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过去没有怎么去过女孩的家里,所以虽然带着一股陌生和好奇的感觉跟着叶子到了她家里,心里觉得还是有些忐忑和不知所措。一路上我一直在惴惴不安的跟着叶子,好在她告诉我说家里没人,我才觉得好一些。我最怕见到她的家长了,因为我是一个很笨拙的人,有时不知该怎么讲话,见了家长会紧张,更怕说不好引起叶子父母的鄙视。自从在校长办公室见过颐和园女孩的家长之后,我觉得女孩的家长们都是对自己的孩子过分保护,全然不顾女孩已经长大了应该由自己决定想做什么。
我知道我内心里一直喜欢叶子,只是由于颐和园女孩离去引起的悲伤,受过去情感的折磨,一时还无法全身心的去爱叶子,但我内心里对叶子的渴望和爱却在与日俱增。我对自己很失望,曾经以为真爱的是颐和园女孩,会跟她海枯石烂,但是她离去后,我觉得跟她的感情在淡漠下去,我自己在从悲伤里慢慢恢复过来。颐和园女孩在我的心里慢慢远去,她的离去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给我的心里留下一个永久的伤口和一片空虚。不知不觉的,叶子慢慢的占据了我的心,填补了我心里的空虚。
跟着叶子走进她的家门,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和害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尽量装的若无其事。叶子家门口有一个很大的门厅,门厅旁边立着一个挂衣服的高高的架子。她把脚上的运动鞋甩在门口,换上拖鞋,弯腰从衣裳架旁边的一个矮矮的鞋柜上找了一双大号拖鞋仍给我。
穿我爸的拖鞋吧。叶子向我亲昵的一笑说。放心吧,他没脚气。
她这么一说,让我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女孩。
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下哦,我去换件衣服。叶子指着客厅里的一个面前摆着一个墨绿色茶几的大沙发对我说。
叶子走进里面的一间卧室里去,把卧室的门从关上。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手里的磁带放到茶几上。茶几上面铺着一个针织的白色蕾丝桌布,上面压着一块巨大的茶色玻璃,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光。玻璃上放着一个瓷盘子,里面放着一套白色的茶具和几个透明的玻璃杯。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客厅照得半明半暗。客厅很大,收拾得很整齐。沙发对面是一个黑色的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罩着红色丝绒布的大电视。电视后面的空旷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巨幅油画,画的是一个穿着露背的银色裙子的女人,她背对着沙发,头发黑黑,皮肤呈现金黄色。一套日本山水牌音响立在客厅的一角。黑色的音箱顶上是一个精致的套着白色的透明有机玻璃罩的唱机,唱机的细长的乳白色手臂向前伸出,拳头里的细细的银色唱针安详地躺在蓝色的唱盘上。音响旁边是一个柜子,里面竖放着上百张唱片。柜子旁边是一个带玻璃拉门的书柜,摆着许多装帧精良的书,还有几张镶着照片的镜框。我站起身来走到书柜边,看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是叶子和她父母的合影,她的父亲带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像个学者,显得温尔文雅,很有修养的样子,母亲看上去很年轻漂亮。照片像是在初中的时候照的,叶子的脸上透一股着稚气和清纯。
你看什么呢?叶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说。
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我转过头去看着她说。
别看了,丑死了,她说。喝点儿水吃点儿零食吧。
叶子已经换上了一个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盛满凉白开的玻璃容器和几袋零食。她走到茶几旁边,把零食放在茶几上,往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到了一满杯水,递给我。
谢谢你。我接过玻璃水杯说。平时就你自己在家吗?
嗯。我父母在香港,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叶子坐到我身边说。
你怎么不去香港跟他们一起住啊?我好奇地问。
我爷爷奶奶在北京。他们从小把我带大,不愿意让我走。叶子喝了一口水说。再说,我爸妈觉得咱们学校好,想让我在这边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个好大学,上完大学再出去。
那他们放心你这样自己住吗?我问。
怎么不放心?我在他们面前可是乖乖女哦。不过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带同学来家里过,他们可是严禁我把任何人带家里来哦。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这里来?我问。
想让你来陪陪我,星期日自己一个人好无聊哦。叶子说。不过我可不是随便把男生带家里的人啊。
原来你不是想带我来听音乐的啊。我说。
你想听音乐也可以啊,我只想有人陪着我。你想听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
披头士吧?
没听过。
那你该听听。
那就披头士吧。
叶子拉上了窗帘,屋里变得有些黑下来,窗户前她的身子像是一个薄薄的剪影。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把窗帘拉上,只觉得一股神秘的气息游荡在空气里。叶子从靠在墙边的黑色书架上找到了几只小蜡烛,蜡烛有不同的颜色,像是生日蜡烛。她继续在书架上摸索着,摸到了一个小打火机。叶子笑了笑,牙齿在昏暗的屋子里露着白光。她走回沙发旁,脚步很轻盈,白色的连衣裙随着她的脚步晃动着,裙子底下露出她白白的小腿。叶子从瓷盘子上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的放茶杯的碟子放在茶几中央,把一只小蜡烛立在碟子的底上。她打了几下打火机,一股细长的红色的火苗从打火机里升起。她把打火机凑到蜡烛跟前,一手把小蜡烛微微倾斜,让小蜡烛的灯芯凑到打火机的火光上。打火机的红色的火苗舔着蜡烛的芯捻,蜡烛燃起了小小的火苗。叶子把蜡烛歪着往碟子底部滴了几滴融化的蜡油,把小蜡烛立在蜡油里。烛光的蓝色火苗随着叶子的呼吸摇曳。她歪着头看了一下,确信小蜡烛能够稳当地立在碟子里。她又笑了一下,好像很欣赏烛光的样子。叶子走到音响旁,手指轻轻地翻弄着柜子里的唱片。她把一张印着面带忧郁神情的约翰列侬头像的唱片找出来,把薄薄的蓝色的唱片从封套里轻轻地用手指头捏着,拿出来放到唱片机上。她把唱针小心地放在唱片上,按动唱机的开关,唱片缓缓的转动了起来,银色的唱针在唱盘上轻轻滑动。
叶子向沙发走来,步履轻盈,像是我以前看过的一个武侠片里的白发魔女,只不过她的头发是黑的,不是白的。她的身材很苗条,细细的腰身,微微鼓起的小乳房,闪着光泽的小腿,连衣裙上面的V型口里露着白嫩的脖颈。她走回到沙发上,挨着我坐下。
列侬的水晶一样清澈的迷人的歌声从沙沙作响的唱机中传来: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我的心灵一下被震撼了。列侬的歌声清脆透明,像是翡翠敲击的声音,又像是天外之音,从宇宙深处穿行而来。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过列侬的歌。叶子拿出一本手抄的英文歌词,手指在歌词上滑过,随着列侬的歌声一段段的把歌词指给我看。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那天我们在烛光的摇曳下依偎在一起,虔诚地听着披头士的歌,享受着音乐给我们带来的心灵的震撼和感知。叶子放的每一首歌都让我喜欢。她给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世界。我忘掉了喝水,忘掉了时间,忘掉了作业,忘掉了一切要做的事。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烛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短了。细小的蜡烛在白色的小碟子里闪动着蓝色的小火苗,在烛光的摇曳中,叶子和我静静地坐在一起。我握住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把它放在了我的心脏的部位,让她感受音乐在我心中的流淌。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我们只需默默地坐着,即能理解彼此的心声。
我好像看到身穿黑衣,带着黑色礼帽的列侬和同样身穿黑衣的洋子在一条充满黑雾的森林小径中走着,洋子轻轻地挎着他的胳膊。小径的两边是黑色的树木和灌木丛,尽头是灰蒙蒙的天。列侬搂住洋子的肩膀,他们在薄雾中走到了一处白色的大房子前。他们一起打开门,进入了房间。白房子大得出奇,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角上放着一架钢琴和几个落地大窗户。窗户上的厚重的窗帘都拉得紧紧的,只有窗户的边缘泻进来一些外面阳光,让屋子没有全被淹没在黑暗之中。洋子脱去了外面的黑色的外套,里面是一袭长到脚跟的宽大的白裙,黑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白色的带子。她走进落地窗,把窗帘一扇一扇地打开,阳光挡不住地流进屋内。列侬坐在一架白色的钢琴前,薄薄的嘴唇,消瘦的面庞,黑色的西服,蓝色的衬衫。他的长发盖住脖颈,带着小圆眼镜的孩子气的脸上透着真诚。他的眼睛是温和的忧郁的迷人的。洋子走到列侬身边,跟他一起坐在琴凳上,眼光漠然的看着远方。列侬侧过身去,看着洋子,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他的欣长的手在键盘上飞快地弹奏。
我们听完了列侬的《Imagine(想像)》,又听他的《Give Peace A Chance(给和平一次机会)》,跟着他唱: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
蜡烛的微弱的火苗轻轻地摇曳着,火光闪烁着,映着叶子的潮红的脸庞。她站起来,走到唱机边,换上了列侬的《Yesterday(昨日)》。她坐回到沙发里,紧挨着我的身体,伸开手臂,从我的手臂里穿过去,围拢起来,把我的手臂抱在她的怀里。叶子把头歪过来,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我低下头看着叶子,她的黑黑的眼睛里闪着红色的火苗。列侬的充满忧伤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过来。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烛光在叶子的头上跳跃,乐符像淘气的孩子,在屋里乱爬乱走。多数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让列侬的歌声从心底静静地流过。房间里充满了列侬的歌声,叶子温柔地靠着我,身体火热。她的眼睛清澈如水。我觉得我能深深地理解她的内心,我想她也是这样的感觉。
跟叶子这样两个人如此亲密地坐在无人的拉上窗帘的房间里的沙发上,她的诱惑太大了。我想吻叶子一下,但也许是因为在她家里的缘故,我觉得有些害怕,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在尽量遏制自己。但是想吻她的欲望在不断折磨我,我总是忍不住想吻她。我看着她,当跟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大大的深邃的眼里的鼓励的眼神,里面有一股烈焰在燃烧。这烈火点燃了我心里的渴望,压抑得很久的激情在我心里快速的复苏,青春的对异性的热烈的欲望在血液里急速流动和燃烧,我觉得浑身发热,脸发红,耳朵发烫,像是喝多了酒一样。
于是我放弃了自己对自己的克制,伸手搂住叶子的腰。她把手搂着我的脖子,脸挨着我很近的看着我。她的嘴唇跟我凑的很近,我能感觉到她的温热的呼吸。我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回吻了我,搂紧我的脖子,我们更热烈地亲吻起来。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搂在怀里。一切言语都不需要了,我们只是紧紧的相互搂抱,一遍一遍地亲吻。她像是一只小鸟一样蜷缩在我的胸前,闭着眼睛,羞怯地享受着青春的爱。长久的吻了很多遍之后,我松开了她,她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躺在沙发上,眼睛凝视着我,一只手轻柔地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火热的脸庞上贴着。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在烛光摇曳的屋子里,像是天上的最明亮的星星。她的眼里带着欢愉的容貌显得美极了。我俯下身去,又一次的亲吻她的嘴唇。她幸福地闭上双眼,双手搂住我低下来的脖子。
那天我们沉浸在爱的欣喜当中,全然不觉时间在悄悄流逝。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才意识到已经是晚上10点了。我跳了起来,说必须得回家了。叶子有些失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抚了一下连衣裙上的褶子,走过去关上了唱机。她说我送你下楼吧。我说天晚了不用了。她点点头说,那好吧,出楼门往前走,再往右拐就到车站了。我说我会找到的。她送我到了门口,跟我道了再见,关上了她家的保险门,她的面容就消失在了铁门后面。
我飞快地顺着楼梯跑下楼去,跑出楼门回头看时,只见叶子站在她家的阳台上,在对我挥手。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我觉得有一种悲哀,因为我很想跟她在一起,留在这里。外面的风很大,树叶在地上飞转,天晚了,街上行人不多。我走过显得有些空荡的街道,来到汽车站,站在站牌下等车。我听到风的呼啸和树叶的悲鸣。我想起了叶子,回身往叶子家的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叶子家的楼隐藏在别的楼的后面。天上的黑云被风吹得凝聚起来,几丝小雨落下,打在了我的眼睛上,我的耳朵里还在响着列侬的惆怅的歌声: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了。我从中门走上空荡荡的汽车,在后面找了一个空座坐下。汽车哐当哐当的启动了。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一排排的树和房屋从眼前掠过,街上骑自行车的面容冷漠的人们被汽车甩在后面。路灯闪着桔黄色的光,一排排地离我远去。大雨开始倾盆而下,雨点斜打在车窗的玻璃上,外面的行人,商店和树木都一一模糊起来。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伤,是那种失落了什么的悲伤。我知道我在想叶子。
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我听到列侬的《Yesterday》,都忍不住想起叶子,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个拉上了窗帘,在黑暗中烛光摇曳的屋子,想起那些热烈的亲吻。
我想将来我死去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首歌带到坟墓里去。那样,在无数个夜风呼啸,黑暗沉寂了墓地的夜晚,在我感到孤单伤感的时刻,我会回想起年轻时的美好时光,回想起十七岁那年跟叶子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叶子的手在我掌中,紧贴着我的心。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