《旋转门》~~~~~~~~(蔡骏著)

“Revolving door hotel?”龙舟念出了旋转门饭店的英文名字,“你是说昨晚那个饭店?”
  她的表情像冰块一样点点头:“对,就是那里了。”
  院长听不懂他们的中文对话,忍不住插话了:“对不起,你们看好了吗?”


  春雨最后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壁画里的油彩味全都收入胸中。
  出来后感觉又回到了人间。院长带着他们下了楼,穿过一片草地,这时才看到一些穿着病人服的人们。院长介绍说他们现在出来放风了,但天黑又得回到病房里去。
  经过一片石砌的平地,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鞭挞病人的地方。忽然,龙舟发现有个人坐在地上,手里居然拿着根中国的毛笔,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龙舟好奇地走近,原来那人用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着中国字。他急忙拉了拉春雨的衣角,她原本有些生气,但一看到地上写字的人,也感到十分奇怪了。
  院长把春雨拉到一边轻声说:“这个在地上写字的人,叫斯科特(Scott),本来是心理学教授,四年前高玄进来后,斯科特便志愿到此治疗他。斯科特每夜都与高玄长谈,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时斯科特对我说,他在对高玄实施催眠治疗,并已发现高玄内心的地狱妄想。但几个月后谁都想不到——斯科特开始声称自己是天使长迦百列,每夜都会到地狱中拯救痛苦的人们,还能直接与撒旦对话。”
  “他疯了?”
  “没错,斯科特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从一个对别人实施治疗的心理学教授,变成被关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精神病患者了。我认为是高玄通过与斯科特的长期接触,从他身上学会了催眠术,并且掌握了斯科特的心理弱点,对他实施了反催眠。哦,可怜的斯科特,你看他到现在还没有康复,终日沉溺于他的天使妄想之中。”
  院长的话令春雨毛骨悚然,但她不相信自己爱过人的会是恶魔。
  坐在地上的斯科特四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一副金丝边的眼睛,身上穿着干净的病人服装,若换身西装和大学教授没啥区别。他拿着一支中国毛笔,笔尖蘸了些清水,在地上“画”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地 獄
  居然是中文繁体字“地狱”!
  这两个神秘的汉字,如烧红的铁丝伸入春雨的眼睛,她感到脑中一阵炙热,差点没站稳。
  龙舟抓住她的胳膊,但她迅速挣脱:“别碰我,我没事。”
  突然,斯科特站起来,睁大一双蓝眼睛问:“Chinese?”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Yes”。
  紧接着龙舟用英语对斯科特说:“你知道刚才写的中国字的意思吗?”
  斯科特看着地上渐渐干涸的“地 獄”,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英文单词:“Hell.”
  Hell=地狱
  春雨盯着斯科特的眼睛说:“你认识高玄吗?”
  “Gao Xuan?”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见到了那个故人,目光里有些兴奋,“当然,我当然认识高玄,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能聊聊吗?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春雨恳切地看着斯科特,他忽然给了她一个微笑,坐到大草坪的一张石桌边。他们围绕石桌就像开什么会,只有院长站在远处,树荫下顶着个醒目的秃头。
  “很高兴认识你,小姐。”
  斯科特极有礼貌地伸出了手,春雨不得不与他轻轻握了一下,接着问道:“斯科特教授,你看到过高玄房间里的壁画吗?”
  龙舟倒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号精神病人怎么还是教授?
  斯科特点头回答:“是指他房间里的艺术杰作吗?我当然看到过,事实上在他创作那幅壁画期间,我每夜都与高玄促膝长谈,我也可算是看着那幅画诞生的。”
  龙舟突然插话了:“画里有大本钟。”
  “对,我很喜欢那幅画里的大本钟。”斯科特说话时的眼神里满是向往,“可惜,当时我看不懂他在壁画底下写的那些中文诗。后来高玄离开这里以后,我就开始自学中文,每天都会在这里用毛笔练习一下。虽然是一门极其难学的语言,不过到现在我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但几年来院长再也没能准许我去那个房间,否则我一定会把那首诗翻译出来的。”
  但春雨还有疑问:“刚才你在地上写的‘地狱’两个汉字,也是你自己学的吗?”
  “不,这两个字倒是四年前高玄教给我的。”
  “那他还对你说过什么呢?”
  斯科特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地狱——有很多层,每一层里都会有人遭受酷刑,因为人人都犯有罪行,在地狱的第…….”
  “够了,这我知道。”春雨突然打断了斯科特的话,脸色都有些不对了,但她迅速平静了下来,“对不起,除了地狱以外,高玄还说过什么?”
 
“他对我说过很多,让我想想——”斯科特低头沉思了片刻,“对了,还有一个中国间谍的故事。”
  “中国间谍?”
  龙舟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怎么突然从悬疑片变成间谍片了呢?


  斯科特点点头:“是的,一个中国间谍!不过你们不要紧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第一次世界大战?”龙舟终于用自己的母语脱口而出,这个故事可真的说远去了,难不成还与1914年萨拉热窝的枪声,或1917年十月革命的炮声有关?他悄悄对春雨耳语道,“喂,他可是个精神病人啊。”
  春雨不屑地回答:“我相信他的话!”
  然后,她又用英文对斯科特说:“请继续说下去吧,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好的,那个中国人其实是个英语教师,但暗地里为德国人服务,潜伏在英国刺探各种机密军情。1916年他被英国谍报部门逮捕了,不久后就以间谍罪被处以绞刑——事实上这个故事非常复杂,高玄说他到英国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当年那个中国间谍的秘密,甚至不惜为此而冒险。”
  “有什么秘密?”
  斯科特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告诉我,但这个秘密据说非常重要,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
  “上千万人的生命?拜托啊。”
  龙舟又一次说出了中文,他觉得眼前这个精神病人的话,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了。
  但春雨的心已被悬了起来:“那高玄有没有说过那个中国间谍叫什么名字呢?”
  “有,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叫——”
  斯科特忽然拿起了毛笔,蘸蘸水在石桌上写下了几个字母:
  Yu Tsun
  春雨和龙舟都很意外,他们还以为会看到中文呢。
  “念‘愚蠢’吗?”龙舟扑哧一声自己笑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名字。”
  斯科特不懂他在说什么:“高玄没告诉我这两个音节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中文里有许多发音相同但字形和意思都不一样的字,尤其是人的姓名,单听读音是很难确定意思的。而且,不知道这个姓名的排列是按照中国还是欧美的习惯,如果按照中国人姓氏在前的习惯,那么他应该姓‘于’。”
  不过即便是“Yu”这个读音,也有“于”、“余”、“俞”、“虞”、“郁”等许多个字呢,龙舟摇摇头:“那么后面的‘Tsun’呢?可能是港台的汉字音译,天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了,草地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所有的病人都回房间去了。
  “你们可以回去了。”
  身后突然响起了院长的声音,傍晚降临他给春雨和龙舟下了逐客令。
  院长又对斯科特说:“我的朋友斯科特,你也应该回去吃晚餐了。”
  斯科特听话地走到院长身边,向春雨他们挥了挥手说:“再见,欢迎常来这里作客。”
  龙舟不禁苦笑:“要是常到精神病院来作客,岂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春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龙舟,然后挥手向斯科特告别。
  傍晚六点,院长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院长向春雨问道:“小姐,请等一等,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真是高玄的未婚妻吗?”
  这个问题让春雨怔住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没说话。
  龙舟同样也给怔住了,两小时前进大门的时候,他并未听清春雨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刹那间,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接着掉进了深深的地洞。
  院长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撒谎。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春雨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紫了,几秒钟后缓缓吐出那个单词——
  “No”
  得到了这个答案,院长微微颔首:“Thank you,Bye.”
  “Bye.”
  春雨有些感激地点点头,快步走出了大门。
  紧跟着的龙舟心情很复杂,刚才那半分钟,仿佛从人间坠到地狱,再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坐进POLO车里,龙舟轻声问道:“未婚妻?”
  春雨满脸疲惫地低下头:“别问了,快点开吧。”
  车子迅速开出林荫道,回到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上。龙舟并没有像昨晚那样飞快飙车,而是保持正常车速,继续说:“你是高玄的未婚妻?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不用再说第二遍No了吧。”
  但龙舟依然不依不饶:“高玄是谁?”
 
“你管不着!”
  “昨天晚上你在大本钟底下,拼命寻找的就是这个人对吗?”
  她闭上了眼睛,微弱地说了声:“对。”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春雨不再回答了,她系着安全带,头靠在座位上边,像是睡着了似的。
  该死!龙舟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女人是谁的未婚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为这个而揪心呢?我和她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想当年白居易同志不是说过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正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时期,通往市区的道路上车满为患,任凭龙舟再大的本领也动弹不得。他烦躁地看着眼前的滚滚车流,旁边的春雨一句话也不说,夜色笼罩苍茫大地,每个人每辆车都如尘埃,消失在无边的星空下。
  晚上七点半,POLO终于回到切尔西区,下午他们碰面的地方。龙舟问她晚上要去哪里?春雨只是痴痴的摇了摇头。
  于是,龙舟继续向前开去,停在附近一家西餐馆门口,只是与周围锃亮的宝马和奥迪相比,这辆又旧又小的POLO显得寒酸了许多。
  “如果有国内的朋友第一次到伦敦,我都会带他们来这里吃晚餐。”
  他领着春雨到了餐馆二楼,找了一处安静的座位。虽然菜单上的价格很是吓人,但龙舟点了几样最便宜实惠的,几乎就只能填饱肚子了,费用比麦当劳大叔高不了多少。还好这里没有规定最低消费,要不然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餐厅侍者悄悄对他翻了下白眼,然后给他们在餐桌上点了盏蜡烛。
  春雨确实饿了,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不一会儿就吃光了这顿可怜的烛光晚餐。
  龙舟尴尬地喝着汤,轻声提醒说:“你应该吃得慢些。”
  “我知道。”她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可惜,现在没这个心情。”
  “至少吃得下还是好的。”龙舟调皮地笑了一下,虽然觉得不适合在餐桌上讲,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今天上午,我去看过弗格森教授的遗体了。”
  沉默了片刻后,春雨冷冷地说:“你应该等我把晚饭消化好再说。”
  他吐了吐舌头:“哦,对不起。”
  “你是故意的吧!”
  春雨皱起眉头有些恶心的样子。
  “不,不是。”
  龙舟像被抓住的小偷那样为自己辩护。
  她摆了摆手:“算了。教授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他们说要把教授送到伦敦警局去做尸检,也就是——”
  然后他举起明晃晃的餐刀比划了一下,做了个用刀剖开肚子的动作。
  “拜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要这样比划好吗,你是在故意吓唬我还是恶心我呢?”
  龙舟埋下头吃了口沙拉:“哎!真是太意外了,教授怎么会在飞机上猝死呢?他一年要坐近百次飞机呢,从没说过有什么不舒服。”

  “他就是在我的身边死去的!当时他给我的芯跸袷切脑嗖⊥环ⅰ!?/p>   “可是教授很健康,并没有心脏病啊。”他摇了摇头,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春雨的眼睛,“告诉我,在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低头沉默了片刻,喝下一口凉水,脑中如电影放映机般,将昨天下午飞机上一幕幕场景又过了一遍,弗格森教授那蓝色的眼睛,正在臆想中凝视着她。
  此刻他正在停尸房中,抑或法医的解剖台上。
  一个冷战让她从回忆中惊醒,微蹙蛾眉,轻启红唇,将昨天在飞机上的所见所闻,主要是弗格森教授的种种奇怪举止,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龙舟。
  像一部悬疑片开头十分钟的剧情,他已完全被吸引住了,忽然发现她竟有某种说故事的天才,仿佛小时候围坐在夏夜树荫底下,听人讲述那些神秘的传说。好久都没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了,一帧帧画面从她口中放映出来,似乎令人置身于三万英尺高的机舱之内。
  只不过,这是一部纪录片。
  当这些事情全部说完之后,她仿佛拔出了插在胸口的一根毒刺,三十多个小时来的紧张和恐惧,竟一下子释放出了许多。面对眼前这个倾听者,春雨还有了一分感激之心。
  “不可思议,教授怎么会这样?”
  龙舟也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顺便把最后一点水果咽了下去。这时他忽然同情起春雨来了,这可怜的女孩还没降落到英国的地面,就已经历了如此的磨难,接下来等待她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厄运呢。
  “我也想知道原因。”她猛喝了一大口水,“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教授是个非常冷静谨慎的人,在公众场合很少说话,通常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从来不会和陌生人说话的。你说的这些状况真是反常,我想他一定是有某种原因才对你说那些话的。”
 
春雨越来越迷惑了:“你是说教授是有意要和我说话?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和他又从来不认识,干嘛偏偏对我说呢?”
  “你的‘为什么’好多啊!”
  但她还是又问了个‘为什么’:“对了,教授为什么去中国呢?”


  “抱歉,这个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尽管我是教授生前唯一的学生。”龙舟使劲挠了挠头说,“弗格森教授是欧洲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在国际物理学界非常知名。他是在一个多月前启程去中国的,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我去中国的原因。对此我也感到很奇怪,因为他过去从没去过中国,这次也没有得到中国方面的邀请,也不是学校让他去的,完全是他自费出行,又没有跟旅行团旅游,不知道去做什么?”
  “哦,一定有些事情不想让你知道吧。”
  “我猜也是。本来我想跟他一起走的,顺便可以回到上海的家里住几天,因为——我妈想我了。”龙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尴尬地说,“不过,教授却没有同意,他要求我继续留在英国,完成手头那超级无聊的论文。”
  春雨忽然觉得这男生有些可爱了:“好不尽人情啊。”
  “英国老头大多如此固执,你要是在这待久了就明白了。我发觉教授在去中国之前几个月很反常,但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他藏着什么心事,一直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出来。”
  “那教授到了中国以后,还有没有和你联络过呢?”
  “他上了飞机后就渺无音讯了,到了中国也没有和我联系,还是过了几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他正在上海的S大学。”
  “S大?”她忽然觉得世界真小啊,“那是我的学校啊。”
  “哦,怪不得,听说S大出来的人都有些神经质啊。”
  龙舟又插科打诨了一下,其实是为了缓解一下春雨紧张的情绪。
  “哼!”
  果然春雨一脸不屑。
  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继续说下去:“教授没说他在S大做什么,很快就把电话给挂了。后来我几次打他手机,不是无法接通就是关机。直到前天晚上,教授从上海给我打了电话,把他回国的航班号告诉了我。第二天嘛——我就遇到了你。”
  “遇到了你,算我倒霉。”春雨心里嘟囔了一句,嘴上却说,“你好了吗?我想回宾馆了。”
  龙舟看了看表:“九点钟,伦敦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好吧,我送你回去,就是那个叫旋转门的鬼地方?”
  “不用送了,我可以自己打车回饭店。”
  “你知道伦敦的物价吗?打车到那个地方巨贵啊,反正我的车也是借来的,不用白不用嘛。再说都是中国学生,应该彼此帮助的。”
  说完他迅速结完帐,带着春雨下楼了。走到马路边,终于看到外国的月亮了,龙舟说在伦敦的阴雨季节,月亮和星星都难得一见。春雨仰望着天上半圆的月亮,心底忽然潮湿起来。
  坐进POLO车,龙舟动作麻利地开出一堆跑车的包围,驶上了前往郊外的道路。

  月光下的伦敦别有风味,车子飞一般穿过夜河曛桓芯趸肷砥1梗脬刈潘劭吭谧簧希纹玖鄯潘恋亍八ξ病狈㈧?/p>   不知不觉接近十点了,车子已开入了郊外的公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稀少,黑黝黝的树丛在风中摇曳。就在昨天的同一时间,春雨来到大本钟脚下,不久就看到了停摆的百年奇观,然后便是那个人的出现。
  今天,她还会看到他吗?
  这时POLO拐过一道弯,又一次停在了“Revolving door hotel”的路牌前。
  他们跳下车,才发现月亮已被云挡住了,五月末的凉风从遥远的海边吹来,眼前那古老的楼房里闪着点点幽光,似乎还传出一些奇怪的喧闹声。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夜。
  走到旋转门饭店大门口,昏暗的大堂里照样空无一人。龙舟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突然拉住了春雨的胳膊:“等一等,里面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请不用再送我了,今天——”胳膊慢慢从他手里脱了出来,春雨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轻声道,“借用了你半天的时间,真是麻烦你了,非常感谢。”
  此刻她的嗓音能溶化一切,龙舟自然也不能抵挡,他抓了抓后脑勺说:“不用谢,你不是说过嘛,这是我欠你的。”
  “对不起,是我太没礼貌了。”
  “别客气嘛,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欠你的。好了,我不送你了,晚上要小心些。”
  “嗯,再见。”
  春雨点了点头就往里走,身后又传来了他的声音:“这房子里有股妖气啊。”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便走进了饭店大堂。
 
龙舟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依旧仰望着整栋饭店,夜空下的丛林一片死寂,只有饭店深处传出的那些奇怪声音,好像在呼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突然,饭店三楼的一个窗户亮了起来,某个人影映在了窗玻璃前。
  绝对不可能是春雨,她刚刚走进大堂,没有那么快就到三楼的。


  那个人又是谁?
  他靠近几步但依旧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似乎正贴在玻璃上,注视着饭店外的龙舟。
  但彼此都看不清楚,仿佛在黑夜里摸着一场京戏“三岔口”。
  转眼间窗口里的灯又灭了,整个三楼回到了黑暗里。
  “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龙舟向那里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POLO车里,飞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镜头切回到春雨身上。
  和昨晚一样大堂里没有人,奇怪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似乎是某种音乐声,好像是华尔兹?
  她在大堂里转了一圈,寻找声音的来源。循着声音进入了底楼的走廊,原来音乐声是从这里发出的,她轻轻推开一扇隔音门,眼睛便被天花板上打下的旋转灯光刺痛了。
  就是华尔兹——耳边清晰地响着华尔兹舞曲的旋律,明亮的灯光照得这里宛如白昼,脚下竟是上等的东南亚木地板,只有在专业的舞池里才能看到。
  舞会进行时。
  是的,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场华尔兹舞会,几十个人站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对不起,用“翩翩”这样的词实在不贴切,因为跳舞的全是头发花白或没有头发的老头子们。
  这一幕令春雨惊呆了,甚至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那些跳着华尔兹的老人们,分明就是早上在餐厅用餐的那些人,其中几张脸还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是个足有几百平方米的巨大舞厅,还保留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墙壁和柱子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天花板正中有盏精美绝伦的吊灯,只是太过久远而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这是高级贵族才有的气派,再加上华尔兹本就是宫廷舞蹈,更有一股皇家风范,难不成当年还和王室有关系?唯一的缺憾是没有乐队伴奏,音乐是从音响里出来的。
  本来华尔兹应该男女成对跳的,但舞池里清一色全是老男人。他们一律身着晚礼服,按照身高不同搭配起来,由其中较矮的人扮演女士角色。虽然年纪都很大了,但他们的舞步倒还是不错,或许年轻时都是“舞林高手”,随着音乐不停地旋转着——每一对都像是一扇旋转门,在春雨面前开了又闭,闭了又开,诱惑着她闯入门内。
  虽然华尔兹还是保持着适中的节奏,但春雨却感到他们在越转越快,最后似乎连天花板也随之而转了起来。盛大的舞会开始了,谁是舞会皇后?
  眩晕令她后退到了墙角里,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梦境?
  忽然,一只骨节细长的大手伸到了她面前,她依旧低着头问自己:
  “是他吗?”
  缓缓仰起脖子,却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双眼睛那张脸,而是一张克拉克·盖博式的脸。
  他正是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
  那双灰色的眼珠盯着春雨,瞳孔里闪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又把眼帘垂了下来,却看到那只大手离她更近了,慢慢伸向她的心脏…….
  背后紧贴着墙壁,她已无处藏身。
  “Ms.Spring rain,能允许我请你跳个舞吗?”
  艾伯特露出了英国式的矜持微笑。
  “啊?”
  春雨又抬起了头,眼前的艾伯特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白色的礼服,盖博式的气质从眼睛里露出来,散发着中年男人的风度和魅力。
  那只手不可抗拒。
  终于,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随后春雨就被他带到了舞池中央,在一大群老头子中间,年轻的春雨和白衣的艾伯特分外醒目,仿佛是宫廷舞会上的国王与王后,而周围都是谦卑的贵族与大臣。
  艾伯特向她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她转了起来。华尔兹的旋律就像是深海中的漩涡,永远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握着艾伯特那双冰凉的大手,仿佛握着旋转门的门把,它将她带入门与门之间,玻璃与玻璃之间,时间与时间之间。
  不仅仅是华尔兹中的艾伯特与她,还有整个舞池连同饭店,都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旋转门,在音乐声中尽情地狂欢——国王与王后戴着面具翩然起舞,铁面人隐藏在众人身后,弄臣发出搞笑的尖叫,唐璜悄悄与公爵夫人调情,玛格丽特穿上了新娘的婚纱…….
  而春雨似乎已不属于自己了,她被艾伯特带着旋转在舞池中央,四周的老头们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似乎狼群在盯着一头可怜的小母鹿。
 
不知道转了多久,华尔兹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春雨和艾伯特。
  “盖博”的胡子微微翘了翘,然后他举起春雨的左手,高声道:“今晚的舞会皇后——Ms.Spring rain!”


  周围那些老头都发出了同样的喊声:“Spring rain!”
  他们像是在欢呼得到了某件战利品。
  忽然,舞厅的大灯灭掉了,只剩下几盏昏暗的壁灯。人们纷纷转头离去,不消半分钟已全都走光了,只剩下春雨和艾伯特还站在舞池中央。
  空旷的舞池里鸦雀无声,不知从哪打出的幽光射在艾伯特脸上,他神情凝重地对春雨说:
  “舞会散场了。”
 
第三扇门~~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子夜(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子夜零点
  春雨不记得是如何从舞厅里走出来的,她摸着楼梯栏杆和走廊墙壁,回到了319房间。
  喝口凉水躺在床上,回忆刚才跳舞的一幕幕画面——那些老头那些表情,与其说是华尔兹舞会,不如说是一场祭祀仪式吧,而她就是被奉献给神的牺牲,一头等待宰杀的沉默羔羊

  还有那个长得像盖博的饭店老板艾伯特,他究竟是什么角色?是主持祭祀的巫师还是做人肉包子的厨师?
  他为什么不来救我?
  春雨喃喃地问自己,眼角又有些湿润了…….不能就这么睡下,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藏在行李箱里的笔记本电脑。
  这还是她上飞机以来第一次用电脑,找到客房里的网线,插上后就进了宽带。
  但她并没有登陆网站,而是打开了自己的邮箱,删除了几封垃圾邮件后,她给远在万里之外的一个人写了封邮件。
  在这封邮件里,她将白天发生的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写了进去——不管他是否会认为这是篇悬疑小说,或者认为她已经精神不正常了,她都要把这些写出来。
  写完邮件已是子夜十二点半了,发送到那个人的邮箱后,春雨便关掉了电脑。
  入睡后。
  虽然人已躺在床上,但似乎仍在跳着华尔兹的舞步,对面是克拉克·盖博的脸庞,身体悬浮在空中,在这旋转门饭店里旋转着。
  她失眠了,房间里弥漫着股熟悉的气息,仿佛他已在站在床前,凝视着他的睡美人。
  要睁开眼睛看看他,眼皮却无法动弹,黑暗如张大网笼罩着她,困在网中央拼命挣扎,网线在脖子上勒得越来越紧,直到窒息…….
  声音来了。
  耳膜被门外那声音深深刺了一下,心里也揪着疼了起来,是他在敲门吗?
  黑暗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门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春雨屏声静气到了门后,感到那个人或东西就在外边,仅仅隔着一道几厘米的门板,与她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
  手抓着门把了,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开了门,迎面仍然是一团漆黑,惟有两只眼睛闪着幽幽的光,宛如山洞里狼的眼睛。
  “你是谁?”
  春雨用中文喊了出来。
  那双眼睛眨了眨两下,然后开始向后退去。
  不能再让他溜走了。
  她冲出门跑向那双眼睛,黑暗中那个“人”转过身体,再也看不到狼似的眼睛了,只有走廊里一个模糊的背影。
  前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背影仓惶地向楼梯口跑去,春雨跟在后面心跳越来越快,似乎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手指上,想要把他一把拉住。
  背影一下子消失了,但随之传来沉重的下楼梯的声音。春雨在墙上摸了摸,却摸不到电灯开关,只能颤抖地摸着楼梯栏杆,循着前面的声音追下楼去。
  一直追到底楼大堂,这里始终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她看到了那个背影,穿着件宽大的白色睡袍,还戴着顶白色的睡帽,如幽灵般向走廊漂移。
  此时春雨毫无惧意,后背心已沁出了许多汗珠。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人,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一声凄惨的叫声传出,让春雨打了个冷战——那不是高玄的声音。
  接着那张脸转过了过来。
  她看到了一双狼似的眼睛,以及如刀刻过般的皱纹,还有满头长发如雪。
  竟是个老太太!
  那深深的眼窝里藏着诡异的目光,高挺的鼻子竟像格林童话里的巫婆,而白袍下的肩膀竟没有半丝热气,难道是传说中的吸血僵尸。
  “So—Sorry!”
  面对这张丑陋吓人的脸,春雨居然有些结巴了。她不自觉地后退两步,想象这老太太是否会伸出带血的手指,张开嘴巴露出满口的獠牙,白色枯萎的长发转眼变成无数条毒蛇?
  老太太不再逃避,反而走进了一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接着露出森白的牙齿说:“Good night!”
  她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发出的,只有即将溺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声音。春雨恐惧得能听到自己牙齿间打架的声音,掉转身体就朝楼梯上跑去。
  当春雨像个无头苍蝇般跑到二楼,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接着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她。无论怎样挣扎,她再也动弹不得。这时廊灯已经打开了,她看到了两撇黑色的小胡子。
  又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艾伯特,他盯着春雨的眼睛问:“你怎么了?”
  这双灰色的眼球让春雨停了下来,她回头指了指底楼说:“那是什么——什么怪物?”
  艾伯特靠着栏杆向下望去,然后微微笑了笑说:“原来是Madame Jess啊。”
 
“Jess?”
  “她也是这里的客人。”本来还是微笑之中,脸色忽然一下子沉了下来,“对不起,太晚了,你应该回房休息了。”
  艾伯特的语气似乎无法抗拒,春雨低下头走上了楼梯,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关好门怕不牢靠又挂上锁链,她坐倒在门后大口呼吸。也许那张苍老丑陋的脸还在门外,她赶忙爬回到床上,钻在薄薄的被窝里头,似乎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中。
  刚才那个老太太是谁?艾伯特说她是“Madame Jess”,也就是Jess夫人。
  Jess可以译作“吉斯”。
  好的,就把那老巫婆叫吉斯夫人吧。
  春雨把头探出被窝,心跳也渐渐正常了下来,愿后半夜不再有妖怪来打扰。
  Good night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9日上午(1)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9日上午10点
  上海。
  我的家中。


  刚从信箱里拿出早报,在今天国际的新闻里,果然出现了大本钟的照片,底下还有关于大本钟停摆的详细报道。报纸上也没给出停摆的原因,据说经过工程师的检修,至今仍无定论。有说天气原因的,也有说机械故障的,也有人干脆说大本钟年纪大太了,偶尔“罢工”一下也很正常。
  放下报纸我打开电脑,发现电子邮箱里有新邮件,发件人竟是那熟悉的名字——春雨。
  心里“咯噔”了一下,打开这封来自万里之外的电邮。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春雨的邮件,屏幕上几十行字,就像蚕宝宝吐丝般,将她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从上海到伦敦,从天空到地面,从活人到幽灵,从大本钟到旋转门,所有一切的离奇经历,丝毫不差地倾吐了出来。
  虽然如此的不可思议,怎么看都更像是部小说,不,根本就是天方夜潭——飞机降落时有个老头猝死在她身边;突然停摆的大本钟下,见到了曾经深深爱过的,早已死去了半年的男子;在伦敦郊区还有个名为“旋转门”的饭店,里面住着一群古怪诡异的老头老太…….
  只有中世纪的阿拉伯人才有这样的想象力,只有伟大如博尔赫斯的天才方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只有我们未知的外星人才可以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然而,春雨既不是阿拉伯人,也不是博尔赫斯,更不是外星人——
  所以,我仍然愿意相信春雨。
  相信她确实亲身经历了邮件中所写的这些事情。
  无法解释,或许也不需要解释。
  低下头来仔细想了想,这封邮件里的一切内容,包括文字里所包含的情绪,都能让我触摸春雨的心:她在颤栗,她在恐惧,同时也在渴望,哪怕只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美丽的弱女子,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谁能告诉我,如何才能帮助到她?
  邮件中所说的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伦敦,唯一能与中国有关系的,就是龙舟告诉春雨的那段话——弗格森教授在中国期间,曾经到过上海的S大。
  又是S大,请原谅我的小说里屡次出现这所大学,因为它正好是春雨的学校,也是我的好友孙子楚任教的学校。
  弗格森教授究竟有没有到过S大?如果到过的话他又是来干什么的?这个教授在飞机上猝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这些问题对于春雨来说都很重要,至少我可以证实第一个问题:在S大当老师的孙子楚一定能够帮上忙的。
  列位看官:这个家伙又要登场亮相了。
  我随即拨通了孙子楚的手机,电波那头传来了他慵懒的声音。我可没功夫和他闲扯,马上开门见山的提出了问题。
  “弗格森教授?”孙子楚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哦,我想起来了,一个月前是有个英国的教授来我们学校,好像叫Mac Ferguson?”
  他在电话里准确地拼出了这个姓名,虽是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但记性倒是让我自叹弗如。
  “没错!就是这个人。你在学校里吗?我现在就来找你。”
  几分钟后,我冲出了家门。
  中午十二点整。
  又一次走进S大校门,五月底的校园绿意盎然,昨夜刚下过小雨,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从沾着水滴的草坪边走过,全然不像稼轩笔下“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想起春雨也曾无数次走过这些地方,这方草坪也曾踩在她脚下过吧,旁边那些花花草草也曾留过她身上的体香吧,她的眼泪与忧伤也曾驻留在这片空气中吧…….
  哎呀,赶紧打住,怎么脑子里信马由缰到了这些,如今她已身在几万公里外的不列颠岛,这校园也不过是她的梦中回忆罢了。
  孙子楚在教职工食堂等着我,自然他是不会请我在饭店里吃饭的,无非是送我份两荤两素的餐盘而已。他的皮肤更黑了,原来在“五一”假期去了桂林,跑到阳朔的山间玩攀岩来着。
  “那么着急地找我,又想把我写进哪本书里啊?”
  他嘻皮笑脸地给我端来了餐盘,捡了张清静的桌子坐下。
  “拜托正经一些好吗,你好歹也是为人师表的大学老师啊。”
  我只能苦笑了一下。孙子楚的年纪长我三岁,如今已然整三十岁了。他在拿到历史学硕士学位以后,便留在S大任教。虽然教书什么还算过得去,却整天在研究些历史学上的“邪门歪道”,比如殷人东渡美洲、李陵西迁欧罗巴、古印度众神之车等等。
  “好吧!”
  转眼间,他就换了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姿态,看起来倒有些搞笑了。
  “现在问你正事了,上个月见到过马克·弗格森教授吗?”
 
“对,是英国詹姆士大学的教授吧?”孙子楚已低头扒起了饭来,“记得是四月底,学校外事办找到我,说是来了一个英国的教授,想要查找中国清朝一个人物的资料。”
  “清朝人的资料?”
  好奇怪啊,春雨的邮件里不是明明说了吗,弗格森教授是物理学方面的著名科学家,怎
么会到中国来查历史资料的呢?

  “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历史学教授,或者是国外的汉学家。但见面后才知道他是芯课锢硌У模馊梦腋械椒浅F婀帧!?/p>   “那么你接触的弗格森教授是个怎么样的人?”
  孙子楚皱了皱眉头:“一个与众不同的英国老头。虽然具有典型的那种英国人的外貌,但他的眼神却给我特别的感觉,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他的表情几乎从来没有变化过,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表情,好像戴着一副僵硬的假面具。”
  这番话已经为我勾勒出了一个英国老头的形象,沉默的人皮面具披在脸上,面具后藏着一个天使抑或魔鬼?
  “不过,你还是要相信我的眼睛,任何细节都无法从我的目光下逃脱。”他喝了口蛋花汤继续说下去,“只有一个瞬间,我从弗格森教授的眼睛里发现,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感觉。我猜想他一定有沉重的心事,却又要处心积虑地掩饰自己。”
  “嗯,我明白了。那他要查的是哪个晚清人物?”
  “老头只知道那个人的姓名的音译。”
  孙子楚拿出纸笔,写下一行字母——
  Ts'ui Pen
  “这是什么名字?”
  现在的汉语拼音里没有“Ts'ui”的写法,不过“Pen”倒是有的。我打开手机拼音看了看,发“Pen”音的汉字非常少,只有“喷”和“盆”是常用字,但不太可能是人名。加个后鼻音“Peng”就多些了,“朋”、“碰”、“彭”、“鹏”都发这个音,其中“彭”是常见姓,而“鹏”则是常见名。
  “不知道,老头不懂中文,自然也不晓得这两个字的意思。他说Ts'ui Pen是清朝的一个大官兼著名文人,曾经当过云南省的总督。”
  “总督是很大的官衔,可算是封疆大吏了。”
  “是啊,清朝虽然有近三百年历史,但各地总督的资料都很齐全。”他差不多已经吃光了午餐,剥开一个桔子说,“不过除此以外,弗格森教授就只知道这些了,我认为他对他所要找的人其实一无所知。”
  “那你帮他找到Ts'ui Pen的资料了吗?”
  孙子楚摇摇头:“很遗憾,虽然清史不是我的专长,但起码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在整个清朝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云南总督这个职位!云南省只有巡抚,没有单独设置过总督。清朝只在贵阳置了云贵总督,统辖云南、贵州两省。”
  食堂里人渐渐少了,我这才想起来动筷:“嗯,就好像两江总督管辖江苏、安徽、江西,而这三省都各设巡抚管理。”
  “英国老头当然搞不清清朝的官职,可能指的就是云贵总督,或是云南巡抚吧。”孙子楚喝了口汤,有些失望地说,“可惜,我帮他查了清朝所有云南巡抚和云贵总督的姓名,但没有一个人叫Ts'ui Pen,或者Pen Ts'ui。”
  “那就是没有这个人了?”
  “也不一定,可能老头给出的姓名拼音不对,或者这两个音节只是名字,而没有包括姓。所以,我建议弗格森教授去找老马——我的研究生同学,现在社科院主攻清朝政治史。”
  我已经如风卷残云般吃掉一半了:“那教授去了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我把老马的电话号码给他了,之后老头没有再和我联系过。”
  “教授一定去过!你帮我再联系一下你的同学好吗?”
  孙子楚点点头,剥开餐后的桔子:“干嘛那么着急?你认识那英国老头吗?”
  “不,我永远都不会再认识他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清晨(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清晨7点
  英国的清晨。
  露水洒在窗外的树叶上,凉凉的空气透过玻璃渗进来,让蜷缩在床上的春雨颤抖了一下。


  睁开眼睛,昨夜的恐惧仍停留在视网膜上,吉斯夫人那张老巫婆的脸,连同那些诡异的老头们,一齐扑到她眼前张牙舞爪着。
  她徒劳地伸手挡着自己的脸,抵挡劈头盖脸的棍棒与刀子,直到在想象中血流满面。
  在床上喘了一阵后,春雨仓惶地起来洗漱了一下,只感觉肚子里饿得难受,来不及挽起头发,便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房门。
  清晨的旋转门饭店里,照旧飘浮着那股气味,引诱她缓缓走下楼梯。就在二楼的转角处,半闭着眼睛的她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差点倒在地上,惊慌失措抓着栏杆,原来是一个长发的老头。
  这西洋老人身材高大,满头的白发长长地拖在脑后,身上穿着件极度邋遢的衣服,倒有几分艺术家的派头。但这老头似乎失去了感觉,根本就没注意到春雨的存在,即便撞到了他身上也没反应,好像她已经学会了隐身术,或者已融化到了空气中。
  长发老头继续走下了楼去,紧接着他身后的是一群老人。他们鱼贯下楼,相互间没有一句话,只有刺耳的脚步声响彻饭店。每个人都对她视若无睹,尽管昨晚她还是他们的舞会皇后,除非那只是一场梦。
  早餐后回到三楼,春雨想再爬回床上睡一小会儿。忽然,在昏暗的走廊里,她看到了一道光线射在墙上,原来对面有扇门露出了一条缝隙。
  这是318号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在这扇虚掩的门外徘徊了几步,睡意竟一下子全消了。然后,她轻轻地推开了318的房门。
  一推开门就闻到了阵阵幽香,有些像熏衣草的香味,但又说不清加了些什么,只感到是某个女人的体香。
  对,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房间,墙壁上装饰着粉红色的花纹,天花板上吊着绿色的灯。进门就是一张精致古老的梳妆台,兴许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给人温馨柔和的印象。
  春雨在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发自然地垂在两肩,白皙的脸孔上镶嵌一双黑色宝石,或许这面镜子第一次照到东方女孩。这样古老的镜子或许有什么魔法吧,传说能把许多年前照过的人的形象永远保存进来,偶尔半夜里就会把那个人放出来。
  是的,春雨似乎已经看到那个人了,白衣黑发,棕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有地中海的风味,那女孩就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长长的梳子,梳理着她那略微卷曲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长,就像几千年前的美杜莎,长得能诱惑所有的人,进而紧紧地缠住他们的脖子。
  真的看到她了——

  就在梳妆台的玻璃台板底下,压着一张彩色照片。有个女孩正在照片里微笑,不同于北欧日尔曼人种的金发碧眼,而是有愿忻览龅哪吓防∪酥帜QK雌鹄床哦嗨辏谏耐贩⒋蟠蟮难劬Γ菀兹萌肆肫鹉掣鑫靼嘌琅餍恰?/p>   忽然,春雨的眼睛怔住了,不仅仅是照片里的女子,更重要是那女子身后的背景。
  照片里女子身后有一扇门。
  旋转门。
  春雨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她低下头仔细看着这张照片,背景确实是一扇旋转门——似乎正在旋转之中,但门里没有人进出,四扇玻璃发出奇异的反光,只是看起来有些陈旧。
  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背景了,似乎是照片中的美丽女主角,有意要和旋转门合影。
  可是,这扇旋转门究竟在哪里?
  虽然春雨正身处旋转门饭店中,可到现在三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她连旋转门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过,既然有这样一张照片,那就证明旋转门是存在的。
  高玄说得没错,或许他就在照片上的这扇旋转门中。
  她终于把头从台板上挪开了,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些女人用品,比如化妆品和香水等等,但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牌子,看起来也非常旧了。所以,春雨猜想照片里的女孩早已离开了这里,或者极少使用这个梳妆台。
  旁边是一张带有帐子的大床,就像中国的蚊帐一样,把幔布放下来可以遮住床里的一切。床头有华丽的雕刻装饰,铺着干净的床单和洁白的枕头,又不像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窗外就是那个小花园了,满眼都是苍翠的树枝,感觉像是被囚禁在绿色的视野中。
  忽然,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沉闷脚步声,让春雨心跳骤然快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在房间里转了转,该不该跑出去?
  门把转动了一下,外面的人要进来了。她可不想被发现躲在别人的房间里,或许英国人会把她看成是小偷?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哆嗦,而那扇门已经缓缓打开了。
 
正好身后就是一个大衣橱,春雨下意识地打开橱门,闪身藏到了衣橱里面。
  飞快关上橱门,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春雨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甘心变成一具安静的木乃依。
  大橱外响起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皮鞋的脚步声,听声音显然是个男人,估计是老板
艾伯特吧,但也可能是那个高高的服务生。
  躲在这个黑暗的封闭空间内,春雨仿佛回到了半年多前的大学女生宿舍内,她躲在上铺的被窝里,收发着来自地狱的短信…….
  恐惧再度升上脑门,她似乎看到了外面有双手,正触摸着大橱的门把,随时都会拉开橱门,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不知道是大橱里的人吓昏过去,还是大橱外面的人呢?
  如果你打开衣橱,发现里面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孩,是吓坏了还是高兴坏了呢?
  春雨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橱门始终没被拉开。衣橱里面散发着奇怪的气味,好像并没有衣服挂着。脚下是大橱的木板,只要一动弹就会发出声音,她只能纹丝不动,觉得自己更像个塑料模特。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但她确定并没有第三个人进来,那个人究竟在和谁说话呢?难道是这间闺房的女主人吗?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对,他也有可能是在自言自语。
  好像是艾伯特,但春雨听不清他说些什么,隔了一层大橱的木板,那含含糊糊的说话声,更像是外星人的诗朗诵。
  那声音越来越悲戚,几乎带着点哭腔,就更加听不清楚了。躲在大橱里的春雨不敢想象,那个盖博式的男人哭泣会是什么样子?
  几分钟后,外面的人不再发出声音了,接着春雨听到了出门并且关门的声音。
  他终于出去了。
  惯性使然,她继续在大橱里憋了半分钟,然后长长吁出了口气。
  然而,当春雨要从衣橱里出去时,却发现橱门打不开了。
  刹时惊出一身冷汗,她使劲推着大橱门板,却好像被什么卡住了,无论如何都没法打开。
  不能用力推,否则大衣橱会倒下来的,春雨只能把力量集中在门缝,费了七、八分钟却仍未见分晓。
  黑暗的大橱宛如巨大的棺材,似乎随时都会把她带入地下,狭小的空间内空气浑浊,越来越让人感到窒息。
  终于,春雨再也顾不得颜面了,在衣橱里大声地呼救。
  “喂,有人吗?”
  她用英文高声喊叫着,这还是前天晚上与高玄失散以来,她喊出的最大的嗓音。她确信虽然隔着大橱和房间的门,但走廊里如果有人经过,一定可以听到这个声音。
  然而,又过去了十几分钟,外面丝毫动静都没有,而她已经累得嗓子几乎哑了。
  春雨绝望地仰起了头,却依旧看不到天空,只有山洞般的无边黑暗。
  再也站不动了,她沿着大橱内壁缓缓地滑下去,坐倒在了大橱底板上。眼睛已经失去了作用,她像个瞎子一样靠着后面,似乎那个幽灵就要来把她带走了。
  忽然,她用手撑了撑底下,屁股下突然腾空了,来不及尖叫便掉下了深渊。
  脑中全被擦掉了,仿佛地狱就在下面等着她。但随即眼睛被光刺激了一下,眩得她睁不开眼皮。然后,春雨觉得自己掉到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上,只是心脏几乎跳出了喉咙。
  不知已坠入了地狱的第几层?只是身下不但没觉得疼,反而还有些舒服。她缓缓抬起眼皮,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上午的光线照射在她脸上,这里还是人间。
  深呼吸——她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刚才在衣橱里憋得太久了,仿佛在奥斯威辛的毒气浴室中。
  就这样躺了几分钟,春雨这才发现,自己身下是张柔软的大床,怪不得掉下来一点事都没有。可自己是怎么掉下来的呢?春雨仔细看了看天花板,似乎有道细微的裂缝,也许是一道自动打开的机关暗门,用力按大衣橱底板就会打开,让里面的人掉下来。
  她走到了窗边看了看外面,依然是饭店后面的花园,而且她确定这里就是饭店二楼。没错,刚才她从饭店三楼的房间里,通过大衣橱底下的暗门,掉到了底下的二楼房间里。
  “幸好这张床还比较结实!”
  春雨对自己苦笑了一声。她又绕了这个房间一圈,发现这里的装饰古老而华丽,不像是饭店的客房,倒更像是个贵宾的书房之类。
  这里究竟是哪儿?
  墙两边是精致的书橱,里面摆满了各种图书,她随手抽出几本,发现都是一百年前的老书。还有个密封的玻璃柜子,感觉像博物馆里的陈列窗,里面压着几卷中国的线装书。在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里,看到中国的古书真让人意外。春雨油然而生了一股亲切感,她低头仔细看了看,发现线装书底下还有小标签,注着一行繁体中文字——
 
《永樂大典》抄本
  没想到竟是《永乐大典》的抄本!要是原件的话早就价值连城了,因为当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时,《永乐大典》大部分都已毁于战火。
  玻璃柜旁边是个老式的留声机,有个大喇叭发出金属的光泽。留声机边上还有个青铜的
凤凰,或许是中国春秋时代的文物吧。在上面的玻璃橱窗里,有一红一蓝两只瓷瓶,看上去耀眼夺目,带有明显西域的风格。
  窗边还有个落地的圆座钟,不知道有多少年龄了,但那秒针仍然永不知疲倦地走动着,春雨抬腕看看自己的手表,竟然分毫不差。
  这满屋子的宝贝令人眼花缭乱,还好春雨不是个小毛贼,否则非得把这房间搬空为止。她摄手摄脚地走到门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坏了什么东西。
  当她打开房门时,迎面却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
  盖博式的小胡子翘了翘,立刻从微笑变成了愠怒。
  春雨也吓得不轻,脚一软几乎就摔倒了,她紧紧抓着门框,后仰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半分钟,直到乔治·艾伯特冷冷地说了声:“Hello!”
  “Hello…….”
  回答的声音剧烈颤抖,她不知该怎样解释,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个充满宝贝的房间里的,难道要说她是从三楼大衣橱里掉下来的吗?
  “I’m sorry”
  她羞愧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艾伯特把眉头拧到了一起:“请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早上出去的时候,明明是把门给锁好的。”
  “是吗?可是我刚才路过的时候,这扇门却是半开着的。”
  春雨红着脸撒了一个谎,尽管心里像吃了个死苍蝇一样难受。
  艾伯特盯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也许早已经看穿了吧:“好了,这次我原谅了你,以后请不要再擅自闯进别人的房间。”
  她点点头,轻声细气地说:“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请便。”
  艾伯特闪到门里,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春雨“逃”出了这个房间,像阵风似的跑回到了楼上319房间。当她经过隔壁318房门时,再也不敢看那扇门了。
  锁上门倒在床上大口喘气,脑海中却浮现起了,隔壁房间那照片里的女子。
  她是谁?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下午(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下午2点
  还是在伦敦,春雨的房间。
  午后的空气不再那么潮湿了,她枯坐在床边关掉电视机,任何声音都是多余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那么真实,提醒她仍然活着。


  刚来到伦敦的几个小时,意外地在大本钟下发现了那个男人,转眼却消失在雨夜中。为找回这唯一的希望,她来到旋转门饭店,但那个影子依然遥远,让她一步步坠入绝望的深渊。
  除了让她魂牵梦萦的高玄外,还有一个男人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在飞机上归天的弗格森教授。虽然素昧平生,但他生命中最后几个小时,留给春雨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仔细回想着飞机上那段噩梦——但愿那只是噩梦,可教授老头的眼睛却如此真实——好像还漏了什么?是那本书,她居然差点忘记了。
  教授在飞机上送给了春雨一本书!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却无法禁止后背心的冷汗。那本书在哪里?春雨赶紧打开行李箱,她记得前天在飞机上,自己把书放到随身小包里了,后来又放进了大箱。
  谢天谢地,在一堆替换衣服里找了半天,终于从箱底找到了这本书——
  《Borges Novels Collection》
  绿色的封面上是个郁郁葱葱的花园,树丛中隐藏着一个中国式的凉亭,仿佛是十九世纪欧洲人的中国印象。
  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将这本绿封面的书送给了春雨,至今她仍然搞不清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将这本书送给春雨后不久,便在飞机降落过程中猝死身亡了——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遗物,更确切地说是最后的赠送物,送到了春雨的手里。
  书名翻译成中文就是“Borges小说集”。下面是著作者的名字:Jorge Luis Borges(Argentina)
  括号中是作者的国籍,“Argentina”也就是中文里的阿根廷。
  这个名叫Jorge Luis Borges的阿根廷人究竟是谁?她记得教授只在飞机上告诉她:这个作者早已经去世了。除此之外,并未透露过关于这个Jorge Luis Borges的任何信息。
  春雨缓缓打开书页,在前勒口处看到了作者简介,居然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英文,她试着将其译成了中文——
  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
  阿根廷文学家。1899?年8月24日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医生家庭。一战后全家移居瑞士,后就读于剑桥大学,掌握英、法、德等语言。1921年回到阿根廷,192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1935年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世界丑事》问世。1941年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发表,其他重要短篇集有《?阿莱夫?》、《?死亡与罗盘?》和《布罗迪埃的报告》。1946年,Borges因在反对Peron总统的宣言上签名,被革去图书馆职务,派为市场家禽稽查员。1955?年Peron政权被推翻后,Borges任国立图书馆馆长、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英国文学教授。1986年与玛丽亚·儿玉结婚,同年6月14日在日内瓦逝世。
  当她看完这段文字,一个名字立即从口中跳了出来:博尔赫斯!
  没错,Jorge Luis Borges 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英文全名。
  还好大二那年在《外国文学史》“现当代拉美文学”一章里看到过博尔赫斯的名字,否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春雨又翻到了书的封面:《Borges Novels Collection》——原来就是《博尔赫斯小说集》,只不过是1999年的英文版。
  记得大学时读过一些博尔赫斯的小说,但几乎没有一篇能看懂,大多看了开头两页就扔下了。春雨觉得那个阿根廷老头的精神世界,不是普通人所能领会的,自己也是“凡女俗妹”,只能敬而远之。
  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弗格森教授为什么要在飞机上,把这本《博尔赫斯小说集》送给春雨呢?天知道,除非跑到地狱里去问他。
  她翻开了书页,先翻到全书目录页,这里收入了博尔赫斯的19部短篇小说。在博尔赫斯一生创作的众多小说中,这19篇只是一小部分,但是他最著名的精华,比如《沙之书》、《南方》、《圆形废墟》、《巴别图书馆》。
  没有精神再阅读这些文字了,况且春雨知道自己几乎没有读懂的可能。她只能随意地翻了翻,忽然翻出了一枚书签。
  这是一枚泛黄了的小书签,没有商标和广告性的文字,只印着一个吹着“蓬蓬头”的男人的黑白照片。不,不是“蓬蓬头”,只是一头灰白的乱发,削瘦的脸上有着一双睿智的眼睛,皱纹簇拥着唇上的胡须。虽有些其貌不扬,但气度却是非凡。
  终于,春雨认出了这个男人——爱因斯坦。
 
 毫无疑问,谁都不会认错这张脸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她还从来没见过印着科学家头像的书签,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弗格森教授是著名的科学家,说不定爱因斯坦就是他的偶像,用爱因斯坦头像的书签也就很正常了。
  书签夹着的这一页是第119页,正好是一篇小说的开头,这篇小说的名字是《THE GARDE
N OF FORKING PATHS》
  这个题目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
  奇怪的老头写的奇怪的名字。
  虽然是英文版本的小说,但春雨还是看进去了——主人公居然是一个中国人,博尔赫斯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以中国人的视角和口吻说话。
  《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国说起…….
  这是一篇奇异又神秘的小说,如果你此前已经读过它的话,那么我向你表示钦佩及祝贺;如果你很不幸还没有读过这篇小说,建议你马上去买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或者从网上下载也可以,只要你能读懂它。
  回到英国,伦墩,旋转门饭店,319室,春雨的指尖,这本绿封面的书,第119~128页。
  45分钟的阅读过去了,当小说主人公中国人“Yu Tsun”,在“无限悔恨和厌倦”中结束了全部自述时,春雨仿佛也跟着他的灵魂一同走上了绞刑架。
  好像阅读了天条戒律,她合起手中的书本。这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她甚至希望自己完全没有看懂这篇小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灵确实被打开了一道口子,那是博尔赫斯老头用一把智慧的阿根廷凿子凿开的。在老人早已看不见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深邃的目光,通过这个口子射入了她的灵魂最深处。
  春雨不敢解释,也许一切的解释都毫无意义,因为文本的存在已是奇迹。
  呆坐了几分钟后,她终于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昨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她和龙舟见到了一个叫斯科特的病人,几年前曾经与高玄深入接触过。
  斯科特昨天怎么说来着?他说当年高玄到英国来,为了寻找一次大战时期一个中国间谍,那个中国人为德国刺探军情,1916年被以间谍罪处以绞刑。斯科特还煞有介事地说,这个秘密可能“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让春雨搞不清这是真的?还是精神病人的臆语?
  但最要紧的是,斯科特写出了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
  Yu Tsun
  现在,请你再往上倒回去看几十行,你发现了吗?
  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主人公是个中国人,小说里他的名字叫“Yu Tsun”。
  小说主人公的身份就是间谍:一个为德国服务的中国间谍,1916年被英国军情部门逮捕。整篇小说就是Yu Tsun被捕后的回忆笔录,最后他被判处了绞刑。
  斯科特说的高玄所要寻找的Yu Tsun =《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Yu Tsun
  假设这并非精神病人的疯话,那么高玄为何要寻找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人物呢?
  除非——《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Yu Tsun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
  春雨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惊恐万分地看着窗外。九十年前那个中国男人的脸庞,仿佛正贴在窗玻璃上。
  那就是高玄要寻找的人吗?
  低头喘出几口气,闷在房里是想不出答案的。她随即打开笔记本电脑,给远在万里之外的本人写了一封电邮,将刚才发现的这件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她现在要求得远程支持,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单枪匹马。
  然后,春雨又拨通了一个伦敦本地的手机号码。
  电波瞬间飞出了旋转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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