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苍白的纸鸟(长篇小说)

"人生就像是一群傻瓜在演一出蹩脚的戏,好多的时候,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让别人看,有的时候自己做些无聊的令人作呕的事,就是为了博得别人的掌声。我不想做这么一个傻瓜,所以我尽量按照我自己内心喜欢的去做,结果我经常被人看作是傻瓜。我觉得这个世界太可笑了,除非你成为傻瓜里的一个,别人才不会说你是傻瓜,只要你不想做傻瓜,别人就会认为你是傻瓜。这就好像进了精神病院一样,在精神病人眼里,有精神病的都是正常的,没有精神病的才是反常的。举个例子来说,你看到一个小妞,你觉得她的乳房很美,但是你要是夸她的乳房美,别人就会说你是流氓,那个小妞也没准儿会扇你一耳光。但是你要是夸她长得漂亮,说她的眉毛眼睛漂亮,她就会很受用,即使她的眉毛眼睛很一般,跟乳房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个世界的混帐逻辑就是,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的身体,你得跟她说你喜欢她的心灵;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的心灵,你得说她长得很漂亮。"

喜欢这一段, 精辟.
 


我少年的时候曾经是一个挺有理想有上进心的人,不知道后来怎么变成了一个不求上进和颓废的人。我发觉我越长大,对过去喜欢的一些事情就越丧失兴趣。我的不多的朋友之间有时有一些吃饭一类的聚会,通常在某个好客的人的家里,女主人准备很多好吃的,客人们带来一些吃的,甜点,或是酒。在餐桌上,女人们通常在兴趣盎然的讨论煲汤的学问和家庭问题,男人们则在高谈阔论一些宏大的话题。祖国的前途,人民的命运似乎掌握在他们的手上,他们各抒己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为中国的领导人出谋划策,评说他们的对错,俨然是个个都是智囊团成员一般。而且他们特别好争辩,经常为一个话题引经据典的争得不可开交,争得厉害的时候脸红脖子粗,好像恨不得去决斗一样。看到他们的情绪高昂的谈天说地,我经常想起钱钟书的《围城》里的一段描写,那个留法的哲学家讲罗素向他请教过问题的时候,眼镜扑哧一声掉到牛奶里,看着他们在饭桌上聊起自己的导师是如何牛B,我就忍不住想笑。

大多数时间,我在餐桌上跟他们无言可对,只能自己低头吃饭。那些宏大的话题我不仅没有兴趣,而且也不懂。记得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吃饭,那时海湾战争刚开始不久,桌子上面男人的话题都围绕着海湾战争,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发表对萨达姆和伊拉克的高见,预测战争的走向,好像他们是双方统帅部的人员似的。我在餐桌上觉得很无聊,就走到客厅去看电视。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走了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在餐桌上跟大家聊天,我说想看会儿电视。她坐在沙发上跟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我们嗑着瓜子聊了一会儿电影,她说她喜欢《Pretty Women(风雪俏佳人)》这部片子,我说我也喜欢,她说里面的插曲很好听,我说我怎么不记得里面有插曲?她说这说明插曲很好,让你都无法感觉插曲的存在。我想了想,没搞懂这里面的逻辑,但是还是礼貌的笑了笑,说你说的太对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她好像发觉了,脸上有些红,但是还是继续跟我聊天。我发觉在餐桌上没的可聊也有一个好处,每次我都能吃得很饱,常常在别人吐沫横飞的高谈阔论的时候,我把他们眼前的最好吃的菜吃个精光,回去三天都不用再做饭吃饭。但是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很无趣味的人,所以慢慢的,我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小了。

那个周五的晚上我心绪烦闷,想把自己灌醉,在Heart and Crown里像喝药似的多喝了几杯Alexander Keith。我不是一个善于和别人交际的人,朋友不多,也没有女朋友。平时除了看书,看电影,听披头士的音乐唱片,喝咖啡,在晚上躺在床上看着那些老外的生猛的成人片子意淫和手淫一下,来安抚身体对异性的饥渴和发射多余的精液之外,没有什么其它乐趣。每到周末的时候就感到很空虚,需要到一个热闹的地方来排遣一下那种无声无息铺天盖地袭来的寂寞。能够在酒吧里静静地坐一坐,已经是我很大的快乐了。我一般喝酒都很克制,但是那一天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把自己灌醉,好好醉一场。我总是周期性的会有一段觉得情绪很低落,说不出为什么,就是隔一段就会觉得烦闷,心绪不宁,心里堵得慌,想发泄。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对世上的一切喧闹感到厌烦,想逃离城市住到海边去。我想这个世界上可能有好几亿人都跟我一样想住到海边过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却不得不呆在城市里上学,工作和养家糊口。

其实我不一定非想到海边。如果是城市的话,我喜欢住到巴黎那样的城市里去,最好能天天不用上班地坐在咖啡馆里看书敲字和看街上走过的法国性感的女人,时不常的到红磨坊去看看脱衣舞女,在某一天爱上某个脱衣舞女,约她出来,在咯吱作响的床上跟她大声的做爱,然后娶她做老婆,生一大堆混血孩子。这是我的一个梦想。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而梦想之所以叫梦想,是因为目前还无法做到,将来也不一定能做到。我喜欢一切有关巴黎的片子,记得曾经看过一个片子叫《德克萨斯州的巴黎》,看到片名里面有巴黎,我以为这是一个有关巴黎的片子,可是让我失望的是,这部片子其实讲得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男人在得克萨斯州的沙漠里行走,他一直沉默着,直到看见“巴黎,德州”的牌子才开始说话。更糟糕的是,我完全没有看懂这部片子,这部片子还很长,有两个半小时。我坐在电影院里,只记得看见一个男人在一处太阳很晒的沙漠似的路上走,阳光晃眼,热气从地面上蒸发出来,有一条铁轨消失在远方。两个半小时的电影,我在电影院里睡了有一个多小时,看完电影出来后又后悔了一个半小时,我最美好的青春年月的四个小时就浪费在一部荒诞无聊的片子上了。从电影院出来后我发誓以后看电影前要把电影名字看全了。

那天我喝高了之后,就想去洗手间。这个酒吧的男女洗手间都在一个大地下室里面。我扶着楼梯把手,端着喝剩下的啤酒,迈着不稳的步子沿着一个窄小的棕色木板楼梯走下楼,推开一个毛玻璃上写着GENTLEMEN的木门,进入洗手间。洗手间里面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撒尿,几个啤酒瓶放在洗手池边上的桌面上和小便池的白色陶瓷顶上。小便池的底座圆圆的,中间有一个六角形的遍布黑色小圆孔的下水管道。我站在小便池边,两腿叉开,小心翼翼地躲开地上的尿的痕迹,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解开拉链,对准黑色的管道,把憋了许久的膀胱里的液体撒了出去,撒完之后如释重负。拉上裤子拉链,我走到洗手池前,把啤酒瓶放在洗手池的白色桌面上,拧开银灰色的水龙头,一股凉水从里面流了出来。我把一只手放在洗手池边上放的洗手液的四方容器下面,另一只手按住容器上面的一个按纽,粘稠的洗手液从容器里缓缓流出,落在我的手心上。我把洗手液涂满手掌,在水龙头前把手上的洗手液洗干净。洗手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面容消瘦,长头发前面快盖到眉毛,后面快盖住了脖颈,眼睛和脸颊都变得通红,连脖子耳朵和额头都是红的。只有眼圈是黑的,像是几天没有睡觉。其实我的确也是几天都没有睡觉,前几天都在熬通宵准备考试。从洗手间出来,我看见一个高个子女孩穿着一个很短的紫色裙子站在女洗手间门前,正在低头翻手里的一个小挎包。她的两只光滑的长腿交错地站着,脚上是一双紫色的平底拖鞋,脚指甲上涂着红红的指甲油。我从她身边擦过,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阵清淡的香水味。我扶着楼梯把手重新走上楼梯,回到酒吧里,觉得浑身燥热难耐。

我纳闷儿的是,人怎么会到了酒吧就变成了疯子。端着酒杯在昏暗的酒吧里穿行,我像幽灵一样穿过几间屋子,看到所有的桌子都被人占了。我走到了酒吧尽头的一个舞池边。舞池靠墙的地方圈出来了一小块地方给乐队用,一个带着蓝色贝雷帽,身穿蓝衬衫的男乐手站在麦克风前,斜挎着吉他,正在疯狂的吼着听不清歌词的一首歌。他的一头长发整齐的垂到肩膀上,眼窝深陷,有一个笔挺的鼻子。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忧郁,歌声却很疯狂。一个女孩在他前面伸着一只手臂指着他。他对女孩和蔼的点点头,眼睛凝视着女孩,接着对着麦克风唱。那个女孩跟旁边的一个女孩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舞池里一群人在人挤人地扭着身体吼叫,十几只手臂指向屋顶。一个女孩站在一个男孩的前面扭着臀部,男孩的身子贴在她的身上。我看见那个男孩的手开始抚摸女孩的脖子和头发,女孩转过身来,把两只手圈成一个圈,搂住男孩的脖子。我站在舞池边上,观看着舞池里面的人在尽情地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扭着身体,有的人在扯着嗓子大声的往对方的耳朵里面喊话。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连衣裙和红色高跟鞋的瘦瘦的女孩的身上,她背对着我,像是大学生,头发是黑色的,腿细长而精致,连衣裙的细细的红色吊带挎在瘦瘦的肩膀上,像是乳罩的带子。她跟着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在一起扭动着身子,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着。不断有人端着啤酒从我的前面或后面走过,有时身体会撞到我身上。

穿过人群挤到吧台旁边,我大着舌头又要了一杯Alexander Keith,给酒保留下了一块钱做小费。澄黄的啤酒杯的上部泛着白色的泡沫,下面是成千上万个圆圆的微小的水泡依附在流线型的玻璃杯子上,不时有晶莹的白色的小水泡从玻璃杯上脱离,升腾到顶上,消失在白色的泡沫里。酒杯凉凉的,摸上去很舒服,凉气顺着指尖传到手上。酒杯里的澄黄色的酒折射着酒吧里的昏暗的灯光和移动的人影。我端着酒杯看过去,酒杯里折射的人和物都变了形:女孩的腿变得更加细长,吧台变得狭窄,人群拥挤在一起,四方的桌子挤成了长方形。吧台边上都是聊天的人,有的坐在高脚凳上,有的站着倚着吧台。

端着啤酒找到一个无人的桌子坐下,我低下头一口气把啤酒泡沫喝干,又举杯仰头把啤酒灌下去一半。啤酒又苦又辣的,一点儿都不好喝。我想起小的时候第一次喝啤酒时,觉得就像是喝马尿,从那时开始我就没喜欢过啤酒,但是我还是经常喝啤酒,就像我不喜欢烟味,可还是经常抽烟一样。叼一只烟在嘴唇上给我带来一种快感,像是接吻一样。好久没有和女人亲吻了,我的干干的嘴唇渴望碰触到一个湿润的嘴唇。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初吻,是在高中的时候跟一个叫叶子的女孩。那天我们逃学,坐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等着下一场电影开演,我吻了她一下,她本能地往后一躲,让我只吻到了她的半个嘴唇。她反应过来后捧住我的脸,使劲儿地回吻了我一下。

我自己坐在空桌子上闷头喝酒,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里面演着冰球比赛,两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冰球队的身体强壮的队员们在举着冰球棍互相厮杀,裁判在一边喊叫着,观众们在喝彩,就像是古罗马的竞技场上的观众们在给角斗士们喝彩。电视没有声音,就是有声音我也听不懂,因为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冰球,对冰球的规则也不懂,每次都是看着很热闹,除了进球之外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电视里插播广告的时候,我透过敞开的窗户看了一眼天井里,看见一个桌子边坐着三女两男,其中一个背对着我坐着的女孩像是绿子。桌上的一个人往我这边回瞥了一眼,低头跟同桌的说了些什么,桌子上的几个人一起向我的方向看来。那个背着我坐着的女孩也扭过头来,眼睛睁大,我发现她果然是绿子。她也认出了我,冲我挥了一下手,跟同桌的一个男的笑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拉开凳子站起来,向我的方向走来。她穿过天井通向屋子的木门,走到我的桌子边,问我说:

嗨,你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看冰球啊?
嗯,我点点头说。好久没见。
还真是好久没见,她说。有一百万秒了。跟我们一起去喝吧,那是我的几个朋友。
我不想去,我说。我怕生人。
一个大男人还怕生人?她笑着说。你可真行哦。刚才忘了问了,你哪个学校的啊?
C大的。我说。你呢?
O大的。她说。今年夏天我正在总督府实习呢。
那地方太棒了,我说。你能见到总督吗?
天天见。她说。怎么,你找总督大人有事儿?
嗯,我说。我想跟总督阁下探讨一下世界和平的前景和未来,以及人类怎么能够更相亲相爱。
这个我在行,她笑着说。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就行,我解答不了的问题,再替你转奏总督大人。你能不能把问题具体化一些?
行,我说。比如说,在酒吧里遇见一个喜欢的女孩,怎么能让她知道我喜欢她呢?
这个简单,过去给她买一杯酒。
她会怎么反应呢?不会很让我下不来台吧。
她要是喜欢你,就会说“太好了,我正想来一杯呢”。要是不喜欢你,她就会说,“不了,谢谢,我今晚喝得太多了。”
那我能给你买杯酒吗?我问她。
太好了,她眨了一下眼说。我正想来一杯呢。

我们一起穿过人群走到吧台边上。吧台边上有一些人坐在高脚凳上聊天,我们找了一个空隙挤进去,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向调酒师示意。调酒师向我们走过来。

你喜欢什么酒?我问她。
Gin Tonic。 她说。
来一杯Gin Tonic,我对走到我们这边来的调酒师说。不一会儿,调酒师就把一杯加了冰块和柠檬的金唐尼鸡尾酒给端到吧台上。我把钞票给了调酒师,留下了小费之后,跟她一起在吧台边上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聊天。她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绿色的长裙,长长的深棕色的头发,脑门看上去非常聪明,两只大眼睛很有神,笑容很迷人。

你去过总督府吗?她问我。
当然了。我说。里面的花园好大啊,我在国庆节的时候去过一次,看到里面还有音乐会,几个小提琴手在绿色的草地上拉小提琴,美极了。那些雪松都有好几百年了吧,个个都很粗。
是很美,她说。很喜欢那个工作环境。
你在里面做什么?我问她。我到里面去怎么找你啊?你有什么头衔吗?
总督行政助理。她昂起头来说。这个头衔听着气派吧。
听起来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似的。我说。你都管什么啊?是不是委任总理什么的归你管啊?
我不管总理的委任。她说。总理来了我负责给他拉门。
具体还做什么呢?我接着问。除了拉门之外?
组织一些活动,比如说,请一些乐队来,还有招待一些重要来宾什么的,给他们安排好日程。
太棒了,我说。这简直不像是工作,更像是玩。
我觉得也是玩,但是你知道他们给我多少钱吗?
不知道,反正不会是最低工资吧?
一小时25,她笑着说,够高的吧?
高什么啊?我说。这个酒吧的女招待工资加小费还能每小时挣二十多呢。
可是她们无法在简历上写上“总督行政助理”,将来找工作,这很重要。
拉倒吧,我说。不写还好,写上就没人敢要你了。
发觉你这人真烦啊,她看着我说。要不然自己闷着喝酒呢。跟女士说话你就不会说点儿好听的?
你今天晚上显得真迷人,我说。
这还像句人话。她跟我碰了一下杯说。就是这路子,接着往下夸。

我们在吧台边上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她说要回到她的桌子那边去找她的朋友们聊天去了。

白天你有功夫到总督府来玩吧。她说。你到里面会找到我的。
好的,我说。回头我也体会一下别人给拉门的感觉。
做梦去吧。她笑了笑,端着酒杯走回她的朋友们的桌子去了。

她坐回到凳子上,低头跟她的同桌的朋友们在说着什么,她的朋友们的头凑在一起听她讲,有两个人往我这边看过来。她捶了其中一个男生的肩膀一下,笑了起来。我想她大概是在讲我什么,大概是觉得我比较孤独可笑,不过我不在乎,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我觉得她的性格倒是很可爱,很随和很大方的那种,对她的印象很好。

电视上两只冰球队的队员还在互相打架,我把杯子的啤酒又灌下了半杯去,觉得脸上和脖子上更发烧了。我想再去一趟洗手间,扶着桌子试图站起来,觉得腿发软,就又坐了回去。
 
沙发沙发沙发,抢玩再看
 
能在酒吧碰上,哪能喝一杯就放绿子回桌啊,拉回来继续:blowzy:
 


从酒吧里面再一次走到外面吸烟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把喝剩下还有小半杯的啤酒放在外面的一张小四方桌子上面,我掏出烟来点上烟。打火机的火苗在暗夜里摇曳着,像是蜡烛在燃烧,烟头在火焰里明亮起来,闪着红红的光。在打火机的火光里我似乎看到了绿子,她的脸上闪着妩媚的微笑。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她没有在周围,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酒吧还是仍然在酒吧的某个角落里。

我很后悔刚才没去跟绿子和她的朋友们坐在一起,那样我至少还可以跟她说说话。这样一个疲倦和寂寞的晚上,酒醉给我带来深深的孤独感和一种欲望,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安的渴望,我需要一种安慰,能够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我渴望能够有一个女子 ---- 任何女子,不论她是丑是美,是高是矮,不论她乳房大或小,不论她是什么肤色,不论她胖或瘦,不论她脸上是否有青春痘,不论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是短裙还是长裙,不论她是长发还是短发,不论她是翘臀还是平臀,不论她是性感还是不性感,不论她是一个陌生的人还是已经认识 ---- 我只渴望有一个女子,在我身边,让我搂住她,拥抱她,亲吻她,脱去她的衣服跟她在床上做爱,就好象世界明天不再存在一样的疯狂的做爱。

夜幕低垂,街道上的游逛的人已经不多了,空气很凉爽。黑蓝黑蓝的天上有一轮明亮的月亮,一片薄薄的云层把月亮半遮起来,云上泛着一片微黄的光泽,像是早餐时煎得半生不熟的鸡蛋的颜色。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午夜了,一阵阵夏风吹来,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我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着天上的圆月,想着我长大了要做什么。那时我最钦佩的人是拿破仑。法国人太浪漫,不是适合打仗的人,他们却在拿破仑的领导下,几乎征服了大半个欧洲。我想起了我的邻居玲子姐,她坐在葡萄藤下给我讲鬼的故事,经常让我汗毛耸立,看着葡萄树叶的摇动以为有鬼要来了。我想起我爸坐在躺椅上抽着他的烟袋锅子,我妈坐在旁边摇着扇子,给我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斜倚在酒吧的铁栅栏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街上三三两两走过的泡吧的人。斜对面的一个酒吧门口仍然排着队,昏暗的路灯下,一些年轻的男孩女孩在那边站队等着进酒吧。我抽了几根之后,只觉得酒劲儿越来越大,头晕得厉害。我伸手去小桌子上抓我的酒杯,却被另外一只手挡住。

这是我的酒杯。一个身材强壮的男人对我说。
对不起,我道歉说。拿错了,那边的那个半杯酒的酒杯是我的。

那个男人伸手去拿他的酒杯,他没拿住,酒杯从他的手指缝隙里掉下来,呈自由落体地向着地面坠落下去。酒杯的底部先接触到地面,橙黄色的啤酒在杯子里晃了一下,溅了出来。酒杯的底部撞击到地上的青砖,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几半。薄薄的玻璃碎片四溅开来,橙黄色的啤酒流了一地,在地上留下了一些白色的泡沫和细小的玻璃碎片。

Shit!那个男人叫了一声。酒杯落地的声音和他的喊声吸引来一些目光,一个身高体壮的保安向这边走来。
怎么回事儿?保安问。
他拿我的酒杯,那个男人沮丧地说。我不想别人喝我的酒,就去端酒杯,结果把杯子给摔了。
保安看着我,我点点头,说:对不起,我刚才拿错了。
我伸手去桌上拿自己的酒杯,保安伸手拦住了我。
你醉了。保安说。我们必须得请你离开这里。
我没醉,我争辩说。那是我的酒,还没喝完呢。

一个个子矮一些的保安也走了过来,他看了我一下,说:你身子在摇晃,看上去已经醉了,请你离开这里。
让我把这杯酒喝完好了。我还要伸手去拿那酒杯。
对不起。个矮的保安把酒杯抢走,交给个高的保安。你醉了,你自己离开吧。
好吧,我嘟囔着。我这就离开。

看着他们毫不妥协没有商量余地的面容,我身子摇晃着站立不稳地走出了酒吧的铁栅栏,离开了吸烟区。狗娘养的保安,我心里暗暗骂道。明明我头脑还是清醒的,非说我醉了。

夏夜的暖风吹过来,我觉得头脑有些清醒了一些。我踉跄着顺着街道往前走去,站在街角又吸了一只烟,觉得头晕的感觉好些了。街角上一个乞丐走过来,问我说能不能给他一根烟抽。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给他。他谢了我,接着问我能不能给他点儿零钱,说要去买个三明治吃。我摸索了半天裤兜,从里面掏出了一个一块钱的硬币,给了他。他说能不能给五元钱。我说没有了,就只能给你这些钱。他谢了我,自己顺着街道走了。旁边等着过马路的两个穿短裙的女孩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绿灯亮了,我走过马路,来到另外一个酒吧的门口。酒吧门口站着一个保安,旁边几个男女在抽烟聊天,我站直了身子,尽量不显示出醉态,把学生证掏出来让保安看。保安一言不发地接过我的学生证看了一眼,挥手让我进去了。

我在里面的吧台要了一杯啤酒,端着坐到了靠墙一个黑色皮沙发上。沙发的皮椅面很舒服,我坐在上面,觉得酒劲儿一阵一阵涌上来,心里有些恶心想吐的感觉。我知道这次是真的喝多了,平时我没有要吐的感觉。我闭上眼睛,觉得头很沉,很想闭上眼睛睡一觉。酒吧里的音乐声很大,不远处有一个舞池,一些人在舞池里跳舞,他们的身影在酒吧的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朦朦胧胧的。一个黑人女孩一屁股坐在了离我不远的一个沙发上,她端着一杯鸡尾酒,穿着一个细长的高跟鞋,腿显得特别长,皮肤在灯光下显得着油光铮亮。我刚在皮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说:这块地方是我们一群人的座位区,我们预定了这一块所有的座位,请你到别的地方坐吧。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看到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些饮料,像是一群人在一起开party的样子,就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皮沙发,摇晃着身子走到一个无人的小圆酒桌边。酒桌很高,是那种配高脚凳的酒桌,但是酒桌的高脚凳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只好站在桌边喝啤酒。又喝了半杯之后,头晕得更厉害,更昏昏欲睡,我靠着墙边坐到了地板上。一个酒吧的女招待走过来,问我: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摇摇头说。

我强迫自己站了起来,靠着酒桌站着,女招待瞥了我一眼,离开了。困意袭上来,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特别想睡一会儿。我站着把头趴在酒桌上,闭上眼睛。两个T恤衫上印着SECURITY大字的酒吧保安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对我说:

你醉了,请你离开这里。
我闭着眼睛不想搭理他们。
走吧,回家吧,保安说。
我不想动,还是闭着眼睛。他们走到我身边来,一人抓住我的一个胳膊,把我搀扶着向酒吧的大门走去。
你住在哪里?架着我胳膊的一个保安问我。给你打个车走吧。
不用,我没醉。我挣扎着说。放开我。
你醉了。另外一个保安说。你到底住哪里?我们给你叫辆车。
伊拉克,我说。有本事你给我送伊拉克去。
你还说没醉,他们哈哈大笑说。那地儿谁也送不了你去,你自己回去吧。
他们把我送出门口,松开胳膊。门口的一个身材高大的保安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小瓶纯净水,塞给我说:
哥们儿,喝点儿水,你会清醒些。
我摇摇头说不要。
保安没再说什么,他把纯净水硬塞到我衬衣上的兜里,离开了。

我突然又想起了绿子,想去找她。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想顺着街头走下去,也许会遇见她站在哪个街头正在聊天。我把纯净水瓶子的盖子拧开,对着嘴喝了几口之后,觉得好一些了,就顺着街头摇摇摆摆的走下去。我一条街一条街的走下去,走过灯红酒绿的酒吧,走过喧闹的舞厅,走过街边一伙一伙聚集的人群,走过空寂无人的汽车站,走过扔满垃圾的垃圾箱,走过散扔着酒瓶子,可乐瓶子和纯净水瓶子的肮脏的街道。所有的酒吧和舞厅都要关门了,都在往外哄人,酒吧里的人纷纷走出门外,在门口站着聊天。但是我没有找到绿子,她不知道去了哪里。

走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是晕的慌,胃里很难受,想大吐一场。我扶着墙坐在一家陌生的酒吧外面的墙角,把瓶子里纯净水喝了一半。胃里的酒翻滚起来,我扭过头,对着地上吐了起来,吐了一地的水。吐完之后,觉得胃里好多了,我用纯净水漱了漱口,把瓶子放在旁边的空地上,点上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一个乞丐从我身边走过,顺手把纯净水的瓶子拿走了。我看着他把我放在地上的纯净水的瓶子提走了,本来想喊一声,但是一想他是个乞丐,就算了,而且当时我正想睡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睡意朦胧之中,我把烦恼的情绪在脑子里写了一首诗:

七月是一个堕落的季节
欲望生长在午夜里
我忧郁着走遍每一条街道
也找不到你
酒已经喝醉了,烟也抽光了
我走进酒吧的洗手间
流着泪自慰
把精子一股一股射在画着女人阴部的幽暗的挡板上
它们顺着木板堕落
留下一条粘稠的痕迹


我睁着眼无神地坐在墙角的砖地上,一只手扶着晕晕的头,另一只手里举着的烟卷快燃到了烟蒂,身边是酒醉后吐出的一滩污物。我的身边不断走过一些男男女女,他们对我毫不在意,好像司空见惯一样。女人的大腿从我的眼前闪过,胖的,瘦的,美丽的,难看的。空气中充满着夏日里的热风,人群的喧闹声和香烟与香水的混合味。在喧哗声中我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在问我:

天啊,这不是那谁吗?你没事儿吧?
别管我,我没醉。 我闭着眼,喃喃的说。
给你叫一辆出租车拉你回家吧。 那个甜美的声音说。
不需要。我只想睡会儿觉,抽跟烟。我说。
别宁了,叫辆出租车送你回家吧。 那个声音继续说。不然警察会把你带走的。

又一阵头晕袭过来,我懒得搭理她的话。这个城市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温尔文雅的城市,人们谦谦有礼,这个城市的活力只有在午夜时分才能充分暴露出来,就像洗去铅华的人在午夜熟睡的时候会露出最真实的面目一样。在午夜时分的街头我曾经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乞丐,拉皮条的,妓女,吸大麻的,毒品贩子,醉鬼,借酒滋事打架的。现在我成了其中的一个,在午夜时分酗酒,醉卧街头。

我带你去上出租车好吗?那个甜美的声音继续说。
走开! 我大声说。你怎么这么烦啊,我醉不醉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睁开醉眼朦胧的双眼,看到了正在低头关心地看着我的那个女人。我认出了她。

她是绿子。
她是刚才我还在寻找的绿子。

是你吗?我强睁着疲惫的双眼,大着舌头说。刚才我在找你,我在到处找你,可是我找不到你。我想你了。

回去吧。她轻柔的用手扶着我的头说。你该回家了。
 
沙发,偶就觉得这夜晚不会这样结束滴,等下文:blowzy:
 
反正他多半是回不了家的了, 至少不可能是一个人回家.
 


凉风从深夜与凌晨交替时分的街上穿过,街头上还残存着音乐的喧嚣,人们的喊叫声和酒瓶子碎在地上的破裂声。一片浓厚的云雾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像是要下起雨来。街灯暗淡,烟头在风中一闪一闪的亮着,单薄的影子印在墙壁上,眼前匆匆走过的女人的起皱的裙子被风撩开,露出肉色的大腿根和黑色的丝袜。常春藤的深绿的叶子爬满我背后的红墙,在风中摇曳着,悉悉嗦嗦的抖动。地上的铝制啤酒罐被风吹得沿着街面滚动,几片陈旧的报纸从一个角落里被风卷着飞扬起来,散落着尘土的气息。远处有几声沉闷的雷声响起来,天边隐约可见划开黑幕又迅速消失的闪电的鬼影,空气里透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快点儿跟我走吧,绿子俯下身说。马上要下雨了。

她弯下腰,把我从地上拽起来,让我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扶着我向远处停着的闪着黄色的灯光的出租车走去。她的绿色的长裙被风裹在身上,白衬衫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着,风吹进衬衫里,把衬衫吹得鼓了起来,露出里面的肉色的乳罩带子。

绿子后来跟我说,那天晚上她和几个朋友后来又去了别的酒吧。酒吧关门之后,他们在街上分开,她自己往寓所走,在路上看见我头发凌乱,一脸疲惫地靠着一个红墙,坐在冰凉的地上。她说我身子蜷缩着,眼睛半睁半闭,面容很平静,手里夹着的烟快烧到手指头了,看上去既疲倦又脆弱。那时街上还有许多从酒吧和舞厅出来的学生,在大街上四处游荡着不肯回家。她一开始没有认出是我,因为街上经常有喝醉的人,她也并没有太在意。等她走到我跟前,才认出是我来,于是就想叫辆出租车把我送回家去。她说我那时脸色苍白,像是要吐的样子,对她说了很多话。我问她我都说了什么,她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她也记不清了。

绿子说我靠着红墙,坐在树叶的的阴影里,显得非常孤单和憔悴,身上散发出浑浊的呕吐的气味。她说她不忍心看着我自己坐在那里,何况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她怕我坐在那里被雨水淋湿淋病。她说,不过幸亏后来雨水淋了我一下,把我身上的呕吐的气味才给冲走,不然她也要吐了。

她说她见到我,扶着我的脸的时候,看到我的眼睛先是一片茫然,后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她说我的眼里显示出一种对她的眷恋,这种眷恋让她觉得她不能放下我离开。她说那时我额头冒汗,胳膊冰凉,走路趔趄不稳,在一个马路边上拌了一下,差点儿把她也一起拽倒。

我想那天我一定是真的喝醉了,觉得就像站在悬崖边要往下掉,绿子在悬崖边拽着我不松手。她就像一个天使一样的可爱。我被她给迷住了。多年之后我想起来还觉得很感动,一般人见了醉鬼躲都躲不及,绿子跟我只是一面之交,在酒吧里统共也没说过多少句话,她看到了我,却停下来帮我。

绿子扶着我,向停在一间舞厅前面的出租车走去。路边的一群人停下脚步来好奇地看着我,绿子扭身对着他们大声喊:

看什么看,没见过喝醉了的人吗?

路边的人哄笑着,依旧看着绿子扶着我走。

绿子带着我走到第一辆出租车前。这是一辆蓝色的出租车,车里面坐着一个头缠着一块黑布的印度出租车司机。绿子伸手去拉车门,车门却打不开,原来是司机从里面把车门锁住了。印度司机把车窗摇下来,用带着很浓厚的印度腔调的英文对绿子说:

他醉得太厉害了,我不能载他。

绿子恨恨地骂了他一句,扶着我走向第二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在车里面连连摆手,车门也同第一辆出租车一样紧锁着。

雨开始下了起来,先是几粒雨点打在了身上,然后大雨瓢泼而下。街头上的人们四散奔逃,有的站在屋檐下,有的站在树下避雨。刚才还是人声喧哗的街道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沉寂无声,只听见雨水的哗哗声。

绿子带着我跑向第三辆出租车,这次她终于能够拉开了车门。出租车司机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没有说话。绿子打开出租车的后门,把我扶了进去,把车门关好。她站在外面的雨水中,出租车司机把车窗摇下一个小缝对她喊道:

嗨,我不单载醉鬼,你也得跟着去。
我?绿子大声喊着说。我不太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那我就更不能载他了。出租车司机说。你不能把他自己留在我的车里。
我先给你车钱好了。

绿子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来。她坐在我身边,从我的裤兜里掏出钱包,找了两张钞票递给出租车司机。出租车司机连连摇手。

我不知道给他送哪里去。出租车司机说。
可我也不知道他家地址啊,绿子说。
那我没法儿载他,你把他带下车去吧。出租车司机说。
这么大的雨天,你让他下车上哪里啊?绿子对司机喊着说。
我不管,司机大声说。你爱带他上哪里就上哪里,反正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我的车里。他要是出个好歹我都没法儿解释。

绿子看了看正在后座上昏昏欲睡的我,又看了看下着大雨的空旷的街道,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头发刚才已经被雨水淋湿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流到了脖子和胸脯上。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地上有一股水流顺着街道流到下水道里,水流上飘着一些烂纸和空空的可乐瓶子。雨水猛烈地冲击着车窗,车窗上蒙着一层雾气,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绿子用手小心地扶着我的头,怕我的头撞到车窗玻璃上去。

困意排山倒海一样的袭来,我坐在后座上,头靠在绿子的肩膀上沉沉睡去。睡梦中我梦见一双大大的眼睛在看着我。黑黑的瞳孔旁边是一圈淡黄色的晶状体,再外面是一圈蓝蓝的圆圈,上面反射着白色的光。眼睛边上的睫毛卷曲着,一根一根很清楚的显现在我的梦里。

我好像听见绿子在叫我,在问我地址什么的,但是我不想醒来,也懒得说话,我只想躺在车上睡觉。我听到出租车司机在喊着什么,绿子在大声跟他争执,过了一会儿出租车启动了。车颠簸着,我的胃开始难受起来,我张开嘴想吐。我听见绿子说,忍一下,快到了,别吐在车里。我强忍住呕吐的感觉,把头靠在后座的靠背上。我听见出租车开了不远就停了下来,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绿子拖着我下车,她两只手从后面抱住我,把我从后座上拖下来。她的胳膊没有那么大的劲儿,所以她用尽全身力气来拖我下车。

冰冷的雨水浇到我头上脸上,把我浇醒。我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我挣扎着甩开绿子,自己站起来,趔趄着走到路边的一颗树下,开始呕吐起来,把晚上喝的酒和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树下的草地上。我抬起头来,看见眼前是一个陌生的青色的楼房。出租车飞快地离去,车轮溅起一片雨水在行人道上,车顶的黄色的灯在夜幕里很快消失了。天依然是黑魆魆的,黑暗的马路上空无一人,路灯的惨白的灯光下,雨水像飞箭一样密集地斜着飞了下来,打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溅起了水花,马路上积水的地方被打出一个个小水泡。

绿子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头发湿湿地垂在肩膀上,白色的衬衫也紧紧地粘贴在了身上,被雨水浇透,像是半透明一样,透出里面的肉色的肌肤。她从挎在胳膊上的一个小包里哆嗦着掏出钥匙,打开楼门。

赶紧进来吧。她站在楼门口,一手推着楼的褐色的玻璃大门,一手向我招着手,催促我说。
 


七月的阴郁的早晨,几道苍白的光线从厚厚的窗帘缝隙透了进来,屋子里显得很幽暗。我窝在床上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床边的小桌上一只闹钟在滴玲玲地响。

昨夜的酒还没有完全醒,我的头仍然在晕着,胃里还有股想吐的感觉。闹钟上面显示时间是早上六点半,这既不是我平时起床的时间,也不是我的闹钟。我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家具,一切都是陌生的,就连身边睡着的人也是陌生的。

我记不起怎么睡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从窗帘的缝隙看出去,窗外是一片阴云,雨水轻轻地打在窗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在空气里回荡。我有些发呆,感觉像是失重的身体悬在充满冷雨气味的半空中,缓缓飘落在湿软黏糊的棉花糖一样的厚重的黑云上,什么都是软绵绵的。

我睁着眼睛使劲儿想我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身边躺着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女人。昨夜的事情像快速倒进的带子一样从我脑海中闪过:酒杯碎在青石地上,留下了一地的玻璃碎渣和啤酒的泡沫。舞池里喧闹的乐声,人群里伸出无数张胳膊,一张张亢奋的脸扭曲着,大声嘶喊。我想去洗手间,却走向了吧台。我想要一杯水,酒保却递给我一杯啤酒。我想找个椅子坐下来,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想再喝一杯,却被保安架出了酒吧。我说我头脑很清醒,我说我的酒杯里还有酒没有喝完,他们却说我醉了,不肯把酒杯还给我。他们问我住哪里,要打辆车载我回家,我说我住在伊拉克。他们哈哈大笑,把我惯在墙角撒手而去,塞给我一瓶纯净水。我坐在地上想喝水,却把肚里的浊酒吐了一地。我靠在墙角晕晕沉沉地睡去,朦胧之中看见路人从我的身边走过,有一个乞丐把我放在面前的纯净水拿走。一个女人在我身边停下脚步,弯下腰来捅醒我,凑近我的脸问我是不是OK,我昂起沉重的头,大声的用充满恼怒的声音说:走开,跟你无关。

世界上一切都颠倒了,连我也认不出昨夜的自己,想不清楚昨夜的事情。

我的目光扫过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面搭着我的衣服,看上去湿漉漉的,椅子下面的地板上留着一些还未干枯的水迹。另外一把椅子上搭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条绿色的长裙。

白色衬衫和绿色长裙让我想起了昨夜,绿子的衬衫被雨水浸透,贴在了身上的样子。我仔细看了一下躺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才想起来她是昨晚上邂逅的绿子。

绿子随意地躺在床上,被单被踹到了一边,屋里幽暗的光线让她身上透着一种朦胧的美。她的乳罩歪在肩膀一边,被身体压住,一只曲线优美的乳房几乎整个露了出来。她的乳房很白,在晒成棕色的皮肤上显得很醒目。她的一只光滑手臂半弯着放在平坦的小肚上,胳膊上有一条一寸长的像是烫伤的痕迹。另一只手垂在身体的另一端。她穿着一个粉色的内裤,两只长腿舒适地敞开着。她的头发散开,一半被压在头下,眼帘紧闭,睫毛很长,垂在脸上。她的嘴唇有些暗红,露着一条缝,里面是白白的牙齿。她呼吸匀称地睡着,眼球有时在眼帘内急速转动几下,像是在做梦。

我伸出手去把闹钟停住,把被单拽过来,给她盖上。她好像被惊醒了,翻了一个身,把脸对着我侧过来,被单又被压在了身子底下。她闭着眼睛把我的胳膊拽过去,放在她的脖子底下,把头枕在我的胳膊肘里,手放在我的心脏部位,像是在感触着我的心跳。她的身子弯着,一只长腿搭到我的腿上来。她翻身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的左臀上的一块刺青,刺青上是个中文字。

我把身子侧过来,面对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侧身对着我,那只露在乳罩外面的乳房垂在另一只乳房上面,两只乳房之间呈现出一条醒目的乳沟。我想伸手去摸一下她的乳房,但是只摸了一下她的秀发。她的腰很细,有一个小而可爱的肚脐,腰下是一个凸起的臀部,下面是裸露的大腿。她依旧闭着眼,把一只手伸过来,摸索着也抚弄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搂住我的背。她的手指细长而柔软,像是弹钢琴的手,指甲修理得很整齐,涂着鲜艳的指甲油。她用另外一只手提了一下乳罩,把乳罩盖上乳房,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回到梦中去了。

我把被单拽过来再一次给她盖上,一直把被单拉到盖住了她的乳房和胸部。她睡梦中动了一下,用手抓住被单,腿踹了一下,缩到被单里。她的整个身子卧躺在被单里,只有脚和一部分小腿裸露在外面,腰的细小和臀部的凸起的曲线从被单上显露出来,姿势很优美。我觉得肚子有些饿,想吃点儿东西,同时也想去趟洗手间。昨晚本来就没吃什么饭,只是在酒吧里面喝酒,到现在肚子里早已经空了。但是我的胳膊被压在她的头下面,我不想把胳膊撤出来。我怕那样会惊醒她,我喜欢看她睡眠的样子,她的呼吸匀称,像是一只小猫依偎在我的身边。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养过的一只猫,冬天的时候小猫会把脑袋拱我的被窝,想钻进被窝来取暖。

她枕在我的臂弯里的头沉重起来,压得我的胳膊有些痛和麻。她呼吸的时候,被单里的乳房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动。她闭着眼睛的脸很安详,像是天使一样。我一直没有仔细端详过她的脸庞,现在我终于可以仔仔细细的看一下。她的棕褐色的头发很长很漂亮,散落在枕边和我的胳膊上,一根一根散发着光泽。额头很聪明的样子,一双长而浓厚的眉毛,浓厚得像是男人的眉毛,眼睛的睫毛很长,弯曲着。她的眼窝深陷,鼻子上有个很俏的鼻尖,让我忍不住想去吻一下。她的嘴不大,睡梦中她的嘴唇微启,显得特别性感和诱人。我想亲吻一下她的面颊和嘴唇,但是我还是怕这样会把她惊醒。她的脖子细长,枕在我的胳膊上,体温很温暖,细腻的皮肤上有些汗津津的。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淅沥沥的滴答着,让屋子显得愈发的安静,屋里的空气有些潮湿。街道上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周末的早上,街头很安静。我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个日本电影,讲住在一个楼里不同公寓的人,生后节奏很一致,早起在同一个时间去上班,中午一个时间吃中饭,晚上一个时间下班,一个时间吃完饭,夜里做爱也大致在一个时间。我想这样一个周末的早上,可能也有不少人跟我一样,昨晚喝高了,早上不想起床,此时此刻正在搂着自己喜欢的人在床上睡觉。

我端详了一会儿她的面孔,她睡得很安详,像是一只小猫躺在我的臂弯里。我又一次想去亲吻她的眉毛,眼睛和嘴唇一下,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去打搅她的梦境。许久许久以来的第一次,这样在梦中醒来,我没有觉得孤独。因为不再是我一个人在一个空旷的屋子里的一张空旷的床上睡觉,不再是醒来时屋子里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不再是醒来觉得无聊,需要用手淫来打发寂寞。我听着她的匀称的呼吸,胳膊上感受着她的身体的温热,她的呼吸的热气从我的皮肤上撩过,让我觉得很安详和甜蜜。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安详和甜蜜的感觉了。

在这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我像守候着一份雨中飘落的花瓣一样小心的守候着绿子,生怕任何轻微的响动会惊破这一刻的宁静,心中充满了静谧的幸福感。静寂的空气里,只听见雨水刷刷地轻轻敲打着窗户,像是风扬起的轻沙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像是古老的唱机上唱针划过唱盘的声音。它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瞬间,那天我和我高中时喜欢的那个女孩在她家的客厅里,也是厚重的窗帘紧闭,我们依偎在一起坐在沙发上,她的有些出汗的小手攥在我的手掌中。我们听着唱机里传来的约翰列侬的歌声《yesterday (昨日)》,看着银灰色的细小的唱针缓慢地一圈一圈划过墨绿色的唱盘,心中充满了对逝去的往日的伤感: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痛苦和烦恼的旅程,但是幸亏里面还有一瞬间一瞬间的幸福时刻,值得回忆和珍惜,让我觉得还可以在这个漫长的旅程中继续走下去。

慢慢的我觉得有些困意上来,就闭上眼睛,把手搭在被单上,从被单上面搂抱着她,沉沉睡去。

颓废的七月,散发出潮湿的霉味,让我窒息。
 
我端详了一会儿她的面孔,她睡得很安详,像是一只小猫躺在我的臂弯里。我又一次想去亲吻她的眉毛,眼睛和嘴唇一下,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去打搅她的梦境。许久许久以来的第一次,这样在梦中醒来,我没有觉得孤独。因为不再是我一个人在一个空旷的屋子里的一张空旷的床上睡觉,不再是醒来时屋子里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不再是醒来觉得无聊,需要用手淫来打发寂寞。我听着她的匀称的呼吸,胳膊上感受着她的身体的温热,她的呼吸的热气从我的皮肤上撩过,让我觉得很安详和甜蜜。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安详和甜蜜的感觉了

一声叹息 , 叹息一声。
找到一个让自己感到放心安心的女人挺难的。叶子绿子 都曾经进入到“我”的内心深处,给“我”带来了温暖,所以“我”一直忘不了她们。

在这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我像守候着一份雨中飘落的花瓣一样小心的守候着绿子,生怕任何轻微的响动会惊破这一刻的宁静,心中充满了静谧的幸福感。静寂的空气里,只听见雨水刷刷地轻轻敲打着窗户,像是风扬起的轻沙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像是古老的唱机上唱针划过唱盘的声音。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痛苦和烦恼的旅程,但是幸亏里面还有一瞬间一瞬间的幸福时刻,值得回忆和珍惜,让我觉得还可以在这个漫长的旅程中继续走下去。



真实的感情。

绿子刚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一个不良女子。
 
十一

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发觉床在微微摇晃。睁开睡意朦胧的眼,我看见绿子正从我身上迈过去下床。她弯曲着身子,一手扶着床沿,把一条腿先轻轻地伸到地上,再把另一条腿慢慢伸下去。她的美丽的背部对着我,肌肤是很健康的经常晒日光浴的棕色,背上有两道乳罩带子遮住阳光所带来的白色的痕迹。她的扶住床的手就在我的眼前,手指细长,涂着紫色的指甲油,胳膊很瘦,但是肩膀圆滚滚的,从侧面看上去她的身体的曲线很优美。她的脚在地上探索着找到拖鞋,然后站在地上。她扬起头,对着窗帘用手拢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把手伸到背后去系好乳罩带子,又把乳罩拽了一下盖住乳房。在晨曦里,卸了妆的她依然是很美丽,身材欣长,体态优美。

她扭过头来,看见我醒了,就微笑了一下说:
早上好!对不起我把你给吵醒了。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吧?

好多了,我揉着仍热有些发胀的头部说。我怎么在这里?

昨晚上我送你上出租车,本来想让你自己走,但是司机看你醉成那个样子,怕你出事或者不付钱,就非要我陪着你。我跟你一起坐在出租车后面,你进去后倒头便睡,问你地址你什么也不说,只顾睡。司机问我知道不知道你的地址,我说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们没办法,根本不知道该把你送到哪里去,天又下着大雨,我只好让司机把你拉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谢谢你,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不用客气。她弯腰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一个吊带裙,身子背着我,灵巧地钻进裙子里面。

你的衣服都湿了,她回头对我说。沙发上有两件干的衣服,你凑合穿吧。我去洗个澡。

好的,我说。谢谢你。

她笑了笑,抚了一下裙子上的褶子,走进浴室去,把浴室的门带上。

看了一眼闹钟,上面显示快10点了。我翻身下床,走到沙发前,看见沙发上放着一个男式蓝色短裤和绿色T恤。换上干净的短裤和T恤,我走到窗台前,把窗帘拉开一部分,探头看外面。天很阴,浓厚的阴云像是冬天街角上堆积的灰色的被玷污的雪一样,肮脏得让人失去胃口。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阳台上都被雨水打湿,几滩灰黑的鸟屎散落在阳台的地上和围栏把手上,被雨水浸湿。街道上还是很安静,周末的早上行人和车辆都不多,地上有几处小水洼,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天上的阴云和对面的砖墙。阳台下面的酒吧大门紧闭,没有人进出,昨晚的那些在外面摆放的桌子都已经被收了起来,整齐地叠放在一角,桌子角向下滴落着穿成一条条项链的水珠,水珠滴到地上,在砖石缝里流走,流进路边的一个下水道的黑色的井盖里。

我把视线收回屋子里,看到屋子里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学生用的简易的木桌子,上面有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一个黑色台灯和一些薄薄厚厚的书籍和本子,还有一个相框立在书桌一角,里面是她和一个很帅气的男孩的合影,看上去很亲昵的样子。桌子前面是一把轻型铝制椅子,旁边挨着窗台,上面有一盆绿色的植物。窗户的另外一面是一个大书架,上面摆放着很多书,书架的旁边是一个双人床。床上被单散乱,枕头乱放着,床头还搭着几件颜色不同的内衣。床边是一个有几个抽屉的柜子,其中一个抽屉半开着,里面乱塞着一些衣物。

你也去洗洗吧。绿子穿着一个浴袍从浴室里出来,她的长头发垂在肩膀上,闪着香波洗过的光泽,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身上带着苹果香味。

好的。我说。

绿子带我到了浴室里,把一个毛巾递给我,又找了一个简易的旅行牙刷和一个小漱口杯子给我,就退了出去。浴室很小,里面有一个白色陶瓷马桶,一个小洗手池,洗手池上面是一面长方形的镜子,侧面有一个小壁橱,旁边有一个白色长方形浴缸,上面有一个银灰色的喷头。我先上了一下厕所,放水冲了一下马桶后,把马桶盖盖上。马桶的水箱上面扔着一个皱巴巴的粉色内裤,像是刚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我把浴缸里的喷头拧开,伸手试了一下水温,觉得水温合适了,就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马桶盖上,走进浴缸。温水从头上喷下来,流遍全身。闭上眼睛,让喷头喷出的温温的细小的水流打在脸上,顺着脖子流下去,我觉得浑身一阵温暖和清爽。

洗完澡,我用绿子给我的毛巾擦干头发和身上,走到洗手池旁去刷牙漱口。从镜子的反光里,我看见自己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带着红丝,像是大病了一场一样。身后的衣裳架上挂着几个洗干净的内裤,乳罩和丝袜。我想找个牙线来清理一下牙齿,伸手拉开洗手池旁边的抽屉,却看见里面一个电动阳具自慰器在里面。我赶紧把抽屉阖上,觉得像是窥见了别人的隐私一样。

你在忙什么?我从浴室走出来,走到厨房的边上,看着正在厨房里忙碌的绿子说。

刷昨天的碗。她不好意思的说。昨天晚上吃完饭没刷碗,把水池子都给占住了。你早点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我说。你要是有牛奶和麦片的话。。。。

有好几种麦片,都在桌子上。她说。牛奶在冰箱里,你自己倒吧。我想做煎蛋饼,你想要吗?

想要。我说,很爱吃。我来做吧,你歇会儿。

你行吗?

这还不行,最简单了。我说。你坐一边等着吧。我在C大餐厅打过工,专门做早餐。

那太好了,绿子笑着说。你来做,我去收拾一下屋子。

我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找出鸡蛋来,把几个鸡蛋放在一个小碗里,兑上冰箱里拿出来的牛奶,用叉子搅拌了一下。又从冰箱里找了一个西红柿,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切得碎碎的。我看到炉子上有一个平底锅,觉得挺干净的,估计是以前刷过,就在锅里放了一些橄榄油,开了小火,把搅和好的鸡蛋和牛奶倒进平底锅里,摇晃了一下平底锅,让鸡蛋和牛奶在锅底分布均匀。鸡蛋慢慢的开始凝固了,像是个圆饼。我把切碎的西红柿放在一半的鸡蛋圆饼上,等鸡蛋全部凝固了,把鸡蛋的另一半翻起来盖在西红柿上。一个半圆形的煎蛋饼就做好了。我做了两份煎蛋饼,把煎蛋饼分别放到柜橱里找到的两个白瓷盘子里,端到厨房的桌子上,在盘子边上摆上从柜橱里找到的刀叉。

我从柜橱里找到一个瓷碗,把桌子上的麦片盒子拿过来,倒了小半碗麦片在里面,又倒上牛奶。白色的牛奶上飘着一些麦片。

早餐好了,我向在客厅里收拾东西的绿子喊道。

绿子走进厨房,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下。

你行啊,挺利落的。绿子夸奖我说。屋里比较乱,不得不收拾一下,你不要笑话我哦,平时来人之前我都是先收拾一下的,但是昨天没有来得及。

学生么,还不都是这样。我说。平时功课忙,那里有功夫来收拾呢。我的屋子比你的还乱,有一段期末考试的时候,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我都没有时间去洗衣店洗衣服,每日只好穿着脏衣服去学校。

男生还好一些,绿子说,至少你们不用怎么打扮。女生还要花时间打扮,怎么也不能蓬头垢面的去学校吧。

有的女生就是这样啊。我说。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洗澡,头发看上去都是干的,都贴在脑袋上了。

最惨的是住学校的宿舍里,绿子皱着眉头说。我第一年住在里面的时候,一个楼层只有一个厨房,里面只有一个微波炉,早上起来想用微波炉都要排队。

好在不用去公用洗手间,不然上洗手间要排队,早起要等不及了。

你住在哪里呢?她边吃着煎蛋饼边问我。

离唐人街的那个啤酒店不远。我说。我昨天没在这里出丑吧?

出了很多。她眨着眼着调皮得说。不过除了我之外没别人看见。

给我讲讲?我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咱们怎么睡在一个床上了呢?

那得问你自己了,她笑着说。本想让你睡沙发的,可是你进门就倒在床上了。哼,我又不想把床让给你我自己睡沙发,只好跟你挤在床上。是我替你把淋湿的衣服和鞋都给脱了的哦,我不想你的衣服和鞋把我的床弄脏。

后来呢?我问。我就一直睡觉来的吗?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她诡秘的一笑说。那你慢慢想吧。不过昨晚我真怕你醉死在我屋里哦。

我最怕的是吐你一屋子。我说。

进门前你吐了一地,她笑着说。都吐在楼门前的花坛里了。

还好是没进屋吐的。我庆幸地说。

吃完麦片和牛奶,我拿刀子把面前的煎蛋饼切成小块,用叉子送进嘴里。

我一会还要去总督府去上班。叶子把盘子里的最后几块煎蛋饼吃完,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说。

我也吃完该走了,我放下刀叉说。谢谢你,昨晚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她笑笑说。你挺好的。看样子你不是那种醉后爱借酒撒疯的人。

给我一个你的电话吧,我鼓了一下勇气说。回头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吃饭来感谢你好了,还有把这身衣服到时还给你。

我快搬家了,她抱歉地笑笑说,一边把桌子上的盘子收拾起来放到洗碗池里。等以后我搬了家,有了新的电话号码遇见你的时候再给你吧。我们肯定以后还会碰见的。衣服你留着吧,不用还我了。

虽然以前管别人要电话号码时被人用类似的理由拒绝过,但是我的心里还是又受了一次伤。

噢,那没关系,等以后见到时再给我吧。我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说。

不是我不喜欢你,绿子沉默了一下说。其实我有个男朋友,他暑假去纽约实习去了。

是那个镜框里跟你合影的那位吗?我指了一下客厅书桌上的合影问。

嗯。绿子点点头说。



我手里拎着换下来的湿衣服,走出绿子的楼门。雨已经停了。昨夜的街头的喧嚣已经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一辆汽车从街头驶过,溅起路边的一些积水。汽车的红色尾灯闪了一下,车速减下来,在不远处的一个STOP交通指示牌面前停下,然后又提速驶过路口。一个头戴黄色草帽,身穿猩红色上衣的像是乞丐模样的老女人从街上慢慢走过,她的一只手插在兜里,身子在微风里蜷缩着,不时弯腰查看着地上,好像拾起了地上的一些什么。地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雨水被风吹得起了皱褶,散着微微的涟漪,树影和墙影在积水里婆娑起来。

一颗老树孤单地立在街边,树叶的颜色被雨水洗刷得更加黑绿,微风吹过来,树叶在风里轻轻地摇动着。我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树上挂的雨水吹到了我的头上。我紧跑几步,跨过了空旷无人的街道。

我回头看了一眼绿子住的大楼。青灰色的楼房沉寂地耸立在路边,楼上的一个个玻璃窗户像是黑洞洞的眼睛看着街道,玻璃上反射着灰色的天空和楼前那颗孤零零的老树,显得单调和压抑。一只灰色的鸟从楼顶上飞过,呱呱的叫了几声消失在楼层后面。

我觉得身上有一阵发冷。街头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雨后的街头行走。雨虽然停了,但是天空还是阴沉的,厚厚的云层依然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欢乐后的孤单是一种更为难受的孤单。一股失落感突然袭上心头,我有些沮丧地低头沿着街道走下去。

昨晚就像是一个梦一样的过去了。我一个人在黄昏的时候孤单地来到这里,又一个人在清晨孤单地离开。在这清净的街头,昨晚一切的欢笑和喧嚣都不留痕迹的消失了,激情不再,剩下的只是地上滚动的啤酒瓶子和可乐的空罐子。要不是身上的这身衣服,我真要怀疑昨晚的一切是否发生过,记忆里所有的一切都恍惚得不像是真实。

雨后的街头寂静得像是长满青苔的石头,不远处一个银灰色的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钟楼孤独地耸立在天空上。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不想回寓所。我走过耸立着断桓残壁的朝鲜战争纪念碑,走过寂静无人的湿漉漉的公园,走过一个大玻璃画廊,来到一个大铁桥上,伫立在那里凝视着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和宽阔的河面。远处一片小树林孤单地立在对岸,水面上露着几块奇形怪状的礁石,河面上布满淡蓝色的雾,蓝得就像是我的心情。

我把额头靠着冰凉的钉着一个一个铆钉的锈迹斑斑的铁条上,漠然的怅望着平静的河水缓缓东去,听任生活之流在背后卷走行人,车辆,飞鸟和时光。我想大声的喊叫,却又发不出声音来。生命本是一片苍白,有太多无奈的结局。难道快乐注定只能是这么短暂的吗?这么快我又要重新回到我孤寂的生活里了。

从大铁桥下来往自己的寓所走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绿子,想着她昨晚给予我的温暖,心里涌出一种悲哀,压抑得想流泪。我想起了洛夫的一首诗:

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街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我走过downtown的闹市区,走进一处人潮汹涌的步行街,突然觉得肚子很饿。我坐到街边的一个小摊上,要了一盘意大利面条和一杯可乐,一边看着街边的一个小丑在表演吞剑一类的魔术,一边品尝着生命的孤独和无奈。

然后绿子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来。
 
十二

我后来好久都没有遇到绿子。

我还是经常周末去Byward Market的酒吧里去喝酒,不过我不想再喝醉了,所以每次都是要两杯Alexander Keith,一杯把自己喝晕,另一杯使自己保持晕劲儿但是又不会醉。我有时还会在酒吧外面吸烟,也曾在吸烟时注视过绿子曾经出现过的那个阳台,希望还能再见到她。但是她再也没有在那个阳台出现过。我想,也许她搬家离开了,不再住在那个带阳台的公寓里了,也许她到别处旅行去了。

有几次我想去她的公寓楼去按她的门铃,但是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去真的按她的门铃,因为我不知道见了她该怎么说,而且。。。。她是有男朋友的人。那一晚上的事,我猜想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在她的屋子里醉着睡了一晚上觉,后来洗了个澡,吃了次早点,可能也就是这样了。我不是一个很大胆的男人,遇到跟女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敢动手动脚。我最烦的就是被人误解为性骚扰,觉得骚扰女人的男人特没劲儿。我想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机会遇到一起,但是没有蹭出火花,而双方谁也不愿意迈出第一步,于是一次也许可以成为艳遇或者发展成为更深的关系的机会就过去了。其实,即使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一个酒醉的夜晚,有的只是放纵和短暂的欢乐,过后想起来跟一个梦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在脑海里留下一段回忆而已。

可是我总是会想起她来。有的时候是在睡觉之前,有的时候是在半夜里,有的时候是在醒来后的凌晨,有的时候是在酒吧喝酒的时候,有的时候是在抽烟的时候,有的时候是在课堂上开小差的时候,有的时候是在吃饭,有的时候是在看电视,有的时候是在看书,有的时候是在听音乐,有的时候是在上下学的路上,有的时候是在逛街逛书店,然后毫无预兆毫无缘由的,她砰的一下就蹦到我的脑海里来,然后我就会呆呆的想起她,忘了电视里演的是什么,忘了书里写得是什么,忘了音乐里唱的是什么,忘了嘴里吃的是什么,忘了手里做得是什么,脑子里只有她。这样往往过了几分钟之后,我才像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一样,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里去。

我想我那时一定是处在一个很孤独寂寞的状态,会爱上任何一个对我好一点儿的女人。那怕她给我一丁点儿的关爱,我都会清晰地记在脑子里。我会无缘无故地想起她来,而且一想起她就觉得有一种愉快的感觉,所以我把跟她认识的经过总是在脑海里回放,重温那些快乐的瞬间。如果这种回放是现实里的磁带的话,我想磁带都会被我倒破了。

你爱一个人,或是不爱一个人,当你面对自己的心的时候,你是无法回避的。即使你想千百次的否认,但是心里的感觉是抹不掉的。那种很奇妙的感觉,那种有些甜蜜,有些悲伤,有些苦涩,有些酸甜,有些朦胧的期待,有些不着边际的梦想的感觉,像是一片厚厚的烦乱的棉絮压在胸口,想摆脱也摆脱不了。你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会向哪一方向发展,未来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但是那种发呆,那种烦恼,那种见到她的时候的欢愉和离开她之后的莫名的忧伤,那种时刻冒出来的无来由的思念,都在告诉你说,你在爱着她。

我并没有去刻意的找绿子,因为她说过她有男朋友,而且不愿意给我电话号码,本身就说明她不想让我去找她。我想,爱不是单方面能行的。当一个人不想让你见她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打搅她,不要去给她增加烦恼。世界上的好多事情要看缘分,缘分是无法强求的,所以我想,如果我跟她有缘分,以后肯定还会遇到;如果没有缘分,那就让它过去吧。每想到这里我都觉得有一种悲哀,你喜欢一个人,你爱一个人,你知道她是最能给你带来幸福的那个人,但是却不能跟她在一起,只能远远的看着,甚至再也见不到,只是心里想着她。而她也许知道但是无法跟你好,也许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早已把你忘掉,每日在跟别人欢笑。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心情很烦恼。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绿子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了。有时我闭上眼睛,竟然无法得到一个清晰的面容,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这让我觉得更加悲哀,因为我知道我在爱着她,却无法回忆起她的整个面容。

我只能想起她的眼睛。那双又大又黑的像是一潭碧水的眼睛。


我继续每日奔波在学校和寓所之间,除了周末之外,很少有时间能够空闲下来。在国内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到国外留学想象成一个很美好很浪漫的事 ---- 这也不怪我们,那些所有从国外留学回去的人都异口同声的把留学生的生活描写得像一个美国梦故事一样:穷困的学生,艰苦的学习,浪漫的相爱,最后学成功成名就,在某大公司里找到一个高薪高职职位,结婚,生孩子,然后把下一代培养进哈佛耶鲁普林斯顿,他们管这叫HYP,因为这三个学校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是HYP。

我上学的C大既不是名流学校,也没有一流的教授。学校的简介里把C大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如果你要是相信那些小册子里的话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那些教授们教的都是陈词滥调。我很纳闷儿为何还需要老师教课,其实他们在课堂上只是照本宣科而已,跟我读一边教科书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照本宣科的嗓音更容易让我昏昏欲睡。而且,我一直搞不懂的是,那些教授们何以自己教不好学生,却把考试题出得那么难,让很多学生都通不过考试。我敢打两分钱的赌,如果让我出考题,我也能把考题出得让一半教授都通不过。我一直很小人之心的揣测那些教授们是在居心叵测地让学生们经历他们上学时受到的非人折磨,这也难怪他们,从本科到博士,教授们经历的考试和挫折远比一般的学生为多。

在学校里我最厌烦的是一个长得像是火鸡一样的一个教授,她不仅说话的声音像火鸡,而且皮肤也像火鸡,屁股也大得像火鸡,走道的样子简直跟火鸡无异。这只火鸡在讲台上走着,心不在焉的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清楚听不懂的话,底下的学生都在打瞌睡。期中考试的时候,她的考试卷子是用的以前的考题,那些复习时已经找高年级的要到以前的考题的学生都兴高采烈的提前交了卷子,剩下像我这样的对以前的考题一无所知的学生咬着笔头苦苦思索。最后考试分数出来,班里一半的学生不及格。我是那一半学生之一,这让我愤愤不平。课教得不好也就罢了,还用以前的考题,这样的教授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当上的,听说她还是出身名校,是个终身教授。

就像所有的留学生一样,我每天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坐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的听教授们用各种口音的英文讲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下课后看他们指定的一些同样不知所云的参考书。一开始上课的时候还有些不太适应,因为国内学的课程的内容跟国外的有很大不同,英文的听和说方面又有些吃力,跟着很费力气。国外的学期又短,刚适应了一些学习的节奏,马上就面临着期中期末考试。觉得一天好像就是读书吃饭睡觉,想不起来还做了些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忘了当初在课堂上到底学了什么东西,不过我敢保证说,基本都是些没用的过后就忘的东西。那些课程唯一有用的是帮我拿到了一个学位,让我以后在申请工作时,不会被学位要求这个门槛绊住。当时用的那些教科书,在我搬家的时候统统都给扔到垃圾箱里去了。


秋天的时候有一次在downtown的Indigo书店走过,我无意之间瞥了一眼里面,从书店的褐色大玻璃窗户里看见里面的星巴克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很像她的的女孩,在跟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一起喝咖啡。那是一家很大的书店,又在闹市区,不断有人从书店门口进进出出,也有人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出来,空气里飘着咖啡的特有的浓厚的香味儿。我站在窗前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

阳光耀眼的照下来,晃得我眼晕。街头不断有行人匆匆走过,红色和黄色的枫叶撒满了街道,有时掉到行人的头上和肩膀上。不远处一个卖热狗的小贩在街头翻着炉子上的热狗,烤香肠的诱人的味道顺着风飘来。

秋风吹起来,地上的落叶在翻滚,犹如记忆翻上心头。

我最后下定决心,拉开书店的大门,走进里面的星巴克。

从她的身边走过时,我仔细的看了一下,那额头,眼睛,鼻子,嘴巴和脸庞,就是她的模样。但是我还不是特别能肯定就是她坐在那里,因为毕竟只跟她见过一次,而且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何况她的脸型比较大众化,不是那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她浅浅的笑着,身子前倾,很认真的在听那个男人讲话。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暖暖地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色显得很柔和,她眯着眼,脸上洋溢着美丽迷人微笑。那个男人看上去二十多岁,身材很健壮,穿着一个紧身棕色皮夹克,牛仔裤,脸上棱角分明,十分英俊,帅得像是个男模。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男人身上,一点儿也没看见我。

我本想停下来跟她打声招呼说几句话,但是看她全神贯注的样子,而且觉得她对面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男朋友,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过去贸然打断他们会很不礼貌,而且唐突,也许会让她觉得尴尬,所以犹豫了一下,没去打搅她,就从她身边直接走过去了。

想想人生中就是这样,有的人毫无预兆的闯进你的生活里,在你的生活里留下了一个印记,然后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时间长了之后,有的时候我都怀疑自己的记忆,不知道绿子是真的生活里的人还是只是一个梦里的幻影。喝酒时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中间有很大的空白,比如我的脑海里就一直没有从绿子扶着我进入出租车到我在她的床上醒来之间的任何记忆。那一段就好象被橡皮抹掉了一样,在记忆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第二章 Yesterday(昨日)



那一年飞机飞过太平洋上空的时候,我坐在机舱里,在夜幕的凄冷之中裹紧身上的深蓝色毯子。顺着机舱的椭圆形的小窗户向外望去,飞机在一片黑压压的浓云中穿行,底下是一望无际的墨黑色的海面。看不到船只,看不到岛屿,看不到海面的波浪,只有舱顶上的屏幕地图显示飞机在太平洋的中部航行。

飞机上下剧烈颠簸了一下,像坐过山车一样的感觉。头顶上的黄色信号灯闪亮起来,飞机上的播音系统中传来机长的声音:飞机遇到一股强大的气流,旅客们请系好安全带。

我把安全带扣在身上,环顾四周,机舱一片黑暗,飞机上的人大多还沉睡在梦乡。舱外阴风嗖嗖,浓雾顺着机体散开,庞大的灰色737机翼在舱口中显示出来,上面钉满了一个挨着一个的铆钉。机翼无声地像利刃一样划过包裹着它的黑烟一样的云雾,张牙舞爪的漫天弥漫的黑云恐惧地沿着尖利的机翼散去,在机翼后狰狞着又重新聚合。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海面也没有陆地上常见的点点星火,异常平静。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美丽的太平洋么?在我的眼里它凝固成了一块起皱的墨绿色石块。

突然想起了郑愁予的《边界酒店》里的那句诗: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窗外是异国/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一直盼着出国,只是在机场登上飞机的一刹那,才觉出离开一个从小长大的城市,心里的那种失落感。

叶子,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记忆中你的黑色的眼睛,弹性的皮肤,身体的香味,浅浅的笑,嘴角的酒窝。握在手心里的出汗的手指。梦里对你的思念。心中的泪水。还有见不到你的那种难受。那些已经成了昨日的忧郁和颓废的日子。

当初你去法国留学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呢?

下了飞机,在行李传送带边上等待。等行李的旅客三三俩俩的散开在传送带附近,带着疲乏的倦容。我因为在飞机上喝了一些红酒,被飞机颠簸得呕吐了一路,显得面容苍白,浑身乏力。我靠在一个机场的灰色小推车上,站在传送带的一头,看着行李被怪兽一样的机器吐出来,在传送带上缓缓转动,脑子里还在想着你。

一件一件各色各样的行李箱沿着传送带转过来。终于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行李箱出现了,上面系着红色的绸布带子,那是在家里特意系上以识别自己的行李的。把特别沉重的两个大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拿下来,放在小推车上,我推着小车,随着平静的人流向机场外面走去。机场通向外面的自动玻璃门打开了,外面是苍白寂静的街道,灰色单调的马路,孤独沉默的站牌,黑色阴郁的天空。

这个时候你会在哪里呢?

四年多没有见到你了。这四年里,我从高中生变成了大学生,又大学毕业了。多少个日子里,看着同宿舍的人带了女朋友来,我都会想起你。他们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女朋友,有的同学还热心地帮我介绍过同校和别校的女生,但是没有一个我是有感觉的。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因为我总是想起了你。

站在机场门口,看到同机的一个一个乘客纷纷被人接走,或者自己散去,才醒悟过来,这里已经是异国他乡,没有自己的家,没有人接我,更不知道去哪里住宿。

一阵阵凉爽的夜风从街上吹过来,带着一股女人的脂粉香气从身上拂过,在衣服上留下了一些寂寞。半轮月亮正孤单地悬挂在蓝天鹅绒一样的夜幕上,眨着眼凝视着如水的天街。

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深夜10点半了。回身看去,机场的大厅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显得空空荡荡。一个身穿机场的蓝色制服打扫卫生的老太太在慢吞吞地拿着一个拖把拖地,地面上湿漉漉一道一道拖把走过的痕迹,上面竖立着一个黄色的写着地面湿滑的警告牌。几个穿着裙子的女人站在路边叽叽喳喳的跟一个来接她们的穿着短裤和T恤衫的有一头整齐的短发的男人说话。男人面带微笑点着头,耐心地听她们讲话,然后推着堆得满满的行李车,肩膀上还背着几个挎包,向着停车场走去。女人们在后面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快步跟上,高跟鞋在路上传来清脆的回声。

不远处一个女人站在公共汽车站旁,白色的连衣裙的一角被风吹起,单薄的身体在夜风里颤抖着。她把手里牵着的一个红色的小行李箱放下,在站牌下点上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在公共汽车站的灯光下缓缓散开,像是一团迷雾。她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又扭过头去继续吸烟。

我站在路边踌躇着。在北京的时候接到学校宿舍的申请表,因为觉得学生宿舍太贵了,所以没有事先申请入住学生宿舍,想到了学校之后自己去租房子住。
但是在这个深夜时刻,我该去哪里呢?

那一刻才觉出自己是真正的孤独的旅人。
当年你自己飞到巴黎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一个印度人模样的出租车司机走下车,向我的方向走来。他头上带着头巾,穿着一个半截袖灰色衬衫,面色黢黑,个头很高很瘦,有着一双深陷的很大的眼睛。他走到我跟前,操着印度腔的英语问我要不要去旅馆。我点点头。只有先去旅馆住一晚上再说了。

在去旅馆的路上,我听到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传来一首歌。我跟印度人说我知道这首歌。印度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过了几秒钟,他好像突然反映过来的说,这是谁的什么歌?
约翰列侬的《Yesterday(昨日)》,我告诉他说。

在一个红灯的街道,他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的街道,问我说:是披头士里的列侬吗?
嗯。我说。
你们在中国也听披头士吗?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问。
也听。我说。很多人喜欢。
我们不喜欢披头士。印度人说。唱得比我们印度的歌曲差远了。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街灯转成绿色,他踩了下油门,出租车继续向前开去。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机场,陌生的人。收音机里还在响着列侬的惆怅的歌声。

记得第一次听《Yesterday》是在你家的客厅里。那时我十六岁,你十七岁。

现在你还记得听这首歌的时候,唱盘的沙沙的旋转,手里的打火机的摇曳的火苗吗?你拿给我那套披头士的唱片给我看,封面上是列侬的忧郁的双眼和长到脖颈的卷卷的头发。你说列侬被打死的时候,他背部中了五枪,脸朝下倒在地上,眼镜摔碎在了地板上,上面沾上了斑斑血迹。你说他住的的公寓里一个保安捡到了这个眼镜,后来这个眼镜被拍卖了很多钱。你说一同被拍卖的还有列侬的一个手稿,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

你说你喜欢列侬。
从那之后我也喜欢上了列侬,因为你喜欢他。

出租车在黑夜里把我载到了一个机场附近的旅馆。办好入住手续,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坐上灰色的电梯,走过寂静的长长的贴着浅黄色壁纸的走廊,我来到自己的房间。

把身上的长途旅行的肮脏和气味在浴室里彻底洗掉,我披上浴巾,坐到旅馆的黑色的沙发上,点上一根烟。房间里只留着一盏微弱的床头灯,把屋里照得半明半暗,烟头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鬼火一样的红光,烟雾在我的眼前升腾,化成奇形怪状的形状。

窗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墙上是一幅阴郁的现代派抽象画,电子钟的蓝色荧光在床头桌上显示着时光在一秒一秒的溜走。我在紫色的烟灰缸里掐灭烟头,脱下浴巾,躺倒在旅馆的宽大的床上,拉过白色的大被单盖在身上。脑袋枕着床上的松软的白色枕头,我觉得浑身疲乏,肚子饥饿。我拉过一个大枕头来抱在身边,犹如搂抱着你。

想起高中毕业那年暑假的时候,我们在荒无人至的一段长城的烽火台上,燃起了一丛篝火。你在篝火旁的砖石地上铺上了一个洁白的被单,一个小小的褥子。我们并排躺在这个简陋的小床上,衣服整齐的码放在一边。

你冷吗?我问你。
冷。你说。我冷。
你把身子贴近了我。

我紧紧地搂着你赤裸的身体。火光时明时暗,你脸上的红色在火光里时隐时现。你的两只眼睛凝视着天空。我问你在想什么。你说天上的星星在你眼里排成了一行闪烁的字:

青春无悔。
 
先占沙发,才好安心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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