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传统杂议

《晋如说儒》第七讲之第三节:

儒家教化教人真正自由


儒家的教化,跟启蒙的特点恰恰相反。首先,教化它不是一种由下而上的运动,它是由上而下的,“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儒家肯定人是有差等的,可以分为圣、哲、贤、士、凡、愚等等——圣人、哲人、贤人、士人、凡庸之人和下愚之辈,有这样的一种差等。

我的老师黄延复先生,他是海内外公认的清华校史研究的第一人,他是今年正月初三去世的。当时我大年三十给他打电话,我说回北京看您,他非常开心,结果我回到北京以后就发高烧,烧了好几天,等到我发烧退了以后我就给黄老师打电话,没想到呢,黄老师就在正月初三那天就去世了。他85岁去世,去世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这也算是他这一辈子积德,他的一个很好的这样一个归宿。而且呢,我常常觉得,像我老师这样的学者,他虽然去世,但是他的精神却是永恒的。所以我有时候想起来我心里面很悲痛,但是有时候又觉得他始终没有离开我而去。黄延复先生晚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就是提出“清华四哲”的这样的一个提法。他提到的清华四哲是:梅贻琦,老清华的校长;潘光旦,老清华的教务长,后来做图书馆长;叶企孙,老清华理学院的院长,以及陈寅恪先生。当时因为清华把中央工艺美院给并进去,变成了清华美术学院,所以清华美院就有一个学生非常地敏感,就想创作这样的雕塑,我不知道他后来是否创作完成了,如果他创作完成了,我想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美术作品。

后来我把这个观点讲给台湾风云时代出版有限公司的社长陈晓林教授,陈晓林教授是台大哲学系的客座教授。晓林先生能够全文背诵《人间词话》,所以他听了以后当时就问,为什么没有王国维?后来我就把这个观点转达给了黄延复老师,那么黄延复老师就给我回了一封信,我又转给了晓林先生。大概意思就是说,王国维先生尽管他在学术上是具有很大的开创成就的,但是相对于他所提出来的这四位,可能还是差一点。那么我是认同我老师的这个观点的。

儒家思想是认为人是有圣、哲、贤、士、凡、愚的差等,教化的目的就是通过圣人他们树立一个榜样,设立一个标准,让社会上的一般人士都能够以圣人为自己人格的榜样,努力向上,《论语》里面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行草上必偃”,就是这么一个意思。教化并不相信下愚之性会因为教化而转移,唯上智下愚不移嘛。上智的人不用你教自然会好,下愚之辈你怎么教也是教不好的,所以孔子更加严格地因材施教,对于性情不同、天分不同的学生采取不一样的教育措施。所以大家看,子贡,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天分极高的人,所以他能够听到孔子跟他讲性与天道,子贡感慨说,夫子之文章我们可以感受得到,看得到,但是夫子讲性与天道,我们不可以感受得到、不可以听得到。这句话是说孔子没有讲吗?不是的,是因为子贡真的听到了孔子讲,真的觉得这个学问太了不起了,才有这种叹美之词。但是如果说孔子把性与天道的学问,讲给他的那些天分不怎么好的学生,比如说被他骂过的宰我、樊迟,讲给这些人听,这些学生就会像老子所说的,下士闻道则大笑之,他就会觉得老师发神经病啊给我讲这些东西,你讲的这些东西太无聊了,太没有水平了,你怎么能犯这么明显的错误呢?所以孔子是不会跟宰我、跟樊迟这些人去讲性与天道的。

儒家教化的第二个特点是教化重视的不是理性,那是什么呢?是性情。启蒙运动假定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理性的动物,但是儒家认为人首先是情感的动物。所以儒家的教育,从诗开始,不学诗无以言。所以你现在看现在种种的少儿读经班这种启蒙的私塾,如果不是从教小孩子读诗开始的,一定是骗钱的。理性一定要根源于性情,没有性情作为根本的理性是非常可怕的。纳粹时期,帮着希特勒造杀人的武器那些科学家都是有理性的人,可是他们没有性情。你比如说像很多很多的科学家,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是一个哲学家,还有一些科学家这些人,他们的理性都能够分辨纳粹是非常坏的,但是他们缺乏一种性情上的刚正,最后他们都跟纳粹合作了。今天呢,还有一些学者在为汪精卫辩护,认为汪精卫他是从理性出发,是保护了很多沦陷区的老百姓,使得老百姓死的数量就少了很多。这些学者都忽视了一个根本问题,理性的前面有一个更高的更基本的东西,那就是性情,你怎么就能够做得出媚颜事敌的这种事情来呢?所以当时钱钟书曾经在他的一个早期的小说叫《猫》,这个《猫》里面就曾经讽刺过一个人,这个人呢应该就是周作人,周作人,小说里面的人物,天天就在讲中国肯定打不过日本,日本文化就高过中国文化,我们就应该让日本文化来同化中国文化,日本人来同化中国人,我们这个民族才有希望。周作人当时在日本人侵占了北平以后,他不走,他呆在北京,他尤有所待。这个时候胡适写了一首诗,说我昨天晚上发了一个梦,我梦见苦雨庵中一老僧,因为传说周作人他前身是一个和尚,是一个和尚投的胎,他的斋号叫苦雨斋,我梦见“苦雨斋中一老僧,飘然一杖南天行(徐晋如按:应为“天南”)。南天之行岂不大辛苦?(徐晋如按:应为“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可是我们的周作人,他相信自己的理性,却没有性情,因为他是一个天性极其凉薄的人,你从周作人的文字当中你可以读得出来,他是一个天性极其凉薄的人。因为他的天性凉薄,所以他没有性情,没有性情,他的理性就是非常可疑的,于是他就留在了北平,做了伪北京大学的校长,当了可耻的汉奸。

作为儒家立德之门的《大学》,这一篇文章里面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先要修好心,修好性情,你的理性才能够生发出来。所以知止有定,静而后安,这就是性情的涵养工夫。王国维字静安,就是从大学里面来的,因为认为,静安,静而后能安,这是一个国家的维柱,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儒家的学说,它是发端于性命二字。你必须要懂得性命,你才能够懂得儒家。什么是性?性是体。什么是命?命是用。就好像硬件跟软件的一个分别,性是硬件,命是软件,性是上天所给予你的各种禀赋,命是你在这个社会上你最后所能够达到的成就,你所受到的福报,这叫做命。所以君子永远是敬畏天命的,给信仰要留下一块空间。这种思想其实西方也不是没有,吕迪格·比特纳,他说:“我们不只是理性的产物,也是情感的产物,只有当我们的情感找到合适的对象时,我们才觉得我们的生活是实在的、有意义的。我们的情感所回应的恰恰就是启蒙所蔑视的那些崇高事物,这也就是为什么对意义和目标的体验依赖于这些事物。”启蒙运动把情感给推翻了,否定了,否定了情感,也否定了情感的终极目的,情感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是信仰,人生的境界大致可以分成三层楼,第一层呢是一种物质生活,就是追求物质上的满足;第二层是精神生活,追求精神上的愉快知足,很多的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作家,也包括很多科学家,都是在第二层;而最高的一层是一种灵魂生活,这个灵魂生活就是信仰。所以启蒙运动的理性作为本质以后,就彻底否定了情感,否定了性情的作用,这种理性主义的思潮跟科学主义互为表里,最终导致了我们在二十世纪吃了大亏。

儒家讲,我们要明明德,要新民,要止于至善,这是一种人格养成的路径,或者说台阶。康德说:“人要变成为一个拥有最高的善的人,要遵循内心良知的无上律令。”他说,康德的名言——永恒不变者,在上为星辰,在内为良知。这些观点都是古典主义的观点,康德本人其实他也是一个偏向于古典主义的学者,他很矛盾,他开创了现代学问,但他同时他身上有很多古典的东西,所以他在病得快要死的时候,当医生来看他,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表示对这个医生的欢迎,一个基本的礼数,最后说了一句,我们还没忘记人文精神。说这句话,它的背景是什么?因为当时人文精神已经受到了唾弃。所以无论是儒家的这些观点,还是康德的这些告诫,在启蒙运动的干将们,在启蒙运动的这些狂热的青年们的眼中,都是白头宫女的絮叨。没有神圣,没有了敬畏,现代人的灵魂无法安放,现代人的生命无法安置,只知道一刻不停地去追求物质,追求进步。所谓的进步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更快地耗用地球的资源嘛,更有效率地耗用地球的资源嘛。所以做了生活的奴隶、物质的奴隶、社会的奴隶,唯独没有自己一颗自由活泼的心。所以宋儒提出了八个字:鸢飞鱼跃,活泼泼地。大家看那个鸢,一种鹰,在天上飞,鱼在水里面跳。这是何等活泼的一种生机?这才是我们人应该追求的一种与自然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才是生命所应该有的一种状态。我的好朋友去琉球,琉球原来是我们中国的附庸嘛。当时明朝的天子就给琉球题了四个字——“活泼泼地”。我那朋友,他史部的功夫和集部的功夫比较好,经部就不太懂,所以他就以为这是明朝的皇帝在调侃、在调笑琉球这么一个蕞尔小国,其实不是,这是用的是“鸢飞鱼跃,活泼泼地”这样的一个典故。

其实呢,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我说过西方古典之学和东方古典之学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在启蒙运动以前,西方人同样注重情感、性情的教育。摩西·门德尔松,他这样说:“一种语言通过科学而达到启蒙,通过社会交往、诗歌和修辞而达到文化。”所以东西方的古代圣贤,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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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如说儒》第七讲之第四节:

二十世纪的灾难之源正是启蒙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问题,从启蒙运动到“最血淋淋的世纪”世纪。

我们要知道,我们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是人类历史上“最血淋淋的世纪”,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局部战争也是多不胜数,同时呢还有很多的国家对于自己的国民进行有计划的、大批量的、持续的杀戮。二十世纪之所以会成为历史上“最血淋淋的世纪”,杜维明先生认为,这与启蒙脱不开干系。他引用了一位学者彼特·博格的话,他说:“任何人如果说受启蒙影响的现代性是了不得的人类理性的发展,现代化是人类的最大的幸福,我只要一个字就可以反证这种肤浅的乐观主义,这个字就是‘奥斯维辛’,就是纳粹的集中营。最残酷的集体主义和最能够发展人性光辉的个人尊严,都在启蒙之中。”那么彼特·博格的这番话说得非常地沉痛。二十世纪的灾难,它的最大的思想渊源就是来自于启蒙运动,就相信集体的一定高过个人的,所以集体主义造成的极权是远远超越人类历史上以前的所有的残酷的暴君,集体的残暴,集体的暴虐,是个人的暴虐所无法望其项背的。“法国大革命的狂热无理性早就为当时的启蒙主义者所察觉,并且成为了那些相对比较保守、对于启蒙持一种怀疑态度的人的反证”,就是你们看启蒙是多少地不好,“但是启蒙运动所带来的近代工业文明的发展,物质上的极大丰富,又使得人相信强国富民就是现代化的根本目标。你要想追求富强,你就必须走启蒙的道路,你就必须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必须接受工具理性的原则”。所以很多事情,我们中国的教育就非常地荒谬,比方说我们说要强国富强,我们要科技兴国,于是所有小孩子从小都要学特别艰深、特别可怕的数理化,可是你跟世界第一科技大国美国一比,人家大学生学的东西都没有我们的初中生那么地深,那么地艰难。全世界大概除了中国,没有第二个国家把一门外语,一门不是自己国家的语言的语言作为必有课,从小学一直必修到博士。这是认为我们要富强,就必须要改革开放;我们要改革开放,我们就必须要人人去学英语。可真的有用吗?我们看看日本怎么做的。日本人家不是这样要求的,有一个日本的诺贝尔科学奖的获得者根本就不懂英语。他们是培养一批非常专业的翻译人才,你西方只要有一个新的东西出来,我立刻就给你翻译成日文,所以我们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跟西方几乎是无缝的,就慢不了几天的,我就马上就会知道你的最新科技成果,那些东西根本不需要普通老百姓都懂的,你浪费了无数人的青春,浪费了无数人的精力,这背后都是启蒙思想。

中国在这种救亡图存的口号之下,也被裹挟进了启蒙的大潮当中去,而且同样被启蒙折腾得五痨七伤、鲜血淋漓。新文化运动提出来了一个词叫“改造国民性”,“改造国民性”就是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要砸烂牛鬼蛇神,它的一个先声。国民性如何可以改造?性是上天所赋予的东西,你如何可以改造?所以大家都知道,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削足适履”,你买鞋子,鞋子不合脚,正常的人是买一个合脚的鞋子,可是我们的新文化派不是这样,他要让自己的脚给削去皮、削去骨头来配合这个鞋子。

新文化运动以后,实际上从新文化运动以前就已经开始了,1912年的时候国民政府下令取消读经,1924年的时候规定中小学一律教材学白话文。他所有这些思想都是从启蒙运动来的,都是讲究有用,他不讲我这个读文言文对于人的性情成长是何等之重要,他只讲我是否有用,觉得说文言文不适合去表达科学的道理,这些人也不想一想,现在你看一看数学里面的很多词,几何、代数哪个不是文言文,难道是白话文?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这些人他们中国的东西就没有学透,没有学深。比如胡适,他就认为白话文更适合于抒情达意,文言文不行,那是因为你写不好文言文,你写好了,你学到了桐城派的义理,学到了桐城派的那种笔法,你就知道桐城的散文非常适合叙事、抒情。要讲说理,中国骈文是世界上最擅长说理的文体,我们中国最伟大的文学理论著作《文心雕龙》就是用骈体文写的,明清两代科举考试考八股文,八股文也是骈体文,为什么用骈体文考试?就是因为骈体文最适合说理,骈体文正说反说,因为它对仗,它两个加起来又有一个新的含义,所以它能够把道理说得特别地透彻。你没有经过这种训练,你当然不懂,但是你没有经过这种训练,是你浅薄无知,你竟然敢于去辱骂、否定我们的文化传统,这样的人是妄人。所以毛泽东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够继续下去了”这样的一个最高指示,是和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以及新文化运动以前的启蒙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所以黄万盛先生,他无法理解人们为什么在批评“文革”的同时,却对于新文化运动抱以相当程度的肯定和同情。其实我们只要略加考察,就可以发现,今天绝大多数公共知识分子他们的知识存在一个相当的缺陷,就是在于他们都是受启蒙运动的影响,无论是西方的古典文化和中国的古典文化,他们都是一无所知。所以他们接受的是这种新文化运动的教育,他们反对文革,不反对新文化运动,其必然的结果就是还是认为中国的问题出在我们的国民性上,出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上,所以我们要削肉还父,剔骨还母。就像哪吒一样,把自己的肉给割下来还给自己的爸爸,把自己的骨头给拆下来,还给自己的妈妈。你想这人不就死了吗?哪吒还可以有一点灵魂,被他的老师放到了莲藕里面,我们中国文化,我们的中华文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所以当今的这些反对传统文化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依然继承的是新文化派的思想,依然信奉的是改造国民性的周氏魔咒,以启蒙者的心智去对待文革和新文化运动,必然会认为,文革的产生是中国封建专制思想的总复辟,是新文化运动启蒙不彻底的产物。恰恰相反,恰恰正是因为有了新文化运动,才必然会有文革。毛泽东是一个坚定的新文化运动的信仰者,这些公共知识分子所无法解释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文革只出现在新文化运动之后?我们中国漫长的五千年的文明当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文革。要不然,文革怎么叫史无前例啊?
 
黄万盛先生论述了一个事儿,他说:“中国作为一个在几千年时间中管理人口最多的国家,它的智慧、它的经验完全成为了粪土。它重视对最高权力从小开始培养教育的传统”——中国古代皇帝,“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样一个传统——“它通过文官政治限制最高皇权的制衡机制”——用道德制衡政统——“它的朝廷议谏制的公共决策,它通过考试制度沟通并吸引民间人才的经验,甚至在精神价值上‘民贵君轻’的民本主义思想,甚至在底层结构中突出士绅阶级的道德力量,以有效协调民间社会的草根资源等等,这些优良的传统,全部被当成了封建专制以及它的基础,而遭到了清算。这方面的后果极其严重,由于五四时期的清算,在1949年中国需要重建的时候,这个社会却没有任何制度资源可资利用,任何传统的资源都不符合‘五四’以来的革命理想的标准,相反,随时可能是复辟的危险。”

抗日战争的时候,当时有很多的作家他要写那种抗战文学,写抗战文学,老百姓愿意接受的是那种章回体的旧小说。这种小说很受欢迎,马上有很多的新文化干将站不住了,就说你们现在这不是又要开历史倒车吗?将来我们不还是要再来一次新文化运动吗?所以这些人不死绝,我们中国没有希望。

因为“由于这些新文化派的革命理想,中国社会重建的资源苍白到了只有一种机制是安全的,这就是革命组织与军队的建制,于是‘支部建在连上’,变成了支部建到生产队,支部建到居委会。全国上下按照军队的网络组织起来,中国成了前所未有的准军事社会,这样的社会组织消解了一切民间社会,使得任何一种社会活力都无法彰显。一个没有活力的社会能够现代化吗?那些至今还死抱着‘五四’民主教条不放、蔑视中国传统政治资源的人们,应该想一想中国当代的经验教训。”所以我的立场一贯是非常清楚的,新文化运动本质上就是一场殖民化的、民粹化的运动,它不是我们中国的文化的进步,而体现为文化的堕落,由于新文化运动,君子人格遭到了唾弃,痞子、流氓大行其道。

如果说黄万盛先生的意见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的痛定思痛,未免有一些事后诸葛亮,那么我们要说,还是在启蒙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深刻地洞见到启蒙运动的恶劣后果的那些学者,他们是真正的先知先觉者,他们值得我们向他投以永恒的敬意。

在那个时候,雅各宾派还未上台,法国大革命多数的暴政还在酝酿之中,还没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症状来彰显启蒙所招致的灾难。在1789年法国贵族会议召开之前,克里斯蒂安·丹尼尔·埃哈德在他自己所创立的杂志上面发表了一篇关于启蒙国家的长篇论文,论述“启蒙是一个经常被误用的名词,它可以用新的错误来掩饰老的错误,启蒙可以成为人们胡闹和恶行的借口,启蒙会选出新的专制者来奴役人民”。那么我觉得这位先生,埃哈德,他最精彩的论断就是“启蒙是用对自己的盲目信任,来取代了从前对他人的盲目信任”。他认为“启蒙为的是把人类理性从所有形式的卑鄙无耻的暴政中解放出来,却铸造了新的锁链”。这个观点非常地有意思,好比说你把贵族打倒了,这些平民就解放了吗?没有,他们却有了新的锁链,就是多数的暴政。弗里德里希·亨利希·雅各比他有一段话,他说:“权力,尤其是一个无所不在又普遍存在的权力,在人民当中是绝对必要的。某种强制,以及对权力加以强化的某些手段,在人民当中也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如果只是几个没有受到约束的人就已经对人类造成了如此重大的危害,那么,要是所有人都不受约束会怎么样呢?”

这里我又要再说到这个计生问题,有一些人他从理性上也是赞同计划生育的,知道中国的资源是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么多的人口,但是他们说计生不能强迫,只能够靠自觉。问题是中国人就是不自觉,你怎么办?所以这里面我们必须要引用雅各比的这段话:“权力,尤其是一个无所不在又普遍存在的权力,在人民当中是绝对必要的。某种强制,以及对权力加以强化的某些手段,在人民当中也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如果只是几个没有受到约束的人就已经对人类造成了如此重大的危害,那么,要是所有人都不受约束会怎么样呢?

在1792年的时候,莫泽尔掷地有声地这样声明:“一切启蒙,如果不是以宗教为基础,而且得到宗教的支持;一切启蒙,如果不是从创造物对造物主的依赖,对祂、对人的善良和关心的依赖中生长出来;一切启蒙,如果取消了对祂的意志的爱戴”——这个祂呢,是一个神旁,傍一个“也”——“敬畏、感谢和服从的责任,取消了祂的命令,取消了祂用来管理世界的伟大制度;一切启蒙,如果使人放任于自己的任性、虚荣和激情,以一种撒旦式的自豪鼓励自己成为自己惟一的、独立的统治者,鼓励自己来制定自己任意的自然法则。那么,所有这些启蒙,不仅会导致毁灭、腐败和堕落,而且还会致使一切公民社会解体和崩溃,导致一场人类种族的内战。而这种做法,恰恰就是从哲学开始,以剥去头皮和同类相食告终。”这段话,堪称是畅快淋漓。他说一切的启蒙,一定是要以宗教为背景进行,一定不能否定掉宗教。一旦你否定掉宗教以后,这个人类就变得像野兽、像畜生一样,是从剥去头皮和同类相食而告终。

所以我们对照此后的两次世界大战,对照今日世界人类生活的无所忌惮,我们对照文化思想上普遍的平庸化、弱智化,莫泽尔的声明可谓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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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如说儒》第七讲之第五节:

人类的信仰哪儿去了

我们再看下一个问题,启蒙的本质是理性的无限扩张

荀子说:“人性恶,其善者伪也。”这个“伪”是一个单人旁,傍一个“为”,它不是虚伪的意思,不是说人性本恶,它善是虚伪。这个“伪”是“人为”的意思,是因为人天生下来的性是恶的,是人因为经过自己的努力,他向善、就善,他才能够达到善,这个善是人为的,不是天生的。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跟禽兽的区别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天生下人来,人只不过是圆颅方趾的动物而已。假如没有先知正觉的引领,让人懂得仁义,懂得廉耻,从而发现生命的庄严感,对生命有喜悦感,那么我们的人也只不过就是一种动物而已。人应该超越动物性,通向人性,最终通向神性。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课题呢?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课题,它可以用理性来判断吗?不可以,你人要向善,人要脱离动物性,人要追求神性,这是没有办法用理性来判断的。理性告诉你的是,你的天性就是对的,我就要依照我的天性来,我就要依照我的动物性来,这没有什么。

所以东西方的古典学问都重视人格的养成、性情的树立。但是启蒙运动以后,人们相信只有理性的才是合理的,只有可以实证的才是真理。于是人类只剩下科学真理,不再有人文真理、宗教真理。我们都看过《福尔摩斯》,《福尔摩斯》里面福尔摩斯就是一个彻底理性的人,他不相信人类情感的东西,所以这一点也很可怕。理性的无限扩张,其实就跟吃了壮阳药似的,科学技术在进步,但是一方面又造成了人体,整个社会的躯体它不健康,它的伤害极大,造成了科学一家独大,变成了最高真理。但是,理性也好,科学也罢,只能解决一个基本问题就是——我们怎么去做,不能解决一个更基本的问题——我们要不要做,该不该做。这个东西科学是解释不了的,理性也是解决不了的。也就是说理性是只关利害、无关价值。启蒙运动把理性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限制住了宗教的权力,那么人类怎么解决“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到哪里去”这三个基本的哲学问题呢?没有办法解决。

所以马克斯·霍克海默,他说:“在启蒙之后的工业社会,尽管宗教和其它文化形式一起实现了重要的社会控制功能,然而,当信仰不再跟世俗理性做殊死斗争的时候,它本来有的许多实质内容也渐弱渐消了。宗教在政治舞台上跟它的敌人斗争,几乎超过了它对人意识中的怀疑的斗争。重点是它的有益性,是它对文明的贡献,而不是具体教义的真理性。宗教关心人的目标和命运,科学则只关心真理”——我要加一句,只关心科学真理——“正是追求知识和评价规范之间的这种分工有可能摧毁一切意义。”在这一点上,我想,所有的学术界的人文知识分子,都有切肤之痛。我们现在的论文,都要求你写得纯粹理性,不能让你的文章有个人的喜好,不能让你的文章有一个无法通过推导、验证得出来的结论。这是用理工科的标准来要求人文学科,所以为什么我们现在人文学科的论文没法看,为什么我们现在出版市场上真正的能够有价值的人文学科的著作几乎没有?就是这种“以科学一家独大”这样的学术体制造成的结果。“当人的目标和命运不再是真理的内容的时候,人类所剩下的,就只有价值的废墟。只有工具理性的泛滥,没有理想主义的追求。”钱理群先生说,现在的大学生,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鄙人生于70年代,90年代中期,1994年进清华,那个时候,我们那一代人还有很多的理想主义者,我不知道现在的青年还有多少有我们那一代人那样的理想主义。“没有理想主义追求以后,人类变得有利害无是非,整个社会完全依照理性来算计自己、算计他人,我们的社会变成了一个生意场”。香港最了不起的思想家霍韬晦先生,忧心忡忡地,他说:“每个人都殚精竭虑去搏取更多的拥有,满足那满足不尽的贪心”——要知道,人欲无穷,欲壑难填——“和为了计较自己所得而千方百计保护自己。其实,到最后,完全是贪心在推动着这个世界,世界变成一个贪婪世界、封闭世界。理性已由追求真理的主体,沦为欲望世界的仆役。现代人有财富排名榜,但没有人格排名榜”——如果让我排几个人渣的话,那我肯定要把方舟子、司马南这些人给排上去——“现代人有各种各样的策略、调查,罗列一大堆数字,但没有深入生命的文化;现代人有很多虚假的假象,但没有真正的修养;现代人有物质主义、本能主义,但没有理想主义。这太严重了!”霍韬晦先生他的独醒之言,“众人皆醉我独醒(xīng),举世皆浊我独清”,不念众人皆醉我独醒(xǐng),酒醒了念xīng。

“启蒙运动使人相信,只要自由得到充分的扩张,物质能够为人驱使,人类全体就可以得到最大的快乐,其实得到的只是舒适、只是便利,并不是快乐,更不是幸福。所谓的快乐,只不过是不断地变本加厉的感官刺激罢了。”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到那种,我听了一秒钟我整个心脏就简直受不了的那种酒吧里面去,去听那种没有任何的营养,无法通向你的心灵只是单纯的感官刺激的那种歌。对我来说,世界上最美的音乐就是京剧,因为它真正能够通向你的内心。

“做人是必须要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只能来源于信仰”。广东人说叫什么两餐一宿,这不是人生的目的,这只是让你存活下去的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它不是人生的目的。所以人生的目的只能来源于信仰,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朝哪个方向努力,儒家的信仰就是四个字:与天地参,跟天地并列为三才。“一旦理性取代了信仰的地位,人是没有办法通过科学去验证人生的目的的。于是正心诚意、安身立命都变得不再重要,人类就变成了物质的奴隶、社会的奴隶。启蒙主义者天天喊自由、平等”——当然还有一个博爱——“他们不知道,一旦人类没有了最高价值和终极目标,就会完全被物质和本能所控制。”哪里来的什么自由?所谓的平等,也只不过是在动物层面上的平等罢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堕落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平等了。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盲目的追求自由和平等的路上,二十世纪的很多国家人们受制于多数的暴政,产生了以前的所有的世纪所没有的残酷的杀戮。于是二十世纪也成为了最“血淋淋的世纪”。启蒙运动以后,一方面理性被抬到了三十三天以上,一方面则是启蒙覆盖到社会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只要他经过了启蒙运动以后,他都觉得我就是我的主宰,我的理性就是可以主宰我、引导我的,不再“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个“畏”是敬的意思,尊敬的意思。那么他没有的这些敬畏感,敬就是畏、畏就是敬,没有了这些敬畏感以后,他就必然地对以前所有的高尚的价值产生怀疑和否定。因为任何一个社会,都一定是君子占少数,小人占多数。但是在一个有着差等的、有着教化的社会里面,君子的力量是足以去感化、震慑小人的,可是在启蒙运动以后,在这种普遍平等的诉求之下,小人觉得,我们跟君子是平等的,我们人数众多,你就应该听我的。所以,就是小人道长,君子道消。“这种由庸人主导的现代社会,不再相信有真理这回事”。英国一位学者弗兰克·富里迪说:“以前,‘追求真理’这一口号有时掩盖了各种各样的罪恶,所谓的真理有时是服务于既得利益者的意识形态。不过,至少真理因其本身而受到重视。”以前真理经常被误用、被利用,甚至于被滥用,但是至少人们都是崇尚真理的。“不幸的是,当代文化对于真理进行了彻底的解构,认为真理只应该存在于小说当中,而不是智力所应该追求的对象。它不断声称并没有真理这个东西。代替真理的,是人们被敦促去接受不同的观点,认为它们代表了不同的真理。”这句话就是经常有人说的,人家也有人家的好。我一看到有人说这种话,我就直接把这种人拉成贱人之列。“一个没有价值、没有标准的社会,是绝望的无望的社会。理性的无限扩张导致庸人权力的上升,庸人对工具主义的拳拳信膺,使得他们把知识和文化仅仅看成是攫取更多物质的手段。知识和文化除了作为商品,不再有它们自身的价值和意义”。那么当代有一个最荒谬的一个词,就是“文化产业”。文化怎么能够是产业呢?文化它是以文化成天下。文化产业化以后,知识和文化的标准就只能够按照大众的标准来不停地降低、不停地去就合他们了,而我们知道文化本来的目的是要让他们往上的,现在你自己自甘下降,去往下,这是非常可怕的。“在启蒙运动以前的古典时代,人们总会有对于卓越、对于优秀的向往,而在充分被启蒙了的现代社会,只剩下民粹主义,剩下对于平庸的无限赞扬”。所以那种往往是说一个特别出身草根的人啊,往往这种人总是会比较容易地得到大众的同情。“抹杀差异,混淆标准,这必将导致卑贱者肆无忌惮地要求卑贱的权利”。我的一位好朋友,也是一个大学老师,她在课堂上讲女性应该独立,不能依靠男人,做妓女是非常可耻的,但是我们的女生这样说,我就是要找男人养着我,他凭什么不养着我。然后又说,我觉得做妓女没有什么不对啊,人家也是靠劳动吃饭。所以当一个社会被充分启蒙了以后,它只剩理性的时候,那它没有任何的羞耻感,没有任何的一种向上的价值引导了。“当人类一切曾经的高贵品行都遭到社会的一致嘲笑的时候,那我们这个社会也就离最彻底的暴政没有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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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如说儒》第七讲之第六节:

孔子一生都在抗拒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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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圣迹图

我们再讲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我如何来解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

启蒙运动提倡的三个所谓的普世价值,我们前面用了四讲对它进行了反思,剥去了它的画皮,那么这三个所谓的普世价值就是自由、平等和博爱。

按照约翰·密尔的《论自由》,他的观点,所谓的自由其实是讲的“群己权界”,个人和集体、个人和社会,它各有各的权利,各有各的权利的边界。这才是自由,这就是儒家所讲的絜矩之道。

博爱的说法,墨家是最高倡导者,他的说法是违背人性的,是没有办法实行的。而且越是讲博爱的人,他越对这个社会充满仇恨。儒家是要区分贤与不肖,要分别亲疏的,你不能够以同样的爱对待所有的人。所以博爱以后,如果一个社会实行博爱,一定是伪善大兴,狠斗私字一闪念,每一个人都说假话,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谎言当中。为什么现在那么多的广场大妈,那种诬陷小学生的那种摔倒地的老太婆,还赌咒发誓说自己如果说干这样的事情要死全家,她们为什么谎言能够连珠炮似的出来,就是因为她们在年轻的时候,她们接受的都是这种博爱的教育,这种违背人性的教育,所以她们从小就学会了大讲谎话。

保大家、舍小家的理论盛行的时候,就是人类最不自由、最受奴役的时候,只有差等的爱,才是符合人性的,才是简便易行的。

那么我们讲平等,平等是完全不符合生物学常识的一种说法,它也和人类社会的规律是完全相背离的。所以,启蒙运动所提倡的这三个东西,都是非常有问题的。

莫泽尔说:“任何形式的宗教启蒙和政治启蒙,只要在世俗生活的目前的教育状态中夺走了人为了安慰、光明、支持与和平而需要的东西,或者只要希望向人提供他的智识和理解的能力无法加以利用、采用和操纵的东西,就是欺骗、诡计和狂热,就是对人的背叛。”所以莫泽尔看得非常清楚,那些启蒙主义者本质上是一种野心家,他们要去煽惑,要去欺骗,要去用狂热的语言去蛊惑大众的一群野心家。因为,他们带来的启蒙都是违背人性的,人性所需要的那种向上的、光明的力量,用以支撑自己生命的那种力量,宗教的安慰这些东西全部被他们剥夺走了,他们所带给人们的,恰恰是人无法自我加以利用、无法采取使用、无法操纵的东西。比方说我们在大家都饿着肚子的时候,却要求去解放全人类,这就是启蒙。

“启蒙精神以‘敢于知道’作为口号,欺骗说每一个人在心智和性情上都是平等的,都是值得依赖的,却不知道人性是复杂多形的,中下之人,根本不可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个东西,不单是独立思考的能力如此,甚至于就是爱,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去爱的能力的,也不是所有的人他的生命之中都有爱情的。爱只有说有能力去爱的人,他才会有。所以,让这些根本没有足够的理性的人,没有足够完善的性情的人,去掌握话语权,他们享受跟圣、哲、贤、士一样的话语权的话,必定是以巨大的数量去控制质量,从而导致我们整个人类社会的彻底堕落。

我们有一位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儒家”的,其实这个人根本不能算是儒家,就是梁漱溟。梁漱溟的学问是非常糟糕的,他自己说,儒家的经典他只读了《四书》,《五经》都没有读过,怎么可能能够理解儒家思想呢?梁漱溟的学问底子是佛学,他的所谓的儒家实际都是在佛学的底子上讲的儒家,所以也就注定了他的晚年非常有问题。我的老师,也是我心目中当代唯一的国学大师龚鹏程教授,他写了一篇文章剖析梁漱溟晚年的自我迷失,他这样说:“其号召知识分子下乡,固有启迪导引乡村居民之宗旨,实亦同时在进行知识分子的改造,故云:‘我们自始至终,不过是要使乡间人磨砺变化革命知识分子,使革命知识分子转移变化乡间人。最后二者没有分别了,中国问题就算解决。’所谓以乡村人磨砺变化知识分子,即是改造之意。他理想的人格典型,显然是既拥有知识和观念,又能切实体验生活、扎根于泥土里的。这种想法,本身便是以传统知识分子仅居上层为耻,才会发生的”。中国传统上,读书人,他是不干农活的,他做了士以后,他就要专心读书,他就是要做教化的。所以当时孔子的学生樊迟问孔子,怎么样种地啊?孔子说“吾不如老农”,我怎么样种菜啊?“吾不如老圃”。等到樊迟一出去,孔子就感慨,“小人者,樊须也”。龚老师认为“后来梁漱溟会赞成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让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深入社会’、‘体验生活’,萌蘖之渐,其所由来者远矣”。龚老师接着说,“然而儒者之所以可贵,岂在与农民打成一气乎?孔子虽少也贱,故多能而鄙事,但曰‘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儒者因讲实践、讲对世界的直接参与和改造,竟走向以儒者身份及价值为耻的境地。放弃本身教化社会、启迪民众的职能,转而向工农大众学习,接受乡民之磨砺变化,或许另有理据可说。但对一位向往孔子教化之国度、秉持儒家价值理想的人来讲,显然悖反他自己,也背离了孔子”。龚老师这番断语下得像老吏断案一样那么地清楚明白。梁漱溟晚年的这种转变完全背离了孔子,也背离了他所宣称的儒家。所以他的思想来源也是从启蒙运动当中来的,启蒙运动就抹杀了标准,以恶为美,不但会让庸众走向盲目,走向虚假的理性,也会让一部分没有古典修为的知识精英走向盲目,走向无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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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讲学图

所以我们懂得了这些东西,也就明白,孔子所讲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圣人洞察人性的平实之言。严复在国子监做了一个讲演,就专门谈这句话,他这样解释,他说,民的本义是“冥”——昏暗的冥,是“盲”——就是那个眼睛看不见的盲,是“瞑”——眩瞑的瞑,头晕的那个瞑。他又引用《荀子》里面,《荀子》有一篇文章叫《礼论》,他讲《礼论》里面,荀子讲人有礼就是士君子,无礼,那就是民。证明在先秦时候,我们讲民,很多时候指的是一切氓庶无知者,就今天最恰当的翻译就是庸众。所以孔子这句话,是一个绝对的真理,是一个客观真理,因为无论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种族,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文明,总是蒙昧无知的人与程度不及的人占据多数。

严复又说,我们必须要解释“可使由之”和“不可使知之”的“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认为是涵盖了道德、宗教、法律这三者的代名词,从道德上来说,他说小孩子饿了我就要吃奶,但是这个小孩子难道他心中就有一个“我要让自己的身体茁壮成长”这样的一个理性在前面吗?没有。燕子垒巢,垒巢是它的本能,难道它垒巢的时候就在想,我一定要保全我的种族,我要让我们燕子家,我们要开枝散叶——广东人经常说的,我们要开枝散叶——难道有这个意思吗?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从宗教上来说,世界上一切宗教,不管它是正宗的宗教还是那种邪教,都一定是全从你要信仰开始,不是从你去懂得它、辨析它、分析它、论证它开始,你如果从这个“之”就是懂得、分析、论证这套东西去开始的话,你永远不会有宗教。从法律上来说,他说那种风俗比较好的国家,老百姓就离法律很远。那么如果说一天到晚打官司的这种国家,老百姓是最难治理的,所以它的老百姓的品德也都是不好,人心比较浇薄。所以我们看,中国的一个法律的断案,有一个人,他的车开在前面,有个老太太倒下了,他下车,去扶了那个老太太,结果法官判,现在没有证据证明是你做好事,就是你撞的,所以你必须赔钱,所以现在导致什么?我们人心浇薄,谁也不敢去扶老太太,只有小学生才去扶,那么扶的结果还被老太太所诬陷。所以严复说,从这一点来说,即使是法律,对于老百姓来讲,也只能够是去引导他们,去指导他们,不能够让他们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法律。否则,他说,何以会这样呢?因为老百姓懂得了以后,也就是朱一新所讲的打通后壁以后,它会怎么样?国家会大乱,根本不可能治理。

那么严复的这个解释我认为是无懈可击的,我完全赞同严复的解释,但是我总是认为,严复的解释呢,尽善未尽美。为什么说尽善未尽美?因为我认为,孔子固然是深深地懂得人性有差等这样的一个客观事实,但是如果只是一句深刻犀利的陈述,不足以表现孔子的人格的伟大,所以我对这句话的标点,我把它标点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后面是一个感叹号,而不是一个句号。为什么要加一个感叹号?这是因为,孔子尽管知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一个命定的现实,但是他终身不息地去抗拒命运,他终身不息地去通过教化,希望蒙昧无知之民也能够变成彬彬君子,百折千回,不知老之将至,所以他想以一己之力去抗拒天命,想以一己之力,让老百姓都变成君子大人,因此,这个感叹号隐藏着的是孔子对于天命的无奈、愤激和感慨,隐藏着他对于人群的深深的爱。

孔子去见老子,向老子询问礼的问题。老子说,你所问的人,其人与骨,与他们的骨头都已经朽坏了,我所能告诉你的,你去掉你的骄傲和你的多欲,你欲望太多,他说这些对你的人生都没有好处,这是我所能告诉你的。出来以后,孔子的学生就问他,你见到老子,你对老子怎么看?孔子就说,鸟,我知道它能飞,这个兽我知道它能跑,鱼我知道它能游,天上飞的我有办法对付它,地上跑的我有办法对付它,水里游的我也有办法对付它,老子就像龙一样,不可琢磨,我不知道如何去对付他。老子为什么会说孔子骄而多欲呢?骄傲而有很多欲望呢?孔子是一个非常恭谦有礼的人,这个骄傲不是指孔子对他人的骄傲,而是指得是孔子以及孔门的弟子、整个儒家那种高贵的悲剧情怀,面对天命的骄傲。这种骄傲,不是在社会上蔑视习惯的礼数,不是没有礼貌,而是骄傲地面对自己的存在,面对自己的命运,所以儒家的思想是信命而不认命。所以孔子的伟大、高贵之处,就在于他像一位古希腊的悲剧英雄一样,即使明知命运无法逃脱,还要不息抗争,用自己的抗争在历史当中留下永恒的光亮。

好,我今天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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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如说儒》是腾讯网儒学频道、深圳儒家文化研究会联手打造的高端文化讲座,学术性思辩性强,非常适宜大学以上文化程度的精英人士。讲座完全颠覆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习惯观点,带领听众重新思考近代史,重新审视儒家文化。

第一讲《现代性的癌症》从社会现实入手,剖析国学热、儒学热产生的原因,指出儒学回归根源在于人们对“现代病”的厌倦。再上溯到西方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指出当代中国人所承受的一切苦难,都来自现代启蒙精神。徐晋如认为,现代性是指向下的,古典性是指向上的,儒学是古典精神,其最重要的功用是引导人心向上。

(特别鸣谢:汉字创意设计师霍者先生)


《晋如说儒》第一期:现代性的癌症

我们大家都处在深圳这样一个前沿开放的城市,但是大家能有这份心,今天来到文德天会馆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所在,跟我一起分享我的学习心得。

大家如果说去读一读古书,你会发现古人他们在研究古籍的时候,尤其是研究经书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郝懿行著,王念孙著。不会像我们今天很多人写书,谁谁谁著,他一定写郝懿行学、王念孙学。

古代的学者和我们今天现在的学者也有根本的分别,我们现在讲学者其实是从西方来的——scholar——是靠学术吃饭的人,古代的学者指的是学习道的人。我是一个“古之学者”。我说自己是一个学者,从来不是说我是靠学术吃饭,我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在伟大的古典传统面前虔诚地去学习的人。所以我今天跟大家交流的,乃至于接下来的十九讲,跟大家一起分享的,并不是什么我要著书立说这样的一个意向,而是我的学习心得。我愿意跟大家一起分享这种学习心得,希望大家能够跟我一起进入到古典的伟大传统当中去。

这些年以来,国学很热,当然也有很多的反对意见,有一些公共知识分子不停地在质问,读经热到底能热多久?国学热到底又能热多久?他们失望了,从90年代中期以来,读经不是一个“虚热”,国学也不是一个“虚热”。上海华东师大的教授胡晓明先生很敏锐地注意到当代的这样一个重要的文化思潮,所以他编了一本书,叫做《读经:启蒙还是愚昧》,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一个人的愚昧主要是因为他的性情,是因为他内心里拒绝接受知识,只要你怀着一颗长善救失、追求知识的心,就不可能愚昧,读经也一样。

那么随之而来就是一个问题,什么是国学?我去广州看望我的导师陈沚斋先生,我跟他提到,我说现在很多的人都在谈国学,但是很多人其实对于国学的定义都是不清晰的。我的导师马上问我,你怎么定义国学?好,我立刻就回答,我说我认为的国学就是中国的古典之学。

什么是古典之学?古典之学是与现代之学相对立的概念。

在中国近代,我们广东珠海有一位著名的人物,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留美的学生,他的名字叫容闳,他写了一本特别有影响的书,这个书的名字叫做《西学东渐记》,“渐”——“渐渐”那个的“渐”,它是浸润的意思,西方的学说慢慢地浸润到中国来,这叫做《西学东渐记》。所以在当时人们说得最多的其实是中学和西学的分别,以至于大家都知道一个著名的口号——当时的两江总督张之洞在他的那一部了不起的划时代的著作《劝学篇》里面提出来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所以那个时候叫“中学”,它当时的本意是相对于“西学”而言的。但是后来,有一位大哲学家——活到了九十多岁的老先生——冯友兰先生,他写了一本书,是《中国哲学史》。这个《中国哲学史》的出书是非常地艰难的。他在1949年以后用马列主义思想指导写了一部《中国哲学史》,但是后来他很不满意。文革结束以后,他就开始着手重写《中国哲学史》。他当时已经将近九十岁了,以那样的一个高龄重新写,竟然写成了。一共七卷,其中第七卷是研究的现代中国的哲学。当时的前六卷早就已经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但是第七卷怎么也出不来,后来是在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的时候还是1999年的时候换了个名字叫《现代中国哲学史》出版。这个书里面提出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观念,他说“近代以来,我们所谈的‘中学与西学’只是表象,本质上是古典之学与现代之学的分别”。这句话我当时听了以后醍醐灌顶,一下子我平时阅读的种种困惑迎刃而解。

我慢慢地也就发现,我们现在的中国人跟古代的中国人其实是两个人种,我们只是“中国其形”,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话是“夷狄其心”。我们现在都是黄皮白心的“香蕉人”,真正的中国人呢?应该是黄皮黄心的“芒果人”。为什么这么说?我们首先来看知识分子的心性。中国的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上有一个极大的短板,就是要自由不要传统,他们以为传统的一切的价值精神都是反自由的——我们要追求的是自由,所以我们必须要跟传统彻底地给割断;他们往往把美国当成自己所崇尚的最高理想国——“黄金圣国”;他们以为美国两百多年的长治久安靠的是美国的宪政。这种知识短板使得他们无法理解美国的长治久安更多的是依靠文化的、宗教的力量。

在十六世纪的时候,有一艘船叫做“五月花号”停泊在新大陆,这是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移民当中最优秀的一群。他们本身是英国国内的精英人士,因为受到了宗教迫害,所以才来到美国,在这个地方开拓自己的新天地。他们来到这片海岸以后,下了船,上了岸,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订立契约!这块土地后来被命名为“新英格兰”,由新英格兰开创出的一种传统叫做“新英格兰乡镇自治传统”——这种传统是美国民主的基石。同时我们不要忘了,美国的宗教,它对于人心的一种规范作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些文化背景,美国的民主才能够运作得很好。关于这一点,大家可以去关注法国大思想家托克维尔的一部经典巨著,叫做《论美国的民主》。

其实张之洞也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张之洞说天下之事“其表在政,其里在学”,天下所有的事件表面上看起来它是一种政治事件,本质上,背后是学术问题,是文化问题。只有理解这一点,你才会明白,今天我们处在一个“现代”的社会的含义。现代社会并不是跟古代社会比器物层面,不是说现代社会我们现在从北京到巴黎坐飞机朝发夕至,不是说我们打越洋电话,不需要一秒钟的延迟,不是指的这些东西。现代社会和古典社会它的根本差异在于它们背后依托的哲学是不一样的。
 
从知识分子的层面来说,他们对于现代性的接受,使得他们无法认清传统对于自由的重要价值;从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沉迷于现代性所带来的种种的便利,现代性所带来的社会平面化的倾向。什么叫“社会平面化”呢?这个社会不再像古典社会一样有精英和庸众的分别,它否定有一种在知识上和道德上超出于一般人的精英阶层的存在,认为人与人之间都是一样的,它否定掉人的知识和道德的不同所造成的判断力的高下。它认为每一个人所给出的意见都可以等量齐观。在这样的一种结果之下,就必然是多数决定——巨大的数量对于少数的质量的一种控制。而传统上是怎么样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呢?有人问孔子,说这个人大家都说他好,那个人大家都说他坏,是不是我们就应该认可这一点。孔子说我们不能这样看,我们要看那些精英的人,有德行的、高尚的人,他对这个人的态度是什么样子。所以整个现代性它有一种向下的倾向,和传统社会所要求的向高尚、向高雅的倾向彻底相反。所以冯友兰先生非常敏锐地发现,一百多年以来我们探讨的“中学与西学”或者“国学与西学”,本质上是传统之学、古典之学与现代之学的分别。

所以十九世纪末传入到中国的所谓的“西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学,它只是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所产生的一门新的学问——西方的现代哲学。如果你去了解一下西方学术,你就会发现中国的古典之学和西方的古典之学在本质上是沆瀣相通的。1915年,梁启超给清华学校的学生做了一次著名的演讲,这个演讲的题目叫做《君子》。他引用到《易经》里面的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八个字后来成为了清华大学的校训,就是从梁启超的这个讲座当中来的。梁启超说中国文化里所讲的君子在西方文化里有一个相对的名词叫做——gentleman——“绅士”。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埃德蒙·伯克,他提出了他理想的社会,他理想的社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呢,他叫做“由自然贵族统治的社会”。什么叫“自然贵族”?我们要知道在英语当中贵族有两个词,一个词是“noble”,它强调的是血统的高贵,我爸爸是伯爵,我是子爵,这是一种“noble”,但是埃德蒙·伯克认为你只是在血统上承袭了这种爵位,并不代表你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绅士。他认为还有一种贵族叫做Aristocracy,这个词它的词根来自于希腊文,意思是最好的公民,所以跟中国的君子意思很像。中国古代“君子”本来的意思就是指贵族,“君”是国君,国君的孩子、孙子,这些(人)才叫“君子”,后来从孔子开始慢慢地变成了一种道德高尚的人的代称。所以埃德蒙·伯克提出来自然贵族Natural Aristocracy——他是因为自己的知识和美德而高贵的人,应该由这样的人来统治社会。所以大家不要以为像美国这样的一个社会,它是一个民主社会,美国本质上是一个共和制的社会,它的背后运作,它的整个统治,它依然是精英的。我们今天的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往往就是存在着这样的思想短板,看不到这些问题,正因为他们看不到西方传统文化对于西方现代社会的一种稳定作用,所以他们认为中国近代以来的一切的落后、贫穷、愚昧都是由于中国的传统所造成的。这是一个极其悲哀的事情。那么我们在以后会更多地对这些问题有一些探讨。

今天我们所处的背景是一种现代背景。现代性的本质按照现代学术界的划分基本上有三点:第一叫做现代启蒙精神,第二叫做自由民主意识,第三叫做大众品格。其实这三点可以归纳起来,它的最核心的东西是大众品格。那么大众品格如何来的?就是把大众摆得超于一切,大众仿佛具有魔力一样,它高出了传统的精英,高出了社会的一切阶层,但是你问谁是大众,这是一个我们很难解说的问题。
 
现代社会的起源是欧洲的启蒙运动,当时主要在两个国家展开:一个是法国,一个是德国。法国的代表人物一个是狄德罗,一个是卢梭。

狄德罗,他认为传统上我们的知识被教士,被少数精英、贵族所垄断了,这是造成大众愚昧的根本原因。我们要想让社会进步,就必须要让大众同样进步。那么大众同样进步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打破知识的垄断。于是,他创建了一个学派,今天我们称之为叫做“百科全书学派”。什么是“百科全书学派”?就是他认为,大众没有精力去学习那么多的知识。好,我们现在把所有的知识请这个行业的最博学的人来写成条目,大众去翻这些书自然而然就掌握了这些知识,包括今天“百度百科”或者是其他的各种各样的网站的“百科”、“知道”这一类的产品,它其实都是启蒙运动以来的这种思想(的产物)。狄德罗除了创建百科全书学派以外,他的生命当中还有一点可以记载的,就是他是因为写黄色小说进入监狱的一个人。其实这件事情已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隐喻,这个隐喻就是启蒙运动本质上是引导人通向堕落的。

卢梭又是一个什么人呢?他勾引女仆,生下五个孩子,自己都不抚养,全部送到育婴堂去,就是孤儿院。在当时的那种社会背景之下,卢梭非常清楚,这些孩子送到育婴堂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死亡。因为卢梭相信,人生而自由,但是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整个社会、整个文明都是在对人进行束缚,那么我们启蒙运动的价值就在于要打破这种种的束缚,让人能够获得真切的自由。

中国有一个卢梭的隔代知己,卢梭的一个狂热的信仰者,这个人大家都想不到,他就是“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大家可能听说过,谭嗣同有一部著作叫做《仁学》。《仁学》这本书我们中国近代思想史,各种教科书上对这本书评价极高,但是我严重怀疑对这本书评价极高的人基本没有读过这部书。这部书里面所体现的思想基本上都是卢梭的思想,他说我们要冲破一切的束缚,冲破文明的束缚、宗教的束缚、道德的束缚、孔子的束缚、释迦摩尼的束缚、基督的束缚,全部都要打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大家试想一下,我们人与禽兽之间的分别在于哪里,就在于我们有文明。文明从哪里产生?文明就从守规矩开始。所以卢梭的这种启蒙思想席卷欧洲,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后果。所谓“法国大革命”,用康有为的话来说叫做“大乱八十年,流血数百万”,它的根子要追到卢梭那里去。

在德国,有一位学者给启蒙运动下了一个最精确的定义,这位先生就是康德。康德说,什么叫做启蒙?启蒙就是“敢于知道”。他说如果有一件事情不是因为你智力的缺陷导致你不知道,那么你就要敢于知道。这种思想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但是在当时,在德国的柏林,就有一批有识之士敏锐的感觉到,启蒙运动“敢于知道”的背后它可能会出问题。因为如果你敢于知道,你就有可能要求所有的人敢于知道,但事实上“所有的人敢于知道”是并不能够通向“所有人都知道”这样一个结果的。这句话说起来有点拗口,那么我用更通俗的说法来说一下,就是你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能够掌握真理,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掌握真理的能力的。我们现在经常有一句话,这句话我恨之入骨,尤其是我作为一个老师,我对这句话恨之入骨——世界上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是胡说八道!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的人是你怎么教也教不好的。中国几千年以来形成了一个经验的说法,我从小就听我家里面的长辈说——这句话虽然很糙,但是绝对的真理——“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打成人,下等人打死了不成人”。所以对于那些没有掌握真理的能力和素质的人,你让他去追求真理,其结果——他就会把歪理邪说当成真理。从前,在启蒙运动之前,他们会相信教士、读书人他们会引导我们。可是在启蒙运动以后,他们认为你们跟我没有什么区别,你们能够掌握的,我们也能够掌握。以前如果只是盲从少数人就会带来那么巨大的灾难的话,当所有的人都盲从自己的时候,你盲从了无数人的时候,这将是何等可怕的一种灾难。所以在德国出现法西斯也是与启蒙运动有非常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时有一位学者,别人在跟他说启蒙运动怎么怎么好的时候,这位学者说了一句话,我只要一个词就把你说启蒙运动怎么好全部给驳倒,这个词就是“奥斯维辛”——法西斯的集中营,对犹太人进行种族灭绝的反人类的这样一个集中营。现代性的所有的灾难都可以从启蒙运动当中寻找到它的根源。
 
法国、德国这两个主战场以外,英国也有一位学者,他也是在思想史上占据很主要的位置,甚至有我们今天中小学的教室里经常悬挂着他的那句名人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这就是培根。但是培根说的“知识就是力量”,和我们中国人所理解的“知识就是力量”完全是两码事。中国人所讲的“知识就是力量”就是我学了道以后我有坚定的文化信仰,我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孟子所讲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个是中国人所理解的知识就是力量。但是在培根那里所讲的“知识就是力量”,是指知识是一种改造社会、改造自然的力量。因为培根的思想是认为,人类的幸福来源于物质,你只有物质上极大丰富,你对自然的征服越厉害,你获得的产出越大,你人类就越幸福。正因为培根他抱持这样一种思想,所以他成了一个贪财收贿的人,最后身败名裂——当然这一点是崇尚启蒙运动的我们中国的学者在教科书里面绝对不会告诉你。培根认为人类可以凭借着科学得到无穷的进步,却不知道今天像霍金这样的大思想家、大科学家都认为如果人类这样的无度地索取自然、无度地开发自然,人类在一千年之内必将毁灭。

大约十八年前——那时候我刚上大学没多久——我有一位师兄,现在他在北京大学工作,那个时候就提到了已经故去的2009年去世的一位学术大师季羡林先生。我当时在清华创办了一个诗社叫做“静安诗词社”,“静安”是王国维先生的字——它本身是出自于《大学》“静而后能安”,这是国家的一个维柱——所以他叫王国维,字静安。那么我就请季羡林先生题字,季先生非常愉快地就答应了,然后就给我们题写了“静安诗词社”这几个字。啊不是,他题写不是“静安诗词社”,是我们编的一个刊物——《清华诗词》——他题写了这四个字。后来我就跟我师兄说起这件事,我师兄当时面带不屑,他说我在北大听过季老的一次讲演,季老说“我认为到21世纪,人类社会还是要恢复到我们中国的‘天人合一’当中来”,然后我的师兄就冷笑一声离场而去。当时我的思想没有今天这么成熟,读的书也没有今天这么多,思考也没有今天这么深入,所以我听着也就过去了,我甚至于隐隐地觉得我的师兄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不迷信权威。但是时至今日我回头去想,不管季老他是不是国学大师,至少季老的思想是非常之深刻的,非常有远见的。

培根认为人类社会它的一切的幸福都是建立在物质的巨大扩充之上。顺着这种思想,我们就会认为什么事情都要问一个“有用无用”、“有利没有利”。从前的时候,我们崇尚君子。崇尚君子并不是因为君子能够给我带来好处,而是因为君子的道德、学问、修养——这些东西是我们所想往的美好,我们也希望像他那个样子。它这中间没有功利性的目的的,它是一种单纯的审美,是对美好的想往。可是在今天,什么样的知识分子能够被大众所追捧呢——经常说一些他们喜欢听的话人。所以你就不能够说真理,因为王国维早就说过一句话,非常经典,这句话怎么说的呢?凡是哲学里面,“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凡是你听起来非常好听的天花乱坠的,往往都是在忽悠你。凡是你听起来,“哇!这个人说话怎么那么刺耳,真的是这样吗?”这样的一种观点往往倒是真理。

在卢梭和培根之后,又有一个把他们的思想集了大成的,这个人对中国的影响更深,他就是英国人赫胥黎。赫胥黎有一本书叫《天演论》,大家都知道《天演论》这个书最核心的就是八个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我们今天的历史教科书上依然把它当成是金科玉律在吹捧,当年我们的所谓的“思想家”鲁迅读到这个话的时候,仿佛整个身体像过了电一样,你可以想象在当时又有多少的人去崇尚它。甚至于上海有一位唱京剧的人,名字叫做汪笑侬。这个汪笑侬本来是一个票友,他要下海唱戏,他就去找了当时的著名老生演员汪桂芬,说:“您看我行吗”——你看我行吗?汪桂芬说谈何容易。他后来就为了激励自己,改名为叫“汪笑侬”,就汪桂芬笑过我。后来唱戏很有名了,又得到梁启超的赏识。汪笑侬也写诗,汪笑侬的诗里面就充斥着这种现代启蒙精神,讲“环球大竞争”,我们要竞争,不竞争就怎么样,全部讲得是这套东西,却忽视了一点,如果说所有人都要奉持一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原则,其必然的结果就是要让自己成为胜者,别人成为败者,自己成为优者,别人成为劣者,只有胜负,只有优劣,而不讲是非。

我们说人跟禽兽的分别就在于人不像禽兽一样,通过武力,通过暴力,看谁厉害,谁就能够获得最多的食物。我的师兄檀作文,他在北京香山办了一个书院,香山那个地方有很多的流浪猫,有一批爱心人士经常去喂这些流浪猫,檀作文博士也去喂这些流浪猫。他发现了一点,猫的社会里面的等级制度极其地森严,那么那种最强有力的一定是第一个吃,最弱小的一定是最后一个吃,甚至于就没得吃——这是动物的世界。那么我们人比动物进步的地方,就在于我们人懂得礼让。分肉的时候,我们的人懂得先把最大的一块最好的那一块分给长辈,分给有德行的人,分给客人。在动物的世界里面,一个公猴,最强有力的它可以占有所有的母猴。可是在人的世界里不能这样,一定是我对你很倾慕,所以我要去准备礼物来打动你;或者为你写诗,用自己的真情来感动你;或者去请一个特别信得过的人去做媒,说这个人很好,你们可以在一起——都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而假如说我们依照了赫胥黎的这样一套思想,人类思想将变成一种丛林世界——谁流氓,谁暴力,谁就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这实际上是对人类几千年以来所形成的文明非常彻底而残酷的破坏。所以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我们都可以从启蒙运动当中寻找到它的思想资源。
 
启蒙运动又是一场彻底否定精英主张平民权利的运动。启蒙主义者试图使人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精英,人与人之间都是一样的,人们都是平等的。大家如果-关注一下网络,可能你们会看到有一位散文家,也是一位漫画家——丰子恺,他画了一幅图就是讲“平等”。这幅图就画一批人都站在那里,高高矮矮,这个时候来了一条线,把高的人,有的脑袋削去了半边,有的人头发削去了一半,那就是所谓的“平等”。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禀赋是不一样的,无论你是生物学还是社会学的统计结果都表明人是绝不可能平等的。

所以启蒙运动者相信人平等以后,认为每一个个体的思想都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于是他就鼓吹人人都有自主权,大家不要盲从上帝,不要盲从精英。启蒙运动以后,反宗教的思潮就成了一种主流思想。大家想一想我们小的时候,我们在读小学的时候家里面如果有老人,你吃饭的时候,你剩饭,你不吃了,老人可能会说,你要吃下去,浪费食物,菩萨会响雷打头的。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办?老师教你的,你会回答:世界上根本没有菩萨,这些都是迷信。菩萨的有无我们不去探讨,但是我们所知道的是,相信有菩萨的老人在道德上比不相信有菩萨的今天的人要好很多。

我的导师青年时候受尼采的影响——当然像我们这一代人读尼采读得很多,受影响也很深,像我导师那样的他那个年纪的年轻时候受尼采的影响是很罕见的。他说他那个时候非常地瞧不起宗教,但是等他现在这个岁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认为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宗教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情。所以我们有一句话叫做“真正的无产者是无所畏惧的”,这句话是非常可怕,因为你无所畏惧你就可以无恶不作。上次在北京,我跟一位朋友,他是做风险投资的,但是他非常地有思想。他说我们当代人最欠缺的是什么呢?是敬畏感——敬畏感这个“畏”不是害怕,“畏”也是敬的意思,孔子讲“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个“畏”不是害怕的意思,也是敬,“敬畏”就是敬的意思——缺乏一种虔敬之心。人一旦没有这种虔敬之心,他就敢于突破道德底线,可以去做很多放纵了人性当中恶的那一面的东西。

所以从启蒙运动以后,反智仇富的思想——这种思想我们称之为民粹思想——它就成为了现代社会挥之不去的一种魔魇。上周末的时候,我的老师龚鹏程教授来深圳,我去拜谒他。我当时说,我说我认为从美国发端的这种现代学术体制是一个癌症。我老师说,你说得不对,应该说现代性就是一个癌症。它就像癌细胞一样吞噬了所有的美好的东西,你要向高雅,向高贵去追求吗?告诉你,你这些东西都是虚假的,都是在装。我们就是我越堕落越快乐。这是何等悲哀的现象,这就是癌症的体现。于是整个社会也就呈现出一种“正声不作,大雅沦亡”的现象。

按照西班牙思想家奥尔特加·加塞特的定义,什么叫精英?什么叫大众?精英就是在各方面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大众就是在各方面对自己放任自流的人。所以精英跟大众他们之间的分别主要是体现为你的一种选择。而人的这种选择是多样性的,一定是会存在着精英和大众的分别的,可是启蒙运动否定掉精英了,那么一定是以大众的喜好作为文化倾向。这一点所导致的大众普遍认为的东西就被当成了是真理。大众普遍把自己认可的东西才叫做文化,而对于真正有思想,有价值的东西,大众用一句冰冷的三个字予以全面彻底地否定,哪三个字呢?“看不懂”或者是“听不懂”。我看不懂,我听不懂,这不是我的问题,这就是你的错。这就是大众的逻辑。

所以大众他是在各方面对自己放任自流的人,所以他在各方面,他都是要趋易避难——我要朝着容易的地方去走,我要去逃避掉那些难的东西,我去学习,我一定是朝着抵抗力最小的方式。现在的大学课堂总是要求老师讲课要生动有趣,声光色电样样都用上了,这才叫做很好的老师。其实真正好的老师不是说相声的,如果说我们把这种讲课生动有趣幽默当成好老师,那我们所有的大学老师,我们干嘛还要去读博士呢,我们直接拜郭德纲为师不就行了嘛——当然郭德纲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文化的学者型的演员。

真正好的老师,他是让你懂规矩,懂得人格的成长。老师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所传之道是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以降的一脉相承的道。什么叫做“业”?“业”在古代的意思是一个大版,在上面记东西的大版,老师把这个大版传给学生叫做“授业”。“解惑”,这个“惑”是什么,孔子说自己四十不惑,惑的是什么东西呢——人生的目的。我们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有人认为我们读书的目的是为显亲扬名,就是让自己父母脸上有荣光,自己能够有名气,这是一种人生观;有的人认为是做大官发大财,这又是一种人生观;还有一种看起来高尚一点,“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这又是一种人生观。实际上孔子时代早就已经有了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叫做“古之学者为己”,我们读书的目的只有一条,是为了自己的人格成长、人格完成。我们之所以要有老师,是因为老师在人格的成长、人格的完成上是我们的前辈,他们能够带给我们他们的经验、他们的心得。

最近因为像哈佛、耶鲁、哥伦比亚这些世界一流的大学都纷纷把他们的老师——他们的最受学生欢迎的,或者说最学科前沿的——这些老师的讲课情况做到网上去,这就是所谓的“公开课”。很多人,包括我的好朋友徐小平先生在内都认为将来的大学将不在存在,我们都可以通过网络来掌握知识,我认为这个是彻底错的一个思想。因为你在网络上,你不能够亲炙于这些老师——“炙”本来的意思是烤肉——你不能亲炙这些老师,你无法学到人格成长。所以大学的根本目的,它在于培养完善人格的人,而不在于教你一种专业知识。
 
由于大众普遍认为只有自己看得懂、听得懂的才是知识,那么他们必然会选择那些懂得去谄媚他们的,具有高度市场意识的所谓的“老师”。那么高雅文化被粗暴地以“过时”、“艰深”、“没有用”诸种理由否定掉,整个社会文化也就江河日下。有一个词叫做“三俗”,就是“庸俗、低俗、媚俗”——三俗文化盛行。在从前,文化的价值体现在它能够引导人心的向上。什么叫文化?“文化”这个词最早出自于孔子作的《易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才叫做“文化”,是有那些具有美好的文章的君子,他去教化民众,让整个天下呈现出一种缉熙光明之象,这才叫做“文化”。可是今天这个社会拒绝高尚,拒绝高雅,文化变成了什么呢?文化产业。整个社会没有了美德和知识的楷模,道德良知、美序良俗——这些人类数千年才形成的文明的基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有一个例子我经常讲,我导师他跟我说,你们这一代人,像你这样的,非常聪明,禀赋很好,你去学诗,学文言文,很快都能够学得很好,写得很像。但是你们有一个根本的缺陷,跟我们这一代人相比,你们缺的是有非常好的老先生作为你们的榜样。他说现在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很多品格是非常糟糕的,大家也可以看到。现在经常有这样的报道,老人在路上他自己摔倒了,他结果诬陷路人说别人把他给撞了。可是在从前,我老师年轻的时候他所见到的老人不是这样的。广州有一位老学者叫做佟绍弼,佟绍弼先生早年曾经帮助广州最大的藏书楼——南州书楼——去整理过目录,在座的有图书馆专业毕业的,对古籍整理目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体力劳动,是需要具有非常精深的版本目录学的知识积淀,有非常大的学问才能够做得好。他当时给南州书楼做目录的时候,他是以朋友的身份帮忙,没有收过对方的钱。到了文革结束了,他要去申请惠阳图书馆的馆员的职务,于是他就写了一份简历,让我的导师——那个时候很年轻——去帮他跑这些手续。我的导师拿了他的简历以后又在底下加了一行字,意思是曾经某年某月曾经给南州书楼做过目录。结果这个事儿就被佟绍弼先生知道了,佟绍弼先生当时就跟我导师的父亲说,说你儿子不是一个好人,说我年轻的时候给南州书楼去做目录,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帮忙,这期间不是雇佣关系,不能写到我的工作履历中去。所以大家想,古代人,或者说从前的人、古典的人,他们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是这样来判断的,是这样来做选择的。

中国在近代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鸦片战争以后,朝廷的策略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学习西方的长处,再来对付西方。在工业器物的层面上去学习西方,并且产生了一个短暂的经济繁荣,号称叫“同治中兴”——有洋务运动——同治年间有一种中兴气象叫做“同治中兴”。但是甲午战争中国竟然败给了蕞(zuì)尔小国的日本,于是当时就有一批公共知识分子坐不住了,就认为我们中国的根本问题不是出在器物层面上,是出在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文化上,所以当时就提出来我们一定要在制度上文化上全面地学习西方。从甲午战争,然后就有了戊戌变法,然后就有了1905年的废除科举,然后就有了1915年的新文化运动。

这个时候对传统的无知与隔阂,对科学和工具理性的迷信,对现代生活的盲目崇拜,就成了朝野上下最主流的思潮。提出“全盘西化”的胡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在中国传统学问上极其粗疏的人,他是一个不读书只翻书的人。他编选了一部词选,中国古代的词,里面经常会有一个词叫“檀郎”。什么叫“檀郎”呢?“檀”是古代一个著名的美男子叫潘岳的小字,小字叫檀奴。所以一个女子称她的情郎叫檀郎,意思是说“你像潘安一样貌美的美少年,我爱你”这个意思。胡适他的阅读量比较浅,也懒得去查工具书,竟然解释成什么呢?“檀”就是“香”,“檀郎”就是“香喷喷的郎君”。正是这样的一种人,他们对于传统文化持一种彻底否定的态度。那么在新文化运动以后,冲决一切网罗,破坏一切砸烂一切的痞子英雄成为了社会的主流。这些人对于传统没有下过多少功夫,却不惮于把所有的仇恨都集矢到我们的传统文化当中去,仿佛近代以来的一切的苦难,一切的种种令人不堪的现象,全部都是孔子造成的。胡适有一个极其荒谬的逻辑,他说既然两千年以来,所有的吃人的礼教都是打着孔子的旗号,那么不管孔子是不是一个好人,我们也要把这个招牌取下来,捶碎,烧掉。按照胡适的这个逻辑,假如有人冒胡适的名字发表了一篇文章去宣扬一种邪恶的思想,那么胡适就要为这篇文章负责任;假如有人冒胡适的名字出去杀人了,在粉墙上写上“杀人者,胡适也”,那胡适就要去偿命。所以这在逻辑上就是不通的。

新文化运动以来的魔咒就是认为:第一,中国传统是专制的;第二,中国的国民性是奴性的。却很少有人去思考一下,我们中国古代的传统究竟是不是专制。关于这个问题我建议大家去阅读钱穆先生的著作,中国社会里面真正属于专制的时代并不多。关于中国人的国民性是奴性的,这是否有以偏概全之嫌?八十年代有一本书也曾经风行一时影响极坏,就是台湾的一位杂文家柏杨所写的《丑陋的中国人》。中国人究竟是不是真的丑陋?那么我们历史上那么多的英雄人物从哪里来呢?鲁迅说过“我们中国历史上从来不乏埋头苦干的人,从来不乏为民请命的人,即使是为帝王将相做家谱的正史《二十四史》也掩盖不了他们的光芒,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如果说我们承认柏杨的话是对的,那么鲁迅的这句话就是错的,这是一种排他律。所以我有一个理想,当然我现在手边要做的学术工作太多,我想等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以后,我想潜心地写一本书叫《高贵的中国人》——写我们的历史上那些因为他们的精神的高贵在我们的青史上留下光亮的人——伯夷、叔齐、屈原——写这些人。从新文化运动以后,对现代性有一种五体投地的膜拜,对传统道德伦理进行彻底地破坏,从而使得整个社会的发展愈加地急功近利,我们凡事只问有用没用,绝不问这个事情当做不当做,只为眼前利益没有长远打算,导致了道德缺失、人心沦丧、人心冷漠、各司其私。台湾有一位学者叫韦政通,韦政通先生在深圳大学讲座,说了一句话我非常赞同,他说我们必须得承认现在的中国人是历史上最坏的一群人。他接着解释这句话,他说我们传统的好的东西被我们丢掉了,而那些西方的好的东西我们又没有学到,我们学到的全部是西方坏的东西。这句话非常地难听,但是你仔细想一想,就算你不完全赞同,你也不得不承认它至少对这个社会现象是有一定的相关度的。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来说就是“中华民族到了最缺德的时候”。我们的当代知识分子因为对于西方古典学问的短板,他们意识不到西方学术、西方文化它的来源是来源于古希腊和古希伯来,这就是所谓的“两希传统”,古希腊带给我们的是一种什么精神呢?理性的精神。古希伯来带给我们的是一种什么精神呢?宗教的精神。古希腊崇尚玄思,不务实用,所以它才能够在科学上做出巨大的成就。古希伯来因为他们敬事神祇,因为他们崇尚宗教,所以他们才能够贡献出那么多的影响人类历史的人物。大家不要看犹太民族那么小的一个民族,只有数千万人,但是犹太民族他们所贡献出来的影响世界的人物是最多的,获得诺贝尔科学奖的人是最多的,更不要说其他各方面的人才,西方的财富主要就掌握在犹太人的手里。
 
那么中华民族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国民性呢?中华民族在传统上天性上就是崇尚实用的,一个民族的国民性与它的生活的环境、与它的气候有非常大的关系。我们中华民族当时生活在中原地区,从西北到中原,这些地方生活得非常贫瘠,它必须要用自然做斗争,它要拼命地劳作,所以它是非常崇尚实用的。这样的一种国民性就需要有一种不实用的哲学去挽救他,去矫正他。孔子早就看到这一点了,早就看到普通老百姓他们就是崇尚实用,所以他谆谆告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要做一个君子吗?你要做一个高贵的人吗?那么你就要懂得去崇尚道义,崇尚自由公正这些理念;你要是满足于做一个庸众,做一个大众——所谓的“小人”,那么你就只去关注利益的问题罢了。

所以孔子强调“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代的那些学者,一开始就说我读书的人、学道的人,他们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自己人格的成长。现在的这些读书人,他们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去逢迎阔人,当官的,有权利的人,乃至于大众。孔子的学生曾子所作的《大学》里面特别强调要诚意正心,《左传》里边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都是要把德行都是要把追求非实用价值的一些理念,作为我们人之所以向上的一种判断标尺。孟子讲“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些道理都是对于偏重现实的国民性进行了一个劝戒,为中国人的精神筑起了藩篱,不要让中国人的精神因为追求实用而泛滥无依,忽视了对于生命价值的追寻。

现代性和古典性的根本分别就在于古典追求“生命价值”,现代追求“有用价值”。什么叫“生命价值”?我们看这个人是个好人,是个君子,是个高尚的人,是个大写的人。什么叫“有用价值”?你能不能给我创造生产力,你能不能给我带来多大的业绩,这个叫有用价值。北宋大思想家程颐他在临终的时候,七十多岁,病得特别厉害了,快要去世了。他的学生说,师傅啊,你平生做学这个时候要用一用啊——因为宋代的那些理学家他们有一种养生功夫,跟今天的气功差不多,他说你这个时候用一用吧——程颐就笑了,说了六个字:“道着用,便不是”——你一旦说到有用没用,这就不是学问。我们知道一般的人面对生命的最后时刻的时候,他总是希望自己哪怕能够多活一秒——网上有一个笑话,有一个医生问这个病人说,你快要死了,我想知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达到。病人说:“医生,我觉得我还可以被抢救一下”——这是一般人,程颐是一个参悟生死的大思想家,他这个时候就用自己对于生命的一种从容来告诉弟子:不要太追求实用了,这样对你的人格成长没有好处,只有生命的崇高自觉,只有生命的庄严感和崇高感才是人的人性当中最光亮的那一部分。

所以新文化运动把孔子打倒在地以后,否定掉君子与小人的分别,直接导致了中国人没有精神的堤防。从前被认为是“霸道”、“小人之行”的这一系列的行为都堂而皇之地行之于世,发展到极致就是“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于是造成了“文革”的时候灭绝文化迫害知识分子的历史悲剧。我们有的时候不得不感慨历史,我有一位前辈,当代一位著名的诗人杨启宇先生,他说了一句特别沉痛的话,中国历史在每一个紧要关头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这句话尤其是近代以来是这样的。

启蒙运动产生于欧洲,但是中华民族它受到的这种祸害是最深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西方它没有否定掉自己的文化传统,所以它有一种对启蒙运动的纠正,有一种保守的力量使得你不能够去做。晚清民国很多学者就认为,因为启蒙运动,所以西方才会经济发达,才会工业发达,国力强盛。他们也存在着一个知识短板,他们不知道启蒙运动只是让大众看起来有文化,真正的让这个国家强大还是靠着少数精英,靠着那些科学家。而那些科学家的科学发现是从哪里来的呢?不是从启蒙运动来的,而是从西方的传统文化当中来的。因为西方从古希腊以来,特别地崇尚理性,注重逻辑,强调我们要追求客观知识,对客观知识有一种探根究底的精神。大家看古希腊一个著名的人物阿基米德,他在那演算几何题呢,敌人打过来了,士兵的剑都已经指着他了,他想的是我要把这个几何题演算完,他根本没有想自己的生命将会如何,这样就被对方杀掉,西方它有这样的一种传统。科学家能够做出他的大成就来,绝对不是说像我们今天这样,国家给你项目,你要做对我们这个国民经济有用的科学研究,那是做不出真正的东西来的,只能够滋养学术腐败。真正的大科学家都是因为自己喜欢这个东西,至少是喜欢这个东西,他就我单纯地去研究它。爱因斯坦说过,在科学的殿堂上去从事科学的人是各种各样的,但是如果我们把那些少部分把科学当成自己是追名逐利的这样一个途径的人驱逐出去,把大部分是为了满足单纯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的这些科学家驱逐出去,那么这个科学殿堂上将不剩下几个人。不剩下来的这几个人是树林里面的乔木,是真正的大科学家,这些科学家是因为自己的信仰驱动,是去从事科学的,是为了探究宇宙的终极奥秘去研究科学的,比如说他的好朋友普朗克,而大部分的科学家是因为单纯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去研究科学的,就是觉得科学好玩。他有追求客观知识的精神,他才能做出成就来。我们中国人本身就是实用的,你做一个科学研究首先要填表,你做一个研究对于国民经济有什么作用,对于当代有什么作用,这个还搞什么科学研究,你还不如改成叫“政治科学研究”。

正是因为古希腊以来有这样的一种追求客观知识、“为学问而学问,为科学而科学”的精神,才会发展出来近代科学,才会有了现在的技术革命、信息革命。在科学领域来说,我们中国历史上这种实用性的科学发展得非常好,以至于西方人有一个普遍的观点,这个观点其实是对的——中国只有科技,没有科学——因为它缺乏这种对于客观知识的探讨的能力。所以我们必须要认识到什么是我们中国人的长处,什么是我们中国人的短处,你才能够因革损益,才能够把自己好的东西继承下来这叫“因”,把不好的东西给改掉这叫“革”,把那些过头的东西给削减掉一些这叫“损”,把那些不够的东西加上一点这叫“益”——“因革损益”——这才是一个合适的态度,你不能够拿起药来就乱吃。康有为做过一个比喻,说你本来假如说你是一个体内极寒的人,吃附子,你就可以很快地把病治好,但是你本来是一个体内特别热的人,你一吃附子,你必然中毒。所以我们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就是在对于中国传统和西方传统两方都很懵懂都很无知的情况之下拿数万里以外的药方治我们中国人的病,这是何等可怕又何等悲哀的一件事情。这种急功近利到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为就发展到文革的时候“破四旧”“砸烂一切牛鬼蛇神”。当时迫害这些知识分子,还要求他们唱歌——唱《牛鬼蛇神歌》。怎么唱呢?“我是牛鬼蛇神,我对人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这是低缓的,抒情的,民歌味儿的。它对你的人格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今天,我们的启蒙派的公共知识分子依然是认为儒学不符合所谓的普世价值,改头换面地在重复着他们的前辈的工作。

中国古代社会它的传统就像是一所大学校,所以《大学》里面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每一个人让自己的人格成长,人格完成,既能够处理自己的事务,又能处理家事,又能够与社会上的人很好地交往,很好地协作,这个社会自然就会有一种正气流行。所以国学的核心、儒学的核心,它是一种教育学,是人的教育,尤其是人的性情的教育。人的天赋,上天所给予人的包括了情、知、意、欲这四个方面。所谓“情”是指情感,“知”是指理性,“意”是指意志、情绪,“欲”是欲望。在这四者之中哪一种是最基本的呢?西方文化认为是理性是最基本的,而中国文化认为情感是最基本的。所以我们的一切教育首先应该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说,应该从情感的教育开始。今天我们去学儒学,不是说儒学有什么用,它能够通向一种完善的社会制度,不是这样的。它只是作为一个很好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让你每一个人的情感归入正轨,每一个人的情感首先能够感发,接着又因为有礼乐的引导,使得规范,使得每一个人能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这个社会自然而然地它就会进步。大家想一想,如果所有的人都拥有选票的情况之下,我们是不是对这个拥有选票的人的人性要有一定的要求?假如一个人他就是性格特别地坏,他选出来的人究竟是不是我们大家所需要的?大家不要忘记,希特勒是被民主选上台的。所以在制度建设之前,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就是世道人心。那么世道人心的东西,必须要靠我们的传统学问、古典学问,它是通向人格的养成,它是希望你都朝君子、大人这种方向去努力。

孔子有一个学生叫樊迟,就问孔子怎么样去种地,怎么样去种菜地。孔子说这些东西你不要问我,我比不上那些老农、老圃,种菜农这些人。(樊迟)出来以后,孔子就感慨说樊迟是一个“小人”。“小人”今天最好的翻译其实就是“庸众”,就他是没有想着要去做一个君子。这在今天来说,每一个人他需要对自己有一个人格上的要求,那么这种要求从哪里来?是从“孔颜乐处”当中来的。孔子、颜回他们怎么样生活的,他们是怎么样寻找到快乐的,这叫做“孔颜乐处”。读古人的书不是去掌握一个知识,不是去背诵,不是这样,你要能够实践去体悟它。你能够读到书的时候,你感觉孔子就在你跟前跟人说,你感觉颜回就在你跟前听着孔子在讲话,有这样的一种精神,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以后,你才是真正地读进去了。程颐讲读《论语》:“读之前是一等人,读之后还是这样一等人,便是不成读”,你就是没有读过《论语》。所以中国的学问特别强调一个实践,一个体悟。

怎么样学?这个背景后面有八个字,“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不念“行(xíng)己有耻”,(念)“行(xìng)己有耻”,这是顾炎武说的话,概括得非常好,一方面你要探究知识,因为没有知识就没有美德,当然有知识未必有美德,但是没有知识一定没有美德。有了知识了还不够,你还要对自己人格上有一个要求,叫“行己有耻”,要规范自己的行为,要懂得廉耻之心,有很多事你是不能去做的。你做了以后,你就要感到羞耻。前一阶段韩国有一位总统,他觉得自己治国无方,家里面又出现了损害到他名誉的事情,他竟然就自杀了。今天的中国人看到这一点,都在想这个傻蛋,他怎么就自杀了呢?其实是因为韩国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他还仍然保留着儒家传统的廉耻之心。程颐也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这番话和顾炎武的话意思是相通的,是说我们的人格的养成,我们的涵养就要靠一颗虔敬之心慢慢地去养,但是我们要获得完全的美德必须要掌握知识,所以要进学则在致知——格物致知的“致知”——去求得获得知识,所以“学”和“实修”这两者都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国学热的背景之下,有一批人在倡导儿童读经,这个做法我是不太同意的,因为他只强调“学”,忽视了“修”。《大学》里面有一句话,“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意思是说玉工去制玉,把那个玉石里面的玉给剥出来,外面石皮给切掉,这是一种粗放型的教育,就是“学”——从老师那里获得知识,从书本上获得知识。更重要的是要“修”——去琢磨它,把它雕琢成美好的玉器,这个才是精细化的学习,叫做“修”。

所以儒学它从来就不是一个与你的生命脱节的学问。它是让你的人格成长,人格完成,让你懂得天地之间有大美,让你懂得我们的人性本身有向上、向善、向美、向真的可能的一门学问。它不仅仅只在经典当中,更存在于人伦日用当中。

好,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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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如说儒》第二讲:科学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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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的魔咒(资料图 图源网络)

徐晋如:欢迎各位旧雨新知。上一讲我讲的主题可以归纳为“现代性的癌症”。这一讲呢,跟大家谈的是“科学的魔咒”的问题。

大概在1995年还是1996年的时候,当时北京的高校有一个著名的思潮,叫做“人文精神大讨论”。当时啊我还在清华读书,北大有一位师兄,他看了我当时主编的一个杂志,叫《清华诗词》,我在前面写了一个发刊词,他就希望我能够就人文精神的问题提出一些见解来。其实在当时,我并没有可能提出多少有价值的见解,我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就没有参与这样的一个讨论。时至今日,最近我又看到很多人在纪念当年的那次思想运动,在怀念当年对于人文精神的一种企慕,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相对于十多年前,我们的社会更加物质化了,更加脱离了我们的精神领域。但是,我很遗憾地发现,其实一直到现在——从十多年前到现在,能够理解何谓人文精神的人并没有多少。迄今为止我认为,对于人文精神做出最精当的定义的、做出了最深刻的阐释的,仍然是1947年老清华的教务长潘光旦先生——也是我毕生的学术偶像——潘先生的一篇文章叫《人文精神必须东山再起》。为什么人文精神必须东山再起?为我们今天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大家都在高唱科学、高喊民主的时候,我们要不合时宜地去讨论人文,或者说要去鼓吹人文,这是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

孙中山曾经讲过一段话,他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段话说得是杀气腾腾。整个世界,它好像就像长江的水永远向东流一样,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我们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必须要被这个潮流所裹挟,如果脱离了这个潮流,那么你就必然要被淘汰,甚至要被开除“球籍”。这是八十年代一个非常著名的专题片《河殇》里面的话。但是,这样的一股洪流究竟会奔向何处?是奔向宁静的大海,还是会掀起滔天的巨浪?这点孙中山没有考虑,孙中山以后的我们今天称之为“先贤”的、“思想先驱”的鲁迅啊、陈独秀啊这些人也都没有考虑。可是到了今天,我们不得不去考虑这样的一些问题。

一个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发展,尤其是纳粹德国和前苏联的覆灭,仿佛都在告诉我们一个不容置疑的人类经验,那就是人类只有一条道路,具体地说,这条道路就是美国的道路。美国有一位智囊,他的名字叫做弗朗西斯·福山。这个福山他专门写了一本书,叫做《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终结”这个词最早是谁开始使用的呢?是恩格斯。恩格斯有一个名著,叫《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在福山的眼中,人类社会只有一条道路,就是资本主义和民主的道路。人类社会进化到了资本主义,进化到了民主,它就已经是达到了极致了,再也不需要发展了。这种观点,今天很多人称之为叫“普世价值”。但是事实是否是如此呢?我们不妨看一看2008年开始于美国席卷全球的次贷危机,我们不妨看一看把整个欧盟、把整个欧洲推向了泥沼的希腊主权危机,也不妨看一看遍布第三世界国家的血汗工厂,不妨看一看日益堕落的社会文化。很自然地,只要你不抱偏见,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个所谓的“普世价值”恰恰是很值得怀疑的,或者说我们至少也要认为即使它作为美国的经验是成功的,它也未必能够适用于其他的国家。

那么,当然西方世界也有清醒者。加拿大就有一位人类学家,叫做莱特,他写了一本书叫《进步简史》。他就讽刺福山的观点,认为福山所讲的这一切是一种盲目的自信,他的自信就像七世纪时候的伊斯兰国家,就像十六世纪的西班牙,或者像十九世纪的大不列颠,这些都是当年曾经想雄霸世界的国家,可是它们一个个地失败了,世界一定是多元的,一定是一多并存的,从古希腊以来的哲学便是如此。

儒家思想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就是“中庸”。“中庸”当然不是很多人世俗化地理解,以为我们不要讲原则、好好先生。鲁迅就讽刺,说他最厌恶叭儿狗,就是京巴,说这个叭儿狗呢“摆出一副既像狗又像猫,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的样子。但实际上中庸的思想我们以后会详细地讲到,它是非常刚健有为的,也是非常地讲原则的。但是中庸思想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贡献,就是它反对“执一”——“执”就是用手拿东西,你不要总是坚守住一个标准一个立场,要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想一想——所以就不能够“执一”。新文化运动以来,胡适、陈独秀这些人他们就认为我们人类的发展只有一条道路,就是全面地走西方的道路,这就是“执一”。陈独秀甚至这样说,他说我啊平常是专门讲自由民主的,但是唯独对于提倡文言文、反对白话文的人来说,我们绝对不能够跟他讲自由民主。这个话说得是非常流氓的,但是我们今天呢很多人还依然把它奉为金科玉律。

莱特是一个非常有忧患意识的学者,他说“人类对于进步的务实信仰已经衍生并强化成一种意识形态、一种世俗的宗教,和其它受到进步信仰挑战的宗教一样,人类也对进步背后的瑕疵采取漠视的态度,于是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进步就变成一种‘神话’”。这段话呢,外国人说话总是比较绕,我们把它翻译成或者说用我们自己的口语给解释一遍,他的意思就是说:今天很多的人都信仰着进步的信念,对这种进步信念毫无置疑之心,并且对于进步是否可能会带来重大的祸害是没有考虑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进步本身也成了它所反对的宗教。本身进步思想是认为宗教是反动的、落后的,可是现在进步本身已经也成为了一种宗教。

我们今天都知道,几个核大国所掌握的核武器,足以毁灭地球好多次。我们同样也知道,我们的地球污染越来越严重。当年,曾经抱以何等坚定的信心相信DDT(合成农药杀虫剂)——在座的年纪大一点的可能都知道这个农药——它可以消除病虫害,可以让农作物生长得更好,可实际的情形是,(DDT)在大量地杀灭了害虫的同时,也破坏了生态环境,以至于国际组织不得不宣布禁止使用DDT。我小的时候曾经用过一次,那么那时用DDT所浸泡的硬纸片,它干嘛用呢?点燃以后它会发出很浓重的烟来驱蚊,当时点了以后真地很驱蚊啊,但是你在那个屋子里呆一分钟,你的头脑就晕得不行。那么70年代前期的很多中国的孩子,他们忍受着一个终身的痛苦,就是“四环素牙”。

华中科技大学的老校长,也是我的诗友,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前辈——杨叔子先生,他说了一句精彩的话,他说“没有一流的理科,就不会有一流的工科;没有一流的人文学科,就不会有一流的理工科”。我们北京大学的上一任校长周其凤先生说美国的大学教育没有中国的成功,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这句话我们不去评论,我们单说美国教育的实际情况是什么样子的。即使是美国的一个理工类的学生,他在大学期间所学习的人文学科占到了一半。如果没有对于人类所未知世界的一种敬畏感,没有对于真善美的一种坚守,科学完全有可能像当初协助希特勒的那些科学家一样危害世界。

所以从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这个国家就有着一种对于科学、对于进步的迷信。具体地说,当时陈独秀为我们引进了两位“先生”,就是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这个“德先生”和“赛先生”究竟怎么样呢?今天我们主要探讨“赛先生”的问题。

因为恰恰是近代科学的日新月异的发展——近代科学就像中国的房价一样单边向上,一直不停地往前发展,所以给了很多人一种信心,就认为我们这个社会是永远不停地朝前的,任何一个妄图走自己道路的人都可能会被认为是反动的、落后的,落后就要挨打。所以我们要梳理一下近代以来科学和民主、科学和进步的关系。

自由主义大师阿克顿勋爵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一个社会民主的发展开始于悲惨和贫苦,开始于宗教上的道德堕落”。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专制造成了悲惨和贫困,因为专制又造成了整个统治阶级、贵族阶级和教士阶层他们的道德上的堕落。普通老百姓就觉得,第一我们吃苦受累,第二你们在道德上还没有优越于我们的地方,于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就主张更多的权利,要求更多的自由和发展,于是产生了法国大革命时的民主。

但是一直到这一百年,民主的理想、进步的观念才成为我们今天每一个人根深蒂固地相信的元信仰——就是所有信仰之上的信仰。这是为什么?其原因,我的分析是这样的,因为科学的发展推进了技术的发展;技术的发展呢,又推进了物质生产的发展;物质生产极大丰富以后,社会上每一个人也许他的社会地位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他们所享受到的舒适度、享受到的物质享受是以前哪怕是帝王将相也无法望其项背的。所以我们想,古代一个皇帝出巡——康熙皇帝要出巡、乾隆皇帝要下江南——都要经过长时间的准备,一走可能就好几个月,可是今天你随便哪一个工薪阶层都可以打一个飞的,从北京和江南之间来回了。什么冰箱、彩电如此种种,全部带给你的是一种生活的舒适感和愉悦感,而这些东西都是从前的人所无法享受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普通民众就认为,自己已经解放了,自己已经达到了可以跟精英相提并论的程度,甚至于完全彻底地否定掉精英。在这种情况下,民主观念才成为了很多人的一个坚定的信仰,我称这样的人叫做“民主控”。什么叫“民主控”呢?就是认为只要一切民主了,什么事情都能解决。这样的人是非常浅薄、也非常可怜的。

长久以来,我们的文明对于未知有着一种敬畏感,对于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前人是不敢随便地说三道四的。但是科学的发展使得人们相信,一样东西只要你想知道,你就一定能够知道,只要你想了解一种知识,你就一定能够了解这种知识,于是世界在我们面前变得仿佛再也没有秘密可言。这就是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所提出来的一个词,叫做“除魅”——消除掉了魅惑,消除掉了神秘性,叫做“除魅”。这个除魅的世界不是一个很好的世界,为什么呢?因为当你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的时候,人的欲望、人的控制欲就会膨胀到极致。

又因为科学的发展和人文的发展是不一样的,科学是单边向上的,它是永远会比前一代要进步的,而人文学说不同。我们很难说今天的这一代的学者在整体上超越民国,不仅仅指大陆,香港、台湾他们的学者整体的成就也远远没有办法跟民国那一代相比。如果拿民国的学者和清代的儒生他们的学术成就相比,民国学者又要瞠乎其后。清代的儒生即使他们在文字、音韵、训诂上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是对于两千多年的儒学两千多年的经学的一个总结的话,但是在思想的开拓意义上,是比不上宋代的儒生的。那么宋代的儒生又怎么能够跟装点了先秦诸子的迷人星空的那些大师相提并论呢?所以人文学科它反而是在退化。我们看一个人的学问怎么样,不应该看他写了多少本书,发表了多少篇文章,而应该看他在多大的程度上继承了古人,懂得了古人。

进步的迷信掩盖了一个真相,就是进步本身并不意味着人的自由和幸福的提升,而自由和幸福才是我们人类所应当追求的终极目标。

我们不妨看一看,在美国最像现代城市的、进步程度最高的大都市,在它的中心区域住的都是穷人。中产阶级住在郊外,真正的富人住在哪里呢?一般住在小镇上。你到美国去问一问,一定是小镇上的人他们的生活更加有幸福感。

前两年我们中国政府开始引入了一项指数,就是中国城市的“幸福指数”。2011年的时候,那个数据非常地意味深长,深圳市在所有调查的将近300个城市当中,它的城市综合竞争力是排第四位的,但是深圳人的幸福度是排多少呢?是排在243位——总共294个城市,我们深圳城市的幸福度排在243位。这就说明一种进步未必会带来自由,未必会带来幸福。

我有一个朋友,他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对于我们这样一些资产达到6个亿以上的人来说,金钱的增加一点都不可能给我们带来幸福感。他说我有一个从前的下属,他当年是跟着我干的,但是他现在的资产已经超过200个亿了,但是你问他幸福吗?他同样不幸福。他说,我们这些人尽管浮出了水面——他们有一个在经济上的划分,认为资产达到多少以后叫做“浮出水面”——尽管我们浮出了水面,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幸福感,没有快乐可言。在浮出水面之前,我们在追逐财富,在增加财富,那个时候我们有奔头,可是当我们这些都满足以后,金钱对我们来说就是意味着一个数字。所以,进步本身并不必然地带来自由和幸福。

我们可以不妨大家自己问一问自己的内心,你在读唐诗宋词的时候,你是觉得你更幸福还是那些不知道电灯、不知道汽车、不知道飞机、今天两个人分手可能不知何年何月才相聚的那些古人更加幸福?你在读唐诗宋词的时候,你心中是不是有一种幸福感?如果你心中有这样一种幸福感,你想想一下当时的那些作者他们的幸福感会要比你更加地重。

真正的幸福感只能来源于什么呢?美国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教授告诉了我们:真正的幸福只能来源于节制的道德。就像美学里面一切的美都根源于一种节制一样,好比你唱歌,你唱歌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不跑调?你为什么要符合它的节奏?我们经常形容一个人唱歌唱得不好叫“荒腔走板不搭调”。荒腔走板不搭调的人自认为自己很自由了,但是他唱的歌无法感人,甚至无法感动自己,因为他没有节制。

所以当进步不再能够促使人类的福祉的上升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头来反思“进步”这样的理念本身是否是不可置疑的,是不是说它就是一个永远无法反抗的宗教?

鲁迅写过一首杂文诗,他说: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时间说),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们说什么。

这首诗里面的“时间”,其实就是进步的代名词。鲁迅一生坚定信仰的就是进化论,所以他认为“从前好的,自己回去”——这句话,看起来在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你认为从前好你回去嘛,但是这句话说得是非常地霸道、非常地没有道理。为什么呢?因为你认为过去好,实际上隐藏着一个意思是批判现实,人类即使回不到从前,也绝对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批判现实、反思现实的权利。其实大家把它换一种语境来思考一下,就能够认识到这个问题了——“你们认为美国好的,你们到美国去啊!”这种话我们也已经耳朵里听出茧子来了,认为美国好,并不一定就是要到美国去,而是说你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有很多需要向美国学习的地方。说这样的言论的人,不是汉奸,而恰恰是真正的爱国者。当下的种种痛苦,绝不意味着我们只能够逆来顺受,而不能够反思批判。

其实这一百年以来,关于进步的问题,也不是没有过反思。但是这种反思,这种高瞻远瞩有独到之见的思想,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人物就是鲁迅的绍兴老乡——杜亚泉先生——这是我非常景仰的近百年以来的一位真正的大师级的学者、大师级的思想家。可惜很悲哀,他是上海的一位老教授,当年曾经担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发了疯,后来呢,文革以后,精神病好了,他也不再回到官场,在华东师范大学做一个博士生导师。王元化教授,王元化教授最早发现了杜亚泉。《杜亚泉文集》2003年出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卖光,印数也非常少。他同时发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叫做顾准,1994年前后的时候,95年的时候,顾准的书《顾准文集》简直是洛阳纸贵呀,一般凡是关注一点思想、关心一点社会问题的大学生、研究生,几乎人手一册。我当时上大二,也未能免俗,去买了一本《顾准文集》,那个时候我已经读了很多圣贤书了,圣人的著作我已经读了很多了,我来翻看顾准书的时候,我非常地惊讶,惊讶什么呢?惊讶顾准的浅薄!我无法想象如此浅薄的一个人怎么竟然被吹捧成思想家,竟然有那么多的人追捧他?我那个书是十三块八毛钱买的,后来我三块钱卖给了一个师姐。所以人类的历史永远就是这样的,越是深刻的有价值的思想,越难获得大众的认可,杜亚泉和顾准的对比就是鲜明的对照。

杜亚泉说:“当十九世纪后半期,风靡欧美流行世界者,为一种危险至极之唯物主义。此主义航渡东亚,输入我国,我国民受之,其初则为富强论,其继则为天演论,一时传播于上中流人士之间,炫耀耳目,渗入脏腑,而我国民之思想,乃陷于危笃之病态,卒至抛掷若干之生命,损失若干之财产,投入于生存竞争之旋涡中,而不能自拔,祸乱之兴,正未有艾。”这段话呢是一个浅近文言,大致意思就是说:19世纪以来,西方社会弥漫着一种危险至极的唯物主义思想,这种唯物主义思想通过日本传入到中国,我们中国人接受了它,一开始接受的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接着又接受赫胥黎的《天演论》,人人想的是生存竞争,抛弃了自己的生命,抛弃了自己的财产,去追求一个虚无缥渺的进步理想,最终导致整个中国变成了一个率兽食人的世界。你对照一下近百年的满目疮痍的中国历史,你不得不佩服杜亚泉是何等之了不起的一个思想家。

他说的这个国富论和天演论都是同一个译者,就是福建严复。严复先生,如果大家去读严复的文集,你会发现他有一个遗嘱,遗嘱里面特别强调了一句话,叫做“中国必不亡,旧法必不可变”——中国要想不灭亡,不想变成一个禽兽的世界,中国传统的政治体制、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绝不能够变化。严复后来是“筹安会六君子”之一,什么是“筹安会”呢?就是严复、刘师培这些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学者,也有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叫杨度,这些人呢大家共同想着帮助袁世凯当皇帝。严复什么没见过?他要去追求功名利禄吗?根本不是这样。因为他当时有独知之虑,他深刻地认识到对中国如此大的幅员来说、如此大的疆域来说,中国如此延绵不绝的文化传统来说,最优的选择是君主立宪,所以他用自己的血泪,用自己的一生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悔”,他悔恨自己早年翻译了《国富论》、翻译了《天演论》。当然,我们的中国近代史在后来评价严复的时候,说他晚期思想变得保守、落后、反动。

杜亚泉所讲的这种危险至极的唯物主义何以如此之危险呢?其原因,第一是因为科学的发展助长了文艺复兴以来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精神。科学理性取代了宗教理性,取代了人文理性,不再给神性、形而上学留下空间,我们人类不再有神了,不再相信有神了,那么这个结果是怎么样的呢?就是可以认为我们人类可以做任何的事情,只要对自己有利就可以了。这个神,不管你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它的存在它是有其价值的。因为它是人类一个必须要给自己心灵上的一个枷锁,这个枷锁是必须要存在的。

工业革命以来,人类一百多年之间创造的财富超过了人类此前数千年甚至于上万年所创造财富的总和——这句话我们在初中的政治课本上都已经学过了,但是同时呢,我们人类的欲望也被放纵到了极致,这就是所谓的叫做“人欲横流”。

一个社会的进步,永远是跟不上人的欲望的。我们社会的物质生产,再怎么样地发展,也是跟不上人类的再生产。而且进步本身并没有能够带来奴役的减少,带来自由的增加、幸福感的增强。恰恰是越进步,社会上的普通人越被生存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上一代的人没有房子的压力,没有丈母娘经济,这一代的人不得不面对要毕生做房奴或者半生做房奴的悲惨现实。而且进步的思想的推进,使得你每一个人都想赶上这一趟车,生怕自己被这个车给挤下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我们现在的社会真正有安全感的人非常少,大部分的人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为什么没有安全感?就社会它逼着你你必须要满足这样满足那样,否则你根本无法生存。像陶渊明那样的,史书说他是“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说他不肯为那么一点俸禄而去逢迎上司,一种解释是他不愿意去迎接那个信奉五斗米道的上司。但实际上陶渊明归隐的根本原因,你如果读他的诗你会知道,他是不愿意在刘宋政权之下做官——他是一个晋的遗民,他的爷爷(应为曾祖父)陶侃是晋朝的大将军啊,他是不愿意在刘宋政权下做官的——所以他托辞去归隐了。在当时他要归隐很容易,他家里面有田地,他可以雇人来给他种田养活自己,即使没有人雇,他自己也可以去种地,生活要求很简单,也没有人瞧不起他。

这种不安全感我们可以称之为由进步思想所引起的现代病,在这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口号的影响之下,人们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了。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跟禽兽之间的分别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哪里来的那一点点呢?孟子说人有“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有了这“四端”,你的人性情才可以得到发育,你的人性才能够完全,你才能够成长为一个完全人格的人。就像一颗种子,它必须要有土壤、阳光、水、空气、氮的化合物……种种的条件,它才能够成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来。可是现代社会它逼迫着你不要恻隐之心,不要羞恶之心,不要辞让之心,不要是非之心。

前天大家都看了报纸,有一位大四的同学自杀了,他是因为失恋。关于这个问题呢,我们就看到有一些人的反应:一派观点认为,说我要是那个女孩,我该多内疚啊,我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这个阴影,有一个人竟然因为我而死了,这样的人是有恻隐之心的人,是有仁厚情怀的人;有一种人说,我要是那女的,我就难受几天也就算了,反正他也不是我让他死的,这样的人呢相对就冷漠一些;还有一种人认为说,我要是一个女的,爱干嘛干嘛,我应该很庆幸,我很庆幸我没有找这么头脑简单性格偏执的男人,这样的人呢他的性格里面就有那种非常非常非人的一面。

在从前,我们的往圣先贤教我们的都是如何去成长生命,如何去化育性情。读书是为了变化气质,就像北宋的思想家程颐所说的,他说你读论语,你读之前是一等人,读之后还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你没有读过这个书,读书要让你气质转移,让你由下等人变成上等人。可是在这种进步神话的背景之下、在科学理性的背景之下,人们所考虑的不是这些东西。康德说我们所应当坚守的东西,所应当仰望的东西,在天为星辰,在内为良知。所以温家宝先生也提出来要仰望星空。今天很多人都会把康德的这个话当成是发梦话,很少有人真正去想一想你做到了吗?坚守自己的良知;你做到了吗?仰望着天空,看着浩瀚的宇宙,感受一下人类的渺小,感受一下自己的渺小。

所以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美国的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教授他谆谆告诫中国,他说中国之人如果要搞文艺复兴运动,绝对不可以忽略道德。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比喻,他比喻什么呢?说文艺复兴是泼洗澡水,把澡盆里的孩子一起给泼掉了,这个被泼掉的孩子就是人文精神,就是道德,就是文明。他说今天欧洲、西方所流行的是一种伪道德,是一种以功利主义为基础的假道德,如果你相信了这套,你从西方所得到的,不过是打字机、电话、汽车这一些机器,又因为西方的机器的确当时比中国要更加先进一些——所以当时那个林语堂到美国去讲课,林语堂总是说中国怎么怎么好,有一个美国女生站起来就说“老师,你总说中国怎么好,难道我们美国没有一样东西比你们中国好吗”?林语堂说“有,你们美国的抽水马桶比我们中国的好”。当然这个话呢,这个故事它满足的是那些持有狭隘民族主义精神的那些阿Q气的中国人。但是我们也可以做另一面的解读,就因为林语堂他本人并不是一个阿Q式的中国人,他是中西贯通的一个学者,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来表现他的林氏幽默,是因为他认为你美国尽管在器物上有你的好处,我们中国文明中国文化当中也仍然有一些是其他任何民族所无法企及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每一个民族都有其他民族所无法企及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不能够“执一”,不能够“一元化”地来推行所谓的普世价值。白璧德说,因为中国人崇拜欧洲的西方的新式机器,顺带着也崇拜卢梭这样的疯子,所以他说这是一种病,要治。该怎么治呢?就是要不要追求虚幻的虚假的进步而忘记了固有的文化,只有在坚守固有文化的基础之上,再去真正地研究西洋文化,才能够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什么样的正确结论呢?就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是以人文作为它的基础,这也就是我上一讲所提到的,西方古典哲学、西方古典学问和中国传统学问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追求的人的完成。

今天我们不得不感慨上世纪20年代有白璧德这样的空谷足音,疯狂还在继续,大多数人还认为我们的自由和幸福可以通过GDP来实现的时候,危险已经在悄悄地逼近了。工业时代的所谓进步其实它靠得什么呢?靠得是无限制地开发地球的资源。我们这个地球以前一直是有严重的石油危机,当时很多人都在谈,说只要石油用完了,我们人类可能一夜之间都回到了蛮荒社会。那个时候就有科学主义的信奉者提出来说,到时候科学家会有办法的。科学家没有让他们失望,这次发现了页岩气,就从那种沉积得像那个一页一页的岩石里面开发出一种气来——页岩气,可是页岩气难道就没有消耗光的时候吗?所以工业资本主义它依靠了一种虚幻的可笑的信仰,这种信仰是认为我们人类可以不要受任何的节制,包括开发地球的节制,包括生存竞争的节制,包括社会不平等的节制。

所以工业资本主义就好比是一辆只有加速器却没有刹车的汽车。今天像霍金这样的大科学家都认为,我们的人类如果再这样无节制地去索取自然,再这样无节制地去放纵自己的欲望,一千年之内肯定会灭亡。

人类迄今为止,我们所拥有的全部的知识体系可以分成三种:宗教、人文和科学。这三种知识分别对应着儒家所讲的、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天、地、人。宗教相当于天学——解决的是人与上帝的问题,人与自己灵魂的问题。科学是地学——解决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文呢?是人学——解决的是人与自己、人如何成长自己、人如何对待他人、人如何群体协作的问题。这三种知识体系缺一不可,就好比说一个鼎必须要有三个脚它才能够立得稳——我们都知道一个公理:三点确定一个平面,缺了一点,是绝对不行的。而恰恰是近代以来,我们对于科学有一种“执一”的偏执,就是认为科学是所有知识的知识。在此之前,有一派观点认为,哲学是所有知识的知识——大家如果去看那个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基督山伯爵》里面基督山他当时被诬陷,进了监狱。在伊夫堡监狱里面,他遇到了他的大恩人法利亚长老,法利亚长老就跟他讲哲学问题。他说哲学能学到吗?法利亚长老说哲学是学不到的,哲学是一切知识的知识,他是上帝登上天空的时候,他的这个脚下的那朵云彩——以前人们是认为哲学是所有知识的知识。这个当然也是法国、德国的一派学说,大陆一派学说的一种观点,我个人也并不认同。但是从十九世纪末以来,整个人类都认为科学是一切知识的知识,除了有自然科学以外,又衍生出了一种所谓叫做“社会科学”,而更荒谬的还有所谓的“人文科学”——却不知道,人文它不是科学,它是跟科学并驾齐驱、分庭抗礼的一种知识体系。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还会造出“宗教科学”这个荒谬透顶的学科来。

我们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一句话让你看懂中国现代史,这句话就是“一方面无情地抛弃自家的儒家精神、儒家传统,一方面只学到西方文明的形而下的部分”。老子说了一句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们只学到了西方的形而下的部分,它没有学到西方文化从古希腊、从希伯来传统开始的理性精神和宗教情怀。科学它只是人类认识自然的一种途径,科学解决不了人的灵魂问题,科学解决不了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的问题,科学可以很完美地帮助你管理,但是却没有办法帮你理解人性,没有办法让你感到幸福。这些东西是需要宗教需要人文,而且科学的体系它的知识特性和人文、和宗教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个人叫做方舟子,一贯以来在反对宗教,他看到别人信仰宗教呢,他就心中充满刻骨仇恨,他就骂你愚昧、骂你落后,充满了鄙视,甚至于前一阶段那个“韩航”——韩国航空公司出事,我们中国有这个学生去世了,他因为知道有这个学生是基督徒,他就极尽嘲讽之能事,毫无恻隐之心可言,科学已经把他的心灵彻底给异化了。

他不理解的是宗教知识——他说我跟你讲,上帝是不存在的,我可以用无数的东西来证明——他不懂得宗教是讲信仰的,你跟一个信徒去讲有无问题是极其荒谬的,因为宗教的知识体系决定了它就是只讲真不讲伪,它只讲信与不信——要么你就信,要么你就不信,不跟你讲道理的——这是它的知识特性。

人文学科人文的知识体系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它是看人的,有“可言”与“不可言”的分别,孔子讲了一句话,他说你跟那种能够跟他讲道理的人,你不跟他讲道理,你就失去了这个人;你跟那种不能够讲道理的人,你跟他讲道理,你是浪费时间、精力,你对不起你要讲的道理。人文学科它看一个人是否掌握真理,完全看得是他的人的修为,他的天赋——他的天分高,他修为深,他就理解得多;天分差,修为浅,他就理解得少。所以你一个刚开始学诗的人,他就会认为说只有唐诗那样的才叫做诗,读多了以后才知道哦原来宋诗绝对不逊于唐诗,再读才知道原来近代诗词读起来才是最过瘾的。这个是一种随着学养的进步才能逐渐认识到的问题,这不是靠科学实证的。

好比说,两个京剧大师谭富英和马连良,懂戏的人特别懂戏的人都会更喜欢谭富英,马连良的唱有点滑、有点油,不够古雅。可是这个观点你没有办法跟外行讲的,不懂戏的人你根本是听不懂的。人文学科它就是这样一个特点,而科学的特点是什么呢?是可以证真也可以证伪,你提出一个命题来,我是来证明它的,但是同样另一个人可以只要他能够找到反证,只要他能够通过实验证明你的是错的,你的就是错的,所以科学是可以证真可以证伪。你一个大教授一个大权威超级大权威,你完全有可能你的实验就做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博士生,这是科学的特点。

科学既然是既可以证真又可以证伪的,科学主义的存在就是一个非常可笑的事情。因为科学主义认为,所有的标准归根到底只有一条标准,就是科学,认为凡是不能够被我们证明为真的,它就是假的——这个其实是违背了科学本身的精神的。我有一个朋友,立场很不一样。当年是因为都研究金庸小说成为了朋友,他是方舟子的好朋友和超级粉丝。他就认为凡是信仰中医的、凡是反对转基因的这些人,他都要拉黑。他原来是学理工科的,后来才改学文科,他也是一个坚定的韩寒的质疑者,在一个著名的学术刊物上写了万字长文,来证明韩寒是作伪的。那我当然我是非常欣赏韩寒的。我就思考一个问题,我和他都是先学理工科后来改学文科的,他原来本科是先读的中大,然后呢又考研,考了中大的中文系,我呢本科是读的清华,后来转学去了北大中文系。经历上差不多,但是为什么他会是那样的一个科学主义者,而我是一个坚定的人文主义者?后来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个还是人文学科所讲的性情的问题。读书只能转移气质,使得你看起来不像一个粗鄙的人,但是读书不能够变化性情,你的性情决定了你后来的道路,决定了你的选择。

其实科学发展到今天,我们真的就认识到真理了吗?不妨我们回顾一下科学史。在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提出来之前,人们就认为牛顿的三大力学就是绝对的真理,狭义相对论提出来以后才知道牛顿的三大定律只不过是在特殊状况之下的一种个案一种特例,将来会不会还有更加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又修正乃至于全盘否定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想这是有可能的。科学家自认为自己看得很多了解很多——其实大家如果说打过一个游戏叫《英雄无敌》的话,都会知道,《英雄无敌》开始地图整个都是黑的,你走过去的地方你的视野所到的地方它才会变亮,你要把整个地图走完,它才会显示出一副完整的地图——可是宇宙的浩瀚,品类的多繁,这些都是我们的《英雄无敌》地图所无法望其项背的。

我们所积累的全部的科学知识,都是在地球或者说在我们现在这个宇宙环境之下形成的,我们对于我们的地下、对于我们的海里面几乎是一无所知,对于宇宙的了解也非常之少。我们今天所建立的全部知识体系,放到外太空,究竟是不是还有价值?是不是还是正确的?如果真的是如科学家们所预测的那样,存在着一个反物质的世界,我们所讲的这些东西我们所了解的那套科学理论在反物质的世界是否又仍然存在?

2010年的时候,美国宇航局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宣布研究人员在加利福尼亚莫诺湖发现了一种微生物,这种微生物完全颠覆了我们从前对于生命的定义。它不再需要氧,不再需要氮、碳这些生命必须物质,它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砒霜里面所拥有的基本物质——砷。这还仅仅是地球生物的发现,大家想一想,如果未来人类能观察到的世界更加拓展,情况又会怎么样呢?没有人知道。所以牛顿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科学家,他说了一句话“很多人说我很伟大,我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还有一句话是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好奇的孩子,我在海边捡了几个漂亮的贝壳而已”。

我个人是一个坚定的中医的支持者,因为中医的切身疗效让我深知这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无论是我们深圳的赵明乾老先生还是北京的徐文兵大夫,他们的医术我都曾经深深受益,而很多的病西医是束手无策。大家如果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话,其实可以上新浪博客搜一下“从道者医托丹娜”她的博客,里面有赵明乾老先生他关于中西医的很多的见解,都是金玉良言。但是这些科学主义的偏执狂就认为中医不科学,他们把凡是自己所不能够用理论解释的东西都称之为不科学,哪怕就是中医明明在他们的面前把这个非常病重的人给治好了,他也认为你这个不科学。实际上现代医学发展到今天,对于很多疾病是完全束手无策的,你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自己都没搞清楚,你竟然去要求中医符合你的体系,这是何等之荒谬可笑!

刚才我跟大家谈到的是科学的偏执,而科学来到这个世间,本身就隐含着一颗魔心。近百年以来,科学便利人群是我们前人所无法想象的,但是科学所随之而带来的一颗魔心,就是所谓的“工具理性”,却成为了悬在我们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工具理性它是只相信实证的,凡是不能够被现代科学所证明的东西,它都无情地贬斥为虚伪的、反动的、落后的。因为上帝是没有办法实证的,所以在现代科学家认为上帝就是不存在的。这点很奇怪,在全世界其他的国家信奉上帝的科学家人数占到了70%以上,无神论者的科学家其实在全世界是很少的,但是在某一些国家却是成了主流。没有了上帝以后的人类,就把追求放纵、追求堕落当成了自由,当他们在毫无顾忌地追求这种自由的时候,其实是会损害掉真正的自由,因为自由一定基于一个前提,就是要有贵族和平民的分别,没有贵族作为一个强大躯体的自由是不可能长久的。因为贵族精神意味着一种向上的精神、向善的精神,自由的目的是什么?是让你社会更加美好、更加向善哪,不是让你自由地去作恶啊,让你自由地去放纵自己啊。所以工具理性的结果就是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就意味着生命价值不再占据主导地位——生命价值是追求高贵的,是追求向上的——有用价值成了社会主流。

人文学科它的重点在于人。因为人文学科重点在于人,所以人的价值才能够凸显出来。而工具理性否定掉这一点,工具理性认为说你每个人之间的禀赋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看你做了多少的事情你做了多少成果你的价值就更大,不再相信权威。中山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台湾成功大学、澳门大学这些学校就长期以来一直在办这个中华大学生诗词大赛,但是往往选出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甚至于出现了把那种非常差的作品选为第一名的情况。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一种情况呢?就是因为它否定掉了权威,对一首诗的好坏的判决古人是很清楚的,你是有权威的,大家也承认有一个权威,但是它的这种赛制,只要你是教授,你都可能成为评委,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教授自己都能够写好诗,不是所有的教授他都能够分辨出诗的好坏来。那么大家一民主,大家一投票,往往是多数不懂的外行的教授他所认为好的——就是浅易的那种诗就上去了,反而是那种非常深婉的非常有价值的作品——只有那些少数的内行才认可,它反而落选。

人文学科一定要解决一个价值问题。我去做一个研究,我首先要知道它有没有价值,它是好还是坏,它在文学史当中它究竟应该占据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但是科学主义只讲实证,它不去考虑这些问题,最终结果就是对于价值问题退避三舍,越来越多的人去研究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比如胡适,他说自己是有“考据癖”——他的爱好、他的癖好就是去做考据,可他做什么考据呢?一本非常恶劣的小说——还带点黄色的小说——叫《醒世姻缘传》,胡适经过了好多的年考证,最后终于找到材料证明说这个小说的作者就是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也就是说蒲松龄不但有文言小说集《聊斋志异》,还有这样的一个白话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可是做出这样的一个成果来,对于理解这个小说的价值本身有何意义呢?其实你读这篇小说对你的人生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我们说什么是好的书?好的书你读完以后你的人格要有进步,你要能够人格上成长,这样的书才是好的书。否则这种书它是勾引你堕落的书,是根本没有任何价值让你去读的。同样对于《红楼梦》的研究——《红楼梦》的研究胡适就研究说《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现在广州有一位学者叫陈林,他有研究证明《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当然我认为陈林的见解陈林的考证的这种科学性、正确性应该是远远超过胡适的。但是无论是胡适的研究还是陈林的研究都是没有价值的,因为《红楼梦》这部小说本身就是没有价值的。

工具理性还有着极强的控制欲。香港有一位大思想家,我认为是华人世界顶尖思想家之一的霍韬晦先生。他说:“科技是工具意识的扩大。工具意识其实是利用意识,利用工具来满足我们对外界的控制,所以控制意识才是根本。人要把外面世界控制在手里,从动机上说,可能不是一个好的东西。控制,现在我们讲管理学也讲控制,对生产、对销售,全部都要讲控制,但首先是对大自然的控制,对客观世界的控制。知识就是提供这方面的根据,满足我们这个心。然而,这个心可能是一个魔心:想控制世界、控制人、控制生产、控制范围、控制程序,甚么都在我的操控之下。但这可能吗?这只有引起更大的冲突、更大的灾难,所以这是人类里面的一个魔”。霍韬晦先生的文集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建议大家都去买来看——非常了不起的大思想家。当然也有他的观点我也不能认同的,比如关于美国打伊拉克的问题,我是支持美国的,我认为这是孟子所讲的吊民伐罪,但是霍韬晦先生认为是入侵,但是尽管有着这样那样观点上的歧义,依然不妨碍我对霍先生的崇拜——了不起的中国华人圈顶级大思想家。

霍先生的观点并不是杞人忧天,从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自然的索取、消耗就是无度的,人类对自己的内心的放纵也是无度的,这个除了工具理性的魔心,没有第二种解释。工具理性因为控制自然,进而控制人,科学研究造出了“管理学”这样的一个学科,每个人都会成为社会的一个螺丝钉,这样我们的人还有何自由可言?还有何幸福可言?我们现在都要提倡科学管理大学,大学还需要管理吗?大学里面的老师是全社会里面素质最高的一群人,基本都是有博士学位的,如果这样的一群人还需要管理,那还了得?美国就没有教育部的,中国人不能理解,说没有教育部,大学怎么管呢?大学哪里需要管?教育也不需要管。其实中国很多东西都不需要管,你不管,哪个部门撤销了,我们中国哪个行业就好了。

霍韬晦先生说:“很多人以为社会因科技而改变,进步了,人类比以前活得更幸福了。但实际上,这个只不过是方便,只不过是舒适”罢了。因为科学只不过是满足了人的贪婪、懒惰,贪图享受,贪图更多的物质满足的本性,助长的是人性的贪婪和狂妄。现代社会的进步其实都是在靠人的求知欲,靠着人的进取心来获得的,这些东西当然不可以没有,但是凡事过犹不及——孔子的这个思想是非常之了不起的——“过犹不及”——你过了头了,它就不行了。

我们整天都在想,怎么样去买大房子,买好车,吃好穿好,有多少人再去想一想我们的精神世界如何安顿?我们怎么样让自己的内心更加自由,让我们更加从容面对这个世界?今天我的一个好兄弟他的父亲昨天去世了,我安慰他之后,我又跟他再一次地念诵起钱穆大师的一句话——“大家不要认为这个世界是黑暗的,需知道光明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我们要用心里的光明来照亮这个世界”。这种精神就是一种人文精神。你要想获得自由,要想获得幸福,你就不能够为外物所驭——不能被外物所驾驭,人不能变成贪财的殉夫——殉葬的殉——你不能够成为财富的殉葬品。所以,只有你把人本身当作目的时候,你才有可能通向自由通向幸福

怎么样把人当成目的呢?《中庸》里面有一句话——《中庸》开头的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什么意思呢?上天给予我们的全部的禀赋,我们的全部的从上天那里所接受到的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力量、我们的智力、我们的情感,这些东西叫做“性”;统率自己的性,统率自己的这些禀赋,就叫做“道”;去修饰、矫正这个道就叫做“教”——教化的教。我的这个观点可能和大家读《四书》读到的朱熹的解释是不一样的,但是我想大家以后听我讲的时候会知道,我的这个观点——当然不是我最早提出来的,是潘光旦先生提出来的——这个观点是更加符合整个的文章的逻辑的,也更加符合儒家思想整个体系本身。我们如果人只是满足于本能的满足,即使在一个现代社会我们也不过是能够用电脑的野蛮人而已。如果为了满足本能少受约束,只讲有用,不讲有所不为,那么我们还要古人所讲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样的圣训干什么呢?这哪里是什么进步啊!这在精神层面上根本不是进步,反而是一种没落、一种堕落。这恰恰体现为人类本身应该有的通向神性的那种高贵一面的丧失,恰恰体现为多数的、平庸的、只讲有用的这种低贱的价值取得了完全彻底的胜利。速度和激情掩盖着的可能是死亡。孔子说“天地之性,人为贵”,《中庸》里面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就充分自由地发展自己叫“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自己能够充分地自由发展,那么整个社会上的每一个人也都能够充分自由发展;“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地球万物都能充分自由地发展;能尽物之性,则能尽天地之性;能尽天地之性,则可与天地参矣——你如果说能够让整个万物宇宙万物都能够充分自由地发展,不是去跟它作为一个我征服你你征服我这样的一种对象的话,那么你人就充分地完成了,就与天地并列成为“三才”,这叫做“与天地参矣”。

所以汉代扬雄说了一句话,说什么叫做“儒”啊?胡适他们解释“儒”本身最早意思是柔、柔弱的意思,就是这些人,打不过你,所以跟你讲道理,柔弱的意思——胡说八道。儒——杨雄解释得非常清楚——“通天地人者曰儒”,能够贯通天地人才叫做儒。所以在今天这个时代,宗教、人文、科学三者不可偏废,缺一不可。无论对于任何一种的偏颇,把宗教当成绝对的真理其它的都要臣服于宗教,人文当成绝对的真理其它的全部要臣服于人文,和这个把科学当成绝对的真理所造成的偏颇都是一样的,只有贯通天地人,你才能够称得上是一个“儒”。那么也只有贯通天地人,你才能够充分地认识到科学进步所带来的种种的问题——它放纵了人的贪欲,忘记了我们人的目的不是要满足本能,而是要有向上的追求。

在2007年的1月17号,《原子能科学家公报》——这是一个组织——它宣布把末日之钟它的指针拨到了11点55分,也就意味着我们人类已经走过了我们的大半场,我们离我们的地球的灭绝只有5分钟的时间。所以,在今天这样的一个情况之下,我们要高呼人文精神重新回来,我们要高呼儒家精神重新回来,每一个人充分自由地发展,达到与天地参的这种程度,就是我们的中庸,就是我们的追求。

今天我的读书心得跟大家分享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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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如 - 简介
徐晋如,当代知名青年诗人学者1976年12月27日生,字康侯,号胡马,江苏盐城人。1994年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1996年转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是自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以来,唯一一个在本科期间读过清华北大的学子2005年,跳过硕士阶段,以同等学力考取中山大学古文献学博士,成为岭南著名学者陈永正教授关门弟子

2007年9月起,任中华诗词研究院(该组织注册于英属维尔京群岛,由著名企业家王功权投资)研究员
2009年9月,执教于深圳大学文学院
治学领域主要有三方面:政治儒学诗词学京剧学[1][2]

澳门学人出版社,2002)
2.《人苏世——北大第一保守派思想文录》(台湾风云时代出版有限公司,2005)
3.《红桑照海词》(澳门学人出版社,2007)
4.《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禅心剑气相思骨——中国诗词的道与法》(即《大学诗词写作教程》修订版,香港花千树出版社,2009;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
6.《忏慧堂集》(巴蜀书社,2009)
7.《红朝士林见闻录》(自2006年起在网上连载) [1][2]

孔子庄子》(中国物资出版社,2007)
此外有学人诗词丛书《忏慧堂丛刻》、当代名家词丛书《词乡校丛书》等著。 [1][2]

因以下事件,也曾在学术界和媒体频频引发争议。
1、少年作家胡坚希望以自己的小说敲开北大的大门,徐晋如撰写《当平等妨害公正的时候》予以痛击,并激烈批判了北大副教授孔庆东。孔庆东以《当又一瓶硫酸向我孔庆东泼来》予以还击。
2、撰写《忘掉岳飞,好好过自己的生活》,痛斥民族主义思潮,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应该学会“对自身权利和尊严投以深切的关注”。被认为是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反对民族主义的代表。
3、美国准备攻打伊拉克时,徐晋如携手青年学者余杰,共同发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关于声援美国政府摧毁萨达姆独裁政权的声明》,引起海内外媒体关注。
4、2003年,主编《清华第一,北大第二》,提倡老清华精神。区辨了两种自由:“清华人的自由和北大人的自由”,清华人的自由是现代人的自由,北大人的自由是古代人的自由。又认为梅贻琦的通识教育优于蔡元培的兼容并包。
5、曾于清华大学门前殴打一名老年乞丐,2003年他在网络上言及此事,引发争议(徐晋如事后自称,他殴打老年乞丐,是因为对方羞辱知识分子)。 [1][2]
6、在其著作《大学诗词写作教程》中(二版更名为《禅心剑气相思骨——中国诗词的道与法》),强调《国风》由贵族创作,中国文学的源头在士大夫不在民间。其理论基础,根源于《毛诗》,也是对方孝岳、朱东润等学者观点的进一步发挥。按诗经不起源自民间,本是“学术界”(此处的“学术界”,特指徐晋如所认可的学者圈子)几近公认的结论,但徐晋如由此遭人斥骂,被天涯娱乐派网友戏称为“士大夫同学”。 [2]
7、认为媒体名人于丹对《论语》的解读,是对传统经典的亵渎,导人向“贱”而非向上,于是发起“十博士批于丹”事件。
8、与网络诗人伯昏子联名发表《优秀青年诗人反对声韵改革的声明》,对以中华诗词学会为代表的主流诗坛进行猛烈抨击。 [1]
9、与著名学者李辉携手,批驳“国学大师文怀沙,言辞激烈。文怀沙的“忘年交”,“书生霸王”赵缺《北京晚报》发文,称徐晋如“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学青年”,是哗众取宠的“文坛宋祖德”。
10、提出二十世纪真正的国学大师只有康有为钱穆潘光旦,包括陈寅恪王国维在内的名学者都不能算国学大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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