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不试的话,一定会后悔。

  ——那么,谁来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情除了“后悔”以外还能有其他别的形容?

  没有什么能够损失。

  ——自信不算损失?自尊不算损失?以往每次的期待都不算损失?

  从此以后再不会遇见。

  当事人如果不是自己,为什么谁都能够信口夸河地许诺着“一定”“绝对”“没错”,洋洋地渲染着没边的可能。而自己偏偏也相信了那微不足道的可能。印晓凡把脸用力埋在书包里,手一点点抠紧了座椅。

  再来已经是两周后。度过最严酷寒冬的列车,天也开始逐渐在六点显出蒙蒙的亮光。印晓凡自上次以后同样更换了原先的固定座位,她调换到后两节车厢。因而这次的相遇只能算彻底巧合中的巧合罢了。

  “嗨。”她先向男生打招呼。

  已经不系围巾,但依然穿着浅米色制服的男生愣了一下后,尴尬地笑了笑:“你好。”印晓凡身边空着七八成的位置,但他站着没有坐。

  “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为什么之前你一直坐在我的旁边?”

  “如果有让你误解到什么,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只是,”男生换了手抓住栏杆,“觉得两个人坐一块,不那么冷罢了。”

  “是吗。”印晓凡笑笑,“也没错呢。”

  “嗯......”

  “该抱歉的是我。”嗯,是我想得太多了。
 
——献给某个年月

  ——年轻是什么?就是那年我疾呼着环保,却悄悄随手把废纸扔在没人看见的角落,明明拐角就是垃圾桶;戴着值日胸牌的你看见了,说,同学,你扔得很美形。

  ——年轻是什么?就是那年我费尽心思,却只装作巧合中的巧合擦身而过,却不敢仔细端详你的眼睛;和别人一起的你看见了,转头向同伴,说,昨天模特大赛,7号的腿真美。

  今天节气雨水,气温--3~12度,室温刚好可以理直气壮的拉开运动校服拉链露出粉色毛线衣和费尽心机搭配的......纽扣。

  层峦叠嶂,草木葳蕤,花团锦簇,蕾丝喧闹。美少年的肩线呈三角板一样的轮廓,后脑的头发恰到好处地趴在衬衣领子与脖子交界的地方,有一番令人不间断母性大发进而动手抚摸的风情。那一根根尤其罪恶的睫毛结结实实的铺在了每一颗红心上。

  而此刻台上不解风情的中年妇女还在滔滔不绝地陈述着她有多么了解马克思的用心良苦为什么价格就是要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忽然眼神就因发现睡眠呼吸而起伏的额前乱发而心花怒放起来。

  “褚小希同学”,

  三角板闻声微微震了一下。

  “你是不是能解释一下你对价值规律有什么不满么?”

  三角板变成了半圆仪。

  “或者你可以回答我为什么每次上课都看不见你的脸?”

  三角板以1/2倍速变成了直尺。

  “不好意思,老师,我只是脸被胳膊硌了太多和您期待中的脸颊不相称的红印儿不情愿抬起头来”,直尺用手轻轻掩着脸孔,笑靥如花。

  “同时,我自始至终身体力行用虔诚的姿态去‘沉思’革命导师马克思同志为政治经济学的奉献”,花儿微笑着偷瞄教室。

  “并且,我对马克思同志与恩格斯同志两位同志间充满的革命同志般的情谊也充满了……”

  “老师,已经下课了。”就在褚小希的同志论发表完之前,常路把手里的一摞书轻轻磕了磕插话。

  “还有,您让我收的列宁土地论阅读报告已经齐了,是不是现在帮您拿到办公室去。”

  中年妇女哐哐当当合起讲义转身出门,估计怒气此时转化成了对自己在理论水平和对革命导师的研究上有待提高的怨念。

  常路把头发绑结实,转向趴在桌子上饶有兴味地冲着中年妇女背影摇头的褚小希,敲了敲那张被他常年用来当床的课桌:

  “你,体育课不用上了,把报告写完交给我。”

  “……这样我只能认为你借机接近并与我搭讪。”褚小希捂着脸,眼中泛起盈盈光亮。

  常路伸出指头直指向褚小希的眉间:“作为课代表,我不想看到所有你的女同学拥趸,和所有认为模仿你的行为可以得到我点他们名字机会的男同学效仿你,而让我一本作业都收不到。”常路转身刚要走,突然又回过头来:“你随时随地眨星星眼的功夫足够每次按时交作业了,不过,这种行为还真衬你动听的名字”。

  褚小希眯着眼睛,半晌,指指常路脑后的皮筋,然后用那一贯看不出笑到什么程度的语气:“你鞋带开了。”常路顿时感到脑袋上青筋活跃,但此时此刻,那些每个正常人应有的仁义理智在眼前浮现着,所以还是坚持控制表情,端起篮球走了。

  “真的开了呢……”褚小希笑笑,随手自作业簿里翻出常路的报告,自顾自抄了起来。

  褚小希抄完报告的时候体育课只上了一半,所以就去操场“感受一下如火如荼的生命”,褚小希望着篮球场半场上跳健美操女生的运动短裤如是说。篮球场的另外半边是一群女生在打篮球,褚小希仔细一看是他们班的那帮如火如荼的生命在体育老师纵容下自由比赛着。

  常路是显眼的,尽管她只是穿着灰色的运动......长裤。但那一头嚣张的头发简直就在猎猎飘舞,奔跑,跳投,转身,像一片飘飘洒洒的墨色酒幌。“还挺像那么回事”,褚小希笑了笑走到场边,倚着篮球架子观赏起来。
 
 五分钟之后,褚小希的脑袋上冒出了三道浓墨重彩的黑线。

  带球走步,二次运球……“我真得很怀疑,她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并且自然华丽连续进行这些动作”,褚小希克制自己不一头磕在地上,“而且还不系鞋带。”

  “常路,鞋带开了!”褚小希笑眯眯地冲着常路喊。

  常路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冷风,接着好似受到重重地践踏——果然受到重创倒地——不是因为鞋带。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

  几乎所有的队友都争先恐后地捧着一颗红心向褚小希奔去。

  褚小希兴致勃勃地表演起投篮给他的忠实拥趸们观摩,拥趸们则用比打球还高的热情欢呼雀跃。

  “上篮是3步不是4步”,褚小希边示范边循循善……fans,“你们也不能因为抢篮板球掐别人的脖子。”

  常路望着鼻子下水泥地爬过的蚂蚁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

  下课铃不失时机地响了。

  褚小希蹲在常路面前,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你对在球场上进行日光浴有独到的体会。”

  常路抬起眼皮来看着这张逆光的脸,三白眼还是面瘫,总之美得没有一丝瑕疵,却有一拳把它打肿的欲望。

  “看样子你需要我温暖的援助之手,”褚小希伸出手,骨节张开的角度温吞而和善,“我还要告诉你我报告听从你的吩咐写完了,要麻烦你去交呢。”

  见常路大义凛然就是不动的架势,褚小希晃晃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起身,挥手走了。常路趴在地上,望着褚小希的背影,感觉到膝盖和胳膊肘全都擦破的疼痛,眼泪才忍无可忍地流了下来。

  时间的速度犹如夕阳的乌鸦一样一晃而过,彼时的常路还在幼儿园里当体育委员。所谓幼儿园里的体育委员,就是负责到时领着全班小孩子户外放风的阿姨,在这群鼻涕虫里找一个身体最健康,性格最强硬,最好还有点拳脚功夫,总之能在时常突发的暴动中树立威信的人代替她维持秩序,然后年轻的阿姨就溜到墙角搬一把躺椅,思考她的嫁衣穿什么款式以及怎么对付婆婆的无理取闹去了。

  四月末的四点钟,幼儿园院子里一幅懒洋洋的色调,砖缝里冒出绿油油的不知名草本植物,暖暖的风和不时从草丛和花朵里飞起的蚂蚱缠斗着;衣服染上了晚霞,远远的,怎么看……都不像一幅画:

  全班小朋友多半在边哭边看这其中两个小男孩滚在一起,互相用橡皮泥和不知从什么模型上拆下来的塑料块(事后据可怜的园长向家长哭诉,是当时非常流行而且还不便宜的立体拼装玩具)攻击对方,正当两人以最原始的决斗方式打得如火朝天时,常路手里挥舞着一条柳枝编成的鞭子从人群外冲了进来,颇具女王气势地抓住了男孩A的后脖领,用鞭子使劲抽了一下男孩B攥住男孩A前脖领的手,又用穿着漂亮红色小皮鞋的脚狠狠地各自踢了他们屁股几下,结果两个未来男人之间的战斗转化成了以女王胜利、男孩们痛哭着跑回教室的好戏。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真是自然得像热血的RPG游戏,最先胜利的肯定不是最终打败boss的少年才俊,而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沦为了次boss或者用来被膜拜的配角,或者只是青春啊怀念中无数被主人公用来说事的路人甲乙丙丁或者面目不清背景人物ABCD。

  常路还没来得及像所有身体力行冷笑话和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的单细胞少女一样不知从哪里摸出没盖的茶杯或者作18X状叼起多半是用作装饰用的烟卷,其他的小朋友已经分好了阵营,一批打算等着阿姨睡醒了去汇报这一明显影响安定团结的事件,一批继续以无比崇拜的眼神跟随着常路,另一批——也就是绝大多数不满5周岁的公民已经迅速忘记了刚才的暴力事件——或者说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数青春啊怀念的素材。

  幼儿园之所以成为无数人标志性怀念符号的原因估计是,什么事情都已经模糊的可以用迸发的想象力超过80%地虚构,不需要用逻辑和理智准备像模像样的官方解释来对付随时随地的证据和证人。比如某娘亲最喜欢检查某爹亲买回来的胡椒粉是不是来自那传说中初中时某爹亲绯闻女友目前居住的街区的超市。
 
 常路刚发觉似的,把沾了她满手绿色粘稠状物质、可能有碍公主(分明是女王)形象的绿色柳条扔到了一边,然后却像所有想维护自己形象却在某种程度上本末倒置的那个年纪的的人一样,把手背在背后,然后在裙子上蹭了蹭(……)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爬到了幼儿园的矮墙上,望着夕阳的方向,嗯,好吧,其实是爹亲来接她回家的方向。

  严肃地说,世界不是那么有情调的。就算在小说里,也不是。

  常路小同学完美的马尾辫因为刚才除暴安良,或者说是以暴制暴更合适些的行为散乱得异常夸张。幼儿园时代的女孩子大多对维护自己形象心有余而力不足,常路掳下了皮筋,却不知把头发绑得油光水滑的奥义究竟是什么。她皱着眉头,专心研究着左手怎么能够脱离人体工学原理把右耳际的碎头发拢到一起。

  “你鞋带开了啊”

  常路迎着声音看去,一张逆着夕阳的金色的小脸,面无表情。

  常路左手还在不屈不挠地和右耳际的碎头发进行着斗争,但她还是用上半身带着视线去够自己穿着美形小皮鞋的脚了。

  150度。

  120度。

  90度。

  哐铛。

  常路小同学从矮墙上栽了下来。

  四月末的五点钟,暖洋洋的夕阳照着幼儿园的矮墙。穿红皮鞋的小姑娘以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墙角的草丛上大哭,有着面无表情金色小脸的小孩子拽了拽她皱巴巴的裙子说,真的开了呀。

  这真的不是一个惊悚电影里的镜头。

  总之,矜持(……)的常路同学从那时候起就对逆光的物体充满了怨念:“收起你的《网球王子》,别让我看到那可恶的逆光眼镜片,”常路一边贴创可贴一边威慑医务室值班的槐宇飞,“碘酒拿来,少女向的口香糖男。”

  槐宇飞暼了常路一眼,满不在乎地使劲嚼着口香糖:“野蛮也许是天赋异禀,迁怒于我就不对了,”扭头朝屏风隔壁,“装大牌,碘酒拿过来。”

  庄达俳一副明显睡了整个下午的姿态,慢悠悠地打着哈欠走出来,瞪了槐宇飞一眼“神经病啊,”仔细看见槐宇飞手里的漫画,“口胡!谁让你又一边抠鼻孔一边看我的杂志!这黏糊糊的是什么!废柴!我定要打到你扑街!”

  “你才抠鼻孔!这是口香糖!别操着港漫那种恶心的强调说话!装什么大牌!”

  两个嘴脸狰狞行为猥琐带着执勤袖章的高中男人撕扯在了一处。

  常路只好随手抄起桌上的杂志朝着两人扔过去。

  两个被暗器打懵的男人脸上呛满了碘酒。

  “你们俩从幼儿园时感情就很好,犯不上只争朝夕”常路端起标志着列宁学术高度的报告书,“待会儿你们班主任就检查过来了,依稀她今天穿着‘尖尖的’高跟凉鞋,我想。”

  常路一瘸一拐地走在办公楼和行政楼之间的月季花坛比月季花茂盛的小路上,远方呢,又是那该死的夕阳映照的逆光美景。

  学生一堆堆推着自行车回家中,男生们勾肩搭背地抱着足球篮球各种球,女生们叽叽喳喳商量是为红薯还是雪糕贡献周末最后的零花钱,男生摆出“来追我啊”的奔跑架势躲避着女性卫生委员安排的扫除任务。

  那么,男生这种生物存在有什么意义?除了耍宝和挨揍,常路叹气,进而咬牙。

  周末的晚上除了选秀节目和暂时扔到一边的作业,最幸福的是比平常稍显用心的晚饭。香辣鱿鱼虾,蛋黄玉米,传说中黄瓜和花生还有鸡肉炒在一起的花花绿绿的菜。明显吃得超过高中女生心里防线分量的常路开始暗暗后悔。常路娘亲瞄了一眼显著吃多的女儿,说:“今天超市没有大减价,我也没有捡到钱包,对了,更没有心血来潮模仿分不清性别的电视厨艺小哥教师。”

  “我可什么都没说,”常路没有给娘亲反攻的机会,起身,“杂志上说,中年妇女饭后涮碗有利于控制体重。”
 
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我是你的你的你的就是
 
 成真有两个家,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深圳。好在香港、深圳仅有一河之隔,来去也不超过两个小时,无论是回到哪一个家,对成真而言,都是那么方便。

  成真香港的家位于港岛最繁华、热闹的地区,那里是个不夜城,24小时都可以找到吃喝玩乐的去处,灯红酒绿,熙来攘往,然而,对成真来说,这只是她为了工作、生活方便而选择的居所,比较而言,成真更喜欢她深圳的家。

  成真深圳的家依山傍水、闹中取静,这是一套公寓式高档住宅,望上去十分爽目清新,家私是白亮光的,干净的乳白色里夹杂着紫色的玻璃装饰,配以精致的不锈钢拉手等点缀,整体上给人十分浪漫、现代的感觉。客厅里,清一色的白亮光家私高低错落、完整而统一,却忽然有一把金黄色的美人沙发椅掺插进来,给人跳跃和眼前一亮的感觉。房和厅都有着大大的凸窗,窗帘有两层,环绕玻璃凸窗的是一层薄薄的白纱,上面绣着一片片淡淡的绿叶,而里层则是绿色的薄天鹅绒窗帘,上面绣满一片片叶子形状的图案,让室内生命的气息马上浓郁了起来。

  成真今天又回到了她深圳的家,晚饭后,她照例要到空中花园去散散步。

  空中花园位于18层楼,成真平日里去到花园时,多半正是彩霞满天、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此时凭栏远眺,一边是湖光山色,景致宜人;另一边却是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再加上园中假山怪石,粉花碧草,置身其中,便宛若置身在一幅活动的画卷里,你自己也成了画中的人儿。而当那彩霞渐渐退去的时候,湛蓝无垠的天空里,疏云淡淡,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月明风清的都市里,霓虹耀眼,夜色朦胧,此时此刻,人的心情是愉悦的,那感觉是甜蜜的、灵动的、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滋味一丝丝地缠绕。

  可是,今天的成真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眼前的良宵美景也不能令她释怀,她感到心情十分沉重。这些日子她一连失掉了好几个长期客户,情况若再持续下去,她的公司就会因为入不敷出而无法经营下去。其实,成真面临这样的经营危机也不是一两次了,但好在每一次最后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可是这一次,成真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灭顶之灾的降临。

  “我该怎么办?”“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我又要往何处去呢?”成真喃喃自语道。

  这是成真脱离困境的法宝,一旦把这几个问题想明白了,任何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成真跟在她的姑姑江芝灵身后,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她想不到昨天才过了罗湖桥来到香港,今天姑姑就带她出去见工。

  为了令自己看上去成熟些、时髦些,成真特别穿了一套乳白色的西服套裙,这是她在日本时装杂志上看中的款式,然后买布料找裁缝特别定做的,也是特地为了来香港求职准备的。在成真的心目中白领就应该如此穿着,成真此时虽然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充满了自信。

  江芝灵一大早起床就告诉侄女,她今天要带成真去见两位老板,其中一位是贸易公司的张老板,是她的长期客户。另一个是这位张老板的朋友,江芝灵也是第一次见,据说是做电单车生意的。电单车是香港的叫法,在内地称做摩托车。

  江芝灵是一家
证券行的外汇经纪。外汇经纪是做什么的,此时成真心中完全没有概念,尽管姑姑江芝灵跟她解释了半天,她仍是一头雾水。只有一点她听明白了,就是这个张老板很有钱,然后拿一部分钱出来交给姑姑,让姑姑在外汇市场里帮他以钱生钱。

  姑侄二人来到一家
装修豪华的酒楼里,到了门口,成真放眼望去,中间大堂里摆放着一张张的圆桌,靠墙边是一个一个半封闭的对座位,椅背很高,包厢似的。

  这时,有侍应生殷勤地迎上来问道:“请问有没有订位?”

  江芝灵答道:“是一位姓张的先生订的位,11点半钟,四位。”

  “哦,张先生已经到了,请跟我来。”侍应生将姑侄俩带到其中一个靠墙设置的包厢座位前,冲着里面说道:“张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成真见两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密斟斟地谈着话。听到侍应生的声音,两人抬起头来,其中靠边的一个男人迅速站起身来,热情地说道:“江女士你好,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伍老板,是做电单车生意的。”

  又回头对那个伍老板说道:“这位是江女士,我跟你提到过的,是我的外汇经纪。”

  伍老板站起身来和江芝灵握了握手,彼此交换了名片,张老板则在一旁不停地解释着什么。

  成真一直站在一旁观察,见那位张老板是一位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说话快得像炒豌豆,头不停点得像鸡啄米;那位伍老板长得很结实,有张红红的柿饼脸。

  四个人坐了下来,姑侄俩坐到他们的对面。张老板这才满脸堆笑地望着成真问道:“江女士,这就是你的侄女吧。”

  “是的,她叫江成真,今年19岁,她初来乍到,还要请两位老板多多关照哟。”江芝灵又转过脸对成真说:“真真,你还不请两位老板多多指教。”

  成真果然听从姑姑的话站起身鞠了鞠躬道:“请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坐下坐下,先叫点心。来,江女士,你来点。”张老板边说边将点心纸递给江芝灵,但眼睛却上下打量着成真。

  点心上来了,张老板咋咋呼呼地不停地往江芝灵和成真碗里夹点心,眼睛仍不停打量着成真。

  成真很不习惯被别人这样打量,总感觉这位张老板热情得有些过分,过分得让人很不舒服。但那位伍老板则恰恰相反,由始至终,他都没拿正眼瞧过姑侄俩,只偶尔用眼角瞟她们一下,脸上带着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神情,令成真打心眼里对此人十分反感。

  “伍老板,你的公司不是正在招聘员工吗,你请江小姐吧。”张老板对伍老板说道。

  成真听到此言,精神为之一振,也顾不得对此人的反感情绪,两眼急切地望着伍老板那张红红的柿饼脸,期待他的应允。

  伍老板瞟了一眼成真,说道:“来香港多久了?”

  “昨天到的。”成真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那就不急着找工作嘛,先熟悉熟悉环境,找工作的事迟点再说。你可以坐叮叮(香港的电车)从港岛东坐到港岛西,才一块钱。”伍老板眼睛望着别处,皱着眉头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道。
 
 成真想可能就是她的这句话说错了,因为之后他们就再不曾提过成真找工作的事。他们讲的是广东话,成真插不上嘴,她心里有些懊恼。

  喝完午茶,侍应生拿来了账单。张老板对着账单研究了半天,又把侍应生叫来核对了半天价钱,那情形令成真想起了《 欧也妮·葛朗台 》中的那个守财奴。成真想如果让这位张老板扮演葛朗台,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几乎用不着化装,本色表演就可以了。

  张老板终于埋了单,就对江芝灵说:“江女士,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你说一说。”随后他就和江芝灵走到一边去,嘀嘀咕咕地不知说着什么,边说还边往包厢这边看。江芝灵也不时往包厢这边看上一眼,脸上有一种既为难又欲说还休的表情。

  成真想:“他们一定是在讲有关我的事情。”那位坐在对面的伍老板则在不停地讲着电话,依然不拿正眼看人,成真又想,“这个人真可恶,看来今天见工多半没戏。”

  好一会儿,张老板和江芝灵才结束谈话回到座位上来。四个人这才站起身,在酒楼门口道了别,那两个老板便各自离去了。

  “姑姑,张老板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找工作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希望?”成真待他们走远,便急不可待地问道。

  “回家再说,回家再说。”江芝灵边说边带着成真离开酒楼门口,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到家,成真就耐不住再次问道:“姑姑,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江芝灵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把个成真急得转来转去。“真真,我正在想要不要告诉你。你知道张老板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的老婆刚去世不久,他正想续弦,他今天一见到你就对你很有好感,不知你愿不愿嫁给他。”

  成真听了此言,气得脸通红,肺都要气炸了,愤然说道:“他怎么敢起这个贼心,也不瞧瞧他那副德行,真叫人恶心,说好是去找工作的,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去呢。”

  “真真,他这样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些内地的女孩子为了来香港,找一个又老又穷的人结婚,何况他事业有成,身家丰厚,跟他结婚这辈子就不用吃苦,倒有享不尽的福。他还以为这对你是个好机会,求之不得呢。”姑姑的话令成真非常意外。

  “呸,我最讨厌这种人,满身铜臭,自以为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其实他们除了钱之外还有什么呢?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们啦,偏偏有些女孩子那么贱,把自己当商品卖。”成真也顾不得许多,只想发泄对今天见工遭遇的不满与愤恨。

  “真真,你也不用反应那么强烈嘛,不愿意就不愿意嘛。你呀,还是个孩子,从小又被父母宠坏了,没有经历过生存的考验和生活的磨难。等你知道生活艰难、赚钱不易的时候,就不会这样说了。”

  “姑姑,不管过多久,不管吃多少苦,我都不会改变的。”成真带着一脸的倔强说。

  “话别说得那么满。人啊,不就是为了过点好日子吗,不然,你来香港做什么?”姑姑问道。

  “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成真回答道。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姑姑又问。

  成真被问得一愣:“这,我,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我要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真真,香港是个很现实的金钱社会,你满脑子的幻想,恐怕会处处碰壁。首先就拿找工作来说吧。你一个女孩子,柔柔弱弱的,虽然在大学学了两年中文,但几乎可以说没有一技之长,又不会英文和广东话,谁愿意拿钱去培训你呢。香港的生活水平又这么高,你怎么立足呢?偏偏我又要离开香港,照顾不了你。”江芝灵担心地说。

  “姑姑,你什么时候去台湾?”成真来香港之前就知道姑姑要跟一位台湾的教授结婚,直到这时她才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想问又怕问的问题。

  “真真,姑姑最多只能陪你一个月的时间,这个房子已经卖掉了,一个月后就交房。真真,不要怪姑姑,这房子还欠银行的贷款,每月供楼就要一万多元,姑姑也是不得已才把它卖掉,还清了银行贷款后,就没剩多少钱了,姑姑带点钱过台湾做养老费。不过我会留三万元给你,再帮你租好房子。以后就看你的了,你要好自为之。”
 
 成真这时才觉得必须把她的理想暂时搁在一边,须一心一意地面对眼前的这个迫在眉睫的现实了。
 
  第二天,成真早早起床下楼买了几份报纸,然后回到家里,专看里面的招聘页,见着可能的工作就画个圈,这时她挑的多数都是些招聘文员的工作。

  到了10点钟,成真挨着个打电话,可是,对方常常一听到她讲普通话便说:“对不起,我们请的人要能讲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成真忙了一上午无所收获,有些垂头丧气。姑姑江芝灵见状对成真讲:“真真,流利广东话是找工作的首要条件,我看你还是先报名学广东话吧。政府有专门为新移民开办的培训班,也有为新移民举办的免费香港一日游等活动,我看你去报名参加,找工作的事急不得。”

  成真说:“姑姑,这语言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流利的,若我半年都讲不流利怎么办?若你留给我的钱都花光了怎么办?难不成我就要打道回府?”

  姑姑说:“就算你能说一口流利广东话,找到了一份文职工作,通常初级文员的人工只有6000元左右。你知道香港的房租有多贵吗?像姑姑这样两房一厅每月租金要9000—10000元,一房一厅也要七八千元。”

  成真这时才感到问题的严重,就问道:“姑姑,难道没有便宜些的房子吗?”江芝灵说道:“我也正为此事头疼,为了方便你找工作,我认为你还是在我们现在住的湾仔区找房子比较好。这湾仔、金钟、铜锣湾一带都是繁华商业区,工作、生活方便,但这一带租金也非常昂贵。如果是离中心区较远的地方,房租虽然便宜一点,可是加上交通费,还是九退一还一,差不了多少,反倒在路上浪费不少时间和精力。这里每月两三千元租金的房子那是又小又脏,住不得人的。我已经拜托了楼下的
地产中介帮我留意租金每月在5000元左右的房子,但是你也要有思想准备,都是些很小的鸽子笼,条件不是很好的。”

  成真来香港前,父母和姐姐凑了5000元钱给她,她当时带在身上,觉得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因为她知道父母和姐姐每人每月的工资都只有几百元,这5000元积积攒攒要很长时间。想不到这5000元在香港连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此时她才发现事情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成真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江芝灵对侄女说:“真真,换件漂亮的衣服,下午有客人要来拜访。”

  成真问:“什么人,又是一位老板吗?”

  “不是,是一个银行经理。他以前是姑姑的同事,是国内财经大学毕业的,后来在香港考入了银行做事,由于人很精明能干,因此职位连连攀升。真真,在香港,银行经理是很体面的职业,收入又多又稳定,姑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姑姑去了台湾,也好有个人关照一下你。”

  下午3点钟,门铃响了,江芝灵开了门,说道:“哟,许先生,你可真准时。哎,人来就好嘛,还带什么礼物呢?”

  江芝灵边说边领进一个中等个子、白白净净的青年来,然后对站在
客厅中央的成真说:“真真,过来认识一下,这是许先生。”又转脸对许先生说道:“这是我的侄女江成真。”

  那位青年不好意思地看了成真一眼,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说道:“江小姐,你好。”

  成真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立刻感觉到这次见面是姑姑的精心安排,非同寻常。但说老实话,成真对这位许先生并没什么特殊感觉,何况她心里一直牵挂着苏军。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家常。江芝灵就站起身,对着许先生说道:“许先生,留下来吃晚饭吧,我去买点菜。”又对成真说道:“真真,你留在家里陪许先生说会儿话。”成真知道这又是姑姑的精心安排,是为了腾出空间让他们单独相处。

  江芝灵出门买菜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成真和许先生在沙发上对坐着,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怎么来香港的?”沉默了片刻,成真没话找话地问。

  许先生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我是通过婚姻过来的,来香港后发现两人性格不合,她一直有病,就离了婚,现在我是一个人。”
 
 这不经意听来的一席话令成真大吃一惊,心里顿时十分反感。

  此后,成真就沉默不语了。这一次轮到许先生后悔说错了话,他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开始解释:“你姑姑一直很清楚我的情况。那时候我还在你姑姑现在的那间证券行工作,我的前妻就常到证券行来吵闹。后来我觉得做外汇经纪收入太不稳定,这才闭门苦熬了将近半年,啃了一大堆全英文财经书本,终于考入了银行,真是不容易啊。我现在还一直承担照顾她的责任,我每月四万多元人工,但我要支付一万五给她做赡养费……”

  成真越听,越觉得无法忍受,她觉得她真的没有义务搅进他惹的麻烦里,去判断孰是孰非的。

  好不容易捱到江芝灵买菜回来,江芝灵一进门,便笑着问道:“你们俩谈得怎么样?都是从内地来,应该有共同语言的。”

  但很快江芝灵就觉得屋子里气氛不对,成真显得又冷淡又不耐烦,许先生则表现得又惭愧又尴尬。

  许先生站起身来,说道:“江阿姨,您就别忙活了。我晚上还有事,我不吃饭了,改日吧。”

  江芝灵本想挽留,见侄女在一旁冷口冷面的,也怕反而弄得不愉快,又不知曾发生过什么事,只好将许先生送到门口,说道:“真是不好意思,说好请你吃饭的,那改日一定要来呀。”又回过头叫道:“真真,来送送许先生。”成真也只当没听见。

  送走了许先生,江芝灵忍不住开口责备侄女:“真真,你真是太不懂礼貌了,怎么能对许先生如此冷淡呢?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

  成真道:“姑姑,这个人为了来香港而和一个有病的女人结婚,达到目的后又抛弃了她,真是太不应该了。”

  江芝灵被侄女的话吓了一跳,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许先生怎么这么急就把这些讲给你听,本来叫他等你们两人相互了解些再讲的嘛。”这时,江芝灵走到成真身边,拉着成真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真真,听我说,这个许先生人很聪明,又很能干,也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当初他的确是为了到香港来追求事业发展而拿婚姻做了赌注,女方家里也是为了找一个有能力的人好照顾一直有病的女儿,这样双方一拍即合。我倒不认为他一开始就存有抛弃妻子的心思,只是后来合不来谁也不曾想到。他那个妻子不但有病,而且很不通情达理,他也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动了
离婚的念头。”

  她停了停继续说道:“这许先生很有发展前途,现在每月就有四万多收入,过些年就是七八万。你如果和他结婚,过一个中产阶级衣食无忧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你上午也试过找工作了,也知道在香港立足多不容易吧,这还仅仅是开始呢。我想来想去,对你而言,嫁人倒是一个好的选择。这许先生又年轻又有事业,长得也不差,这种条件在香港也是不多的。真真,姑姑不会害你,只会为你好,对不对?”

  “姑姑,你若是为我好,就别再提那个许先生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况且,我在内地已经有了男朋友。”

  江芝灵大吃一惊:“真真,你说的是真的吗?真是胡闹,赶快同你内地的男朋友分手吧,你们之间一点也不现实,你自身都难保,怎么还能把他弄到香港来,你以为是容易的吗?你如果不听姑姑的话,吃不完的苦头还在后头呢。”

  这些话成真听得十分刺耳,她反驳道:“难道为了在香港生存立足就必须要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吗?我就不相信香港有那么可怕,什么苦比得上整天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甚至讨厌的人呢?难道这种苦您……”

  成真住了嘴,这一句话本是“这种苦难道您没有尝够吗?”已经冲到了嘴边,成真却费劲地把后半截咽了回去。但江芝灵似乎也意识到这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了,她冷冷地看了成真一眼,便进了卧室,并关上了门。

  成真意识到自己差点闯下大祸,她无意间已经冒犯了姑姑,触及到姑姑内心最深的隐痛。
 
  成真听父亲江大同说过,姑姑年轻的时候才貌双全,是新中国第一批留学苏联的学生。回国后,在反右运动中,由于姑姑出身是地主家庭,又与领导意见不合,在单位受到排挤,还差点被划了右派,姑姑一气之下辞去了公职。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辞去公职意味着砸了饭碗,是件天塌地陷的大事。此后,姑姑只依靠在广州的一家街道小厂打点零工维持生计,后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香港出租车司机,比她大十几岁,俩人很快结了婚。这样姑姑的生活总算有了来源,姑父每月寄生活费给姑姑,每两三个月回广州与姑姑团聚一次,就这样一直到改革开放后,姑姑移居香港的申请才获得审批通过。可是没承想姑姑移居香港没几年,姑父就因病去世了,剩下姑姑在香港独自生活,一直到今天。

  “姑姑这一生也真是不幸,可这一切能怪她吗?都是命运的安排。”想到这些,成真心里十分地懊悔和难过。
 
  这以后的一个月,成真过得十分忙乱而充实。她报名参加了政府为新移民举办的粤语培训班,每天要去上课,还参加了香港一日游等活动,目的都是为了尽快熟悉香港。

  她还跟着姑姑到处去找房子,才发现姑姑的话没有一点夸张。即使是每月5000元左右租金的房子条件都是很差的,大都有二三十年的楼龄,小得像个鸽子笼不说,楼里面的设施陈旧,完全谈不上通风和采光。有些地方即使是大白天,屋里也必须开着灯,否则伸手不见五指。条件稍微好一点、新一点的楼那租金就十分昂贵,非成真所能承受。比较来,比较去,最后成真选择了一处单身公寓,就是一间房带一个小洗手间,不到10平方米,没有厨房,租金是每月4900元。成真看这间房里面倒还干净齐整,又有窗户,倒可以暂时做栖身之所。

  但是江芝灵却十分地担心,原因是由于香港寸土寸金,许多业主就将他们的两室一厅、三室一厅的公寓重新间隔改为单身公寓,租给单身人士,成真租的正是这样的单身公寓。这种公寓要从一个大门口进去,再各自进自己的房间。江芝灵怕不安全。房东则在旁一再表示,她是租房给正职人士,现在旁边两个房间都已有人租住,租的是两位女士,都是做文职的,是香港本地人,由于家住得离市中心较远,平时又要经常加班,因此晚上回来休息,到节假日就回家了。

  江芝灵还想劝侄女租一个独门独户的,租金高一点都没关系,但见成真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此外,成真还出去找工作。一天,她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走过去,见到有一家小吃店贴有招请洗碗工的启事。

  成真走进那家小吃店,问店员:“请问你们老板在吗?”

  两个男人正坐在厅里的一张桌子旁谈话,其中一个见她问,转过身来问:“小姐,什么事?我就是老板。”

  成真指着店外贴的招聘广告说:“我是来应聘洗碗工的。”

  那男人用奇怪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成真一番,看得成真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

  然后那男人转过脸去,背对着成真,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道:“对不起,我们已经请到人了。”

  成真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她想不到别人连洗碗工都不请她。

  成真继续沿街走着,只要见到贴有招工广告的店面就进去应聘,但是一连试了好几家都碰了钉子。成真正茫茫然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停在一家小小的鲜花店的橱窗前,望着橱窗里面的鲜花发呆,头脑里一片空白。这时,花店里有个人推开门走出来问道:“小姐,你想买花吗,我可以帮你吗?”

  成真见对方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想必是这家花店的店员,就随口说道:“我不想买花,我想找工作,请问你们店请不请人?”成真本不抱一点希望的,但奇怪的是那个女子却招手示意成真进店,说道:“那,你进来吧。”

  成真跟着那女子走进花店。花店里很拥挤,除了鲜花之外仅够两三个人立足,那女子在一个高高窄窄的柜台后面坐下然后说道:“我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我正想请个兼职,每天上午工作四小时,帮忙给鲜花换水、修剪和打理,还有出外送花等工作,每小时35元,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成真真是感到太高兴了,当即就表示同意。从那天起,她每天上午就到花店打工。花店女老板第一天教她怎么修剪花草,给鲜花换水,洗花瓶等工作,不过,由于成真从小娇生惯养,虽然很努力想有个好表现,但仍是显得手忙脚乱,笨手笨脚。成真敏锐地感觉到老板时常用眼睛斜睨着她,面有微愠之色,令她感到压力颇大。

  最大的痛苦还不是这些,是给人送鲜花上门。小束的还好,偏有那大大的花篮常常搞得她狼狈不堪,一路上,成真觉得许多人都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她。送到地方后,成真通常掉头就走,连小费也不收,觉得怪难为情的。
 
  这样过了十几天,有一天早上,成真在给鲜花换水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花樽摔破了。女老板登时黑了脸:“这花樽要几百元呢,你打碎了要原价照赔。”

  成真再也忍不住了,愤然道:“赔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做了呢。”

  那女老板道:“你不做得提前三天通知我,否则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不要就不要,谁希罕那几个臭钱!”成真说完,昂然走出了花店。

  这以后,成真又找到了一份早上送报纸的工作,早上7点钟到报纸分发处领报纸,然后放在手拖车上,一个一个写字楼、一个一个公司去送。香港的一份报纸厚厚的足有一公斤重,成真哪里干过这样的重体力活,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送了两天。到第三天,由于没来得及吃早餐,又赶着在上班前把报纸送完,紧张得不行,待送完后,成真两眼发黑,额角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差点晕倒在街道上。

  成真意识到自己是有心无力、力不从心,吃不了这体力活的饭,第四天也就没去领报纸,那前三天又算白干了。

  对这一切,江芝灵都只是默默地看在眼里,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全由成真自己拿主意。

  转眼间就到了江芝灵去台湾的日子,那天下午,成真把姑姑送到机场。

  登机前,江芝灵拉着侄女的手,说道:“真真,你要坚持自己闯一条路,就不仅要能吃苦,还要能受气。你看你一赌气,十多天的人工都不要,这样的脾气怎么能在香港生存呢?以前有姑姑做靠山,姑姑走后,你可不能这么任性,要学会忍耐,知道吗?”

  成真觉得姑姑这句话说到了要害,成真想受苦受累倒还能忍受,这要是失去做人的尊严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在这一点上,成真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但为了令姑姑放心登机,她还是温顺地点一点头,说道:“姑姑,知道了。”

  江芝灵接着说:“真真,如果在钱花光之前还没能找到工作,你也别死撑。打电话给姑姑,还有就是你可以提前一个月通知房东退房,这样你能取回两个月的押金,差不多有一万元,你可以用这些钱买机票回家,你记住了吗?”

  成真压根儿就没有打道回府的念头。对她来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来到了香港,那就只许成功,不准失败。但她此时既不想、也来不及再对姑姑表明观点,只是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姑姑,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可是,当姑姑的身影真的消失在登机口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向成真袭来,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撑,差点瘫倒在地上。她感到双腿像灌了铅般地沉重,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机场,又怎样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

  屋里狭小的空间令她感到窒息,她躺在床上,望着
天花板,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晚饭也没吃,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夜里,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成真的脑海,“对,那个电单车老板的公司不是需要人吗?他当时嫌我刚到香港,但现在我已经来了一个月了,环境也有些熟悉了,也能讲几句广东话了,他应该不会有别的话说了吧。虽然那个人很讨厌,但是管他呢,我需要的是工作。”

  想到这里,成真来了精神,她下了床,扭亮了灯,找到了那张电单车老板的卡片,这是她留心从姑姑那里拿到的,想到有朝一日可能会有用。

  “我明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他,他要能录用我就太好了。”成真想到这里,浑身上下又鼓足了勇气。

  第二天早上,成真忐忑不安地拨通了卡片上伍老板的手提电话,但意外的是伍老板虽然刚开始显得有些愕然,但听完成真说明情况后,他的态度变得很友好。他热情地邀请成真到他的公司去,几乎令成真怀疑自己是否拨错了电话号码,不相信电话里就是那个曾经见过的不拿正眼瞧人的伍老板的声音。
 
  成真依照卡片上的地址找到了伍老板的公司,隔着玻璃门,成真见到公司招牌前面的接待处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她示意成真推门进去,问道:“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成真道:“我找伍老板,是他约我来的。”

  那位接待小姐拿起电话轻声说:“阿May,有位江小姐找伍生,她说是伍生约她来的。”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年轻小姐走了出来,说道:“请问是江小姐吗?我叫阿May,是伍生的秘书,请跟我来。”

  成真跟着阿May穿过被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的办公区,来到总裁办公室。隔着半开的玻璃门望进去,成真见伍老板正坐在一张大班台后面,整个人向后仰靠在大班椅背上,正在大声地讲电话。

  阿May示意成真在门口等一下,待伍老板讲完电话,才敲了敲房门说道:“伍生,江小姐到了。”伍老板说:“那请她进来吧。”

  成真走进总裁办公室,微微鞠躬说道:“伍老板,您好!”

  “哦,是江小姐,请坐。”伍老板指着他前面的椅子说,待成真坐下后,又说道:“怎么样?还没找到工作吗?”

  成真点了点头,那位伍老板接着说道:“你先前在电话里说,你姑姑已经去台湾了,剩下你一个人在香港?”

  成真回答说:“是的,姑姑坐昨天的飞机走的,我还去送她机。”伍老板又问:“是她叫你来找我的吗?”成真说:“不是,是我自己忽然想起的。”

  伍老板问:“那你现在住哪儿呢?”

  “姑姑帮我租了房,在湾仔,还留了点钱给我,所以我急需要找一份工作,不然很快坐吃山空。”成真一五一十地说,又问道:“上次张老板不是说你们公司在请人吗?”

  “可是我们已经请到人了,现在公司已经没有空缺。”伍老板说,望着成真失望的脸,他又说道:“江小姐,你第一次来我的公司,来,我请你去喝茶,酒楼就在楼下。”

  本来成真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也许喝茶的时候,事情说不定会忽然有转机呢,于是她就起身跟着伍老板来到了楼下的酒楼。

  酒楼的员工显然对这位伍老板非常熟悉,热情地迎上来,说道:“伍老板,你是要雅座吗?”伍老板回答:“是的。”

  服务生将伍老板和成真带进一间雅座室,不一会儿,上了几样点心。伍老板又问了一些成真的情况,比如出身、学历、爱好等等,成真都老老实实地作了回答。

  吃完点心,埋了单,伍老板忽然说道:“我可以请你做私人助理。”

  “真的吗?”成真眼都放光了,有些欢欣鼓舞地问道。

  “你也不用来上班,每个星期我见你两次,每个月两万块,你看怎么样?少不少?”伍老板的眼睛里有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成真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她还拿不准伍老板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没有出声,只是满脸狐疑地看着伍老板。

  “你也不用那么急表态,好好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打电话给我。这样吧,我还有别的事,就不陪你了,我送你到电梯口吧。”伍老板边说边站起了身。

  成真木然地站起身来,跟着伍老板到了电梯口。伍老板伸出手来,和成真握手道别,然后殷勤地把成真送上电梯。

  当成真出了那栋大楼,走在大街上时,她忽然醒悟过来,终于明白了那个伍老板的话里真正的意思。她差点无法自控,“真卑鄙!”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道,她的脸涨得通红,胸膛里憋着一口气,仿佛要炸裂开来一样。

  然后她自责道:“我怎么那么笨,我居然还听完他说的话,没有一点反应,我为什么不把茶水泼在那张丑陋的柿饼脸上,他说不定还自鸣得意,以为我默许呢。”成真感到十分羞辱,“怎么会有这样的趁人之危的禽兽?我来香港就是为了承受这样的羞辱吗?”

  成真回到家里,把那只被那个伍老板握过的手洗了又洗,然后把他的卡片撕得粉碎。做完这些,似乎还不能解恨,又狠狠地将一只玻璃杯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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