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少年

第九章


  慕容复的手机只接通过一次,是包不同接的,包不同支支吾吾的说老大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王语嫣在电话这头静了很久,然后说那他回来你记得叫他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一直开着。

  一直等到手机没电了,慕容复也没有打来电话。

  王语嫣找不到充电器,硬是把阿碧的手机电池拆了下来。阿碧看她那付模样,也没有办法,还上去拍了拍她脑袋说真可怜。刚装上电池就有电话进来,王语嫣看也不看就急着接听,却是李秋水的。

  李秋水很不高兴,说你那个小男朋友怎么回事?不是都可以出赛了么?怎么刚才忽然来了个电话说不来了?我这个位子特意帮他搞的,不容易。

  王语嫣的手机“啪”得摔在地下,散架了。阿碧叫一声我的妈啊,又叫了一声我的电池啊。

  王语嫣站在三教的屋檐下。天上飘着小雨,很细的雨粉从屋檐外飘进来,粘湿了她的头发。

  三教前面是露天篮球场,王语嫣静静的看过去,细雨把整片球场罩在一片薄幕中。玩球的人多数都撤了,还剩一个红色球衣的男生在那里练投篮,身材娇小的女 生撑着一把大伞在场边看他。男生独自练球,还是象有人防守一样认真,影子一样的控球进退,而后在投篮线附近跳起,转身投篮。

  球在篮框上滚了一圈落网,男生摘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抬头看着越来越密的雨丝。

  女生跑上去拿大伞遮在他的头顶,男生接过她手中的伞,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放在伞的笼罩下。女生很小鸟依人的靠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起走了。

  雨越下越大,王语嫣的裙角已经被飘湿了,可是她还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向篮球场。虽然球场已经空无一人。

  “他都不回头看一眼,”王语嫣想。

  忽然发觉有人站在她旁边,王语嫣吃惊的回头,又看见了段誉。自从那次辩论赛以后,她似乎很久都没有见到段誉了。

  “雨太大了,”段誉说。

  王语嫣摇了摇头:“对不起,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你没有伞吧?”经过一阵子的手足无措,段誉小声的说。

  “别管我了……没关系。”

  段誉从后面的令狐冲手里拿了伞,走回王语嫣的身边。

  身边不少男生女生并着一把伞跑进了雨里,男生举着伞,女生紧紧贴在他们的胳膊旁边。王语嫣忽然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我不跟你打一把伞!以后也别再跟着我了!”王语嫣大喊,“你听懂没有?”

  周围所有的人都诧异的看王语嫣,看着这个看似柔顺的女生声嘶力竭的对一个圆脸的男生喊叫。那个男生只是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抹去飘上去的雨水。令狐冲站在段誉的背后很惊慌,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王语嫣如此失态。

  王语嫣狠狠的扭过头去,段誉没有说话。

  “我只是碰巧……”静了几秒钟,段誉说,“我没那个意思。”

  他把伞塞到了王语嫣手里,然后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外面的大雨中。连串的雨水好像无数透明的长鞭凌空抽打而下,段誉全身上下立刻湿透了。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皱着眉毛看了看阴沉的天空,然后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在雨里散步一样走远了,就象一个做错了事而不敢回家的孩子那样。

  “我是段誉,那个早上被你抓过的男生,”王语嫣想起段誉那次写的话,心里忽然一片空虚。

  令狐冲忽然觉得很伤心――他和段誉加起来只有一把伞。

  “嘿嘿,老田等等,老田等等,”令狐冲忽然看到了救星,田伯光正撑着一把破伞溜达出来。

  “我靠,便宜你小子了,”田伯光把伞扔给令狐冲,“你撑着。”

  两个大男人肩蹭着肩走进雨里。

  “你们段誉没戏了?不是说慕容复现在挂上一国政的女生了么?”田伯光压低声音。

  “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令狐冲也纳闷,“老五不行,要是老田你出手,还不早搞定了?”

  “那是!”田伯光一挺胸。

  “我靠,你别挤我行不行?雨都淋我身上了,你以为你两块胸肌大了不起啊?”

  “搞笑!挤你还用得着两块?一块就够了……”

  那天晚上老令狐拼着口袋里还有三十块钱,请段誉出去喝酒,说:“我靠,这不是一机会么?怎么就不干了?”

  段誉晃着酒杯说我觉着没戏,你看她那付表情,你以为我白痴啊?

  令狐冲叹口气说你丫就不能再坚持一下么?

  段誉说靠,我还不够坚持啊,我再坚持我就是孙子了!大不了硬挺着,将来有钱了包一堆二奶。

  令狐冲说行啊,你这样哥哥们就放心了,那这顿饭钱还是你付吧,我最近实在他妈的困难。

  段誉没付,因为他说完这句话,就扑倒在桌上,怎么叫也不醒。

  段誉最近有点诡异。某些地方变得象杨康,比如喜欢站在商店面前一边喝酸奶一边走神;有些时候比较象令狐冲,比如喜欢说荤笑话;竟然还有点象林平之,晚上一出去自习就找不到人影,半夜十二点以后才一个人跑回来。

  杨康见过一次他和王语嫣在自习室里面相遇,王语嫣的眼神和段誉的眼神一模一样,两人也不看彼此,擦肩而过。王语嫣坐在那里自习,段誉翻翻弄弄的折腾了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做成,撒手跑回宿舍了。

  阿碧和王语嫣的关系反而好了起来。看着美女日渐憔悴,阿碧忽然悔悟说我们不该妒忌美女,美女也很倒霉啊。于是宿舍里王语嫣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阿碧说其实段誉也不错,我们高中一个同学在历史系,叫钟灵,还蛮喜欢段誉的。王语嫣摇摇头。

  又一个夏天马上要来了,段誉终于考完了期末,拿着瓶酸奶在商店外面走神。旁边走过的男男女女都拿异样的眼神瞥他,他分明已经吸干了瓶子里的奶还是吸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睛看着远处不太动弹。

  “靠,快点快点,”商店外面一帮兄弟玩命蹬着自行车,“校警队马上就去了。”

  段誉很酷的一甩手,酸奶瓶子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落进旁边的垃圾箱里,他也懒得退瓶了。

  “这都干嘛呢?”一个大妈从商店里探头探脑。

  “36楼一个女生跳楼了,”一个来买冰茶的兄弟擦着汗,“刚刚跳的,那边围的都是人。”

  段誉愣了一下,小步就跑过去看热闹了。

  36楼前面是个没多少花的花圃,旁边都是漆成绿色的铁栏杆。一帮人把那一片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都在议论。段誉个子不高,伸长了脖子,只看见很多脑袋。

  “想不开,光棍那么多,何必浪费资源呢?”有人说。

  “我靠,你丫就是嘴上无德,也挺惨的,听说还是计算机系的美女。”

  段誉不知怎么的,哆嗦了一下。

  “里面有什么啊?你们看得起劲?”

  “帮着做急救呢,不过我看没救了,铁栏杆从脖子里插过去了,大出血也没的救啊。”

  “倒是个美女……”

  “好像是男朋友跑了,这个怕什么,还有我啊。”

  “……”

  段誉的心忽然跳得发疯,像是有人在里面擂一面鼓。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把他笼罩起来,把他憋得要窒息了。他不顾一切的往里挤,好像要把自己并不魁梧的身子压扁了从人缝里透进去。

  “找死啊!挤什么挤!”

  “我靠,跳楼有什么可看的?”

  “不是有谁来认尸吧……”

  所有人的声音好像汇成了一阵闷雷在他耳边震动,段誉什么都听不清,就是玩命的挤挤挤。

  “你什么人?红十字会急救,谁都不许靠近!”一个女生大怒。

  膀大腰圆的两个男生分明很乐意帮上一把,揪起段誉不由分说的推了出去。段誉鼻尖都是汗,他只能说我我我,他只是急切的想看一眼。可是他已经被推到人群外面去了,还狠狠的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段誉红了眼,旁边的人看他那种发疯的模样,不由都退了一步。

  后面那人紧紧的抓住了段誉的手腕。

  “你拉我干什么?”段誉扭头怒吼。

  穿粉红色衬衣和白长裙的女孩捏住他的手,长长的头发末梢微微卷着,象一弯小钩在她胸口轻轻的起伏。段誉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想大哭一场。

  王语嫣许久都没有说话。也不必多说,她知道段誉为什么惊惶,段誉就是这么简单,就像那天在幽明湖边的小道上他们初遇的时候。

  晚上段誉和令狐冲一起吃饭的时候,很有些走神。

  “我今天遇见王语嫣了,”最后段誉没等令狐冲祭出刑具,就主动招供了,“路上遇见的,她去商店买笔,就陪她一起去了。”

  令狐冲脑筋还没转过弯来,段誉起身说:“我还得早点回去,今晚上我有点事。”

  此时的王语嫣在宿舍的大镜子前面梳头,她从柜子里面挑了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又挑了一条刚过膝盖的鹅黄色褶裙,再就是梳头。阿碧吃惊的看了她两眼,没 啃声出去了,已经颇有一段时间王语嫣不太修饰了,但是今天不但洗了澡换了衣服,而且在她那堆头花中挑个不停。以前这时候阿碧总是有点酸溜溜的说跟你表哥约 了?不过这次阿碧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王语嫣有些特别。

  新洗完的头发特别好梳,一梳子梳下,没有半点滞涩,握在手里有些象丝绸的感觉,有些凉。王语嫣看着镜子里的人,使劲睁大眼睛,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小 了些,所以照相时候会注意睁大点。这些事情慕容复是不曾注意的,但是段誉就看过一次她的影集,然后说你照相的时候眼睛睁得特别大。

  下午正好忘记带钱包了,在商店里段誉就帮她付了钱,王语嫣说我会记得还你的,段誉说没事,没多少钱。两个人走到商店门口要分手的时候,各自沉默了一下,王语嫣说今晚上我要是有空,就去你们宿舍把钱还给你。

  段誉愣了一下点头,说我手里正好有一本黄仁宇的《纳逊河畔谈历史》,蛮好的书,你过来记得拿回去看。

  王语嫣说好啊,要是我晚上有空的话……

  段誉坐在303的窗口,抄着杨康借回来那本武侠小说,写得很垃圾。但是段誉没什么可消磨时间的,硬是从杨康手里抢下来,把他踢到自习室去了。郭靖跟黄蓉蹦的去了,令狐冲在隔壁宿舍跟陆大有下军棋。宿舍里面静得发涩,日光灯的颜色显得惨白,那只坏了的灯管一跳一跳的。

  段誉把那本《纳逊河畔谈历史》翻出来了,放在门口的书架上。有个牛人说得好,男女之间,最好的手段莫过于借书,有借有还再借再还,十借二十借之后自然水到渠成。隔壁传来的声音很吵,段誉心里有点乱,他起来把老令狐乱七八糟的床铺收拾了一下,回去读那本武侠。

  那本书说某绝代大侠死后留下一个遗孤,在名山某剑派长大。长大之后爱上了同门小师妹,但是小师妹心系大师兄,对该遗孤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遗孤在剑派 中又收到大师兄的排挤,总是低人一等。一个偶然的机会,遗孤遇见武林前辈高人通天玉剑老神仙。老神仙也是痴情中人,大大欣赏遗孤,传以绝学通天玉剑。于是 竞争掌门的比武大会上遗孤大败大师兄。大师兄一怒之下投入魔教,师妹也对遗孤彻底翻脸、但是遗孤痴心一片,一直暗中关心小师妹。终于正邪大对决,大师兄为 了练成魔教邪功最后一重,准备牺牲小师妹为炉鼎,为其权力和地位铺路。遗孤在千钧一发的关头赶到,救下小师妹,神剑败师兄。武林终于安静了,曙光到来的时 候,小师妹扑到遗孤怀中……

  段誉呵呵的笑了起来。

  风吹得外面的风铃一阵乱响,夜里风还是有点凉的。

  王语嫣有很多头花。有玳瑁的、丝绸的、象牙的,也有那种很廉价的塑料货。慕容复曾经说过一次你束起头发比较好看,比较合适你的年纪,后来王语嫣就经常束一把马尾,挑了不少的头花。王语嫣不知道段誉喜欢什么样的,也许那种红色的雕木头花最好,有点非洲的感觉。

  也许是换根头带更好,把刘海勒住,多露一点额头。

  王语嫣把头上的玳瑁发卡摘下来扔回去,拨弄其他的玩意儿。她想起段誉的笑脸。她想起一个故事说人鱼公主爱上了王子,不惜割开鱼尾变成双腿,变成不会说 话的舞娘来亲近王子。可是王子不知道人鱼公主爱他,王子爱的是人类的公主。人鱼公主的姐妹们为她求来了神药,只要加上王子心中的血作为药引,就可以让人鱼 公主长出鱼尾返回大海。人鱼公主把匕首指向沉睡的王子,然后走了。天明的时候她死了,在阳光之中化为海的泡沫。

  王语嫣喜欢这个故事,但是讨厌这个结尾。她喜欢读那些很白痴的,男主角最后一定跟女主角在一起的言情。王语嫣讨厌那种喜欢谁谁却没有回报的爱情,就像段誉在茶店里絮絮叨叨的说话的时候,王语嫣甚至讨厌自己,因为自己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可是她无力改变这个糟糕的结尾。

  如果那个故事的结尾是王子爱上人鱼公主,那么人类的公主怎么办?王子又为什么爱上人鱼公主呢?

  “王语嫣,”阿碧回来转了一圈说,“你要是出去记得锁门啊。”

  “哦,我……”王语嫣说,“我知道。”

  指针指向十点的时候令狐冲杀赢了陆大有回到宿舍,段誉已经翻完了那本武侠,坐在窗口的凳子上。

  令狐冲说:“还没来?”

  段誉摇摇头。

  十一点就熄灯了,郭靖杨康他们不久就要回来,令狐冲真觉得段誉衰到了极点。但是他不好说什么,一屁股坐在旁边,也去翻那本武侠。宿舍里面安静得让人难过,令狐冲翻了两页就忍不住要逃跑了,他受不了段誉看着房门的那种眼神。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段誉和令狐冲一齐抬起头来,像是两个被囚禁的犯人听到了牢门响。

  “进来,”段誉说。

  “我靠,我们屋水票用完了,借点开水,明天还你们一壶,”田伯光暗叫幸运,敲了几个门想骗点开水都不成,居然303这帮家伙还敢喊进来,不知道现在是水匪横行的时间段么?

  田伯光扫视一眼,觉得这屋子有点怪。段誉慢慢坐回凳子上,令狐冲忽然跳起来拿起扫帚一挥,结结实实打在田伯光屁股上。田伯光有点火,跳起来说不就偷点水么,太狠了吧?令狐冲打了两下,扔下扫帚说不是为了偷水,谁叫你他妈的不是王语嫣?

  田伯光傻了,令狐冲却已经搂着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冷风吹得窗外的银杏叶子沙沙的响,隔壁偶尔传来的笑声和这个屋子的安静明显对比。这个夜晚303的气氛如此的萧煞,像是一个荒郊的野店,有着江湖夜雨 十年灯的苍凉气。平静中仿佛藏着掖剑的侠客,只等着一道寒光而后尘封的长剑出鞘,鹰飞天外龙现神州,再写一段惊天动地的江湖故事。

  那天晚上303的所有兄弟都回来得出奇的晚,一直到熄灯以后。他们也并没有看见大侠和长剑,只看见段誉在黑暗里独自守着一饭盆热面。

  银杏叶子又一次开始泛黄的时候,段誉和令狐冲杨康走在去学一打饭的路上。

  “我们班木婉清牛吧?”令狐冲声音很大,“三年都没人搞得定!”

  “那是等着我,那是等着我,”段誉说。

  杨康忽然吞下了嘴里的话。路的对面,粉红衬衣和白裙子的女生步伐轻盈,正对着他们走来,裙角和胸前一钩弯弯的头发轻轻的跳啊跳。

  两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段誉对王语嫣轻轻点头,王语嫣轻轻笑了笑。而后他们走向两个方向,并没有回头。

  令狐冲曾经说不太明白。为什么段誉就不好奇那天晚上王语嫣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王语嫣是吃坏了肚子所以不能赴约?或许王语嫣是赶着复习考试了?也可能王语嫣站在28楼的门口,忽然发现忘记了他们的宿舍门牌号。

  不过段誉不想再问,那天楼长拉下电闸的时候,他觉得这个故事应该到此结束。

  他默默的抬头看着自己宿舍的窗口,看见303窗口的那个缺口已经被新长的叶子填满了。去年夏天,那里有一扇窗,有过一次不曾预期的相遇,而现在,他们再也看不见下面经过的人。
 
第十一章 完颜鸿烈


  最近杨康也有点烦,否则他就帮令狐冲去搞定岳灵珊了。

  杨康没有时间,他家里后院起火了。

  完颜鸿烈觉得自己一生比较失败。

  他家书香门第教授扎堆,过年时候老家摆一桌家宴,博士摘菜硕士炒锅,若只是个学士,上街跑腿买肉都嫌不够档次。一块新鲜的猪肉摆在案上,架不住那边炖 肘子的土灶边踱出一个环境权威来,一把芭蕉扇扇着被熏黑的脸,指指说你这肉怎么买的?这猪是无公害喂养的么?我给你说这不是小事,现在猪饲料的添加剂在人 体内经过六种复合酶一催化,那就变成雌性激素了!我们老完颜家最近几代都生女孩儿,够阴盛阳衰了,你还把雌性激素往家里买,这不是坑害下一代么……

  生在这种家里你就注定得受教育,除非你博览五经通晓六艺。但凡说错半句话,那边摘菜炒锅的精英们中就跳出一个来,引经据典把你批到五体投地,顺带还推荐你几部学术专著让你回家研读研读,不要不动装懂免得丢了老完颜家的脸。

  完颜鸿烈如今混到汴大生物学院院长,好歹算是熬成了婆,不但年夜饭席上有座儿了,老爷子吃饱了打着嗝还用一种奖赏的姿态说,大家吃好了,鸿烈去洗碗,他洗碗干净,搞生物的都特别注意这个卫生。

  不过完颜鸿烈依然没有摇头摆尾的资本。

  完颜鸿烈排行老六,兄弟几个都是牛气冲天的猛人。不必说老大在哈佛当着教授,闲来没事就在《科学》上发篇论文解闷,老二在牛津神学院混成了第一个华裔 副院长,要进天堂钥匙就捏在他手里,就算在慕尼黑大学辍学的五哥,也开了一家公司专门代理有关汽车的专利,每年进帐几百万,老婆已经换了三任。而完颜鸿烈 自己,国内几十年摸爬滚打,以一身金钟罩铁脸皮的横练工夫爬上了生物学院院长的宝座,虽说灰色收入源源不绝,不过五哥那种背山靠海的大房子,此生是没有指 望了。偶尔想在国外大杂志上发篇论文,还要大哥帮着改改英语,然后大哥当仁不让的署上一个名字,变成了作者。

  每当这个时候,完颜鸿烈就会想,不就是出过国么?

  “好儿子!”完颜鸿烈经常拍着杨康的肩膀,“好好学!要出国!”

  “要出国,要出国……”杨康点头的姿势就像啄木鸟。

  他肚里说那不如去金国,听说那边现在被蒙古打得西里哗啦,适龄男青年都战死了,无数好看姑娘嫁不出去,正需要我去解决社会问题。

  应付归应付,杨康也知道完颜鸿烈的苦心。

  完颜鸿烈不比黄药师。黄药师的“荣誉院长”就是个镀金头衔,没了这个头衔,他还是桃花岛药业的大股东,坐着头等舱在欧美航线上飞来飞去。而完颜鸿烈手 里却是一片不稳的江山,生物学院院长师聘任制的,一届四年。如今他已经霸了两届,再过两年必然下台,那时候还有几个人买他的帐,就难说了。如今的后进们很 是生猛,尤其是海龟成群结队的回游,早两年云中鹤那种英伦龟还算珍惜品种,现在美国龟都不过尔尔了,何况完颜鸿烈这种土产?

  完颜鸿烈自己是小研究员出身,知道学界不好混,琢磨着儿子还是该乌龟一把,去海外镀上一层金。完颜鸿烈想大哥那种人出趟国都混出来了,凭着杨康的智商 还不是手到擒来?完颜鸿烈从来不相信他大哥是个什么天才,外面记者就知道瞎吹,却瞒不过完颜鸿烈。完颜院长小时候亲眼看见过大哥糊着满脸鼻涕趴在窗口数星 星,刚数完南边半个天球他就睡着了,醒来以后大哭,因为尿了裤子。

  不过杨康的举动实在叫完颜鸿烈头大,他大学前两年平均分不过70出头,实验课作弊还得了个警告。聪明的名声倒是传遍整个生物学院,哪家儿子玩游戏把电脑给整死了,杨康登门吃个饭,保证孩子晚上又可以上机拼杀了。

  完颜院长只好自己行动起来,生化专业每年一个的海外交换学生的名额落进了他的眼睛。杨康刚上大学二年级,完颜鸿烈就把他弄到国家重点实验室干活,亲自打了电话给无崖子,说你帮我管得严点,多给他事情做,让他参加个大项目,我这儿子懒。

  院长有令,无崖子自然心领神会,半个月后打电话说你儿子不懒嘛,干活不错,我给他的几个实验都做得蛮好。完颜鸿烈大喜,于是带着相机亲自去实验室,准 备给杨康照几张做实验的照片以后好用。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读博士的女生正在做实验,杨康一身白大褂歪在女生旁边的桌子上,说师姐,我看你有眼袋了,可 能是休息不好,你去试试兰寇的眼霜系列,效果特别好。女生说那个我知道,不过贵得要死。杨康说你帮我做那么多实验,我孝敬一套是应该的。女生高兴的笑,说 这几个简单小实验,师姐帮你做也是顺手……

  所以说杨康确实很理解完颜鸿烈的苦心,不过该应付的,他还是会应付。
 
令狐冲是个骄傲而且乐观的人,办事颇有燕赵猛士一往无前的气概。所以自打他看上了岳灵珊,他就没有想过失败,觉得此獠必是他囊中之物,首先向兄弟们宣扬了一下作战目标,意思是这个坑已经被我令狐萝卜占住了,想伸手的都退下吧。   整个宿舍的兄弟都被他的精神感染,段誉琢磨着就等二嫂进门,让令狐冲跟南门外饭馆开一桌。他最近思慕王语嫣,生活极不规律,也懒得去食堂赶开饭的点儿,总是肚里咕咕直叫才去小炒部吃沙锅饭,银子花得如流水。月底经常无钱开荤,饿得头晕眼花。
  令狐冲的表现也很是喜人,一幅即将成家立业的模样。首先是连泡了两天的衣服,把能洗的全都洗了,至于脱了还能直 立的袜子之类,统统都扔了,而后咬牙购置了冒牌耐克运动衫两套,阿迪达斯运动鞋一双,和他的老布鞋换穿,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身,这样一来隔着十米看去, 令狐冲风姿飒然,俨然和杨康是嫡亲兄弟。杨康曾建议令狐冲把老蓝布的平头短裤也更新换代,购置纯棉三角内裤若干,也算全面更新。令狐冲琢磨了一下,把运动 裤提高几分,遮住了老布裤头的裤腰,摇头说我们都是青春向上的少年,没那么快宽衣解带的,我们要纯洁爱情,所以暂时不换。到时候真的需要,我借你的穿就得 了。
  这番作为下,303的卫生评分飙升到75。左邻右舍的兄弟来看了,无不怪叫一声,而后频频点头说老令狐这是要筑巢引凤啊。
  原本老令狐不是一般的邋遢,是邋遢到了某种境界。譬如段誉等人,也就是把枕巾翻一次两次再洗,令狐冲却从未有人 见他洗过枕巾被单。他从不叠被,一年四季,冬天夏天,大棉被总是如一块大墩布横在床上,令狐冲睡觉也不拘穿衣还是脱衣,钻进去即可。他本来算不上魁梧,缩 在那团大棉被里很不好辨认,兄弟们叫他起床便要疑惑的上去拍拍,若是有拍着活物的感觉,则是令狐冲在里面。不过渐渐的兄弟们也不敢拍,拿扫帚柄捅一捅即 可,要是一巴掌下去,鬼知道会从里面拍出什么来。
  郭靖拍出过一个烂了半边的苹果。
  杨康拍出过一支黑黄的鞋垫。
  段誉的经历则是动人心魄的,他说曾经亲眼见到老令狐早上起来,双目迷离望着窗外,仿佛梦中多有醒悟。而后从被子里抽出一只隔夜的火烧细嚼慢咽,怎么看都是犬儒主义的大哲,令人心向往之云云。
  这次令狐冲抄了一张塑料布回来,从铺上翻出足够装两三个簸箕的杂碎。大家从里面翻了翻,郭靖找回了他的充电电 池,杨康重获他的老版《射雕》合订本,欧阳克对着自己重见天日的华伦天奴领带,犹豫了许久觉得纵是名牌也不能把酸菜挂在脖子下,于是作罢。令狐冲就把塑料 布扎了个包扔去了垃圾箱,以示和过去永远告别。
  看着他的新铺,巨大的区别令杨康也不能不感慨,上去拍了拍叹息:“这铺连皇帝的女儿也睡得了!”
  可是万众翘首期盼了三个月之后,却只看见令狐冲躺在新铺上,抱着他的大红棉琢磨,而医学院传来的消息说大一新生有个叫岳灵珊的女孩异常的活跃,进校第一年就想竞选学生会主席,正跟老主席打得火热。
  “你这叫泡她?”一天晚饭的时候杨康终于忍不住了,“我靠,我不是听错了吧?”
  “我说泡就泡,你当我逗你玩啊?”令狐冲一搁勺子大怒。
  “那你倒是活动一下啊!”
  “我是想泡,关键是怎么泡啊?”令狐冲露出了色厉内荏了本质,“这事儿我还得仔细想想……”

  令狐冲不是段誉,不乏胆略和脸皮,当过两年班长,也是坚忍不拔之人。守株待兔不是他的风格,要说他是头老猎狗,只怕还跟贴切一点。可惜他跟岳灵珊这只白兔生活没有什么交集,所以要探出他的爪牙也着实费了一番思量。
  岳灵珊是医学院临床心理学的,又比令狐冲矮了两个年级,跑圈都跑不到一块儿去。吉他协会本是个很好的交流渠道, 可惜令狐冲的琴技顶好回广东老家弹弹棉花,每次活动都是何足道和岳灵珊印谱子、教和弦、讲授指法,眼瞅着渐渐就没他什么事儿了。有时候场面热烈一点他在人 堆后面探头探脑,还被新会员拿肩膀给扛出去了,说挤什么挤啊,赶着投胎啊?

  以前人数少的时候,何足道还对令狐冲许下加官进爵升为副会长的许诺,如今门堂火热,何足道就把这个事情给丢到脑 后去了。他是个风流人物,有妹妹陪着弹琴就开心了,理想是去昆仑山考察植被,据说那样可以住在植物所提供的高山窝棚里醒来有白云拂顶,若干年后他真的就这 么做了。
  而令狐冲被埋没在普通会众中,自伤之余产生了严重误解,渐渐觉得政治人物很不可靠。杨康发现他最近好读《鹿鼎 记》,每每读到神龙教五龙门老兄弟和少年弟子的冲突,必然咬牙切齿握爪透掌,恶狠狠说这个洪教主真他奶奶的是个无耻之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么欺凌老 臣,活该戴上一顶雪碧颜色的帽子。深读下去他对鳌某人也同情起来,想他打下大清江山殊不容易,竟然被新进的小太监抢了风头,着实也有英雄迟暮的哀叹。
  让他聊以慰籍的是岳灵珊还算是记住他了。她整天东忙忙西忙忙,蹦来蹦去,没时间复印谱子的时候她第一个找的总是 令狐冲,双手拱着说大师兄帮忙啊大师兄帮忙啊。狐冲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都轻了,人家都叫他大师兄了,还能说啥呢。他只能一个劲儿的点头说成啊,我最近有空, 印个谱子是小事,让我把山中老人给你抓来都没有问题。
  那个山中老人是西域阿拉伯世界激进教义的恐怖组织伊斯美良派的精神领袖,据说在西域搞了不少恐怖事件,最近被通 缉得很紧,一直钻在山区活动,一度也是令狐冲的精神偶像,因为令狐冲觉得这人敢跟西域列强叫板,虽说手段有点伤天害理,不过也是条汉子。不过为了岳灵珊, 出卖条把条汉子,令狐冲还不会犹豫。
  岳灵珊赶紧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谢谢,大师兄您饶霍山一命吧,我还觉得他蛮好玩的。
  然后岳灵珊就抱着她的一叠英文资料转身飞跑去了,远远的转过身冲他挥挥手说明儿晚上活动,大师兄记得印好了帮我 发给大家。令狐冲拿着谱子站在一教报栏的灯下,看着她面颊两侧的两根辫子一起一落,身影湮没在外面的黑暗里。好半天他幽幽的叹口气,知道自己现如今还是只 是个复印操作员。
  此外各种小道消息不断的传进令狐冲的耳朵里,譬如杨康也听说了的那个医学院的学生会老主席余沧海。余沧海算是小 有名气的人物,在医学院很有点人缘,最牛的是上到年级主任,下到同学,谁都觉得余沧海能搞定事情。从大二到大四,他居然连任了三届的医学院学生会主席。余 沧海四川人,据说老爹在地方上当县长的,他也颇有点乡长的感觉,你跟他说什么事他胖大的脑袋一动不动,双目炯炯有神,然后必是一下沉重有力的点头,说夭得 夭得。
 
真的是太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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