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门》~~~~~~~~(蔡骏著)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下午(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下午3点
  铃声响起来了。
  龙舟从自己的臂弯中抬起头来,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心头一阵狂跳。伸手在台子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一堆废纸中找到了手机。


  面前是一台IBM笔记本电脑,液晶屏上闪着柔和的光线,刚才竟在电脑前睡着了。
  铃声依旧急促,他打开手机发出枯哑的声音:“Hello…….”
  “是我啊,龙舟。”
  竟是春雨的声音,这几个美妙的汉语单音节,即刻让龙舟从恍惚状态中醒来:“是要再谢谢我吧?呵呵,不用谢了,不过请我吃饭还是可以考虑的。”
  “等我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再请你吃饭吧。”听到这句话龙舟心头一凉,等她拿到奖学金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电话里春雨继续着急地说,“还记得昨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送给了我一本书吗?”
  “对,你说是一本什么小说集。”
  “是《博尔赫斯小说集》!”
  “博尔赫斯?好像是一个拉丁歌星的名字啊。”
  电话那头的春雨差点没晕过去,这小子居然不知道博尔赫斯!不过,她还是在电话里耐心地介绍了一遍博尔赫斯,然后把《小径分岔的花园》里Yu Tsun的事也告诉了他。
  龙舟终于想起了昨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听到的斯科特的话。他想了想说:“会不会是那个神经病看多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后产生的妄想呢?”
  “讨厌!”
  还没等他说对不起,春雨已经挂断了电话。
  连说了几声“倒霉”,龙舟又把脸放在了台子上,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保护程序——想象中的宇宙黑洞图像在闪烁着。
  随便按了一个键,屏幕上显出了电脑桌面,有一行密码输入的提示。
  他闭着眼睛键入了一组圆周率数据:3.141592…….
  但屏幕上跳出的仍然是出错。
  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从上午十点到现在,龙舟已经在这台笔记本前坐了五个钟头了。但面对他的始终都是这行密码提示,他换了无数个可能的密码键入,永远都被告知是“出错”。
  这是弗格森教授的笔记本电脑,昨天从机场拿回来的教授遗物,也是教授在飞机上死去前最后使用过的物品之一。
  联想到昨晚春雨所说的:教授在飞机上连续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但在龙舟的记忆中,教授并不习惯用笔记本电脑,平时最多用几十分钟就关掉了,也没有在电脑上看视频或者其他文章的习惯。
  所以,龙舟觉得教授一定有蹊跷,或许笔记本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以至于让他如此聚精会神——甚至教授的死也与笔记本也有什么关系?
  于是上午一起床,他就打开了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但迎面却被这行密码拦住了。过去他常帮教授在这台电脑上收发邮件,但从来没有过密码提示,显然这是教授最近才设置的。难道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这样的密码来保护吗?
  教授究竟是为什么而死的?他的笔记本里究竟隐藏了什么?他到中国去究竟是要寻找什么?他的脸似乎总在眼前晃动,就像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教授。
  那时龙舟刚从国内本科毕业来到英国,研究物质世界的物理系高材生,却对自己生活中的物质世界一无所知,简直是一个傻小子。他的行李箱里没带多少东西,全被物理学著作和科幻小说塞满了,其中儒勒·凡尔纳的书就占了半壁江山,另外阿西莫夫的书也有不少。
  至于他来英国的原因,现在想来十分可笑,读书留学什么都是其次的,最大的渴望就是见到他的偶像——史蒂芬·霍金,这个天妒英才而患有卢伽雷氏症,在轮椅上坐了几十年的英国男人,以其惊人的智慧和毅力,无限接近了爱因斯坦追求过的真理,并以一本具有美妙文学语言的《时间简史》震撼了全世界。
  为此龙舟信誓旦旦要考入剑桥凯尔斯学院,这样就有机会见到居住在剑桥的霍金了。然而,他刚到剑桥的第一场考试就失败了,连霍金的气味也没闻到,便“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告别康桥了。在龙舟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来到伦敦的詹姆士大学,在这所以斯图亚特王朝末代君主命名的学校里,第一次见到了马克·弗格森教授。
  那是一间堆满了书的屋子,教授深邃的眼睛注视着龙舟。他始终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但龙舟感到无法准确记清他的长相,似乎那个真正的他一直被什么掩盖着。教授没有问他太多问题,对这个中国学生非常宽容,但对其他国家的学生却异常苛刻,包括英国学生。最后,只有龙舟一个人留了下来,成为弗格森教授唯一的研究生,这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龙舟对教授非常感激,他很快就拿到了全额奖学金,这让他的学习和生活宽裕了许多。教授对龙舟很宽容也非常信任,但话一直不多,除了安排工作与辅导论文以外,很少谈及其他事情,似乎他的世界只是由数字和公式组成的。龙舟也从未见过教授的家人,听说教授终生没有结婚,也没有情人之类的迹象。教授也没什么私人朋友,仅仅只有工作上和学术上的关系,他是个标准的孤家寡人,把生活的百分之一百都交给了科学。

  不过,龙舟倒是听别人说过,教授终生不娶的原因——他多年前遭受过某段感情上的沉重打击,曾经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却无疾而终,让教授对爱情彻底死了心。
  忽然,龙舟想起一首叫《恋爱症侯群》的中文歌。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晚(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晚8点
  旋转门饭店。
  窗外夜色迷离,春雨趴在玻璃后面,看着花园里树叶的阴影。


  她是在晚餐时间几乎结束时才下楼去的,这样就避开了那些神经兮兮的老头子们,坐在餐桌上却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吃了半盘意面就回到楼上了。
  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打开了窗户,伦敦清凉的晚风灌入房间,似乎带来了他的气味——那永远难忘的味道,又一次让春雨心乱了起来,披着头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忽然,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刺激了她,使她猛然拉开了客房写字台的抽屉,一片闪光的金属立刻扎疼了她的眼睛。
  抽屉里躺着一枚钥匙。
  凝脂般的手指颤抖着伸进抽屉,将这枚钥匙放到了自己眼前。这是枚粗大的黄铜钥匙,在钥匙柄上印着阿拉伯数字——
  19
  春雨缓缓念出了这个数字,这里是319房间,应该是这个房间的钥匙吧?可是这里已经用房卡了,门上并没有锁孔可以插。房间里也用不上钥匙,所有的抽屉都没有锁。
  但是,在钥匙柄的另外一面,还印着几个大写的英文字母——
  XUAN
  看到这四个字母春雨惊呆了,一个中国男人的名字脱口而出。
  只有汉语里才有XUAN 的发音,唯一的可能是高玄的“XUAN”。
  手指继续在发抖,她抚摸着钥匙柄上的“XUAN”,还有另一面的“19”。
  对,“19”里的“XUAN”,不就象征着地狱的第19层里的高玄吗?
  一枚钥匙,就是一组开门的密码。现在春雨确信了,它就是高玄留给自己的密码。
  她将这枚钥匙搂在心口,任凭它如此地冰凉,就像一把金属匕首。春雨吻了吻这枚刻着高玄名字的钥匙,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至少可以证明他在这个房间住过,或者仍然就在这个旋转门饭店里。
  也许高玄说得没错,她也没有找错地方,这里就是高玄所在的旋转门!
  此刻,温热的泪水禁不住滑落下来,打湿了这枚冰凉的钥匙。
  女人痴情的眼泪可以溶化一切。
  捏着这枚钥匙,小女孩似的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他就在身旁,抚慰她的头发。
  他已化身为空气…….
  不知多久过去,什么声音将春雨从沉睡中唤醒,原来是门铃在响。
  现在谁会来找她呢?是老板艾伯特还是那个前台的服务生?春雨手中依然捏着那枚钥匙,她将钥匙塞回到抽屉里,整理一下头发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光,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白色的卷发高高蓬起,下面是一张巫婆般的脸。
  吉斯夫人?
  瞬间,春雨想起了她的名字,昨天半夜里见到的这个老太太,让人恐惧的吸血鬼形象。
  “你——你要干什么?”
  她差点就把中文给说出来了,手上紧紧抓着房门,苗头不对就能迅速关上。
  “Welcome to Revolving door(欢迎来到旋转门)。”
  吉斯夫人的声音倒并不像样子那样吓人,是那种柔和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她的眼神不像昨晚那样狰狞,看不出什么敌意,倒有几分街头流浪者的可怜。
  这让春雨倒不好意思关门了:“Can I help you?”
  “我一个人感到好寂寞,能和你聊聊天吗?”
  虽然还是心存疑虑,但终究是心太软,小心翼翼地将吉斯夫人让进了房间。
  “Thank you.”
  吉斯夫人微微一笑,优雅地走进房间,坐在一张椅子上,还整理了一下满头如雪的白发,与昨天半夜里简直判若两人。
  春雨有些诧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吉斯夫人就说话了:“你叫Spring rain?”
  “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的?”
  “是杰克告诉我的?”
  杰克?几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大堂前台服务生吗?可春雨记得自己是用拼音登记的,并没有把Spring rain告诉前台啊,不过也可能是老板艾伯特说的吧。
  “吉斯夫人,你也是旋转门饭店的客人吗?”
  “是的。”
  老妇人点点头,露出了下巴底下深深的皱纹。
  “我是从中国来的留学生,您呢?”
  吉斯夫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就是英国人,已经在这个饭店里住了很多年了。”
  “已经住了很多年?那你知道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吗?”
  “Gao xuan?”吉斯夫人拧起眉毛想了好一会儿,“对不起,我记不清了,也许我真的老了。”
  但春雨还在追问:“到底是记不清楚了还是没有这个人?”
  “我也不知道,很多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
 
“那你能告诉我旋转门饭店的过去吗?”
  说着春雨给老妇人倒了杯热水,吉斯夫人捧着杯子宛如慈祥的母亲,她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的沼泽,泰晤士河要比今天宽许多,就从荒滩旁流过。沼泽中野兽出没,飞鸟成群,由黑色的矮精灵所统治,牧羊人从不敢踏入一步。”


  黑色的矮精灵?难不成变成老奶奶的童话故事了?春雨赶紧让她打住:“对不起,这个很久佷久以前,到底是多久呢?”
  吉斯夫人又想了想:“嗯——其实也不算很久啊,也就是八、九百年前吧。”
  听到“八、九百年”春雨不禁差点蹶倒,这实在也太“久”点了吧。
  老妇人没看春雨的表情,自顾自说下去:“后来啊,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从法国登陆英格兰,成为了英国的国王,就将这块荒地赐予了手下的一位大将作为封地。得到这块领地的人,便是第一代艾伯特侯爵——勇敢者爱德华。”
  “也就是说艾伯特老板是侯爵的后代,他们家族从八、九百年前起,就成为了统治这里的贵族?”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
  吉斯夫人的夸奖令春雨感到有些脸红,老妇人甚至伸出手要抚摸她的头发,春雨赶紧往后缩回到床上。
  “艾伯特侯爵在此建起了城堡,荒凉的沼泽可以防御敌人的进攻。随着人口渐渐增加,黑色的矮精灵逃往了森林里,野兽和飞鸟也不再出没。几百年里,无论统治英格兰的王朝改换多少次,位于伦敦北郊的艾伯特侯爵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贵族,多次跟随英王出征各国,甚至几度卷入英国王位的争夺战。对了,你看到在饭店的餐盘上,有个十字大门的标志吗?”
  她想起来餐厅里的那些图案:“对的,是旋转门饭店的商标吗?”
  “不,这个十字大门的标志,就是艾伯特侯爵世代相传的族徽。”
  “族徽?”
  春雨倒想起了日本战国片里那些大名们的家族印记。其实在欧洲中世纪,每家贵族都会有自己的族徽,往往世代相传数百年,有些族徽至今仍然保留。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内战——红白玫瑰战争,令人联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实际上非常血腥残忍。战争一方的兰开斯特家族以红玫瑰为族徽,另一方约克家族以白玫瑰为族徽,因此才以玫瑰得名。
  “对,你看你的床单角上。”
  她赶紧低头看了看床单,果然发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印着一个十字大门的族徽标记,背景的古城堡应该就是艾伯特侯爵的府第了。春雨又仔细看了看房间,才注意到在许多小地方,其实都印着这样的族徽,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吉斯夫人这时又像个历史老师了:“到了十七世纪英国革命时代,那时艾伯特侯爵誓死效忠国王,后来可怜的查理一世被议会送上了断头台。艾伯特侯爵因为是国王的死党,在45岁那年的生日被斩首了,其后代的世袭爵位被剥夺,但仍然保留了这块土地的产业。”
  “好离奇啊,就像一部小说。”
  “更离奇的事在后头呢,自从第19代艾伯特侯爵被斩首后,艾伯特家族就好像遭到了什么诅咒,到现在已经了三百多年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过45岁!”
  这才是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呢,春雨忍不住抖了一下:“真有这种事吗?”
  “没错,从第20代到第31代,每一个艾伯特家族的成员,都在45岁之前死去了。有的年纪很轻就死了,有的是在43岁或44岁死去。死因也五花八门,有战死的,有病故的,也有不知为什么自杀身亡的。最奇怪的要算第28代艾伯特,也就是现在的老板乔治·艾伯特的高祖父,他在自己45岁生日晚餐上突然猝死,死因至今不明。”
  春雨的心又被老妇人揪了一把,照这么算来现在的老板艾伯特应该是第32代了。
  忽然,吉斯夫人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冷笑声:
  “亲爱的,你知道吗?再过七天,乔治·艾伯特就要过他的45岁生日了!”
  “啊——”
  再过七天…….七天…….
  春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为吉斯夫人还是老板艾伯特呢?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老妇人,仿佛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陌生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头都大了,本想从吉斯夫人口中问出高玄的下落,没想到却越说越远,还是把话题转移开吧:“对不起,我还想问一下,隔壁的318房间是谁的?”
  就是今天上午她误入的那个神秘房间,让她被关在大衣橱里,又掉进了二楼。
  然而,吉斯夫人的表情却瞬间凝固了,眼球几乎都要爆出了眼眶。她猛抓自己的头发,刚理好的白发又给弄成了“鸟窝”,低下头佝偻起身子,触电似的剧烈颤抖起来。
 
这副样子让春雨吓得不轻,一时手足无措,难道刚才那句话问错了?看来吉斯夫人对这个极度敏感。她刚想让老妇人冷静下来,吉斯夫人却发出了凄惨的尖叫。
  眼前的脸又恢复了巫婆的容颜,再加上这刺耳骇人的声音,让春雨联想到了千年之前,当这里还是荒凉的沼泽地时,黑色的矮精灵猎杀牧羊人时的恐怖长啸。


  吉斯夫人的惨叫声穿透了墙壁和房门,穿透了走廊和楼板,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旋转门,甚至连夜空中的星星都被她吓得躲到了云层中。
  面对这样的场面,春雨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她后退到了墙根里,似乎这老妇人已变成了妖孽,几分钟前的那些慈祥和友善,只不过是为了骗得受害者的信任。
  突然,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飞快地闯了进来,还没等春雨看清楚,一双大手已捂住了吉斯夫人的嘴巴。
  惨叫声戛然而止。
  旋转门又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春雨这才看清楚那个人,原来就是乔治·艾伯特,旋转门饭店的老板,古老的艾伯特家族第32代继承人。
  这时春雨想到的却是:还有七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七天…….
  艾伯特那双大手是如此有力,无论吉斯夫人如何挣扎,都再也无法动弹了,但他也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显得非常困难。
  他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春雨:“快点帮帮我!”
  而春雨已被这一幕惊呆了,走上来却不知该做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抓住她的两条腿。”
  艾伯特用命令的语气对春雨说,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虽然对吉斯夫人的腿充满了恐惧,但还是硬着头皮蹲下去。试了几下险些被踢到头,最终还是抓住了老妇人的腿。
  “好的,用力抓住抬起来。”
  艾伯特艰难地指挥着春雨,她只能照办抬了起来。
  接着,艾伯特竟把吉斯夫人的上半身抬了起来,让春雨抬着她的双腿向门走去。就这样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老妇人抬到了走廊里。一路上吉斯夫人拼命挣扎,天知道她哪来的力气,春雨紧紧抓着她的腿,脸都已经煞白了。
  走到301房间,艾伯特用通用的房卡开门,将吉斯夫人抬了进去。
  这是个狭小零乱的房间,艾伯特把吉斯夫人按在床上,指了指床头柜:“快点打开它。”
  春雨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柜子,看到里面堆着许多药瓶。
  “把注射器和那个绿色的小玻璃瓶拿出来。”
  她摸了会儿找出这两样东西,注射器就像医院里常见的针筒,绿色的小玻璃瓶则是注射专用的。
  艾伯特高声命令道:“你来按住她!”
  春雨只能用力地压住了吉斯夫人,却把头别过去不敢看她的脸。
  他熟练地将药水打入注射器,抓着老妇人的手臂,给她做了静脉注射。然后拿出酒精棉花擦了擦,便把注射器扔掉了,原来柜子里还有十几支未开封的一次性注射器。

  打针的效果出乎意料得快,只有几分钟的功夫,吉斯夫人就渐渐平息了下来。艾伯特松下了一口气,额头早已经布满汗珠了,声音也柔和了下来:“请倒一寐穑俊?/p>   接过春雨递来的水杯,艾伯特拿出一粒药片,塞进吉斯夫人嘴里,然后给她喝了口水。春雨也已经满头大汗了,怯生生地站在旁边,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摸不着头脑。
  吉斯夫人终于不再动弹了,那苍白的脸庞让春雨更加害怕——她会不会死了呢?艾伯特刚才给她打的是什么针?
  春雨颤抖着摸了摸老妇人,还好脉搏呼吸什么都很正常,看来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Thank you.”
  说话的是艾伯特,他靠在旁边的椅子上,解开胸前衬衫的扭扣,果然流了不少汗,显得疲惫不堪。
  “不用谢我。请你告诉我,你刚才给吉斯夫人注射了什么?”
  “一种强效镇静剂而已,很快就能使人平静下来并入睡。”
  但她依然有些怀疑:“会不会对人体有害呢?”
  “放心,这种药副作用很少。只有在最危险的状况下,我才会给她注射。”
  “那刚才算什么状况?”
  艾伯特刚放松的表情又凝重了:“最危险的状况——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吉斯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又露出了盖博式的微笑:“对不起,你问得太多了。”
  “不,告诉我!”
  “嘘——”艾伯特把食指竖直放到唇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Ms.Spring rain,请别这么大声,会把老人家们都吵醒的。已经快十二点钟了,你该回房间休息去了。”
 
春雨不再说什么了,她瞪了艾伯特一眼,又看了看床上睡着了的吉斯夫人,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艾伯特的声音:“等一等。”
  她慢慢回过头来。


  “盖博”的小胡子翘了翘:“今晚,感谢你的帮助。”
  春雨并没有说话,而是用自己的背影做了回答,穿过黑暗的走廊回到了319客房。
  子夜零点。
 
第四扇门~~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凌晨(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凌晨5点30分
  他的眼睛。
  那双清澈得如同地中海水般的眼睛,正透过黑夜注视她的脸庞。他俯下挺拔的身子,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公主被王子唤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黑暗中的瞳孔,隐隐有泪光闪动。红唇上还停留着湿润感,那是他唇上的体温。她确信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他的脸颊似乎又消瘦了一些,那是在某个地方忍受煎熬的痕迹。
  他抓住了她的手,那是他的气味他的体温他的脉搏他的颤动。他带着她走出了房间,经过漫长的走廊与楼梯,走出了这栋阴霾中的古老房子,来到了英格兰的星空底下,天使们从云朵中钻了出来,弹奏起伊甸园里的竖琴。
  王子带着公主走进了森林,在茂密的枝叶底下惊起阵阵飞鸟,一栋白色的小屋子就在森林的中央。他打开了小屋的门,然后微笑着走进了屋子,她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却一脚踩空——掉下了深深的…….深深的…….地狱…….
  在坠落到第19层之前,春雨张大着嘴巴坐了起来,眼前一切都笼罩在黎明的暗光里,身下既不是油锅也不是钉板,而是张柔软的床铺。
  原来,只是个梦。
  她依然在大口喘息着,终于确定自己仍然在旋转门饭店,319号客房的床上,时间是凌晨5点30分,幽暗的光线正通过窗帘渗透进来。
  几分钟前她梦到了高玄,努力回忆自己的梦,她记得高玄带着她离开了这里,走进一片黑暗的森林中,那里有个白色小屋,但一走进去就坠入了深渊。
  想来有些后怕,额头已有不少汗珠了,但若真是高玄领着她,或许她会跟他走进去的。
  忽然,春雨感到手心硬硬的感觉,摊开右手,才发现手心里躺着一枚钥匙。
  是昨天晚上从抽屉里发现的那枚钥匙,柄上刻着“19”和“XUAN”。
  奇怪,怎么会捏在自己手里的呢?
  春雨想起昨天半夜,吉斯夫人到这里说了那些可怕的往事,然后又发疯似的尖叫。接着,她和老板艾伯特一起将老妇人抬到301房,还给吉斯夫人打了镇静剂(但愿艾伯特没有骗她)。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下了,至于是否把钥匙捏在手里,就一点都记不清了。
  不管那么多了,她捏着钥匙下了床,撩起窗帘的一角,窗外的晨曦已渐渐升起,只是依然白雾茫茫,遮盖着后面花园的面目。
  再也睡不着了,春雨草草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便出去了。清晨的旋转门饭店里无声无息,当她来到大堂里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good morning!”
  她紧张地回过头来,才发现是服务生杰克在向她打招呼。没想到他那么早就起来了,春雨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怯生生地说:“我出去散散步。”
  说完低下头走出饭店大门,来到充满露水的天空下。她依然握着那枚钥匙,似乎“XUAN”字已烙在了手心里。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哪里才是梦中的地方呢?
  忽然,春雨发现右侧有条小径,从饭店门前的大路伸入树林中。她沿着小径走了进去,清晨湿润的树林充满了凉意,她后悔没再披上一件外套。她抱着肩膀穿过茂密的树叶,许多露水掉在她身上,打湿了头发和衣服。
  已经快清晨六点了,树林里仍然弥漫着白雾,就像一千年前荒凉的沼泽地时的传说。那浓郁的雾气加上茂密的枝叶,让她完全看不清楚前方,视线最远只有两三米,天知道那些树后面藏着什么?是英雄罗宾汉还是怪物史莱克?
  几只栖林的飞鸟被她惊动了,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并发出凄厉的鸣叫声,这些声音不停地回荡在树林中,惊心动魄。
  十几分钟过去了,虽然浑身颤栗,春雨还是克服恐惧向前走去,因为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分不清回去的路了。
  上帝啊,该怎么办?
  谁让她没听说过“遇林勿入”的古训呢?会不会再也走不出来呢?心跳越来越快,身体却越来越冷,手里紧紧抓着那枚钥匙,宛如最后的救命稻草。
  现在她是一只真正的迷途羔羊,在森林中胡乱穿梭,只等待撞上猎人的枪口。
  就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那不是雾气,更不是什么树,而是——房子。
  春雨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走近几步确信眼睛没看错。前方有一栋白色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树林的中央。
  她激动地跑到了小屋跟前,发现竟与梦中见到的屋子一样,浑身白色像个乡间别墅。
  在小屋的房门上还挂着门牌——19。
  正与自己手中钥匙柄上的数字相同。
 
眼眶有些湿润了,她相信这是梦中的召唤,是高玄留给她的爱的小屋。因为耳边又响起了半年多前高玄的声音——
  “我在伦敦郊区还有一套房子,周围是一片美丽的森林,每年夏天都会开满了鲜花,我们就隐居在那里,闻着森林里的清香,永远在一起。”


  是的,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是他给她的承诺,是他给她的希望。
  或许来到英国,就是为了寻找这栋房子?
  伦敦的夏天很快就要到来,这里将开遍鲜花,整个森林弥漫着清香,只为他们两个。
  春雨来到标着“19”的房门前,举起了手中的那枚钥匙。在钥匙柄上也有“19”,还有她的“XUAN”。
  这是他留给她的房门钥匙。
  她将钥匙塞进了锁眼里,等待了几秒钟后轻轻地转动,随着锁里传出清脆的一声,房门被悄然推开。
  任谁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她似乎又闻到了他的气味,闭着眼睛想象他就在房间里,站在玄关微笑着等待恋人的归来。
  没错,高玄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给春雨在旋转门饭店准备了319号房间,在319房间的抽屉里放入这枚印有“19”和“XUAN”的钥匙,然后指引着他来到森林深处的小屋,让她用“19”钥匙打开“19”房门。
  然而,眼前却没有他的笑容。
  她痴痴地走进了房间,诺大的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天花板,似乎刚刚造好还没有人住过似的。
  春雨又查看了一下其他房间,也没有发现任何家具,以及日常生活的用品,厨房里空空如也,连水、电和煤气都没有通。不过想想也是,在这森林深处哪来的水和电呢?
  然而,当她走进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时,整个人就好像看到神灵显圣似的呆住了,随后手中的钥匙掉到了地上。
  她看到了什么?
 
北京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1)

北京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2点20分
  上海。
  我在家里,坐在电脑屏幕前,电子邮箱里显示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的名字是春雨。


  这是我收到的第二封来自伦敦的电邮,春雨在信里详细地讲述了昨天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送给她的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
  老天,怎么又弄到博尔赫斯了?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荒诞,命运就好像一个玩骰子的小孩,而春雨就是他手中那粒小小的骰子,在老虎机里被骰来骰去,最后却落到了博尔赫斯的转盘上。
  五六年前,我曾那么迷恋博尔赫斯。这个早年博览群书晚年双目失明的阿根廷老头,用文字建造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任何人进入他的世界都会迷失方向,在巴比伦塔里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向上。但所有人都乐此不疲,因为在博尔赫斯的迷宫里,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理,这样的愉悦无人能体会——比如当年阅读《小径分岔的花园》的美好夜晚。
  春雨也在邮件里提到了这篇小说,她居然说小说中的主人公“Yu Tsun”,就是高玄去英国要寻找的人。难道博尔赫斯也和我一样,喜欢把真实的事件与虚构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吗?
  虽然还清楚地记得《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情节,但我还是从书架上翻出中文版《博尔赫斯文集》。在这本书的第219页里,我找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连带后面的注释总共也只有七千多个中文字,一个标准的短篇小说。
  现在,让我们跟随博尔赫斯老先生的脚步,踏入小径分岔的英国花园吧——
  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英国,主人公是旅居英国的中国人余准,小说以余准第一人称自述开始。余准是为德国服务的间谍,刺探英国的机密情报,在身份暴露后遭到侦探追捕。他必须在被捕前,将机密情报传递到柏林。他通过电话簿上的地址,找到了斯蒂芬·艾伯特——著名的汉学家,在中国居住过多年,精通中国历史与文化。艾伯特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让余准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担任过云南省总督,立志写一部超过《红楼梦》的小说,辞官回乡建造了一座迷宫。余准与艾伯特谈论迷宫,以及他的曾祖父的小说。这时侦探追到花园,余准举枪打死了艾伯特。最后,余准透露了他杀死艾伯特的原因:德国军队要攻击的目标,是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只要杀死一个名叫“艾伯特”的人,报纸登出这桩毫无动机的杀人案消息,就能让柏林谍报部门判断出攻击目标。
  重看一遍《小径分岔的花园》,感觉与六年前又有不同,似乎真的走进了那个飘荡着白雾的花园,沿着不断分岔的小径前行,通往那迷宫的中央…….
  一直觉得这篇故事更像推理小说,通过杀死一个叫“艾伯特”的人,传递所需要攻击的城市的信息。这个故事不仅涉及到逻辑推理,还与密码有关,只不过是把地名的密码转换成了人名。当然,文学评论家还可以从中找到更多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分岔、比如循环、比如宿命,但这是评论家的任务,不是我们的任务。
  春雨在邮件里写的主人公名字叫“Yu Tsun”,显然她看的是英文本。不过,根据这个姓名的发音来看,很可能就翻成了中文本里的“余准”。
  我立刻上线,在搜索引擎里找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英文本——《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
  虽然本人的英文水平有限,不过“Yu Tsun”这几个字母还是找得到的。果然“Yu Tsun”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肯定就是中文本里的“余准”了。
  接着我又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忽然发现了另一个疑似中国人的名字——Ts'ui Pen。
  原来这个“Ts'ui Pen”就是小说中“Yu Tsun”(余准)的曾祖父,也就是那位曾经官居云南总督,写过一本据说超过《红楼梦》的小说,又建造过一个神秘迷宫的人物。
  我又在英文本里仔细数了一下,“Ts'ui Pen”在全文中竟出现了十七次之多。或许《小径分岔的花园》真正的主人公,并不是第一人称的“Yu Tsun”(余准),而是隐藏在幕后从未登场亮相过的曾祖父“Ts'ui Pen”吧。
  “Ts'ui Pen?”
  反复念几遍这名字,似乎最近在哪里听到过?对了,请你翻到本书“第三扇门”的前面几页,昨天孙子楚告诉我,一个月前马克·弗格森教授到过S大,求助查找一个晚清高官的资料,这个清朝人做过云南总督的职位,音译名字就叫做——Ts'ui Pen.
  英文本《小径分岔的花园》里“Yu Tsun”(余准)的曾祖父就叫“Ts'ui Pen”。
  小说里写“Ts'ui Pen”曾经做过云南省的“governor”(总督)——而弗格森教授要查找的“Ts'ui Pen”也做过云南总督。
 
几乎可以肯定,弗格森教授到中国来寻找的人,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Ts'ui Pen”。
  面对这样的推理结果我完全愣住了——这位著名的英国物理系教授,千里迢迢跑到中国来,就是为了寻找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吗?


  而最不幸的是,教授在回英国的飞机上,还搭上了一条自己的老命。
  也许这又是一篇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这位大名鼎鼎的弗格森教授莫不是疯了吗?
  除非——历史上真有“Ts'ui Pen”这样一个清朝人,也真有他的曾孙“Yu Tsun”(余准)。
  或许《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或者具有真实的故事原形,只是博尔赫斯以小说的形式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只不过,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致命了。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清晨(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清晨6点50分
  春雨看到了一幅画。
  在这伦敦郊外森林深处的白色小屋内,挂着一幅中等尺寸的油画,在蓝紫色的夜晚背景上,赫然画着一幢威严的钟楼——大本钟。


  在那高高的钟面上,指针正对着十点多钟的位置,而在大本钟底下的广场上,则站着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
  恭喜你,猜对了。
  油画中的女孩正是春雨自己。
  然而,她的心中是惊讶、恐惧还是高兴呢?也许,只能用弘一大师的“悲欣交集”来形容吧。
  又一次在油画里中看到了自己,还是高玄的笔法和风格,只有他才能创造出这样的画。古典写实主义的画面,宛如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大师,只不过背景换成了大本钟,主人公换成了中国女孩。
  照在画中人脸上的似乎是路灯,黄晕的光线只笼罩着她一人,仿佛正站在舞台上表演。她的眼神里是绝望中的希望,虽然忧郁但仍充满力量,她是如此坚强不畏恐惧,任何人在她面前都相形见绌。
  春雨注意到画里自己的衣服,正是刚来到伦敦第一晚时穿的——这幅画就是对大本钟停摆当晚的真实写照。
  她走到油画前,似乎嗅到了颜料的气味。这时,她发现在油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潦草的英文,她细看了片刻才读出来——spring rain。
  春天的雨。
  这不是作者的签名,而是整幅画的标题。
  是的,高玄在她的画像下,写上了她的名字,同时也是这幅画的名字。宛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而眼前这幅画就是《spring rain》。
  春雨看着油画上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上去。虽然画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但她仍然确信,这就是高玄在大本钟下见到她后画的。
  低头拾起那枚钥匙,她紧紧攥在手心,自言自语道:“高玄,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出来呢?”
  这充满渴望的声音,很快就被小屋的墙壁吸收了,期待中的那双眼睛,仍然没有出现。
  她相信高玄就在这一带活动,无论是这枚钥匙,还是这间森林中的屋子,尤其是眼前的这幅油画,都是确凿无疑的证据。虽然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但高玄未必就住在这里,或许只是在这里画画而已。
  也许她还需要等待,等待到多久?
  忽然,那等待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了,她一动不动地静止在原地,仔细倾听那个声音。
  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森林中走来越来越近,已经走到小屋门口了。天哪,他闯入了白色小屋,是主安排让他们在此相遇?
  终于,春雨猛然回过头来。还能再看到那双眼睛吗?
  但她看到了另一双眼睛。
  灰色的眼睛。
  还有克拉克·盖博式的胡子。
  她瞬间就泻气了,原来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他急匆匆地跑进房门,目光冷峻地注视着春雨。
  然后,他也注意到了墙上的那幅油画,随即又盯着春雨的眼睛说:“我记得这个房子是锁好了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春雨举起了手里的钥匙:“这窃谖曳考涞某樘肜镎业降摹!?/p>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摇摇头,“不该到这里来的。”
  “对不起,早上没什么事想出来散散步。”
  “但这里很危险,这片森林很容易让人迷路,几乎每年都会有人在这里迷路,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所以你现在能在这里,还算是非常走运。”
  艾伯特似乎有些眼袋了,一脸疲惫的样子,看来昨晚也没有睡好。
  “谢谢你的提醒。”春雨走到了门口,忽然试探着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也在这儿的?”
  “是刚才杰克告诉我的,她说你出门后就进了这片树林。我怕你出事,就进来找你了。”
  “啊,看来我确实很幸运,否则还出不去了呢。”
  春雨依依不舍地走出小白屋,她相信这是高玄和她的小屋,她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的,和高玄一起。她的心底默念了一句:“再见,我们的家。”
  艾伯特知道出去的路,在茂密的树林里走了片刻,他们便进入了那条小径,到这里春雨就认识了。沿着小径又走了几分钟,顺利走出树林,回到旋转门饭店前的空地上。
  “饿了吧,去吃点早餐。”
  他带着春雨回到餐厅,那些老人们已开始陆续就餐了。
  餐桌上放着牛奶和面包。春雨也不客气,她起得太早,确实饿了。
  虽然早餐是吃好了,但精神还有些沮丧,失落感缠绕在心头。好不容易找到了高玄的小屋,甚至连高玄给她画的油画都看到了,可就是没看到高玄的人影,他究竟在哪里?
 
想着想着她就脱口而出了:“Mr. Albert,请问那间森林里的小屋是谁的?”
  “哦,那房子三年多前就被人买下来了,但一直空关着没有人住过。”
  “是谁买的?是不是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


  艾伯特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这个回答有些回避,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淡淡地说:“谢谢你的早餐。”
  说完她走出餐厅,跑回三楼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长叹了一声,几乎要掩面而泣了。八点钟还没到,窗外的天色依然阴郁,看起来还可能下雨。晚上只睡了四、五个钟头,平时或许还能再睡个回笼觉,但刚刚经历的那些事,使她完全失去了睡眠的欲望。
  春雨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看了看自己的邮箱,发现收件箱里有了新邮件。
  这封新邮件的发件人正是本人,发出时间是北京时间下午3点,换成伦敦时间正好是一小时前。我在邮件里告诉春雨:弗格森教授到中国来的目的,是要查找一个叫“Ts'ui Pen”的清朝高官,曾经做过云南总督。而在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也有一个叫“Ts'ui Pen”的人物,同样任过云南总督之职,正是小说主人公“Yu Tsun”(中文本小说里译作“余准”)的曾祖父。
  看完这封邮件,春雨马上翻出了《Borges Novels Collection》,教授在飞机上送给她的书。打开这本书的第119页,夹着一张爱因斯坦头像的书签,《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如窗后的雾气般展开了。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小径分岔的花园》,像个法医解剖受害人遗体似的,将这篇小说肢解成了几百块,再放到显微镜底下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果然在小说里发现了“Ts'ui Pen”这个名字,难道弗格森教授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因为着迷于博尔赫斯的小说,所以远赴中国去寻找小说中的古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要么弗格森教授已经疯了,要么《小径分岔的花园》不是一篇虚构的小说,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虽然如此荒诞不经,但或许是唯一的线索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了她的视线——Stephen Albert
  这个姓名翻译成中文就是“斯蒂芬·艾伯特”。
  艾伯特是小说中第二号重要人物的姓氏,小径分岔的花园主人,也是著名的汉学家,曾在中国居住过多年。因为他的姓氏与一座法国小城名字相同,余准便来到他的花园杀死了他,这样艾伯特的死讯登报后,德国人就知道了攻击的目标——法国城市艾伯特。
  Stephen Albert
  注视着这个姓名,春雨差点要拧自己大腿了,昨天就该想起来了啊,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不是也姓Albert吗?他的全名叫George Albert(乔治·艾伯特),会不会就是Stephen 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呢?
  春雨又看了看《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对于汉学家艾伯特相貌的描述: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
  瞬间,眼前浮现起那张盖博式的脸庞,灰色的眼睛和胡子,高高的身材,线条分明的脸庞,典型的英国贵族后代——旋转门饭店老板艾伯特,竟与小说里的汉学家艾伯特相貌酷似!
  虽然Albert(艾伯特)是欧美常见的姓名,或许伦敦有上万个艾伯特。但根据博尔赫斯笔下的描述,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是今天旋转门饭店的主人——乔治·艾伯特的祖先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她注意到小说里,描写艾伯特相貌的那段文字上面,还有更关键的一段——
  “我们(余准和艾伯特)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那是从未付印的明朝第三个皇帝下诏编纂的《永乐大典》的逸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旋转,旁边有一只青铜凤凰。我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还有一只早几百年的蓝瓷......”
  昨天上午她已看到这个房间了——她躲在隔壁318室的衣橱里,掉到二楼那间神秘的屋子,那古典风格的房间里,摆放了许多中国的文物。
  她还清楚地记得,二楼房间里陈列着《永乐大典》的部分抄本,还有留声机和青铜凤凰,旁边有一红一蓝两个中国瓷瓶。竟和小说里这段文字丝毫不差,仿佛那个房间就是按照《小径分岔的花园》来布置的。
  春雨合上了手中的书本,难道这本绿封面的《博尔赫斯小说集》,是弗格森教授给她准备的一个陷阱?
  又想起吉斯夫人说的那些古老传说,艾伯特家族世代居住于此,而且三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能活过45岁。《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死于余准枪口下的汉学家艾伯特,想必当时也只是40多岁吧。
 
难道小说里写到的古老房间就在楼下?George Albert(乔治·艾伯特)就是Stephen 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小径分岔的花园”就在旋转门饭店的后面?
  春雨打开窗户,清晨的薄雾正渐渐散去,神秘的花园却始终露不出庐山真面目,高大的树木如绿色的屏风,掩盖着一切可能的美好或罪恶。



  风从摇曳的树叶间袭来,她深深地吸了进去,充盈着自己的胸腔和血管。她似乎见到了那些分岔的小径歉黾附闹泄凶樱歉鲈对谥泄墓爬厦怨?/p>   她闭上恐惧的眼睛,迅速躲到窗帘后,而英格兰撩乱的夜晚,似乎已提前降临于心中。
  就这样颤抖片刻之后,春雨忽然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本地的手机号码。
  须臾,电话里传来了龙舟的声音。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中午(1)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中午11点10分
  挡风玻璃外烟雨濛濛,乌云压在公路上。伦敦人或许早已习惯了,但龙舟还在咒骂着这鬼天气,惟有刮雨器来回地摆动,响应他的自言自语。蓝色POLO车飞驰在伦敦西北郊,因为下雨天又是星期一,路上车辆特别多,龙舟总算有所收敛,不像平时那样嚣张地飙车。


  两个小时前,当他还躺在床上做梦,突然被春雨的电话惊醒了,她说已查到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了,并请他到饭店来一趟。
  放下电话龙舟才意识到,自己整个通宵都没睡觉,凌晨五点撑不住了才上床的。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仍在桌子上,连电源线都忘拔了。下床打开屏幕保护,那行密码提示依旧刺眼,像一道固若金汤的城门,任何人都无法攻破。
  昨晚他请来了计算机系的同学,把教授的笔记本转到了DOC状态。据说这位同学已被微软看中了,要去加州做软件工程师了,但仍然无法解除密码设置。原来教授连系统里都放进了密码,而且还有硬盘自动销毁的设置——如果有谁敢强行进入硬盘,它便会自动销毁。他和同学忙活了几个钟头,无论如何运用“芝麻开门”,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始终无法打开。
  打开这台笔记本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教授设置的密码,否则再钻研个一百年都白搭。
  接到春雨的电话后,他又呆坐了好一会儿,眼皮重重的没睡醒,然后吃了些早点就出门了。又是糟糕的雨天,似乎连POLO都有些懒惰了,人和车被潮湿的雨水粘在一起,仿佛回到了江南的梅雨季节。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好在旋转门饭店已不远了。龙舟强打精神,盯着前方的滚滚车流。公路的尽头在烟雨中模糊一片,就像永远都不确定的未来。
  如果一定有什么事物,能让龙舟感到恐惧的话,那么他会回答“未来”。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看到现在,但无法看到未来,因为未来是还未被创造的。也许,就在我们此刻的一转念间,未来就会有巨大的改变。未来就像我们的宇宙,是如此无穷无尽,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尽头在何方?边界又在何方?一切都是未知,黑暗一片,宛如现在春雨的遭遇。
  据说凡是研究越高深的科学家,便越会感到刻骨的恐惧。宇宙实在太无穷了,当我们仰望浩瀚神秘的星空,想象广阔的宇宙时,忽然发现我们自己是如此渺小,这样的恐惧是任何人都无法克服的。我们究竟从何而来?我们生存的世界源于何方?又将向何方而去?从本质来说地球终将在若干年后毁灭,至于究竟是多少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类的存在,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在整个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无论我们具有如何高等的智慧和文明,对于宇宙本身而言并无任何意义,流浪在银河系中自生自灭罢了。

  爱蛩固购突艚鹈堑目志宀攀钦嬲目志澹鞘嵌杂谧约阂约罢鋈死嗟奈弈芪Γ鞘嵌杂谖镏适澜绲募送赋怪蟮幕怕摇K腥饲О倌昀炊荚谘罢沂澜缡鞘裁吹拇鸢福蔽颐亲砸晕咏飧龃鸢傅氖焙颍颐侨聪雀械娇志辶耍馐侨死嘤篮愕你B郏蝗缈ǚ蚩ǖ男∷担虿┒账沟墓适隆?/p>   啊呀,差点走神开过路口了,好在龙舟及时转弯,拐进了通往旋转门的小路。
  春雨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他了。
  她撑着一把饭店借来的伞,迅速钻进车里,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
  “别那么客气嘛,昨天你不是还说我讨厌吗?”
  这小子还是那么贫嘴啊,但她强忍着回答:“对不起,现在先往市区开吧。”
  “难道我真成你的专职司机了?”
  “要是你不想知道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OK!那就算了吧。”
  面对她的伎俩,龙舟只能苦笑了一下:“好吧好吧,I服了U。”
  说罢他猛地踩下油门,蓝色的POLO开出旋转门,驶上了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
  重新回到车流中,雨幕里的天空,阴郁得就像他们此刻的心,还是龙舟先打破了沉寂:“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是教授去中国的原因吗?好的,我告诉你,教授是去查找一个清朝高官的资料。”
  “清朝高官?”前面车子急刹车了一下,龙舟差点没撞上去,“哎呀,可吓死我了。”
  幸好春雨绑好了安全带,否则就撞到玻璃上了:“你还会有吓的时候啊。”
  “碰上你算我倒霉。”龙舟又对旁边傻笑了一下,“我是在说前面开车的人啦”
  “好了,说正事了,你不是说教授去过上海的S大吗?我托我在上海的朋友到S大调查了一下,发现教授确实到S大查过一个清朝高官,只知道名字的音译叫Ts'ui Pen,曾经做过云南省的总督。”
 
“有没有搞错啊,教授怎么会去查这个呢?”
  然后,春雨告诉龙舟,她在博尔赫斯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重要发现,其中有两个中国人的名字:“Yu Tsun”(余准)和他的曾祖父“Ts'ui Pen”。
  龙舟随即也想到了前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看到的那个名字——“Yu Tsun”

  “你觉得旋转门饭店,很可能就是博尔赫斯小说里的小径分岔的花园?”
  “对,而且现在的老板艾伯特,应该就是被余准射杀的那个汉学家艾伯特的后代。”

  “这可能吗?”龙舟在狭小的车厢里大口呼吸着,裘频奶炱蛑绷钊酥舷ⅲ澳憬形页隼矗褪俏嗽诔瞪细嫠呶艺庑┞穑?/p>   “当然不是,我想我们应该去一个地方。”
  他愣了一下,紧紧抓着方向盘:“哪里啊?”
  “档案馆!”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