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子女的緣份---------龙应台

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



我庆幸自己不是新加坡人,告诉你为什么。

9月,欧洲和东南亚的二十二个外交部长在德国开会。新加坡外长教训欧洲人:
“我们亚洲人拥有足够的科技与资金去长期发展经济……冷战结束之后,欧洲人试
图外销他们的文化价值;我们可以接受其中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双方必须学习去
尊重对方的不同。”

说得理直气壮,好像亚洲人整个的尊严都在里面了。地主国德国的报纸也以显
著的排版突出新闻。主题是“亚洲和欧洲的文化冲突”。美国学者亨廷顿的说法当
然又被引用:讲究自由和个人尊严的西方文化对峙强调权威和集体利益的亚洲文化。”

新加坡外长的话有什么不对吗?表面上没有不对。欧洲的文化输出当然不仅只
是冷战后的几年;对中国而言,应该说已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如果我们从鸦片战
争算起。风水轮流转,欧洲人向别国学习,也是时候了。令我不舒服的是,最近新
加坡政府频频与西方对话,口气中俨然以亚洲的代言人自居。开口就是“我们亚洲
人的价值怎么样怎么样……”西方的媒体竟然也跟着说“他们亚洲人的价值怎么样
怎么……”两造一唱一和,好像新加坡代表了亚洲,新加坡的文化价值就是整个亚
洲的文化价值。

什么时候,李光耀变成了我的代言人?

鞭打美国人的案件刚过去, 新加坡在9月吊死了一个贩毒的荷兰人。已经废除
死刑的欧洲人议论纷纷。我并不特别同情这个荷兰人——他知法犯法,而且,新加
坡没有理由因为他是欧洲人而对他法外开恩。但是,新加坡政府没有傲慢的权利—
—至少,它没有资格代表我这个台湾人,而我可是个道地的亚洲人。

我不赞成死刑。我不赞成将死刑犯五花大绑拍照。我不喜欢看到丢纸屑的人被
警察当众羞辱作为合法的惩罚。我不喜欢人家来规定我能不能吃口香糖。我不愿意
买不到想读的外国杂志。我不愿意任何人告诉我我能看什么书不能看什么书。我不
能忍受一小撮人指定我怎么想,怎么说,怎么活,怎么做爱生几个小孩。我不能忍
受一小撮自以为比我聪明的人告诉我我的文化价值是什么。给我再高的经济成长,
再好的治安,再效率十足的政府,对不起,我也不愿意放弃我那一点点个人自由与
尊严。

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绝对不只我一个亚洲人。日本,韩国,台湾……多的是。
新加坡理想国内也很多,只不过我们外面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罢了。

新加坡人当然有充分权利依照他们的价值准则去过日子——什么样的人民有什
么样的政府。但是拜托,下次再有什么西方人被打被吊的,说“我们新加坡人如何
如何?’吧!不要把我这一类不可救药的讲究个人尊严与自由的“亚洲人”包括进
去。

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如果是的话,写了这篇文章可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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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1994年10月10日台北《中国时报》)

</pre>
 
如果没有武力威胁,美国恐怕也插不上手:)
美国什么时候不想插手?你们都忘了,在60年代,美国军车在台北街头横冲直撞,撞死人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美国人有治外法权,撞死人的可一走了之。台湾有今天的安宁,还是得力于中美建交,邓小平把美国人赶走的。你们应该知恩图报、为邓小平树碑立传呀。
 
我很小,可是我不怕?


许多中国大陆和台湾的知识分子带着他们本身并不自觉的中华主流文化优越感
来到东南亚,然后发现,东南亚的华人极不欣赏他们的优越感。我是前者之一,到
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之后,才学到教训:他们是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不是需要
你“宣慰”和“照顾”的“华侨”。

谨受教,我说,低下头觉得很惭愧。

在提笔写《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时,我曾经停笔思索:是不是用辞要客气些,
婉转些?然而转念一想,我在批评中国人时,并不曾想到要客气、婉转,为什么对
新加坡人要有不同的标准?

我必须假定新加坡人和中国人一样,禁得起尖锐的批评。在华文的大世界里,
我们是平等的。

其次,我有什么资格批评新加坡?

问题应该倒过来:谁没有资格批评新加坡?文化批评像作文比赛,只问谁写得
好,不问谁有什么资格。我可以用德文批评德国,用英文批评美国,用华文批评中
国、新加坡。重要的是我批评了什么,而不是我是什么。

于是有《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这篇文章(以下简称《还好》)。

文章的主题,不在于新加坡有没有足够的自由、该不该有更多的自由——不曾
在新加坡生活过,我倒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这个问题下结论。文章批判的对象,甚
至不是一般新加坡人,而是新加坡政府。这个政府有许多做法是我这个个人所不能
苟同的,所以我要求它不要概括地以“亚洲人”代表自居。它有充分的权利代表新
加坡人,但它不能忽视与它价值观相左、无法由它收编的不同的亚洲人的存在。

当然不是由于新加坡小,就说它没有权利代表亚洲。如果由中国的总理或者日
本的首相来对西方说,“我们亚洲人如何如何……”恐怕是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当
亚洲人自己将自己单一化、集体化的时候,我们同时加强了欧洲人对亚洲的传统偏
见;“亚洲人站着都能睡觉”,“亚洲人能吃任何苦”,“亚洲人不重视人命”,
“亚洲人不懂得个人隐私”……

欧洲人很愿意忽视亚洲多种文化之间的丰富差异,用以支持他们对亚洲的整体
刻板概念。如果亚洲人自己都把自己单一化、刻板化、集体化,你哪能要求欧洲人
超越他们肤浅而平面的亚洲认识?

《联合早报》所刊出的种种反应,一方面在我意料之中,一方面令我惊讶。意
料之中的是新加坡读者对我的不满;惊讶的是,反驳我的人如此不假思索地与政府
认同,作出统一阵线的反应。在我写《还好》的时候,我的直觉是:政府是政府,
人民是人民,两码事。在诸多对我的反话中,我发现,这个分野非常模糊。

更奇怪的是,对《还好》的反应是百分之百一面倒的“护国之声’。我的问题
是:没有不同的声音吗?或者,不同的声音出不来?

我承认我伤了新加坡人的感情,可是我会去伤它,也是因为,身为一个华文世
界里的知识分子,对一个华语国家毕竟多一份关心;新加坡人不需要我的关心,可
是我的文章里有没有值得他们关心的东西呢?

——“欧洲人注重自由与个人人权,亚洲人强调和谐与集体利益。”这是不是
一个盖棺论定的真相?谁盖的棺?谁定的论?符合谁的利益的真相?

——即使真的盖棺论定,它应该是、必须是新加坡人(或亚洲人)继续追求的
前景吗?为什么应该是、必须是?为什么不应该是、不必须是?

——文化的诠释权操在谁的手里?应该操在谁的手里?不应该操在谁的手里?

——新加坡为什么扮演了它现在扮演的角色?它的殖民历史是不是同时塑造了
并且窄化了它的西方观?

——自由与安全是否绝对矛盾?

——在西方与新加坡的频发争执的表面底下,究竟流动着什么较深层的因素?
国家主权与文化冲突是否足以解释一切?

Lingle(林格尔)的事件与我的文章所引起的风波几乎发生在同时(我可是在
今天,10月24日,才看见Lingle的文章),我所看到的典型新加坡反应是:“我很
小,可是我不怕。”多几个人聚在一起,大声多说几次“我很小,可是我不怕”,
敌忾同仇的激情就要出来了,激情掩盖了真正的题目,也淹没了真诚但是冷静的讨
论。

如 The Straits Times(《海峡时报》)所说的,新加坡可以没有我这种台湾
人,我同意;但是,新加坡可以没有诚实的知识分子,对自己作真诚、冷静、尖锐
的讨论吗?


1994年10月24日

</pre>
 
美国什么时候不想插手?你们都忘了,在60年代,美国军车在台北街头横冲直撞,撞死人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美国人有治外法权,撞死人的可一走了之。台湾有今天的安宁,还是得力于中美建交,邓小平把美国人赶走的。你们应该知恩图报、为邓小平树碑立传呀。

飞老思想的一致性很强啊,看看飞老一年前的谈话,还以为听到了留声机:D:D:D

讲两句这里的台湾人不喜欢听的扫兴话:

在中美建交之前,台湾是有美国驻军的,台北街头美国军车可以横冲直撞,撞死人就好像压死只蚂蚁,因美军有驻外法权保护,可以逍遥法外,一走了之,不受法律 制裁。天底下竟然真有此混帐的强盗逻辑。入夜北投灯火辉煌,莺莺燕燕好不热闹,美国的《时代杂志》曾为此大肆宣传,台湾女同胞亦有幸焉,玉照荣登在内『为 国争光』。美军都有个毛病,管不住那脐下三寸地,强奸之事,时有发生,女同胞出门都得担心受怕。事件一旦发生,台湾政府为了『中美关系友好』也只能哑子吃 黄莲,深怕颜脸无光,赶紧遮羞了事。

台湾的美国驻军是在『中美建交』时,被邓小平撵走的,因为这是建交的条件之一,美国必须承认台湾主权属于中国。台湾人才有今天的社会安宁,台湾人要懂得饮水思源,知恩图报,对邓小平应该烧香顶礼膜拜才是。

此帖于 2009-09-07 00:57 被 飞来客 编辑.
 
飞老思想的一致性很强啊,看看飞老一年前的谈话,还以为听到了留声机:D:D:D
他老人家那几句话来回的倒腾,像三字经,你习惯了就好了。:p
 
飞老思想的一致性很强啊,看看飞老一年前的谈话,还以为听到了留声机:D:D:D
因为这是事实。你怎么把我一年前的贴保留下来的?我都全忘了。你真厉害!:cool:
 
百年思索(好文推荐)

在台湾,我大概一年只做一次演讲。今天之所以愿意来跟法学院的同学谈谈人
文素养的必要,主要是由於看到台湾解严以来变成如此政治淹盖一切的一个社会,
而我又当然不能不注意到,要领导台湾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政治人物里有相当高的比
例来自这个法学院。总统候选人也好,中央民意代表也好,不知道有多少是来自台
大政治系、法律系,再不然就是农经系(李登辉是农经系,是不是?(笑声)

但是今天的题目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政治人」----要有什麽样的人文
素养。为什麽不是「政治人物」呢?因为对今天已经是四十岁以上的人要求他们有
人文素养,是太晚了一点,今天面对的你们大概二十岁;在二十五年之後,你们之
中今天在座的,也许就有四个人要变成总统候选人。那麽,我来的原因很明白:你
们将来很可能影响社会。但是昨天我听到另一个说法。我的一个好朋友说,「你确
实应该去台大法学院讲人文素养,因为这个地方出产最多危害社会的人。」(笑声)
二十五年之後,当你们之中的诸君变成社会的领导人时,我才七十二岁,我还要被
你们领导,受你们影响。所以「先下手为强」,今天先来影响你们。(笑声)

我们为什麽要关心今天的政治人,明天的政治人物?因为他们掌有权力,他将
决定一个社会的走向,所以我们这些可能被他决定大半命运的人,最殷切的期望就
是,你这个权力在手的人,拜托,请务必培养价值判断的能力。你必须知道什麽叫
做「价值」,你必须知道如何做「判断」。

我今天完全不想涉及任何的现实政治,让我们远离政治一天。今天所要跟你们
共同思索的是:我们如何对一个现象形成判断,尤其是在一个众说纷纭、真假不分
的时代里。二十五年之後,你们之中的某个人也许必须决定:你是不是应该强迫像
钱穆这样的国学大师搬出他住了很久的素书楼;你也许要决定,在「五四」一○五
周年的那一天,你要做什麽样的谈话来回顾历史?二十五年之後,你也许要决定,
到底日本跟中国跟台湾的关系,战争的罪责和现代化的矛盾,应该怎麽样去看?二
十五年後的今天,也许你们也要决定到底台湾和中国应该是什麽样的关系?中国文
化在世界的历史发展上,又处在什麽地位?甚至於,西方跟东方的文明,他们之间
全新的交错点应该在哪里?二十五年之後,你们要面对这些我们没有解决的旧问题,
加上我们现在也许无能设想的新的问题,而且你们要带着这个社会走向新的方向。
我希望我们今天的共同思索是一个走向未来的小小预备。

人文是什麽呢?我们可以暂时接受一个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
哲」,叁个大方向。先谈谈文学,指的是最广义的文学,包括文学、艺术、美学,
广义的美学。

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

为什麽需要文学?了解文学、接近文学,对我们形成价值判断有什麽关系?如
果说,文学有一百种所谓「功能」而我必须选择一种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
有一个很精确的说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在我
自己的体认中,这就是文学跟艺术的最重要、最实质、最核心的一个作用。我不知
道你们这一代人熟不熟悉鲁迅的小说?他的作品对我们这一代人是禁书。没有读过
鲁迅的请举一下手?(约有一半人举手)鲁迅的短篇《药》,讲的是一户人家的孩
子生了痨病。民间的迷信是,馒头沾了鲜血给孩子吃,他的病就会好。或者说《祝
福》里的祥林嫂;祥林嫂是一个唠唠叨叨的近乎疯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给狼叼走了。

让我们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鲁迅所描写的那个村子里头的人,那麽我们看
见的,理解的,会是什麽呢?祥林嫂,不过就是一个让我们视而不见或者绕道而行
的疯子。而在《药》里,我们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买馒头,等看人砍头的父亲
或母亲,就等着要把那个馒头泡在血里,来养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们就是那小
村子里头最大的知识份仔,一个口齿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对农民的迷信表达一点不
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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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透过作家的眼光,我们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艺术的距离。在《药》里头,
你不仅只看见愚昧,你同时也看见愚昧後面人的生存状态,看见人的生存状态中不
可动摇的无可奈何与悲伤。在《祝福》里头,你不仅只看见贫穷粗鄙,你同时看见
贫穷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学,使你「看见」。

我想作家也分成叁种吧!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
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这是叁个不
同层次。

文学与艺术使我们看见现实背面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在这种现实里,
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还有直觉的对「美」的顿悟。美,也是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
种现实。

谁……能够完整的背出一阕词?讲我最喜欢的词人苏东坡好了。谁今天晚上愿
意为我们朗诵《江城子》?(骚动、犹豫,一男学生腼腆地站起来,开始背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学生忘词,支吾片刻,一位白发老先生朗声接下:

「明月夜,短松岗。」热烈掌声)

你说这短短七十个字,它带给我们什麽?它对我们的价值判断有什麽作用?你
说没有,也不过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里幽渺的意象,
意象所激起的朦胧的感觉,使你停下来叹一口气,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灭掉的路
灯,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里,让孤独笼罩,与隐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对。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麽呢?如果鲁迅的小说使你看见了现实背後的纵深,那麽,
一首动人,深刻的诗,我想,它提供了一种「空」的可能,「空」相对於「实」。
空,是另一种现实。我们平常看不见的、更贴近存在本质的现实。

假想有一个湖,湖里当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杨树,这一排白杨树当然是实
体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觉到它树干的凹凸的质地。这就是我们平常理性的
现实的世界,但事实上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称它为「实」,甚至不注意到它的
存在。水边的白杨树,不可能没有倒影,只要白杨树长在水边就有倒影。而这个倒
影,你摸不到它的树干,而且它那麽虚幻无常:风吹起的时候,或者今天有云,下
小雨,或者满月的月光浮动,或者水波如镜面,而使得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
形状,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质感出现,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无的。
但是你说,到底岸上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还是水里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
实。然而在生活里,我们通常只活在一个现实里头,就是岸上的白杨树那个层面,
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层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头那个「空」的,那个随时
千变万化的,那个与我们的心灵直接观照的倒影的层面。

文学,只不过就是提醒我们: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更真
实存在,就是湖水里头那白杨树的倒影。

哲学------迷宫中望见星空

哲学是什麽?我们为什麽需要哲学?

欧洲有一种迷宫,是用树篱围成的,非常复杂。你进去了就走不出来。不久前,
我还带着我的两个孩子在巴黎迪士尼乐园里走那麽一个迷宫;进去之後,足足有半
个小时出不来,但是两个孩子倒是有一种奇怪的动物本能,不知怎麽的就出去了,
站在高处看着妈妈在里头转,就是转不出去。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处境,当然是一个迷宫,充满了迷惘和□徨,没有人可以告
诉你出路何在。我们所处的社会,尤其是「解严」後的台湾,价值颠倒混乱,何尝
不是处在一个历史的迷宫里,每一条路都不知最後通向哪里。

就我个人体认而言,哲学就是,我在绿色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晚上降
临,星星出来了,我从迷宫里抬头望上看,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哲学,就是对於
星斗的认识,如果你认识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宫,不为眼前障碍所惑,哲学
就是你望着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

今天晚上,我们就来读几行《天问》吧。(投影打出)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何阖而晦 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 曜灵安藏

两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绿色的迷宫里,仰望满天星斗,脱口而出这样的问
题。他问的是,天为什麽和地上下相合,十二个时辰怎样历志?日月附着在什麽地
方,二十八个星宿根据什麽排列,为什麽天门关闭,为夜吗?为什麽天门张开,为
昼吗?角宿值夜,天还没有亮,太阳在什麽地方隐藏?

基本上,这是一个叁岁的孩子,眼睛张开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天上这闪亮
的碎石子的时候所发出来的疑问,非常原始;因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
对这样的问题,无可回避。

掌有权力的人,和我们一样在迷宫里头行走,但是权力很容易使他以为自己有
能力选择自己的路,而且还要带领群众往前走,而事实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
什麽方位,也不知道这个方位在大格局里有什麽意义;他既不清楚来的走的是哪条
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里去;他既未发觉自己深处迷宫中,更没发觉,头上
就有纵横的星图。这样的人,要来领导我们的社会,实在令人害怕。其实,所谓走
出思想的迷宫,走出历史的迷宫,在西方的的历史里头,已经有特定的名词,譬如
说,「启蒙」,十八世纪的启蒙。所谓启蒙,不过就是在绿色的迷宫里头,发觉星
空的存在,发出天问,思索出路、走出去。对於我,这就是启蒙。

所以,如果说文学使我们看见水里白杨树倒影,那麽哲学,使我们能藉着星光
的照亮,摸索的走出迷宫。

史学------沙漠玫瑰的开放

我把史学放在最後。历史对於价值判断的影响,好像非常清楚。鉴往知来,认
识过去才能以测未来,这话都已经说烂了。我不太用成语,所以试试另外一个说法。

一个朋友从以色列来,给我带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里没有玻瑰,但是这个植
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蓬乾草,真正的枯萎,乾的,死掉的草,
这样一把,很难看。但是他要我看说明书;说明书告诉我,这个沙漠玫瑰其实是一
种地衣,针叶型,有点像松枝的形状。你把它整个泡在水里,第八天它会完全复活
;把水拿掉的话,它又会渐渐乾掉,枯乾如沙。把它再藏个一年两年,然後哪一天
再泡在水里,它又会复活。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这个团枯乾的草,用一个大玻璃碗盛着,注满了清水,放在那儿。
从那一天开始,我跟我两个宝贝儿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麽样了?第一天去
看它,没有动静,还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头,第二天去看的时候发现,它有一个中
心,这个中心已经从里头往外头,稍稍舒展松了,而且有一点绿的感觉,还不是颜
色。第叁天再去看,那个绿的模糊的感觉已经实实在在是一种绿的颜色,松枝的绿
色,散发出潮湿青苔的气味,虽然边缘还是乾死的。它把自己张开,已经让我们看
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图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绿意就往外扩展一寸。我们每天给它
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个绿色已经渐渐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层层舒展开来。

第八天,当我们去看沙漠玫瑰的时候,刚好我们一路邻居也在,他就跟着我们
一起到厨房里去看。这一天,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完整的、丰润饱满、复活了的沙
漠玫瑰!我们叁个疯狂大叫出声,因为太快乐了,我们看到一朵尽情开放的浓绿的
沙漠玫瑰。

这个邻居在旁边很奇怪的说,这一把杂草,你们干嘛呀?我楞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说,地衣再美,美到哪里去
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难看、气味潮湿的低等植物,搁在一个大碗里;也就是说,
他看到的是现象的本身定在那一个时刻,是孤立的,而我们所看到的是现象和现象
背後一点一滴的线索,辗转曲折、千丝万缕的来历。

於是,这个东西在我们的价值判断里,它的美是惊天动地的,它的复活过程就
是宇宙洪荒初始的惊骇演出。我们能够对它欣赏,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它的起
点在哪里。知不知道这个起点,就形成我们和邻居之间价值判断的南辕北辙。

不必说鉴往知来,我只想告诉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罢了。对於任何东西、现象、
目题、人、事件、如果不认识它的过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现在到底代表什麽意义?
不理解它的现在,又何从判断它的未来?不认识过去,不理解现在,不能判断未来,
你又有什麽资格来做我们的「国家领导人」?

对於历史我是一个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学生。四十岁之後,才发觉自己的
不足。写「野火」的时候我只看孤立的现象,就是说,沙漠玫瑰放在这里,很丑,
我要改变你,因为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四十岁之後,发现了历史,知道了沙
漠玫瑰一路是怎麽过来的,我的兴趣不再是直接的批评,而在於:你给我一个东西、
一个事件、一个现象,我希望知道这个事件在更大的座标里头,横的跟纵的,它到
底是在哪一个位置上?在我不知道这个横的跟纵的座标之前,对不起,我不敢对这
个事情批判。

了解这一点之後,对於这个社会的教育系统和传播媒体所给你的许许多多所谓
的知识,你发现,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的东西。比如说,我们从小就
认为所谓西方文化就是开放的、民主的、讲究个人价值反抗权威的文化,都说西方
是自由主义的文化。用自己的脑子去研究一下欧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惊:哪有这
回事啊?西方文艺复兴之前是一回事,文艺复兴之後是一回事;启蒙主义之前是一
回事,启蒙主义之後又是一回事。然後你也相信过,什麽叫中国,什麽叫中国国情,
就是专制,两千年的专制。你用自己的脑子研究一下中国历史就发现,咦,这也是
一个半真半假的陈述。中国是专制的吗?朱元璋之前的中国跟朱元璋之後的中国不
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国,跟雍正乾隆之後的中国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麽
你说「中国两千年专制」指的是那一段呢?这样的一个斩钉截铁的陈述有什麽意义
呢?自己进入历史之後,你纳闷:为什麽这个社会给了你那麽多半真半假的「真理」,
而且不告诉你他们是半真半假的东西?

对历史的探索势必要迫使你回头去重读原典,用你现在比较成熟的、参考系比
较广阔的眼光。重读原典使我对自己变得苛刻起来。有一个大陆作家在欧洲哪一个
国家的餐厅吃饭,一群朋友高高兴兴地吃饭,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离开餐馆
很远了,服务生追出来说:「对不起,你们忘了付帐。」作家就写了一篇文章大大
地赞美欧洲人民族性多麽的淳厚,没有人怀疑他们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们中国
的话,吃饭忘了付钱人家可能要拿着菜刀出来追你的。(笑)

我写了篇文章带点反驳的意思,就是说,对不起,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
或文差异的问题。这恐怕根本还是一个经济问题。比如说如果作家去的欧洲正好是
二次大战後粮食严重不足的德国,德国待者恐怕也要拿着菜刀追出来的。这不是一
个道德的问题,而是一个发展阶段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体制结构的问题。

写了那篇文章之後,我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有见解。好了,有一天重读原典的
时候,翻到一个畅销作家两千多年前写的文章,让我差点从椅子上一跤摔下来。我
发现,我的「了不起」的见解,人家两千年前就写过了,而且写得比我还好。这个
人是谁呢?(投影打出《五蠹篇》)

韩非子要解释的是:我们中国人老是赞美尧舜禅让是一个多麽道德高尚的一个
事情,但是尧舜「王天下」的时候,他们住的是茅屋,他们穿的是粗布衣服,他们
吃的东西也很差,也就是说,他们的享受跟最低级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
当国王的时候他的劳苦跟「臣虏之劳」也差不多。所以尧舜禹做政治领导人的时候,
他们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层的老百姓差别不大,「以是言之」,那个时候他们很容
易禅让,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能享受的东西很少,放弃了也没有什麽了不起。(笑声)
但是「今之县令」,在今天的体制里,仅只是一个县令,跟老百姓比起来,他享受
的权力非常大。用二十世纪的语言来说,他有种种「官本位」所赋以的特权,他有
终身俸、住房优惠、出国考察金、医疗保险……因为权力带来的利益太大了,而且
整个家族都要享受这个好处,谁肯让呢?「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也」,
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麽呢?「薄厚之实异也」,实际利
益,经济问题,体制结构,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样的行为。

看了韩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两千年之後你还在写一样的东
西,而且自以为见解独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这种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认为其实应该是一个基本条件。我们不可能知道
所有前人走过的路,但是对於过去的路有所认识,至少是一个追求。讲到这里我想
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学评论,谈个人才气与传统,强调的也是:每一个个人创
作成就必须放在文学谱系里去评断才有意义。谱系,就是历史。然而这个标准对二
十世纪的中国人毋宁是困难的,因为长期政治动汤与分裂造成文化的严重断层,我
们离我们的原典,我们的谱系,我们的历史,非常、非常遥远。

文学、哲学跟史学。文学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成思想的迷宫
里认识星星,从而有了走出迷宫的可能;那麽历史就是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
特定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会弹钢琴的刽子手

素养跟知识有没有差别?当然有,而且有着极其关键的差别。我们不要忘记,
毛泽东会写迷人的诗词、纳粹头子很多会弹钢琴、有哲学博士学位。这些政治人物
难道不是很有人文素养吗?我认为,他们所拥有的是人文知识,不是人文素养。知
识是外在於你的东西,是材料、是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须让知识进入人的
认知本体,渗透他的生活与行为,才能称之为素养。人文素养是在涉猎了文、史、
哲学之後,更进一步认识到,这些人文「学」到最後都有一个终极的关怀,对「人」
的关怀。脱离了对「人」的关怀,你只能有人文知识,不能有人文素养。

素养和知识的差别,容许我窃取王阳明的语言来解释。学生问他为什麽许多人
知道孝悌的道理,却做出邪恶的事情,王阳明说:「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
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在我个人的解读里,王阳明所
指知而不行的「未知」就是「知识」的层次,而素养,就是「知行的本体」。王阳
明用来解释「知行的本体」的四个字很能表达我对「人文素养」的认识:真诚恻怛。

对人文素养最可怕的讽刺莫过於:在集中营里,纳粹要犹太音乐家们拉着小提
琴送他们的同胞进入毒气房。一个会写诗、懂古典音乐、有哲学博士学位的人,不
见得不会妄自尊大、草菅人命。但是一个真正认识人文价值而「真诚恻怛」的人,
也就是一个真正有人文素养的人,我相信,他不会违背以人为本的终极关怀。

在我们的历史里,不论是过去还是眼前,不以人为本的政治人物可太多了啊。

一切价值的重估

我们今天所碰到的好像是一个「什麽都可以」的时代。从一元价值的时代,进
入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但是,事实上,什麽都可以,很可能也就意味着什麽都不
可以:你有知道的权利我就失去了隐密的权利;你有掠夺的自由我就失去了不被掠
夺的自由。解放不一定意味着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种变相的捆绑。而价值的多元是
不是代表因此不需要固守价值?我想当然不是的。

我们所面临的绝对不是一个价值放弃的问题,而是一个「一切价值都必须重估」
的巨大考验;一切价值的重估,正好是尼采的一个书名,表示在他的时代有他的困
惑。重估价值是多麽艰难的任务,必须是一个成熟的社会,或者说,社会里头的人
有能力思考、有能力做成熟的价值判断,才有可能担负这个任务。

於是又回到今天谈话的起点。你如果看不见白杨树水中的倒影,不知道星空在
哪里,同时没看过沙漠玫瑰,而你是政治系毕业的;二十五年之後,你不知道文学
是什麽,哲学是什麽,史学是什麽,或者说,更糟的,你会写诗、会弹钢琴、有哲
学博士学位同时却又迷信自已、崇拜权力,那麽拜托,你不要从政吧!我想我们这
个社会,需要的是「真诚恻怛」的政治家,但是它却充满了利欲薰心和粗暴恶俗的
政客。政治家跟政客之间有一个非常非常重大的差别,这个差别,我个人认为,就
是人文素养的有与无。

二十五年之後,我们再来这里见面吧。那个时候我坐在台下,视茫茫发苍苍、
齿牙动摇;意兴风发的总统候选人坐在台上。我希望听到的是你们尽其所能读了原
典之後对世界有什麽自己的心得,希望看见你们如何气魄开阔、眼光远大地把我们
这个社会带出历史的迷宫----虽然我们永远在一个更大的迷宫里----并且认出下一
个世纪星空的位置。

这是一场非常「前现代」的谈话,但是我想,在我们还没有属於自己的「现代」
之前,暂时还不必赶凑别人的热闹谈「後现代」吧!自己的道路,自己走,一步一
个脚印。

(这是一九九九年在台大法学院作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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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生

作者:龙应台



你来看此花时

躺在卧房地毯上和鹿鹿通电话,谈到一些吊诡的现象:为什么在不开放的大陆,年轻人反而比台湾的年轻人有国际视野?为什么在多元的台湾,报纸和杂志的质量反而比大陆差?苏花公路建或不建,核心的观念误区究竟在哪里?“有些问题不能不──”

一句话讲到一半,眼睁睁看见一条长虫,离我的光脚十五公分,正摇摇摆摆过路,就在我的地毯上。它大概有我整个脚板那么长,深褐色,圆滚滚的,几百对脚一起努力,像一排军队白日行军,像一列火车庄严进站。

我看呆了,缩起脚,心怦怦跳,全身发麻,一直麻到舌尖,语无伦次地挂掉电话,脑子里一阵闪电,天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惧蜘蛛蝗虫,甚至很多人要尖叫的蟑螂和老鼠,我都可以拿出写文章的凛然正气,从容对付。但是蚯蚓毛虫蛇,蜈蚣水蛭蛆……任何长长软软的东西,都使我心脏打结,脑子发晕,恶心感和恐惧感从脚板一路漫到头盖骨。小时候,生物课本里凡有蛇的图片都被我遮起来。做了母亲以后,每到一个城市一定带孩子去动物园,但是到了爬虫类那一区,我会抵死不从,谁也不能让我进去。我相信有人在我体内植入了一种和亚当夏娃一样原始的芯片,让我对那长长软软之徒有非理性的恐惧。

我冲到厨房,打翻了电话,撞倒了除湿机,差点摔跤,拿到了好大一罐杀虫喷剂,扑回卧房,发现那家伙还在努力走──它腿虽多但是太慢,我安心了不少,因为这代表它不会马上爬上我的床,消失在被子和枕头里──天哪,这是多么恐怖的想象。喷筒对准它时,我的理性开始发作:此物何辜?误闯卧房,就该死吗?而且,此物的一生有多长?会不会还是个“少年”?

我慌忙中,把手里的喷剂对准它,强迫自己飞快思想,这是危机处理、瞬间决策:我敢不敢拿纸,包住它的身躯,然后把它丢到窗外泥土里?

想到它的身躯,我打了一个颤——受不了那强烈的恶心。

那……能不能拿块毛巾,把它裹住,丢掉?毛巾比纸要厚啊。

那多足的家伙又往前走了几分。

我奔回厨房,打开抽屉,拿出一双筷子,窜回卧房。我相信我一定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腿有点颤抖,当我伸出一双筷子,夹住它的身躯中段,把它凌空拎起──我几乎感觉窒息,心想,哎,它可不是卡夫卡吧?

它从二楼阳台,循着一条抛物线,被丢下去。我捂住胸口,颠颠倒倒奔回厨房,把筷子甩进垃圾桶。回到卧房,不敢进去。如果有一条虫,是否还有另一条?是否藏在枕头里?

和鹿鹿重新通话,她笑了,调侃地说,“这就是单身女郎的可怜之处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看过因为老鼠跑过鞋子而尖叫连连的男人啊。

把床褥翻遍,然后拿了喷剂把阳台接缝处全盘喷洒一遍,我才敢再进卧房。早上,就做了点功课。昨天那家伙,拉丁文叫“千足虫”(millipede),中文叫 “马陆”。它不是蜈蚣,蜈蚣的拉丁文叫“百足虫”(centipede),两者都不是“昆虫”,而是“节肢动物”。马陆慢,蜈蚣快。马陆的身体每节有两双脚。虽然没有千足,但是真的有一种马陆有750只脚。平常的马陆有80到400只脚。

我读得仔细:“马陆腹部有9~100节或更多。因其肢体较短,仅能以足作推进行走而无法快速运动。每一腹节上除具两对步足外亦有两对气孔、两个神经节及两对心孔。马陆之生殖腺开口于第三体节之腹面中央,行体内受精,雄体以位于第七体节处之生殖脚传送精液入雌体。”

还有“生殖腺”和“精液”啊?这可怖的东西还真的有它自己的风情和生命呢,无数只的脚,无穷尽的奋斗,一生的努力,只能走一点点的路。我有点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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