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苍白的纸鸟(长篇小说)



北京是一个喧嚣的都市,我从小生长在这个城市,习惯了这个城市里的人潮涌动和烦躁的声音。这个城市有着各种各样的建筑,高的和矮的,老式的和新式的,中式的和外式的;街上跑着各式各样的车,从破得要命的小运货车到各款豪华轿车。在我小时的印象里,这个城市的天上有着淡淡的云彩,地上有着随处可见的粒粒黄沙和尘土,声音鼎沸的街头上有着一辆辆巨大的不停地摇晃着驶过的公共汽车和有线电车,空气是干燥的,漂浮着汗味汽车尾气味和餐馆飘出来的食物味道。春天榆树上到处都是垂挂下来榆树钱和吊死鬼,街上飘飞着白色的柳絮;闷热的夏天里知了在没完没了刮噪,身上在不断地流汗,汗经常把衬衣的后背湿透,人挤人的公共汽车上到处都是汗酸味;秋天有着晴朗的天空和让人心旷神怡的凉爽的秋风;冬天有着干燥的冷空气和偶尔飘零的雪花。

这个城市的街头永远有无数的自行车并排向前骑去,永远有无数的人在街上行走,永远有无数的车辆在街上行驶,永远有人声的喧哗和吵闹,就像是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寂寞下来。卖冰棍的小贩在喊叫,小店里的游戏机在叮当作响,副食店的橱窗里摆放的烧鸡发出诱人的香气,路边的巨大的广告牌上写满各种标语。地铁里有着呼啸穿行的列车,车厢在行驶中不断晃动,霓虹灯在黑暗的隧道里闪过,广播中传来的是柔和的提醒旅客下站的声音。

这个城市也是一个丑恶和肮脏的城市。这座城市的街头上到处有着匆匆走过的表情漠然的行人,有着遍地乱扔的五颜六色的冰棍纸,人行道上残留着种种痰迹和垃圾。一座座巨大的漂亮的建筑背后是低矮的城市贫民窟 ,那些肮脏的小胡同里的一座座发黑的小黑屋子跟外面的装饰豪华的建筑形成巨大的反差。像纽约一样,这个城市越来越成为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有钱有势的人们在这个城市里恣意妄为,花天酒地。过去有钱有势的,现在有钱有势的,破落的贵族,崛起的暴发户和新贵,高干子弟们,各种各样的明星们,他们组成了自己的沙龙和上流社会,在各种高级会所里流连,到处可以嗅到权与钱的交易和钱与性的交易的味道。所有的后门和绿灯都对新老权贵们开放,通行无阻,他们肆无忌惮的制定着有利于自己的游戏规则,在酒席宴上瓜分着国家的财产,把一笔笔巨大的财富攫取到自己的腰包里,在饭桌上和赌场里一掷千金的挥霍着。而穷人们呢?他们一家老少几口住在窄小得仅够转身的小屋里生活,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下班,在菜市上挑着最便宜的菜,回家操心着自己的孩子的学习和日益上涨的物价,担忧着下岗后和退休后的生活。这个城市里穷人们得不起病,有不得灾,惹不得富人和有钱有势的人,也惹不起黑社会。夜幕降临后,富人们在会所里忘情地喝酒淫乐,穷人们在街头摆摊或是家里看着一集又一集的煽情的电视连续剧,而发廊的那些从农村来的小姑娘们在只有一张简陋的床的灯光苍白的小屋里,廉价的强颜欢笑的卖着自己的青春和肉体。

这个城市的繁荣的背面有许多黑暗,美丽后面有很多忧愁,欢乐的背后有很多眼泪。

记得我最早见到你是在高中一年级开学的时候,那时你坐在教室前面靠左边的一个座位上,我上课的时候目光经常躲不开的落在你的身上。年华匆匆的老去,然而记忆中的高一三班这块破旧的木牌子,总是挂在梦境中的阴郁的教室门口。我每每想起来,都不敢相信也曾经有过那么稚气和年轻的岁月。那时的夏天我总是穿着一件袖子挽到胳膊肘之上的白色的衬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一双蓝色的运动鞋,戴着一副眼镜,面容消瘦得像是吃不饱饭的饥民,每天不情愿地随着拉长的苍白的铃声,迈进充满汗味的燥热而沉闷的教室。

走进教室,一眼看见的就是写着粉笔字的长方形大黑板和一个木制讲台,讲台孤零零地立在黑板前面,上面有一个放笔或粉笔的小槽,地上散布着细小的粉笔屑。教室地面是灰色的水泥预制楼板,抹得平平的,摆着几十张小课桌,上面是几十张充满着青春的脸庞。

夕阳从教室里窗户里斜射进来,把每个人的身影在地上无声地扭曲,拉长,就像我们经历过的心灵被扭曲,长得无边无际的高考前的岁月。每天我从教室外面走进里面来,都觉得很压抑,像是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压迫着我。楼道里的欢声笑语在教室里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老师单调的讲课声和苍蝇在教室里飞过的嗡嗡声,还有偶尔从课桌上传来的轻微的鼾声。那时我巴不得让时光赶紧流逝,赶紧毕业,好早些结束这些灵魂被高考的压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苦的岁月。

其实从刚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有些喜欢上了你。

我上课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你的背影。你有一个消瘦的肩膀,胳膊肘的骨头支在课桌上,瘦小得让人可怜。你的长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你总是爱穿连衣裙,有时是白色的,穿上去像个洁白的天使;有时是绿色的,像是飘飘的仙女;有时是紫色的,像是个美丽高贵的公主。你的欣长而富有弹性和光泽的腿经常在课桌下移动,脚上是一双漂亮的凉鞋。我在后面每每偷看你的双腿,感叹世上竟然有这样漂亮的腿,总有一种想去摸一下的冲动。有的时候你会回头看一眼,你的眼睛很大很圆,双眼皮,上面有着卷曲的长长的睫毛。你的脸庞消瘦而美丽,肌肤透着青苹果一样的光泽,上面有时有一些青春痘,红红的嘴唇饱满而湿润,带着迷人的微笑。

在无聊的课上,我总是喜欢从后面偷偷地看你,看你头上带的白色的发卡,看你的长发在肩膀上甩动,看你细小的胳膊在桌子上写字,看你美丽的脖颈和肩膀的扭动,看你的握着铅笔的细小的手。你的手指很长很纤细,经常很自然的半拢着,有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杆笔,有的时候手指托着下巴在沉思,有的时候手指放在嘴唇上,有的时候手指像拢子一样从长发上拢过,把前面的头发给拨到耳朵后面来。其实我最喜欢看的是你的腿,它们就像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一样,曲线美得让人赞叹。它们优雅舒适的伸在课桌底下,有的时候上面是青色的丝袜,有的时候是黑色的丝袜,有的时候是褐色的丝袜,有的时候是肉色的丝袜。

大家都觉得你与众不同,因为你的穿着打扮言和说话都比较另类。后来不知是谁告诉我,你的父母几年前由内地去了香港,你自己住在北京的一幢老房子里,周末的时候去看爷爷奶奶,暑假寒假的时候去香港见父母。那时女生们都很羡慕你从香港带来的新潮衣服和口红,和一些印刷精美的书。我总在想象有一天,我会在世界上的某一处街头遇见你,你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肘弯里夹着一个套着纸口袋的新鲜的面包棍,坐在街头的一个长椅上,美丽的腿交叉着,脚上是一双棕色的半高腰皮鞋,背后是一个尖顶的大教堂。或者你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精致的手包,白色的裙子上套着蓝色的短外衣,头上戴着白色耳机,背后是安静的河水和停着白色帆船的船坞,脚下是青灰色的一级级的石阶,石阶下是一块一块青砖垒成的古老的街道,咖啡馆的绿色伞状遮阳篷竖在街道的拐角,你走到一张小桌子前坐下,把耳机从头发上摘下来,用手撩一下被风吹散乱的头发。

记得好久都一直没有跟你说过话,虽然总找借口从你身边走过,进教室的时候也是特意绕一些远从你的座位旁经过。其实这种小把戏我自己也觉得很愚蠢,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什么。不知你有没有觉得过奇怪,明明我可以直接从门口走到座位上,却总是绕一下远经过你的身边。从你身边过的时候总是有些慌张,有一次走得匆忙,把你的桌子碰了一下,你的铅笔掉了下来,滚到地上。那是一只长长的青绿色的HB铅笔,它斜躺在你的脚边。我弯下腰去捡铅笔的时候,你也在低下身来捡铅笔,我们的脑袋差点儿撞到一起。我抱着歉意把铅笔捡起来,站直身子递到你的美丽的手里的时候,你对着我笑了一下,笑容明媚而清爽。你深深的瞥了我一眼,清澈明净的目光里流动着一种光泽,那是一种秋水一样的顾盼,里面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羞怯和喜悦。我觉得你的微笑像是蒙娜丽赛一样的神秘,好像窥见了我内心的秘密一样。以后我从你身边过的时候,总是感觉到有一瞥目光在看着我,那目光好像在问我:为什么?

其实我们有很多机会交往。放学的时候我们顺路,经常是在同一个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坐同一辆公共汽车回家。但是在等车的时候和车上我们都没有说过话,甚至也不站在一起。那是一个在一颗大树底下的车站,你通常站在树荫里,有时带着一个黑色的遮阳帽。遮阳帽把你的额头遮住,只露出眼睛和俊俏的脸庞。你有时手里拿着一块小手绢擦汗,有时煽动小手绢,有时在烦躁的伸着脖子看着远方的街道,希望车能快些来。有时你会看见我。

我总是站在离你有一定距离的一个围墙边,背靠着围墙,手里翻着一本书或者杂志。我的书包放在围墙下,里面故鼓囊囊的,装得是各种课本和课外书。偶尔我会抬头看你一下,也有时觉察到你的目光向我这边扫来,但我不知道是看远处的汽车还是看我。

每次等车的时候都有一种冲动想去跟你说话,跟你站在一起。但我那时是个羞怯的少年,很少敢主动跟女生讲话。公共汽车来的时候,我们分头上车,通常我走后门,你进中门。我隔着车上无数双伸起的手臂看着你在车厢的另一端,背着沉重的书包,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音乐。偶尔,我们会被车上的人流挤到后门和中门之间,眼光会交流一下,会点一下头礼貌地打个招呼。你的目光会在我心里停留许久。

你在学校里是个招惹男生注意的人,不仅因为你的与众不同的打扮和特立独行,而且因为你敢说敢做,从来不把学校的清规戒律放在眼里。在高一的时候总听说你跟哪班的谁谁好了,也看见过你跟男生拉着手在校园里面走。后来就看见一个男生老跟你一起下学上车。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有着一副白白的面孔和细长的手。

开学不久后班里有一次大扫除,我站在二楼的窗台上探出身子去擦外面的玻璃,把玻璃窗推开,一只脚在窗台里面,一只脚踩在窗台的外面。外面的阳光晃着我的眼,我手里拿着搌布,一边往窗子上哈气,一边用手用力擦去窗户上的油腻与脏痕。窗台有些向外歪斜,我拉着窗户上的银灰色的铝制把手,以防自己掉下去。你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戴着一个硕大的墨镜从窗台底下走过,仰头看着我担心地说,小心哦,千万别掉下来。

因为你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高兴了好几天,原来一直以为你叫不出我的名字。

在班里,你的学习成绩一般,但是你美丽大方,性格外向,会讲话,很有人缘,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你。那时我因为作文好的缘故,经常作文被当作范文被老师叫到前面去朗读。每次我拿着作文本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心率都会加速。你注意到了么?每次我念到自己觉得精彩的地方,都会往你的方向看一眼,看你有没有注意。每次你会心的微笑,都成为我想把下次作文写好的动力。

那时我是一个经常忧伤的人,总是独自一人在校园里面到处游逛。有时坐在操场边上,望着地上的落叶和凝重的天空惶惑,脑子里想着孤藤老树昏鸦这类的诗句,把自己想象成光秃的树上残存的一片叶子,被风吹落下来,不知飘向何方,落在何处。也许会落在泥泞里被行人的脚给踩烂,也许会被车轮碾碎,也许会长久的被埋在一堆烂叶之中腐败发霉,也许会被一个美丽的少女捡回去夹在书页里当作书签,全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将是如何。

那时我渴望爱情,只是不知道如何得到爱情。我想全身心的爱一个人,把一切一切都给一个我爱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该爱上谁,该怎样做。

高一,我们在同一个课堂里坐着,也一起坐了有一年的车,但却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
 


童年和少年那些青涩的年代里,我像是一个蚕蛹,寄居在北京这个喧嚣的大城市的一个角落的昏暗的小阁楼上。小阁楼像是一个茧,让我在里面逃避着这个人潮汹涌的硕大的城市里很多人逃脱不掉的苦恼。我们院处在一条不算繁华的大街上,院里的前院和后院之间有一个门道,门道上是一个小阁楼。我们家的屋子正挨着过道,那个小阁楼一半搭在我家的房子上面,一半搭在过道上面。我家的屋里的左墙上,竖着一个十几层的木头楼梯,沿着楼梯爬上去,楼梯的顶端是一个一米高两尺宽的棕色小木门,进了木门,就进到了光线昏暗的阁楼里面。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从五岁开始,就自己住在这个小木阁楼上。

我刚一进去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小阁楼。它黑黑的,里面到处蒙着薄薄的灰尘,空气中漂浮着土粒的味道。我的脚步惊动了灰尘,一粒粒土灰被搅动起来,在阁楼上飞舞。微弱的光线从前面的一个纸窗户透了进来,带来了一股朦胧和神秘的气息。刚进去的时候,因为外面亮,里面黑的缘故,眼睛几乎什么也分不出来,过一会儿,才能看出里面东西的轮廓: 一个书架似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些发黄的显得古旧的书;一个很小的四方桌子,桌上有一个小台灯,上面罩满尘土;一堆杂七杂八的破烂堆在一头,里面有几个长方形的纸盒子,放着一些旧报纸和杂志,表面上也都蒙了一层灰。阁楼上还有两把很旧的凳子,一个放衣服的小柜子,一些乱七八糟不知干什么用的木板条,一个保险柜似的小箱子,里面放着一些信件和一个小包裹。

刚见到小阁楼的那种欣喜是难以忘怀的。它就像一个搭在树上的小木房子一样让人激动。我很小就在小阁楼里面玩,后来我爸给我在里面搭了一个木板小床,我就开始睡在里面,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才离开了这个小阁楼搬到学校的学生宿舍里去住。

夏天的时候,阁楼下的过道里面有过堂风,于是就成了孩子们喜欢呆的乘凉的地方,平时也成了孩子们聚会聊天的地方。我自己住在阁楼上,阁楼和过道之间隔着一层木板,走在上面木板就会咯吱咯吱的响,有时能隔着木板听到过道里面的孩子们的说话声。阁楼的木板上有些小缝,还有一个很小的圆洞,从木板的缝隙里,我能看到底下过道里坐着的小孩子们。

阁楼上面总是很昏暗,唯一的一个台灯也是度数不足的一盏台灯,在暗夜里发出橙色的光。阁楼是金字塔型,中间最高处是尖的,有两米高,两边是矮的,最边上有个小纸窗户,只有一尺高。因为窗户很低很矮,而且是纸糊的,阁楼上采光严重不足,总是很昏暗,像是黄昏。我的床在离窗户有两米远的地方,在床上我只能坐起来,不能站着,因为站起来头就会撞到阁楼的顶上。

我在那个阁楼上几乎度过了我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时我是一个天性腼腆的孩子,很少说话,邻居们经常跟我妈说我沉静得就像是个女孩。我每天顺着木头梯子爬上阁楼,在黑暗中摸索到台灯,打开台灯,阁楼上就开始充满了桔黄色的灯光。有时我会觉得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的火光照满了阁楼。我习惯了阁楼上的昏暗,在里面闭着眼都不会碰到任何东西,有的时候不开灯,就默默地在昏暗的阁楼上坐着。

一开始住在阁楼上的时候,还有些害怕。晚上阁楼很黑,里面的东西的形状在暗夜里看上去奇形怪状的,窗外也经常传来风的呼啸和野猫的叫声。我躺在阁楼的木板床上,看着阁楼顶上的一根根裸露的木椽子,听着纸窗外传来的风声雨声和野猫的叫声,有时难以入眠。

那些外面嚎叫的野猫里面有一只后来变成了我的猫。

后来,我心里开始有了你。晚上我关掉床头的灯,躺在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阁楼的黑黑的顶部,总是免不了想起你。

我每天早上从小阁楼上爬起来,提着书包,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楼。早饭通常是一碗粥,一根油条或者油饼,一碟酱豆腐和一些辣萝卜干一类的咸菜。我吃完早饭,背上沉重的书包,出门坐公共汽车去上学。

早上的公共汽车上永远是人挤人。我挤在人群中,抬头四看,在拥挤的人群中用目光寻找着你。有的时候我能看见你在车厢的另一边,耳朵上戴着一副耳机在听音乐;有的时候看不见你,不知道是被人挡住了视线还是你根本就没在这辆车上。

公共汽车缓慢的在自行车的洪流里穿行,一站站停靠又离开,车上的人拥挤着上来又拥挤着下去,我紧紧抓住车顶上垂下来的把手,随着人群在车的急停和启动中晃来晃去,脑海中经常徘徊不去的是姜育恒的那首《驿动的心》:

曾经以为我的家 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 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点又回到起点 到现在我才发觉
哦 路过的人 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 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 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 是否有缘 和你相依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经俗气的像其他的男生一样,不论心里多么喜欢女生,在她们面前总是板起面孔,对她们好像不屑一顾,从不曾主动跟女生说话。所以我虽然喜欢你,在你的面前,我却从来没有流露过。每天我在公共汽车上搜寻着你,看到你,我的心就变得很踏实。在学校门口下车的时候,有时我走在前面,有时你走在前面,我们相互不说话,只有在躲不开的时候微笑着互相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高一的功课还不像后来的那么紧张,下学后有时我跟同学在教室下棋,我们把黑板画上一个个方格,在上面下围棋。有时你在教室自习,偶尔抬头看一眼前面,对我们下的围棋丝毫不感兴趣。有时我在操场闲逛的时候会看见你从操场走过,你的步伐总是很轻盈,像是燕子一样。有的时候我放学后去王府井书店或者西单书店去看书买书,有几次也在书店里看见了你。我想过去跟你说些话,聊会儿天,但是每次走近你的时候,我就心跳得很厉害,最后总是从你的身边悄悄溜过,不敢跟你说话。


记得我们真正开始说话,是高二的时候,因为一次在校门口的打架。

学校的大门是一个灰色的大铁门。铁门外面是一条肮脏的街道,街上常年散落着学生们扔掉的冰棍纸,汽水瓶子和各种各样的废弃的纸张和垃圾。街道坑洼不平,凹的地方常年积着发黑发乌的脏水,蚊子在脏水边栖息,苍蝇在垃圾上飞舞,学生们三三两两的从街边走过,没有人在意街上的肮脏。校门旁边有个灰色的电线杆,上面贴满了各种治疗性病和阳具增长术一类的小广告。每天我走过这个电线杆子,都觉得这些广告是对学生心灵的一种污染,但是那些小广告日复一日的依旧在那里。电线杆下是个常年卖煎饼的小摊。中午的时候,有时我到那里买一个煎饼做午饭。

一天中午的时候,我照旧在小摊前排队买煎饼。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火辣辣的阳光无遮拦的照在小摊的火炉上。热热的蒸汽从火炉上散发出来,把光线都给扭曲了,周围的景象看上去像是起了皱折。中午从学校出来的人多,小摊的生意很好,有十几个人在我前面排队等着买煎饼。卖煎饼的是个农村来的小姑娘,她脸晒得通红,腰上系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粗壮的胳膊熟练的舀一勺稀稀的面糊在烧得火热的煎饼炉子上,用一个小木板把面糊刮开,让面糊薄薄的在炉子上摊开。她的头发好像是没洗过得一样,软软的趴在头上打着绺,上面沾有一些油腻。她从一个小筐里拿出鸡蛋,在炉子边上磕一下,把鸡蛋打在面糊上。等煎饼成形之后,她用一把小刷子在煎饼上刷上调料,再从一个碗里拿出一把切得细细的葱花和香菜撒在煎饼上。烤煎饼和葱花的香味从煎饼炉上弥漫开来,街上飘荡着诱人的味道。

每当看到这些农村来的打工的女孩,我就觉得她们很可怜。她们也是在如花的季节,她们也想成为一个美丽的女孩,也想要一个美好的生活。在城里的女孩在精心打扮,一个个呈现出美丽的身材和容颜的时候,那些从农村来到北京打工的乡村女孩们,却为生活所迫,每日在烈日的暴晒下,起早贪黑的劳作着,根本无心来打扮自己。

那天中午,我正拿着一本小说边看书边排队,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你从校门出来。你还是穿着白色的裙子,肩膀上挎着一个红色的小手包,在街上慢慢的走。从煎饼摊前走过的时候,你眠着嘴,瞥了一眼我。我看着你,点了一下头,你微微的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跨过街道,走到街对面的冰激凌店去了。冰激凌店有一个大窗户,透过窗户我看见你在店里在低头看着各种各样的冰激凌,长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你的脸。

街上有几个小痞子走了过来,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也不排队,直接走到煎饼炉前,让摊煎饼的小姑娘给他们摊煎饼。所有排队的人都对他们愤怒的看着,但是没人敢阻拦他们。

我平时就一直看不惯这些小痞子们,他们在校门口横行霸道,经常调戏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女生和谩骂男生。学生们一般都敢怒不敢言,惹不起躲得起,见了他们就赶紧离开校门。学校也拿他们没办法,偶尔有老师出来喝斥他们几句,他们收敛一下,以后却依旧在校门口捣乱。我一般也不惹他们,知道他们都是周围的孩子,你惹上他们,他们天天来给你捣乱,学校也没有办法保护校门外的学生,所以也都是躲着他们走。

但是那一天在煎饼摊前排队的时候我心情有些不太好,见到他们这么霸道,觉得实在忍不住了,就站在队伍里说:这里大家都排队好长时间了,你们凭什么上来就买?
怎么,你有意见?小痞子的头儿拿眼恶狠狠的盯着我说。
每个人都应该讲公德,我说。排队是最起码的公德。

你丫找抽啊?几个小痞子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小痞子骂骂咧咧的过来推搡了我一把。我架开他的胳膊,他伸手揪住了我的衬衫的领子,这下把我给惹火了。我把书放在裤兜里,伸出一只手拧住他的胳膊,跟他说:
有种咱们到一边空地单练。
呵呵,来啊,我正手痒呢。他依旧揪着我的衬衫领子说。
我们互相纠扯着走到煎饼炉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排队的人没人敢说话,每个人都把头扭了过去,假装没看见。几个小痞子看着,在一边起哄架样子:
打啊打啊,许怂谁是王八蛋。
你松不松手?我瞪着那个小痞子说。
不松,那个小痞子说。我倒想看看你能怎么着我。

我看这个架势,已经不打不行了。他们人多势众,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我冲着小痞子的下巴由下向上猛击一拳,他没有防备,踉怆了一下,鼻子一下流出了血,头往后一扬,向后倒去,手还在揪着我的衬衫领子。我被他揪得身子晃了一下,衬衫的一个钮扣蹦裂了,钮扣飞了出去。周围围观的小痞子们见同伙吃了亏,一哄而上,对我开始拳打脚踢。

我跟他们互相狂踢乱打,他们人多,几个人扑过来,拳头如雨点一样的落下来,落在我的背上和头上。有人照着我的腹部狠狠的给了我一拳,我哎呦一声,疼得弯下腰去,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痛。我刚站起来,又一个拳头落在我的嘴上,把我的嘴角打出血来。一个身体强壮的小痞子凶狠狠的抬腿照我的肚子猛踢了一脚,把我踢得弯下腰去,另外一个小痞子飞起一脚踹在我的腿上,把我踹倒在地。他们围着倒在地上的我,照着我的身上猛踢了一通。我拿手挡住脸部,不想让他们踢到我的脸,也不想让他们把我的眼镜踢坏。

那个被我一拳打出鼻血的小痞子穿着一双皮鞋,他发疯似的一脚狠狠的踢在我的肋骨上,把我差点儿给疼晕过去,当时我觉得肋骨被他给踢折了。我躺在地上,想也许会被他们孤独的打死。这个城市每天都有无数的孩子在打架,有的时候只是因为一句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条不值钱的生命就完解了。我用手和手臂紧紧地护住脸和头部,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护住要害部分,身体就随他们打去吧,这样顶多就是把骨头打折,但是不会伤害脑子和在脸上留下疤痕。周围的行人停下脚步来远远的看着,谁也不敢上来管。

小痞子们打够了我,把我兜里的钱都翻出来给抢走,把我裤兜里的书也给掏了出来,扔得远远的。这时一定是有好心人报告了学校,学校里一个老师走出来。那几个小痞子看见学校老师出来,才松开手,最后踢了我几脚,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

我捂着肚子,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上在地上滚得都是土,白色衬衣变得脏兮兮的,扣子也被他们撕扯得掉了几个,浑身上下到处都在疼。我用手指轻轻的按了一下肋骨,觉得还好肋骨没被打折。买煎饼的人还是在平静地排队,人们好像对这些司空见惯,没有人过来扶我一把。学校里走出来的老师看见小痞子们已经散了,就又回学校去了。我弯腰拍打着牛仔裤上的土,心里恼怒地诅咒着那些小痞子。我把身上的土拍掉了一些之后,卖煎饼的小姑娘给我舀了一勺水,倒在我的手里,让我把脸洗干净,又给了我一张草纸擦脸。我谢了她,用草纸把脸上的水擦干,突然想起了我的书被小痞子们给扔了,就往周围的地上看去,想去找我的书。一扭头,却看见你站在一边,手里正拿着我的那本书。

这是你的书?你举着手里的书问我。
我胸膛一起一伏的剧烈喘着气,没好气的点点头,一手捂着肚子,一手伸出手去要书。

他们为什么跟你打架?你把书递给了我,接着问。
他们不排队。我咳嗽了一下说,把嘴里的一口血痰吐到了路边。我叫他们排队去,他们就打我。

不排队的人多了,你管得过来吗?你平静地质问我说。
我没有说话,翻了翻书,看见书的封面已经破了,里面的几页纸像是掉在泥水洼里,上面沾着泥和一些脏土。我沮丧地把书阖上,塞到裤兜里,回身往学校走去。

他们还抢走了你的钱?你快步追上我,接着问我。
嗯。我边自顾自的走,边恼怒地应了一声。他们把我的兜里所有的钱都抢走了,这帮傻B二百五。那是我妈给我的一个月的的零花钱。

那你今天午饭还没吃呢吧?你拉了我一下,看着我,眼里闪着一股同情的眼光。
嗯,不吃了,气都给气饱了。我站住很生气的说,其实肚子在饿得咕咕的叫。煎饼的诱人的香味飘过来,我身上浑身发痛,肚子里觉得更饿了。

那我今天请你的客好了。你用平淡的语调说。

为什么?我舔了一下嘴角还在往外殷的细微的血,疑惑地问你说。
不为什么,就因为你今天平白无故挨了打,又被人抢走了钱。

你站在我对面,头发被风吹得微微的颤动,几根头发散落在眉前,两只眼睛里闪着温柔的眼神。你的黑黑的瞳仁很清澈,里面是一片灿烂的阳光。你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那是十七岁的你,眼光纯洁,表情灿烂,头上戴着一个黑色蝴蝶结。

我看着你,突然被你所感动,觉得你的心肠很软很好。那一刻,我心中一直绷着的不跟女生说话的自尊和骄傲崩塌了,它们像空气一样苍白无力,像秋日的落叶一样无言的飘落。那一刻,我觉得在你面前是如此的卑微,卑微得像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面去,但是心里是欢喜的。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做,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是欢喜的,身上也就不痛了。

流火的夏日,我忍着身上的痛,从你手里接过来给我买的煎饼。煎饼冒着热气,葱花的香味弥漫在四周,我的碌碌饥肠在不停地叫。我狠咬了一口煎饼,抬起头,时钟好像在那一刻凝固,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你站在我面前,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透着一股喜悦和满足感。
 


那天倘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我的心情一定会是非常的阴郁。平白无故的挨了一顿打,受了一肚子气,我觉得自己很窝囊。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像金庸小说里的侠客一样,会一手铁砂掌一样的绝技,一掌能劈碎十块摞在一起的板砖的那种,能够以一搏众,把那些小痞子们全都打跑。可是现实不是小说,我也不是金庸小说里的大侠,小痞子们倒像是侠客小说里那些无恶不作的坏人。理想和现实总是有无情的差距。

多年之后我回想起你来,觉得没有你的世界我很寂寞,但是我找不到你,无法跟你诉说。其实既使你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也不会跟你说,更不愿意跟你承认。就如我在心情非常的烦恼时候,只会把烦恼深埋在心底。我常常莫名其妙的忧郁起来,想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让烟雾驱散心中的苦闷,但是烟卷抚慰不了我的心灵,在静寂的暗夜里我依然郁郁寡欢,独自神伤,想借酒浇愁。我觉得抽烟有一个好处,它就是让你即使在烦闷的时候,也不会显得太烦闷,因为在外人看来,你只是在抽烟。你可以一个人孤独的抽烟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窥透你的心思,抽烟的人经常一个人抽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在夜幕里我经常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看着天上的淡淡的云彩,稀疏的星光,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一些过去的日子。烟头的火光在我的眼里一明一暗的闪烁,朦胧的白色烟雾在夜色里升腾,渐渐散开,消失在夜空里。那时我会想起你,想起你对我的一切一切好,想起你明媚的笑容和黑黑的眼睛。

见不到你的日子我总是沉浸在阴郁的情绪里,无论做什么,总是没有快乐的感觉。明媚的阳光在我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片一片的阴影,街头的喧嚣在我的耳朵里听到的只是单调的倾诉,美丽的风景中我读到的只是寂寞,最精美的食品在嘴里也只是味同嚼蜡,无论有多少人在我身边我还是觉得很孤单。有时我的心情会很难受,难受得谁都不想见,一句话也都不想说。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没有你,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寡然无味,生活变得很空洞?而为什么跟你在一起,连阴郁的天空都能变得明媚起来?

我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走过,看到一对对情侣们在拉着手走过,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微笑,走在幸福里。我只能黯然神伤,觉得幸福走过了我。


十六岁那年的那个夏日,我跟你坐在校门口背阴的一块石头上吃煎饼。我的嘴角被打破了,嘴唇上渗出血来,每吃一口煎饼嘴就疼一下。阳光火辣辣的直射下来,柏油马路像是一个小火炉子一样冒着热气,我像是在火炉上被烧烤的鱼,浑身燥热,汗水顺着脊背不停地流下来,把沾着泥土的白衬衫贴在身上,我觉得身体像是要虚脱了一样。空气里沉闷的没有一丝风,污秽的街道上行人在疲乏的懒洋洋的走过。那些天天气一直很热,既使在晚上温度也降不下来,好久都没有凉爽的空气了,在这样的夏天里我丝毫没有快乐可言。我恨死了夏天,夏天热得我无处逃避无处躲藏。我宁愿有一个刺骨严寒的冬天,可以穿上厚厚的衣服,在雪地里滚雪球,暗夜里在白雪皑皑的雪原上走,听雪在脚下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你掏出了手绢给我,让我擦嘴上的血。你的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温暖的光,夏日的阳光从你的瞳仁里反射出来,像是万花筒里的千万个花瓣在闪烁。

我看着笼罩在光影里的你,恍惚之中仿佛看见千万颗细小的微黄的光粒子在围绕着你旋转和跳舞。你有着性感的嘴唇,雪白的脖子,完美的肩膀,微微鼓起来的诱人的乳房,就像是从油画里走下来的皮肤细腻表情纯洁天真的美丽少女。

煎饼怎么样?你用手绢扇着风,问我说。
好吃。我吃得满脸流汗,停了一下说。
以前看见你好几次在这里买煎饼,怎么这么爱吃煎饼呢?
你不爱吃吗?我以为谁都爱吃煎饼呢。
不爱吃,太油腻了。你把手绢放回兜里说。我一看见煎饼锅上的油,就恶心。还有那些葱花啊香菜啊,就那样放在一边,苍蝇在上面飞过,多恶心啊。还有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小姑娘拿手抹鼻涕来的,然后也没洗手,在衣服上蹭了一下就接着烙煎饼,抓葱花什么的。
嗨,你要恶心死我啊?那你为什么还给我买煎饼呢?
还不是因为你爱吃哦。反正吃点儿脏东西也死不了,你死了也跟我无关。再说也不是我吃,要是我才不吃这些呢。
那你吃什么呢?
冰激凌啊,蛋糕啊,还有最好是饭馆里的馄饨啊,饺子啊,馅饼什么的。这街头的小摊你都不知道他们的肉啊油的从哪里来的,干净不干净。

你的发型很好看啊。我看着你的头发说。卷卷的,很适合你的脸型。
真的吗?你摸了一下头发说。昨天刚在一家发廊做的。其实也不是很满意,不过那家发廊的老板是我爸的朋友,我去那里总能得到优惠,而且那里人不多,也不用等很长时间。女人么,就是喜欢捣扯捣扯头发啊,衣服啊,辫子啊。男的你们就没什么可捣扯的了吧,你要是有胡子也许可以捣扯一下,可是你没有胡子。对了,你刚才看的是什么书呢?

一本叫做《黑色雪绒花》的书。我咽下一口煎饼说。
没看过,让我看看。你伸出手来要我的书。我把书从裤兜里拿出来递给你。

一个党卫军士兵的回忆录?你一边看着我的书封面,一边问我。你怎么喜欢看这类的书呢?纳粹士兵的回忆录有什么可看的呢?
纳粹是坏的,但是不是每一个德国士兵都是坏人。我咽下最后一口煎饼说。一开始我也是觉得党卫军里的人都是万恶不赦的,直到读了这本书。这本书的作者当时是一个19岁的年轻小伙子,在1942年战局发展到对德军不利的情况下,他自愿加入了德军,还是党卫军,到了对苏作战的前线。当时希特勒给他们灌输的是苏联共产主义是对欧洲的威胁,他们被希特勒和纳粹宣传机器给忽悠了,自以为是为了保护欧洲抵抗共产主义做出崇高的牺牲。他有一个16岁的女朋友,她是一个医院的护士,一直盼着他能够在战后平安的回来,但是她在汉诺威工作的医院里被美军的地毯式轰炸给炸死了。

有意思,你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想起党卫军就觉得是残杀犹太人的纳粹残暴工具。
你要是读了这本书就会知道,我接着说。他们里面的人很多也是很年轻的身心都不太成熟的年轻人,在战场上夭折。美国和德国是战时的敌人,后来里根总统到德国去访问,还去参观德军士兵的公墓。世界各国都痛恨纳粹党卫军所犯下的罪行,但是很多的党卫军士兵,他们其实只是一些普通的不太懂事的年轻人,也许还是一些充满理想主义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他们受到戈培尔那样的纳粹领导人的宣传的毒害,在战场上死亡的阴影里孤独的作战,最后成为炮灰,死在陌生的鲜花盛开的土地上。我看这本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是一个很坏的人,他的父亲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只是一个年轻人,追寻着父亲的踪迹,经历着人生的痛苦和快乐,也在里面付出代价,几乎死在异国他乡。你不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很可悲吗?他自以为是在为了理想和信念而奋斗,自以为是一个勇敢的忠诚的爱惜荣誉的一个士兵,结果却成了纳粹杀人机器里的一员,成了万人诅咒的党卫军的一员,成了犯罪组织的一员。还有比这种理想的破灭更悲哀的吗?

哦,是这样。你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我还是不喜欢这类的书。我更喜欢像《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类的小说。你喜欢昆德拉的这本书吗?
嗯。我用草纸擦着油乎乎的手说。

别老嗯啊嗯的,说说你为什么喜欢。
因为这本书很有名,看过的人也都说这本好。我把擦过手的草纸塞到兜里说。不过没怎么看懂,有的章节印象深刻,就像苏军坦克进入布拉格这个美丽的城市那一部分,有的完全就不知所云,就像那些大段大段的充满哲学气味的话语。我觉得比较感动的是,布拉格之春后,那个医生托马斯逃离了布拉格到了西方,他喜爱自由胜过一切。但是为了那个女人特蕾莎,他放弃了自由,重新回到了捷克,说明有时爱比自由更为重要。
为什么那本书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呢?你问我说。
这个不难解释,我咽了一口吐沫说。我觉得,这本书可能是想告诉大家,自由但没有爱的生命是轻的,失去自由但是有爱的生命是沉重的。就像那个医生,当他完全自由了的时候,他觉得生命是无法忍受的轻,所以他要回去,找到生命的重量。爱才能使生命变的沉重。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女生?你打断我的话,问我说。
有啊。我说,
什么样子的?你瞪大了眼睛说。快给我讲讲,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一个女生都不喜欢呢。
是我小时的一个邻居,叫玲子姐。我说。

哦~~~~,邻居家的女孩。你调皮的点了点头,拉长声音说。
她比我大很多,我补充说。
姐弟恋。你点了点头说。你家里是老小吧?家里的老小才会喜欢比自己大的女生,喜欢有个成熟的女生管着哦。
瞎扯,我说,一点儿都不靠谱。也并不能说是姐弟恋。其实只是我喜欢她,她并不怎么喜欢我,她觉得我跟她年龄差得太多了。她喜欢的是我们院子里跟她年龄差不多的一个男孩。不过前几年她搬家搬走了。
那她搬走了你就不爱她了吗?
不知道,有时还是会想起她来,但是没有那种感觉了。

假如我们好了,以后毕业分开了,你会不会也忘掉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
傻瓜,你应该说永远不会,女孩才爱听。
那就永远不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要记住这句话哦。你狡黠的笑着对我说。是你自己说的永远不会忘记我的。

上了你的当了,我笑笑说。你知道空军到咱们学校来招飞行员了吗?我报名了。
你报名了?你又一次睁大眼睛说。为什么?都是学习不好的才去参军,学习好的都去考大学哦。
我从小就想做一名将军,我说。我想架着一架战斗机在天上飞,我想打仗,我想成为一个像隆美尔元帅那样的人,带着一只军队在沙漠里孤军奋战,让风沙吹过军帽,太阳晒黑脸庞,在落日余辉下埋葬死去的士兵的尸骨,在帐篷里合衣而睡,等待另一个厮杀的黎明,而也许那个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你也许会在睡眠里被一颗炸弹炸死。

哎呦喝,真看不出来。你仔细地看着我说。瞧您这身子骨。。。瘦得跟麻杆似的,还带着眼镜,空军才不会要你呢,你就死了这条贼心吧。
要不要我是他们的自由,申请不申请是我的自由。我说。下周空军的人就要来学校面试了,这次可招得是正儿八经的飞行员,不是空军地勤什么的,所以他们要求学生的质量高,要学习好的。
那祝你好运。你看了一下手表说。该回学校上课去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学校医务室去看一看?
不用了,我站起来说。谢谢你,没有伤筋动骨。

我跟你并排往学校大门里走去,金黄的阳光照在你的脸上,晃得你有些睁不开眼。你的黑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上半垂着,像是黑色的蝴蝶的半透明的翼。明亮斑驳的阳光照在校门口的古老的榆树上,像古老的电影院里面的放映机一样,把树的阴影投射在地上水泥铺就的巨大屏幕上。你的身影在屏幕上移动着,长长的双腿,细瘦细瘦的胳膊,飞扬起来的长发。一阵热风吹来,地上的尘土和肮脏的纸张纷纷飞扬起来,在风中旋转着,像是一片片污七八糟的落叶在空中乱穿。透过树荫的阳光像是打开盖的透明的香槟酒一样流下来,洋洋洒洒的淋在你的头发上和身上,把你的身上淋得黄一块,绿一块,如迷彩服一样色彩斑斓。

不知怎么回事儿,跟你走在一起,我总觉得很局促。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的在学校的院子里快步走着,顺着漫长的跑道走过空荡荡的燥热的操场。头一次跟女生在操场上一起走,我觉得脸和脖子在涨红着,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些尴尬,怕被同班同学撞见。你走在我身边,苗条而又漂亮。我想,在那一刻任何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走的人都会从心里嫉妒我。

上课铃响了,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拔腿向着教室跑去,身前身后也有几个学生在匆忙的往教室跑。我的肋骨和腹部还在疼痛,跑的比较慢。

能跑吗?你边跑边回过头来问我。
没问题。我笑笑说。你赶紧先跑回去吧,我慢点儿,一会儿就到。

教学楼是一个陈旧的红砖楼,看上去有些恐惧,像是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常春藤懒懒的爬在楼的一侧,像是狮子身上的毛。它上面有一扇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户,像是一只只巨大的眼睛在冷漠的俯视着校园。楼门口一个老师在背着手踱步,像是一只躁动不安的狮子。

裤兜里的书掉在了地上,我弯腰捡起来,封面上的那个年轻稚气的德军士兵头戴钢盔,身上披着机枪子弹,肩膀上扛着一个反坦克炮,一半身躯埋在在白雪皑皑的俄罗斯雪原上的散兵坑里,用阴郁的眼光凝视着我。我跑不动了,开始慢慢的走,心里在想,那个二十岁的德军士兵,当他收到一封信,上面告诉他说她的漂亮活泼可爱的女朋友在汉诺威的医院里被美军地毯式轰炸炸死的时候,他的心里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书让我迷惑。过去从电影里和小说里我看到的都是年轻的反法西斯的游击队战士离开了自己的心上人,告别了朋友,英勇的死在保卫祖国的战场上。但是这个德军士兵,他也是同样的年轻,怀着保卫欧洲和德国的理想,离开了自己的美丽的恋人,走上战场,忍受着俄罗斯的严寒,在极度恶劣的身体心理和外在环境下,在冰雪覆盖下的孚日山脉下浴血奋战,看着自己的同伴倒在雪原和冰冷的岩石上,听到自己的恋人被炸死和家人失去下落的消息,那个时候他的心情该是怎样的悲怆。最后他成了战俘,被告知党卫军是一个邪恶的犯罪组织,不受日内瓦公约对士兵的保护,也不享有那些士兵们的权利。既使最后从战俘营里走出来,他的身上依然被烙上党卫军士兵的这一耻辱的终生洗刷不尽的印迹,尽管,按他所说,他的那只党卫军部队从来没有犯下过别的党卫军部队所犯下的罪恶,他也没有屠杀过平民和战俘。

我搞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如果那个可怜的党卫军士兵被上级命令去枪毙战俘,他该怎么去做呢?如果我要是成了一个轰炸机飞行员,上级命令我去炸毁一个村庄,村庄里有平民,那么我能够把炸弹扔下去吗?如果我在街头遇到一群年轻人,上级说他们是暴徒,命令我去开枪驱散他们,那么,我是否能够面对那些年轻的面孔扣动扳机呢?我被这些问题所迷惑,觉得头很疼。

天太闷热了。我想要喝水。想要一瓶冰镇汽水。

我看着你飞快地跑进了教学楼的灰色的大门,你的长发和白色的裙子飘逸着,消失在光线昏暗的门道里。我的身前身后的所有学生都跑进了教学楼,只剩下了自己迈着蹒跚的脚步往里走。我走到教学楼门口的时候,认出来在门口背着手走的是学校的一个教过我课的老师。他看了我一眼,严厉的说: 都上课了,你还不快跑。我没有管他,继续走进教学楼,看到里面一片静寂,学生们都回到了教室里上课。楼道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对着门口的玻璃整理了一下衬衫,把剩余的扣子系好,把身上的一些脏痕尽量拍打掉,用手抚平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让自己看上去跟平时一样。楼梯是灰色的预制板,扶手是黑色的铁条,我扶着楼梯把手往上走,上楼梯的时候觉得很吃力,肋骨和肚子还在火辣辣的疼。环顾四周我看见只有自己在楼梯上,显得非常孤独。四处静悄悄的,只有空旷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传来单调的回音。

我厌烦了上课。我想要逃课,不想回教室了。
我想要一个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无论做什么。
 


秋天来了。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发觉天气变得凉爽起来,身上不再黏糊糊的了。打开窗户,外面一阵阵秋风呼啸而过,树叶也开始变黄变白。几场冷冷的秋雨过后,树就老了。满街的榆树和柳树的一片片树叶开始落了下来,落了一地。街上的行人依旧匆匆而过,学校里的铃声依旧照常响起,我背着书包,依旧准时的坐上公共汽车去上下学。在车上遇见你的时候,我们依旧是一个站在车厢尾部,一个站在车厢中部。在车的摇晃中,我依旧隔着无数双手臂看见你低头在专心听耳机里的音乐,背着大大的沉重的书包。那天我们在校门口的事情,就好像一块石片在平静的湖面上打了一个水漂,激起了一些涟漪,然后水面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十六岁的那一年接连发生了几件事,让我萎靡不振,心情颓废和难受。

我没有去成空军。空军来了几个军人到学校面试,第一轮就把我给刷下去了。那几个军人面容严肃的坐在一个小教室里,一个一个的把我们叫去面试。我跟几个同学在门口排队,心里惴惴不安,等待着命运的安排。轮到我面试的时候,他们让我坐在离他们几米远的体格座椅上,摘去眼镜。一个军人手里举着一张《人民日报》报纸,让我念上面的字。我眼睛近视,报纸上字除了人民日报那几个大字,剩下的一个字都看不清,连那些标题字也看不清。他们没再说什么,就直接说我身体不合格,一个问题也没问,就让我出去了。

再见了,我的空军梦。它就像是一个肥皂泡,轻轻一捅就破灭了,连一个响声都没有。

我父母在那一年分居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多大结婚的,但是我知道我母亲22岁的时候生了我姐。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决定分居,只是知道有几个星期他们互相不说话,我的母亲经常自己在偷偷的流泪,有一次她在刷碗的时候刷不下去了,不得不回到屋里,关上门,哽咽了一会儿才重新出来刷碗。我那时很害怕他们会吵架打架,不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不敢劝他们。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吵架,只是互相谁也不理谁。现在想起来,他们要是吵架,也许会把怨气都发泄出来,也许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每天早上我母亲给我做早点的时候,我都看见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像是是哭了一晚上。我总是讲笑话给我母亲听,想让她快乐起来一些,但是她只是脸上有些勉强的笑容,却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他们僵持了一段,最后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说他们觉得需要分开,问我愿意跟谁。

我选择了跟我的母亲,因为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就像是这一切还不够似的,有一天,我的猫也死了。

它本来是一个野猫,自己跑到我家里来。那是我小的时候的冬天的一个晚上,外面很冷,我睡觉的阁楼的一个纸窗户被风刮破了一条缝。它在外面冷得受不了,就把阁楼的窗户纸破的地方挠大了一个洞,从纸洞里钻进阁楼来取暖。我从睡梦中醒来,听见阁楼上有异样的声音,睁开眼,看见那只野猫蹲在窗户边上,两只耳朵竖立着,随时准备从纸窗里逃跑出去。我没敢开灯,只是在暗夜里看着它。它的瞳孔在夜里显得很大很亮,眼睛里警惕地闪着绿光。它是一只狸猫,身上是黄黑白相间的条纹,可怜巴巴地蹲在窗户边,两只眼睛警觉地看着我。我想若不是外面冬天的天气太冷,它看见我醒来后早就该蹿出窗户跑了。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就这样看了半个小时。后来,我困了,接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醒来的时候,野猫已经不见了。我没有把窗户纸破了的事情告诉家里,也没有把破了的地方糊上或者挡上,我在期待着野猫还会再回来。第二天的晚上,它果然又来了。它悄悄地钻进来,在黑夜里继续蹲在窗户边。我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它闭着眼,竖着耳朵,半睡半醒的在那里蹲着,像是卢沟桥上的一尊石刻的雕像。我一动不动的看了它一会儿,它丝毫没有察觉我在看它。它渐渐的打起了呼噜,轻微的呼噜声在阁楼的空气里飘过。我没有打搅它,接着睡去。

早上醒来,晨曦已经从窗户里透了过来。我抬起头,看见那只野猫还在那里趴着,两只眼睛在看着我。我慢慢的坐起来,它站起来,紧张的看着我,耳朵和尾巴都竖了起来,尾巴在不停地焦躁地摇动,作出时刻准备逃走的姿势。我轻轻地下床,尽量不让它觉得害怕和受到威胁,它还是嗖的一下钻出窗户逃走了。

第三天晚上,野猫依旧钻了进来。不过,它似乎觉得我没什么恶意,所以也比以前大胆了一些,开始躺在阁楼的木板上。以后几天,它慢慢地习惯了我在阁楼上,我起床的时候也不逃走了。如果我不走近它,它就自己呆在窗口,也不跑。我从家里给它找了一些吃的,开始从远处扔给它。它一定是很饥饿,见到吃的就赶紧吃了。它不在的时候我给窗户边放了一碗水,碗边放了一些吃的。它来了之后,把吃的吃了,还喝了不少水,然后守着水碗睡觉。
慢慢的,野猫把我认作了朋友,我在接近它的时候它也不赶紧躲避了。终于有一天,我抓住了它,把它顺着木楼梯带到了楼下。野猫很害怕,它呲着牙,嘴里呜呜地叫着,用爪子挠着我,想尽力挣脱开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挠出几道血印来。我松开手的时候,野猫蹦下去,一下藏到了床底下。我蹲下来看着藏在床底下阴暗角落里的它,它的身子弓立着,好像有些瑟瑟发抖,大眼睛闪着恐惧的绿色的光。它在床底下躲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走出来。

从那开始,它就不再是野猫了,变成了一只家猫。我的猫。

每天我吃饭之前,都先去把猫喂饱。无论我是中午放学回家吃饭,还是吃晚饭,还是早上起来吃早点,每次它都蹲在地上等着我。我把馒头嚼一嚼,放在手里,它就高兴地凑过来,在我的手心里把馒头吃了,添干净。它的小舌头像是带着密密麻麻的小钩子,添在手上麻苏苏的。每次都是在我吃饭以前,先把它喂饱。夏天的时候,它的身上很热,鼻子很凉,凉的鼻子上经常分泌出细小的冰凉的水珠。

它喜欢跟我在阁楼上睡,躺在我的小床上,睡得很香甜,打着呼噜。有好几次,我做梦梦见了它变成了一只老虎,我带着它在街上走,温暖的阳光照着它的脑袋上的“王”字,街上的行人纷纷惊奇地围上来看,我领着它走进学校里,所有的小孩都跑来看它,带着很羡慕的眼神。

它喜欢跟我在一起。每天我放学回家,它听见门响,就会站起来,走到门边去。等我开门进家,它已经在门边等着我了。它有的时候跟我玩,用牙轻轻地咬我的手掌,或者咬我的腿,有的时候用两只爪子抓住我的手,用舌头去舔我的手掌。

它喜欢吃鱼和肉,于是每天我妈切肉做饭的时候,我都去我妈身边,一边跟我妈聊天分散我妈的注意力,一边从切肉板上偷几片肉藏在手里。等我拳着手掌走到它身边时,它已经闻到了肉味,急不可耐地拿头来拱我的腿,要我赶紧把肉给它吃。我蹲下来,平伸开手掌,手心里是一片片切好的肉片。它把肉叼到嘴里,嚼几下就咽了下去,把所有的肉片都吃干净,还要添几下我的手掌。我妈做鱼的时候,把鱼头和鱼的肠子肚子放在簸箕里给它吃,它高兴地嚼着簸箕里的鱼头,把鱼骨嚼得咯吱咯吱的响,嚼碎咽下去。它有两只很厉害的牙,什么东西都能刺穿。它总是吃不够鱼肉,我经常边给它挠着下巴,边说:
等我以后上班挣钱了,我一定给你买很多鱼和肉,每天都让你吃够了,吃得不想再吃了为止。

它好像听懂了似的,满意地眯着眼睛打呼噜。

有一次我的猫受伤了,它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身上有一块地方毛掉了,露出一个一寸长的血红的伤口。血凝接在伤口周围,看着很可怕。它躺倒在阁楼的小床上,不让人碰它。我想不是它跟别的野猫打架了,就是身体被什么东西刮破了。看着它觉得很心疼,但是又没有办法,也没有兽医可以去给它看病。我找来紫药水,一手按住它的爪子和身体,一手给它伤口上涂紫药水。它呜呜地叫着,挣扎着,不让我碰它的伤口。

它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哭也不叫,也不流泪,只是静静地趟着,偶尔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伤口。我想它肯定是没有泪腺,流不出眼泪来。每天我把吃的和水给它端来,让它在阁楼上吃,免得上下阁楼。它吃完喝完就接着睡觉,好像是进入了冬眠一样。几天之后,它才缓过劲儿来,才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动。

然后,在那一年秋天,我的猫老死了。

临死之前,它无力地趴在房上,眼睛半眯着,从上面看着它生的一个小猫在地上玩。那个小猫是我哀求我父母留下的。每次它生了小猫之后,小猫都被一个一个的送人。我们都是趁它出去的时候把它的小猫送给别人,每当一个小猫送人之后,它回来之后发觉小猫少了一只,总是很伤心。它出门去到处叫,好像在招呼它的小猫回来。过了几天,它知道小猫不会回来了,就不出去找了。它把剩下的小猫更紧的看护着,如果小猫离开窝跑出去,它会呜呜的叫着,像是吓唬小猫不要走远,然后叼着小猫的背,把小猫叼回到窝里来。但是过一段,又一只小猫被送人了,它就会又悲伤一次。最后我看着它伤心的样子自己也觉很伤心,就求我妈说给它留下最后一只好吗。我妈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对我是有求必应,见我求她,就答应了。从此这只小猫就留了下来。

我的猫在老了的时候,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它每天顺着一颗树,慢慢地吃力地爬到房顶上去,躺在房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隔壁玲子姐的奶奶常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但是猫很仁义,不死在家里。
果然,有一天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想它是知道自己的寿命已尽,就自己去找个地方安详的死去了。

它走了之后我觉得很难过。它就像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最忠实的朋友,陪我渡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我在家里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它都跟着我,趴在我身边躺着,眯着眼睡觉,耳朵竖着,我一有什么动静它马上睁开眼睛看。放学回家的时候,一进屋里,它已经迎了上来,喵喵的叫着,用脑袋蹭我的腿,要我给它喂吃的。它是一只很好看的猫,身上的毛黄黑白相间,一道纹一道纹的,脑门上有几道皱纹,显得跟老虎似的。听说它的胡子张起来的时候,就是身体的宽度,这样遇到窄小的过道和洞口,它只要用胡子一试,就可以知道能否通过。曾经很邪恶的想过把它的胡子剪下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玩笑想法而已。

冬天的时候它会蹦到我的床上来,用脑袋来拱我的被窝,想进里面去暖和。我睡觉的时候会把它放在被窝上,把我的棉衣给它盖上,它就愉快的呼噜起来。它躺在我的被窝上,就像是一个小暖炉,让我觉得很温暖。它跟我相依为命的渡过了许多个冬天,在一个个北风呼啸的寒冷的夜里,我们互相温暖着,它的温暖的身体和呼噜声陪我度过了多少个夜晚。

它走了的那一天,是秋天的一个阳光明媚柔和的一天。中午我回家吃午饭,看见它在吃力地想往房上爬,但是它已经衰老得没有了力气,它的爪子无力地抱住树干,却再也蹿不上去。我站在树下,用手托住它的身子,把它举上了房檐。它在房檐的最前面躺下来,身上沐浴着暖暖的阳光。它看着我,眼睛眯了起来,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我跟它挥了挥手,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放学回来,我在家里没有看见它熟悉的身影。我放下书包,踩着凳子看房顶上,哪里也没有了它的踪影。我搬了个梯子,爬到房顶上去找它,叫着它的名字,到处都没有它的声音。我踩着房上的瓦片,小心翼翼地爬过邻居的一个一个房顶,在四周的房顶上找它,它却已经踪迹全无,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头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它没有在阁楼上陪着我。

半夜里醒来,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呼噜声。我从床上猛地一下坐起来,头几乎撞到阁楼的房顶。阁楼里黑洞洞的,只有纸窗户透着窗外的朦胧的月光。我走到纸窗户前,把纸窗户撕开一个缝,向外望去。四周一片寂静,黄色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把院子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黑暗。窗外传来蟋蟀的叫声,偶尔吹来一阵清凉的秋风,把地上的落叶卷起。
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耳朵听着外面,希望能听到它的声音。但是没有任何它的声音,连一声最轻微的猫的叫声也没有。连平时在周围嚎叫的野猫也似乎全失踪了。我想,刚才的呼噜声一定是梦里的幻觉。

我望着黑黑的阁楼失神,蜷缩着身子,被单半盖在身上,怎么也无法再入眠。

每天在阁楼上听到野猫的叫声,我都会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再也不会在冬天的寒冷的晚上来拱我的被窝,再也不会躺在我的被窝上像个小火炉一样跟我相依而眠了。
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很难过很失落。

我总是跟它说,你等着我上班了,挣钱了,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鱼和肉吃,让你吃得肚子溜圆再也吃不下去了为止。为什么它不能等到我上班挣钱后,让它享享福再离开这个世界呢?

可是,它终究没有能够等到我上班挣钱给它买肉吃。想起它来我就觉得很悲伤。它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吃了很多苦,还没有能够享受多少福,就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出国后不久,我的母亲就得了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无法医治,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的母亲会去世,她总是那么乐观那么慈祥的在家里忙着,干着家里永远没有完的家务。然后,突然她就走了。我守在她的病榻前,握住她的苍白的手,看着她无力的喘气,心焦如焚。倘若这个世界可以用我的生命来换取我的母亲的生命,我一定会让我来替她去离开人世。

那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世上有些事情,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天下学的时候,我慢吞吞的无精打采的走出校门,来到汽车站,看见你。公共汽车总是不来,我无聊地站在一边,心里很堵。你走过来,问我说:
喂,你怎么了,怎么好几天看你都无精打采的,中午也不出来买煎饼了,还跟死了亲娘似的?

空军没要我。我低着头说。
没要你很好啊,你微笑着说。还是考大学吧,没准儿你会考上很好的大学呢。

我的猫死了。我抬头跟你说。
不就是一只猫吗?你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以后再要一个好了,别伤心。

我爸妈离婚了。我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为什么要对你说。
我跟着我妈,我面容平静地接着说,以后要给我妈省着钱花,中午吃家里带的饭,不能买煎饼和零食吃了。

你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里突然闪着泪花。

你哭什么?我嘟囔着说。死的又不是你的猫,离婚的也不是你爸妈,也不是你没零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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