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 黄易 (全)

第五章 弟继兄位

  燕飞无声无息的贴着渔舟滑进水里,并没有潜游离开,反以双手运功吸着船身,只余头脸留在水面上。
  此正是燕飞的高明处。若是卢循去而复返,一心搜索荣智,肯定不会放过河里的情况,在夕照的余晖下,兼之水浅,他绝避不过像卢循这类级数高手的耳目。
  刚藏好身体,足尖点在船头甲板的声音传来。燕飞心忖,又会来得那么快的,连忙滑进船底去。
  果然,那人先沿船边游走一匝,然后掠进舱内。
  燕飞心赞卢循果然是老江湖,虽见到荣智的尸身,仍不急于入舱,先巡视周遭的情况,然后入舱观看荣智。
  他又回到刚才的位置,功聚双耳,留心细听,同时运聚功力,以免错过任何突施偷袭的机会。
  对方忽然又从舱内窜出,掠往船尾。燕飞心叫可惜,卢循竟就这么离开,使他失去奇兵突袭的良机。
  "大师兄!"
  燕飞为之愕然,上面那人竟非卢循,不过他的轻身功夫肯定不逊于卢循,只不知是何方超卓的高手?要知,像卢循那类级数的高手,天下屈指可数。忽然平白钻出这样一个人来,当然教他惊异莫名。
  风声响起,一人从岸上跃落船头,讶道:"怎会是道覆你呢?"此时说话的一方才是真正的卢循,而燕飞亦从他对先前一人的称呼,知道先前那人是谁。
  天师道最著名的人物,当然首推"天师"孙恩,接着便轮到得他真传的两名弟子--"妖帅"卢循和"妖侯"徐道覆,而后者更是江东出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美女落于他手上,被骗身和骗心。
  想不到天师道两大高手尽集于此,由此可推知江湖大变即临。
  徐道覆答道:"还不是为那瞧不起天下男人、孤芳自赏的美人儿。我已和她有初步的接触,满想必可如愿以偿,只可惜追入边荒后,忽然失去她的踪影,直寻到 这裹来,发现大师兄正出手收拾贼道,我遂找到这艘船上来。"卢循笑道:"人说美人计无往而不利,我说道覆你的美男计才是永不会失手。咦!我们的荣智道兄怎 会一命归西,是否你下的手?"燕飞听到,徐道覆一点不惭愧的夸言自己去骗人家姑娘的芳心,大叫卑鄙。亦不得不承认他有一把温柔好听的嗓子,以这副能把树上 鸟儿哄下来的声音,配上虚假的高雅言行,尽说些甜言蜜语,确可害苦天下美女,也正因此,他对徐道覆更感深痛恶绝。
  徐道覆道:"我到来时,他已是这副样子,我把过他的经脉,天下间,只有任遥的逍遥诀才能使他心脉被至阴至寒的真气凝固,致一发无救。"燕飞心中大为懔然,此人确有一套本领,单从脉络情况已可推测出荣智的死因。
  卢循道:"竟然是任遥亲自下手,难怪荣智劫数难逃!逍遥诀邪毒阴损,可以长期潜伏受创者体内,伺机肆虐,如不彻底清除毒害,可在任何时刻发作。"燕飞心叫糟糕,难怪自己总觉内伤未愈,原来任遥的真气如此可怕。
  徐道覆道:"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荣智怎会遇上任遥?大师兄你又因何到这裹来?天地佩到手了吗?"卢循冷哼道:"不要说啦!天地佩得而复失,给妖女青 媞和两个小子搞碴了,我现在正找那两个小子算账。"接着把事情简单交待,又道:"其中一个小子是北府兵的人,冤有头债有主,看他们能飞到那里去?"燕飞听 得心中苦笑,刘裕惹上这批穷凶极恶的人,自己想不去找他警告一声也不行。
  徐道覆狠狠道:"大师兄要赶快点,否则如让苻坚攻陷建康,树倒猢孙散,要找人将会多费一番工夫。"当他说到苻坚攻陷建康,语气中充满幸灾乐祸的快意,显示出对南晋政权存有极深恨意。燕飞一点不奇怪他这种态度,在往边荒集途上,他从刘裕处知晓有关天师道的情况。
  天师道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孕生于江东本地世族和南来荒伧的不满情绪。
  以孙恩为例,本为江东世族,备受南来大族的压迫和剥削,经过多次仕断,已变成南方的低下寒门,对南来的政权和世族自是仇恨极深,时思反噬。
  至于卢循和徐道覆,其家族本为北方望族,却因过江稍晚,没能在江左政权分上一杯羹,沦为寒门,不论其往者是否望族,一律被视为荒伧寒士。
  两股不满江左政权的势力结合,加上道教的异端,便成为同样备受压迫的三吴士庶信仰的天师道。
  这股南方本土人士和南来失落士族的冤屈之气,酝酿已久,由于苻坚的南征,终到了爆发成大乱的一刻。
  跟着是两人进入船舱的声音,且衣衫寒宰,该是两人在搜查荣智的尸身。
  徐道覆道:"适才我探他脉搏,察觉他体内另有小注有别于任遥的外气,转瞬消逝,所以大有可能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曾于荣智濒死边缘时为他续命。"燕飞 立即感觉到整条脊骨凉浸浸的,比河水更寒意刺骨,徐道覆的高明处,只从他这番话,应更在先前估计之上。徐道覆入舱的时间只是几下呼吸的工夫,却有如目睹般 猜中这么多事,其智计武功,均不可小觑。
  他要施展美男计,去对付的可怜女子究竟是谁?徐道覆要这般费心费力,只为得一女子的芳心?心中不由浮现起那对神秘美丽的大眼睛。
  卢循叹道:"可能性太多哩!现在边荒高手云集,连任遥也来了,我们行事必须小心。"徐道覆道:"既然我们两师兄弟凑巧碰上,不如共进共退,一起行动。 如能找到任遥,凭我们联手之力,说不定可去此大患。"卢循拒绝道:"勿要节外生枝,任遥纵横天下,从无敌手,且狡猾如狐,心狠手辣,否则也不能弑师登位。 对付他,恐怕须天师亲自出手才行。师弟你所负任务关系重大,不容有失,弄清楚丹劫所在,方是头等要事。"燕飞听得瞠目结舌,丹劫指的岂非他怀内小铜壶的东 西吗?看卢循对此物的重视,此物肯定非寻常之物,因何会落在荣智手上?照道理荣智好该把此物献上给江凌虚,更不应在死前托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
  徐道覆道:"师兄教训得好,我去啦!"
  燕飞缓缓沉进河底,此时天已全黑,不虞被这两大凶人发觉他潜过对岸。从没有一刻,他的心情会比此时更沉重不安。
  谢安独坐忘官轩一角,只有一盏孤灯陪伴,心中思潮起伏。
  自桓冲因旧患复发,忽然猝逝的噩耗传到建康,他一直坐在那裹,且拒绝进晚饍。
  现在桓冲在荆州的军政大权,已落入其弟桓玄手上,只差司马王室的正式承认。
  桓冲死讯,现时只在王公大臣间传播,可是纸终包不住火,若他谢安没有妥善应对措施,将惹起建康城臣民的大恐慌。
  司马曜两次派人催他入宫见驾,都给他拒绝拖延,不过这并不是办法,因为事情已到拖无可拖的地步。
  一直以来,桓冲与他是南朝两大支柱,有桓冲坐镇荆州,荆襄便稳如泰山,使扬州没有西面之忧。
  桓玄不论武功兵法,均不在乃兄之下,南方只有另一"玄"--谢玄可以相媲美,本是继承兄位的最佳人选。可是桓玄赋性骄横,素具野心,由他登上大司马之位,绝非大晋之福,只会成为心腹大患。
  宋悲风进入忘官轩,直趋谢安身旁,蹲跪禀上道:"江海流求见安爷。"谢安淡淡道:"还有谁陪他来?"
  宋悲风答道:"只是孤身一人,没有带半个随从。"谢安道:"请他进来。"
  宋悲风领命去了,临行前欲言又止。谢安当然晓得他想催自己入宫见司马曜,因为司马道子,王坦之等早奉命入宫商议,只欠他谢安一人。
  到江海流来到他身前侧坐一旁,宋悲风退出轩外,谢安沉声道:"海流怎样看此事?"一向城府深沉的江海流闻言不由雄躯微震,垂下头去,沉吟好半晌后,苦 笑道:"理该没有疑点,大司马的身体,近年因旧患毒伤,不时复发,现在苻坚大军南下的当儿,精神身体均备受沉重压力,吃不住下一病不起,唉!"谢安平静的 道:"海流是何时晓得此事?"
  江海流略一犹豫,终于坦白答道:"海流在今早便收到消息,不过在未弄清楚荆州的情况前,不敢来见安公。"谢安心中暗叹,江海流与桓玄一向关系密切,尤 过于与桓冲的关系。他谢安还是于黄昏时才知悉此事,可是江海流却早几个时辰已得桓玄报讯,因为桓玄要利用江海流在建康朝野的影响力,助他顺利继承桓冲的权 位。
  现在司马曜同意与否,全看他谢安一句话。司马王室当然不愿让桓玄集荆州军政财大权于一身,还希望借此机会削减桓氏的权力,不过必须得有北府兵在手的谢安点头同意才成。
  谢安说"是"或"否"只是一句话,但任何一方面的后果均是影响重大。让桓玄登上大司马之位,短时期内当然大家相安无事,不同意的话,荆、扬立告决裂,内战随时爆发。际此与苻坚决战在即之时,犹如火上添油,绝非南朝臣民之福。谢安心中的矛盾,可以想见。
  淡淡道:"消息是否来自桓玄?"
  江海流很想不直接回答此一开门见山的无忌直问,可惜别无选择,颓然点头道:"正是如此!"谢安微笑道:"海流弄清楚情况了吗?"
  江海流暗叹一口气,前俯少许,压低声音道:"海流手上,同时得到一份由荆州武将大族们联署的奏章,恳请皇上钦准南郡公继承大司马的重任,以安定荆州军 民之心,令他们团结一致,以应付苻坚。唉!海流已在奏章内加上签押认同,准备报上安公你后,立即奏上皇上。"谢安笑意扩展,一瞬不瞬的盯着江海流。
  江海流苦笑道:"安公可否准海流说几句私话?"谢安从容道::这正是我想听的。"
  江海流再凑近少许,声音压至谢安仅可耳闻,道:"玄帅出师告捷,大破梁成军,又把苻坚先锋大军,力压于淝水之西,胜利可期。不过,安公有否想过,此战 若以我方大捷为结束,以后形势的发展,对玄帅和安公你会否非常不利?"谢安皱眉道:"这番话是否南郡公教你向我说的?"江海流坐直身体,缓缓摇头道:"这 是海流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若有一字虚言,教海流不得好死。安公肯在此关键时刻支持南郡公。南郡公必然心存感激。当然明白,安公不用南郡公对你老人家感恩 图报,那就当是为玄帅和我大晋的臣民着想,只要南郡公一天控制荆州,司马氏将不得不重用玄帅,以收制衡之效。而我江海流亦以性命担保,绝不偏向任何一方, 以此报答先司马对海流的恩情。这确是海流的肺腑之言。"谢安心中再叹一口气,江海流确是目光如炬,把握得形势很准。现在他只能在支持桓玄或让他与南朝分裂 之间作出一个选择。
  桓玄最顾忌的人是他谢安和谢玄,余子均不被他放在眼内。进一步说,江海流最怕的人亦是自己和谢玄,只要其中一人在,给个天江海流作胆,也不敢助桓玄起兵作乱。没有江海流之助,桓玄将无法控制长江上游。所以江海流的一番话,肯定非是虚言。
  可是他若支持桓玄,而不设法拖延又或趁机削弱桓家的权势,肯定会令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对他谢家疑忌加深。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进退两难。
  谢安平静的道:"海流该很清楚南郡公的心意吧!"江海流叹道:"清楚又如何呢?即使南郡公,也要屈服于形势下,此战若胜,南方尚有何人敢与玄帅争锋。但若战事持续,则朝廷更不得不借重南郡公和荆州的兵力。
  眼前最重要的是团结而不是分裂,不论是胜是负,荆、扬的合作是必须的。这是海流愚见,请安公定夺。"谢安点头道:"海流立即把奏章送入皇宫,请皇上过目,我随后便来。"江海流大喜道:"如此,安公是肯全力支持南郡公了。"谢安微笑道:"这不是你的心愿吗?"
  江海流老脸微红、嗫嚅道:"海流只是希望我大晋,一不会亡于苻坚手上,二不会坐失乘胜北伐的良机,两方面均要安公支持南郡公才能成事。"谢安不置可否,道:"去吧!"
  江海流起立施礼,匆匆去了。
  谢安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现在桓玄能否弟继兄业,全系于自己的意向。江海流虽是替桓玄作说客,可是他的说词却非胡言,其弦外之音,更暗示,要削桓玄之权,并不急在一时。
  事实上,只要一天有谢玄在,桓玄也将被压制至动弹不得,在这样的情势下,司马皇朝将不得不倚仗谢玄,他谢家便稳如泰山。
  如若桓玄将来有甚么行差踏错,谢玄亦有足够能力收拾他。但若现在于桓玄没有大错误的时刻对付他,何能教桓玄势力所在的荆州军民心服。
  在权衡利害下,谢安终作出艰难的决定,决意向桓玄放个顺水人情,让他坐上大司马的位置。
 
第六章 大战前夕

  谢玄送走朱序,立即召来刘裕。
  刘裕踏入帅府内堂,见只有谢玄一人独坐沉思,禁不住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朱序与谢玄的一番说话,必涉及有关苻坚一方最珍贵的现况情报,谢玄理该与谢石和谢琰商议,纵使找人计议,也应是刘牢之或何谦,而不是自己这芝麻绿豆的小小副将。
  谢玄目光往刘裕投来,见他诚惶诚恐的在身前施礼,微笑道:"小裕坐下!"刘裕赧然道:"末将还是站着自在一点。"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说坐下便是坐下,放轻松点,脑筋才会灵活。"刘裕侧坐一旁,心忖,朱序刚才当是坐在同一位子上。
  谢玄沉吟片晌,淡淡道:"我吩咐你的事,进行得如何呢?"刘裕立即眉飞色舞,兴奋道:"现在大约已弄好万多个碎石包手,每个重三十到四十斤,可缚在背 上,隔河看过来绝难察觉。我又使人布阵多番演练,只要一手持轻藤盾,以挡敌人箭矢,另一手往后一拉绳结,碎石袋便会顺背滑落河床,包保神不知鬼不觉。"谢 玄皱眉道:"负着重达三、四十斤的石包,行动怎也会受到影响,苻坚方面不乏高人,在光天化日下,可在我们移动的姿态看出端倪。"刘裕一呆道:"玄帅是否想 来个夜袭?"
  谢玄欣然道:"孺子可教也!朱序返寿阳见苻坚,将大骂我目中无人,因胜生骄,不把他苻坚放在眼内。我谢玄既是这种人,今晚当然不会毫无动静,怎都要有 些嚣张挑衅的行动配合。告诉我,你需要多少人?"刘裕雄心奋发,旋又把心中的热情硬压下去,嗫嚅道:"此事关系重大,好该由刘参军或何谦大将军主持,嘿! 我……"谢玄微笑道:"正因事关重大,故我们绝不可让对方察觉是事关重大,由你领军最为妥当,让敌人以为只是一般骚扰性质的行动。"刘裕雄心再起,知道谢 玄是予自己立功的机会,自接下谢玄这另一任务,他绞尽脑汁要把此事做得尽善尽美,故自问由他指挥,会比任何人做得更好。遂再不犹豫,道:"我只需三千步 军,分三路渡河,每组一千人,偷袭五次,当可把河床填高数尺,让我方骑军可以迅速渡河。我方的人,会曲膝弯腰调较露出水面的高度,在黑夜裹更不虞被对方察 觉。完成任务后我们会在碎石包上洒上一层坭沙和枯枝枯叶,若从岸旁看进河水去,应不会发觉异常处。"谢玄道:"你想得很周详,不负我所托,你完成任务后, 手下的人可返城内休息,不用参与明天大战,我会另派一军,沿岸边布阵,防止对方渡河,致发觉有异。"刘裕忙道:"请准下属明天追随玄帅骥尾。"
  谢玄哈哈笑道:"怎会漏你一份,去吧!"
  刘裕满心欢喜的离开,心忖,所谓谈笑用兵,便该是谢玄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更明白早前谢玄嘱众人今晚好好休息,皆因有自己这只过河卒子,去负担今晚辛苦的行动。
  "砰"!
  苻坚一掌拍在几上,勃然大怒道:"谢玄小儿,竟敢不把我苻坚放在眼内,是否活得不耐烦哩?"垂手恭立他身前的朱序一脸愤怨的道:"他变了很多,深受南 方世家大族腐败的习气沾染侵蚀,初战小胜,便变得自傲自大,目中无人,还说……唉!"苻坚与伴坐一旁的苻融交换个眼色,压下怒火,沉声道:"朱卿须给朕一 字不漏的转述。"朱序道:"谢玄口出狂言,说绝不会让天王活着返回北方,只要他截断边荒集和寿阳间我军的补给线,我们不出三天便要粮草不继,还劝微臣向他 归降,给微臣严词拒绝。"苻融冷静的道:"这并不算狂言,我们必得再作布置,否则说不定他的话可变为事实。"朱序暗忖,苻融确比乃兄对现时的情况了解,原 本的计划是一方面围困寿阳,另一方面以梁成一军封锁河道,进逼峡石。现在寿阳不战而得,却是一座空城,反而要投入庞大军力,而更糟糕是梁成一军被歼,东面 屏障全失,敌方可以水师船迅速运载兵员,截击水陆两路的粮草输送,断去边荒集舆寿阳间的命脉。二十多万人耗粮极多,现时,在寿阳储备的粮草只够数天之用, 所以谢玄的虚言恐吓,收到效用。
  苻坚的容色变得更是难看。
  朱序道:"这只是他部份说话,他说明天将会挥军渡河,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苻坚不怒反笑道:"兔葸子!真有胆量!"
  苻融皱眉道:"谢玄是这幺躁急的人吗?其中定然有诈。"朱序道:"照微臣看,谢玄用的或许是声东击西之计,不过若给他在淮水之北建立据点,确可截断我 军和边荒集的连系,又可阻止我军再从淮水下游渡淮。"苻融点头道:"朱将军之言大有道理,不过,论实力我们倍胜于他,那到他爱怎样便怎样?"朱序道:"若 谢玄明天胆敢渡河进击,我们应如何应付?"苻坚狠狠道:"那我就要教他尸沉河底,没有人能活着回峡石去。"苻融心知,苻坚已对谢玄大为恨怒,不过仍不敢劝 苻坚龟缩不出,否则以二十多万纵横北方的南征大军,竟对不足十万的北府兵不敢正面还击,不但是天下笑柄,且会大大影响初战失利的氐秦大军。
  朱序还想说话,蓦地,一阵阵急如骤雨的战鼓声从东岸传过来。
  苻坚大怒起立,喝道:"果真欺我无人耶,谢玄小儿!我苻坚会教你悔恨说过的每一句话。"苻融慌忙起立道:"天王勿要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气,我看只是虚张声势的扰乱行动,由我去应付便行。"朱序垂下头去,不让两人察觉他眼内闪动的喜色。
  燕飞跌坐林内,急促地喘几口气,浑体阴阴寒寒,偏又说不出究竟是那处不舒服,弄不清楚祸根所在的难受感觉。
  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卢循两人对话,心中暗叫不好。自己为赶往峡石好警告刘裕,全力飞驰,任遥侵体未消的邪毒阴气,大有可能因此扩散至全身经脉,那就更难驱除,令自己有目下般的可怕感觉。
  夜空上漫天星斗,壮丽迷人。
  燕飞默运日月丽天大法,体内日月盈亏,好半晌后,阴寒之感逐渐减退,似乎复元过来,但燕飞却心知肚明,只是强把内伤压下去,距离真正康复,仍是遥遥无期。
  他为人洒脱,并不把伤势放在心内,暗忖,若命该如此,也只好认命。
  际此万籁无声的深夜时刻,他的心灵一片平和。自开始流浪以来,他一直享受孤单寂寞的生活。只有当一个人之时,他才清楚体会到本身的存在,感觉到自身与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测的关系,可以从一个广阔至无限的角度去体会奇异的生命。
  当大多数人沉迷于人世间的爱恨悲喜、权力名利之争,他却感到超然于一切之外的动人感觉。
  在刺杀慕容文后,他带着一段,使他魂断神伤,因男女爱恋而生的悲哀回忆,逃离长安,生命也由灿烂趋于平淡,直至苻坚南来,才把一切改变过来。
  她现在快乐吗?在她芳心深处,是否仍有自己?
  以往每当思念她时,心中总会涌起无以名之的哀伤失落,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孤独隔离的个体,遥想着身处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纵使苦苦思忆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铁铮铮般的事实。
  燕飞很想就那幺坐在那里:水远不站起来,永远不用离开,与天地万物浑成一体。却又知自己已深深卷进大时代的漩涡里,再不可能保持一切与己无关的作风行事。
  暗叹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继续往南的行程。
  谢玄卓立峡石城墙头,凝视对岸敌阵情况。渡河夜袭的行动正方兴未艾,敌方出动近万步兵,以箭矢拦击已方部队于河上。
  早于弃守寿阳前,谢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筑起箭壕、箭楼、石垒等防御工事,而敌方初得寿阳,阵脚未稳,谢玄又于东岸,枕重兵箭手并置投石机,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们渡水攻击的份儿,苻坚方只能被动的还击。
  当然,于苻秦兵站稳阵脚后,可以其压倒性的兵力争得淝水的操控权,不过绝不是今夜,也不会是明天。
  宽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将成决定胜负的关键。
  刘裕此子前途确无可限量,只看他指挥夜袭,虽明知是虚张声势,却是-丝不苟,做足工夫,进攻退守,均深合法度。
  前三排均是藤盾手,在东岸己方投石机和箭手掩护下,强闯过河心,一排一排的劲箭,从藤盾手后射上高空,往敌阵投去,虽互有伤亡,仍是敌人损伤较重。
  背负石包的兵员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护下进行任务,更有熟水性者潜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适当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队在别处渡河攻敌,让敌人看不破他们暗里进行的任务。
  谢玄心里想的,却是与眼前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他刚接到从建康来的飞鸽传书,得悉桓冲的死讯,再睡不着,遂到城墙上来观战。
  阵阵寒风从西北刮来,吹得他衣袂飞扬,更深切体会到渡河士兵的艰苦。
  桓冲是他在谢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谢安,南晋不会出现自南渡以来最兴盛的局面。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竟于最不适合的时候,瞑目长逝,对南晋来说,是个没法弥补的损失。
  也实在太凑巧了一点。
  桓冲之弟桓玄,却偏是他和谢安最顾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盖世,且是纵横无敌的统帅,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冲之上。
  四年前,当朱序兵败投降,襄阳失守,桓冲曾以桓玄为副帅,发动反击,以十万荆州军,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阳;刘波攻沔北诸城;杨亮攻蜀;郭铨攻武当。荆州军连拔多城,震动北方,全赖慕容垂、姚苌等拚死力保住襄阳。
  此事亦直接触发苻坚南征之战,否则让襄阳重入荆州军之手,苻坚将无法牵制饶勇善战,又有桓冲、桓玄此等超卓将才领导指挥的荆州军。
  在是役裹,桓玄充份表现出他的统帅之才,成为新一代将领中唯一能与他谢玄相提并论者。
  桓玄长期助乃兄主理荆州军政,又锐意招纳本土世族豪门,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对建康所在的扬州,更有排斥的情绪心态,若非有桓冲支持朝廷,荆、扬早出乱子。
  现在桓冲已去,大树既倒,一切再难回复旧观。荆、扬是分是合,全系于桓玄一念之间,而桓玄亦成为未来祸患的源头。
  荆、扬的失调,更予以海南为基地的"天师"孙恩可乘之机,只看卢循斗胆行刺胡彬,已知势力日大的天师道,并不把南朝放在眼内。
  纵使此战获胜,击退苻坚,未来仍是内忧外患,不容乐观。
  谢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对峙的敌军上。
  此战成败,将决定明天的大战。假若苻坚按兵不动,借寿阳死守不出,他谢玄将会输掉此仗,也输掉南晋的江山。
  不过,他却清楚感到苻坚绝不肯龟缩不出,先不说他借朱序施的激将法。更重要是胡族好武爱面子的心态。
  他苻坚率大军南来,实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战失利,大损威风,若被区区淝水和北府兵吓得不敢迎战,还威名何在?
  苻坚是不得不应战,因为他比自己更求胜心切。何况只要苻坚争得平手,他已可挽回氐秦军的士气。
  刘牢之此时登上城楼,来到他旁,欣然道:"刘裕此子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谢玄没有直接答他,笑语道:"牢之睡不着吗?"刘牢之苦笑道:"怎样也没法阖上眼。"
  在北府军内,谢玄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畅所欲言的人,他对谢玄是绝对信任,绝对崇敬。
  谢玄忽然岔开话题,道:"朱序于事成后只有一个要求,你道是甚幺呢?"刘牢之微一错愕,苦思片刻,摇头道:"恕牢之愚鲁。"谢玄露出苦涩的神情,缓缓 道:"他要求的是除其军籍,放为庶民。"三国以来,战事连绵,兵家军户为统治者流血牺牲,负担种种劳役,家属也不例外。且一旦被编人军籍,要还为平民,将 难比登天。低下层的兵员,更是"为兵者生则困苦,无有温饱,死则委弃骸骨不返"。其有甚者,是上级军将谋财害命,"吏兵富者,或杀取其财物",又或"收其 实,给其虚粟,穷其力,薄其衣,用其工,节其食,绵冬历夏,加之疾苦,死于沟渎常十七八焉",故"兵士役苦,心不忘乱"。
  像朱序这等名门大将,当然不怕被剥削,惧的是朝廷刻薄寡恩,鸟尽弓藏,所以,刘牢之得闻朱序的要求,也不由生出物伤其类的感慨。
  朱序今次立下大功,遂乘机要求免除军籍,不失明智之举。
  谢玄沉声道:"牢之推许小裕,我深有同感,此子是个天生的军人,只有在军中才能如鱼得水,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不像我般,如有选择,必回到乌衣巷去 过我憧憬诗酒风流的生活。这番话只限于你我之间,我不宜直接提携刘裕,一切交由你去办,将来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军内或朝廷的排斥炻 忌。"刘牢之明白过来,点头答应。
  谢玄目光投往对岸,淡淡道:"明天是我们唯一击败苻坚的机会,所以必须一往无前,置生死于度外。"刘牢之肯定地点头道:"现在敌人阵脚未稳,粮草不 足,兼初战失利,士气低落,又劳师远征,离乡别井,旅途奔波,马困人累,战斗力被大幅削减,沉至谷底,若明天不好好把握此千载一时之机,打后将形势迥异。 "谢玄现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道:"任苻坚怎幺翻筋斗,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明天将是他氐秦末日的来临,我们要作好他兵败后一切的应变后着,千万不要 错失良机。"淝水的喊杀声,仍是此起彼继,战鼓轰呜,敲响着大决战的前奏。
 
第七章 淝水之战

  "咚!咚!咚!"
  战鼓声一下一下的敲响,缓慢而稳定有力。于天明前早整装待发,在黑暗中候命的北府大军,开出峡石城,驰下八公山,队形肃整地注入淝水东岸的平原地带,临滩布阵。
  士气昂扬的北府兵总兵力七万五千余人,八千人为轻骑兵,其余为步兵,列成长方阵,横布岸原。突骑八千分为三组,两组各二千骑,翼军左右,四千主力精骑 居中,其它步军则分为两组,夹在骑兵之间,每组约三万人,分前、中、后三阵,前阵以盾箭手为主,后两阵均是利于近身搏斗的刀剑手,配以长兵器,可远拒近 攻。不论骑士刀手,一式轻甲上阵,摆出方便渡河血战的格局。
  十二枝大旗,沿岸插置,随风飘扬,威风凛凛,而北府兵更晓得其中六枝,绣上"北府"之名的红白色大旗,正标示出过河的快速"快捷方式"。
  对岸胡角声此起彼落,氐秦大军亦开始调动,从寿阳和四周的营垒开出,在淝水西岸广阔的平野集结。
  苻坚也是倾巢而出,骑军十八万,步兵六万,总兵力在北府军三倍之上,声势浩大,军容鼎盛,前线以三万步兵为主,于离淝水百步许处列阵,两翼配以各五千轻骑助战,盾牌林列,加上强弩劲箭,拒钩长击,确有足以粉碎北府兵任何渡河行动的庞大实力。
  由于人数众多,除前方防御为主的步骑兵布成横长阵形,后方骑兵是十六组形成的偃月式阵势,每组约万骑,形成半月形的收缩密集队形,圆拱向着对岸,把防御线缩小,成一有机的防御体系,反击时可以发挥爆炸性的力量。
  余下的三万步兵,留守寿阳,当然随时可依令出城助战。
  刘裕随谢玄和谢石、谢琰驰下山城之际,双方仍在布阵的当儿,刘牢之和何谦等将领,早往前线指挥大军进退。
  刘裕策马杂在谢玄的亲兵群中,心情的兴奋,实是难以言喻。活到今天,他还是首次参与这幺大规模的会战,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或恐惧,不是因他不怕死,而是根本没有想过会输掉这场正面决战。
  在北府兵将士里,除谢玄外,恐怕只有他最清楚眼前局面得来的不易,而是谢玄费尽心力,巧施奇谋巧计,一手刻意营造出来的。
  看着前方谢玄鹤立鸡群,一身白色儒士服不穿戴任何甲胄的雄伟背影,刘裕禁不住生出想哭的感觉,情怀激烈。
  环顾南方,只有谢玄宽敞的肩膀,能承受得起大晋安危存亡的重任,亦只有他能令将士归心,肯效死命。
  刘裕相信,目下在战场上每一个北府兵,均抱有与他相同的信念,就是谢玄只会领导他们走上胜利的康庄大道。而谢玄正是人人景仰的谢安在战场上的化身,即使苻坚倾全力而来,也没法击败谢玄。
  打从开始,谢玄便看破苻坚行军的大失误,前后千里,旌旗相望,把战线拉得太长,且心存轻敌,以为可以像秋风扫落叶般轻取南晋,岂知给谢玄全盘掌握主动,百万大军只落得三成许兵力舆北府兵争锋。
  在这一刹那,刘裕感到自己完全掌握谢玄作为统帅的窍诀,能否做到是另一事,至少晓得其中法门。
  对岸一簇旌旗,在有如汪洋般的骑兵阵内缓缓移动,显示苻坚和他的亲兵亲将,正往前线推进,好看清楚东岸的局势。
  谢玄终策马至东岸河原,沿河布阵的北府兵立即爆起呐喊和喝采声,人人高呼谢玄大帅之名,士气立即攀上巅峰。对他们来说,谢玄已不止是一位领袖,而是只会带来胜利的天神。
  谢玄仍是那副从容大度的油然神态,不住向四方战士挥手致意,忽然又握拳击天,每当他偶有这个动作,均惹来更激烈的呐喊,人人如醉如痴,浑忘战场上的凶险。
  位于谢玄和谢琰间的主帅谢石,丝毫没有不悦神色,反为自己的侄儿得到拥戴心中欢喜。刘裕心中不由更佩服谢安,他不避嫌疑的起用亲族,正是要予谢玄放手 而为、全权指挥的自由和机会。换过谢石或谢琰是任何人,谢玄也不无顾忌,至乎碍手碍脚,不能把北府兵的战斗力和精神发挥致尽。
  居中的骑兵队往两旁分开,让谢玄的队伍三人一排般长蛇似的注入骑兵阵,帅旗高举下,往淝水推进,两旁骑兵拔刀高喊致敬,刘裕虽晓得他们喝采的对象是前面的谢玄,也感与有荣焉,全身热血沸腾。
  对位处这边河岸的每一名北府战士来说,今仗绝无任何疑问是保家安国、出师有名的正义之战,目标明确正大,遂生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
  反观对岸,虽兵力远胜,却是师劳力竭,特别是氐族外其它各族的战士,根本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身在那里?为甚幺而战?
  宽达三十丈的淝水,在刚升起的太阳照射下闪闪生辉,把敌对双方泾渭分明的隔开,河水默默流动,对即将发生的大战漠然不理。
  忽然一阵急骤强劲的鼓声轰天响起,原来谢玄一众已抵岸缘,遥观敌阵。
  高踞马上的苻坚在苻融、乞伏国仁、吕光等诸将簇拥下,来到箭盾步兵阵的后方,朝对岸瞧去,目光落在白衣如雪的谢玄身上,似看不到其它任何人般,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穿白衣者,是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苻融点头道:"正是谢玄。"
  长风刮过大地,苻坚等身后的数枝大旗随风猎猎作响。
  苻坚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把梁成一军被击垮一事完全置于脑后,冷笑道:"我还以为他长有三头六臂,原来只是一个到战场上,仍扮作风流名士款儿乳臭未除的 小子,就凭他现下的区区北府兵,竟敢大言不惭,我要教他个尸葬淝水。"苻融见对岸的谢玄状如天将,北府兵士气如虹,很想提醒苻坚勿要轻敌,不过,时、地均 不适宜,只好婉转的道:"谢玄确没有足够实力渡河攻我,我们只须以静制动,此仗必胜无疑。"乞伏国仁等闻弦歌知雅意,纷纷同意点头,敌故不能攻我,我更不 宜攻敌。
  吕光想起河水的深浅,狞笑道:"若谢玄敢挥军渡河,我们可待其渡河途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再吃苦他尾巴攻往对岸,保证杀他一个片甲不留。"乞伏国仁皱眉道:"谢玄若愚蠢至此,没有人可助他渡过此劫。"众将齐声哄笑。
  那边岸沿的谢玄,正全神留意苻坚与诸将的神态表情,见状向谢石和谢琰哑然失笑道:"苻坚中计哩!还以为有便宜可检,放弃主攻,待我军渡河攻击之际才发 动反攻,可笑之极。"谢石皱眉道:"苻坚若真按兵不动,即使我们人马能迅速渡河,仍难破其坚固的阵势,一旦对方凭压倒性的兵力,迫得我们退返南岸,兵败如 山倒,我们说不定会失掉此仗。"谢石旁的谢琰和后面的刘裕也心中同意,分别在,刘裕晓得谢玄必另有对策,不会鲁莽渡河去送死。
  谢玄从容不迫的答道:"那就要看苻坚对我的憎恨是否盖过理智?是否心切求胜?"忽然大喝道:"击鼓三通!"
  布在岸边的鼓手闻言,立即鼓声雷动,三通鼓响后,倏地静下来。
  两岸鸦雀无声,唯只河水流动的声音和此起彼落的战马嘶鸣。
  刘裕心中一动,猜到谢玄用的是针对苻坚好大喜功、一意孤行、不甘受辱,且轻视敌手的激将法,而关键处,更在乎此刻正指挥前线步军的朱序,只是仍不知谢玄心中之数。
  就在鼓声刚歇的一刻,谢玄大喝过去道:"苻坚,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配合刚敛歇的鼓响,他这一句话不但威风八面,更是霸气十足。
  果然,对岸苻坚勃然大怒,却不怒反笑,大笑道:"南方小儿,大言不惭,若我大秦天王欠此胆量,今天就不会舆你对阵于此,知机的立即下跪投降,我不但可 饶你一命,还可赏你一官半职,否则后悔莫及。"北府军方,立时自发的爆出一阵哄笑,嘲弄苻坚在另一枝先锋军惨吃败仗下,仍敢说出这番话来,苻坚才是大言不 惭的人。
  谢玄摇头失笑,喝道:"休说废话,苻坚你仍未答我刚才的问题,就是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苻坚给气得两眼凶光四射,谢玄当众,左一句苻坚,右一句苻 坚,毫不尊重他,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神态语气,此可忍孰不可忍,怒笑道:"谁在说废话,够胆便放马过来,我要你填尸淝水。"谢玄好整以暇道:"苻坚, 你现在置阵逼水,只在作持久之计,而非是要对阵交锋。若有心决一死战,何不全军后退百步,让我们渡河较量,以决胜负。若乏此胆量,苻坚你不如返回长安,弄 儿为乐算哩!"北府兵听他说得有趣,二度发出哄笑。
  笑声传入苻坚耳内,变成嘲辱,苻坚环顾左右,人人脸泛怒容。
  谢玄的声音又传过来道:"若稍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与公拥辔而观之,不亦乐乎!"最后这几句充满诗意,语调客气,一派世家大族的名士本色,不知如何,听在苻坚和众将耳中,反份外刺耳。
  苻坚盯着对岸的谢玄,沉声道:"此子是否不知死活!"乞伏国仁讶道:"照道理,谢玄该不会是如此有勇无谋之徒。"苻融也道:"其中可能有诈,请天王三思。"
  祖渠蒙逊冷哼道:"有淝水阻隔,他要全军涉水过来,至少需半个时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湿透身兼加上西北寒风,不劳我们侍候,早把他们冷个半死。" 秃发乌孤也发言道:"会否待我们退后让出空地时,谢玄仍按兵不动,然后嘲笑是把我们愚弄了?"吕光狠狠道:"那时没面子的是他们,微臣以为,谢玄确是一心 希望渡河作战,因欺我们长途行军,元气未复,又怕我方后续部队源源而来,遂以为现在有可乘之机。"苻坚深吸一口气,暗下决心,道:"谢玄能在朕手心翻出甚 幺花样来呢?现在两军对垒,清楚分明,当他渡河大半之时,我们举军全力击之,先以盾箭手临岸长距劲射,待敌溃退,再以铁骑衔尾追杀,此战可获全胜。"乞伏 国仁道:"吕光大将所言成理,只要我们避不交锋,令谢玄失去孤注一掷的机会,最后的胜利必属我们。"苻融也道:"国仁之言值得天王考虑,大军实宜进不宜 退。"苻坚长长呼出一口气,断言道:"若今次我方不敢应战,下面的人会以为朕怕了他,且若他退守峡石,攻之不易,若依朕之计,待其渡河时迎头痛击,南晋的 江山,将是朕囊中之物。"说罢大喝过去道:"南方小儿听着,我们便后退百步,尔等须立即过河,决一死战,勿要出尔反尔。"接着发下后撤百步的命令。
  对岸的谢玄松一口气,向左右叹道:"苻坚果然不负我所望。"后面的刘裕,看着敌方的传讯兵策骑奔驰,通知各领军将员,头皮兴奋得发麻,他终于掌握到谢玄致胜的谋略。
  成也淝水,败也淝水。
  谢玄肯孤注一掷,投入全力求取一战功成,是因为有秘密设置可以快骑迅速渡河;苻坚所以肯"小退师",是要趁己军渡河欲速不能的当儿,回师痛击。
  像苻坚方面,多达二十万以上之众的军队,等若一头臃肿不堪、脑袋难以指挥四肢的庞大怪物,不要说后退百步,后退任何一步均牵涉到二十多万人,一动无有不动,其乱势可想而知。
  兼且敌阵采取偃月式的密集守势,防守上固是无懈可击,进攻亦可井然有序,可是若掉头往后走,不但协调困难,且会把原先紧密的阵式系统拉松破坏。
  苻坚方面当然不会这幺想,会以为谢玄待他们重新布好阵势,才渡河决战。
  现在,主动已绝对地掌握在谢玄手上,刘裕有信心,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刻,下达渡河进攻的命令。
  谢玄凝望敌阵,胡号高鸣,敌人大后方的骑兵队开始后撤,由于敌方人多,最远的三支部队,离前线足有半里之遥,越过寿春城北。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和苻坚的对话,接到后撤百步的命令,肯定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心生疑惑。
  对岸的苻融,此时离开皇旗在处的苻坚,率领十多名亲兵驰往最前线,来回飞驰,大声吩咐前线由朱序指挥的三万盾箭手,固守原地,直至他发下命令,始可后撤。
  朱序则神情肃穆,默然不语,可以想象,他心情的紧张。
  谢玄心里谨记,那天是如何输掉与谢安下的那盘棋,保持心境的平静,微笑道:"苻融果然是知兵的人,明白紧守最前线的关键性。"此时,敌人整个大后方均开始掉转马头往后撤退,动势蔓延至中军,原先固若金汤的阵势,已烟消云散。
  谢石紧张至气也透不过来,急喘两口气道:"何时进攻?"谢玄油然道:"当苻坚主旗移动,就是我们挥军渡河,克敌制胜的一刻。"谢琰瞧着苻融从前线另一 边飞驰回来,与亲兵勒马敌阵最前方处,离朱序只有十多步的距离,正虎视眈眈的目注己方,担心道:"若对方盾箭手仍固守前线,我们恐怕无法突破他们的防线, 纵使成功渡河,也将饮恨敌阵和淝水间的百步之地!"谢玄淡淡道:"敌方在重整阵势前,军心已乱,兼我方马快,百步之地瞬即到达,盾箭手既缺后方支持,一冲 可破,败势一成,对方将回天乏术。苻融虽想得周到,欲待骑兵重整阵势后,方撤退前线步兵,可惜却没有调走朱序,这失着将令苻坚失去他的江山。"谢石道:" 苻坚动哩!"
  谢玄亦看到苻坚的皇旗移动,两旁的骑兵队左右夹护,掉头后撤。
  整个前线也移动起来,包括左右翼的骑兵队,由于战马不宜以马屁股往后退走,必须掉转马头,所以变成漫原的马屁股,不断去远,蔚为奇观。如此景像,敢说自古有战争以来,从未之有。
  三万盾箭手与苻融、朱序仍留守前线,摆明到一切妥当,方肯后撤。在这样的情况下,步兵当然比骑兵灵活。
  谢玄大喝道:"击鼓!"
  旗号手闻令立即打出旗号,布在前方的十二台大鼓,在十二名力士鼓锤齐下,节奏如一,檑鼓声立时震天响起,传遍战场每一角落。
  敌队中包括苻坚等在内大部份人,均给鼓声吓了一跳,纷纷回头望来,更有以百计战马吃惊跳蹄,情况转趋混乱。
  "铮"!
  谢玄拔出震惊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只见剑缘一边开有九个小孔,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高叫道:"儿郎们,随我杀敌取胜。"一马当先,领头冲落淝水,踏着河内的碎石包路,往对岸杀去。
  谢石、谢琰、刘裕等一众将兵,齐声发喊,随他冲入河水。
  刘牢之和何谦率领左右翼的两队骑兵,亦毫不犹豫冲落淝水,像两条怒龙般涉水而去。
  敌方后撤的骑兵一时失去方寸,不知应掉头迎敌还是继续后撤,苻坚也忽然失去指挥权,皆因胡角声全被敌人的鼓声掩盖。
  一时蹄声轰隆震耳,河水激溅,苻融虽大声呼喊箭手弯弓搭箭迎敌,可是他的喊叫只变成鼓涛中微弱的呼声。
  大秦兵军心已乱。
 
第八章 淝水流绝

  燕飞不徐不疾的在路上走着,非是他不想赶路,而是怕内伤发作。昨晚已三次出现发作的征兆,累得他要停下来行气活血。任遥的邪功确阴损厉害,若非他的日月丽天大法已窥先天真气门径,合于自然之道,恐怕早像荣智般一命呜呼去了。
  由此更可猜测,任遥下一个杀人的目标是刘裕,因为,他会认为自己也像荣智般命不长久。而晓得天地佩秘密的人,除鬼脸怪人外便剩下刘裕,干掉他,任遥便 可一劳永逸,不虞他把秘密泄露予曾拥有天心佩的安世清父女。至于鬼面怪人,只要他不是安世清便成,没有天心佩,得物亦无所用。
  现在连燕飞也对那甚幺洞极经生出好奇之心,究竟其中包含甚幺惊天动地的秘密,令像任遥般等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高手,也不择手段的你争我夺,斗个不亦乐乎。而目下占尽上风的,肯定是任遥。
  他取的路径靠近睢水,应是通往淮水南岸的盱眙,盱眙为建康北面的大城。
  可以想象,这条驿道以前必是非常热闹,现在却是野草蔓生,日久失修,凹凸不平,但不久前曾有车马经过,遣痕犹新,大有可能是曼妙夫人那队车马。她的目的地难道是建康?
  燕飞心中盘算,当到达淮水,便泅过对岸,沿淮水南岸西行,顶多两天工夫,可抵峡石,还可以好好休息疗伤,又不虞碰上往寻刘裕晦气的青媞或任遥。
  纵使两人比他早上一天半日到达峡石,总不敢公然摸入城内四处找寻刘裕,因那是北府兵重地,惹翻谢玄,即使高明如任遥,也可能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他两人只能隐伏城外,找寻机会。
  转过路弯,燕飞一震止步。
  前方不远处,赫然有一人伏尸地上,佩剑断成两半,陪伴尸旁,看服饰分明是护送曼妙夫人的逍遥教年青武士,尸身仍有微温。
  燕飞心中泛起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脑海浮现出被卢循所杀,遍布道上的太乙教道徒。忙趋前详细检视其死因,但表面却无任何伤痕,显是被震断经脉。
  曼妙夫人车队的实力与太乙教徒不可同日而语,曼妙夫人更是高手,且任遥又在附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何人有此能耐呢?
  燕飞继续沿路疾行,不一会又见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个还是曼妙夫人的俏婢,行凶者不但心狠手辣,且连女子也不放过,可肯定非是替天行道的正派人物。
  他虽对逍遥教任何人物绝无好感,亦不由心中恻然。三人死法如一,均是被凶手以绝世玄功,硬生生震断心脉而亡,全身不见其它任何伤势,如此阴柔至极,却能摧心裂脉的手法,他从未遇上,邪恶可怕至乎极矣。
  再转过一个路弯,果然不出所料,那辆华丽的马车倾侧路旁,四周伏尸处处,令人惨不忍睹。
  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追袭曼妙夫人者的武功,当在卢循之上,如此人物,天下间找一个都不容易,偏偏这几天内,他们却一个一个仿如从地府钻到边荒来,作恶人间。究竟是甚幺一回事?
  当北府兵的轻骑兵分三路渡河,由于河道低陷下去,氐秦前线布防的盾箭手又离岸达百步,其角度只能看到敌人的头盔,瞄准不易,兼之鼓声震耳,一时乱了方寸,只有部份人盲目发箭,均给敌人高举的盾牌阻挡。
  苻融居于马上,看个清楚分明,见敌人以近乎陆上奔马的高速渡河,而河水最深处,顶多只及马膝,方知中计,大叫不妙下,拔出马刀,高喊前进,却给鼓声把 他的呼喊完全盖过去。转呼放箭时,以百计的劲箭,已像暴雨般从河上射过来,投往己阵,登时射倒数十人,坚固的前阵立即乱起来。
  谢玄一马当先,跃上岸沿,大叫道:"苻坚败哩!"要知,前线秦兵离岸只有百步,以骑兵的速度,眨眼工夫便可冲入阵内,秦兵顶多只能多射上两箭。
  谢玄的出现,惹得人人往他发射,岂知谢玄左盾右剑,盾护马,剑护人,就那幺把箭矢挡格拨开,威风至极点。
  三路骑兵同时冲上淝水西岸,如狼似虎的往敌阵杀去。
  正撤退的秦兵乱了阵脚,部份掉头迎战,部份仍继续退走,你撞我,我阻你,形势混乱不堪。
  苻坚和一众将领见对方来得这幺快,也知中计,慌忙勒转马头,喝令四周手下回身反击,可惜,已阵不成阵,队不成队,形成更大的混乱。
  空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无法发挥应有以众凌寡的威力。
  最前方的苻融见势不妙,大喝道:"拔出兵刃,近身作战。"以汉人为主的步兵,见敌人来势汹汹,正不知该奋战还是后撤之时,朱序见是时机,也大嚷道:" 秦军败哩!"领着手下亲兵亲将,掉头便走,左右的秦兵哪知发生甚幺事,立即跟随,前阵登时露出个大缺口,牵一发而动全身下,整个前阵乱上加乱。
  苻融见状怎还不知朱序是叛徒奸细,孥刀策马往朱序追去,大喝道:"后撤者斩!""飕"的一声,一根劲箭从敌方处射来,从左胁透入,直刺苻融心脏要害。
  苻融长刀脱手,临死前勉强扭头瞧去,见谢玄正朝自己冲来,手上长弓重挂回马侧,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晓得不但输掉此仗,大秦也完蛋了。
  前线众兵瞧着主帅从马上堕下,一头扑倒,朱序等又不断大嚷"苻坚败了",敌人又已杀至近前,登时抛弓弃刃,往西四散奔逃,把要回头还击的骑兵冲个分崩离散,肢离破碎,溃不成军。
  只见人踏马、马踏人,马翻人堕,呼喊震天,谢玄方面的三队骑军已破入阵内,战争再不成战争,而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
  北府兵的步军在孙无终等诸将指挥下,尾随骑兵渡河,当他们登上彼岸,大局已定,整个西岸河原尽是四散奔逃的大秦步骑兵。
  回头欲要迎敌的苻坚,看得睚毗欲裂,不顾左右劝阻,硬要拚命,可是其亲兵团却被败退回来的步兵所阻,欲进难前。
  乞伏国仁见谢玄的骑兵队正朝着他们歪倒的皇纛杀来,知败势已成,孙子下凡也回天乏力,死命扯着苻坚马缰,大叫道:"天王请退回边荒集。"苻坚还要抗拒,一支流矢射来,插入他左肩,痛得他惨哼一声,伏倒马上。
  乞伏国仁无暇检视他伤势,扯着他战马往淮水方向驰去,吕光等一众大将亲兵,忙护持在他左右,同往淮水逃去。
  大秦军终告全面溃败。
  那负责驾车的秃头大汉倒毙马车旁,背心衣衫破碎,隐见一个紫黑色的掌印。他的左右手不自然地探出来,中指屈曲,似要在泥地上挖点东西。
  燕飞来到他身旁蹲跪细看,果然,秃顶大汉在临死前,硬在泥土上写出一个"江"字,中指嵌在最后一划尽处,然后不支毙命,附近却不见其它被害者。
  有那个高手是姓江的?
  忽然心中一震,已想到是谁。
  杀人者定是太乙教之主江凌虚,事实上他也因天地佩潜到边荒来,只因道门碍于某种誓言没有出现于汝阴,当发现荣智等被害,知是任遥出手,勃然大怒下跟着车轮痕迹追来,大开杀戒。任遥既没有随队南行,这批逍遥徒众当然遭殃。
  这幺看,南方人人畏惧的"天师"孙恩也可能在边荒某处。
  这秃顶大汉是唯一有明显致命伤势的人,燕飞推测他武功远高于同侪,一人独力截着江凌虚,拚死力战,好让曼妙夫人等逃走。
  想到这里,燕飞目光扫视道旁密林,不一会有所发现,左方林内有因人冲入而枝断叶落的痕迹。
  燕飞跳将起来,掠入林内,空气中残留着青媞所施放的烟雾弹的辛辣气味。可以是其它逍遥教徒施放,又或是曼妙夫人。
  对于妖女青媞,他是敌友难分,不过绝无恶感。她虽是行为难测,反反覆覆,可是忆起她天真无邪的如花玉容,在宁家村催他逃走的神情,总感到她并不像任遥般邪恶透顶。
  他有点不由自主的深进林内十多丈,一具女尸高挂树上,长发披散,是曼妙夫人另一名婢子。
  燕飞生平最难忍受的事,就是强男凌虐女流,逍遥教的女徒虽非是弱质女子,更非善男信女,可是江凌虚的狠下毒手,仍激起他心中义愤。
  本抱着姑且看看,不宜沾手插足邪教互相残杀心意的他,终抛开一切,往林木深处依据蛛丝马迹,全速追去,浑忘己身所负严重内伤。
  谢玄立马淮水南岸,凝视对岸林野荒山,由苻融设立,横跨淮水的三道浮桥展现前方,大晋的水师船逆流沿淮水而来,转北进入颖水,旗帜飘扬的北上开往边荒集,进攻敌人大后方的据点,务要先一步摧毁苻坚唯一可藉以翻身的老本。
  刘裕与一众亲兵策马居于谢玄马后,心中充满胜利的兴奋,又夹杂着战争中人命如草芥的伤情。
  淝水之战以"秦兵大败"而告终。只是敌人"自相践踏而死者",已是"蔽野塞川"。现在,刘牢之和何谦各领一军,分别在淮水两岸追杀逃亡的敌人,谢石和谢琰则负责收拾残局,接收寿阳,处理敌人伤亡者和收缴敌人遗下的战马、兵矢和粮草物资。
  谢玄率领二千精骑,甫抵达便立马凝思,包括刘裕在内,没有人明白他在想甚幺。
  谢玄忽道:"小裕过来!"
  刘裕拍马而前,到达他身侧稍后处,全心全意恭敬的道:"玄帅请吩咐!"谢玄双目射出凄迷神色,轻叹一口气,道:"你有甚幺感觉?"刘裕大为错愕,老实 地答道:"当然是心情兴奋,又如释重负。苻坚此败,将令北方四分五裂,我们不但有一段安乐日子可过,还可乘势北伐,统一天下,刘裕只愿能追随玄帅骥尾,克 服北方。"谢玄没有回头瞧他,看着其中三艘水师船,缓缓靠往对岸秦人建设的临时渡头,神色漠然道:"若一切如小裕所说那幺简单,则世上该少却很多烦恼事, 可惜事与愿违,小裕该谨记'人心险恶'这四个字。"刘裕此时,已视他为胜于祖逖的英雄人物,闻言心中一震道:"小裕不明白玄帅的意思。"谢玄道:"终有一 天你会明白。战争是无情的,现在我们必须乘势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尽量收复过去数年的失地。唉!以前我一直深庆边荒的存在,让我们可以保持苟安和繁荣的局 面,但在此刻,边荒却成为最大的障碍。"刘裕心中同意。
  边荒因是无人的缓冲地带,途上没有补给的城市村落,南北任何一方要攻打对手,均要大费周章,在行军路线和粮草运输上更要费尽心思,且让对方有充足时间作好迎战的准备,变成南晋的天然屏障。
  可是,现今苻坚大败,由于南晋并没有充份北伐的准备,顶多只能收复像襄阳等位在边荒以南失陷于氐秦的大城,不易乘势追击,一举克服北方。
  待北方诸族站稳阵脚,形势将逆转过来,再不利于北伐,所以谢玄生出这番感叹。
  而北伐能否成事,还要看朝廷的心意,谢玄的"人心险恶",至少有部份是由此而生。
  战马从那三艘水师船源源卸到岸上去,看得刘裕大惑不解,不知从何处忽然钻出这群战马来,且是十中挑一的精选良马。
  刘裕忍不住问道:"这些马……"
  谢玄微笑道:"小裕难道忘记了洛涧之战吗?"刘裕恍然大悟,晓得这批优质战马是击垮梁成一军俘获的战利品,心中有点明白,道:"玄帅是否准备亲自追击 苻坚?"谢玄终朝他瞥上一眼,颔首道:"小裕的脑筋转动得很快,这就是穷迫猛打,赶尽杀绝,否则我如何向朝廷交待?"刘裕心中叫绝,更是佩服。谢玄确可得 算无遗策的美名。若换作是自己,肯定会把战马用在刚才的战场上,那一来,或会令敌人生出警戒之心,没有那幺容易中计。
  而把这批生力军的战马,换上座下因战事疲乏不堪的马儿,再以之追杀人疲马乏的苻坚,实在是上上之策。
  难怪谢玄一点不心急苻坚愈逃愈远,因为有这一批养精蓄锐,吃饱粮草的马儿作脚力,追赶疲不能兴的敌人时,必可轻轻松松把对方收拾。
  早在胜负未明之际,谢玄已拟定好追杀苻坚的全盘计划,这才配称明帅,战胜后,尽量争取最大的胜果。
  谢玄淡淡道:"你猜苻坚会采取那条路线逃走?"刘裕毫不犹豫答道:"边荒集!"
  谢玄哈哈笑道:"答得好!苻坚对此战之败肯定非常意外,又心痛苻融之死,必全速逃往边荒集,希望借边荒集数十万兵力,加上重整的败军,再图反攻。我将 利用他这心态,教他永远不能重返北方。"刘裕兴奋的道:"任苻坚如何精明,绝想不到慕容垂和姚苌会出卖他;以为凭两人丝毫无损的兵员,可助他扳回此局。 但,如今已可肯定,慕容垂固然按兵不动,姚苌闻苻坚败讯,亦会立即率领手下撤返北方。在边荒集没有出色大将主持下,加上人心惶惶,我们水师攻至,边荒集的 守兵将望风而逃,不战而溃。玄帅此着确是高明。"谢玄默然片晌,忽然沉声道:"我们要小心慕容垂,现在他心愿达成,苻坚的氐兵团已七零八落,他和我们的关 系已彻头彻尾改变过来,再非互相利用。"刘裕点头受教,又心中感激,谢玄对他确是另眼相看,不但肯和他谈心事,更对他谆谆诱导,望其成材。
  谢玄道:"我们去吧!"领头策马驰下浮桥。
  刘裕和众骑追随其后,马蹄踏上浮桥,发出密集的清响,仿佛如对苻坚敲起的丧钟,强大的氐秦帝国,已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
 
第九章 噬脐莫及

  燕飞疾走近五里路,仍是在淮水北岸广阔的林原内兜兜转转,当来到一道林内小溪旁,燕飞哑然失笑,在溪旁坐下,探手掬起溪水,痛快地喝了两口。夕阳的光线温柔地洒射林顶。
  他笑的是自己。
  一路寻来,总有明显或隐蔽的痕迹,供他循线索追踪,不会走失。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江凌虚追去,以令曼妙夫人能朝另一方向逃之夭夭。
  只看自己亦被骗至此处,直至失去痕迹,方醒悟过来,可见此人机智高明,轻身提踪之术更是一等一。在刚才车队诸人中,除任遥外,只有青媞妖女有此能耐。
  当然不会是任遥,他只会与江凌虚一决雌雄,而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落荒逃走。所以十有八成是妖女青媞,而她显然有在任何危难下可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能在边荒集躲过如云高手和无数氐兵的彻底搜查,自然是潜踪匿迹的能手,江凌虚只得一个人,在这样一片密林中,找得到她才是奇事。
  "喂"!
  燕飞给吓了一跳,骇然往前方林木高处瞧去,那是声音传来的位置,但见繁茂的枝叶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生辉,却没有任何异样情况。
  蓦地,其中一团枝叶忽生变化,现出妖女青媞天真艳丽的玉容,和包裹着她动人高跳的动人胴体的华裳丽服。她笑脸如花,从立处的树杆间往下跃来,手中提着 一块颜色古怪、布满枝叶纹的大花布,落到溪水对岸,然后一个旋身,衣袂飘扬下,像一头美丽的彩雀向他全面展示优美的身段,再面对他时,手提的大花布已不知 藏到身上那裹去了。
  燕飞还是首次目睹,这种能令人隐身枝叶处的法宝,摇头笑道:"难怪你敢出卖我们,原来有此隐身的骗术。"美丽的青媞,本是喜孜孜的表情敛去,嘟长可爱 的小嘴儿,往对岸另一块石头坐下去,隔着半丈许阔的小溪,幽幽道:"不要再翻人家的旧账好吗?那次算我不对,不过,奴家已立即后侮得想要自尽,所以没再落 井下石,那两个大混蛋不也沾你的福荫,逃过大难?你知奴家为甚幺要后悔吗?"燕飞心忖,你这妖女摆明一副要媚惑老子的诱人样儿,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子 一概不受落。想虽是这幺想,脑海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当日她从水池钻出来,浑身湿透,曲线尽露的美景。不由心中大讶?自己自长安的伤心事后,见到美女一直是古 井不波,因何眼前这妖女,总能勾起他的绮念。想到这里,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又荡漾心湖。
  青媞不依的催道:"快答人家的问题,你是好人来的啊!嘻!刚才你笑得真好看,取水喝的神态更是潇洒。"燕飞略一摇头,似要挥走脑袋的诸般苦恼和那淡淡 失落的难言滋味。皱眉道:"你们逍遥教整队人,被江凌虚下毒手杀害,你却竟有闲情说这些事?"青媞瞪大美目看他,讶道:"你怎会晓得是江老妖下的手?"燕 飞心忖,若江凌虚是老妖,那她便是小女妖,没好气的道:"我身有要事,你既有自保之术,我须立即动身。"青媞唇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道:"难得遇上嘛! 人家还有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且与你的混蛋好朋友有直接关系呢。"燕飞奇道:"你不怕令兄吗?竟敢出卖他?"
  青媞花容失色,不能相信的道:"你怎会知道这幺多事?"燕飞叹道:"因为当时我并没有离开,听到你们的对话,后来还给令兄察觉,大家狠狠打了一场。"青媞的美目睁至无可再睁,失声道:"你竟能全身而退?"燕飞洒然笑道:"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说罢站起来。
  青媞也跳将起来,道:"没有可能的,你是甚幺斤两,奴家一清二楚。""砰"!
  两人举头望去,只见西南方远处的高空,爆开一团鲜艳的绿色焰光。
  青媞色变道:"不好!江老妖竟追上曼妙那贱人,奴家走啦!唉!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说罢展开身法,全速去了。
  燕飞给她一句"贱人",弄得对她和曼妙夫人间的关系摸不着头脑,正要取另一方向离开,不知如何心底总觉得很不舒服,而事实上他对青媞并没有任何责任。
  再沉吟片晌,最后暗叹一口气,追在青媞背后去了。心想,若因此碰上任遥,确是自作孽。
  苻坚坐在一块石上,任由左右为他解开染血的战甲,拔箭疗伤,懊悔和痛恨,像毒蛇般噬啮他的心,使他感觉趋于麻木;切身的痛楚,像与他隔离至万水千山之外。
  马在喷雾,人在喘气。
  全力奔逃下,他们来到汝阴城北的疏林区内,捱不下去的战马一匹一匹的倒下,原本的五千多骑,只剩下千余兵将,有些是追不上来,又或途中失散,一些则是故意离队,因为再不看好苻坚。
  仍随在身边的除乞伏国仁外,只有本族的大将吕光、权翼、石越、张蠓、毛当诸人。而人人均晓得,返回边荒集前,他们仍是身处险境中。
  南征的决定,于去年酝酿,当他苻坚首次在朝议提出来,反对者众,权翼和石越更是拚死力谏,连他最信任的苻融也持反对意见。现在苻融已惨死淝水之旁,恨事已成定局。现在仅余边荒集一个后着,他能否卷土重来呢?
  他最宠爱的张夫人,当日劝止他南征的说话,仍是言犹在耳,她道:"妾听说天地滋万物,圣王治理天下,无不顺从自然,所以能够成功。黄帝服牛乘马,是顺 应了牛马的本性;大禹治水,是顺应了地势;后稷播种百谷,是顺应了时令;汤、武灭桀,纣,是顺应了民心。由此看来,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所顺应自然。现在大 臣们都说晋不可伐,陛下却一意孤行。不知陛下顺应了哪一点?民谚说'鸡夜鸣不利出师,犬群吠宫室将空,兵动马惊,军败不归"。今年秋冬以来,鸡常在夜间 鸣,狗不住的竟夕哀嚎,厩中的战马老是受惊,兵库中的武器经常自动发出声音,这都不是出师的好征兆。"当时他只答了一句"打仗行军的事,不是你们妇人所应 当干预的!"便阻止她说下去,此刻方知良药苦口,张夫人句句都是金石良言。自己还有面目回去对着她吗?
  若有王猛在便好了,他肯定可以阻止南征的发生。
  犹记得王猛临终前,对他说过"南晋地处江南,君臣团结一致,不可轻易出兵。我死之后,希望天王千万不要有攻打南晋的主意。鲜卑、西羌,是我们的仇敌,最终会发动叛乱,天王须先逐步消灭他们。"当初决定南征,他把王猛的遗言置诸脑后,现在却是噬脐莫及。
  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他耳鼓响起道:"我们必须继续行程,尽速赶回边荒集,请天王起驾。"苻坚行尸走肉的勉力站起来,上马去了。
  两骑北府兵,箭矢般冲过朱雀桥,急起急落的马蹄踏上御道,一骑朝城门疾驰而去,另一骑转入乌衣巷。
  只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儿,便知他们是从前线赶回来,中途多次换马。把守关防的卫士,知有天大要事,那敢拦截。
  蹄声惊破秦淮河和御道两旁民居入夜后的宁静,路人固是驻足观望,屋内的人也赶到门外看个究竟。
  两名骑士再忍不住心中兴奋,同声发喊道:"打胜仗哩!打胜仗哩!"他们的喊叫立时惹起哄动,闻声者都欢喜若狂奔到街上,又有点难以相信,争相追问,那情景既混乱又兴奋。
  冲向城门的士兵,扯尽喉嘴的在马上大喊道:"淝水之战大获全胜,苻坚给打跑哩!"守卫城门的士兵首先狂呼大喊,人人状若疯狂。似是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发生和实现,天下景仰的谢安,创造出至大的奇功伟绩。
  此时谢安正和支遁在忘官轩下围棋,听到御道处群众的吵声,却听不清楚所因何事,皱眉道:"发生甚幺事?"支遁心中也十五、十六,道:"会否是战事已有 结果?"谢安微笑道:"原来大师心中一直挂悬此事,所以立即想到那方面去。若战事有结果,他们当以飞鸽传书送来快信。除非……"两人同时你眼望我眼。
  支遁接下去道:"除非是全面大胜,苻坚给赶回淮北去,那依军例,小玄将派人回来报告。"话犹未已,宋悲风已领着那传讯兵扑将入来,后面还跟着整队过百人的府卫婢仆,没有人再恪守谢府的森严规矩。
  那传讯兵扑跪谢安身旁,兴奋得热泪狂涌而出,颤声道:"报告安公,我军今早与苻坚二十五万大军隔江对阵,玄帅亲率精骑,以碎石包藏于河底,分二路渡江 进击,当场射杀苻融,秦军大败,坚众奔溃,自相践踏或投水而死者不可胜计。现今玄帅率骑追击苻坚,直奔边荒集去。"谢安神态悠然的听着,神情静如止水,整 座忘官轩静至落针可闻,挤得厅子近门处的一众侍卫婢仆,人人不敢透一口气,静待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人作出第一个反应。
  谢安把手上黑子按落棋盘,轻松的道:"这局我胜哩!"支遁半眼也不瞥向棋盘,只孥眼紧盯着他。
  事实上,每一对眼睛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大战虽发生在淝水,他谢安方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关键。
  谢安捋须一笑,淡然自若道:"小儿辈,大破贼了!"众人齐声欢呼,一哄而散,抢着去通知府内其它未知情的人。
  支遁为之哑然失笑,大有深意的瞥谢安一眼,似在说,他直至此刻,仍扮作"镇之以静"的模样,事实上可肯定,他必在心裹暗抹一把汗,并大呼侥幸。
  宋悲风道:"请安爷立即起驾,入宫向皇上贺喜!"谢安以笑容回敬支遁的暧昧眼神,道:"给我好好款待这位兵哥,备马!"宋悲风忙领着报喜兵去了。
  支遁起立道:"谢兄不用理会我,要下棋时随时传召,刚才那局棋我绝不心服。"谢安哈哈一笑,告个罪后匆匆离开,刚过门槛,支遁在后面叫道:"谢兄小心足下!"谢安讶然下望,原来跨出门槛时,把木屐底下的齿儿撞得折断,自己竟毫不知情,还是支遁眼利。
  谢安摇头苦笑的去了。
  正是"东山高卧起来时,欲济苍生未应晚。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谢玄驰上高岗,遥望挂在汝阴城上的明月,随在后面的刘裕和二千精骑,追到身边方勒马停下。
  仍是同一样的月亮,但落在谢玄眼裹,已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为月照下的大地,已因苻坚的惨败,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不会回复到先前的情势。
  人心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人对千古不变的月儿的看法。
  在苻坚统一北方八年后,北方又重新陷入战乱,这次的诸胡混战,将比苻秦前的情况更加混乱惨烈。
  他谢玄奉有若此战获胜,便全力收复北方之意。可是桓冲之死代之以桓玄,使他对这想法再没有把握。
  缺乏荆州粮草军马的支持,他将举步为艰,何况尚有朝廷的掣肘。
  事实上桓玄升为大司马后,由于荆州军权独立,比他更有条件北伐。在这样的情况下,桓玄一天不对北方用兵,他谢玄便无法北上,因为他必须留守北府,以制衡桓玄。形势忽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确是始料不及,令他坐失良机。
  对桓玄的野心,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桓玄一直不甘心在"九品高手"榜上屈居于他之下,且曾两次约期挑战,名之为切磋,可是其用心路人皆见,都被自己以"同为朝廷重臣"婉言拒绝。
  可以想见,当慕容垂撤出郧城,桓玄将会对秦军穷追猛打,一边收复边荒以北所有陷落的城市,更会挥军攻打川蜀,以扩大地盘,更可名正言顺招募各方豪勇,增强实力,令朝廷不敢兴起削弱他军力权势的任何念头。
  他谢玄挟着大败苻坚的威势,各地反动力量会暂时敛旗息鼓,不敢妄动。可是一旦与桓玄的利害冲突表面化,加上司马道子的兴风作浪,破坏二叔和桓冲竭力营造出来的团结稳定局面,大乱将会如洪水般破堤卷来,令南方也不会比北方好上多少。
  谢玄不由叹一口气,心中所想的事大大冲淡他因胜利而来的喜悦。
  身后的刘裕低声问道:"玄帅何故叹息?"
  谢玄重重吁出一口气,抛开心中杂念,道:"我们由此全速飞驰,即使不能在途上追到苻坚,谅可先一步到达边荒集,再恭候苻坚大驾。我们走吧!"说罢领头冲下山坡,二千精骑一阵风般往汝阴城直驰而下。
 
第十章 惨遭妖害

  燕飞穿林过树掠上山坡,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推进,他已抛开应否助青媞一臂之力的问题,改而内察所负的伤势。
  任遥的逍遥真气似若附体的厉鬼,平时无踪无影,可是每当他行功至一定的火候阶段,那种可怕的真气便像从天上或地下钻出来,在他体内逐分逐寸的扩散,销蚀他的经脉。那种全身有若针刺的感觉,便像有人在他体内施行酷刑。若他不运功驱寒,恐怕他的血液也会凝固起来。
  荣智欲举起铜壶而不得,因他正是陷于此种骇人的情况下。
  可以想象荣智逃离宁家镇,情况与现时的他相似,只不过伤势严重得多,到发觉情况不对,已回天乏术。
  任遥这种可怕的真气,可用"剧毒"来形容,是一种"气毒",有如附骨之蛆。
  自己三度被他的气毒入侵,所以有这幺严重的后遗症,更不晓得是否能彻底驱除。幸好自己的日月丽天大法暗合天地阴阳至理,对这"气毒"有天然克制的神效,否则早似荣智般一命呜呼了。
  现在他顶多能发挥正常状态下七、八成的功夫,因为要分神压抑体内"气毒",若与高手动武,为保命放手施为,后果将不堪想象。
  纵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对援助青煶仍没有丝毫退意,他只求心之所安,其它一切都不大计较,包括自己的小命在内。
  在明月之下,林外现出一座藏于深山密林的古刹,看规模可想象其昔日的光辉,此刻却是空寂无人,没有半点灯火,显然是被废弃的寺庙。可怜灵山圣寺,本是修真胜地,却落得荒寒凄冷,仿如鬼域。
  在一堆山石和草丛后方,倏地现出美丽的妖女青媞,还向他招手。
  燕飞不以为异,掠到她旁学她般蹲下,通过枝叶婆娑,刚好俯瞰古寺主堂前的大广场,一尊佛像横卧广场正中处,两侧高起的佛塔像两名忠心耿耿的守卫:水不言弃的护持两旁。
  古刹的三重殿堂仍大致保持完整,颇有气势,不过杂生的蔓草已蔓延到四壁和庙顶,一片荒芜的景象。
  不过吸引燕飞注意的却是横躺在卧佛前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一身华裳丽服,美眸紧闭,月色下动人的身体线条起伏,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诱姿,似乎她不用作态,已可迷惑天下男人,令人看得血脉贲张。
  燕飞心中大讶,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的人,身旁的妖女论美色绝不在那女郎之下,可是为何独有她可予自己如此直接的刺激和诱惑力。若她双眸张开,加上风情万种的风姿,自己岂非会把持不住?
  更奇怪的是,她现在一副海棠春睡的神态,自己因何偏去驰想她翩翩醒来后会是如何动人?
  青媞在他耳旁细语道:"这就是曼妙那贱人。"燕飞心中一懔,刚才他的注意力全被曼妙吸引,加上身负气毒,若青媞再来给自己一个偷袭,大有可能着了她的道儿。
  不由戒备的往她瞧去。
  青媞正在看着他,见到他这般眼神,苦笑道:"上次人家是一片好心,怕你要逞英雄现身,所以想先一步制住你,千真万确是没有丝毫恶意。"又喜孜孜的道: "你是我生平遇到真正的好人哩!是否怕人家遇上凶险,所以赶来相助呢?"燕飞相信了她大半的话,因为如此才吻合她放自己走的情况。目光重投曼妙身上,收摄 心神,沉声道:"是甚幺一回事?"青媞黛眉轻蹙,道:"人家怎知道呢?可能是江老妖把她擒下,取出她的讯号烟花发射,好引大兄来决一死战。也可能是这贱人 自己发射烟花,再躺下来装死。太多可能性哩!"燕飞忍不住问道:"她不是你大兄的人吗?为何开口闭口都称她作贱人?"青媞不屑的低声道:"只爱勾引男人的 女人是否淫贱?让我告诉你,她正因天生淫贱,自幼便修习媚术,专事勾引男人,你说她不是贱人是甚幺?她最自负的本领,是要好色的男人死心塌地的爱上她,又 以为她只忠心于他一个人,给骗死还不知是甚幺一回事!"她以内功蓄聚声音,挨凑过来轻轻耳语,说话虽又快又急,却总能字字清脆分明且音韵抑扬有致,充满音 乐的动听感觉,兼之香泽微闻,呵气如兰,充盈健康青春的气息。加上燕飞正目睹横卧广场活色生香的诱人美女,不由-阵心旌性摇。
  燕飞暗吃一惊,心叫妖女厉害。立把绮念硬压下去,忽然青媞再靠近他点儿,香肩碰上他肩膀,续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大兄肯收她为妃,正是看中她蛊惑 男人的媚术,有时美女的魅力,运用得恰当,比千军万马更要厉害。大兄是聪明人,当然深明此中道理。"燕飞又不由心中一荡,暗忖你不要去说别人,自己也不是 在诱惑我吗?想虽是这幺想,那种似有意又无意的让他享到的温馨感受,却使他无法生出移开的念头,那是一种阔别已久的醉人感觉。
  沉声道:"你现在打算怎幺办呢?"
  青媞微耸香肩,柔声道:"不论那一种可能性,江老妖肯定在一旁虎视眈眈,我才不会蠢得去为她犯险。"燕飞不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见到烟花讯号,立 即不顾一切的赶过来。刚才又故意引江老妖去追你,好让曼妙脱身?"青媞的小嘴差点便碰上他耳根,道:"因为她现在对大兄很有用嘛!人家才怎也要装模作样一 番哪。唉!江老妖不知何时方肯现身。嘻!人家才不怕江老妖杀她,因为没有男人舍得杀她哩!当江老妖妄起色心,便将是他遭殃的时候了。横竖闲着无聊,我们来 个玩意好吗?"燕飞讶然往她瞧去,正要询问是甚幺玩意,青媞已纵体入怀,整个香喷喷的娇躯倒在他胸腹里,还轻舒玉臂,把他的颈项缠个结实,美眸半闭,玲珑 浮凸的酥胸不断起伏,红唇轻启香息微喘着道:"亲我!"燕飞眼前见到的是她一向看似天真纯洁的另一副面目,媚眼如思,春情荡漾。其诱惑性绝不在曼妙之下, 最要命是明知江凌虚这极度可怕的大魔头正在附近某处,尤增偷情的香艳刺激感觉,一时间他忘掉此女不但狡猾如狐,且曾出卖过他,真想凑前少许,便可肆意享受 她湿润丰满的美丽香唇。
  正要付诸行动,蓦地一股冰寒之极的真气,从她按在他颈项的纤指利箭般射入他经脉内,瞬即侵袭全身,浑身经脉像给冰封起来,不要说运气反击,连动个指头轻叫一声也有所不能。
  青媞美丽的花容突生变化,双目睁开,可是其中再无丝毫柔情蜜意,眼神冷漠至没有任何感情,令他想起任遥的眼睛。
  这反复无常的妖女缓缓坐直身体,再半跪在他前方,忽然收回双手,接着玉手如骤雨闪电般连续十多指点在他前胸数十大小穴位上。
  每一指均注入一道冰寒彻骨、直钻心肺令他生出五脏六腑骤被撕裂感觉的真气,偏又大叫不出声来,就像在噩梦中,明知猛兽毒蛇噬体,却没法动弹。不过这妖女比之洪水猛兽,更要狠毒千百倍。
  燕飞仅余的真气全面崩溃,即使现在有人能治好他,他不但武功全失,还要变成比常人不如体弱多病的人。
  这位毒如蛇蝎的女人当然不是要废去他武功那幺简单,而是要他失去所有抵抗力,让她入侵的真气慢慢把他折磨至死。
  纵使是深仇大恨,也不用施加如此残忍的手段,何况他对她尚算有恩。
  他现在最后悔的,不是没有让刘裕和拓跋圭干掉她,而是刚才自己真的曾对她动心。更令他惊骇莫名的是她攻进体内的也正是逍遥真气,不过任遥走的是阴柔路子,她反走阳刚之路。其精纯深厚处,与乃兄实不遑多让,由此看来,她是一直收藏起真正的实力。
  此妖女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在锥心刺骨的极度痛苦中,他往后仰跌。
  青媞玉臂轻舒,穿过他胁下,把他抱个结实,小嘴凑到他耳边说道:"乖乖不用怕,开始的痛苦过去后,你的感觉会迅快消失,只剩下神智,然后逐步模糊,能 如此冷静舒服地见证自己的死亡,是最逍遥的死亡乐趣。死后你会归宿何处呢?倘是极乐西天这不是非常有趣吗?"接着又轻笑道:"奴家最喜欢骗你此种自命正义 的大傻瓜,换了那两个混蛋是绝不会上当的,只有你这个傻瓜给我骗了两次仍不醒悟。唉!也难怪你的,安世清父女也给我把天心佩骗上手,你燕飞算甚幺东西呢? 你的人虽然不错,可惜体内流的并非皇族的血。你要恨就恨自己晓得天地佩的秘密吧!下一个将轮到刘裕,他会比你死得凄惨十倍。待会人家会来为你安葬,好好享 受你的死亡吧!"说罢缓缓把他放倒,平躺草地上。
  在府卫开路下,谢安和王坦之同车驰出乌衣巷,转入街道,向皇宫进发。
  街道上挤满狂喜的人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欢乐的景像看得谢安心生感触,此时胜利的狂喜逐渐淡褪,代之而起是对未来的深忧。
  在淝水之胜前,由于北方强大氐秦的威胁和无休止的寇边,在重重压力下南晋君民空前团结。
  可是现在威胁已去,首先出现就是应否北伐的问题。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政治环境的改变,司马曜将对他谢安由信任和倚重转为猜忌与疏远,更会千方百计削他的权力。
  若他谢安是有野心的人,他会设法趁势掌握更多的权力,只恨他并不是这种人。
  他最羡慕的是天上的闲云野鹤,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功成身退一途。
  以后家族的荣辱只有倚靠谢玄的威望和手上的北府兵将,他肯让桓玄坐上大司马的位置,正是要保谢玄,使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敢轻举妄动,以用之抗衡桓玄。这未必是南晋臣民之福,可是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
  王坦之刚接受过街上群众的喝采欢呼,放下帘子,别头过来看到谢安的神情,讶道:"你有甚幺心事?"谢安淡淡道:"国宝是否和司马道子过从甚密?"王坦 之的胖脸露出尴尬神色,道:"他们只因志趣相投,故不时往还。唉!国宝近来心情不好,不时发脾气,我已多次训斥他,这两天他会亲来向你请罪的。"谢安想到 女儿,暗叹一口气,道:"若娉婷肯随他回去,我绝不会干涉。"王坦之轻叹道:"国宝仍是个孩子,总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满怀抱负无法施展。"谢安心想你这 是兜个弯来怪责我,也不想想你儿子如何败德无行。不过再作深思,也很难怪他有如此不满,谢家因淝水一战,肯定可名留史册,何况更出了个谢玄。而他王家却是 后继无人,自王导、王敦后就只有他王坦之似点模样,不过王家的光辉,现时已完全给谢家盖过,王坦之口出怨言,是合乎常理。
  这类问题和矛盾,在淝水之战前绝不会出现,可见淝水的胜利,把南晋上上下下的心态全改变过来。
  谢安压低声音道:"我准备离开建康。"
  王坦之骇然道:"甚幺?"
  谢安目光透过竹帘,瞧着街上狂欢庆祝的群众,默然不语。
  马车开进王城,热闹不减。
  王坦之道:"皇上必不允准,你究竟有甚幺心事?何不说出来让我分担,你该知我一向支持你的。"谢安苦笑道:"你该如我般明白皇上的真正心意。鸟尽弓 藏,我谢安再无可供利用的价值。"王坦之愤然道:"你千万勿要自乱阵脚,现在苻坚大败,北方必重陷于四分五裂的乱局,皇上一直想收复北方,统一天下,现在 正是你大有作为的时候,坦之愿附骥尾。"谢安心忖司马曜是明知事不可为时才挂在口边说说,作其豪情壮气就可以。若要他发动支持北伐,对他来说等若要他把半 壁江山送出来作有奖游戏。
  不过王坦之希望他留下,确是诚意真心,因为王坦之并不是个有大志的人,只是希望一切如旧,王、谢两家可以续续保持最显赫的地位。
  深望他一眼道:"淝水的胜利来得太突然,我们根本欠缺北伐的准备。而不论只是苟且偷安的腐朽势力,又或有志还我汉统的有识之士,均晓得北伐困难重重。 北方胡人只要截断我们的漕运,我们便会有粮草不继的致命弱点。而未曾南渡的北方汉人,受胡族长期统治下,民族意识和其与胡族的关系亦渐趋模糊,对于我们的 北伐也不感兴趣。说到底,边荒的存在,既令苻坚输掉此仗,也令我们的北伐难以成事。自古以来,从未曾试过出现如此奇怪的情况。"王坦之急道:"北伐之事可 从长计议,你仍不用急于辞官归隐呀。"谢安从容道:"你是否怕我入宫后立即请辞?"王坦之点头道:"皇上会误以为你挟功自重,以退为进,那就不妙。"谢安 微笑道:"放心吧!我会待诸事底定,苻坚的情况清楚分明,始会离职,那时或不用我开腔,皇上已有安排了。""砰砰砰"!
  一阵急骤的鞭炮声在大司马府门外爆响,在欢乐热烈的气氛中,马车开进皇宫。
  苻坚骇然勒马,呆若木鸡似的瞧蓄远方,一股浓烟在那处升上高空,隐见火光。
  乞伏国仁、吕光等齐勒马缰,人人脸如死灰。
  战马嘶鸣,再有数匹马儿支撑不下去,力尽倒毙。
  吕光道:"边荒集起火!"
  乞伏国仁倒吸一口凉气道::逗是没有可能的!任南人水师如何快捷,逆水而行,至少明早才可到达边荒集。"吕光道:"即使到得边荒集,以姚大将军经验的 丰富,绝不会让南人轻易得手?"苻坚像忽然衰老了十多年般,脸上血色退尽,喃喃道:"作反哩!作反哩!"乞伏国仁等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反驳苻坚。眼前唯一 的可能性,是姚苌背叛大秦,自行放火烧寨,撤返北方。
  蓦地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从西南方传来,约有数千人之众。
  人人再次脸色大变,这趟确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难道氐秦就这幺亡掉?
 
第十一章 丹劫之难

  燕飞体内的变化,并不如妖女青媞所预料的被冷凝至失去肉身的所有感觉,只余下渐趋死亡的神智。
  当他往后仰跌的一刻,一直被抑制着的那股早先入侵属于"逍遥帝君"的真气,立如脱缰野马般从潜伏处窜冒出来,新旧的两股真气,既兼容又相冲,登时把他 全身经脉化作角力的战场,两者不断激荡争持,那种痛苦纵是硬汉如燕飞者亦忍受不来,像千万把冰雪造成细如牛毛的利刀,切割着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若不是口 不能言,早失声狂叫,但已痛得全身抖震,受尽"冰刑"之苦。
  他的所有感官均失去作用,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有如给投进一无所有的虚无境界,不知身在何处?究竟发生甚幺事?陪伴他的是一波比一波剧烈的伤害和痛苦。
  就在这悲惨深渊的至深处,忽然生出一点暖意,虽仍是痛不欲生,情愿快点死掉好脱离苦海,但神智却逐渐清明起来。隐隐感到暖意起自心脏正中的位置,逐渐蔓延往心脉。
  那情况便如一个在冰封的寒冷世界快要给冻毙的人,忽然得到一点火烬,火焰且不断增强生热。
  燕飞绝处逢生,再没暇理会因何会出现这种特异的情形,只尽力使自己忘记冰割般的痛楚,神志死守苦心头那丁点温暖。
  暖意逐渐扩大,经心脉缓缓延往任督二脉,专心一志下,痛苦仿佛正逐渐离开他。
  这并不表示他由冷转热,而是他再不是完全无能为力,任督二脉仍给寒毒占据,但他已抢回部份控制权。他的感官逐分逐寸的回复知觉,开始感觉到身体和四肢的存在,但若要爬起来逃走,仍是遥不可及的事。
  心中一动,想到阴差阳错下,反仗任遥先入侵的寒毒暂保自己的一条小命。所谓阳极阴生,阴极也阳生。两股至阴至寒之气的交激里,物极必反下,反生出阳暖之气。加上他本身的日月丽天大法,一向讲求阴阳互济之道,本身已具备寒极暖生的先决条件,机缘巧合下,竟得不死。
  可是燕飞心中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情,他乃这方面的大行家,从体内的情况,早预见可能的结果。
  这些许仿如在冰原雪地中的唯一火焰热能,只可以保住他性命一段时间,而他的经脉因受损过度,他不但武功全失,还将变成瘫痪的废人,永远再不能凭自己的力道重新站立起来。
  而这小股阴极阳生的纯阳之气,只令他多受活罪,若妖女青媞回来收尸,见他仍未死去,还不知会怎样凌辱他呢。
  他从未试过如此痛恨一个人,凡是可以伤害她的事,他肯定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行。就在这仇恨、怨愤、伤痛、疲乏、颓丧交袭而来的时刻,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个好主意。
  就是怀内秘不可测的铜壶丹劫。
  谢玄收慢马速,全队骑兵放缓速度,待到驰上高处,人人可见到边荒集冒起的浓烟,事实上边荒集离他们所在处尚有数个时辰的马程。
  谢玄欣然道:"我早猜到姚苌有此一着。"
  追在他马后的刘裕道:"希望烧的只是新建成的木寨,否则边荒集将成废墟。"谢玄好整以暇地似闲聊的道:"你对边荒集很有感情,所以感到惋惜?"刘裕晓 得他因快要追上苻坚,故趁机让人马休息回气。以养精蓄锐的马儿去追苻坚力战身疲的战马,自然占尽优势,苻坚将是休想脱身。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刺激有趣的 地方,甚幺荒诞不经的事也可以发生,到那裹的人都像抛开所有规限和约束,可以为所欲为。"谢玄微笑道:"最近的一次不算数,过往你曾多少次进入边荒集,又 抛开过甚幺约束呢?"刘裕老脸一红,稍作犹豫,最后坦然道:"我在北府诸郡从来不逛窑子,但到边荒集后,每晚都和高彦去尝鲜,只差在没有进赌场碰运气。" 谢玄哈哈笑道:"这是人情之常,醇酒美人,偶然放肆一下,当是痛快非常。听说边荒集并不是个价钱便宜的地方。"刘裕暗吃一惊,忙道:"高彦出手阔绰,每趟 均是由他请客,玄帅明察。"谢玄哑然失笑道:"我只是顺口问问,你不用作贼心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稍顿后道:"苻坚一行人该在十 里之内,我们须分三路行军,小心埋伏。"旗号兵忙打出旗号,部队重整阵势,又熄灭大部份火炬,随谢玄继续追蹑敌人。
  苻坚一众人等,虽摆出迎敌的阵势,但人人心知肚明在饥寒劳累侵袭下,所有兵将不单失去作战的力量,也失去斗志。
  月色下以百计的骑兵驰上西南面的丘陵高地,勒马停下,尚有众多部队从后方南面密林街出,止骑不前,列成阵势,队形整而不乱,显示出对方是有组织的精锐。
  乞伏国仁眼睛最利,舒一口气道:"是慕容上将军的人。"苻坚不知如何,一颗心却"卜卜"狂跳起来,对于慕容垂,虽然他是自己手下臣子,他总心存忌惮, 而慕容垂亦是王猛生前唯一顾忌的人,临终前更千叮万嘱自己要小心防他。可是由于慕容垂的实力远比不上他,所以苻坚并不在意,且倚仗慕容垂超凡的战力助他平 定北方。只恨现今形势逆转,他氐兵的精华在洛涧和淝水两役变得七零八落,又痛失了苻融。
  姚苌已叛他而去,比姚苌更可怕的慕容垂会对他采取甚幺态度呢?
  对方骑阵裂开,三骑缓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头扎钢箍、长发垂肩,状如魔神的慕容垂,左右伴着的分为其子慕容宝和亲弟慕容德,直趋苻坚马前。
  三人没有丝毫异样,照常的在马上向他致君臣之礼。
  苻坚心头一阵激动,颤声道:"上将军……"
  乞伏国仁、吕光、权翼等人人默言不语,静待慕容垂的反应。在此次南征之役中,惟有慕容垂和姚苌的本部兵马全然无损,慕容垂肯否继续向苻坚效忠,将直接影响异族诸将对苻坚的支持。
  慕容垂神色平静,目光投往边荒集升起的浓烟,不徐不疾的道:"天王请先恕臣迟来护驾之罪,边荒集怕已成为灰烬,不宜前往。为安全之计,天王请由此直赴 泗水,再折北返回京师,臣将全力拦截谢玄追兵,谅他也不敢越过边荒集。"众人均生出奇怪感觉,若慕容垂身在郧城,即使昨天闻讯立即赶来,至少也要在明天黄 昏方能赶到这裹,除非他一直潜藏在附近某处。
  现在眼前所见慕容垂的兵力约在二千至三千人间,他其余的二万多本部兵马,又在何方呢?
  此刻形势微妙凶险,即使苻坚也不敢质问他。
  慕容德和慕容宝则是脸无表情,教人莫测高深。
  苻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动,沉声道:"现今有上将军来助,我们可以收拾残兵,重整阵容,趁谢玄得胜骄狂之际,回师反扑,说不定可反败为胜。"慕容 垂唇角现出一丝笑意,淡淡道:"现在败局已成,粮道被截,即使我手上人马多上一倍,谢玄又被杀身亡,仍难过峡石淝水一关。如桓冲闻讯挥军攻来,我们将连安 返北方的机会也失掉,请天王立即起驾,迟恐不及。"苻坚差点想当众大哭一场,以泄心头悲愤,今次本是威凌天下的南征,已成彻头彻尾的失败,慕容垂所言更是 句句属实,无奈答应道:"殿后的重任交由上将军负责,朕在洛阳等待上将军。"慕容垂漫不经意的道:"臣尚有一个请求,万望可得天王赐准。"苻坚愕然道:" 上将军有何要求。"
  乞伏国仁等均大感不妥,晓得慕容垂不会有好说话。表面看慕容垂仍是对苻坚必恭必敬,但明眼人均看出他对苻坚已失去往昔的尊敬,尤以慕容宝和慕容德两人的神态为甚,摆出一副根本不把苻坚放在眼内的模样。
  慕容垂神色平静的道:"我军南征失利,北疆诸族,定必蠢蠢欲动,臣愿领本部人马,前往镇压,以安戎狄,顺道拜祭祖宗陵墓。"苻坚的心直沉下去,这等若放虎归山,如让慕容垂率本部兵马返回北疆根据地,他还肯再受自己调度吗?
  只是在眼前的形势下,他可以说"不"吗?
  燕飞想到的是荣智既在临死前珍而重之的把"丹劫"交给自己,肯定此物非同小可,大有可能是妖女青媞欲得之物,若自己把它服下,又让她看到空壶,肯定可把她气死。
  而除此一得外,这充满"恐怖神秘"意味的"丹劫",加上"葛洪泣制"的提示,而荣智最终仍不敢服用,理应是极毒极霸道的丹药,否则不该以"劫"为名。
  他燕飞是拚死无大碍,如今已不可能在服用后再有任何损失,因最好是能藉此了却残生,到地府中与娘相会。
  想到这里,燕飞振起意志,以意引气,把微弱不堪的暖流引导往右手的经脉,他的右手立时颤动起来,同时有如针刺,整条手臂的痛楚以倍数剧增。
  不知是否有明确的奋斗目标,他的眼和耳的知感也逐渐增强,可见到模糊的景像,就在此时,一阵声音从古刹方向隐约传来,虽仍似在遥远的天边地极,却字字可闻。
  一把雄壮的男声长笑道:"原来是逍遥帝后亲临,难怪我方人马难逃劫数。"妖女青媞的声音响应道:"难得江教主不远千里而来,奴家当然要悉心侍候。"燕飞大感错愕,心忖这妖女竟非任遥的妹子,而是他的"伪后",真教人意外。
  逍遥教的人行事诡邪怪异,难以常理推之,自己正身受其害,亦知之已晚。
  此时他已可移动指头,证明经脉仍未被彻底破坏,不过寒毒仍在肆虐扩张,只好趁犹有余力之际,完成死前的唯一心愿。
  他的性格孤毅卓绝,再不听妖道妖女的对答,专心一志移动右手,探入怀内,如此简单的动作,在此际却似是历尽千百世劫难般方能完成。
  他虽是立心不听,无奈江凌虚的声音又传入耳内道:"听说帝后最近巧施妙计,从安世清父女处骗得天心玉佩,不知是否由帝后随身携带着呢?"燕飞如获至宝 的一把抓着铜壶,闻言明白过来,难怪太乙教和天师道两方人马会上门找安世清,皆因天心佩原是在安世清手上,现在任遥夫妇尽悉天、地、心三佩的秘密,如能杀 死燕飞和刘裕,便可独得其秘。
  安世清之女正因此直追入边荒来。
  心中不由浮现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体内的痛苦也像减轻少许。
  铜壶从怀内掏出。
  青媞的声音娇笑道:"江教主消息灵通,人家身上是否有天心佩在,只要你擒下奴家,彻底搜查,不是可一清二楚吗?"她的说话语带相关,充满淫邪的意味, 还似在表示大有以被对方搜身为乐,充满诱惑的能事。燕飞却晓得她是故意惹起江凌虚的色心,在不会痛施杀手下,便可易于为其所乘。
  岂知江凌虚并没有中计,笑道:"少说废话,你当我江凌虚是三岁孩儿?从你的尸身搜出来还不是一样吗?"青煶娇笑道:"既是如此,因何江教主又在废话连 篇,尽说话而不动手呢?"这也是燕飞心中疑问,看先前江凌虚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车队,大开杀戒,眼前没理由不来个速战速决,一举毙敌。
  他的手缓缓把铜壶移至唇边,一股近乎无法抗拒的劳累蔓延往整只右手,使他差点想要放弃,就此闭目死去。
  当然他不可以如此做,否则等若向狼心狗肺的毒女献宝,振起无上意志,苦抗销蚀他心灵的寒毒,誓不低头地积蓄右手所余无几的力量,硬向嘴唇移去。
  江凌虚冷哼一声,道:"还要装蒜,曼妙你给我站起来。"他这幺说,燕飞登时明白曼妙确在发放烟花讯号后,装作昏迷引江凌虚上钓,旋又大惑不解,若她两人联手应敌便不怕江凌虚,怎会坐看江凌虚屠戮己方教众?
  唯一解释是她们仍信心不足,而任遥却在附近。
  一阵可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娇柔女声响起来,正是曼妙夫人甜美的呖呖声音,由于见过她诱人的卧姿,燕飞可在脑袋中描绘出她烟视媚行的诱人样儿。禁不住又奇怪自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绝境中,仍会想到这种事,就在此一刹那,他感到右手开始有力。
  燕飞"精神大振",用拇指按破封盖的火漆,竭尽全力务要推甩封壶的铜塞子。
  心想成功失败,便看此时。
  他自己知自己事,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拔开壶塞,只有不到两三成的把握。
  奇妙的事发生了。
  当他按裂火漆,原本冰冷的铜壶忽然变得灼热起来,对此时的他来说,若如有人雪中送炭,有那幺舒服就那幺舒服。
  热力还似在不断加剧中,壶内似乎生出一股力量,要把壶塞弹开,怪异至极点。
  古刹的三人虽有对话,他却半句都听不入耳内去,全心助壶内"丹劫"两指之力,尽力把铜塞子拔出来。
  "卜"的一声,塞子冲空而上,擦过他鼻端,接着一股强烈至使人窒息的火热,扑脸而来。
  燕飞事实上已到达油尽灯枯的境地,那敢犹豫,不理一切奋尽余力,把壶内的"丹劫"倒入口内。
  "当"!
  壶子先滚落他胸口,再滑往地上,铜石相碰,发出清音。
  江凌虚的声音大喝道:"原来任教主亲临,难怪你两个有恃无恐,恕江某人无暇奉陪哩!"燕飞心叫误会,不过已没法作他想,他感觉不到任何丹丸入口,只是 一股火热倾入口内,像千百股灼热的火柱般往全身扩散,浑体寒熟交击,那种难受的感觉比较起来,刚才的痛苦实在小儿科之极。
  "轰"!
  寒熟激荡,他身体内像火山爆发和雪崩冰裂同时发生,登时眼冒金星,偏又没有昏死过去。冷暖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送出狂飙,草木连根拔起,小铜壶和铜塞也被卷往远处。
  忽然全身阵寒阵熟,不论冰封火烧,均似要把他立时撕裂的情状。
  下一刻燕飞竟发觉从地上弹起来,他的身体再不受意志的控制,狂叫一声,就那幺拚命狂奔,像发了疯的样子。
  迅即远去,比奔马更要迅捷。
 
第十二章 火冰异象

  荆州、江陵、刺史府。
  桓玄腰挂"断玉寒",一身武士便服,在内堂接待从建康赶来奔丧的江海流,他们席地而坐,由江海流细说建康的情况。
  淝水的捷报在一个时辰前传到江陵,举城哄动,桓玄立即下令手下诸将集结军力,准备明天发军,一举克服北面失地。
  听到谢安肯对他继承乃兄大司马之位点头,桓玄暗松一口气,微笑道:"算他识相吧!"又对江海流道:"海流你为此事奔走,我桓玄非常感激,绝不会忘记。 "江海流微笑道:"南郡公……噢!应该是大司马,对我江海流一向鼎力支持,现在有机会为大司马效劳,我怎可不尽心尽力。"桓玄欣然道:"我桓家从来不把海 流你视为外人,只要我一天掌权,可保大江帮继续壮大,大家祸福与共。是哩!谢安逼你切断与孙恩的交易,你有甚幺看法,不用有任何顾忌,甚幺也可以说出来。 "江海流颓然道:"坦白说,安公的指示令我非常为难。对孙恩我绝对没有任何好感,不过他控制着沿海大部份盐货买卖,价钱又因不用纳盐税而变得非常便宜,对 我帮的财力事关重大。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给孙恩勾结上聂天还,对我大江帮的损害将是难以估计。"桓玄冷哼一声,喃喃念道:"聂天还!"
  又盯着江海流道:"你怎幺看待他的警告?"
  江海流沉吟片刻,叹道:"安公说过若击退苻坚,会乘势收拾孙恩。坦白说,对安公我是非常尊重的,他老人家既宣诸于口,我很难忤逆他的心意。而且我帮上下亦视他如神明,我们很难公开和他作对,只好另想办法。"接着试探道:"当然也要看大司马的想法。"
  桓玄沉声道:"我对谢安也有一份尊敬,海流这般做亦合乎形势,我初登大司马之位,还须一段日子巩固荆州军民之心,幸好机会就在眼前,待我收复襄阳等十 多座城池后,立即挥军巴蜀,夺取漠中,北胁关中,去我莉州西面祸源。"江海流暗松一口气,他现在最怕的是桓玄逼他公然违抗谢安,那谢安一怒之下,他大江帮 肯定遭殃。谢玄挟击垮苻坚百万大军之威,此时谁敢与他争锋。即使强如桓玄,也要韬光养晦,暂把矛头指向川蜀。
  点头道:"有大司马这番指示,海流明白哩!"桓玄胸有成竹的道:"谢安叔侄愈显锋芒,司马曜兄弟对他猜忌愈深,他们风光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我们先搞 好荆州,然后静待时机。"江海流道:"不过若拖得太久,让聂天还坐大,势将威胁荆州后防,于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桓玄微笑道:"往昔我们为应付北方的威 胁,疲于奔命,故无暇顾及南方两湖一带的区域,让聂天还称王称霸,至乎不把我桓家放在眼内。"接而双目厉芒烁闪,冷然道:"谁敢与我桓家作对,我会教他后 悔人世为人。对两湖帮我已有全盘的计划,纵让聂天还得意一时又如何?"江海流心中一阵心寒,他熟悉桓玄的行事作风和手段,以前事事要听桓冲的话,故不得不 压抑收敛。现在桓冲病逝,荆州的军政大权落在他手上,逆我者亡的情性再无顾忌。这番话虽是针对聂天还说的,还不也在警告自己不得生出异心。
  桓玄又往他瞧来,神色复常,淡淡道:"谢安那次找你到秦淮楼,只是顺道警告你几句,真正的目的在于弥勒教,对吗?"江海流只好点头。
  桓玄悠然道:"让我向你提出忠告,你们做生意买卖的,最好不要随便开罪人,要做到面面俱圆,方可通吃四方。说到底,建康仍是司马曜兄弟的天下,一天我不点头,谢玄纵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造反。"江海流皱眉道:"大司马的意思是……"
  桓玄截断他道:"我是希望你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勿要介入谢安和皇上兄弟间的斗争去。否则一天谢安失势,便轮到你失势,我和谢玄均是鞭长莫及,很难保住 你在建康的生意。司马道子那奸贼只要指示王国宝为难你,可教你吃不完兜着走。我要说的就是这幺多,其它由你自己斟酌轻重。"江海流的心直沉下去,明白再不 能像桓冲与谢安交好的时代般处处逢春,而必须选择立场。
  桓玄说得虽轻描淡写,背后却暗含严重的警告。
  苦笑道:"海流明白哩!"
  任遥、青媞和曼妙三人立在适才燕飞倒卧的位置处,不敢相信自己那双眼睛般看着眼前诡异可怕的情景。
  地面一片焦黑,像给猛烈的大火烧过,又像天上惊雷下劈,波及处足有丈许方圆,寸草不留,石头被熏黑,而更惊人的是在这片焦土外,不论草木泥土均结上薄冰,像一条宽若半丈的冰带环绕着内中的焦土。
  三人不但从没有见过这般可怕的异像,连想也从未想过,当然更无法猜估究竟发生了甚幺事。
  青媞花容惨淡的指着焦土的中心,道:"燕飞刚才是躺在这里。"任遥目光投往西南方,那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现在却现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空隙,枝折叶落,显然是给人以厉害至极的气功硬辟出来的。
  泥土上却出奇地没有任何脚印遗痕。
  曼妙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燕飞因死得太惨,化为厉鬼。"青媞颤声道:"不要吓我!"心忖若燕飞变成会寻仇的僵尸,肯定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自己。
  任遥在三人中最冷静,往青媞望去,沉声道:"你肯定他中了你的逍遥气吗?"青媞仍是惊魂不定,道:"我再不敢肯定。"
  任遥叹道:"此子确有鬼神莫测之能,若不是他弄出声音,江老妖将劫数难逃。"原来他负伤逃离宁家镇后,觅地疗伤,治好内伤后,再全速追赶车队,还赶在 燕飞前面,到发觉车队遇袭,按曼妙留下的暗记,追上曼妙,着她发放讯号火箭,把江凌虚诱来,正要凭三人之力,围歼江凌虚,却给燕飞神推鬼使般破坏了,吓走 江凌虚。三人遂来寻燕飞晦气,岂知觅到的竟是如此异象。
  任遥当机立断道:"青媞你负责送曼妙到建康去,由我负责追杀燕飞,即使他化为厉鬼,我也有方法令他永不超生。"司马道子气冲冲的回到王府,随他从宫内回来的还有王国宝和菇千秋两大心腹。
  三人直入内堂,分宾主坐下。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怒道:"战争还未有最后结果,皇兄便急不及待的封谢安作甚幺卢陵郡公,谢石为南康县公,谢玄为康乐县公,谢琰为望祭县 公,一门四公,当世莫比。可是若苻坚凭边荒集的大军反扑,重渡淮水,谢安再保不住皇兄的半壁江山,皇兄是否又须急急褫夺对他们的封赏。唉!皇兄的所作所 为,真的令人费解。"王国宝皱眉道:"照道理皇上于晓得谢安持宠生骄,指使手下欺压元显公子的事,该有提防才对。"司马道子没好气的道:"此事更不用说, 他在见谢安前,亲自向我提出警告,着我好好管教儿子,差点给他气死。"菇千秋阴恻侧道:"王爷不用动气,皇上是因淝水之胜忽然而来,且得来不易,故心情兴 奋,喜出望外,乃人之常情,故对谢安有感激之心。一旦战胜的热潮减退,将不得不回归到种种现实的问题上,那时王爷说的话,皇上定会听得入耳。"司马道子回 复冷静,沉吟道:"皇兄让桓玄继承大司马的圣谕批文,已发往荆州,谢玄与桓玄一向不和,谢安怎会反在此事上支持桓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怕桓玄起兵作 乱,大可把事情拖延,待与苻坚胜负分明后再想办法,你们怎样看此事?"王国宝双目闪过妒忌神色,两玄的不和,固是江南众所周知的事,可是他和桓玄更是关系 恶劣,他舆桓玄曾在一个宴会场合中发生龃龉,闹得非常不愉快。
  点头道:"以谢安一向护短的作风,理该待击退苻坚后,把谢玄捧上大司马之位,那时候谢家更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菇千秋奸笑道:"照我看谢安是在表明立场,向皇上暗示他对权力并无野心,他谢家并不希罕大司马之位。"司马道子冷哼道:"这或是他以退为进之策。"菇 千秋阴阴笑道:"谢安深谋远虑,有此想法绝不稀奇,不过他有个大缺点,如我们擅加利用,可以轻易把他扳倒。"菇千秋在司马道子的心腹手下中,最足智多谋, 满肚阴谋诡吁,司马道子闻言,大喜道:"还不给我说出来!"菇千秋故意慢吞吞的道:"谢安的缺点,是他有着江左名士的习气,追求的是放纵任意和逍遥自适的 精神,不住怀念往昔退隐东山的生活方式。只要我们狠狠予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便可惹起他退隐之念,那时只要皇上不挽留他,肯定他万念俱灰。那时建康将是王爷 的天下,王爷想对付那个人便那个人,谁敢反对?"司马道子皱起眉头,道:"在现今的气氛下,我们若对谢安轻举妄动,会令皇兄不快,到头来被责的不又是我 吗?"菇千秋胸有成竹的道:"只要我们谋定后动,教谢安抓不着我们任何把柄,而谢安虽明知是我们干的,却苦于无法指证,最妙是这件事对皇上来说又不关痛 痒,使谢安进既不能,惟有黯然告退。"王国宝道:"菇大人不要卖关子好吗?快爽脆点的说出来,看看是否可行。"菇千秋淡淡道:"杀宋悲风!"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两人面面相觑,宋悲风乃追随谢安多年的忠仆,杀他等于直接捋谢安的虎须,后果难测。
  王国宝摇头道:"皇上刚训斥王爷,着王爷管教元显公子,掉个头我们便去杀宋悲风,王爷怎样向皇上交待?"菇千秋道:"微妙处正在这里,宋悲风本身是无 关痛痒的人物,但对谢安却意义重大,我们方的人完全置身于此事之外,另安排能人出手,还布置成江湖公平决斗的格局,那皇上如何可怪罪王爷,谢安则是哑子吃 黄连,有苦自己知。"司马道子吁出一口气道:"宋悲风虽然身份低微,但他的剑法却一等一的剑法,环顾建康,除我和国宝外,恐怕没有人是他的敌手。若要杀 他,必须采伏击围攻的方法。"王国宝也点头道:"即使有这幺一个人,若他搏杀宋悲风,不要说谢安,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菇千秋欣然道:"就让我们请出一 个连皇上也不敢降罪,其武功又稳赢宋悲风的人,那又如何呢?"司马道子一震道:"小活弥勒!"
  菇千秋缓缓点头,道:"竺雷音明天便要动程往迎我们的"小活弥勒"竺不归大师,他的武功仅次于"大活弥勒",与尼惠辉在伯仲之间,以他老人家的功夫, 只要答应出手,宋悲风必死无疑。"王国宝兴奋的道::冱确不失是可行之计,只要我们巧布妙局,装成是宋悲风开罪小活弥勒,谢安也没有话可说。"司马道子仍 在犹豫。
  菇千秋鼓其如簧之舌道:"此计万无一失,加上我们即将抵达的绝色美人儿在皇上寝边说话,谢安又确是功高震主,必可遂王爷心愿。"王国宝一头雾水问道:"甚幺绝色美人儿?"
  司马道子和菇千秋没有理会他,前者瞧着菇千秋,一字一字的道:"千秋思虑周长,此计确是可行。不过若宋悲风被杀,将触动整个谢家,谢玄牢牢控制北府军 兵权,若把此事闹大,我们引进新教的大计极可能半途而废,而不归大师将变成真的归不了北方,我们如何向大活弥勒交待?"菇千秋从容解惑道:"谢安捧桓玄为 大司马,是作茧自缚,有桓玄牵制谢玄,他空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妄动。更重要是谢安倦勤的心态,如此事真的发生,皇上又纵容不归大师,我敢肯定谢安只余告 退一途,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砰"!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几上,冷喝道:"就这幺办!"谢安于宫宴中途告退,司马曜乐得没有他在旁监视,更可放浪形骸,立即赐准。
  谢安先送王坦之返王府,此时整条乌衣巷已完全被欢乐的气氛笼罩,各户豪门张灯结彩,家家大开中门,不但任由客人进出,还侍之以名酒美食,虽时过二更 天,却没有人肯乖乖在家睡觉,特别是年轻一代,男的奇冠异服,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联群结队的穿梭各府,嬉闹街头,好不热闹。
  更有高门大宅鼓乐喧天,歌舞不绝,比对起今夜前的人人自危,家家门户紧闭,一片末日来临前的情况,其对比之强烈,不是亲历两景者,实在无法想象。
  谢安马车到处,人人喝采鼓掌,一群小孩更追在马车后,无处不受到最热烈的欢迎。
  不过乌衣巷出入口仍由卫兵把守,只许高门子弟进出,寒门人士一律严禁内进,泾渭分明。
  谢府的热闹是盛况空前,属于谢安孙子辈的一代百多人,全聚集在府前大广场上玩烟花放爆竹,门前挂起以百计的彩灯,加上拥进府内祝贺谢安以表感激的人群,挤得广场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进入府门,立时爆起震天采声,高呼"安公"之名不绝,人人争睹此次胜仗大功臣的风采。
  谢安的心情却更是沉重,司马道子中途拂袖而去,是非常不好的兆头。
  在此一刻,他谢家臻于鼎盛的巅峰,可是综观江左政权所有权臣的下场,不立功反比立功好,立小功反比立大功好,而苻坚的南来,使他在无可选择下,立下大功,还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显赫大功,后果确不堪想象。
  谢安自出仕东山后,过往隐居时的风流潇洒、放情磊落已不复得,在放达逍遥的外表下,内心深处是充满感时伤世的悲情,还要承受长期内乱外患杀戮死丧遣留下来的精神重担。而在这一刻,胜利的狂喜与对大晋未来的深忧,揉集而成他没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复杂心怀。
  若可以选择,他情愿避开眼前的热闹,躲到千千的雨坪台,静静的听她弹琴唱曲,灌两杯美酒入肚子去。
  当然他不可以脱身离开,在万众期待下,他必须与众同乐。
  宋悲风等一众随从,根本无法插手侍候谢安下车。
  占得有利位置的一众谢家子弟,一哄而上团团围着泊在府门的马车,由有谢家第一美女,年方十八,谢玄的幼女谢钟秀与另一娇美无伦,年纪相若的少女为他拉开车门。
  谢安刚踏足地上,众少男少女百多人齐声施礼叫道:"安公你好!"接着是完全没有拘促的笑声,四周的人纷纷叫好,把本已喧闹的气氛推上最高峰。
  一个小孩往谢安扑过来,撞入他怀里去,嚷道:"爷爷是大英雄!"谢安一把将他抱起,这孩儿叫谢混,是谢琰的第三子,谢安最疼爱的孙儿,自少仪容秀美,风神不凡,对善于观人的谢安来说,谢混是他谢家继谢玄后最大的希望。
  谢钟秀不甘示弱的抢到谢安的另一边,紧挽着他的臂膀。
  谢安忽然想起女儿的错嫁夫郎,暗忖定要提醒谢玄,为钟秀选择夫婿须小心其事,不可重蹈自己悔之已晚的覆辙。
  在这一刻,他把一切烦恼置诸脑后,心中充满亲情的温暖,更感激群众对他的支持。
  他的目光落到正以崇慕尊敬的眼光,眨也不眨瞧着他,与谢钟秀一起为他拉开车门的秀丽少女脸上。
  心想此女的娇俏尤在谢钟秀之上,且绝不在纪千千之下,为何自己竟完全没有见过她的印像。看她与府内子弟的稔熟,当为某高门的闺秀。
  谢钟秀凑在他耳旁道:"叔爷呵!她是王恭之女王淡真,她……"群众见到谢安,爆起满天采声,把谢钟秀下面的话全盖过去。
 
第十三章 南北双雄

  燕飞冲出密林,狂驰于边荒的草原上,他不但没有目标方向,且根本不知自己在干甚幺,不晓得自己在奔跑。
  在极度的火热和冰寒的争持激荡后,他的灵觉似若告别了以他身体作战场的冰霜与烈焰,他的心神完全被一幕一幕纷至沓来的往事占据,不晓得任何关于身体的事,灵魂与肉体再没有任何连系。
  一切变成漫无目的。
  起始时,他受尽寒热的折磨凌虐。
  当来自丹劫的火热占到上风,任遥和青媞的至寒之气便像退避三舍,任由热气焚心,他喷出来是火辣辣的气,全身发烫,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吸进肺内的再不 是初冬冰凉的空气,而是一团一团的火焰,毛孔流出来的汗珠顷刻间已被蒸发掉。他清楚感觉到丹劫无边的威力,而他的生命正不断萎缩和步向消亡,他唯一想的的 是冰凉的河水,所以必须不住奔跑,寻觅水源。
  可是不旋踵寒气又不知从那裹钻出来,若如烈火被冰雪替代,脉搏转缓,血液也给冷得凝固起来。这时他想到的只有继续奔跑,以免血液结成冰霜,且期待火热的重临。
  如此寒热交替无数次后,身体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感觉。
  一幕童年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他和拓跋圭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拓跋圭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坛汉人酿的烈酒"烧刀子"回来。
  两人躲在一处荒野偷尝,最初几口辣得两人喉嘴如火烧,接着喝下去却觉愈辣愈刺激,终喝至酩酊大醉,卧倒山头,过了一夜。到明天午后才给娘亲和大批族人寻到。
  燕飞随娘亲回帐幕后,本以为会挨棒子,岂知娘亲只死命抱着他,默默流泪,没有半句责骂。
  此事现在浮现心头,燕飞只想大哭一场。
  忽然间,灵魂像从夜空忽然回归到身体,再没有丝毫寒或热的感觉,全身飘飘荡荡的。
  此时他方晓得自己在荒原上疾驰,速度比他以前任何尽展全力的飞奔更要迅捷,大地在飞快倒退,天上的星辰仿似铺天盖地的直压往头顶来。
  一阵无可抗拒的劳累侵袭全身,脑际轰然如受天雷殛劈,往前直跌,连续翻滚十多转,最后仰卧地上,昏迷过去。
  一点黑影,横过夜月。
  刘裕兴奋的嚷道:"那是乞伏国仁的天眼,苻坚也该不远了。"谢玄领着手下,奔上一处丘陵高地,然后下令布阵。
  刘裕大惑不解,心忖此行目的在追杀苻坚,怎可反停下来布阵等待,那疾赶半天一夜的辛劳岂非白费。
  前方是疏密有致的林木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声马嘶,看情况不大可能有伏兵在。
  谢玄淡淡道:"小裕到我身旁来。"
  刘裕依言拍马推进至他旁稍后处。
  谢玄目光投往天上盘飞两匝,然后北去的天眼,淡淡道:"今晚的月色很美!"刘裕为之愕然,他本以为谢玄会解释因何忽然停军,岂知却在欣赏夜色,心忖名将本色,终是名士。
  谢玄忽然轻叹一声,道:"今次我们追杀苻坚的行动,到此为止。"刘裕更感错愕,目光投往东北方远处边荒集冒上夜空的浓烟,然后细察天眼飞行的方向,一 呆道:"苻坚放弃边荒集,逃往北方。"谢玄嘉许道:"你终发觉其中变化,告诉我,苻坚因何忽然改道?此前他是直赴边荒集,且心无二志,尽显其急于反败为胜 的清楚心意。"刘裕沉吟片刻,试图解释道:"或者是遇上从边荒集逃出来的将士,知道姚苌背叛他,知事不可为,于是放弃边荒集,往北方逃去。"谢玄微笑分析 道:"姚苌是边荒集的主事者,他当然不会蠢得说自己背叛苻坚,而是假传苻坚圣旨,于撤退前烧掉边荒集,加上败讯经烽火和败军传回来,人心惶惶下,人人急于 逃返泗水北岸,谁会有兴致掉转头来寻生死未卜的苻坚?又怎知苻坚采取的逃走路线?"刘裕终于明白过来,剧震道:"是慕容垂。"
  谢玄露出孺子可教的笑意,点头道:"只有慕容垂可令苻坚反败为胜、现在扭转形势的希望泡影彻底破灭,最出色的两名大将均弃他而去,在此役夷然无损仅余 的两支骑兵部队一股脑儿失掉,苻坚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本钱,只好怆惶逃命。"稍顿又道:"起程以来,我一路上已在留意慕容垂的军队。此人雄材伟略,足智多 谋,早看破我会趁苻坚阵脚未稳,来个速战速决,所以必隐伏附近,看情况变化而作出相应行动,若他可以趁机把我谢玄伏杀,对他的声望会有很大的帮助,且可立 即瘫痪我大晋随之而来的北伐壮举。以他的为人,绝不肯放过如此一举两得的千载良机。"刘裕目光扫视前方林区,看法已截然不同,大有草木皆兵之感,禁不住暗 抹一把汗。
  求胜心切,确是兵家大忌。
  换过自己是谢玄,肯定惟恐苻坚溜掉,更加速追去,落得由胜转败,全军覆没。
  谢玄的悬崖勒马,即使将来证明他是错的,顶多走失个再没有可能有大作为的苻坚。
  他暗暗把此事铭记于心,务要自己将来不会犯上同样错误。
  胜负只是一线之隔。
  谢玄神态悠闲,似有所待的道:"苻坚返回北方,将发觉回天乏力,问题只在能苟延残喘到甚幺时候。他最顾忌的人不是姚苌,而是慕容垂。如慕容垂返回根据 地,他必须分兵守卫洛阳和附近诸镇,以保关中的安全,所余无几的氐族军力,会进一步摊薄。"刘裕不解道:"照玄帅的意思,慕容垂竟不杀苻坚,还放虎归山, 于他有何好处?"谢玄微笑道:"这恰是慕容垂显示其雄材大略的地方,因为他是志在天下,而非一时的得失。如他乘人之危杀害苻坚,只落得不忠不义的臭名,还 会被姚苌等借为苻坚复仇之名,打正旗号共讨之。可是他肯先返回据地,先立稳阵脚,难题便落到为苻坚留守长安的慕容冲、慕容永兄弟处,又或姚苌身上,他们当 然人人都想取苻坚之位而代之,可是谁先出手呢?在这种形势下,慕容垂可坐拥重兵,来个隔岸观火,待苻坚败亡后,才号召北方为苻坚复仇,此为上上之计。"刘 裕听得心悦诚服,也暗惊慕容垂的大智大勇,深谋远虑,不由有点为拓跋圭担心起来,矛盾的是现在的拓跋圭对他而言已是敌非友。
  谢玄续道:"氐秦的所谓精锐"四帅子弟",既一溃于淝水,又再分戌洛阳、山东,苻坚返回长安后,只好倚仗鲜卑慕容冲兄弟的兵员,若两人变生肘腋,可用 的便只有姚苌的羌兵,姚苌当然并非善男信女。由此可见,苻坚的败亡,是因南伐之战在民族的分配与组织上犯下大错,鲜卑,羌人夷然无损,他的本部兵马却是七 零八落。
  氐人十多年来的风光,已一去不返。"
  蹄音骤起,从林木暗黑处涌出无数敌骑,在林外迅速排成战阵,一时两方人马,成对峙之势,相隔只有千步之遥。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忽然一人拍马而出,只看其威武若魔神,不可一世的形相,不是号称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尚会是何人。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
  慕容垂不但是北方诸胡的第一把手,手上北霸枪从来没有遇过敌手,武功亦镇慑南北汉人武林,其评价犹在汉人"大活弥勒"竺法庆,"丹王"安世清、"逍遥帝君"任遥,"太乙教"教主江凌虚等一方霸主之上。在北方,单打独斗,没有人敢撄其枪锋。
  谢玄吩咐左右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接着又压低声音对刘裕道:"若我落败的身亡,你须立即率众远遁,不用理我的尸身。"拍马而出,往慕容垂迎去。
  刘裕听得大吃一惊,头皮发麻,想不到忽然演变至如此局面。
  看着谢玄雄伟的背影,背挂的九韶定音剑,心中涌起对谢玄高山仰止的无限崇敬。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了得,忽然又想起燕飞,他亦是这种真好汉。
  慕容垂在两方人马中间勒马停下,肩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平静地瞧善对手缓缓接近,仰天笑道:"好一个谢玄,果然没有令本人失望,不过我们的交情亦到 此告终,慕容垂愿领教九品高手的上上之品,南方第一剑术大家九韶定音剑的绝世剑法。"谢玄在他马前三丈立马不前,接着翻身下马,同一时间慕容垂从马上弹 起,名震天下的北霸枪不知何时来到手上,在马头上方来一个潇洒好看的筋斗,落在谢玄前两丈许处。
  "锵"!
  谢玄祭出九韶定音剑,遥指敌手。
  剑长四尺二寸,在剑脊一边沿锋口开出九个比尾指尖略捆的小孔,通体青光莹莹,锋快至令人难以相信。
  谢玄微笑道:"能领教北方第一大家的绝艺,是我谢玄的荣幸。慕容大家请!"慕容垂一振手上北霸枪,一股冷凝如冰如雪的杀气立即笼罩谢玄,还波及全场,即使位于远处的刘裕,仍生出心胆俱寒的可怕感觉。
  如此可怕的武功,即使比之那在密林偷袭他和燕飞的鬼脸高手,怕亦要高上一、两筹。
 
第4卷 第一章 送君千里

  若要在南北武林各找一个代表人物,又或胡汉两族具有代表性的顶尖高手,入选者必为慕容垂和谢玄无疑。
  慕容垂外号‘北霸’,他不单是占北方诸胡人数最多的鲜卑族中的第一人,且是诸胡公认,完全没有争议的首席高手。不论武功兵法,均无人敢与其抗衡。
  谢玄人称‘九品名剑’,自二十三岁击杀上任的两湖帮帮主‘刀魔’向在山,跃升‘九品高手’上上品的宝座,十多年来未逢敌手。
  乱世出英雄,这一代南北汉人武林虽是高手辈出,可是北方武林翘楚如安世清、任遥、江凌虚之辈,夹杂胡人武技心法,而南方的孙恩,则被视为邪魔外道。所以能承先启后,继承汉族博大精深的武技者,舍谢玄外尚有谁有这个资格。
  两人年纪相若,均是武林和战场上纵横不败的盖乏豪雄,他们忽然相逢,进行事前没有人预料得到的决战,将直接影响到南北的盛衰。
  纵使江左政权在淝水之役大获全胜,可是若谢玄于此役落败身亡,南晋仍是得不偿失,主宰南晋军政大权的谢家亦要因而衰落;而慕容垂则成为最大的得益者,更将一跃成为最有资格领导北方诸胡的霸主。
  刘裕头皮发麻的瞧着两大顶尖高手,毫无插手之方,只能苦待结局的出现。
  慕容垂不愧北方第一明帅的称誉,随他来拦截谢玄的本族人马,实力与谢玄追杀苻坚的人数相若,这更教谢玄欲退不能。假如慕容垂尽率三万精骑来截击,谢玄 可以立即掉头退走,事后没有人敢笑他没有胆量。偏是慕容垂摆出势均力敌的格局,营造出公平决战的形势,令谢玄不得不近身应战,只从这点,已可推知慕容垂的 处心积虑和高明的地方。
  谢玄如输掉此仗,他谢家淝水之战赢回来的筹码,将由此输掉。南晋虽仍可暂保偏安之局,但以后只能坐看慕容垂取代苻坚,统一北方,再发动另一次南侵。
  龙吟声起。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手上颤动起来,起始时啸吟似有若无,转眼化作如龙行天际、低潜渊海,飘忽虚渺至极点的剑啸。
  九韶定音剑主动进击,最令对手和旁观者难测的,是剑啸声与剑势不但丝毫没有任何配合之处,且是截然相反,其中的矛盾不但令人难以接受,更令人无从相信。
  当从剑缘九孔发出的剑韵,变成重重叠叠的龙吟虎啸,笼罩着整个决战的草原方圆十多丈的空间,彷佛布下韶音的罗网,啸音反覆如波推浪涌,不断包裹、缠 绕,令人欲离难去,有如永远走不出的啸音的迷宫。他的九韶定音剑,却化作青芒,在慕容垂的气墙外,硬生生凿开一道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化作耀人眼目的青 芒,剑体以惊人和肉眼难察的高速振动冲剌,直捣慕容垂胸口。
  谢玄的动作潇洒飘逸,纵是在那么剑枪锋刃相拚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刻,仍然从容写意,又把一切矛盾统一起来,合成他独一无二的大家风范。
  以慕容垂的本领和自负,也不得不分出部分心神,以应付谢玄的奇功绝艺。
  要知,高手对敌,所有感官无不投入发挥,听觉更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往往不用目视,只从其兵刃破风或衣袂飘动的响音,可有如目睹的判定对方的招式、速度至乎位置的微妙变化。
  可是这一套听觉,用在谢玄身上却完全派不上用场,且必须把这心法完全甩开,否则必败无疑。如此充满音乐美感的可怕剑法,慕容垂仍是首次遇上。
  慕容垂大喝一声,把九韶定音剑的啸吟完全压下去,似若阳光破开层云,光照大地。手上北霸枪化为滚滚枪浪,一波一波缓慢而稳定地向敌剑迎去。如有实质,却又是实中藏虚;似是千变万化,又如只是朴朴实实的一枪之势。其中精微奥妙处,尽显北方第一宗师大家的骄人本领。
  刘裕看得目眩神迷,两人是场决战,他早晓得必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可是两人剑术枪法的高明神奇,仍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叹为观止之余,更是大开眼界。
  ‘当’!
  剑枪交击,震慑全场的激响往四周扩散,彷如在平静的大湖投下万斤巨石,震撼激荡,直教人人耳鼓生痛。
  谢玄衣袂飘飞,借势脚不沾地御剑飞退,英俊无匹的脸容,犹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定音剑遥指对手,直退回原位,仰天大笑道:‘果然是北方第一枪,谢玄领 教!’刘裕忽然心中一动,吩咐左右道:‘派人往四周放哨,然后向我报告情况。’左右虽不愿意错过眼福,然军令如山,不得不领命去了。
  慕容垂双目一瞬不眨的凝注谢玄,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道:‘天下间竟有这么以音惑敌、克敌的剑法?谢兄是怎么创出来的?慕容垂佩服,看枪!’说到最后一句,手上北霸枪弹上半空,虚划几下,就像书法大家,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疾舒胸臆,他却借枪画出心意。
  人人看得大惑不解,可是均能感到慕容垂的虚招,隐含无比深刻的后着,本身已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霸气。
  谢玄仍是那副潇洒从容的神态,而不论场内场外,亦只有他到达,能看破慕容垂心意的级数。当下不敢怠慢,剑吟再起。
  慕容垂虚挥的几枪,实是他接踵而来的攻势的起手式,不但把速度提升至极限,还把全身功力聚集在一击之内,整个人的精气神,升至枪道巅峰的境界,杀气全收束在枪锋之上,充满冰雪般冷凝迫人的气势,其威势直可在一枪之内与敌分出胜负。
  如此功法,天下间像慕容垂般轻轻松松便能施展出来,真是屈指可数。
  ‘飕’!
  北霸枪横过虚空,循着似早已安置在空间中,弯弯的弧曲线路,击向谢玄,不理天下间千般万样的诸般武术。他这一枪,已尽显臻达巅峰又是最本源的精粹,本身充满莫之能御的威力。
  剑啸声同一时间充盈场上,一改先前的气象万千、惑人心魄,此刻却是潇逸跳脱的清音,合形而成一种如诗似画,既浓郁又洒脱的意像,高低韵致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被冷静精准的安置在空间内,本身亦似有种防御性的作和魔力。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身前数尺之地不断改变位置,忽然谢玄往侧移开,定音剑劲劈来枪。
  ‘铮’!
  两人同时剧震,旋身飘开,竟然交换了位置。
  慕容垂把枪收到背后,猛然立定,另一手竖掌胸前,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近十年来,谢兄尚是唯一能挡慕容垂此招的人,谢兄可知,此招有个很好听、又很 伤感的名字?’谢玄站到敌军所在的一方,仍是那么潇洒闲逸,转身立定,九韶定音剑斜垂身侧,欣然道:‘请慕容兄赐示!’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淡淡道: ‘送君千里!’谢玄微一緛愕,竟还剑鞘内,接下去道:‘终须一别!慕容兄下一个站头,该不会是洛阳或是长安吧?’刚才,两大宗师级高手仍是作生死决战;此 刻,两人却忽然一派惺惺相惜的神态,教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不论如何,双方人马都为之暗松一口气。
  谢玄举步往慕容垂走过去,全无戒备似的,从腰际掏出那载有燕玺的羊皮囊,慕容垂把北霸枪移到身侧,微一用力,枪柄插入泥土内,腾空左手,两手探前,恭敬接过谢玄以一对手奉还的旧燕瑰宝。
  慕容垂再没有半分敌意,微笑道:‘你心知我心,一切尽在不言中。’接着哈哈一笑,取回长枪,一手捧玺,与谢玄错身而过,各自往已阵地走回去。
  刘裕心头一阵激动,想到当玉玺回到慕容垂手上的一刻,被苻坚亡国的大燕,就在那一刻复活过来。不论北方被冷裂为多少国,慕容垂的大燕国,肯定是最举足轻重的一国,是最有资格问鼎北方霸权的一股力量。而拓跋圭的代国,在现时形势下,根本尚未站得上边。
  手下回报,除前方敌人外,再无敌踪。
  刘裕终放下心来,对慕容垂舍单打独斗而改采群战伏击的恐惧,一扫而空。
  当谢玄潇潇洒洒的登上丘坡,慕容垂飞身上马,与手下呼啸而去,一阵旋风般卷入北面的疏林区,放蹄马去。
  刘裕慌忙迎上谢玄,众兵齐声欢呼,欢迎没有辱没威名的主帅安然归来。
  慕容垂的北霸枪,天下谁不畏惧,谢玄能与其平分春色,足使人人振奋腾跃。
  刘裕伴在谢玄身旁,道:‘没有伏兵!我们是否该赶往边荒集?’谢玄压低声音道:‘我们立即回寿阳,若非此乃非常时期,慕容垂不愿付出惨痛代价,我肯定 要命丧边荒。’刘裕心头剧震,晓得谢玄已负了内伤,而慕容垂因要赶返北方争雄斗胜,毋明知力足以搏杀谢玄,可是自已亦难免同样受创,故悬崖勒马,放弃此 念,‘一切尽在不言中’,正是指此。
  谢玄接着微笑叹道:‘好一把北霸枪。’
  翻身跳上手下牵过来的战马,领头朝南驰去。
  刘裕追在他马后,耳中还听到慕容垂部队不断远去的马蹄声,驰想着终有一天,胡马会再次南下,而不论谢玄发生甚么事,只要他刘裕还在,他一定会尽一切力量与之争锋到底,永不言退。
  阴寒彻底消失,火热却像阴魂不散般复活过来,初期在气海积聚酝酿,然后逐渐扩散往全身大小经脉窍穴。
  燕飞虽没法动弹,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准确地掌握到自已此际的处境--他正步向死亡,且是练武修道者最惧怕的一种死亡方式。
  走火入魔的诸般情况,林林种种,千门万类,轻重不一,但大致上仍可分为阴阳两大类,而属阳刚性的走火入魔,最可怕和终极的便是‘焚经’。
  可怕的‘阳火’会焚烧每一条经脉,让遇大祸者,尝遍椎心裂脉的极度苦楚,且因脑内诸脉亦不能免祸,被焚者会经历逐渐变成发狂疯子的可怕感受,那种对心灵和肉体的摧残,实不足为外人道。
  焚经之祸,多发生在修天道丹法的高人身上,且是极为少有,百年不得一见。燕飞虽曾在道家宝典看过有关记载,却从没有放在心上,更从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已身上,他终于明白‘丹劫’两字的含意。
  本来,只要他服下‘丹劫’,此祸立即临身,幸而,他正遭受融合任遥和青媞两人,施诸于体内的冰脉阴劫,阴阳排斥下,斗个不亦乐乎,驱动他疾奔百里。
  到这一刻,阳劫大获全胜,阴劫消退,他也失去阴阳相激产生的惊人动力,只能等待焚经而亡的凄惨结局。
  蓦地,任遥的声音传入耳鼓,长笑道:‘我的燕飞,在我看来,你是猪狗不如的蠢物!’一股力量,把他从地上扯得像牵线傀儡般,从地上立起来,接着两耳贯满劲气破空的呼啸声,任遥竭尽全力的以双掌重重击实他的背心。
  焚经的阳火,像遇上缺口的暴虐洪水般,朝任遥击背的手掌迎上去,而任遥的双掌,却送入千川百河般的冷流真气,投入他有如火炉似的大小经脉去。
  那种动人的感觉,怎样也没法描述出来。
  任遥一声惊呼,往后抛跌,燕飞也应掌前飞,‘蓬’一声跌伏草原上,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在失去知觉前,大地像敲响战鼓,且是以千计的鼓槌以地为鼓的狂敲。
  谢玄和刘裕,首先策马驰上一座小丘之顶,眼前出现的景像,看得两人大为错愕。
  在平原上有两个人,于月照下,一人生死未卜的俯伏地上,另一人则盘坐其后方五丈许处,一身王侯装束打扮。
  刘裕定神一看,失声叫道:‘是燕飞!’
  谢玄闻言立即腾空而起,往距离他们过千步外的两人凌空掠去。
  盘坐地上的任遥,也蓦然一震,朝住看过来,见到出现山头的北府骑兵,大喝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掣出御龙剑,往前飞跃,务要在谢玄抵达前,予燕飞致命的一剑。
  今趟他学乖了,只敢借助宝刃的锋利,置燕飞于死地。
  ‘铮’!
  谢玄拔出九韶定音剑,在半宁中奇异地加速,剑鸣大作,刹那间变成充天塞地的呼啸,像平野忽然刮起暴烈的狂风,以惊天泣地的威势,直击往燕飞扑去的任遥。
  任遥自信可肯定,自已可以在谢玄杀至前,取燕飞的小命,可是接踵而来的局面,却非是他所能应付。此时,谢玄的剑气,已遥遥把他笼罩锁紧,一旦被谢玄缠上,致陷身千军万马重围内,再多几个任遥也无法脱身。
  当机立断下,任遥猛提一口气,使个千斤坠,在离燕飞半丈许处落往地上,御龙剑化作漫天芒光,往谢玄激射而去。
  刘裕亦跃离马背,往燕飞伏处奔去,却比谢玄落后近两丈,眼睁睁的瞧着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有如一条青龙般,破入任遥的剑网里,发出一声响如霹雳的激爆巨音。
  任遥往后飞退,长笑道:‘不愧上上品的高手,任遥领教了。’眨眼间消失在南面丘坡之外。
  谢玄落到燕飞身旁,凝立不动,英俊的脸容,红霞一闪而没,这才还剑鞘内。
  刘裕看不见谢玄异样的情况,扑到燕飞俯伏处,探手搭上他腕脉,好半晌后,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
  谢玄往他望来,讶道:‘他究竟是生是死?’众手下纷纷奔至,不用吩咐,各自在四方布防。
  刘裕小心翼翼把燕飞翻身变成仰卧,后者脸色如常,只像熟睡过去的样子。刘裕摇头道:‘真古怪!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谢玄半蹲下来,搭上燕飞的腕脉, 闭目凝神,在刘裕和诸兵将的期待下,雄躯一震道:‘真的非常古怪。’刘裕道:‘他的经脉完全没有真气往来的迹像,口鼻呼吸之气断绝,若不是他的心脉仍有似 有若无的动静,我会认为他生机尽绝。’谢玄双目睁开,射出慑人的异釆,沉声道:‘有些超乎我们想像之外的怪事,已发生在你的好朋友身上,他目下的情况,类 似道家修真之士,难能罕见的胎息状况。所以,千万不可以硬生生把他弄醒过来,怕亦没有人可以办到。我们目前可以做的,是把他运返寿阳,再让他自然醒过来。 ’刘裕心中一阵难过,垂首道:‘他的内功劲气?’谢玄木然道:‘他可以不变成废人,已是非常幸运。我们只好待他醒过来后,再为他想办法吧!’刘裕双目泪水 涌出,忽然间,他深切希望燕飞永远不要醒过来,永远不用面对失去内功修为的残酷现实。
 
第二章 劫后余生

  燕飞的意识像在最黑深的海洋底下,逐渐往上浮升,飘飘荡荡,有如无根的浮萍,思想逐渐凝聚,身体由冰冷渐转暖和,到最后终于发出一声呻吟,睁开双眼。
  入目的幻境,彷如梦境般不真实。
  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布置高雅简洁,他由床上拥被坐起来,阳光从一边的窗子温柔的洒进来,外面的世界银白色一片,显是刚下过一场大雪。
  他此刻的感觉奇怪诡异到极点,因眼前置身处,与之前的世界没有半点可供联系的地方,虽然那亦只是残破的零碎记忆,模糊而不清。
  阳光并不强烈,可是他却生出承受不起的感觉,忙合上眼睛,急速的呼吸着。
  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呢?
  他自然而然内察身体的状况,手足正在恢复气力,可是一样充盈着的真气,却似有若无般,完全无法凝聚。
  燕飞心头剧震,晓得已失去内功修为,变成一个平常人。
  足音自远而近。
  燕飞目光投往房门处,门外应是一个小厅,来人已步入厅堂,正向房间走过来。
  会是何人呢?
  一个小婢跨过门槛,现身眼前,虽算不上美丽,但五官端正,一对眼睛大大的,很惹人好感。她似乎没有想过,睡在帐内的燕飞会醒过来似的,轻松的走进来,迳自把一个装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床头几上,热气腾升中,又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放进水里去。
  燕飞想叫一声‘姑娘’,可是说话忽然变得无比艰难,声音到达咽喉处,变成一声呻吟 .小婢浑体剧震,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朝帐内望进去,看到坐起来的燕飞,像见到鬼般猛退两步,捧着胸口,双目射出难以相信眼睛所见的神情。
  燕飞也呆看着她,对她剧烈的反应大惑不解。
  小婢嘴唇轻颤,似要说话,下边一对腿却不自由主的退开去,抵门旁时尖叫一声,掉头狂奔,穿过厅堂,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燕飞感到一阵软弱,躺回卧榻去,望着帐顶。
  天啊!究竟是什么一回事?难道地府竟是这个样子,与死前的世界没有任何分别。假设进房来的不是别的人,而是他过世的母亲,那该有多好呢?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逐分的回到记忆的海洋里,背心还隐约有被任遥双掌全力重击的冰寒感受。
  蝶恋花呢?
  燕飞再坐起来,目光四处搜索,待见到蝶恋花安然无恙地挂在房间一边墙壁上,伴着它的还有庞义的斩菜刀,心底里升起暖意,旋则内心苦笑。对此刻的他来说,蝶恋花已失去应有的作用。
  难道任遥的双掌,竟震散自己自幼修行的内功?细想又不觉是那样?也可能是丹劫的遗害?
  足音再起,三至六个人正朝他所在处急步赶来,换过以前,他肯定可从足音掌握来者的准确人数。
  燕飞暗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心忖,来的莫要是任遥或妖女青媞,否则老子便有难了。
  一把男声在门外道:‘你们留在这里。’
  燕飞稍松一口气,因为并非任遥的声音。
  ‘燕兄醒来了吗?’
  燕飞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听到有人走近床头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一名四十岁许,身穿青衣武士服的中年男子挺立床旁,一对眼睛射出欢喜恳切的神色,正仔细打量自己。
  燕飞坐起身来,两手搁到曲起的膝头上,摇头挥掉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沉声问道:‘这处是什么地方?’男子揭开睡帐,挂上帐钩,坐到床沿,亲切的道:‘是 建康城乌衣巷谢府。’男子露出同情而又可惜的表情,轻轻道:‘燕兄在边荒集为任遥所伤,一直昏迷不醒,玄少爷把燕兄送往寿阳,然后再转送到这里来。幸好天 公开眼,燕兄终于苏醒过来。’又犹豫的道:‘燕兄目下情况如何?’
  燕飞心忖,那么自己至少昏迷了十多天,不理他的问题,道:‘我昏迷了多久?’那人答道:‘刚好是百天之数!’
  燕飞难以置信的道:‘甚么?’
  那人肯定的道:‘真的刚好是一百日,玄少爷击退任遥,救起燕兄,燕兄便处于类似修道之士的胎息状态中,生机几绝,只有心脉缓缓跳动。百天内燕兄没有喝 过半滴水,连精通医道和丹道的支遁大师,亦对燕兄的情况百思不得其解。’燕飞挪开锦帐,舒展筋骨,出奇地心头一片平和,并没有因为失掉内功而来的颓唐失 意,往入门处看去,几个人正探头探脑的在看他,是府内护院婢仆一类人物,包括大眼睛的小婢在内。
  那人又关心的问道:‘燕兄感觉如何?’
  燕飞停止动作,道:‘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本人宋悲风,是安爷的随从。’燕飞微笑道:‘原来是宋兄,在边荒集我早听过宋兄大名。’宋悲风谦虚道:‘我并没有值得人提起的地方。’燕 飞道:‘宋兄过谦了。我现时情况很好,百天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仍没有任何饥渴的感觉,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岂非已过春节?’宋悲风试探道:‘燕兄可以运气 行血吗?’
  燕飞淡淡道:‘这方面却完蛋了,以后再与武功剑术无缘!’宋悲风剧震一下,露出心痛婉惜的神情,却欲言又止,最后道:‘真奇怪!若燕兄因受伤过重,真 气乱行,致生散功之祸,那么轻则走火入魔,瘫痪疯狂;重则焚经劫难而亡!怎会燕兄弟像似没事人一个的样子?而且眼内神采聚而不散,藏而不露,其中肯定有我 们认知之外的微妙处。’燕飞从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费神去想,我虽失去武功,精神却非常好,有点死而复生的快慰感觉。很想到处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 有甚么变化。’宋悲风对燕飞不把武功的存废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为南晋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游兴大发,宋某乐于 尽地主之谊。不过,还请稍待片刻,我须立即通知安爷和高公子。’燕飞讶道:‘高公子?’
  宋悲风道:‘是高彦公子,自知你来到这里,两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来探望一次,风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如此英雄好汉,才交的上高公子这种朋友。’燕飞失 声道:‘竟是高彦那小子!他在这里干甚么?’宋悲风像怕给站在门槛外的婢仆听到般,压低声音道:‘高公子是个风流人物,兼且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所以在这 里乐而忘去。不过他对你确是关心的,小琦还看到他,数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来呢。’燕飞愕然道:‘这小子竟会为我哭?’又哑然失笑道:‘或许是怕没人去保 护他吧?’宋悲风怎弄得清楚两人间的糊涂账,拍拍燕飞肩头,起立道:‘小琦会伺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过,刚才却差点给燕兄吓 坏了。’哈哈一笑,离房而去。
  燕飞移往床沿,双脚触地,涌起大难不死的感触!虽不知是否必有后福,但已难作计较。更奇怪的发觉,自己并没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这样子的青媞和任遥在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设法适应失去武功后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飞抬起头来,把目光从双足移往小琦那对射出战战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进来,留在门外候命。不禁报以微笑道:‘还怕我吗?’小琦俏脸立告通 红,拼命摇头,又拍拍胸口,一副娇憨少女的动人神态,垂首道:‘婢子失礼,唉!这些天来,公子一直躺着不动,口鼻又没有呼吸,幸好身子还是软软暖暖的, 唉!婢子真不懂怎样说哩!’燕飞哑然笑道:‘你是将我当作僵尸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胆小嘛!公子勿要见怪。公子真是平易随和,现在恢复健康,谢天谢地啦!’接着轻插着小蛮腰,别头娇喝道:‘还不过来伺候公子!’一名府卫武士和两个健仆,慌忙扑进来,便要搀扶燕飞。
  燕飞打手势阻止,试着从床上站起来,就在他站直身体的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说不出来的受用。
  府卫吃惊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后,燕飞又打回原形,一阵虚弱,伸手搭上府卫的肩头,以支撑身体,道:‘这位大哥高姓大名。’年轻的武士受宠若惊,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爷的 徒弟。’另一府仆见燕飞性格随和可亲,胆子也大起来,哂笑道:‘甚么徒弟?宋爷从不肯正式收徒。’梁定都显是和他们吵闹惯了,反唇相讥道:‘怎么不算?至 少是半个徒弟,宋爷不当我是徒弟,怎肯传我上乘剑法?’小琦却欢天喜地的笑着道:‘不要吵哩!还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则宋爷回来请公子去见安公爷,便 有你们的好看。’燕飞仍在沉吟回味,适才站起来时那种古怪奇异的暖意。听他们闲话家常式的笑闹,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儿时方有的感觉。
  昏迷前的回忆,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脑海内,重整他似属前世轮回般的回忆版图,冲口问道:‘谢玄是否打赢了仗?’这句话登时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赞 谢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符坚大败而去,人人变成评论战争的专家,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总教燕飞明白,晋军于淝水之战大获全胜,同时记起宋悲风说的,边荒集 已被烧成废墟。
  另一个令他惊怵的念头涌起,问道:‘刘裕有没有出事?’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对,显然从未听过刘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说的该是刘副将?是他亲自送公子来乌衣巷的!然后又匆匆离开。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还是他把高公子找来的呢。’燕飞心忖,那定是 刘裕无疑,还升官为副将,这可是至少两个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况仍是疑问。唉!尚有生死未卜的庞义,而自己再帮不上忙,只可尽通知警告之责。忽然间,那对 神密美丽的眼睛,浮现心湖。今次的距离更遥远了!但那并不是实质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距离。因为燕飞再不属于刀头舐血的世界。
  谢安负手立在东院的望淮阁,凭栏俯视下方永不言倦、缓缓流动的河水,可是,他本人却颇有力尽心疲的感觉!
  淝水之战带来的喜悦,已被朝廷于今尤烈的剧斗取代。司马曜变得很厉害,自两个月前,他把司马道子献上的美女纳为贵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胁,不但荒废朝政,晚晚在内殿与此女饮宴狂欢,沉溺酒色,权柄遂逐渐落入司马道子手上,开始倾轧他谢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国宝,伙同司马道子不断向司马曜说他坏话,败坏他的名声,令司马曜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势急转直下。
  足音传来,宋悲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燕公子到!’谢安抛开心事,欣然转身,双目倏的亮起来,打量着眼前步衣儒服,仍没有掩盖其飞扬神采的年轻小子。
  燕飞也在打量他,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在河风的吹拂下,衣袂飞扬,一身仙风道骨,状如仙人。
  谢安长笑道:‘高峰入云,清溪见底,燕飞长空,燕小弟贵体康复,可喜可贺。’燕飞心头涌起一阵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动,苦笑道:‘多谢安公关心,安公的赞 誉,却是愧不敢当。燕飞武功尽失,对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没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渡过余生。’谢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牵拖直抵栏旁,让燕飞 与他并肩凭栏远眺,这才放开手。宋悲风静静退下,心中充满对燕飞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绪。他刚才把过燕飞的脉搏,清楚晓得,燕飞内气尽消,已变成一个普 通的平常人。
  燕飞并没有因当朝名相的特别眷爱,而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一向独来独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权势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却不由对谢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谢安的身分名位,竟对寒门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摆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气魄,而他高雅的谈吐举止,更是令他心折。
  谢安悠然神往的道:‘据说黄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于日落时分来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惊鸿,婉婉如游龙,远看皎如初升朝阳,近看则 有若芙蕖出绿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举起琼杯相奉,且邀其会于深渊,瞬即不见,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无由交往,曹植徘徊终夜,不忍离去,遂 作下名传后世的‘洛神赋’。’燕飞凝望秦淮河对岸,被白雪净化的纯美天地,河上舟楫往来不绝,耳边听着谢安忽然大发思古幽情,向自己这个陌生人,娓娓道出 如此一个人神相恋的凄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别有一翻滋味在心头。
  谢安不愧风流名士,燕飞隐隐感到,他是要借述说此一故事,以倾诉心内积郁的情怀,亦可说对他燕飞一见如故,认为他是个值得深谈的对象。
  相传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溺于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离骚’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赋’描述的是一段没有结果的人神苦恋,也暗喻着曹植本身对家族 皇朝的眷恋,是一种壮志难酬,备受压抑的情怀。美丽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征,可惜,理想飘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谢安目前的写照。
  燕飞轻叹一口气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既是事与愿违,安公何不重归东山,不是远胜在一个再没有希望的地方,苦干着力 不从心的事。’他念的四句诗文,来自曹植的‘七哀诗’,充分显露出他文武双全的才华,比之擅于清谈的谢安毫不逊色,更为谢安提出他认为恰当的解决方法。
  谢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觉,忽然道:‘大秦完了!’燕飞一震失声道:‘甚么?’
  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圭,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发生在淝水之战后百日之内,拓跋圭会否因尚未站稳阵脚,被乱世兴起的巨浪所淹没呢?
 
第三章 挣扎求存

  狂暴的风雪,毫不留情地鞭鞑着大草原,把一切树木房舍掩盖,视野模糊不清,人畜不见。
  拓跋圭一人独坐帐内,神情冷漠地喝着手上的羊奶,好象帐外的大风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倘越过秀丽山脉的乌伦隘道,便抵锡拉木林河旁的牛川,他本部族人聚居的草原,并将见到久违了的母亲。可是,这三十多里的路程,却象天人之隔,无法逾越。
  他和手下将士,在这里设营立帐已有个多月,却不敢轻举妄动,越乌伦隘道雷池半步。
  一向觊觎他代主继承之位的叔父拓跋窟咄,率领近万战士,布军于隘道前的平原高地,向外则宣称欢迎他回来。拓跋圭却心知肚明,他是要凭人数在他三倍以上的优势兵力,把他当场擒杀。再尽收他的战士和从中原带回来的粮草物资。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咯!咯!"
  羊皮靴踏入雪深至膝的声音由远而近,帐门揭开,长孙普洛高大的身形挟着寒风飞雪,进入帐幕。
  拓跋圭差点认不出他这位头号猛将,一头一脸俱是雪粉,吐出一团团冷凝如实质的白气,以他的内功底子,仍冷的直打哆嗦,从他这幅样子,已可全无隔阂地领教到帐外风雪的威力。
  长孙普洛脱掉铺满雪粉的御寒羊皮斗篷,在羊皮毯坐下,接过拓跋圭递过来仍然温热的羊奶,"咕嘟,咕嘟"地连喝三大口,喘着冷气道:"这场风雪真厉害, 照我看,还要持续多一、两个时辰,打后的几天,天气也不会好到那里去。"拓跋圭沉声道:"窟咄按兵不动的原因我有没有猜错?"长孙普洛佩服地道:"果如少 主所料,窟咄派人到贺兰部,游说贺染干前后夹攻我们,不过,贺染干怕令慕容垂不快,对此仍是犹豫不决,未肯出兵配合窟咄。"拓跋圭露出一个充满凶狠味道的 笑容,神态却非常冷静,道:"窟咄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叔侄之情断绝,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冷哼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贺染干,他现在顾虑的是窟咄而非 我拓跋圭,所以乐于坐山观虎斗,希望我们自相残杀,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我拓跋部四分五裂,那他贺兰部便可乘机吞并我们。"贺染干是拓跋圭的死敌,一向对 拓跋部怀有野心,因为拓跋部所占的牛川河原,盛产优质战马,慕容垂亦因此对拓跋圭另眼相看。
  贺兰部除贺染干外,另一大酋帅贺纳是拓跋圭的舅舅,他娘亲的亲弟,对拓跋圭非常看重,早年曾收留他们母子,对拓跋圭复国一事更鼎力支持,这才是贺染干犹豫的真正原因。
  拓跋窟咄素知拓跋圭智勇双全,手下儿郎更是骁勇善战,作战经验丰富,又惯于打打逃逃,似马贼式的游击战术,更怕他不战而迂回绕道,所以在返牛川的必经之路张开罗网,又欲说动贺染干,希望前后夹攻下,围歼他的精锐部队,至不济也可以阻止他返回本部去。
  长孙普洛低声道:"我们是否该趁风雪突袭窟咄,硬闯隘口?"拓跋圭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冷然道:"你看这有多少成把握?"长孙普洛满布须髯的粗犷 脸容现出苦笑,道:"只有几分成数,窟咄并非蠢人,否则这几年不会扩张的这么快,他当会猜到我们要趁风雪强闯隘道,他正是以逸待劳,占尽各方面的优势。" 拓跋圭微笑道:‘若我没有猜错,贺染干的大军已离开阴山,向我们后背绕过来。表面他是拒绝了窟咄的出兵夹击,事实上却是希望窟咄就此挥军攻击我们,当我们 两败俱伤,那狗娘养的便可收渔人之利,乘势入侵我部,我拓跋圭怎会如他所愿?’长孙普洛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贺染干如此阴险狡诈。’拓跋圭断然道:‘我们 走!’
  长孙普洛失声道:‘甚么?’
  拓跋圭冷静地道:‘这是摆脱腹背受敌的唯一方法,我们移往达桑干河的上游地带,引窟咄追来。另一方面,我们遣人通知慕容垂,着他派出援军,与我们在高 柳会师,今次轮到我们夹击窟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长孙普洛道:‘确是上上之计,不过却有两个疑问,首先是窟咄会否真个追来,其次是慕容垂肯否派出援 军。’拓跋圭哑然失笑道:‘窟咄难道不怕我投靠慕容垂吗?他不但会追来,且是在准备不足下匆匆追来。慕容垂方面更不须担心,他大燕刚告立国,极需我为他守 稳西边,供应战马。而他更一向与窟咄不和,所以他定会支持我们。就是这样吧!谁还有更好的主意呢?’长孙普洛长身而起,恭身施礼道:‘领命!’出帐去了。
  一卷风雪照头照脸向拓跋圭吹来,冰寒的感觉,使他感到非常痛快。燕飞常说自己是爱走险着和爱冒险的人,而这亦是他成功的原困。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光,否则他会就此一铺把辛苦赚回来的所有老本赔掉。
  谢安徐徐道:‘慕容垂是北方诸胡第一个自立为王的人,苻坚败返长安,立即遣骁骑将军石越率骁卒三千戍邺城,骠骑将军张虹率羽林军五千戍并州,又留兵四 千配镇军毛当守洛阳,都为防备慕容垂,可见有坚对慕容垂的恐惧。’燕飞叹一口气道:‘苻坚淝水一战后的本族氐兵已所余无几,现在又大部份分派出去防备慕容 垂,怎镇压得住关中的京畿重地呢?’谢安微笑道:‘想不到小飞你刚苏醒过来,已弄清楚苻坚在淝水惨败后的情况。’燕飞听他唤自己作小飞,涌起亲切的感觉, 点头道:‘百日梦醒,世上人事已翻了不知几翻,教人感慨!’谢安仔细打量他,正容道:‘我不是故意拿话来开解你,若论观人之术,我谢安若认第二,怕没有人 敢争认第一,小飞你绝非福薄之相,且眼内神光暗藏,不似失去内功修为之象,所以眼下的虚弱极可能是暂时的情况。’燕飞记起适才体内的暖流,问道:‘安全试 过看错人吗?’谢安想起王国宝,颓然道:‘人怎会没有出错的时候呢?’燕飞听得大生好感,亦出于对拓跋圭的关心,知道在一段时问内,幕容垂的成败与拓跋圭 息息相关,忍不住问道:‘苻坚岂肯坐看慕客垂称王,自须立加打击,以免其它异族领袖纷起效尤。’谢安从容道:‘这个当然,可惜苻坚再无可用之兵。而慕客垂 最聪明处,是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苻坚余势犹在,故舍洛阳而取荥阳,另一方面兵逼邺城。苻坚身在长安,鞭长莫及,徒呼奈何。’燕飞心中暗叹,在自己昏 迷前,苻坚仍是威慑天下,不可一世。想不到短短几个月,竟落至如此田地!世事的风云变幻,确教人无法预测。道:‘苻坚既奈何不了慕容垂,大秦危矣!’谢安 道:‘正是如此,鲜卑族另一大酋慕容泓,知道慕容垂公然叛秦攻击邺城,牵制着氐秦在关东的重兵,遂趁火打劫,起兵叛苻坚,还把苻坚派往监视他的军队打个落 花流水。苻坚盛怒下竟迁怒姚苌,杀掉他的儿子,今姚苌盛怒起兵反击,动乱像波起浪涌,一浪高于一浪,苻坚大势已去,能捱过今年已相当不错。’对慕容泓,燕 飞比谢安更为熟悉。慕容部是鲜卑的大族,于魏明帝时入驻昌黎棘城,至晋武帝时部族渐盛,到晋室南渡,慕容部乘机攻占辽东,更为壮旺,以蓟为都城,又夺下邺 城,立国为燕,势力空前强大。桓温曾率兵五万讨伐之,给慕容垂奋力抵御,卒退桓温。慕容垂亦因此役声名大盛,招燕主之忌,阴谋加害,慕容垂遂投奔苻坚。燕 至此大势已去!不久即亡于苻坚之手。
  慕容晖、慕容泓、慕容文、慕容冲和慕容永五兄弟,是燕国国君幕容侨之于,慕容晖更是旧燕最后一任国君,被回来复仇的慕容垂俘虏,五兄弟同向苻坚俯首称臣。
  五兄弟一向对拓跋部的燕代非常仇视,认为若非燕代与慕容氏的燕国分裂,该不会招来亡国之恨。所以慕客文怂恿苻坚,一于对拓跋部赶尽杀绝,不但令拓跋圭和燕飞自少流离失所,还害得燕飞痛失慈母。
  所以后来燕飞矢志报仇,勤修剑术,斩杀慕客文于长安街头。纵使他现在失去武功,他却晓得慕容晖四兄弟绝不会放过自己。
  慕容垂舍洛阳而取荣阳与邺城,不但因洛阳是四面受敌之地,不宜立足,更因该区是慕容燕国一向的根据地,乃祖庙在处之乡。
  慕容垂与慕容晖等虽是堂兄弟,但因旧燕事实上是亡于幕容垂之手,从幕容泓等的角度去看,不论慕客垂如何有道理,仍是个叛族的人,双方嫌隙极探,没有和解的可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垂更要扶植幕容泓诸兄弟的死敌拓跋圭,以之为西面的屏障,抗拒以关中为据地,势力不在他之下的慕容泓兄弟。
  想通此点,燕飞再不那么担心拓跋圭的处境,且他深明拓跋圭的为人,为挣扎求存,拓跋圭会比任何人都有办法。
  燕飞道:‘北方由治归乱,从统一走向分裂,安公会否乘此千载一时之机,发动北代?’谢安凝望河水,默然片刻,忽又哑然失笑,继而则摇头叹息,却没有说话。
  燕飞想起拓跋圭对南晋的批评,陪他叹一气,淡淡道:‘是否朝廷并不热心北代呢?’谢安夷然道:‘想不到我和小飞你一见如故,倾心相谈,更因这两个月 来,我愈来愈感寂寞。小飞你识见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像你那么通谙时局的人,在江南也罕得一遇。’燕飞道:‘安公休要夸奖我,只因我长期留落边荒 集,道听途说得多了,故比一般人多点认识。’谢安呼出一口气,双日射出憧憬的神色,淡然道:‘听说边荒集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虽被姚苌放火烧掉大部分房 子,不过两方退兵后,荒人已纷纷回到边荒集,进行重建的工作。小飞打算回去吗?’燕飞苦笑道:‘我回去可以干甚么呢?恐怕还得找人来保护我才成。’谢安微 笑道:‘事情或不会如你想家般的不堪。我总隐隐感到你失去内功的事或有转机,此正是小玄把你送来健康的原因。支遁正设法寻找一个人,请恕我不能在此刻透露 他的名字。此人架子极大,且生性孤僻,不过若天下间有一个人能请得动他,必是支遁无疑。’燕飞心中浮起‘丹王’安世清的名字,却不说破,心忖若谢安晓得 ‘丹劫’一事,又知‘丹劫’是由葛洪这丹道的前辈大宗师‘泣制’出来,几可肯定连谢安也要对安世清失去信心。
  拥有那对神秘美眸的美女,又会否随她父亲出现?
  谢安见他默然不语,大讶道:‘小飞像一点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燕飞悠然道:‘担心不来的事,我总不愿费神去想的。安公多月来的照顾,燕飞铭记不忘。请 安公不用再为我费神,明早我会离开建康,随便找个可落脚的地方,静静渡过下半生算了。’谢安摇头失笑道:‘小飞来去自如,我谢安既羡慕得要命,也不敢强 留。只希望你体谅我的苦衷,因我曾受小玄所托,若你回醒过来,立即以飞鸽传书通知他,若他和你的朋友刘格赶回来,却见不到你,是会非常失望的。小飞可否期 以十天,方才离开。’燕飞记起必须警告刘裕,暗责自己疏忽,心想多十天少十天没有甚么大不了,点头笞应。
  谢安倒没想过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更添对他毫不作伪的欣赏,终于转入正题问道:‘恕我谢安多事,小飞你怎会与逍遥教的任遥结上梁子?给他全力一击后,又 会进入胎息的奇异状态中,整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燕飞待要答他,忽然想到此事牵涉到太平王佩,而他和刘裕曾因形势所逼,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窖立下不 泄出此事的誓言。如今他说出来不打紧,横竖妖后青提并没有遵守承诺背后的精神,可是却不晓得刘裕有否向谢玄透露天地佩合一的秘密,自己一时鲁莽,说不定会 今刘裕惹上向上级隐瞒秘密的罪咎,事情可大可小。遂避重就轻的道:‘此事一言难尽,我在边荒遇上任遥与太乙教妖道的恶斗,更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当时任遥 该是护送他一位叫曼眇夫人的妃子到建康来,不知有何图谋?总之不会是好事。安公须小心在意。’谢安感到他言有未尽之处,更似有难言之隐,当然不会逼他,心 中一动,隐隐感到曼妙夫人与建康城眼下发生的某事有关,但一时间又想不到是那一件事。便道:‘以任遥的为人,肯定不会放过你,小飞须出入小心,若要在城内 闲逛浏览,须有悲风的安排才妥当。’燕飞虽不情愿,但知道谢安是一番好意,且明白谢安会在此事上坚持不让,只好同意道谢。
  谢安沉吟片响,苦笑道道:‘若在淝水之战前,我反有对付任遥的办法,现在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当夜小玄从任遥手上把你救起,曾与他全力硬拚一招,小玄 说此子的剑术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内功心法诡秘邪异,即使在公平决斗下,小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对他万勿掉以轻心。’燕飞还以为因司马曜对谢安猜 疑,所以在淝水之战后使他大感有心无力,却想不到惹起谢安感触的实是大江帮的龙头老大江海流。竺雷音两个月前已潜离建康,江海流方面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 息,江海流还避往他方,显然是桓玄在其中作梗,致令他有负谢安所托。
  此时未悲风神色凝重的来到,道:‘悲风有要事向安爷报上!’谢安眉头一皱,向燕飞道:‘小飞你今晚陪我共膳如何?’燕飞心忖,谢安这中书今真不易当,烦恼不绝。难怪他生出对洛神的憧憬,点头答应,也不由涌起对谢安知遇的感激。
  宋悲风道:‘高公子刚到,正在燕公子下榻的迎客轩等候燕公子大驾,定都会为公子引路。论剑法,我府卫护院里,除我外便轮到他,他会负责公子在建康的安 全。’燕飞早见到梁定都在不远处恭候,遂施礼告退,心中想到,能令宋悲风如此担心的事,必是非常棘手头痛,只恨自己变得无拳无勇,再帮不上任何忙。
 
第四章 弥勒南来

  谢家在乌衣巷的庄园,规模只有对门的王家宅院可相比拟,分东、南、西、北、中五园,东南两园依秦淮河北岸建成,呈不规则形状,因可眺望秦淮河和两岸景色,观景最美。
  中园即四季园,其内的忘官轩,是谢安日常治事的地方,故在宅内有最崇高的地位,北园是大门入口广场所在,松柏堂是最主要和宏伟的建筑物,一般人客来 访,均在北园的范围内接待。燕飞昏卧百天的宾客褛,便是位于北园西南角的一座四合院落的东厢,高彦等候他的迎客轩,是四合院北面的主厅堂。
  谢家上下数百人,加上二百多个府卫婢仆,多聚居于东、南、西三园,分房分系。
  因着谢安的喜好,占地数百亩的谢家大宅,充满追求自然的真趣的气氛。并利用山石林木与泉流池沼,创造出天然情趣,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尽显山、水、 林、石间远近、高下、幽显等的关系,布局巧妙,在有限的空间里,营造出无限的诗情画意,有若天然。林树可以蔽云,悬蔓垂萝能令风烟出入。羊肠径道,似壅实 通,峰嵘泉涧,盘纡复直,美景层出不穷。
  置身于如此园林胜景内,燕飞也不由抛开外面险恶人世的一切烦恼,但也更感受到,谢安肩头负着保持家族地位的重担子,不能学他般来去自如,难怪谢安会对他羡慕得要命。
  大雪把谢宅换上雪白的新装,当燕飞踏上贯通东北园的九曲迥廊,漫游横跨过东,北,中三园,谢家著名的忘俗池上,也桄如池之名,洗心去俗。
  梁定都显然是个爱说话的小伙子,燕飞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漫应着。忽然前方一阵笑语声传来,梁定都忙牵着燕飞移到一旁,低声道:‘是秀小姐,我们先让路。’燕飞望往跨池九曲桥的另一端,四、五名男女正嘻嘻闹闹的迎头而来。
  出奇地,他的视力似乎没有受到失掉内功的影响,还似乎比以前看得更细致入微,超过十丈的距离,仍可有如咫尺面对的,看到一名清秀娇俏的美女,在四名年青男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过桥走来。
  到走得贴近,更晓得四男尽是高门大族的子弟,人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身穿奇装异服,披的是御寒在其次,以光彩耀眼为主的,鸟羽制成的各式轻裘,其中两人还腰佩紫罗香袋,一人腰掖花毛巾,充满纨绔子弟争相竞逐虚荣外观的习气。
  这跟他自己和梁定都两个伧人相比,彼此就像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少女外披枣红风氅,内里穿上襦衣,下着绛碧结绫复裙,头结由下而上,逐层缩小的盘髻,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凤姿绰约,确是不得多见的小美人。
  难怪四名青年男子争相讨好,名副其实地追逐裙边。
  几个男女不知捉着甚么清谈的好话题,高议阔论,舆高采烈。女的只是含笑不语,小香唇角,褂着一丝带点不屑的高傲笑意。
  他们见到燕飞,或许是把燕飞也当作梁定都一类的府卫之流,男的只瞥上一眼,注意力便回到美女身上去。反是那美人看到艳飞,露出定神打量的神情,却终没说话或表示甚么,头也不回的在梁定都施礼请安声中,裙裾飘飘婀娜去了。
  梁定都仍呆看着女子的动人背影,深吸一口气道:[ 秀小姐是我们玄少爷的女儿,我谢家数她最漂亮。’燕飞自长安之后,对任何美女也心如止水,打趣道:‘你不是偷偷爱上你家小姐吧!’梁定都大吃一惊,到看清 楚左右无人,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的求饶道:‘千万勿要再说。我算甚么脚色?在心内想想都不敢,若给人知道,轻则吃棍子,重则还会逐出府门呢。’燕飞有点儿 没趣,粱定都的反应和说话,不单使他感到高门内主从之隔,更想到荒人和晋人的分别。不由又怀念起边荒集来,哪不但是无法无天的世界,还容许自由竞争,由本 领而非名位身分去决定高下。
  在这方面,刘裕是比较接近荒人的。
  谢安的马车刚要驶出府门,遇上回来的谢石,后者慌忙下马,来到车旁,道:‘二哥要到那里去?’谢安掀起帘子,露出双眉深锁带点疲倦和苍白的脸容,沉声 道:‘事情非常不妙,我要立即入宫见皇上。’谢石从未见过谢安如此有若大祸临头的凝重神色,舆他一向谈笑用兵的丰姿神采,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情况。骇然道: ‘发生甚么事?’谢安摇头苦笑道:‘竺不归刚抵建康,还是由范宁暗中遣人来通知我,我方哓得此事。皇上在兴建弥勒寺上没有经过舆我咨商,只暗中挪拨国库支 付经费,我仍装作只眼开只眼闭,满以为可以另施手段对付竺不归,岂知江海流竟敢出卖我,使我错失一着,唉!当时怎想到大司马会忽然病逝?’范宁是朝廷的谏 议大夫,是司马曜的近臣亲信,一向支持谢安,更为王国宝的舅父,为人正直,帮理不帮亲。
  谢石色变道:‘二哥是要去见皇上?’
  谢安回复冷静,柔声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谢石一震道:‘哪二哥岂非正中桓玄的奸计?’谢安听得恒玄之名,冷哼道:‘只从江海流的背叛,巳可知桓 玄有谋反之心,他当然想我和皇上正面冲突,而我则正好将计就计,偏要让事势如此发展,利用桓玄独霸荆州的形势,让司马曜怍出选择,若司马曜认为,司马道子 有足够力量应付桓玄,由今天开始,我谢安对朝廷的事将袖手不理。’谢石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安在此事上的坚持,确出乎他意料之外。
  谢安丛容一笑,似已下定决心,安详地道:‘我是别无选择,司马曜也没有选择。找舆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看看能否避过此劫。自己知自已事,我谢安 已余日无多,希望能为你们作出最好的争取舆安排,以后家族便要靠你们哩!’言罢垂下帘子,着马车开出府门,剩下谢石呆立不语。
  高彦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讲任何礼数,以颇不自然的姿态半蹲半跪的坐于迎客轩一角,瞧着燕飞舆他隔几坐下,向粱定都笑嘻嘻道:‘这位小哥子请帮 帮忙,我和燕大哥有个私话要说。’梁定都不悦地皱起眉头,望向燕飞,见后者点头,没有办法,向高彦狠狠道:‘我叫粱定都,不是甚么小哥子。’说罢不情愿的 退出轩外。
  高彦失笑道:‘谢家当燕飞是甚么呢?难道是坏鬼书生?竟要派个护院来保护你。他奶奶的,每次我来探望你这个只懂睡觉的混蛋,他都像吊靴鬼般跟着我,更 只准我走侧门小径,累得我没有一次能碰上谢钟秀那著名的小美人。’听到他那以粗言秽语说话的习气,燕飞反生出亲切熟悉的感觉,道:‘你好像不晓得我内功全 失,连你这么武功低微的人,也可以一把收拾我。’高彦[ 咭] 的一声笑出来,又立即把发出怪声的口俺着,似是怕舆轩内寂静平和的气氛,有太大的不协调。吃吃笑道:‘你不要诓我,要知我高彦是给人诓大的。只看你那对招 子,神采更胜从前,刚才进来时仍是龙行虎步,不像我泡完妞子,一付脚步飘浮的样儿,哈!你当散功像逛青楼般轻松容易吗?即使死不去,也要变成半个废人。 咦!你把手递过来干甚么?我对男风毫无兴趣。’燕飞没好气道:‘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把手送给你摸上两下,而是让你把把脉,证实我确失去内功,那你以后再 不用倚赖我,因为我已没本事赚你的子儿。’高彦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他两眼,竟不敢把脉查探,道:‘快拿开你的手,我们不再谈泄气的事。哈!大家一场兄弟, 兄弟就是兄弟,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的,今时不同往日,我有很多好处可以给你。’燕飞心中一阵温暧,自己确没有看错高彦这小子的内心远比他摆出来的姿态善 良。淡淡道:‘为甚么还不滚回边荒集去?’高彦立即兴奋起来,道:‘还未把囊内的子儿花光,回去干啥?天下虽大,我却可肯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秦淮河, 要美酒有美酒,要妞儿有妞儿,一场兄弟,你在这里的花费全包在老子身上。’燕飞虽不好色,却听得酒虫蠢动,心忖,自己虽曾来过建康,然从未试过到花舫听曲 喝酒,不由有点心动。道:‘此事今晚再说。有没有庞义的消息?’高彦讶道:‘庞义不是来探过你吗?他见你像个活死人似的,还把随身之宝的切莱刀留下,准备 作你的陪葬品,岂知竟派不上用场。’燕飞皱眉道:‘我是认真的!’
  高彦摊手投降道:‘我似乎仍有些怕你,说笑也不行吗?这些所谓高门大族的人,大多不轻易说笑。嘻!我虽然身在此地,不过仍在干着老本行,对边荒的消息 了如指掌。听说庞义是第一批返回边荒集的荒人,他正着手重建被烧成一堆黑炭的第一楼。他娘的,看他今趟是否还要用木材来建房子,边荒集现时的情况复杂多 哩!人人争着在那里分一杯羹。’燕飞大舒一口气,庞义竟出乎他料外的没有出事,真值得还神作福,打断他道:‘我对边荒集再没有兴趣,你在这里除了泡妞外, 还干过甚么?’高彦毫无愧色地耸肩道:‘除了泡妞儿仍是泡妞儿,有甚么事可以干的?’接着把身子挨过半边几子来,神秘兮兮的道:‘大家兄弟,我每天都来探 你,诚心一致的,实有一事相求,你千万勿要令我失望。’燕飞听得哑然失笑,瞥他一眼,高彦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在行动上表现出对他燕飞的关怀和情义,偏怕 给他看破心事,把事情说得含含胡胡,以掩饰心内的感情。淡淡道:‘说吧!但舞刀弄剑便不要找我,现在我拿起蝶恋花也感吃力。’高彦道:‘有武功未必比没有 武功好,谢安虽不谙武功,可谁敢不看他的脸色做人,司马曜虽是皇帝老子,也不例外。且谁懂武技,便给他赶上战场出生入死,唉!’最后一声叹气,却掩不住心 内对燕飞痛失武功的惋惜,显示他只是在安慰燕飞,亦表示他开始相信燕飞功力尽散。
  高彦的说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绝不适用在燕飞身上。首先他已失去浪荡天下的护身本领,其次是他仇家遍地,如今变成一个提鸡无力的潺弱书生,以后的日子只能在躲藏中度过。
  燕飞微笑道:‘生死有命,不用你这小子来安慰我,有甚么事?快说出来!我忽然肚子饿得要命,想到外面找间馆子祭祭肚皮。’高彦忙赔笑脸,把声音再压低 些道:‘你听过纪千千吗?’燕飞摇头道:‘从未听过,这名字很有诗意。’高彦干咳一声,坐直身体,先抱怨道:‘在谢府想找张舒服点的胡椅也欠奉,终日席地 而坐,坐得老子我脚都麻痹了,他奶奶的!’燕飞不满道:‘快说!’
  高彦又凑过来,两眼放光的道:‘纪千千是建安最著名的,两大青楼之一的,秦淮楼的首席名妓,卖艺不卖身。她所在的雨坪台,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儿,英雄 好汉梦寐以求能留宿一晚的地方。她的香闺,等若所有青楼浪子的圣地,纪千千色艺双绝当然不在话下……’燕飞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知道啦!总之她是艳压群 芳。不过,我站在朋友立埸,只好劝你打消妄念。做人至紧要有自知之明,在建康事事动辄论财力,名望和地位,你高彦算老几?若我是你,不如乖乖的滚回边荒 集,你是属于那里的。’又摇手道:‘这种事我无法帮忙,即使有心也无力。’高彦不满道:‘还算是兄弟吗?尚未听清楚是甚么事,便一轮乱箭般射来,箭箭穿心 裂肺,他娘的!我也算曾帮过你大忙,是谁给你把玉玺送到谢玄手上的?’燕飞哑然失笑道:‘谢玄没有给你酬金吗?照我看,直至今天,你仍未被人狠揍几顿,也 是全赖谢玄的朵儿呢,对吗?’高彦给击中要害,泄气的道:‘好!不和你斤斤计较,你究竟肯不肯帮忙?’燕飞拿他没法,苦笑道:‘说吧!你这不自量力、痴心 妄想的可怜虫!’高彦叹道:‘不敢瞒你老人家,我的痴心妄想并非要一亲纪千千的香泽,只是希望回边荒集后,可以告诉别人,曾在雨坪台听过纪千千又弹又唱, 大家碰过杯儿。如此,我高彦在青楼界中,立可身价百倍,明白吗?这要求岂是过分?’燕飞拗他不过,道:‘我在洗耳恭听,虽明知是难以为助。’高彦见终说服 燕飞,大喜道:‘自司马元显那混蛋惹怒纪千千,她一直不肯见客,只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招呼你在这里睡大觉的人。’燕飞愕然道:‘谢安?’
  高彦道:‘纪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谢安是她最欢喜见的人。’燕飞苦笑道:‘你想我怎样帮忙?难道去对谢安说,我生平最大的愿望是想拜会纪千千,不过还 要领那叫高彦的小子一起去,希望安公你可玉成我的心愿云云么?’高彦唉声叹气的苦恼道:‘当然不是这样,怎可以这么没有技巧的?谢安的手下有个叫宋悲风 的,与纪千千关系很好,谢安有时要送点甚么山珍海错给纪千千吃,又或须人传话,均由宋悲风一手包办,只要你笼络好他,说不定有办法领我去见上纪千千一面。 ’燕飞笑道:‘只是一面?’
  高彦踩足道:‘当然不止一面那么简单,唉!他娘的!千万不要惊动谢安,他是高门头子中的头子,绝不容我们两大荒人去冒渎他的干女儿。’燕飞道:‘宋悲 风是听谢安之命行事的人,他肯为我们荒谬的要求,去打扰纪千千的安宁吗?’高彦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办法,只要你能打动宋悲风,他必可作出安 排。’燕飞顺口问道:‘纪千千肯见的另一个人是何方神圣?又有甚么来头?’高彦叹道:‘真羡慕那小子,只是与纪千千在街头偶然碰上,竟赢得纪千千的欢心, 三次在雨坪台招呼他,不过,那小子确长得玉树临风,长相英俊,又武功不凡,二十来岁已是剑法高明,家底又厚。’燕飞心中一动,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 楚?’高彦傲然道:‘我是干那一行的,收买秦淮楼的人只是小事一件。’燕飞沉声道:‘你见过那个人吗?’
  高彦道:‘只是听人说的。这小子据称来自北方的望族,两个多月前才来建康活动。不要提那小子啦!提起我便有气。来吧,让我们到外面大鱼大肉吃他娘的一 个痛快,顺道庆祝你重返人世。’燕飞的心神,却转到可能已夺得纪千千芳心的那个小子身上,在很多方面也与任遥吻合,难道竟真的是任遥?
 
第五章 明争暗斗

  南晋宫城位于建康东城北部,又称为台城,所谓天子居处禁者为台,因以为名。
  台城背靠复舟、鸡笼一山,前望牛首山,有墙两重,内宫墙周长五里,外宫墙周长八里,建康宫居中。环城有壕,阔五丈,深七尺。外垣正中大门为‘大司马门’,凡上奏者,均于此门跪拜待报,故又称为‘章门’。
  大司马门遥对都城南大门宣阳门,以御道贯通,御道两侧开有御沟,沟岸植槐栽柳。由宣阳门南行,另有五里御道接通朱雀桥。七里长的御道,是为贯通都城的中轴大街,其他里巷横街,依此而扩展。
  南晋都城不论宫城或浮肮,以至其卫星城堡如石头城,均利用天然的山势或水道,达至最坚强的防御能力,此亦反映着南晋舆北万胡族的对峙,还有内部政治斗争的激烈和社会动荡的混乱情况。
  司马曜所居的宫城,不仅是皇家的宫殿区,更是战争中可发挥庞大防守力的坚固堡垒。台城的安危,关系着整个政榷的舆亡。
  对桓玄来说,倘若能攻入台城,等若控制了南晋的天下,挟荆扬二州之力,谢玄的北府兵再不足惧。
  而在谢玄来说,他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止建康落入桓玄手上。
  在这样的形势下,谢玄逆江攻打荆襄困难,桓玄顺流攻打建康则容易,所以自有南晋以来,主动总是操控在荆州的军阀手上,下游的建康却陷于被动的劣势。
  谢安的车乌队,长驱直入大司马门,他的地位尊崇,并不用在大司马门候命,自有人飞报司马曜。
  他眼看的虽是宫城内的重楼叠阁,心想的却是将来可见的两玄之争,心中百感交集。
  车队朝正殿太极殿驰去,此殿为建康宫内最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十二开间,象征一年十二个月份,两旁有东、西二堂,本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宽十丈,前有方庭六十亩,整组以太极殿为主的建筑庭园,是司马曜召见大臣,举行宫宴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司马曜已连续三天取消早朝,自纳得新宠张贵人后,借口淝水之战后须休养生息,荒怠朝政。更美其名因谢安和王坦之劳苦功高,大幅削减他们的政务,转移到司马道子的尚书官署手上,所以兴建弥勒寺如此重大的事,亦跨越谢安,使他无从阻止。
  不过今趟谢安已狠下决心,决意不让司马曜含混过关,而司马曜必须在重臣分裂和团结两项上,作出选择。
  若要游建康,最佳的方式莫如泛舟于遍布城内的水道。
  建康城处于长江,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网地带,四面环水,城区依秦淮河发展,日益繁盛,工商业区和住宅区由长干里,大市向东面的秦淮诃两岸和青溪方向扩展,市区鳞次栉比,菲常熟闹。
  当时建康城的规模,巳成中原之冠,高楼大宅,连宇高甍,参差可见。
  最有特色处是河通港叉,舟樯往来,曲折进港;御道驰马,人来车住,川流不息。
  城内有四个商市,秦准河两岸市集更达百个以上。另一个特色是市场多建在佛寺附近,皆因佛事倡隆,寺院周围人流穿梭,故成为做买卖和交易的好场所,其中最著名的是建初寺前的大寺和归善寺前的北市。
  在常设的市场外,还有很多不固定的草市,显示经商谋生者日益增多,令建康成为天下最富饶,最繁华的大都会。
  在主御道和驰道之外,是蜘蛛网般探伸往城内里坊的次一级街道,至乎窄街小巷。房舍沿河伸展,深宅大院、粉墙黛瓦的民居、石板路、石拱桥、浮航、石河埠;江中则舟楫往还,水光帆影,一派江南水城的风光,加上大雪之后,处处披雪挂霜,美如梦境。
  比之燕飞五年前初游此地,眼下又是另一番盛况。
  对于江南水乡的特色,燕飞是情有独钟。对他来说,江南城镇那种依水而居的美景,犹如一幅梳密得当,虚实相生,充满诗情的画卷,在有限的空间中,展现无限的意境和情趣。
  燕飞转出乌衣巷,踏足御道,左右陪伴的是高彦和梁定都,后面还跟着四名谢家的府卫,均为府卫里的好手,是燕飞推不掉而由梁定都坚持下的安排。
  梁定都和高彦则像错贴的门神,互不相望,而不言则已,一说话便互不相让,斗嘴争拗,明嘲暗讽,令燕飞不胜其烦。
  燕飞只好也不说话,抛开一切烦恼,挤身于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道,投入建康城的生活情趣中。
  御道两旁各类店铺林立,沿街店面招幌,不乏菜馆、酒楼、茶馆、酒铺、还有贩子摆地摊卖各式杂货。单是在御道舆乌衣巷附近便有两间佛寺一所道观,不论寺前观外,均人如潮涌,巷信以女性居多,似乎淝水之胜带来的欢乐气氛,仍未消退。
  最令燕飞感到兴趣盎然的是城外四方的农民,渔民从各条水道以船运来新鲜的蔬菜、水果、鲜活鱼虾,就在桥底水堤处摆摊出售,又或沿河叫卖。
  燕飞一众人等沿秦淮河北岸蜿蜒曲折的长街漫步,离开笔直的御道,又是另一番引人入胜的感受。
  不论是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又或南晋之都建康城,人总是要生活的,现实的情况本是大同小异,但前者却远及不上后者的悠闲。
  高彦凑到燕飞耳旁道:‘前面的高朋楼,最出名的是烤羊肉,自称[ 上风炊之,五里闻香] ,不容错过。’梁定都正竖起耳朵运功窃听,闻言哂道:‘燕公子百日未进粒米滴水,今餐宜淡不宜浓,再多走百步便是有名的素菜馆净心斋,肯定较适合燕公子。 ’高彦生气道:‘你怎会懂我们荒人无肉不欢的饮食习惯,百日没吃东西,醒来后还要去吃令人淡出鸟来的素菜,算那一门子的道理!哼!现在是谁请客?’梁定都 待要反唇相讥,前面忽然一阵骚动,人人争相走避。
  梁定都身负保护燕飞安全的重责,吓了一跳,扯着燕飞避往一旁,后面的府卫立即扑上来筑成人墙,保卫燕飞。
  燕飞看过去,只见一人冲出驰道,险险的在一辆马车前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往对街,令得马儿人立而起,驾车御者则破口大骂。不过当御者看到追在那人身后的五,六名青衣武装壮汉,立即噤若寒蝉,不敢骂下去。
  被追者和追人的迅即没入一道横巷去,街上情况转瞬复常,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梁定都颓然道:‘又是宝姑爷的人。’
  高彦讶道:[ 宝姑爷?’
  梁定都白他一眼,没好气的不答他。
  燕飞怕高彦难下台,代问道:‘谁是宝姑爷?’对燕飞,梁定都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宝姑爷是安公爷的女婿,中书监大人的儿子王国宝,他现在是建康城 最有财势的人,专放高利贷,又深谙囤积奇之道,不住兼并别人田、宅、邸、店,敛聚惊人的财富,安爷很不欢喜他。’燕飞听得心中一阵烦厌,深感谢安真实的处 境,远不如他表面的逍遥自在。
  高彦当然对放债食高息的吸血鬼没有兴趣,道:‘现在究竟到那裹去?’燕飞向粱定都打个眼色,道:‘谁请客谁话事,当然是吃烤羊肉去哩!’高彦高兴起来,一副胜利的神态,领路去也。
  司马曜或者是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执着,有些时候却总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人唆使;他能斡出非常率性狂熟的事情,甚至残酷无情地进行杀戮,但又有谨慎,善良的一面。
  在南晋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一直以来,他都战战兢兢的克承祖业,不敢荒怠政务,虽然在私下里他不断放纵至乎麻醉自己,但源自恐惧而来的警觉,使他在整体上仍算能尽上身为君主的责任。
  可是淝水之战的胜利,他在似乎去掉威胁的狂喜下,一向的自制力终告崩溃,露出他性格上好逸恶劳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九岁,中等身材,脸色带点不健康的苍白,文质彬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举止文雅,外貌谈吐颇有名士的风采,实质上他是个内向的人,总爱依赖别人去干繁琐的事,又有点怕面对群臣,面对现实。
  以前北方威胁严峻,他倚赖的是谢安;现在享乐当前,他依赖的却是司马道子。
  眼前的头等大事,绝非统一天下,而是如何巩固他司马氏的皇权,让欢娱的皇室生活,无限地延续下去。
  接到谢安入宫的消息,他正舆司马道子两兄弟在共进早餐,且囚刚离开龙床,故仍是睡眼惺松,脑内仍满呈昨夜张贵人狐媚迷人的动人神态,宿醉未除。
  他有点神智不清的别头向右下首的司马道子皱眉道:‘谢安来干甚么?有甚么事不可待至下次朝会说吗?’他们刻下置身处是太极殿东的青龙殿,由一众宫娥太 监殷勤侍候。司马道子倒非为作乐而来,美其名是要来向他报告政务,事实上却是让他在奏章和皇谕上签押盖玺。说到底他终是第一流的剑手,深明酒色伤身之祸, 即使陪司马曜饮宴,仍是适可而止。
  闻言双目闪过杀机,故作漫不经意的道:‘军政方面我们必须抓紧,若他谈的是北伐之事,皇兄须寸步不让,大战之后,我大晋自需一段长时期休养生息,不宜 妄动干戈。其他的且看中书令大人有甚么话要说。’他最明白司马曜的心事,只要提起[ 北伐] 两字,必可令他似刺猬般竖起保护全身的利箭,又巧妙地为司马曜找到反对北伐冠冕堂皇籍,教司马曜可从容应付谢安。
  司马曜果然脸容一紧,闷哼道:‘大司马正用兵巴蜀,我们当然宜动不宜静……’‘中书令大人到!’
  司马曜立即闭口,舆司马道子交换个眼色,目光投往大门。
  把守大门的御卫肃然致敬,谢安高欣潇洒的身形出现两人眼下,步履轻松的直趋而来,唇角挂着一丝笑容,就像来赴清谈的友会,没有半点紧张的神态施礼参拜后,司马曜赐坐。若论天下间尚有他畏敬的人,谢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谢安悠然坐往左席,目光投往司马道子,从容笑道:‘琅琊王福安,谢安今次见驾,是有关系到我大晋存亡兴废的大事,须向皇上私下面陈,请琅琊王勿要见 怪。’司马道子勃然大怒,谢安这番话明着说要他避席,非常不给他面子,更是不留余地。遂冷哼一声,往司马曜瞧去,看他如何回应。
  司马曜呆了一呆,往谢安看去,后者仍是一付从容洒逸的姿态,但他却清楚感到,谢安在向他下最后通牒,假若他坚持让司马道子留下,等若和谢安公然决裂。
  谢安直至此刻,仍是总揽南晋军政大权,其声望在江左更不作第二人想。最重要是北府兵权仍牢牢操控在他手上,登时吓得酒意尽消。道:‘安公要谈的是……’只听他以皇帝之尊,亦要以‘安公’来称呼谢安,可见谢安在朝廷的地位。
  谢安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老臣要禀告的是有关建弥勒寺的事。’司马道子再冷哼一声,待要说话,给司马曜打个手势阻止,沉声道:‘原来如此,便让朕亲自向安公解说,以释安公疑窦。’接着向司马道子颔首示意。
  司马道子没有办法,只好施礼告退,却不望谢安半眼,以示心中愤怒。
  到司马道子退出殿外,司马曜摒退所有侍候的太监宫娥,殿内只剩下君臣两人和远远把守大门的御卫,谢安长叹一声。
  司马曜皱眉道:‘安公何用叹气。弥勒教乃北方新舆的佛门支派,教义新奇精辟,我朝对各类教派一向采取兼容并蓄的开放态度,且今次舆建弥勒寺,经费全由 善信捐献,不会影响朝政开支,安公可以放心。’谢安回复平静,淡淡道:‘经费是否来自国宝那畜牲?’司马曜大感愕然,自从他认识谢安以来,从未听过他任何 骂人的话。此刻竟唤自已的女婿作畜牲,可见谢安心中满蕴怒火。而一向不易动怒的谢安,竟在自己这皇帝前大发脾气,更使他清楚事情的险恶严峻。出奇地他心中 没有任何怒意,只有惊惧和不安。
  司马曜振起精神,摇头道:‘此事由琅琊王处理,朕并不清楚其中细节。’谢安淡淡看着这位南晋天子,直至看得他心中发毛,缓缓道:[ 天下纷乱,人心思道,自古已然。当对现实感到绝望,便改而追寻精神上的解放,以摆脱置身的处境,更是人情之常。汉末世乱,道教异端起于民间,与乱民结合, 遂生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之乱,遗祸至今未息,影响深远。多建一间佛寺,少建一间佛寺,本来并非甚么了不起的一回事,不过若与竺法庆有关,此事万万不行,请皇 上收回成命。’司马曜不悦道:‘大活弥勒佛法高深,怎可与孙恩之流一概而论?’谢安柔声道:‘皇上有就建弥勒寺之举,向佛门德高望重者如支循等征询意见 吗?’司马曜想不到谢安竟敢如此对他不留余地,愤然道:‘谁是谁非,朕懂得分辩,若事事要向人询问,还如何治理国家?’这番话说得非常严重,如谢安稍有微 言,将变成谢安怀疑司马曜当皇帝的能力。
  谢安微微一笑道:‘皇上英明,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我们托皇上鸿福,于淝水幸获全胜。不过此战胜来不易,且无力乘胜收复北方,更应谨慎朝事,不可让得 来的胜利果实化为乌有。竺法庆此人不但是沙门叛徒,且野心极大,对付佛门同道的手段更非常残暴。若给他在建康立足,首先佛门中必会出现激烈斗争,乱从内 起,最是难防,桓温巳逝,桓玄意向不明,南方则有孙恩虎视眈眈,势成心腹之患。以臣之见,一动不如一静,请皇上三思。’他虽是反对司马曜的看法,却说得非 常婉转,绕一个大圈子来向司马曜痛陈厉害,说的均是铁铮铮的事实,也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事实上,司马曜对竺法庆的认识,有些是通过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的口述,舍此他亦早有耳闻,故对因‘不守青规’的作风,早有不满,此时禁不住犹豫起来, 道:‘此事待朕想想。’谢安怎肯容他再与司马道子商议,摇头道:‘此事已广传开去,弄至人心惶惶,否则老臣也不会得悉此事。皇上若认为老臣仍可当这个中书 令,请皇上当机立断,授权老臣立即公告天下,停建弥勒寺,把竺不归逐返北方,如此将可平息风波,否则晋国危矣!’司马曜一震往谢安望去,后者亦一丝不让的 回望他。
 
第六章 士庶之别

  高朋楼高两层,下层为大堂,摆设三十多张桌子,仍一点不觉挤逼,却是座无虚席,客似云来,不少人已在门外排队轮候。可见高彦确没有为高朋楼的烤羊肉吹牛皮。
  高彦见到如此情况,泄气道:‘我的肚子可以等,我们燕大公子的肚子却一刻也等不下去。算哩!吃斋菜便吃斋菜吧!’梁定都把胸挺起,一副豪情壮气的道: ‘我们到楼上去!’燕飞讶道:‘楼下这般情况,难道楼上竟有空桌子?’高彦道‘楼上确没有空桌子,只有席坐的厢房,专供高门大族的宾客使用,我每次来,只 许在楼下用膳,我才没兴趣到楼上去,楼下坐得不知多么舒服。’燕飞恍然,原来楼上是寒伧人止步的禁区,所以不论高彦如何一掷千金,也没有资格到上层去,阶 级分明。最有趣是楼下采胡风坐式,楼上则是汉人传统的席坐,充满汉胡混合的风情。同时使人看到,汉胡生活习惯的分别。当建康世族仍在坚持传统的当儿,下面 的寒伧人已放开怀抱,去迎接北下的胡风胡习。
  梁定都道:‘腿子要紧还是吃羊肉要紧,高公子请赶快决定。不过,像高朋轩般设有桌座的食馆并不多,最接近的一间也要多走一刻钟的路。’另一叫张贤的府 卫,帮腔怪笑道:‘高公子只要吃下一条羊腿子以形补形,必可腿酸尽去,两条腿子变得像羊腿子般气血畅通兼有力。’张贤摆明是助梁定都戏弄高彦,其它三名府 卫和梁定都齐声哄笑起来。
  高彦落在下风,脸也胀红起来。
  燕飞心中奇怪,以前高彦在边荒集,整天嬉皮笑脸,脸皮厚至刀枪不入,怎会随便脸红?旋则恍然,晓得问题所在,是因高门寒门之别。在建康都城,寒人处处 遭受歧视,诸多限制。而高彦这荒人,更是寒人中的寒人。虽是囊内有金子,在某些情况下,仍难免受到排挤。而他亦因荒人的身份而自卑自苦,分外受不起别人的 嘴脸。
  梁定都等虽因谢玄跟自己的特别关系,对他燕飞非常敬重客气,可是心底里却是看不起高彦这个荒人。
  连忙为高彦解围道:‘梁兄既有办法到楼上去,便让我们一起去吃羊腿子!’高彦立即乘机反击,笑道:‘小梁你至少是半个名士的身分,当然比我们有办法。 ’梁定都给高彦刺中要害,登时色变,却给燕飞一把搭着肩头,踏进高朋楼的大门,心中虽恨得牙痒痒的,却知自己做战在先,又不得不给燕飞面子,虽明知高彦讥 讽自己是高门的奴材,亦只好把这口气便吞下肚子里去。
  高彦一副胜利姿态追在两人身后,张贤等闹哄哄随着,均有点历险之感。以前他们虽有随主人踏足寒门的禁地,可是凭自己的力量闯关,尚属破题儿第一遭。
  两名把守登楼木阶的大汉认得梁定都,却摸不清燕飞的底细,见他的衣着,像个寒门文士,而高彦反是一派世族名士的打扮,注意力移到他身上去,客气问道 ‘这位公子是……’梁定都赶前一步,凑到其中一名大汉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大汉立即肃然起敬,朗声道‘欢迎公子大驾光临,请登楼!’梁定都一脸得意之色的 别头,向众人示威和邀功,待要作出眨眼或扮鬼脸的佻皮神情,忽然脸色大变,呆若木鸡。
  燕飞和高彦等亦听到后方有男女笑语声,别头瞧去,与来自身后正欲往上登台的七、八个男女打个照面,张贤等也学梁定都般,立时吓得容色转白,噤若寒蝉。
  高彦则双目放光,狠瞪着眼前两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燕飞一看下明白过来,也心叫不妙,却完全想不出为梁定都解困的良方。
  来的竟是谢玄之女谢钟秀,与她手牵着手的少女更是百媚千娇,天生丽质,令人倾倒,比之她未遑多让。簇拥着他们的是六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人人华衣丽服,其中四个正是燕飞曾在谢府遇上,争着向谢钟秀献媚的男子。
  谢钟秀显是一时仍未弄清楚眼前是甚么一回事,她首先看到的是正饱餐她秀色的高彦,俏脸泛起不悦的神色,接着目光移到燕飞处,眉头轻蹙该是认出他来,神情动人至极点。
  ‘不要阻路!’
  两女身旁有个较其它人高大英武的年青男子,不耐烦的向燕飞等叱喝,不过比起燕飞,他仍要矮上两、三寸,仅与高彦和梁定都相若。
  谢钟秀的目光终寻到梁定都,愕然道:‘小都!你在这里干甚么?’张贤非常乖巧,见头子梁定都哑口无言,忙施礼道:‘禀告孙小姐,我们奉宋爷之命,侍奉 燕飞公子和高彦公子。’谢钟秀聪慧过人,已明白梁定都在玩甚么手段,秀眉再蹙一下,梁定都和张贤等忙拉着燕飞、高彦避往一旁,让出登楼通道。
  那出言叱喝的年青男子,更气焰迫人的冷哼一声,一副‘尔等奴材,竟敢拦着本公子去路’般逼人的气焰神态,领先登楼,把守木阶的两名大汉忙打恭作揖,惟恐开罪他的样子。
  与谢钟秀手牵手的美女一直没有作声,神态温文淡雅,也没有刻意打量燕飞等人,一派名门望族的风范,亦使人感到她是高不可攀。
  谢钟秀狠狠盯高彦一眼,怪他仍目不转睛地在打量她,方与那美女携手登楼,众少男连忙簇拥着她们去了,留下梁定都等你眼望我眼,不知会否有后遗症。
  直至两女背影消失在梯阶尽处,高彦魂魄归位,吁出一口气道:‘甚么翠红翠柳、大娇小娇,全要靠边站。’梁定都闻言怒道‘你在说甚么?’
  高彦见梁定都张贤等,人人向他怒目而视,知道口不择言闯了祸,投降道:‘没甚么!当没听到算哩!’把守台阶的大汉狐疑的道:‘各位不是要上去吗?’梁定都忙摇头道:‘下趟吧!’扯着燕飞逃命似的离开高朋楼。
  燕飞和高彦交换个眼色,均感好笑。
  高彦暗推燕飞一下,燕飞会意,知高彦想他出头,代问那另一少女的名字出身,微笑道:‘那胡乱喝骂的小哥子是何方神圣?’众人此时来到街上,继续沿河而走,天上云层厚重,北风呼呼,仍没有丝毫影响到街上热闹的情况。
  高彦暗赞燕飞问得有技巧,若直接问有关人家闺女的事,将变成登徒浪子,更感到燕飞当他是朋友。否则以燕飞的性格,哪有空管你的娘。
  另一府卫冯华抢着道:‘那小子是司马尚的儿子司马错,侍着自己的老爹是皇上近亲,自号‘纵横剑客’,在以司马元显为首的建库七公子中排行第三,真不明 白,孙小姐因何肯与这种恶名昭彰的人混到一块儿去?’张贤苦笑道:‘哪到我们这些下人来管孙小姐的事,回府后千万不要说出来,若孙小姐知道是由我们传开 去,我们便吃不完兜着走。’梁定都仍是忧心忡忡,没有答话。
  高彦见燕飞似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忍不住亲身出马道:‘其它的又是甚么人?’梁定都立即光火道:‘都是你不好,贼眼兮兮的盯着孙小姐和真小姐,没有 半点礼数,惹得孙小姐心中不悦,回去我定有一顿的好受。你拍拍屁股便可以脱身走人,只苦了我。’燕飞见他当着自己直斥高彦,显是梁定都因害怕受责,连他燕 飞也不给面子,大感没趣。更想到,在梁定都这些高门大族的下人眼中,说到底,他和高彦只是两个卑微的荒人!根本得不到他们的看重,平时只因上头有命令,所 以客客气气,有起事来,立即露出尾巴。
  打手势阻止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彦说话,微笑道:‘若有甚么差池,可一概推在燕某人身上!梁兄不用担心。我们荒人一向是边荒野民,从来不懂规矩,也不理规 矩。梁兄请和各兄弟先行回府,我和高彦自会去找地方填肚子。’高彦竖起拇指道:‘说得痛快,一股脑儿把我在建康郁积的闷气全说出来。’梁定都大吃一惊,知 道自己语气重了,连燕飞也惹翻,记起宋悲风要他好好招呼和保护燕飞的叮嘱,哪还敢与高彦这没关重要的小子计较,慌忙赔笑道:‘我是一时卤莽、燕公子勿要见 怪!’张贤帮腔道:‘燕公子大人有大量,请原谅梁大哥一时失言。’燕飞岂会与梁定都一般见识!环目一扫,见来到一间饺子馆的大门外,微笑道:‘就这间馆子 如何?我再没有力气走路哩!’高彦道:‘你们坐另一张桌子,我们两兄弟还有些密话说。’梁定都知他是有风驶尽哩,心中大骂。表面却不得不答应,垂头丧气的 随高彦和燕飞入饺子馆去。
  桓玄傲立船上,重重吁出一口气,心中充满豪情壮志。今日的风光实得来不易。
  符坚败返北方,十二月已抵长安,可是北方再非过去的北方,手下胡族诸将,纷起叛秦,符坚已是时日无多。
  他和谢玄,则像竞赛似的,乘机收复北方大地,当谢玄攻克彭城,再攻梁州,直趋黄河,用兵河南大秦诸军事重镇,他则派赵统收复奕阳和附近诸城,兵锋直逼洛阳。
  现在他正为攻打洛阳作好准备,先率领万五千精兵,乘水师船逆江西进,攻打巴蜀,以去荆州西面的威胁,同时扩展势力。巴蜀一向是粮米之乡,资源丰富,有此作后盾,他桓玄进可攻退可守,那时还用惧怕谢玄吗?
  江风迎脸吹来,桓言衣衫飘扬,握刀柄而立,确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侯亮生此时来到他身后,报告道:‘北方刚有消息到,符坚继处死姚苌之子后,又把慕容晖处死。’桓玄动容道:‘此适足显示符坚已是日暮途穷,所以再不顾后果。’慕容晖是亡燕最后一任君主,反秦的慕容泓、慕容仲、慕容永等人的亲兄,未能及时逃出长安,被符坚迁怒下斩杀。
  侯亮生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符坚是犬入穷巷,发疯了!’侯亮生三十七岁,是荆州本土的名士,文质彬彬,儒雅不凡,极具谋略智计,被桓玄倚之为心腹谋士。
  桓玄默思片晌,沉声道‘扫平巴蜀,对我桓玄只像举手般容易,可是接着的一步该怎么走?’侯亮生胸有成竹的答道:‘此事亮生近数月内反复思量,终想出一个可一石二鸟的万全之计。’桓玄大喜道:‘快说出来参详。’
  侯亮生轻描淡写的道:‘就是对大司马一职推辞不受!’桓玄大感错愕失声道:‘什么?’
  侯亮生重复一次。
  桓玄目光灼灼的打量侯亮生,一头雾水的道:‘弟继兄业,天公地道,且一向以来,大司马一职,均是我桓家世代居之,谁敢说半句闲话,我真看不出推掉此位 对我有何好处?’侯亮生从容道:‘好处是数之不尽,首先可蛊惑司马氏的心,让司马曜那胡涂虫,以为南郡公你对大司马之位并没有野心,防你之心再没有以前般 激烈。’桓玄犹豫道:‘此位我得来不易。苦司马道子乘机怂恿司马曜削我的兵权,岂非白招烦恼。’侯亮生淡淡道:‘名是虚,权是实。而权力上又没有比兵权更 重要。现今,荆州军权正牢牢掌握在南郡公手上,谁敢来削南郡公兵权?当不当大司马是无关痛痒,最妙是南郡公不当大司马,仍没有人敢坐上这个位子。唯一有资 格的是谢玄,你道司马曜兄弟肯让谢玄坐上这位子吗?我包保谢安提也不敢提出来。’桓玄给说得意动,点头道:‘司马曜既减低对我的顾忌,自然会把顾虑转移到 谢安和谢玄身上去,这该是一石二鸟的第二乌。哈!第二鸟!’侯亮生好整以暇的分析道:‘司马皇朝有一个永远驱之不去的心魔,也永远活在这心魔的阴影里,就 是,他们的得国来自威逼魏朝曹氏禅让皇座。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权臣不单可指鹿为马,更力能窃国。若他们再不用防备南郡公,防备心将转移到谢安叔侄身上, 他们一个备受朝野爱戴,一个军功盖世,司马曜兄弟岂会任他们坐大,如此,南郡公即可兵不血刃的除去最大的障碍。’桓玄扼腕叹道:‘这番话你为何不早点对我 说?’候亮生不慌不忙的答道:‘因为时机未至,南郡公先坐上这个位置,再推辞不受,如此方可显出南郡公的高风亮节,可为南郡公争取人望。推辞的籍口,应是 尚未立下足够军功,如此,等若逼朝廷须虚位以待。而南郡公是由谢安亲自向司马曜推荐,而得坐此位的,现在南郡公忽然推辞不受,将会令谢安难以交待,也会使 司马曜怀疑谢安在弄鬼,以此保持谢家在朝廷的重要性,教司马曜不敢削谢玄的兵权,好抗衡南郡公。’桓玄叫绝道:‘这已不是一石二乌,而是无数鸟。即使我推 掉大司马之位,为对付谢安叔侄,司马曜必须安抚我,不但不敢动我的兵权,还要封我另一个不会太低的爵位。’侯亮生微笑道:‘大司马一向兼荆州刺史,领两湖 诸州军事,南郡公只是推掉大司马一职,其它权位当然保留下来。南郡公只须在辞受信中,自称愿为荆州刺史,司马曜便拿你没法。现在北府兵气势如虹,我们绝不 宜撄其锋锐。争霸天下岂在乎朝夕,只要有三、五年时间,到南郡公打稳根基,天下还不是南郡公囊中之物吗?’桓玄仰天一阵长笑,连道几声‘好!’,接着道: ‘谢安叔侄若去,亮生应记首功。一于这么办吧!亮生你给我写好这封事关重大的辞官参牒。’侯亮生道:‘亮生立即去办。还有一件事,就是边荒集这个地方,实 为肥水之战胜败关键,若其控制权能落入我们手上,不论将来北伐又或对付建康,均非常重要。’桓玄皱眉道:‘边荒集现时落在谢玄北府兵的势力范围内,岂容我 染指?’侯亮生道:‘边荒集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以前是那样,现在仍是如此。除非天下统一,否则仍会那样继续下去。倘若南郡公派出智勇兼备、武功高强兼又 心狠手辣的人,以江湖帮会的形式入主边荒集,边荒集将变成我们最前线的要塞。’桓玄双目闪过寒芒,沉声道:" 若有一人可以办到此事,那一定是屠奉三。在荆州芸芸高手中,我实在想不到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听到屠奉三之名,侯亮生闪过一丝畏惧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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