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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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还能说他敢跟我争不成?”
李莲英不答。意思是正有此话,不敢明说,怕惹她生气。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生气,有个明确的表示,决不会再用恭王!李莲英帮到了忙,也就不
会再往下说。无奈慈禧太后忽然又谅解了,“这都是那班人吃饱了撑得慌,没话找话。”她
说,“其实六爷不是那样子的人。”
这就逼得李莲英非说不可了:“六爷倒不是那种人,就有人谣言造得荒唐。说老佛爷原
就想和,只为话说得太硬,转不了圜!只有用六爷,是他才敢跟老佛爷争。老佛爷念着他二
十多年的功劳,也不能不准他的奏……。”
话还没有完,慈禧太后已勃然大怒!额上青筋跃动,衬着极高颧骨,看起来格外令人害
怕。
因为这段话无一句不是大拂其意,首先说慈禧太后愿意谈和,便是侮蔑她的本心,她的
本心在报仇雪耻。当年英法联军内犯,文宗仓皇出狩,为开国以来,列祖列宗所未曾受过的
奇耻大辱,百余年辛苦经营的圆明园,毁于一旦,更是令人椎心泣血的莫大恨事。文宗急痛
攻心,口吐狂血,不死之病变成不治之疾,种因于此,当时的震动哀痛,至今只有她一个人
感受得最深切,也只有她一个人忘不了,总想将士效命,能将洋人打败,才得扬眉吐气,稍
慰赍恨而殁的文宗在天之灵。这番苦心,自以为可以对祖宗、质鬼神,不想为人侮蔑抹煞,
岂是能忍得下的事?
其次是认为恭王敢与她争,而且会争得上风,倒象自己亏负了他什么,而他有多大功劳
似的。这也使慈禧太后非常愤怒,决心要问个明白。
“是谁说的这些话?”
“是奴才不好,不该传这些话,惹老佛爷生气。”李莲英双膝一弯跪了下来,“老佛爷
只不理他们就是了。”
“我能不理吗?我知道是谁说的!哼!”慈禧太后冷笑,“有那班脂油蒙了心的,打算
再把他架弄出来,好提拔他们升官发财。做梦!”
李莲英听懂了她的意思,是指恭王的一班“死党”,如宝鋆等人。这让她误会去,不生
大关系!要紧的是得将恭王撇开,不然让荣寿公主知道了,会起误会,对自己就是件很不利
的事。
“圣明不过老佛爷,孙猴子在如来佛爷手里,随他调皮,也翻不出手掌心去。不理他,
理他倒是看重他了。不过,天地良心,六爷可从来不会说这些糊涂丧天良的话,如果六爷真
的想出来替老佛爷办事效力,自己也可以求恩,不然就让大公主跟老佛爷回奏,何用造作这
些没知识的言语。”
这几句话解释得很透彻,慈禧太后对恭王倒是消除了疑忌,但对那些指望着恭王复起,
好连翩而上的人,决意狠狠泼他们一盆冷水。
第二天先召见醇王及总理大臣,首先议的是,美国所提中法和议的意见,一共四条:照
天津条约,商定通商办法;法国军队暂驻基隆、淡水;赔偿法国兵费五百万法郎,由法国征
收基隆、淡水海关的税款作抵;以上三条办到后,中法分别撤兵。
慈禧太后一面听,一面摇头。事实上亦只是奏闻而已,醇王不等她发话,自己就说:
“这是办不到的事。咱们只有谢谢美国的好意。”
“美国在调停,英国亦在调停,弄到临完,什么也不答应,倒象拿人家当耍似的。”慈
禧太后说道:“咱们跟法国不和,可也犯不着得罪另外国家。总理衙门真该好好去想一想,
办不到的事,别胡乱托人。”
总理大臣算是受了一顿申斥。但不管总理衙门还是军机处,慈禧太后如有不满,也就等
于是对醇王的不满,所以他不能不作申辩。
“原是各国示好,愿意调停,如果一上来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不是敦睦邦交之道。
好在权操自我,眼前不妨跟他们敷衍敷衍。”
这一下,越发惹起了慈禧太后蓄积心头已久的不满与牢骚,“办洋务就懂得敷衍。从咸
丰末年,设立总理衙门以来,一直就讲的是敷衍!”她激动地说,“敷衍了快三十年了,那
一国也没有敷衍好。”接着,话题一转,告诫醇王,讥刺恭王:“论敷衍的本事,你比人家
差得远!我要愿意敷衍,又何必让你来管事?不会找会敷衍的人?”
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又是将近十月小阳春的天气,相当燠热,醇王额上都见汗了。
“还是谈你在行的吧!”慈禧太后问道:“杨岳斌怎么样了?”
杨岳斌奉诏复起由湘援闽,正在湖南募勇,已有八营,现募十一营,但杨岳斌认为兵不
满万,还要添募十一营,凑足三十营整数再开拔。
“福建用得着这么多陆勇吗?”慈禧太后想起张佩纶以前的奏折,立即又说:“张佩纶
说过,福建是海口,所缺的是水师、兵轮,不是陆勇。而且现在福建无事,派那么多兵去,
无非骚扰地方!”
“圣谕极是!”谈到这方面,醇王很起劲了,“兵贵精不贵多,臣的意思,杨岳斌现有
十九营,挑成十营精兵,已很够用。”
“这才是。就照你的意思拟旨,叫杨岳斌赶快走。”
“是。”醇王又说,“由湖南到福建路很远,现在又交冬天了,路上的行粮,可得早替
他想办法。杨岳斌想请旨,由路过的湖北、江西两省,各筹六万两。臣看应该准他。”
“那就准他好了。”慈禧太后接下问:“鲍超呢?”
鲍超是奉旨援边,将要带兵出镇南关,他也是嫌兵不够。准他带兵二十六营,除去四川
所拨五营,应该再募二十一营,而鲍超却不算现成五营,要募足二十六营。
“鲍超可有些胡闹。他的饷已拨了二十五万,据丁宝桢奏报,光是制办营帐、锅、碗、
刀矛,就用了九万多两。”
“荒唐!二十五万银子,只怕没有出川就用空了!这样还成什么事体?可恶!”
“是!”醇王说道:“鲍超是一员勇将,本来念在他过去的功劳上,已经格外宽大。臣
想请旨督责,务必要他激发天良,克日带兵出关。”
“好!正该这么办。不过他这一出关,怕不是三、五个月的事,二十六营兵,饷亦不在
少数。应该早早筹划。”“户部在筹划了。”醇王顺便提到一件事,“张之洞有电报来,要
跟英国汇丰银行借一百万银子,人家已肯借了。”
提到这笔洋债,自然要谈到张之洞,也是慈禧太后比较能感到安慰的一件事。虽然张之
洞在广东复开遗毒无穷的闱姓捐,为正人君子及广东的许多京官所痛心疾首,但确能不分畛
域地支援前方,无论滇桂边境还是台湾,要军械,要粮饷,他总能尽力接济。特别是滇桂边
境,与他的封疆密迩,更为关顾,所以他要借这笔巨款,慈禧太后完全支持。
“这两年放出去的人,得力的也就是一个张之洞。”慈禧太后对他的嘉许,还不仅止于
筹济台越军事,颇有公忠体国的模样,更因为他对军事的看法,很符合她的心意:“前几天
他有个折子,说得很不错,‘全局在争越南,争越南在此数月。’如今有了一百万银子,足
足可以支持几个月,这是到了紧要关节上,你们可千万大意不得。”
“是!”醇王肃然答道:“臣跟军机、总署决不敢丝毫疏忽。论陆路的情形,实在应该
稳得住,洋人劳师动众,几千里航海而来,这劳逸上头,先就吃了亏。加以水土不服,在基
隆的法国兵,只有一千七百多人,得病的上千,煤粮军火亦接济不上,如果左宗棠、杨昌濬
能够想法子尽量接济,刘铭传必能克复基隆。”
“刘铭传能够克服基隆,朝廷自然要重重赏他。”慈禧太后说道:“战也罢,和也罢,
总要好好打几个胜仗,说话才有力量,民心士气才振作得起来。不朝这上头去尽力,尽说些
委屈求全的空话,我实在听厌了!”
这又是不愿让步求和的表示。醇王不敢接口,略停一下,提到新疆设立行省的事。慈禧
太后便先从御案上检出户部主稿,与吏部会衔奏复的一个折子来看:
“前据刘锦棠奏:遵议新疆兵数、粮数一切事宜。前经奉旨交议,新疆底定有年,绥边
辑民,事关重大,允宜统筹全局,另订新章。
前经左宗棠创议,设立行省,分设郡县,案据刘锦棠详晰陈奏,由部奏准,先设道厅州
县等官。现在更定官制,将南北两路办事大臣等缺裁撤,自应另设地方大员,以资统辖。拟
添设新疆甘肃,布政使各一员,其应裁之办事、帮办、领队、参赞各大臣,及乌鲁木齐都统
等缺,除未经简政有人外,所有实缺及署任各员,拟俟新设巡抚、布政使到任后,再行交
卸,请旨简用。
新疆旗绿各营兵数及关内外粮数,应核实经理。国家度支有常,不容稍涉耗费,刘锦棠
等当挑留精锐,简练军实,并随时稽查粮项,如将领中有侵冒等情事,应据实参奏,请旨治
罪。”
重新看完这通奏折,慈禧太后的感慨很多,新疆设行省之议,早就有了。前年三月,刘
锦棠以办理新疆军务钦差大臣的身分,与陕甘总督谭钟麟会衔合奏,在新疆设置郡县,但是
刘锦棠反对将新疆从甘肃划出,另设行省,因为一共只有二十多州县,即使将来地方富庶,
陆续增置,亦不会多到那里去。各省州县,最少的莫如贵州和广西,而新疆的州县还不及这
两省一半之多,难以成为一省,不言而喻。
这是人人易见的道理,而另有深一层的看法,却不是人人见得到的。慈禧太后最称赏的
是,刘锦棠的廓然大公的见解,新疆与甘肃形同唇齿,从前左宗棠以陕甘总督办理新疆军,
一切调兵筹饷的军务,都以关内为根本,也就是以甘肃支持新疆。他接替左宗棠而为钦差大
臣,军务能够照常推行,完全是因为坐镇关内的陕甘总督,力顾全局,所以能够勉强支持。
如果说甘肃的地方大员,存在一个关内、关外的念头,那么新疆的军事,早就不堪闻问了。
因此,刘锦棠认为以玉门关为界,将内外分为两省,是非常不智的事。甘肃固可以从此
减轻负担,而新疆以二十余州县,孤悬绝域,势必无以自存。这也就是说,辛苦交涉收回的
伊犁,迟早仍旧要归入俄国的掌握。
“刘锦棠不主张新疆设行省,全是为了大局。”慈禧太后又说,“我又在想,刘锦棠是
怎么成了左宗棠的部下的?还不是曾国藩存心公平,不存私见,全为大局着想吗?”
刘锦棠如何成为左宗棠的部下?醇王非常清楚。左宗棠奉旨西征,除了胡雪岩替他借洋
债,办粮台以外,本身没有凭借。其时曾左已经交恶,但是曾国藩却将“老湘营”的刘松
山,调归左宗棠节制。左侯定边,勋业彪炳,很得刘松山的力,因此左宗棠虽对曾国藩处处
不满,唯独这件事心悦诚服,曾经在奏折上特地陈明。曾国藩逝世,左宗棠的挽联:“知人
之明,谋国之忠,愧我不如元辅”,这句降心以从的老实话,就是由此而来。
刘锦棠便是刘松山的侄子。没有曾国藩义助左宗棠,刘锦棠当然也不会随他叔叔成为左
侯的部下,也就不会有今天底定新疆,筹议设省这一回事。慈禧太后回忆平洪杨,剿捻匪的
大业,怆念曾国藩公忠体国,力持大局的贤劳,再环视今日荆天棘地的局势,自然感慨不绝。
“我不相信我们就敌不过洋人。力量不是没有,只是私心自用,都分散了!如果能象曾
国藩、胡林翼那样,又何致于会有今天。如今总算张之洞还识大体。”慈禧太后又说:“曾
国荃比他哥哥,可真是差得太远了!”
这是因为曾国荃从闽海情势吃紧以来,这三四个月对援闽援台,始终不甚热心。他诚然
有他的难处,两江的海防、河防,所关不细,而南洋的兵轮、炮台、军械,又都不及北洋,
为求自保,以致心余力绌。但慈禧太后总认为曾国荃漠视大局,忘掉了同舟共济之义,尤其
是不肯援台,更以为还存着湘、淮之间的一道鸿沟,以湘军领袖,有意跟淮军宿将刘铭传过
不去。所以不满已久。
正好,左宗棠奉命督师福建,道出两江,曾与曾国荃商量决定,由南洋派出兵船五艘,
到福建集中,归杨昌濬调派,预备等杨岳斌的二十几营一到,就可以转运基隆,此外如有援
台军火什物,亦由这五艘船装运。但是以后曾国荃却变卦了。他说,南洋可以派出的兵船只
有三艘,但“不足当铁甲一炮”,而且兵船要打仗就不能载人,要载人就不能接仗,且不说
为敌舰轰击,只要在海中相遇,为敌舰监视,就不能脱身,船上几天的煤烧完,寸步难行。
这是他打给李鸿章的电报,据情上达,慈禧太后大为震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
也是实在情形。一口怒气不出,抓住“五”与“三”的数目不符,严旨诘责,说前据左宗棠
奏报,已经跟曾国荃商定,由南洋派船五艘增援,何以又称只有三艘?“台湾信息不通,情
形万分危急,犹敢意存漠视,不遵谕旨,可恶已极!曾国荃着交部严加议处。”
这归吏部议奏。满汉两尚书,满尚书恩承刚刚到任,凡事不作主张,汉尚书是徐桐,一
向对中兴元勋持苛刻的态度,所以一力主持,定了革职的处分。
复奏到达御前,慈禧太后从宽将曾国荃的处分改为革职留任。但不满依旧,所以此时有
弟不如兄的评论。醇王本来亦很推重曾国荃,不过近来也相当失望,所以唯唯称是,不为曾
国荃作任何辩解。
“前天军机送来一个单子,所有王公及现任京外文武官员,议降议罚,还有以前已得革
留、降调、罚薪这些处分,请者加恩宽免。这是给大家一条自新之路,倒也可以。不过,”
慈禧太后加重语气说,“有些人可不能宽免。我要好好查一查,象曾国荃,照我看,就决不
能免。”
这也是皇太后五旬万寿的恩典之一。醇王听她口风不妙,怕碰钉子,越发不敢开口。又
因为奏对时间已久,而新疆设行省的事,虽已决定,仿照江苏的成例,一省分治,设甘肃新
疆巡抚一员,另外再增设藩司一员,就象江苏那样,既有江苏藩司,又有江宁藩司。但应该
要派的人,却还不曾取得懿旨,所以把话拉了回来,先由刘锦棠的现职说起。
刘锦棠的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是差使,本职是兵部右侍郎,五旬万寿加恩封疆大吏,
刘锦棠与广东陆路提督张曜,都以“慎固边防,克勤职守”的考语,加了衔,刘锦棠是尚书
衔,张曜是巡抚衔。
要斟酌,也可以说要请旨的,就在这里。刘锦棠补上甘肃新疆巡抚,自是驾轻就熟,顺
理成章的事,但张曜的官虽拜广东陆路提督,却自同治七年捻匪肃清时起,就在西陲效力,
直到今年才奉旨入关,移防直隶北路,说起来回到新疆亦是人地相宜,而况加的是巡抚衔,
调补甘新巡抚,名实相符,似乎比刘锦棠更为合适。
当然,调补地方大吏是军机的职掌,不过目前的制度特殊,而且涉及“督办军务”这个
题目,醇王便有过问的资格,所以他细细作了剖解,请慈禧太后作一裁决:甘新巡抚是放刘
锦棠还是张曜?
“巡抚到底不同,如果有缺出来,自然应该先给刘锦棠。而且钦差的差使不撤,刘锦棠
兼理民政,有好些方便。”慈禧太后又说:“张曜防守直北,如果回到新疆,可又派谁接替
他的防务?”
光是最后这个理由,便见得一动不如一静。醇王一向迟钝,许多明白可见的道理,常要
在事后方始了然,此时听慈禧太后一说,连连答道:“是,是!派刘锦棠合适。”
“张曜也不是不合适。”慈禧太后又说,“凡事总要讲个缓急先后,张曜也是好的,过
几个月看,局势松动些,有巡抚的缺出来,让他去!他们在边省辛苦了十几年,也该调剂调
剂。”
“是!”醇王答道:“臣记在心里就是。”
“张曜,”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听说他惧内,是不是?”
“臣也听得有此一说。”醇王答道,“张曜的妻子是他的老师。”
“怎么?”慈禧太后兴味盎然地问:“这是怎么说?”
“张曜的妻子,是河南固始县官蒯某人的闺女,捻匪围固始,蒯知县出布告招募死士守
城,赏格就是他的闺女……。”
醇王将当时张曜如何应募,如何以三百人破敌,如何为率军来援的僧王所识拔,如何由
僧王亲自作媒,将蒯小姐许配给张曜的故事,约略讲了一遍。
“他的妻子能干得很,张曜不识字,公事都是他妻子看。
后来张曜当河南藩司,御史——记得是刘毓楠,上奏参他‘目不识丁’,这没有法子,
只好改武职,调补总兵。张曜发了愤,拜太太做老师,现在也能识字写信了。”
“这倒真难得!”慈禧太后说道:“巾帼中原有豪杰。”
“原是。”
醇王刚说了两个字,刚晋为庆郡王的奕劻接口说道:“巾帼中也有尧舜。”
这自然是对慈禧太后的恭维,而类似的恭维,她亦听得多了,不须有何表示,只吩咐除
了醇王,其余的都可以跪安退出。
单独留下醇王,就是要谈恭王随班祝嘏的事。殿廷独对,无须顾虑该为他留亲王的体
统,所以慈禧太后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见此光景,醇王心里就先嘀咕了。
“最近跟老六见面了没有?”
“见过。”醇王很谨慎地回答。
“他近来怎么样?”
“常跟宝鋆逛逛西山,不过在家的时候多。”
“在家干些什么?”慈禧太后又问:“除了宝鋆,还有那些人常到他那里去?”
忽然考察恭王的这些生活细节,不知用意何在?醇王越发谨慎了,“在家总是读读书,
玩玩他的古董。常有那些人去,臣可不太清楚。”醇王一面想,一面答道:“听说崇厚常
去,文锡也常去。”
“喔!”慈禧问道:“崇厚跟文锡报效的数目是多少?”
这是入秋以来,因为各处打仗,军费浩繁,慈禧太后除发内帑劳军以外,特命旗下殷实
人家,报效军饷,崇厚和文锡都曾捐输巨款,醇王自然记得。
“崇厚报效二十万,文锡报效十万。”
“他们是真的为朝廷分忧,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呢,还是图着什么?”
这话问得很精明,醇王不敢不据实回答:“崇厚上了年纪,这几年常看佛经,没事找和
尚去谈禅,世情淡了,不见得是想巴结差使。”
“这么说,文锡是闲不住了?”
从内务府垮下来的文锡,一向不甘寂寞,不过醇王对此人虽无好感,亦无恶感,便持平
答道:“这个人用得好,还是能办事的。”
“哼!”慈禧太后冷笑,“就是路走邪了!果然巴结差使,只要实心实力,我自然知
道,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会加恩。
如果只是想些旁门左道的花样,可教他小心!”
醇王一听这话,异常诧异,“文锡莫非有什么不端的行为?”醇王老实问道:“臣丝毫
不知,请皇太后明示。”
“你,老实得出了格了!”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终于问到要害上,“你替老六代求,随
班磕头,到底存着什么打算?”这一问,醇王着慌了,定定神答道:“这也是他一番诚心。
皇太后如天之德,多少年来曲予包容,自然不会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臣国恩私情,斟酌再
三,斗胆代求,一切都在圣明洞鉴之中,臣不必再多说了。”说着,在地上碰了个响头。
“你这是说,我应该让老六再出来问事吗?”
语气冷峻,质问的意味,十分浓重,醇王深感惶恐,“恩出自上。”他很快地答说,
“臣岂敢妄有意见?”
“咱们是商量着办,”慈禧太后的语气却又缓和了,“你觉得老六是改过了吗?”
于是醇王比较又敢说话了,“恭亲王自然能够体会得皇太后裁成之德。”他停了一下
说,“如果皇太后加恩,臣想他一定再不敢象从前那样,懒散因循,遇事敷衍。”
“你也知道他从前遇事敷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不过才隔了半年,就会改了本
性,说给谁也不会相信。朝廷的威信差不多快扫地了,如今不能再出尔反尔,倘或照你所
说,让他重新出来问事,三月里的那道上谕,又怎么交代?”
醇王非常失望,谈了半天,依然是点水泼不进去。事缓则圆,倘或此时强求力争,反而
越说越拧,还是自己先退一步,另外设法疏通挽回为妙。
“臣原奏过,恩出自上,不敢妄求,只是臣意诚口拙,一切求圣明垂察。”
“我知道,我全知道。惯有人会抓题目,做文章,不过你看不出来而已。反正你替老六
争过了,弟兄的情分尽到了,我让他们感激你就是!”
这番话似乎负气,且似有很深的误解,醇王深为不安。但却如他自己所说的“口拙”,
对于这种微妙晦隐,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讽的话,更不会应付。因此,九月底秋风正厉的天
气,竟急得满头大汗。
“你下去吧!我不怪你。”慈禧太后深知他的性情,安慰他说:“我知道你的苦心,无
奈办不到。就算老六真心改过,想好好替朝廷出一番力,包围在他左右的那班人,也不容他
那么做。自从文祥一死,老六左右就没有什么敢跟他说老实话的人,沈桂芬再一过去,他索
信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了!这十年工夫,原可以切切实实办成几件事,都只为他抱着得过且
过的心,大好光阴,白白错过。说办洋务吧,全要看外面的人,自己肯不肯用心?李鸿章是
肯用心的,船政局,沈葆桢在的时候是好的,沈葆桢一去,也就不行了。打从这一点上说,
就见得当时的军机处跟总理衙门,有等于无。不然,各省办洋务,也不能人存政存,人亡政
亡,自生自灭,全不管用。”
长篇大论中,醇王只听清了一点,慈禧太后对恭王的憾恨极深。而她的话里面,有许多
意思正是自己一向所指责恭王的,因而也就更难为恭王辩解了。
跪安退出,回到内务府朝房,还没有坐定,内奏事处送来一通密封的朱谕,是慈禧太后
亲笔所写:“醇亲王为恭亲王代请随班祝嘏,所奏多有不当,着予申饬。”
醇王碰这么一个大钉子,当然很不高兴,立刻就坐轿出宫。回府不久,礼王、孙毓汶和
许庚身得到信息,都已赶到,来意是想打听何以惹得慈禧太后动怒,竟然不给他留些面子,
传旨申饬?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谈些照例的公事。
一直谈到该告辞的时候,醇王自己始终不言其事。等礼王站起身来,醇王抢先说了一
句:“星叔,你再坐一会。”
独留许庚身的用意,礼王不明白,孙毓汶约略猜得到,而被留的客却完全会意。果然,
促膝相对,醇王将遭受申饬的由来,源源本本都说了给许庚身听。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许庚身不安地说,“都因为我的主意欠高明,才累及王爷。”
“与你不相干!”醇王摇摇手,“我在路上想通了。上头对我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要让
宝佩蘅那班人知道,不必再指望鉴园复起了。”
“是!”许庚身到这时候,才指出慈禧太后的用意,“其实上头倒是回护王爷,让六爷
见王爷一个情。王爷为兄受过,说起来正见得王爷的手足之情,肫挚深厚。”
“是啊!”醇王高兴了,“这算不了什么。我也不必鉴园见情,只让他知道,外面那些
别有用心的谣言,说什么我排挤他之类的话,不足为据,那就很够了。”
照这样说,许庚身出的那个主意,是收到了意外的效果。这几个月来,流言甚盛,都说
醇王静极思动,不顾友于之情,进谗夺权,手段未免太狠。这当然也不是毫无根据的看法,
所以辩解很难。而居然有此阴错阳差,无意间出现的一个机会,得以减消诽谤,实在是一件
绝妙之事。
因此,醇王对许庚身越发信任,“星叔,”他说,“你再守一守,有尚书的缺出来。我
保你。”
“王爷栽培!”许庚身请安道谢。
“有一层我不明白,”醇王又将话题扯回恭王身上,“上头怎么会猜得到你我的做法?”
许庚身想了一下答道:“也许有聪明人识破机关,在太后面前说了些什么?”
醇王点点头问:“这又是什么人呢?”
“那就没法猜了。王爷一本大公,只望六爷能为国宣劳,共济时艰,可也有人不愿意六
爷出山。”
“说得对!可又是谁呢?”
许庚身已经觉得自己的话太多、太露骨,自然不肯再多说。不过醇王紧钉着问,却又不
便沉默,于是顾而言他:“前两天我听见一个消息,似乎离奇,但也不能忽略,不妨说给王
爷听听。据说,内务府又在商量着,要替太后修园子了。”
“喔!”醇王脸一扬,急促地说,“有这样的事?”
“是的。有这样的事。而且谈得头头是道,已很有眉目。”
“这……,”醇王神色凛然地,“可真不是好事!是那些人在捣鬼?”
“无非内务府的那班人,也有从前干过的,也有现任的。”许庚身不肯指名,他说:
“是那些人在鼓动此事,不关紧要,反正只要说得动听,谁说都是一样。”
“我先听听,他们是怎么个说法?”
许庚身讲得很详细,然而也有略而不谈之处,第一是不愿明说是那些人在鼓动其事,这
当然是他不愿树敌的明哲保身之道。
 
第二是因为当着醇王不便讲。内务府这班人的计议相当深,未算成,先算败,如果不是
醇王当政,他们不敢起这个念头,同治十二年,为了重修颐和园而引起的轩然大波,他们自
然不会忘记。当时以慈禧、穆宗母子联结在一起的力量,亦竟办不到此事,只为了受阻于两
个人。
一个是慈安太后,一个是恭王。内务府的老人,至今还能形容:每当两宫太后,在皇帝
陪伴之下,巡幸西苑时,看到小有残破的地方,慈禧太后总是手指着说:“这儿该修了!”
而扈从在侧的恭王,亦总是板起了脸,挺直了腰,用暴厉的声音答一声:“喳!”
同时,慈安太后又常会接下来说:“修是该修了。就是没有钱,有什么法子?”
这叔嫂二人一唱一和,常使得慈禧太后哑口无言,生了几次闷气,唯有绝口不言。然
而,了解慈禧太后的人知道,她是决不输这口气的,而现在正是可以出气的时候。慈安太后
暴崩,恭王被黜,再没有人敢当面谏阻。醇王当然亦不会赞成,但是,慈禧太后不会忌惮
他,他亦不敢违背慈禧太后的意思,所以无须顾虑。
这话如要实说,便成了当面骂人,因而许庚身不能提到恭王。此外,内务府认为时机绝
妙的理由是:皇帝将要亲政,而慈禧太后年过半百,且不说颐养天年,皇帝该尽孝思,就拿
二十多年操劳国事而论,崇功报德亦应该替她好好修一座园子。
“偏有这些道理!”醇王苦笑着说,“就算有道理,也不能在这时候提。国事如此,我
想上头亦决不肯大兴土木来招民怨的。”
“那当然要等和下来以后才谈得到。”
“和!”醇王大声问道:“什么时候才和得下来?就和,也不能丧师辱国。我看,他们
是妄想!”
“是!但愿他们是妄想。”
这句话意味深长,醇王细细体会了一下,慨然表示:“不行!他们敢起这个念头,我一
定要争!”
“说实在的,王爷也真的非争一争不可了!且不说眼前战事正急,军费浩繁,就算化干
戈为玉帛,能和得下来,为经远之计,海军亦非办不可,那得要多少经费?”
“是啊!”醇王瞿然问道:“这得及早筹划,至少也得五六百万。”
“何止?”许庚身大摇其头,“我算给王爷听。”
他是照北洋已支用的海防经费来作估计。照李鸿章的奏销:光绪元年到六年,海防经费
共收四百八十万,支出三百八十万。光绪七年起向德国订造而尚未完工,命名为“定远”、
“镇远”、“济远”的三艘钢面铁甲军舰,造价就是四百五十万。加上这四年之间的其他海
防经费,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万,总计十年之间,光是由李鸿章经手支出的,就有一千万两银
子。
“将来大办海军,最少也得添四艘钢面铁甲舰,就得六百万银子,有船不能无人,增加
员弁、聘雇洋员的粮饷薪水,为数可观。此外添购枪炮子药,修造炮台,都得大把银子花下
去。无论如何还得有一千万银子,才能应付。”
这一千万银子,筹措不易,如果修园,又得几百万银子。自古以来,劳民伤财的无过于
两件事,一件是穷兵黩武,一件是大兴土木。一且不可,何况同时并举?如今非昔日之比,
强敌环伺,非坚甲利兵,不能抵御外侮,筹办海军是势在必行的事,修园就怎么样也谈不上
了。
这层道理很容易明白,醇王心想,以慈禧太后的精明,决不会见不到此,即令有人怂
恿,只要一有风声透露,言路上必会极言力谏,自己不妨因势利导,相机婉劝,总可以挽回
天意。
转念到此,心头泰然,“不要紧!”他很从容地说,“小人决不能得志!”
“小人”的聪明才智,强出醇王十百倍,他所预见到的情形,是不容许它发生的。策动
并主持其事的李莲英,早就筹好了对策,只待有机会进言。
慈禧太后万寿的前五天,宫中分两处唱戏庆寿,一处是宁寿宫,一处是长春宫。慈禧太
后特地移住她诞育穆宗所在地的储秀宫,在长春宫临时搭建戏台,传召她中意的角色,点唱
她喜爱的戏码。每天唱到晚上八九点钟方散。
散戏以后宵夜,只有两个人侍奉,一个是荣寿公主,一个是李莲英。十月初八那天,荣
寿公主头痛发烧,起不得床,只有李莲英一个人陪侍,而又恰好谈到皇帝亲政,正就是进言
的机会了。
照例的,这也是慈禧太后听新闻的时候。作为她的主要耳目的李莲英,自有四处八方搜
集来的秘闻奇事,其中有的是谣言,有的是轻事重报,有的却又嫌不够完整详尽,都要靠李
莲英先作一次鉴别,然后再考虑那些可以上闻,那些必须瞒着?那些宜乎旁敲侧击,那些应
该加枝添叶?
这天,李莲英讲的一件新闻,是广东京官当中传出来的,牵涉到一个翰林,上了一个折
子,就发了几万银子的财。
“那不是买参吗?”慈禧太后细想一想,最近并没有什么大参案,不由得诧异,当然也
很关心。
李莲英心想:倒不是买参,是买一道圣旨。不过话不能这么说,一说便显得对上谕不
敬。他陪笑说道:“买参,这还能瞒得过老佛爷一双眼睛?原是可许可不许的事,才敢试一
试。倒象是试准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什么事?”
“是广东开闱姓赌局……。”
严禁广东的闱姓票,是张树声督粤的一大德常,但却犯了“为政不得罪巨室”的大忌,
因为广东的闱姓赌局,都由豪绅操纵把持。此辈一样有顶戴,甚至有科名,居乡则为缙绅先
生,出入官府,平起平坐,在京,则凭乡、年、戚、友之谊,广通声气恃为奥援,张树声之
垮台,广东的绅士可说“与有力焉”。
南张去、北张来,张之洞会做官,肯办事,也有担当,仿佛当年的两江总督曾国藩似
的,援闽、援台、援南洋,仿照左宗棠的办法,大借洋债以外,用海防捐饷的理由,私下在
广州开了赌禁。
赌中规模最大,盈利最多的就是闱姓,广东一禁,移向澳门,变成利权外溢。张之洞虽
眼开眼闭地一反张树声的禁例,但私赌不能大事呆召,而且只用秀才的岁试、科试的榜来卜
采,规模也不大。这年甲申,明年乙酉、子、午、卯、酉乡试,接下来辰、戌、丑、未会
试,倘或能够开禁,明年秋天到后年春天,仅仅半年工夫,就可大发其财。
因此便有人以报效海防军饷为名,向张之洞去活动,希望正式开禁。张之洞到底也畏清
议,不敢公然许诺,只表示若有旨意,必定遵办。
于是广东搞闱姓的豪绅,凑集了一笔巨款,不下二十万之多,进京打点。先想托广东籍
的言官出奏,那些言官也爱惜羽毛,不肯答应。最后找到一个翰林,名叫潘仕钊,广州府南
海县人,同治十年的庶吉士,三年散馆,虽得留了下来,却是个黑翰林,从未得过什么考官
之类的好差使。穷极无聊,愿意做这一笔“生意”。
广东豪绅下的“赌注”很大,第一次就送了潘仕钊六万两,等“牌”翻出来,还有下文。
广东豪绅作了许诺,天意不测,倘或因此而获重谴,愿意送他十几万银子养老,万一天
从人愿,竟能邀准,也还有十几万银子的酬谢。
在广东豪绅的想法,以为潘仕钊在重赏之下,必定出尽死力,激切陈词,奏请弛禁,话
说得过分,就可能获咎,所以预作慰藉之计。而潘仕钊却乖觉得很,深知朝廷办事规制,遇
到这种情形,必下疆吏议复,而张之洞为了筹饷得一助力,必定赞成,所以对这个折子如何
措词,立刻便有了计算。只是怕得之太易,豪绅反悔,因而先摇头说难,然后又横眉苦思,
经过一番做作,才欣然表示有把握可成。同时声明,不管他如何出奏,只要最后闱姓弛了
禁,他就得收取那笔十几万银子的酬劳。
广东豪绅答得很痛快,只要明旨准许,一见邸钞,立刻付款,倘或不信,还可以由“光
绪乙酉年闱姓捐局”出面,先立借据。这是仿照买枪手的办法,彼此环扣着责任。乙酉年乡
试,如果闱姓弛禁,设立捐局,凭此借据,当然可以讨得到钱,否则,这张借据就成了废纸。
于是潘仕钊写了一个奏折,文字非常简单,说“广东闱姓赌局,迭经申禁。现在澳门开
设公司,利归他族。际兹海防需饷,请饬下粤省督抚,能否将澳门闱姓严禁,抑或暂将省城
闱姓弛禁?”另附一个夹片,说副将彭玉伙同奸民,私收闱姓,暗示利权已经外溢。而这里
面“能否将澳门闱姓严禁”这句话,是一陪笔,两广总督,广东巡抚根本管不着澳门。只是
这一笔虽不通,不可少,不然就变成主张开赌,不但不容于清议,首先掌院学士就不肯代奏。
果然,翰林院掌院,武英殿大学士灵桂,十分仔细,将他的折子推敲了一番,认为立论
不偏,方始代奏。而且果如潘仕钊所预料的,将原折发交张之洞和广东巡抚“妥议具奏”。
新闻讲到这里结束,只不过拿它作个引子,李莲英急转直下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奴才
想想真不平!”
“那也奇了!”慈禧太后说,“别人愿意拿大把银子买他这么一个折子,只要折子说得
有理,也不能驳他。何用你不平?”
“奴才不是说那个潘仕钊。奴才只是在想:第一、象广东的闱姓开了禁就愿意报效军
饷,只要用心去找,真正遍地是钱。现在各省都哭穷,自己舒服,就不念朝廷,实在不应
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听得进去的,却未作表示,只问:
“第二呢?”
“第二、奴才就更不平了。朝廷处处省,处处替他们筹划粮饷,打个胜仗,老佛爷还掏
体己犒赏。可是外头的那些人,何尝想到钱来得不容易?费朝廷多少苦心?就说马尾好了,
辛辛苦苦办个船政局,造了十几条船,半天工夫教洋人轰光,几百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
奴才真正心疼。”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还是你们明白!”
有这句话,李莲英还犹豫什么?“奴才还有句话。”他做作得乍着胆的样子,“不知道
能不能说?”
“什么话?你说就是。”
“奴才在想,钱扔在水里,还听个响声。几百万银子造兵轮,影儿也没见,就都没了。
也不知道那种船是什么船?值不值那些个钱?”李莲英略停一停,仿佛蓄势似的,最后那句
话喷薄而出:“有得他们胡花,还不如老佛爷来花!”这句话使得慈禧太后震动,沉下脸呵
斥:“你怎么想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
善窥颜色的李莲英,并没有为慈禧太后的怒容吓倒,相反地,如果她爱理不理,未置可
否,反倒不妙。只要她重视这句话,自然就会去细想,也就会想通。
因此,他平静地,显得问心无愧地:“说来说去,还是奴才替老佛爷不平。当年岂只半
壁江山不保?简直的就要玩儿完,若不是老佛爷镇得住,那有今天?奴才还有个想法,”这
一次他是用正面陈情的手法:“要老佛爷许了奴才不会生气,奴才方始敢说。”
慈禧太后就有气,也消失在“若不是老佛爷镇得住,那有今天”那句话中了。“你
说!”她点点头,“我不生气。”
“奴才常跟崔玉贵他们说:老佛爷若是位男身,便是位乾隆爷。有乾隆爷的英明,也有
乾隆爷的洪福,老佛爷的性情,争强好胜,跟乾隆爷一模一样。老佛爷如今心心念念在想
的,就是替咸丰爷报仇雪恨,争那口气。当年洋人不是烧了圆明园,咸丰爷急痛攻心,就此
圣体一天弱似一天,终于归天不是?如今咱们照样再修一座园子,看洋人能动得了它分毫
不?”
这番话越说越快,也越说越激昂,不问他说的意思,只那番神情,便使得慈禧太后也激
动了。然而回想到同治末年,为修园而引起的轩然大波,不由得又伤心,又愤慨。
她的默默不语,她的闪闪泪光,在李莲英看都是说动了她的明证。当然,慈禧太后所顾
虑的,他也知道,而这些顾虑其实已不存在,她却一时未必想得到,正该在这时候傍敲侧击
地提醒她。
想停当了,便又说道:“老佛爷辛苦了这么多年,如今又教导成一位皇上。照历朝祖宗
的规矩,皇上该修园子,奉养老佛爷。有道是‘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就算今天六爷
在军机,也不能说什么!”
这一说,慈禧心头就是一宽。不错啊,亲贵中再不会有人反对,言官呢?张佩纶灰头土
脸;陈宝琛自顾不暇;张之洞春风得意,都不敢也不会上折奏谏了。
算起来敢言的几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盛昱,已补了国子监祭酒,锋芒大不如前;一
个是邓承修派在总理衙门行走。这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谁要滥发议论,大唱高调,就派谁
到他不愿意去的地方去。从前倭仁反对设同文馆,拿这个办法对付,现在对邓承修之流,亦
是如此,将来如有人多嘴,更可如法泡制。
但也还有一个人不能不防,阎敬铭最讲究节用,一定不以为然。不过也不要紧,拿他调
开,找个受恩深重而又肯听话的来就是。
说到头来,还是一个钱字,“不行!”她摇摇头,“要办海军。一条铁甲船就是一两百
万银子,总算起来,怕不要上千万?那里还来的闲钱修园子?”
“办海军是国家大事,不过也不见得要那么多钱。”李莲英用极有力的声音说,“只要
七爷跟李中堂手紧一点儿,无论如何可以省得出一座园子来!”
一句话说得慈禧太后恍然大悟,满心欢喜,原来可以用夹带的办法,一面办海军,一面
修园子,一切工料费用,都开在海军经费之中。上次修颐和园,惹起许多“浮议”,都由于
大张旗鼓,闹得通国皆知的缘故。如果当时不是派捐,不是公然下上谕,委派内务府大臣办
其事,不是闹出李光昭报效木植的大笑话,悄悄儿提用几笔款子,暗地里修了起来,一旦生
米煮成熟饭,难道真还有人敢拿新修的园子拆掉不成?
这样想着,豁然贯通。眼前立刻便浮起一幅玉砌雕栏,崇楼杰阁,朝晖夕阳,气象万千
的风景。多少年来梦想为劳的希望,居然就这么平白无端地一下子可以抓在手里了!这不太
玄了吗?
就为的这份不甚信其为真实的感觉,她反倒能将这件可以教人高兴得睡不着的好事,先
抛了开去。
“皇上快大婚了!”她突如其来地换了个话题,“接下来就是亲政。这两件大事,外面
是怎么个意思?你有空也打听打听去!”“是!奴才早在留意了。”李莲英又说,“如今是
老佛爷一个人拿主意,事情一定办得顺顺溜溜的。”
“老佛爷一个人拿主意!”慈禧太后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心里有着无可言喻的快慰,
同时也有无可言喻的感慨、警惕和雄心。
“对!”她自言自语地说:“就我一个人拿主意。趁这会儿……。”
她没有说下去,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趁这会儿皇帝还未亲政,大权在握的时候,要为
自己好好拿个主意。”
 
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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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
情,却开朗得很。
头一天就由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传谕:单独召见醇王。不但单独召见,而且看样子他
们叔嫂之间还有一番长谈。这可以从例行召见军机时间之短促这一点上,窥知端倪,几乎不
等军机领袖礼王世铎陈奏完毕,她就抢着说了句:“我都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全班军机大臣跪安退下,刚走出养心殿宫门,就遇见醇王,包括礼王在内,一起止步,
退到一边,垂手肃立,让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会儿!回头怕有许多话交代。”
这是说慈禧太后会有许多话交代。世铎答一声:“是!我们听信儿。”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数步,听得后面有人喊道:“王爷请留步,请留步。”
转身一看,但见有人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
总管内务府大臣、总理大臣的福锟。虽然汗流满面,形色匆遽,却不废应有的礼数,先给醇
王请了个端端正正的安,然后递上一个封套。
“是什么?”
“北洋的电报。”福锟说,“刚到不久,特意给王爷送了来。”
醇王打开封套,抽出电报来看,入目便喜动眉梢,“我就在等这个电报。”说着,他的
步履益见轻快了。
“王爷,”福锟赶紧又唤住他,“还有个消息,八成儿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惊喜地问:“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福锟又说,“照我看,是气死的。中法订立和约,化干戈为玉帛,唯恐
天下不乱的孤拔,何能不气?”
醇王点点头,没有工夫跟福锟细谈,急着要将手里的电报,奏达御前。

※ ※ ※

看完李鸿章的电报,知道法军准定在这一天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中法的纠纷算是了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得要从头来过,切切实实办一两
件大事。”她指着桌上说:“李鸿章的这个奏折,你看过了?”
“是!臣已经仔细看过。”醇王答说:“李鸿章打算在天津创设武备学堂,聘请德国兵
官,作为教师,挑选各营弁兵,入堂学习,期满发回各营,量材授职。这是大兴海军的根
基,请太后准他的奏。”
“这当然要准。”慈禧太后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怎么样大兴海军?
钱在那里,人在那里?都要预先有个筹划。”
“臣跟李鸿章谈过好几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强培植,经费只要能切实整顿关务、厘金,
不怕筹不出来,只怕各省督抚,不肯实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说:“这是件大事,臣想请
旨饬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船厂该如何扩大;炮台该如何安设;枪械该
如何多造,切切实实讲求,务必办出个样子来,才不负太后的期望。”
“就是这话。”慈禧太后说:“皇帝今年十五岁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含义,他一向谨慎,不敢自作聪明去作揣测,只
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亲政也快了。我总得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治理得好好儿的交给皇帝,才算对得起列
祖列宗,天下百姓。”
“太后这样子用心,天下臣民,无不感戴。不过,皇帝年纪还轻,典学未成,上赖太后
的覆育,亲政一事,现在言之过早。”
“不是这话。垂帘到底不算什么正当的办法,我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为我自己打算打
算。我不能落个名声,说到了该皇帝亲政的年纪,我把持不放。其实,我这么操心,为的是
谁?还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吗?要说到危难的时候,没有我拿大主意,真还不成,如今中法和
约订成了,基隆的法国兵也撤退了。中国跟日本为朝鲜闹得失和,如今有李鸿章跟伊藤博文
讲解开了,一时也可保得无事。往后大家同心协力,把海军好好办起来,自然可以不至于再
让洋人欺侮咱们。古人说的是‘急流勇退’,我不趁这个时候见好就收,岂不太傻了吗?”
“太后圣明!眼前和局虽定,海防不可松弛,正要上赖太后圣德,切实整顿。亲政之
说,臣不敢奉诏。”说完,醇王取下宝石顶、三眼花翎的凉帽,放在砖地上,重重地碰了个
响头。
这番表现,使得慈禧太后深为满意,然而表面却有遗憾之色:“唉!”她叹口气,“你
起来!我也知道大家还饶不过我。”
“太后这么说,臣等置身无地。”老实的醇王,真以为慈禧太后在发牢骚,所以惶恐得
很。
“话虽如此,我也不过再苦个两三年。”慈禧太后又说。
“我今年五十一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归政以后,总该有我一个养老的地方吧!”
这话早就有人提过了,说慈禧太后想修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园。醇王一直不置可
否,而心中已有成算,所以这时候不等她再往下说,赶紧接口答奏:“臣等早就打算过了。
只等经费稍稍充裕,把三海好好修一修,作为皇帝颐养太后天年之处。”
慈禧太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在想。修三海的上谕,跟大兴海军的上谕,
一起发吧!让天下都有个数,我该归政,享几天清福了。”
“是!”醇王问道,“修三海的工程,请旨派人踏勘。”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说:“最好先不要派内务府的人。”
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内务府大臣,相反地,是回护他们。因为凡有大工程出现,言路
上一定都睁大了眼看内务府,现在没有内务府大臣参与勘估,就不会太引人注目。而且,大
工程的进行,依照例规,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让内务府插手,正是为
了派他们承修预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谨。由养心殿退到内务府朝房,将全班军机请了来,下达懿旨。军机大臣一
共六人,礼亲王世铎,向无主张,额勒和布与张之万伴食而已,常说话的是阎敬铭,许庚身
与孙毓汶。只是阎敬铭的话,在醇王听来,常觉话中有刺,鲠喉难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谕的。”阎敬铭闭着眼说,“我还
记得,当时的上谕是:‘现在时值艰难,何忍重劳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该管大臣务核实勘
估,力杜浮冒,次昭撙节,而恤民艰。’以今视昔,时世越发艰难,况且还要大兴海军。从
古以来,帝皇大丧天下元气的,无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备;巡观游幸、大兴土木;佞
神信佛、祠祷之事。本朝开国,尽惩前明之失,康雍两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纯皇帝天
纵圣明,雄才大略,不殊汉武,然而所失亦与汉武相仿。盛世如此,而况如今?如果又要大
兴海军,又要大兴土木,只怕不待外敌欺凌,危亡立见!”
这番侃侃而谈,听在醇王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时很和易,有时很褊急,总
而言之,心里想说什么,都摆在脸上。所以,不待阎敬铭话毕,神色就很难看了。
孙毓汶在这样的场合,总是耳听别人,眼看醇王,见此光景,一马当先替醇王招架,
“丹翁失言了!”他说,“今昔异势,外敌环伺,非极力整顿海防,不足以立国。中法、中
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图自强之计。至于勘修三海,为皇太后颐养天年之计,理所当
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举万不可省。至于时世艰难,一切从俭,当然亦在慈圣明见之中,
谈不到什么大兴土木。”
“但愿如此。”阎敬铭慢条斯理地说,“大兴海军,户部勉力以赴,大兴土木,不知款
从何出?”
“本就不是大兴土木。”许庚身接口说道,“不过工程规模虽不大,办事的规制不可不
隆重,才是皇上孝养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请七王爷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军机一起去看,省得事后有人说闲话。”
很明显,所谓“说闲话”是指阎敬铭。看样子要流于意气,礼王世铎亦很不安,便有意
打岔,拉长了嗓子喊:“来啊!”
等将苏拉喊了来,世铎吩咐请军机章京领班钱应溥来写旨。这道上谕很简单,用“钦奉
懿旨”的字样,三海应修工程,派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以及专管离宫别苑的“奉宸苑
卿”,会同醇王踏勘修饰,一切事宜,随时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兴水师的上谕,真正是军国大计,关系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颇费经营,花
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始定稿。醇王接来一看,写的是: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和局虽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实筹办善后,为久远可恃之
计。前据左宗棠奏:‘请旨饬议拓增船炮大厂’,昨据李鸿章奏:‘仿照西法,创设武备学
堂’各一折,规划周详,均为当务之急。自海上有事以来,法国恃其船坚炮利,纵横无敌,
我之筹划备御,亦尝开设船厂,创立水师,而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
上年法人寻衅,叠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
应,何至处处掣肘?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
接下来便是指定朝廷倚为柱石的一班疆臣将帅,“确切筹议,迅速具奏”。第一个自是
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二个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
昌濬,一共是七个人。
最后是一段郑重其事的告诫:
“总之,海防筹办多年,糜费业已不赀,迄今尚无实济,由于奉行不力,事过辄忘,几
成固习。该督等俱为朝廷倚任之人,务当广筹方略,行之以渐,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袭故,
摭拾从前敷衍之词,一奏塞责。”
醇王看罢,提笔改动了一两个字,随即便由钱应溥再写一个“奏片”,递到内奏事处,
用黄匣捧送长春宫,让慈禧太后核可以后,分缮“廷寄”,交兵部专差寄递七处。

※ ※ ※

这天晚上,福锟特设盛馔,专请孙毓汶一个人,杯盘之间,有宫中传来的密旨相商。
“上谕是下来了。”福锟低声说道:“上头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后该如何着手,李
总管有话传出来,说要请你出主意。”
“上头的意思”是孙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其实是想修清漪园。
经费如何筹措,工程如何进行,大致也有了成议。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见诸实际,就不那么
简单了。所以孙毓汶沉吟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孙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锐,因而福锟并不催他。
直到十来杯酒下肚,孙毓汶方始开口。
“此中有个关键人物,这个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说朝邑?”
阎敬铭是陕西朝邑人,他当然也是关键人物,但是,“他还在其次。”孙毓汶说:“是
李相。”
“嗯。”福锟深深点头,“怎么个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词色,要让他们知道,慈眷特隆,然后感恩图报,旨出必遵。”
“中堂!”孙毓汶忽然顾而言他地问,“你看近来言路上如何?”
“马江一役,清流铩羽,比从前消沉得多了。”福锟举杯相敬,“莱山,这是你的功
勋!”
孙毓汶坦然不辞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说打击清流亦算功勋,那么,孙毓汶所建的真
是奇勋。当年他画策将翰林四谏中的张佩纶、陈宝琛及清流中的吴大澂,派为福建及南北洋
军务会办,让大言炎炎,纸上谈兵的书生,去总领师干,无异把他们送入云端,等着看他们
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马江一败,接着追论保荐丧师辱国的唐炯、徐延旭的责任,张陈二
人,都获严谴。清流钳口结舌,噤若寒蝉,而吃过清流苦头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因而有副
刻薄的对子,上联叫做:“三洋会办,且先看侯官革职,丰润充军”,说陈宝琛革职,张佩
纶充军用“且先看”的字样,意思中还要等着看吴大澂的“好看”。
下联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张之洞作个陪衬。张之洞由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谢折中一
句“敢忘八表经营”,久成话柄,这里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
广东开赌。”禁烟自是好事,广东的“闱姓”复开,是为了筹饷,在张之洞是万不得已之
举,而出以“也不过”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显。
不过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谏为孙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个邓承修,孙毓汶仿照当年恭王
应付倭仁反对设置同文馆的办法,撺掇醇王请旨,将邓承修派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让
他无法再抨击洋务。但话虽如此,只要“铁汉”在京,还得要处处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嚣张了。不过,一半也是没有题目的缘故。修园一事,虽可以不明
发上谕,到底不能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中堂,”孙毓汶问道:“倘或有人象同治十三年那
样,交相起哄,请停工的折子一个接一个上,请问如何应付?”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盛伯熙算是清流后起的领袖,不过锋芒已不如前,加以慈圣优
遇,翁叔平也笼络得住他,大概不会多嘴。此外就很难说了。”福锟接着又说:“我看邓铁
香就决不肯缄默。”
“邓铁香的事好办。天造地设有个差使在等着他。”孙毓汶说,“几时你不妨跟七爷提
一提。”
“喔!”福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让我保荐邓铁香一个差使。是什么?”
“中国跟法国,马上要会勘中越的边界了,邓铁香很可以去得。”
“着啊!”福锟击节称赏,“他既是总理大臣,又是广东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
设的一个差使。莱山,你真想得到。不过,深入蛮荒烟瘴之地,比充军山海关外还苦,只怕
他不肯去。”
“这是什么话!”孙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规避?这一层,
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颇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杀鸡骇猴,找一两个来开刀。”
福锟秉性和易,知道孙毓汶手段阴险毒辣,便觉于心不忍,所以劝着他说:“能找人疏
通一下,规诫他们识得利害轻重,也就是了。”
“此辈年少气盛,目空一切,肯听谁的话?”孙毓汶干了一杯酒,沉吟着说,“倒有个
人,正好拿他来替李相泡制一服开心顺气丸。”
“莱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谁?”
“梁星海。”

※ ※ ※

梁星海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成人。生得头大身矮,
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笔下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
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门第。广州将军署的后花园,题名
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锐、志钩一起用
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
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交情更见亲密。
梁鼎芬科名早发,光绪六年二十二岁就点了翰林,与李慈铭同年。这年的房考官有国子
监祭酒王先谦与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主事是梁鼎芬乡试的房师,而王祭酒是他这一次会试
的房师,王龚两人又是至亲。梁鼎芬从小随父宦游湖南,以此重重渊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
桩姻缘。
龚镇湘有个侄女,是王先谦嫡亲的外甥女儿。龚小姐从小父母双亡,由舅母抚养长大,
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
难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现成的一桩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春风得意大登科,秋风得意小登
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但双栖不多时,便即请假归葬,
第二年春天才回京。临行誓墓,立志要做个骨鲠鲠之臣。
三年散馆,梁鼎芬留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
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书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一天李文田为梁鼎芬排八字,说他活不过二十七岁。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
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为惊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说,只有遭遇一桩奇祸,方始可以免死。然而什么叫奇
祸,祸从何来?这就大费思量了。
其时中法交涉正将破裂之际,清议抨击李鸿章,慷慨激烈,但都止于口头,上奏章弹劾
的,却还不多,就有,措词亦比较和缓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绅的儿子,为王湘绮称作
“仙童”的易顺鼎,写了一道奏折,说李鸿章有“十可杀”。其实,这是易顺鼎口诛笔伐,
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因为易顺鼎并无言责,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势焰熏天的李鸿章。然
而别有会心的梁鼎芬,一看触发了灵感,将这篇稿子要了去,随即誊正,请翰林院掌院学士
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折,勃然大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
 
阎敬铭极力为他说情,才得无事。

※ ※ ※

孙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泡制一服专为李鸿章服用的“开心顺气丸”,就是要翻
这件案子。慈禧太后对清流本就厌了,也怕将来修清漪园的时候,言官会冒昧谏阻,觉得
“杀鸡骇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请,颁发了一道上谕:
“国家广开言路,原期各抒忠谠,俾得集思广益,上有补于国计,下有裨于民生。诸臣
建言,自应审时度势,悉泯偏私,以至诚剀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几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来,章奏不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见施行,或量为节取,无不虚衷采
纳,并一一默识其人,以备随时器使。至措词失当,从不苛求,即陈奏迂谬,语涉鄙俚者,
亦未加以斥责。若挟私妄奏,信口讥弹,既失恭敬之义,兼开攻讦之风,于人心政治,大有
关系。
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
詈;御史虽欲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
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私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
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吴峋,参劾阎敬铭,目为汉奸;编修梁鼎芬参劾李鸿章,摭拾多款,深文周
内,竟至指为‘可杀’。诬镑大臣,至于此极,不能不示以惩儆。吴峋、梁鼎芬均着交部严
加议处。
总之,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
臣务当精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谕,立刻议奏,吴峋、梁鼎芬应降五级调用。这是“私罪”,所以过去如有
“加级”、“纪录”等等奖励,则不能抵销。
这个结果,惹得清议大哗。言官论罪,本就有闭塞言路之嫌,决非好事,而况律法不咎
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
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
话虽如此,但此时言官的风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谕中有高宗和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
里,吓得不敢动弹。同时认为吴峋和梁鼎芬当时持论过于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为他们申
辩,很难着笔,便越发逡巡却步了。
不过,私下去慰问吴、梁二人的却很多。吴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异
其趣,颇有“无官一身轻”的模样。因为这年正是他二十七岁,想起李文田的论断,一颗心
便拧绞得痛,而现在冷镬里爆出个热栗子,忽得严谴,算是过了一道难关,性命可保,如何
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计堪虞。编修的官阶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好当一个仅胜于“未入
流”的从九官末官,在本衙门只有职掌与誊录生相仿的待诏是从九品,从来就没有一个翰林
做过这样的官。所以这个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对梁鼎芬来说,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职还重。
革职的处分,只要风头一过,有个有力的人出面,为他找个劳绩或者军功的理由,一下子便
可以奏请开复。降官调用就非得循资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严旨之日,应付完了登门道恼的访客,到晚来梁鼎芬要跟一个至交商量今后
的出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绪八年,下榻栖凤苑中,北闱得意,中了
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春闱联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
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
在梁家的听差、丫头和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象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须避
忌的。
是这样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议处之际,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严谴一
下,便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他魂飞魄散。虽然梁鼎芬本人反觉得是桩“喜事”,无奈他那
位龚氏夫人,顿时玉容憔悴,清泪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头的光景。
白天还要帮着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洒脱的样子,此时灯下会食,就再也不须掩饰了,
“星海!”他抑郁地问:“来日大难,要早早作个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说,“回广东。”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等候调用,自然是携眷回乡,这是必然的两条路。然而梁鼎
芬另有苦衷,从小孤寒,家乡毫无基业,两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贷度日。
这些苦衷,文廷式当然知道,他建议梁鼎芬回广东,当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条路子。长善
虽已罢职回京,张之洞在那里当总督,可以求取照应。
“盛伯熙跟张香涛的交谊极厚,请他出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张香帅自然罗致你在幕府
中。”文廷式说,“我想,你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一条出路。”
梁鼎芬摇摇头,“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问,“到他幕府里去仰承颜色,不太委屈
了我?”
多少名臣出于督抚幕府,就算罢官相就,亦不见得辱没了他翰林的身分。不过梁鼎芬向
来有些矫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说起来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觉得不宜跟他辩
论,因为越辩越僵。
就在这时候,有两位熟客连袂来访,一个是于式枚、一个是志锐,跟梁鼎芬是庚辰会试
的同年,也都点了翰林,如今志锐仍旧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馆以后,当了兵部主事。他们白
天已经来过,此时不速而至,也是关心梁鼎芬的出处,想来跟他谈谈。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将他的建议,与梁鼎芬的态度,说了给他们听,于式枚与志锐都
认为先回广州是正办,跟张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说,“仿佛王湘绮为丁稚帅礼聘入川,出
长尊长书院那样,就不碍星海的清高了。”
听得这话,梁鼎芬欣然色喜:“这倒是我的一个归宿。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志锐却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绮乃是丁宝桢所“礼聘”,他如
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这么办,”他说,“星海尽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写信给张香帅荐贤,让
张香帅登门求教。”
“能这样办,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文廷式问道:“盛伯熙的力量办得到吗?”
“他们的交情够。”志锐答说,“如果怕靠不住,我们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师。”
翁老师是指翁同龢,庚辰会试的副主考。张之洞跟翁家的“小状元”是同年,两家的交
谊本来不坏,但近年来因为南北之争,分道扬镳,已经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摇其
头:“不行,不行!托翁老师反而偾事。照我看,最好托令亲谟贝子,转托李兰公出信,那
就如响斯应了。”
贝子奕谟是志锐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鸿藻,面子当然够了,而李鸿藻的话,在张之洞是
非听不可的。这样做法,虽然迂回费事,却是踏踏实实,可期必成,所以都赞成此议。
大家这样尽心尽力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无须言谢,梁
鼎芬只不断点头而已。
“现在要谈怎么走法了。”志锐问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帐?”
帐实在是债。京里专门有人放债给京官,名为“放京债”,利息虽高,期限甚长,京官
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还本,一外放了,约期本利俱清。而象梁鼎芬这样的情形最尴尬,
不还不行,要还还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听志锐问起,老实答道:“没有仔细算
过,总得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不算多,大家凑一凑,总可以凑得出来,这件事也交给我了。”志锐
又说:“此外还得凑一笔川资。星海,你看要多少?”
这就很难说了。仅仅川资,倒还有限,只是到了广州,不能马上有收入,也不能腼颜向
亲友告贷,如果一年半载地赋闲,这笔缴裹儿,为数不少。倘或带着妻子回去,立一个家又
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费周章了。
他的为难,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锐又问:“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还是伴着
你一起走?星海,我说句话,你可别误会!”
“是何言欤?尽请直言。”
“我认为你这时候不能拖着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暂住。这样做法还有个好处,两三
年以后,有亲政,大婚两盛典,覃恩普敷,起复有望,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重回翰林院,
一往一来,岂不省了两次移家之劳?如果此行顺利,三、五个月以后,再派人来接眷,亦还
不迟。”
这是为好朋友打算,象为自己打算一样地实在,梁鼎芬衷心感动,拱拱手说:“谨受
教!”

※ ※ ※

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梁鼎芬的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
“又为什么难过?”他低声下气地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画策,都商量
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香涛聘我去主持书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
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问:“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
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不错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气热,文廷式光着脊梁在院子里纳凉,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
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
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那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
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把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
“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
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
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
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
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
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
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
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
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
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
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
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
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龢,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
—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
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吧!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
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三哥了!”

※ ※ ※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
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这天是他的同乡,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礼泰约他看荷花,聊当话别。地点是在崇文门内
偏东的泡子河,前有长溪,后有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钦天监的
观象台。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东城有名的胜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后先在梁家会齐,梁家的栖凤苑就座落在东
单牌楼的栖凤楼胡同,离泡子河不远,所以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姚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
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星海,”姚礼泰问道:“听说宝眷留在京里可有这话?”
“有啊!”梁鼎芬指着文廷式说,“我已经拜托芸阁代为照料。三五个月以后,看情形
再说。”
“还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礼泰说,“西关我有一所房子,前两
 
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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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旨命李鸿章陛见,是七月初的事。谕旨中说他“遵议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要。惟事
关重大,当此创办伊始,必须该督来京,与在事诸臣,熟思审计,将一切宏纲细目,规划精
详,方能次第施行,渐收实效。”不必有所褒奖,而倚重之意,溢于言表。相形之下,十天
以前左宗棠之被“传旨申饬”,荣枯判然,益觉难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对头。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到了这年五月间中法成立和议,外患
暂息,内争即起,终于到了算总帐的一天。
发难的是刘铭传。防守基隆的一年,刘铭传受够了台湾道刘璈的肮脏气。刘璈是左宗棠
嫡系,驻扎台南,勒兵扣饷,处处跟在前敌的刘铭传为难。由于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杨昌
濬当闽浙总督,刘铭传无可奈何。不过,他的委屈经由李鸿章的传达,朝中完全明了,只以
强敌当前,毕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闽海,不便降旨整饬纪律,自乱阵脚。如今外敌已退,自然
可以动手了。
当然,这也要怪刘璈太不知趣,禀请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内拨发一百万两,办理台湾善
后,而且派委员到福州坐提。刘铭传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打到北洋,随即转到京里。醇王得
报大怒。办海军要钱、修三海要钱、南漕预备恢复河运,治理运河要钱,而台南各地未经兵
燹,并且刘璈径收厘金,绝少接济刘铭传,库中应有大笔款子,居然还要在借来的洋款中,
提取百万之数,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因此,发了一道电旨,严饬左宗棠不准擅发。这还罢了,坏的是还有一段告诫的文字:
“左宗棠到闽后,每于调人差委,未经奏明,辄行派往,殊属非是。嗣后遇有用人拨款等
事,务当先行奏报,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轻率,致干专擅之咎!”接着又有一道电旨,命左
宗棠和杨昌濬,查明所借洋款,还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轻率拨用。”一叶落而知天下
秋,明明见得左宗棠的帘眷已衰。
于是刘铭传不客气下手了,以“奸商吞匿厘金,道员通同作弊”的理由,运用福建巡抚
的权力,将刘璈撤任查办,同时飞章入奏。
手段虽狠,却还是试探,所以对刘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着即撤任,听候查
办”,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穷追猛砍了。刘铭传紧接着便又狠狠参了
刘璈一本,指他“贪污狡诈,不受节制,劣迹多端。开单列款,请革职查办。”
结果,不仅“革职查办”,竟是“革职查抄”。军机处承旨,连发两道“廷寄”,一道
给刘铭传:“刘璈革职拿问,交刘铭传派员妥为看守,听候钦派大臣,到闽查办。”刘璈在
任所的资财,责成刘铭传派廉干委员,严密查抄。一道是给湖南巡抚,张佩纶的第二位老丈
人卞宝第,去抄刘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还有一道明发:“命刑部尚书锡珍,驰驿前往江苏,会同卫荣光查办事件。”向来
钦差大员查办要案,多用假地名隐饰,明明是往四川,偏说到湖北,象这样的障眼法,原是
瞒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办刘璈。
左宗棠当然要展开反击,上奏攻讦刘铭传弃基隆的详细情形,指他丧师辱国之罪,过于
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所奉到的复旨是:“刘铭传仓猝赴台,兵单粮绌,虽失
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过自不相掩。该大臣辄谓其‘罪远过徐延旭、唐炯’实属意存周
内,拟于不伦。左宗棠着传旨申饬,原折掷还。”
卧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势剧变,不能不再一次奏请开缺。当然,一道温旨是少不
了的,准他交卸钦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尽管回湖南安心静养。又恭维他“夙著勋
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随时奏闻,用备采择。”同时叮嘱:病体稍痊,立
刻回京当他的大学士。
这道惓惓于老臣的温谕,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无从感念圣恩了。延到七月二十
七子时,一瞑不视,当时由福州将军穆图善、闽浙总督杨昌濬会衔出奏。奏折慢,电报快,
福建营务处电致北洋衙门,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诸事不甚顺手,他虽以诸葛武侯自命,只
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志节,或者差相仿佛,但宁静致远的修养却差得多。由于对法
军只好“望洋兴叹”,抑郁难宣,因而肝火极旺,终于神智昏昏,经常在喊:“娃子们,出
队!”左右亦就顺着他的话敷衍。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闻,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国家的元勋,慈禧太后一向优礼老臣,自然伤感。而醇王回想
左宗棠入京之初,气味相投,论公,保他以大学士管理神机营;论私,以亲王之尊,待以上
宾之礼,并坐摄影,赋诗相赠。谁知这样的交谊,竟致不终!回首前尘,真所谓“感不绝于
予心”,同时也觉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对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饰终之典极优。虽不如曾国藩,却远过于官文和沈葆桢。官文追赠太
保,左宗棠追赠太傅;官文入祀贤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贤良祠,并准在原籍及立功省
份建立专祠。谥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谥文恭,这个恭字只对谨饬驯顺的大臣用得着,不算
美谥,而且于左宗棠的为人亦不称。
因此,拟谥便费周章。谥典照例由礼部奏准后,行文内阁撰拟,由侍读二人,专司其
事。照规则,凡第一字可以谥文的,只须拟八个字,由大学士选定四个字,奏请圈定。一二
品大员,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谥文字,但当到大学士,虽不来自翰苑,亦得谥文,因此
举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办理。
这第二个字就大有讲究了。最高贵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拟请。第
二个是“忠”字,这亦非比等闲。左宗棠当然不能与曾国藩比肩,谥作文正,但与林则徐、
文祥一样,谥为“文忠”,应该不算滥邀恩典。因此,由大学士额勒和布,协办大学士阎敬
铭、恩承会同选定的四个字,就有“忠”字在内。
呈达御前,慈禧太后觉得“忠”字,不足以尽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询军机,除此以外,
还有什么能够表扬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礼王世铎瞠目不知所对,便回头看了看说:“请皇太后问许庚身,他的掌故记得多。”
“许庚身!”慈禧太后便问:“你看呢?”
“照谥法,左宗棠可谥‘襄’字,襄赞的襄。乾隆年间,福康安就以武功谥文襄。不过
咸丰三年,大学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谕:文武大臣或阵亡、或军营积劳病故而武功未成
者,均不得拟用襄字。所以内阁不敢轻拟。左宗棠是否赐谥文襄?请皇太后圣裁。”“本朝
谥文襄的,倒是些什么人啊?”慈禧太后问说,“我只记得洪承畴与靳辅,靳辅有武功吗?”
“圣祖亲政以后,以三藩、河福、漕运为三大事,特为写下来,贴在乾清宫柱子上,朝
乾夕惕,无时或忘。靳辅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尽瘁河
务三十年,襄赞圣功,与开疆辟土无异,所以特谥文襄。”
“要说开疆辟土,左宗棠也称得上。就谥文襄吧!”慈禧太后又问:“左宗棠生前,有
什么请旨办理而未办的大事没有?”
这一下是由世铎回奏:“上个月,左宗棠有二个折子,一个是请设海防全政大臣,保荐
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一个是请以福建巡抚移驻台湾。曾纪泽已奉懿旨,电召回国,闽抚驻
台一层牵连的事项不少,一时还不能议奏请旨。”
慈禧太后对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说:“曾纪泽当然有用他之处,可也决不能
拿海防全交给他。福建巡抚驻台湾,这件事你们问问醇亲王跟李鸿章,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
办!”
“是!”世铎答说,“李鸿章马上就要到京了,到时候请醇亲王主持会议,议定办法再
请旨。”
李鸿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开国以来,从无一个疆臣入觐,有他这次进京那样重
要,许许多多的军国大计,要等他来当面商议,才能定夺。
这许许多多军国大计,有的出自朝廷,要征询他的意见;有的是由李鸿章所奏请,必得
他来当面解释。出自朝廷的大计,当然是以醇王的意见为主,第一件是筹议大办海军;第二
件是旗营加饷,醇王重视此事,不下于大办海军。他毕生的志愿,就是要练成一支八旗劲
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军饷。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个“将中
外各旗营加饷训练”的折子作为“妥议”的根据。
加饷之饷,从何而来?照薛允升的办法,是裁减各省勇营。照户部的计算,各省勇营的
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此外粮秣、武器、营帐、被服等等所谓“养勇之数”更多,
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一千多万,总计近六千万之
多。而每年岁入总数,不过七八千万,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养兵,自然不是经久之道。
旗营加饷,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计算,仅是在京的旗饷,每年就要多支
三百万两银子,部库实在不胜负担。因而由醇王主持的会议中,商量出一个结论:各省营
勇,裁减浮滥,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分批解部,作为旗营加饷之用,同时咸丰年间
因为军用浩繁,京官俸给减成发放,亦要恢复原数。
此讯一传,京中文武大小官员,欢声雷动,然而各省督抚,包括李鸿章在内,却无不大
起恐慌。
因为各省招募兵勇,设营支饷,其中有许多花样,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项无法开
支,无法报销的烂帐,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应付京中大老“八行”
的举荐;第四是用各器粮饷,安抚当地各路的“英雄好汉”。一旦公事公办,就诸多不便了。
这些情形,在阎敬铭当然了如指掌,他虽不赞成旗兵加饷,但却赞成裁勇,料想一定会
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为了先声夺人,特意在疆臣领袖的李鸿章到京的前一天,请旨颁发了
一道上谕,在引据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将各省军需的积弊,统通都抖了出来,严饬切实整
顿,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内定议。而此时降旨,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鸿章这一关的用意,是相当
明显的。

※ ※ ※

李鸿章这趟进京,多带银子多带人。多带银子是为了从军机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
寅、年、乡、世谊的,都要致送红包,多带人是估计到待决的大事甚多,临时必有好些奏折
文牍要办。
一进京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陛见。照定制,进了崇文门先驰往宫门请安。他穿的自
是行装,但一路八抬大轿,缓缓而来,并无半点风尘之色,簇新的宝蓝贡缎长袍,外罩御赐
的黄马褂,头上双眼花翎的貂檐暖帽,衬着他那清癯的身材,红润的气色和白多黑少的须
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觐,未曾见驾以前,照例不会客亦不拜客,所以宫门请了安,随即回贤良寺行
辕,早早歇息。半夜里起身,扎束停当,进宫不过卯正时分。醇王已经派了人在东华门守
候,招呼到内务府朝房,开了醇王专用的一间房子,请他休息。
刚坐定下来,只听门外有人问道:“李中堂的请安折子递了没有?”
一听是醇王的声音,李鸿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苏拉掀开门帘,遇个正着,李鸿章便当门
请了个安,醇王还以长揖,跨进门来,拉着他的手寒暄。
“你气色很好哇!”醇王侧着脸端详,“精神倒象比去年还健旺些。”
“托王爷的福!王爷也比去年丰腴得多了。”
“唉!”醇王叹口气,“去年下半年的日子,那是人过的?不死也剥层皮!”他又说
道:“上头一直在盼望你,昨儿还问起。如今中法的交涉,总算了结了,往后任重道远,还
得好好儿振刷一番。你这趟来,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鸿章打算着半个月的工夫,跟王爷办事,要请王爷教诲。”
“别客气!咱们彼此商量着办。少荃,你总得要帮我的忙才好。”
“王爷言重!只要绵力所及,鸿章无不如命。”
醇王点点头,踌躇着欲言又止,最后吃力地说了句:“我的处境很难。我们慢慢儿再谈
吧!”
李鸿章心里有数,醇王有些话,不便在这时候说,于是便谈些不相干的事。约莫过了一
个钟头,御前侍卫来传懿旨:
“皇太后召见。”
于是李鸿章随着御前侍卫进了养心门。这天由领侍卫内大臣“六额驸”景寿带班,领入
养心殿东暖阁。朝阳满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红缎子的旗袍,上罩玄缎小坎肩,
两把儿头上簪一朵硕大无朋的绢花,丰容盛鬋,望去如三十许人,李鸿章觉得她比去年五旬
万寿时所见,更显得后生了。
这也不过一瞥间事。数步行去,已近拜垫,下跪去冠,碰头请过圣安,慈禧太后照例有
一番行程如何,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当然,这番君臣之间
的“寒暄”,因人因时因地而繁简不同。象丁宝桢远在西蜀,数年难得入觐,一旦见了面自
然温言慰问,絮絮不休,李鸿章只不过十个月未见,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经常在打
听,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了。
“这次找你来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谈入正题以前,先表白心愿,“皇帝快
成年了,我的责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时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总要落点儿什么才好!
你们做官的,讲去思、讲遗爱,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撤帘以后,能有人常常念着,记住我的
好处。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鸿章突然激动了,“臣今年已过六十,去日无多,半
生戎马,从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赐臣一个闲差使养老,想来皇太
后、皇上念臣微劳,也会全臣一个体面。然而臣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就因为皇太后亲自操
劳,圣心睿虑,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臣稍有人心,岂敢有此偷闲的想法?外面骂臣的很
多,臣不敢说是付之一笑,只觉得与其为此生闲气,不如仰体圣心,多办些事,才是报答深
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劳不比别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说:“长毛、捻子平了二
十年了,现在一班后辈,那知道咱们君臣当年苦苦撑持的难处?昧着良心,信口胡说,实在
可恨!前两年的言路太嚣张了,连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们眼里,这还成什么体统,还讲什么
纪纲?真非好好儿整顿不可!”
李鸿章明白,这是指的惩罚梁鼎芬一事,便碰个头说:
“皇太后保全善类,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图报称。”
“凡是实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归政之前,我有
几件大事要办,全靠醇亲王跟你帮着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尽心。”
“第一件当然是大办海军。”慈禧太后问道:“各省的奏折,你想来都看过了?”
“是!醇亲王都抄给臣看过了。各省对设置海军的规模,应大应小,见仁见智,互有出
入,只是应该设立专责衙门,特简亲藩,综揽全局这一层,大家的看法,并无不同。”李鸿
章接下来提出他自己的意见,“臣以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议,而要平息浮议,又非先
归一事权不可。自古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办事,只
要中间枢纽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盘灵活了。”
这是保举醇王,综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亲贵而兼帝父之尊,或者耻于为人举荐。李鸿
章做了几十年的官,什么人的阅历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肯冒昧。
慈禧太后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却先不谈人而谈事,“张之洞的折子,前两天才
到。”她问,“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张之洞的奏折,向来是唯恐言无不尽,动辄数千
言。这个奏折,自然更不会例外,“分条胪举”,共有分地、购船、计费、筹款、定银、养
船、修船、练将、船厂、炮台、枪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主张练南洋、北洋、闽
洋、粤洋四支海军,而统辖于总理衙门。说起来头头是道,但在李鸿章看,纯为言大而夸的
书生论兵。
不过,张之洞在中法战争中,大借洋债,接济各处军火,任事甚勇,是帘眷正隆的时
候,李鸿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评得苛刻,只就计费、筹款两端来驳他。
“张之洞仰荷皇太后特达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气是好的,锐意进取,颇能不负皇太
后、皇上的期许。所惜者,境遇太顺,看事不免太轻易。就以计费、筹款两项来说,光是造
船,每军四百万两,四军共需一千六百万两,如今库藏未裕,开口就是一千六百万,未免说
得太容易了。”
提到钱,慈禧太后不由得叹口气:“中法开战,各省军需报销了三千多万,欠下许多洋
债,怎么得了?”
“正就是为此。”李鸿章紧接着说,“且不论洋债要还本付息,就拿办海军来说,如果
造船要一千六百多万银子,筑炮台、造械弹、设学堂,以及海军官兵伕役的粮饷供应,又该
多少?照张之洞的筹款章程,拿五年洋药进口的关税、厘金之半来造船,还有一半如何抵得
住各项开支。近年国家岁收,以洋药关税为大宗,指定这个税款作收入的,不知道有多少?
别的不说,光是左宗棠、张之洞借的洋债,就多拿洋药关税作担保,只怕要动用这笔款子,
洋人先就不肯答应。”
“说得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张之洞办事,向来喜欢规模大,有点儿顾前不顾
后。”
“借洋债决非谋国的善策。”李鸿章趁机说道:“总要自己开源才好。臣这一次进京,
带了好几个条陈来,这会儿也没法子细奏。”
“我也听醇亲王说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钱来办正事,我
无有不赞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话题:“海军是无论如何要办的,不过总得有个
先后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规模的。我看先办一支,慢慢来扩充。
你的意思怎么样?”
“皇太后圣明。”李鸿章答说,“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练兵不光是费钱,还得要人。你素来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军效力的,尽管往里
保。”慈禧太后又问一句:“你看,有好将材没有?”
李鸿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时物色人才,当然是预备大用,海军既打算请醇王主持,自己
就不便有所保荐,但慈禧太后这样追着问,其势又不容闪避。念头多转一转,觉得有个两全
的办法,保荐醇王的夹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赞赏的人物,本来是荣禄,但其间一度发生误会,交谊几致不终。近
年来醇王亦颇想修好,而荣禄不知如何,宁愿韬光养晦,其中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曲折,李鸿
章不敢冒昧举荐。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个人。
“御前侍卫善庆,早年曾归臣节制,当时剿西捻的时候,善庆的马队,颇为得力。与刘
铭传相处得亦很好。”李鸿章说,“臣素知其人,忠勇诚实,是好将材。”
“醇亲王也跟我提过,善庆是能带兵,会办事的。”慈禧太后又说:“左宗棠生前保曾
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你看怎么样?”
“曾纪泽与臣是世交。明敏通达,是洋务好人才。不过,他不曾带过兵,臣亦不曾听他
谈过军务。这一次电召回国,如何用其所长?出自圣裁,臣不敢妄议。”
话虽如此,不认为曾纪泽如左宗棠所奏的,能当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显。慈禧太后
点点头,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镇南边,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叹口气
说:“他多年辛苦,我总想找个安闲的地方让他养老。在京里闲住,本来也很好,又那知道
他的脾气倔,跟大家合不来。去年军机面奏,说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极熟的地
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应了,特为又将杨昌濬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
竟不能体会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过几年舒服日子,说起来
倒象是朝廷对不起他!”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泽,这样体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过左
宗棠平生以诸葛亮自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积劳病故任上,与疆场阵亡无异,
在他亦可说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李鸿章要占自己的身分,便又说道:“臣与左宗棠平
日在公事上的意见,不尽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报国之诚,谋国之忠,与臣无异。回想当年
在曾国藩那里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经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
犬马之劳,也效力不到几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乐观的语气劝慰,“朝廷着实还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没有几年了,不敢一日偷闲,总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点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过年纪大了,你也要节劳才好。”
李鸿章此来,有满腹经纶,想要倾吐,本来打算先征得醇王的同意,取得军机及总署诸
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议,再奏请裁可,颁旨施行。现在听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励,便改了主
意,觉得此时把握机会,说动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协商之际,方便不少,
岂非是办事的一条捷径?
打定主意,再无迟疑,首先将阻碍最多的造铁路一事提了出来,“皇太后明见万里。臣
这几年锐意兴利,颇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纵有三头六臂,亦必一事无成。”他一转接
入本题:“就拿造铁路这件事来说,光绪六年刘铭传入觐,上奏请造铁路,他是看到铁路一
开,东西南北,呼吸相通,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十八省合为一气,
一兵可抵十兵之用。这些话,实在是真知灼见。上年对法用兵,王师备多力分,腹地招募之
勇,一时派不到边省御敌,迁延日久,自误戎机。加以军需转输不便,岂有不败之理?如果
当时照刘铭传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经山东,一由汉口经河南,都到京师,那时
候调兵遣将,指挥如意,决不容法军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大办海军,固为
抵御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铁路于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
有九大利,真该急起直追!”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便记起言路上纷纷谏阻的奏议,皱着眉说:“都说开铁路破风
水,这件事可得好好核计。”
这个答复,使得李鸿章有些气沮,但话既说出口,不能不争,“沧海桑田,那有千年不
变的陵谷?西洋各国当年讲求各种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对,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挠,才
能克底于成。臣记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赞成仿造铁路,说外国‘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转运
穷通,无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挠固甚!一经告成,民因而富,国因而强,人物因而倍
盛,有利无害,固有明征。电报轮船,中国所无,一旦有之,则为不可少之物。’这是阅历
有得的话,实在透彻不过。”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个绝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国藩
保荐,蒙皇太后天恩,授为江苏巡抚,当时由安庆带淮勇九千,坐英国轮船到上海。臣记得
是三月初由安庆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没有轮船,间关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
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国开仗,福建、云贵与京师相距万里,军报朝发夕至,边省将帅,得以
禀承懿旨,迅赴事机。倘或未办电报,个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象,今日之下会成怎么
样一个局面?”
这番话说得慈禧太后悚然动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铁路能办起来最好!”她作
了一个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亲王仔细商量,只要于国有利,于民无害,不论怎么样
都要办!”
奏对到此,时间已经不少,而且话也说到头了。于是景寿便做个手势,示意李鸿章跪安
退下。
回到内务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门前相遇,无暇深谈,醇王只说得一句:“咱们晚上
细细儿地谈!”便随着御前侍卫,匆匆往北而去。
李鸿章便不再在朝房里坐了。为了自尊首辅的身分,他也不到军机处。军机处虽有礼王
世铎在,李鸿章并不把这位王爷看在眼里,径自传轿出宫。
出宫却不回贤良寺,先去拜客。第一个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继了当年大家叫惠亲王绵
愉“老五太爷”的这个尊称,年纪大了,也想得开了,不似从前动辄脸红脖子粗地跟人抬
杠。他的赋性向来简易坦率,这天轻车简从逛西山去了。李鸿章扑个空,反倒得其所哉,因
为他实在有点畏惮这位“老五太爷”的口没遮拦,毫无忌讳,有时问出一句话来,令人啼笑
皆非。
接下来便是拜谒恭王。李鸿章在轿中想起往事,感慨丛生,恻恻然为恭王难过。一年多
以来,连遭拂逆,去年为了随班祝嘏,碰那么大一个钉子,已经难堪,今年又有丧明之痛,
而且载澂之死,流言甚多,说他生的是杨梅恶疮,遍体溃烂,不可救药。还有一说,恭王久
已弃绝这个长子,载澂病危之时,有人劝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听劝而去,
一进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绣满了花的黑绸长衫,当时掉头就走,从牙缝里挤出来两
个字:“该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报入宫,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泪,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
最喜爱载澂,不仅因为他聪明英俊,而且也因为穆宗的缘故。十年的岁月,冲淡了爱子夭逝
的悲痛,她只记得二十年前,他们“小哥儿俩”赛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样地亲爱。就因为这
份又惆怅、又有味的记忆,使得她隐隐然视载澂如己所出,饰终之典,极其优隆,追加郡王
衔、谥“果敏”。又因为恭王对长子深恶痛绝,怕他身后草草,特派内务府大臣巴克坦布替
载澂经纪丧事,照郡王的仪制治丧,一切费用都由内务府开支。
这在李鸿章看,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对恭王怀着疚歉,借此表示弥补?
而恭王又是不是领这份“盛情”?都难说得很。
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了鉴园。招帖上门,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王爷病了
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里面坐,我马上去
回。”
“病了?不要紧吧?”
“是中了点儿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鸿章说:“你跟王爷去回,请王爷不必起床,更不用换衣服,
我到上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王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
请中堂换了便衣,到上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鉴园大厅上换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由护卫领
着上楼。恭王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
李鸿章认为礼不可废,不是衣冠堂参,已觉简慢,何能不行大礼?主人谦让再三,却无
奈客人的道理大。于是随行的跟班铺上红毡条,李鸿章下跪磕头。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礼
而行。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他是站着受了李鸿章的头。
等他起身,恭王才尽主人的道理,坚持着让李鸿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
摆上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玉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献上金托盖碗茶,
然后就捧着水烟袋,侍立在旁,预备装烟。
“一年不见,你倒发福了!”恭王摸着他的瘦削的下巴说。
“托王爷的福。”李鸿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实在可惜,只有请王爷看开一点儿。”
“我早就看开了!”恭王摇摇头,“我惭愧得很。”
这是自道教子无方,李鸿章不知如何回答?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
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中堂请抽烟!”
等他“呼噜噜”吸完一袋水烟,恭王换了个话题:“见过上头了?”
“是!从宫里出来,先去见五王爷,说逛西山去了,跟着就来给王爷请安。”
“跟老七碰过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里匆匆谈了几句。”李鸿章照实而陈:“七王爷约我晚上详谈。”
“也亏你!我早说过,‘见人挑担不吃力’,他早就尝到滋味了。这副担子非你帮他挑
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长了声调说:“任重道远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略带些惶恐的神态,“朝局如此,鸿章实在有苦难言,如今要办
的几件事,也还是秉承王爷当年平定的大计而行。只是同样一件事,此刻办比从前办,要吃
力得多。王爷现在虽不问事,王爷的卓识,鸿章是最佩服的,总要请王爷常常教诲!”
“你太谦虚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说话,而且也隔阂了,没有话好说。”恭王忽
生感慨,“清流一时俱尽,放言高论的人少了,能够放手办事,亦未始不佳。”
李鸿章一时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应一声:
“是!”
“幼樵怎么样?常通信吧?”
提起张佩纶,是李鸿章一大心事。马江一役,张佩纶未获重谴,是因为军机上投鼠忌
器,怕一论战败的责任,牵涉太广,难以收拾,但不办张佩纶又不能平天下之愤。因此,孙
毓汶定计,借唐炯、徐延旭一案,一并收拾清流。唐、徐二人以丧师辱国之罪,定的斩监候
的罪名,在罪名未定之先,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先后上疏救唐炯,都碰了钉子。罪名既
定之后,追论举荐之非,荐唐炯的有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而结果不一样,张之洞因为
在广东“颇著勤劳,从宽察议”。
其次是陈宝琛,因为他“力举唐、徐,贻误非轻”,落得个革职的处分。再下来就是张
佩纶,加上马江一役,“调度乖方,弃师潜逃”的罪过,从重戍边。这就是所谓“侯官革
职,丰润充军”。
张佩纶是这年四月里起解的,名为“充军”,其实是在张家口闭门读书。李鸿章不但常
有接济,而且常有书信往来,谈论军国大计。但此时对恭王不必说实话,只这样回答:“偶
尔通问而已!”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着说:“张香涛杂,陈伯潜庸,吴清卿轻,清流当中,论才气
还是幼樵。”
李鸿章觉得恭王对张之洞、陈宝琛、吴大澂所下的一字之评,十分贴切,而对张佩纶有
怜才之意,更感欣慰。恭王罢黜,张佩纶不能脱干系,原以为他会记仇,不想反倒惋惜张佩
纶的遭遇!既然如此,不妨稍说几句实话。
“王爷的知人之明,实在佩服。如今预备大办海军,原是幼樵的创议,鸿章忝为大臣,
有为国家育才举贤之责,当初有个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军办起来,保荐幼樵经纪其事,成
效一定卓然可观。经此磋跌,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李鸿章的实话只说了一半。他对张佩纶的期望,不仅在于办海军,而是打算以衣钵相
传,接管北洋。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他认为他“老师”曾国藩的话:“办大事以寻替手为
第一!”实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极人臣,将逾六十,在北洋也没有几年了,一旦交出了关
防,论公,承先启后;论私,遮掩弥缝,都非得预先安排一个人在那里不可。
这个人很不容易物色,资格不够、才具不行、见解不同、关系不深,都难与其选。看来
看去只有张佩纶最好,才具、见解、关系,样样合适,最难得的是翰苑班头,清流领袖,这
个资格是北洋嫡系人物中没有一个够得上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当北洋大臣就很难了。象
张佩纶,以张之洞为例,积资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外放巡抚或者内转侍郎,立刻就可以大
用。那时候奏调他会办北洋军务,历练个两三年,顺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关防,岂不是为公
为私最顺心惬意的打算?
所以“经此磋跌,一切无从谈起”,也是违心之论。他的本心不但想设法将张佩纶弄回
来,而且还想保他起复。不过眼前还“无从谈起”而已。
恭王当然猜不到李鸿章的心思。他这时由张佩纶的遭遇,联想到另一个人,“唐鄂生也
可惜。”恭王说道:“相形之下,张幼樵还算是运气的。”
鄂生是唐炯的号。论丧师辱国之罪,唐炯不比张佩纶重,然而革职拿问,竟判了斩监候
的罪。转眼冬至将到,如果“一笔勾销”,那就会使得菜市口在杀肃顺,杀何桂清以后,再
一次水泄不通,轰动一时了。
“是!”李鸿章忍不住说了句:“薛云阶未免过分,听说是有私怨在内。”
薛云阶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恭王很注意地问:“喔,是何私怨?”
李鸿章颇悔失言,无端道人长短,传到薛允升耳中,自然会记恨,岂非平白得罪了一位
有实权的京朝大员?就这沉吟未答之际,恭王却又好奇地催促了:“只当闲谈。
不妨事!”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为难,李鸿章不能不谈了,“原是误会,也是丁稚璜处
事,稍欠周详。”他说,“传闻得之,不知其详,约略给王爷说一说吧!”
李鸿章是得自四川来客的传闻。唐薛结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时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
县,升到道员,丁宝桢一见,大为赏识,许为“国士”,更因为同乡的关系,益加信任。说
实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盐务,亦确有劳绩,无怪乎丁宝桢言听计从,成为四川官场中的
红人。
就在这时候,薛允升由江西饶州知府,调升为四川成绵龙茂道,兴冲冲携眷到任,见过
总督,谈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挂牌”出来,薛允升变了调署建昌上南道。
这两个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绵龙茂道下辖成都、龙安两府,绵州、茂州两直隶州,
衙门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为兼管水利的缘故,入息甚厚。
建昌上南道下辖雅州、宁远、嘉定三府,邛州一个直隶州,衙门在雅州,地当川藏交界
之处,专责是抚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烦,这还罢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驻防将
军都不管民政,与地方官只有体制上的尊卑,并无管辖上的统属关系,惟有成都将军可以管
建昌道,这自是因为建昌道管土司,职掌特殊的缘故。
由于这一管,建昌道凭空多出来一个顶头上司,每趟进省公干,对将军衙门要另有一番
打点。将军的“三节两寿”,其他地方官的贺仪,不过点到为止,建昌道却须比照孝敬总督
的数目致送。因此薛允升万分不悦,认定是唐炯捣的鬼。
谈到这里,恭王插嘴问道:“我记得唐鄂生那时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对调了呢?唐鄂生
似乎没有当过成绵道啊!”
“是!王爷的记性好。那时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没有当过成绵道。成绵道后来挂牌
由丁价藩署理,不过丁价藩是由建昌道调过来的。”
“慢慢!少荃,你这笔帐没有算错吧?”
“王爷是说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价藩又从建昌调过来?这里面有笔缠夹工的帐,
我算给王爷听……。”
原来唐炯的本职是建昌道,但因督办盐务的缘故,经常驻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
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鸿章所说的丁价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闪烁,以才能自
负,而实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么亦为丁宝桢所赏识?“照此说来,唐鄂生无非占个实缺而
已,谁来署理他的缺,与他根本不生关系。”
“正是这话。”李鸿章答道:“是丁价藩想改署成绵道,稚璜也要他在身边,所以硬作
主张来了个对调。薛云阶不明内幕,张冠李戴,拿这笔帐记在唐鄂生头上,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是遇到了以直报怨的机会了。”
“恩怨难言!”恭王感叹着。接下来又问:“稚璜清风亮节,亦以能识人知名,这丁价
藩必是能干的?”
“能干不能干不说,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并称,号为‘眼中双丁’。
又有‘四大天地’之说,诋毁稚璜,十分刻薄,当然也是丁价藩替他招的怨。”
“喔,”恭王问道:‘何谓‘四大天地’?”
“是骂稚璜的话:‘闻公之名,惊天动地;见公之来,欢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
地;望公之去,谢天谢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语亦复如此!”
“好恶难言!”恭王又一次感叹,“稚璜督川,是上头嘉惠四川的德政,想来清官必为
地方爱戴,那知道亦有此恶声。说稚璜为政‘昏天黑地’,我终不服,莫非他官声也有可议
之处吗?”
“稚璜为政,兴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锐,自难免招人怨尤,以致横被恶声,幸亏朝廷保
全。不过,用丁价藩,却是失策。”
“是非难言!”恭王问道,“稚璜用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总不会假手于此人有所
聚敛吧?”
“那是决不会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总督常常穷得当当。”
“这,”恭王大为诧异,“只怕言过其实了吧?”
“确有其事,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过。照例规……。”
照例规,四川总督的收入,有夔州关的公费每年一万二千两,川盐局的公费每年三万
两。丁宝桢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养廉银一万三千两,自咸丰年间减成发给,每年实收
一万一千两。分十二个月匀支,每月所入,不足一千,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这不足一千两的廉俸,要开支幕僚的薪水饭食,分润来告帮的亲戚故旧,以至于常在窘
乡。每逢青黄不接的时候,丁宝桢便检一箱旧衣服,命材官送到当铺当二百两银子,旧衣服
当不足那么多钱,便加上一张铃印了总督部堂关防的封条,朝奉不便揭封开箱,只凭丁宝桢
的身分,说当多少,就当多少。久而久之,这只衣箱就不动它了,这个月赎回来,下个月原
封不动送进当铺,朝奉一见,不必材官开口,连银子带当票,就都递出来了。
恭王听了大笑,笑完说道:“不有句俗语:‘关老爷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有了总督
的封条,货不硬也不要紧了!这叫做:丁宝桢当当,认人不认货!”
恭王的隽语,惹得那丫头也忍俊不禁,赶紧掩住嘴忍笑,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放下水
烟袋,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个不住。
恭王却对丁宝桢大感兴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额外花费那里来?”他举例问道:“譬
如进一趟京,各方面的应酬,少说也得三五吊银子吧?”
“这话,王爷问到鸿章,还真是问对了。换了别人,只怕无从奉答。记得那年是癸
酉……。”
癸酉——同治十二年冬天,丁宝桢还在山东巡抚任上,请假回贵州平远原籍扫墓。船到
汉口,李鸿章的长兄,湖广总督李瀚章,派人将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欢。宴罢清谈,李瀚章
叫人捧出来好几封银子,很恳切地说:“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过这一次回乡,总有些贫
乏的亲友要资助,特备白银三千两,借壮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说到这样的话,丁宝桢不能不收,收下来交了给他的旧部,其时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补
道张荫桓代为保管,将来再作处置。
第二年秋天销假回任,仍旧经过湖北,便托张荫桓将那三千两银子送还。张荫桓认为原
封不拆,显见得不曾动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论,未免说不过去。不如拆封重封,总算领了李
瀚章的人情。
“这是张樵野亲口告诉我的。”李鸿章又说:“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见,
上谕‘驰驿’,不过天津;鸿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着,邀他到天津相叙。就因为知道稚璜的
宦囊羞窘,京中这笔应酬花费,尚无着落,特为凑了一万银子送他。这一次总算稚璜赏脸,
比起家兄来,面子上要好看些。”说到这里,他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
几,双手奉上:“转眼皇太后的万寿,宫中必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王爷的生日,更不能省。
鸿章分北洋廉俸,预备王爷赏赐之用。”
恭王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抽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万两。
“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这里面还有招商局的股
息,是王爷分所应得的。”
当初筹办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个化公为私的手段,官股不减而商股大增,无形
中变成官股不值钱了。多出来的商股,李鸿章拿来应酬京中大老,名为“乾股”,有股息而
无股本。恭王手里也有些“乾股”,听李鸿章这一说,也就不必再推辞了。
“话虽如此,还是受之有愧。多谢!”恭王接着又问:“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栈码头,
这件事做得很好,大家都有了交代。”
提起此事,李鸿章心有余悸,如果美商旗昌银行来个翻脸不认帐,船栈码头收不回来,
那个风波一闹起来,身败名裂而有余。不过,这话却不便在恭王面前说破,只轻松自如地答
道:“原是照约行事。当初不曾做错,如今自无麻烦。”
“我是看了邸钞才知道的。‘倒卖’的交涉很棘手吧?”
恭王是作为闲谈,而不经意的一句话,恰恰说中了李鸿章的心病。照去年夏天,李鸿章
奉旨诘问而回复的奏折上说,招商局的轮船栈埠码头,其实是托美商旗昌洋行“代为经管,
换用美国旗帜”,只是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在万国公法上有个交代,不能不订立合同,由
旗昌出具并无银行担保的“期票”与“收票”,作为“认售”的代价。奏折中说得明明白
白:“该行以银票如数抵给,他日事定,将银票给还,收回船栈,权操自我。”所以招商局
应该随时可以收回,而按诸实际,大大不然。
 
依李鸿章这年六月初八的奏报,他是在中法和议已成,奉到饬令迅速收回招商局轮船的
电旨,方指派马建忠与盛宣怀,与旗昌行东西沃德在天津“会同筹议”,结果是“磋磨月
余”,才能成议。西沃德“愿按原价倒卖与招商局”,已不提“代为经管”的话,但能“按
原价”收回,已是上上大吉,但衡诸实际,又是大大不然。
奏折中有句话:“至旗昌代招商局垫付款项帐目,亦即分别核算清结。”这是个障眼
法。欺侮慈禧太后、醇王与京中大老,不懂生意买卖,更不懂洋商经营的方法。旗昌接收了
招商局的产业,照常营运,大发利市,一切开支,自然在营运收入中支出。何有一垫付”的
名目?果真是“代为经管”,则旗昌除了开支及酬劳以外,应该将所有盈余,全数交还给招
商局才对。现在白白地让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还得有以“垫付款项帐目”的名义,付给
一笔赔偿,并且还要大赞西沃德“素讲信义,此次保护招商局,力践前言,殊于大局有
益”,因而“与之议明,由招商局延充‘总查董事’,每年送给薪水银五千两”。
这前言不符后语的情形,不能深谈,否则一定破绽毕露,所以李鸿章很巧妙地将话扯了
开去:“交涉虽然棘手,多亏马眉叔能干。回想去年秋冬之交,多说马眉叔该死,骂他是汉
奸。甚至还有谣言:说慈圣已降旨,立诛其人,菜市口的摊贩,都收了摊子,预备刑部行
刑。如今又不知何词以解?”
这番略带些愤激的感慨,恭王听了却无动于衷。不要说马建忠,连他这样一位近支的亲
贵,当年亦曾被诋为汉奸,这从那里去讲理去?
于是由马建忠谈到洋务人才,恭王和李鸿章都盛赞新任出使美国的钦差张荫桓。正谈得
起劲,那个长辫子丫头又回了进来,去到恭王身旁,悄悄问道:“请王爷的示,饭开在那儿
吃?”
李鸿章正苦于无法脱身,听得这话便“啊”地一声,仿佛谈得出神,倏然惊觉似的:
“陪王爷聊得忘了时候了!”他举头看了看钟说,“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辞了。”
恭王很体谅他:“你刚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
说个日子,我约几个人,咱们好好再聊!”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一见
轿子到来,肃立站班。李鸿章借一副墨镜遮掩,视如不见,轿子直接抬到二厅,下了轿还未
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进来!”李鸿章吩咐,“念来听。”
他一面更衣,一面听戈什哈念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见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
个张荫桓,其余统统“道乏”挡驾。
张荫桓跟他是小别重逢。由直隶大广顺道奉命为出使美国钦差大臣,是六月间事,八月
初交卸入京,算来不过睽违了二十天,所以一见面并无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换了便衣陪
李鸿章吃午饭。
“那一天召见的?”李鸿章在饭桌上问。
“十天以前。”
“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你向来办事认真。能办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头回奏:‘臣不敢怨
人,总是臣做人上头有不到的地方,才会惹人议论。’”
“嗯!嗯!”李鸿章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你的锋芒能够收敛一点最好。你虽吃
亏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没有谁敢看你不起。不说别的,你的诗稿拿出来,就比那些靠写大
卷子点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几许?既然如此,你心里先不要存一个看不起科甲的成见。左
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为常有一个‘我不是两榜出身’的念头,横亘在胸的缘故。你的才
气决不逊于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张荫桓答道:“中堂说这话,我服。”
“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还早得很。因为兼驻西班牙、秘鲁的缘故,要等三国同意的照会,而且照规矩,一定
要旧使臣离任,新使臣才能到任。这样一周折,年内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这几个月闲看干什么?”
“想学一学洋文。办交涉不能造膝密谈,经过中间传译,总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
“好!”李鸿章深为嘉许,“我亦有志于此。无奈八十岁学吹鼓手,虽不自知其不量
力,实在也没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辈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他们要学洋文,机
会再好不过。等我一离了北洋,那里去找这些洋人当老师?”他接着又问:“跟总署诸君谈
过了没有?”
“谈过几次。”张荫桓说,“如今对美交涉,最棘手的还是限制华工入境一事。究竟应
该持何宗旨,总署诸公,毫无主张。竟不知该如何着手?”
接着,张荫桓便细谈此案。美国国会在光绪八年通过了一个“移民法”的法案,限制华
工入境,是因为历年华工入美,不下十万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劳的华人,
剥夺了他们工作的机会,因而早就在这方面,准备有所限制。
不过“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后的华工入境,已在美国的华侨,遭受歧视,纠纷迭起,必
得寻求一条和睦相处之道。所以张荫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国政府交涉,保护华侨的生命财
产,其次还要商议,如何放宽移民的限制。真所谓任重道远,张荫桓当然要请这位洋务老前
辈,传授心法。
“说到这一层,我讲个故事你听。”李鸿章的眼中,闪露出迷茫而肃穆的神色,“十五
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师的手——曾文正那时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
上还嫌他太软弱,朝廷亦不甚谅解。只为他的功劳太大了,不好意思调动,扫了他的面子。
恰好马谷山被刺,两江的局面,非我老师回任,不足以平服。于是顺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
关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办中外交涉。洋人我见得多,没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那时也正在壮年,气盛得很。说实话,我心里也嫌我老师太屈己从人了。”
这最后一句话,在张荫桓还是初闻,原来李鸿章早年办洋务的态度,与以后不同。这倒
要仔细听听!便放下筷子,凝神看着。
“记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鸿章从从容容地接着往下说:“一到自然先去看我
老师。文正跟我说‘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问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么个办
法?’我当时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
你知道什么叫痞子腔?”
“想来是耍无赖的意思。”张荫桓答说。
“对了!这是我们合肥的一句土话,我老师当然也知道,却有意装作不解,‘哦,痞子
腔,痞子腔!’他揸开手指,理理胡子,这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倒打与我听听。’看他是
这么个神情,我例也机警,赶紧陪个笑脸‘门生是瞎说的。以后跟法国的交涉,该怎么办?
要请老师教诲。’文正听我认了错,才点点头说。‘跟洋人办交涉,我想,还他一个‘诚’
字总是不错的。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蛮貊之乡亦
可去得。’樵野!”李鸿章归入正题,“你问心法,这就是心法!”
“是。”张荫桓深深受教,复诵着曾国藩的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
说一分话。”
“这才是。”李鸿章换了副请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里的议论如何?”
张荫桓懂他的意思,李鸿章此来有好些创议,而这些创议,大都不为卫道之士所喜欢。
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预先设法消弭,甚至暂作罢论。他问到京里的议论,就是这方面的议论。
“大办海军,是没有人会说话的。此外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造铁路,连稍微开通些的,
都不会赞成。”
“呃,”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你说开通些的也反对,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书,他就不以为然。”
“什么道理呢?还是怕坏了风水?”
“这是其一,风水以外,还有大道理。”张荫桓说,“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这层大道理,李鸿章当然知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修造铁路,要在旷野之中,掘开许
多坟墓。向来称颂仁政至深至厚,说是泽及枯骨,同样地,白骨暴露,即为仁人所不忍。
发觉李鸿章有茫然之色,张荫桓以为他还不曾想到,便有意说道:“刘博泉最近曾有一
个奏折,我不妨讲给中堂听听。”
“喔!”刘恩溥上折言事,皮里阳秋,别具一格,李鸿章很感兴趣地问:“又是什么骂
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这么回事,有个黄带子,在皇城之中设局,抽头聚赌,有一天为了赌帐,打死了一
个赌客。尸体暴露在皇城根十几天,不曾收殓,地方官畏惧这个黄带子的势力,亦不敢过
问。刘博泉上疏说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贸然往犯重威?攒殴致
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怙冒
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
世所宜。君无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鸿章所想到,将来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陈
词。然而,为了这一层顾虑,铁路就不办了么?他这时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叹口气说:“有子孙的人家,要顾全人家祖坟的风水,无主孤坟,恰又怕骸
骨暴露,有伤天和。这样说起来,重重束缚,岂非寸步难行。”
张荫桓不即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中堂兴利除弊,要办的事也还多。”
“是啊!”李鸿章说,“不过眼前最急要,与国计民生最有关系,莫如在山东兴造铁
路,接运南漕一事。我带了个说帖来,你不妨看看。”
在听差去取说帖的当儿,张荫桓将山东运河的情势,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记忆过人,
虽已离开山东好几年。一想起淤塞的北运河,如在眼前。运河在山东境内有南北之分,是由
于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故道入海,于是在东阿、寿张之间,将运河冲成
两段,因此临清以南至黄河北岸的这段运河,称为北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本以汶水为
源,在汶上县的南旺口,一分为二,北流临清,南流济宁。而自黄河改道后,汶水不能逾黄
河而北,所以北运河惟有引黄河之水,以资挹注。而黄河挟泥沙以俱下,使得北运河河床逐
渐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这里,张荫桓便即问道:“接运南漕,自然是为济北运河之穷,这一段从济宁到临
清,大概两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鸿章握着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这个说帖不可。”
说帖出自李鸿章手下红人盛宣怀的手笔。果不其然,他建议兴造的这段铁路,正是从济
宁到临清。这两百里铁路的造价,估计要两百万银子,如果部库支绌,无法拨给,不妨借洋
债兴造。
倘借洋债兴造,以后这条铁路,就有双重负担,一是铁路本身的维持费用,再是要拔还
洋债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筹划营运之道。照盛宣怀的看法,此路一通,接运南
北,等于全河皆通,商旅幅臻,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而铁路本身的收入,亦必可观。但营
运之始,或者不如预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笔稳固可靠的生意。
这笔生意就是南漕的运费。铁路为接运南漕而建,则南边各省的漕米,必须交由这条铁
路来接运,是天经地义之事。盛宣怀估计,南漕每年四十万石,每石收运费三钱,全年有十
二万银子的固定收入。此须预先请旨,饬令各省照办。
除此以外,就是谈兴造铁路的工程细节,一时亦无法细看,张荫桓只觉得有一段有关运
河的故实,倒可以补充。
“运河在元初本就缺这一段。当时运道,从杭州到长江有江南运河;江淮之间有邗沟;
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后的黄河;徐州到济宁有泗水。临清以上到天津有卫河,到通
州有白河。以后到了至元年间,”张荫桓凝神想了一下,极有把握地说:“是至元二十年间
的济州河,遏汶水入洸水,又在兖州作金口坝,遏泗水入府河,会流于济宁,分注南北,由
济宁到东平算是通了。东平到临清这一段的开凿,是以后的事。不过能通到东平,南漕就可
以由利津入海,直达天津,是南北运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后海口沙淤,又从东阿旱站陆运二
百里,至临清入御河,不正就是杏荪说帖上所要造的这一段铁路吗?”
“于古有征,好极了!樵野,索性烦你大笔,就在说帖上加这么一段。”
说着,便命听差取笔砚来,就在饭桌上推开碗碟安放。张荫桓当仁不让,文不加点地写
了下来,然后勾注涂抹,片刻竣事。
李鸿章接到手里,一面看,一面点头,看完又问:“樵野,此事还有什么可以指点的?”
“杏荪大才槃槃,何用他人费心代筹。”张荫桓说,“不过两百里长的铁路,虽说沿北
运河兴建,少不得要拆许多房子,挖好些坟墓。这一层上头,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办
法,只怕随处会发生阻挠,甚至激起民变。”
“说得是!”李鸿章的笑容收敛了,“就是这一层难办。唐山至胥各庄这一段铁路,不
过十八里长,当时已费了好些气力。”
李鸿章所提到的这条铁路,在中国是第三条。第一条出现在同治四年,有个英国商人为
了兜生意,特地在寅武门外造了一条一里多长的小铁路,试行火车,“呜嘟嘟、轰隆隆”,
喷火而行。辇毂之下,出此怪物,群情骇异,言路上将上折严劾,步军统领衙门,赶紧勒令
拆毁。
第二条是由英商怡和洋行发动的,在光绪二年造成一条由吴淞口到上海的淞沪铁路,搭
客载货,生意相当不错,但是依然有人认为是“妖”。不久,发生火车撞死行人的惨案,舆
论大哗。总理衙门不能不与英商交涉,以二十八万五千银子,买回这条铁路,将铁轨火车,
一律拆毁,用轮船载运到高雄港外,沉入汪洋大海。
第三条就是这条唐胥铁路,光绪三年由开平矿务局呈请修造,几经周折,直到光绪六
年,方准兴工,自唐山煤井到胥各庄,全长十八里。但是,这条铁路,不准用机车,只准用
驴马拖拉,所以洋人叫它“马车铁道”,视作世界交通奇观,也传为中国的一个大笑话。
“唐胥铁路之能兴建,是因为中堂兼领直督的缘故。此事督抚的关系不浅,”张荫桓问
道:“不知陈隽丞是不是热心?”
“嗯,嗯!”李鸿章被提醒,“隽丞那里,倒要先疏通一下。”
隽丞是山东巡抚陈士杰的别号。李鸿章跟他虽一起在曾国藩幕府中共过事,但面和心不
和,所以提到这一层,心里又不免嘀咕,怕疏通不下来。
正想再跟张荫桓商量,可有什么办法能取得陈士杰的协力,只见一名听差,走到李鸿章
身边,弯腰低语:“醇王府派护卫来请;说请中堂早些过去。”
听得这话,张荫桓首先就说:“赏饭吧!时候也真不早了。”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张荫桓起身告辞。李鸿章招招手将他唤到一边,有句要紧话要
说。
“樵野!”他放低了声音,“我有个难题,困扰已久,始终不知何以为计?今天到了关
键上,不容闪避了。你得指点我一条路。”
“中堂言重了。请吩咐!”
“你看我要不要背海军这个黑锅?”
一听这话,张荫桓先就笑了:“我说他们的那套花样瞒不过中堂,有人不信。到底是我
看得准!”
“瞒是当然瞒不过我的,这一点,就是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出种种笼络的法子,是
打算用面子拘住我。”李鸿章说,“这几年我挨了不少骂,倒还没有人骂我窝囊的。如果明
知是个吊死鬼圈套,伸着脖子往里头去钻,不太窝囊了吗?”
“是啊!中堂如果为人骂一声窝囊,那不是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然则计将安出?”
张荫桓点点头,紧闭着嘴唇想了一下,方始回答:“借他人的鸡,孵自己的蛋。”
李鸿章双目倏张,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刹那之间想通了。慈禧太后在李莲英之流怂
恿之下,指使醇王出面,想借大办海军的名义,聚敛巨款,另作他用。北洋大臣将来尽替别
人办报销,这个黑锅背得似乎太窝囊。但照张荫桓的办法,正不妨将计就计,扩充自己的势
力,慈禧太后如果别有所图,就不能不委屈将顺。这一着太高了!
“樵野!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书。我知我何以自处矣!”
 
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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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醇王府是下午三点钟。虽说暮秋昼短,离天黑也还有两个钟头,醇王特地亲自带路,
陪李鸿章一览楼台林木之胜。
这一座醇王府,已不是当年八旗女词人西林太清春,与贝子奕绘吟咏酬唱之地的太平湖
醇王府了。旧邸为当今皇帝诞育之地,自然而然地成为所谓“龙潜于渊”的“潜邸”,不宜
再住。因此,醇王在光绪初年,物色到了一所巨宅,地址在伞子胡同,本来是乾隆朝权臣和
珅的一个亲戚所有。一旦“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六亲同运,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败落下
来。废宅荒园,地方太大,没有人敢买,因为买下来也修不起。
这对醇王来说正合适,他要的就是地方大,买下基址,只花了三千五百银子,但重新营
建,却花了房价的十倍都不止。
兴工了两三年,直到光绪八年春天才落成题名“适园”。
适园的正厅,宏敞非凡,“颐寿堂”三字,出于恭王的手笔。其中供奉一方匾额:“宣
赞七德”,是先帝穆宗的御笔,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移奉于此。
颐寿堂两翼是两座洋楼,就称为“东楼”、“西楼”,西楼北窗之下,修竹万竿,绕以
一弯流水,水边建一座亭子,叫做“修禊亭”。
沿着这一弯流水,曲折而东,是一带假山。山上有“问源亭”,山下有“风月双清
楼”。绕过假山,一方极大的平地,多植长松,有一座茅檐的厅,题名“抚松草堂”。西面
隔着一道小溪,渡过板桥,是一片梅林,中间隐着五楹精舍,名为“寒香馆”。
“寒香馆”后面有一条曲径,粉墙掩映,红楼一角,想来是内眷的住处。到得尽头,向
东一转,有一道垂花门,推门进去,别有天地,是仿照西湖“三潭印月”构筑的一座水榭,
九曲阑干,四面可通。进门之处悬一块醇王亲笔的横额,大书“退庵”二字,其实是醇王延
见亲密僚属的一座“签押房”。
在退庵歇脚进茶。然后又回到寒香馆,再往西走,有一座“罨画轩”,轩西便是适园尽
处,花绮石癯,别有幽趣,茅亭有一块匾,就题作“小幽趣处”。
此外还有题名“绚春”、“沁秋”、“梯云”、“揽霞”的楼台之胜,李鸿章腰肢虽
健,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只能匆匆而过,或者遥遥一望而已。
游罢全园,醇王在他的书斋“陶庐”设宴款待。这不是简慢,而是体恤,因为在正厅安
席,则亲王仪制所关,少不得衣冠揖让,岂不是让客人受罪?书斋设座,只算便酌。陪客亦
仅一位,是惠亲王奕绵的小儿子贝子奕谟。园中匾额,大半出自他的手笔,他是醇王最亲近
的一个堂兄弟,特地邀了他来作陪,便有不拿李鸿章当外人的意思在内。
主客三人,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的红木圆桌,成鼎峙之势,无上下之分,谈的自然是闲
话,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醇王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李鸿章则是以直报怨,谈
左宗棠如何与曾国藩结怨,又如何与他的至亲郭嵩焘结怨。左宗棠为了要争广东的地盘,不
惜力攻广东巡抚郭嵩焘,保他的部将蒋益澧接任的始末。
“原来是这段恩怨!”醇王是如梦初醒似的神态,“我听人说,是湘阴文庙出了灵芝起
的误会。原来不是!”
“怎么?”奕谟问道,“出灵芝是好事,怎么起了误会?”
“我怕说不完全了。”醇王说道,“少荃总知道这段公案?”
“是同治三年的事……。”
同治三年,湘阴文庙,忽然发现五色灵芝一本,轰动远近。不久郭嵩焘拜命受任为广东
巡抚,喜讯一到,郭嵩焘的胞弟崐焘,作家书致贺,说:“文庙产芝,殆吾家之祥。”这本
是一时的戏言,谁知正以平洪杨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听得这话,大为不悦。
他说:“湘阴果然有祥瑞,亦是因为我封爵之故。跟他郭家有何相干?”他不但这样发
牢骚,还特为以一千两银子作润笔,请湖南的名士周寿昌写了一篇《瑞芝颂》,称述左宗棠
的功绩。
“对了!我听到的就是如此。”醇王说道,“我当面问过左季高,他笑而不答,大有默
认之意。”
“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举动。不便明言而已。”李鸿章下了一个断语:“左郭交恶,
其曲在左,是天下的公论。”
“为来为去为争饷!”酒量极宏的奕谟,陶然引杯,“究不如向此中讨生活为妙。”
“心泉贝子是福人,美禄琳琅,文酒自娱。这份清福,实在令人羡慕。”李鸿章转脸向
醇王说道:“鸿章若是象左季高的性情,只怕十七省的督抚都得罪完了。”
“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为了饷!这瞒不过王爷,光绪元年户部奏定,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
万。其实呢,每年收不到四十万。明明奉旨派定的关税、厘金,各省偏要截留。咳!”李鸿
章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提到这一层,醇王勾起无穷心事,要办海军,要加旗饷,要还洋债,还要兴修供太后颐
养的御苑,处处都要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再过两年皇帝大婚,又得筹集百万银子办喜事,那
里来?
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诚朴,好胜心强而才具不免短绌,所以一想到这些棘手的事,立刻就
会忧形于色,把杯闲话的兴致也就减低了不少。
“少荃!”醇王想沉着而沉着不下来,原来预备饭后从容细商的正事,不能不提前来
谈:“万事莫如筹饷急!如今兴办海军,那怕就先办北洋一支,也得一笔巨款。以后分年陆
续增添,经费愈支愈多,这理财方面,如果没有一个长治久安之策,可是件不得了事!”
“王爷见得是,鸿章也是这么想。理财之道,无非节流开源,阎丹初综核名实,力杜浮
滥,节流这一层倒是付托有人了。至于开源之道,鸿章七月初二的那个折子上,说得很清楚
了,想来王爷总还记得!”
醇王当能记得。这一个多月以来,所有关于海军方面的筹划,就拿李鸿章的奏议作为根
据,醇王念念在兹,对原折几乎都背得出来了。
“你说,‘开源之道,当效西法,开煤铁、创铁路、兴商政。矿铁固多美富,铁路实有
远利;但招商集股,官又无可助资;若以轻息借洋款为之,虽各国所恒有,为群情所骇诧。
若非圣明主持于上,谁敢破众议以冒不韪?’这倒不要紧,只要有益于国,上头没有不许
的。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开矿、造铁路,收利总在十年八年之后,眼前如何得能筹个几百
万银子?”
这一问,在李鸿章“正中下怀”,他想了一下,徐徐答道:“王爷总还记得原折上有印
钞票一议。西洋各国,钞票不但通行本国,他国亦有兑换行市,我们大清国又何尝不可印?
如果由户部仿洋法精印钞票,每年以一百万为度,分年发交海防各省通用,最要紧的是出入
如一,凡完粮纳税,都准照成数搭收,不折不扣,与现银无异。等到信用一立,四海通行,
其利不可胜言!”
“这……,”醇王将信将疑地说,“这不就是历朝发宝钞的法子?这个法子,我跟好些
人谈过,解说从来不曾成功过。”
“是的,历朝发宝钞,都没有成功过。然而,北方票号、南方钱庄的银票,又何以行得
开?京师‘四恒’的票子,通都大邑,一律通行,其中的道理,就在我们的银票是实在的,
发一千两银票,就有一千两现银子摆在那里。好比赌局中,先拿钱买筹码一样,筹码值多少
就是多少,谁也不会疑心赌完了拿筹码换不到钱。发钞票,如果也有现银子摆在那里,信用
自然就好了。”
“少荃!”奕谟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典故,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为良田
一样。”
李鸿章一愣,细想一想,才想起奕谟所说的典故,其实是刘贡父的故事。
这是宋人笔记中数数得见的故事,奕谟也误记了。原来记载:王安石爱谈为国家生利之
事,有小人附和谄媚,说梁山泊八百里,决水成田,可生大利。王安石一听这个建议,大为
高兴,但转念想想,又不无疑问,决水何地可容?其时东方朔一流人物的刘贡父,正在客
座,回答王安石的话说:“在梁山泊旁边,另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可容已决之水。”王
安石大笑,不再谈这个建议了。
奕谟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说:既有现银子在那里,又何必再发钞票?李鸿章当然明白,欣
赏地答道:“心泉贝子问得好!银行发钞票,自然不是别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发一
万两银子的钞票,不必一万两银子的准备,其中尽有腾挪的余地。然而这又不是滥发钞票,
是一个钱化作两个钱的用途,又是无息借债,于民无损,于国有益,最好不过的一把算盘。”
“少荃,”醇王很用心地,“你再说说!其中的道理,我还想不透彻。”
“王爷请想,发一两银子的钞票,收进一两现银,这一两现银,可以用来兑成英镑,跟
外国订船购炮之用,岂不是一个钱变作两个钱用?这多出来的一个钱,等于是跟百姓借的,
钞票就象借据一样,不过不必付利息。而百姓呢,拿这张钞票又可以完粮纳税,又可以买柴
买米,一两银子还是一两银子,分文不短,岂不是于民无损,于国有益?”
“啊!这个法子好!”醇王大为兴奋,“如今借洋债很费周章,又要担保,又要付利
息,倘或发一千万两的钞票,兑进一千万现银子,就是白白借到了一笔巨数,那太妙了。”
“是!”李鸿章说,“不过这一千万两银子,倘或浮支滥用,挥霍一尽,那就是欠下了
一大笔债。若是拿来开矿造铁路,作生利的资本,赚出钱来,再添作资本,这样利上滚利,
不消二三十年工夫,我大清国也就可以跟西洋各国一样富强了!”
醇王听得满心欢喜,决定好好来谈一谈这一套理财妙计。李鸿章原就有一份说帖,是总
税务司赫德所拟,而且跟英国汇丰银行的总经理克米隆已经长谈过好几次,妙计都在锦囊
中,这天说动醇王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少荃,”醇王最后作了一个结论:“我想邀军机跟总署诸同仁,来一次会议,所谈的
就是三件大事:海军、铁路、银行。你看如何?”
“悉听王爷裁夺。”李鸿章说,“不过外商叫银行,咱们还是叫官银号好了。免得名称
雷同,混淆不清。”
这是为了消除卫道之士的疑忌,有意不用洋人的名称,醇王会意,连声道“是”。接下
来又问:“你这几天总要先拜客,军机跟总署也得预备预备。说不定上头还要召见一次。我
看会议的日期,倒不必太迫促。二十八好不好?”
“是!二十八。”李鸿章说,“会议是王爷主持,自然听王爷定日子。”
等回到贤良寺,李鸿章不入卧室,径自来到幕府聚会办事的厅房,批阅文电。一面看,
一面就作了裁决,幕府依照他的意旨,分头拟稿发出。最后才看明天开始拜客的单子,长长
一张红笺,不下百人之多,李鸿章一见皱眉,提起笔来,大涂大抹,删减了一半。

※ ※ ※

拜客的名单上,头一名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他是曾国藩一榜的传胪,道光二十七年丁
未,以左副都御史充会试“知贡举”,虽是“外帘官”,照例也算这一科进士的老师。李鸿
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师门,所以第一个就拜灵桂,备了一千两银子的贽敬,附带
二百两银子的门包。
门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门,出用中门,名为“软进硬出”。但李鸿章既有爵位,又
是首辅,真所谓“位极人臣”。灵桂家开中门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轿前回明,“不必降
舆”,大轿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变成“硬进硬出”。
灵桂已经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轿前迎接的,是灵桂的儿子孚会,年轻还不大懂事,幸好
有灵桂的女婿荣禄照料,周旋中节,井井有条。略作寒暄,李鸿章便问起老师的病情。
“家岳的病,原是气喘宿候,逢秋必发,只不过今年的来势特凶,一发不可收拾。”
“喔,”李鸿章问道:“请谁看的?”
“请的薛抚屏。”荣禄摇摇头,“他说: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鸿章微喟着说:“我看看老师去!”
“相见徒增伤感。中堂不必劳动吧!”
这是谦词,李鸿章当然非看不可,“白头师弟,”他说,“见得一面是一面。仲华,请
引路。”
于是到了灵桂病榻前,白头师弟,执手相看,都掉了眼泪,荣禄硬劝着将李鸿章请到客
厅。本来可以就此告辞,况且拜客名单虽删减了一半,也还有长长一串拖在后面,不容久
坐。但李鸿章为了荣禄的缘故,决定把握这个无意邂逅的机会,稍作盘桓。
“后事想来都预备了。”
“是!”荣禄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遗折的稿子拟好了,请中堂斟酌。”
这也是一种“应酬”,而李鸿章因为一生没有当过考官,对于他人请看文章,最有兴
趣,居然戴起眼镜,取来笔砚,伏案将灵桂的遗折稿子,细细改定。这一下又花了半点钟的
工夫。
荣禄称谢以后。提到李鸿章此行,少不得有一番很得体的恭维。李鸿章倒也居之不疑,
不作谦虚的客套,等荣禄的话完,忽然问道:“仲华,你今年贵庚?”
“今年三十八。”
“可惜!”李鸿章大摇其头,“我为国家可惜,正在壮年,如何容你清闲?醇王处事,
我样样佩服,就这件事上头,可不敢恭维了。”
荣禄很洒脱地笑了一下,“被罪之身,理当闭门思过。”他说:“至于七爷对我,提携
之德,实在无话可说,将来补报也总有机会的。”
“眼前就是机会。”李鸿章说,“京营加饷,似乎势在必行。加了饷自然要整顿,这个
差使,仲华,依我看非你莫属。”
荣禄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要自己有所表示,他乐意在醇王面前进言推荐,其实自己与
醇王的关系,又何劳第三者费心?醇王的短处是不免多疑,果然李鸿章在他面前为自己说了
好话,他只以为自己有倒向北洋之心,反而引起猜忌。
这样一想,颇为不安,怕李鸿章鲁莽从事,好意变得不堪承受,因而接口答道:“这是
中堂看得起我。如果七爷觉得我还可以效一时之驰驱,我又何敢崖岸自高?多承中堂指点,
一两天之内,我就去见七爷。”
这是暗示:有话他自己会说,无须旁人代劳。李鸿章是何等脚色?自然一听就懂,“这
才是!”他连连点头,鼓励他说:“醇王知人善任,笃念旧情。仲华,你真不必自外于人。”

※ ※ ※

等李鸿章一走,荣禄又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适园之行,必不可少,而且愈快愈好。
因此,这天午后,策马径往伞子胡同。这几年踪迹虽疏,但毕竟不是泛泛的关系,所以
醇王听得门上一报,立即延见。
见了面,先问起灵桂的病情,荣禄是早就想好了的,不能无故谒见,要借他岳父的病,
作个因头,所以此时正好借话搭话。
“我岳父的病,是不中用了,一口气拖着,只为有心事放不下,特地叫我来求王爷。”
“喔,他有什么心事?”
“还不是身后之名!”荣禄说道:“我岳父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蒙宣宗成皇帝朱笔亲
点为传胪。宗室照例不能得鼎甲,所以,这个传胪,更为可贵,将来的谥法上,要请七爷成
全。”
旗人对谥法,特重一个“靖”字,因而醇王问道:“莫非他想谥文靖?”
“这倒不敢妄求。”
“那……,”醇王想了一下说:“反正这会儿也还谈不到此。将来内阁拟字的时候,你
自己留意着,到时候说给我就是了!”
“是!”荣禄随手请了个安:“我替我岳父给七爷道谢。”
“你来就是这件事吗?”
“也不光是这件事。”荣禄答说:“这一阵子,很有些人在谈旗营加饷的事。有人来问
我,我说:旗营加饷是七爷多少年来的主张,只要部库有余,这件事,七爷一定会办。不过
现在大办海军也是要紧的,万一一时办不到,大家可别丧气,反正有七爷在,就一定有指
望。”
这最后一句话,是醇王顶爱听的。他一生的志愿,就是练成一支足以追步开国风烈的八
旗劲旅。当年太祖皇帝的子侄,各张一军,太宗英武过人,只兼领正黄、镶黄两旗,即令到
了顺治年间,睿亲王多尔衮的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亦未及八旗之半。自己能够掌握全旗,
又能重振入关的雄风,那是多么快心之事!
醇王的这个心愿,从肃顺被诛,刚掌管神机营的时候,就已为自己许下了。他读过许多
兵书和名将的史传,也细心考查过僧王带兵的手段,确信对部将士卒,唯有恩结,才能得其
死力,能得其死力才能无间寒暑,勤加操练,成为能攻善守,纪律严明的一支精兵。然而,
二十年来,他始终只是在“恩结”二字上下功夫,勤加操练固然谈不到,能不能“得其死
力”亦没有把握。说来说去都因为他自己觉得恩结得还不够深。
这一次醇王是下定决心了,要大刀阔斧地裁汰比“绿营”习气更深的各省烂兵,省下军
费来“恩结”旗营。不过,“旗营加饷也不是白加的。”他说,“咱们得要想个法子,切切
实实整顿一番!”
用“咱们”的字样,就意味着这整顿的事务,有荣禄的份。不过,他不愿自告奋勇,毫
无表情地答一声:“原该切实整顿。”
“整顿得要有人。穆图善是好的,不过一时还不能调进京;善庆,我想让他帮着办海
军。仲华,你告病得太久了,这一次得帮我的忙。”
“怎么说是‘帮忙’,七爷言重了!”荣禄问道:“七爷是让我到神机营,还是回步军
统领衙门?”
“提到这上头,咱们好好谈一谈。”醇王将身子凑过去,左肘斜倚着茶几,显得很亲密
似的,“我久已有打算了。这两年地面上不成样子!福箴庭婆婆妈妈,压根儿就不能当那个
差使,上个月出了个大笑话,你听说了没有?”
这实在是个大笑话。只为步军统领福锟赋性庸懦,为人所侮,竟有梁上君子偷了他的大
帽子,挂在正阳门上,附着一张纸条,大书“步军统领福大人之脑袋”。幸亏发觉得早,很
少路人得见,但神机营的密探自然有报告。荣禄虽是在野之身,消息却异常灵通,不过神机
营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以瞒着醇王为宜,所以他故意答道:“没有听说。”
“是这么回事……。”醇王所谈的大笑话,果然是这么回事。“上头很赏识福箴庭,我
亦不便多说。不过步军统领衙门,非得有个能顶得住的人不可。我想,你还是回那里,另外
我再奏请,派你兼一个神机营专操大臣的差使。这不是两全其美?”
“多谢七爷栽培。”荣禄平静地答道:“我回步军统领衙门去当翼尉。”
怎么是当翼尉?醇王细想一想,才知道他是有意这样子说。荣禄由于沈桂芬和宝鋆的合
力排挤,因为失察之罪,在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任内降二级调用,一直告病不就实缺,此刻
如果派缺,只能派一个从二品的职位。
而步军统领属下,左右翼总兵是正二品,他亦不够资格充任,那就只好当正三品的翼尉
了。所以他那样说法,可以看作牢骚,也不妨说是提醒醇王,如果要用他,就得先让他官复
原职,否则无法重用。
这一层,醇王当然早就想过,“仲华,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替你打算过了。”他说,
“只等年下,入觐的蒙古王公一到,你那件事就可以办了。”
“喔,”荣禄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怎么样也跟蒙古王公扯不上关系,因而说道:
“请七爷明示。”
“皇帝开春就得练骑射了。我想用你的名义,进八匹好马,一等赏收,自然有恩典。”
这不用说,这八匹好马,是托蒙古王公采办,在年下循例入觐时带到。醇王这样曲意绸
缪,盛情倒着实可感。荣禄正在思索该如何表示谢意时,只听醇王喊道:“来啊!
看额驸在不在?”
额驸是指他的女婿,伯彦讷谟诂的长子那尔苏,正好在府,一唤就到。荣禄跟他也极
熟,一见了面,拉着手问长问短,就象对自己钟爱的一个小兄弟那样亲热。
等他们谈得告一段落,醇王问道:“那八匹马怎么说?”
“早就挑好了。全是菊花青,个头儿一寸不差。如今正在调教,十一月初就可以到京
了。”
 
“你听见了吧?”醇王看着荣禄说。
荣禄立刻甩一甩袖子,请了个双安,站起身来垂手说道:“七爷这么回护,实在不知道
怎么说了!不怕七爷生气,有件事非得依我,才能让我心里稍微好过些。”
“你说吧!”
“马价多少,得让我照缴。”
“这是小事,随你好了。”
于是荣禄再次称谢,又谈了些闲话,方始辞去。此行总算不虚,但事情实在很难,福锟
的帘眷方隆,即令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取销,也未见得能取而代之。倘或派一个左右翼的总
兵,去听福锟的号令,那就未免太委屈了。
“果然如此,宁愿仍旧告病!”荣禄自己对自己说,“要嘛不回步军统领衙门,要回去
就非得当堂官不可!”

※ ※ ※

九月二十八近午时分,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理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
这天是醇王主持会议,与议的是李鸿章、礼王世铎、庆王奕劻,以及军机大臣阎敬铭、
张之万、额勒和布、许庚身、孙毓汶,总理衙门行走的户部尚书福锟、刑部尚书锡珍、工部
右侍郎徐用仪、兵部右侍郎廖寿恒、顺天府府尹沈秉成、内阁学士续昌。还有一个总理大
臣,鸿胪寺正卿邓承修,奉旨派到云南、广西去会勘中越边界,上谕就是这天一早下来的,
邓承修闹脾气故意不出席。
一到总理衙门先吃饭,饭罢品茗,然后闲谈。等到开议,已经三点钟了。
第一件事是议海军。醇王首先宣明懿旨,先就北洋办一大支。其实,这是大家都早已知
道了的。而且,李鸿章在这几天拜客的时候,跟阎敬铭、许庚身、孙毓汶都已经谈过,是怎
么一个办法,已有成议。此时会商,只要剩下的一些枝节能够安排妥当,就可以会衔出奏了。
不过,施政用人,自有不可逾越的体制,所以尽管已经决定专设海军衙门,由醇王主
持,奕劻和李鸿章会办,善庆和曾纪泽帮办,但在会衔的奏折上,不能写明,必得请旨简派。
“倒是有个折子,得好好核计。”醇王说道:“彭雪琴上折告病,请开各项差使。这当
然是因为海军与长江水师有关,知道一定得有一番整顿,所以退让贤路。上头交代:彭玉麟
是有功之人,不要让他面子上太下不去。照这样看,整顿长江水师,只有缓一缓再说了。”
醇王说完,从东面看过去。东面坐的是军机大臣,领班的礼王世铎,眼观鼻、鼻观心,
作菩萨低眉之状;其次是额勒和布,欠一欠身,表示无话可说;再次是阎敬铭,他自己不
说,却问许庚身:“星叔,你看如何?”
“慈圣体恤勋臣的德意,为臣下者,自然奉行惟谨。照我想,现在既奉懿旨,先从北洋
精练一支。而长江水师与南洋密不可分,跟北洋的关系不大,稍缓整顿,在道理上亦是讲得
通的。”
“对了。”醇王欣然作了决定:“就这样吧!彭雪琴当然亦不必开缺,给他几个月假就
是了。少荃,你看这样子处置,是不是妥当?”
“妥当之至。”李鸿章深中下怀。如果要他对整顿水师,提出意见,反倒是一大难题了。
“七王爷,”孙毓汶看时候不早,下面还有两件棘手的大事要议,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
办法,径自将奉命撰拟的“遵筹海防善后事宜”奏稿,取出来双手捧上,“请署衔吧!”
这个稿子,醇王是早就过目了,无须再看,顺手递向西面。紧挨着他坐的是奕劻,但醇
王却越过他背后交给李鸿章:
“少荃,你看看!”
“请王爷先看。”李鸿章跟奕劻客气。
“我已经看过了,七爷是总理全局,北洋归你专司其事,你得仔细看一看。”
李鸿章领受了他的忠告,果然很仔细地从头看到底,对于南北洋经费归海军衙门统筹统
支这一点,很想有所主张。然而转念一想,争亦无用,反倒伤了和气,不如不争,所以看完
以后,连连称善。
连他都没有意见,旁人自然更不会有话。于是依次在这个奏稿上署名,表示同意。这样
一件大事,就很顺利地定议了。

※ ※ ※

第二件大事是议铁路。“这件事,”醇王将身子往后仰一仰,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意味,
“我没有成见,请各位公议吧!”
于是奕劻以主持会议的姿态说:“盛杏荪的说帖,不为无理。不过,兹事体大,言路上
的态度很激烈,未筹铁路,先得安抚此辈。我看,先从这方面谈起吧!莱山,这段铁路,造
在贵省,你总有话说?”
孙毓汶不但有话说,而且他也是反对造铁路的。因为这段铁路起自东阿,迄于临清,虽
跟他老家济宁,发了几代的祖坟风水无关,但山东同乡都要求他“主持正论”,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鸿章,所以想了个圆滑的办法,关照军机章京,检出旧档,将
言路上反对铁路的折子,作成一个抄件,此时取出来扬了一下说:“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
官的议论,请李中堂过目。”
李鸿章知道不是好话,便不肯接那个抄件,“莱山,”他说,“请你念一念,让大家都
听听。”
于是孙毓汶数了数说道:“一共六个折子,内阁学士徐致祥,先后上了两个,就先念他
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个奏折,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时已有用铁路运漕之议;又有一说,
铁路将从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说,借洋债五百万两,修一条从西山到芦沟桥的铁路。传
说纷纭,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议论,甚为激切,认为开铁路计有“八害”。
“南漕以铁路转运,工成亦须二、三年,无论缓不济急,而商船歇业,饥寒迫而盗贼
兴,其害一。
山东黄河泛滥,连岁为灾,小民颠连困苦,今若举行铁路,以千余万之资,不以治河而
以便夷民,将怨咨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为水陆要冲,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码头。铁路一开,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
增设侦栈、起盖教堂。以咽喉冲要之地,与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于中国开通铁路,蓄念十余年矣!今中国先自创之,彼将如法而行。许之则开门
揖盗,拒之则启衅兴戎,其害四。
中国可恃以扼要据险者惟陆路,广开铁路,四通八达,关塞尽失其险,中国将何以自
立?其害五。
如谓易于征兵调饷,不知铁路虽坚,控断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处处防范?
其害六。
如谓便于文报,查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
有速无迟……。”
刚念到这里,李鸿章笑了出来,是有意笑得声音极大,表示他的愤懑和鄙视,“这些拿
写大卷子当经济学问的翰林名士,我可真服了他了!”他提高了声音说,“列公请想想,一
个钟头走五十里,一昼夜二十四个钟头该走多少?不是一千两百里吗?与六七百里比较,说
是有速无迟?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其欲谁欺!”
由于李鸿章捉住了徐致祥这个近乎自欺欺人的短处,加以词气甚壮,以至于原折“八
害”之说不能毕其词,连带山东道监察御史文海的“四害”,陕西道监察御史张廷燎的“不
可轻于尝试”,浙江道监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开”等等议论,也就不能重提了。
其实,这些议论亦不必重提,李鸿章早就听说了。在他看,所有反对开铁路的理由,都
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窥天的阁阁蛙鸣,不值得一驳。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许多
坟墓,坏了人家的风水,然而为了富国强兵,也就顾不得那许多。
当然,这话只能在私下谈,不便宣之于这样为朝野所一致瞩目的会议中。李鸿章在想,
此日一会既非三公坐而论道,而是讲求经世实用的方略,那么,要塞悠悠之口,最好莫如讲
“师夷”的实效。
于是在举座相顾,踧躇沉默之际,李鸿章用微显激动的神态发言:“同治五年,恭亲王
跟文文忠创设同文馆,取用正途,学习天文书算之学,言路大哗,倭文端亦有封奏,请‘立
罢前议’。如今看来怎么样?可笑是不是?这不能怪倭文端,当时初讲洋务,究不知效验如
何?我奇怪的是,今昔异势,明明师夷之长,已见其利,何以还有倭文端的那套见解?拿陆
路电线来说,万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应灵便,无事可便商贾,今日之下,那个敢说不
该兴办电报?然而当时就有人坚持以为不可,福建百姓,始而呈阻,从而窃毁。我现在要请
大家问一问福建的京官,是有电报好,还是没有电报好?记得倭文端为同文馆所上的折子,
恭引圣祖仁皇帝的垂谕:‘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以为‘圣虑深远,虽用
其法,实恶其人’,这是倭文端的断章取义!我敢说,如果仁皇帝今日还在,虽恶其人,必
用其法。师夷之长,正所以为制夷之地!记得恭亲王驳倭文端的折子有言,‘该大学士既以
此举为窒碍,自必别有良图。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臣等自当追随该大
学士之后,竭其樤昧,悉心商办。’又说,‘如别无良策,谨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等
词,谓可折冲樽俎,并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今日之事,我亦是这个看法。请王爷
卓裁,诸公同议!”
说到这里,李鸿章已是气喘连连,自有听差替他捶背抹胸,拭汗奉条,益显得老臣谋国
之忠。而在座的人,自醇王以次,亦无不为李鸿章这番话的气势所慑,纵有反驳的理由,也
都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宜于在此时出口?
他人可以缄默,醇王却不能不说话。他本来是赞成兴修铁路的,但去年预备由神机营出
面,借洋债建造西山至芦沟桥的铁路,专为运煤之用,不想为言路大攻,因而有些畏首畏
尾,此时为李鸿章的话所激动,不由得又慨然而言,表示支持。
然而亦仅是表示支持而已,“铁路之利,局外人见不到,那些议论亦听不得。”话虽如
此,他却作不得主,“这件事,我看要奏请圣裁。”
于是,接下来议第三件,也是这天最后要议的一件大事,筹设银行。李鸿章将克米隆所
拟的说帖,作了一个解释:由户部拨银五百万两作为资本,如果一时没有这笔巨款,不妨向
汇丰银行举债。接着又列举了许多条银行的好处,善于理财的阎敬铭,倾身绌听,深感兴趣。
“外国的银行,跟我们中国的银号、钱庄,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俗语所说的,在
‘铜钱眼里翻跟斗’,其实大不相同,收支出纳,别有法度。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关系成
败。”李鸿章说到这里,略停一下,然后挥一挥手加重语气:“我们的银行不办则已,要
办,就得要用洋人。拟说帖的克米隆,是上海汇丰银行的总经理,同治十二年接手到现在。
汇丰银行本来是赔钱的,经过此人极力整顿,生意蒸蒸日上,现在已成了上海外国银行的领
袖,克米隆的声望亦远达东西洋各国。若能得他之助,我敢担保,我们的银行一定办得发
达。”
李鸿章说完,又该醇王表示意见。他看看阎敬铭问:“丹初,你看怎么样?”
“我赞成。不过,第一,银行是外国人的叫法,我们不必强与相同,仍旧以称‘官银
号’为宜。”
“见得是!”李鸿章赶紧接口,“户部既有‘官钱号’,不妨再设‘官银号’。这个名
称改得好,于体制相符。”
“第二,要办就我们自己办,何必用洋人?”
“你不用洋人,人家却不相信你户部。”
这脱口一答,真所谓“语惊四座”。阎敬铭勃然变色,大小眼一齐乱眨,形容丑怪。李
鸿章自知失言,赶紧又作解释。
“这决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户部,因为在商言商,最要紧的是主事者的信用。我们的官
银号设了起来,要跟各国通汇,譬如说,现在我们在伦敦要付一笔款子,需用甚急,照各国
银行通汇的规矩,一个电报去,就会如数照付。如果我们官银号的司理,不为洋人所知,人
家如何放心?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声望信誉。”
这一解释,总算能自圆其说,阎敬铭微微颔首,表示领会。醇王本来怕阎李意见不合,
将此一桩好事打翻,如今见此光景,才算放心。
“兹事体大,一时也无法细谈,既然丹初也赞成,那么,这件事就交户部议奏。各位
看,这样子办,使得使不得?”
“这是正办!”世铎答说。
“事不宜迟。”醇王向阎敬铭说:“丹初,你此刻跟少荃当面约定日子,在户部会议,
有了结果,好早早出奏,这件事,最好能趁少荃在京里,就能定局。”
“是!”阎敬铭向李鸿章讨日子:“爵相,那一天有空?”
“这是大事,除非召见,我都可以抽出空来。丹初,请你跟崇公商量定了,随时通知
我。”
崇公是指承恩公崇绮。他倒霉了好几年,是阎敬铭敬重他的理学,在慈禧太后面前力
保,才在去年十一月当上了户部尚书。
于是在暮色苍茫中,各自散归府第。李鸿章这天本有七个饭局,因为预知会议会开得很
长,所以早就一律辞谢。回到贤良寺途中,心血来潮,就在轿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请阎敬铭
到行馆来便酌,又特地叮嘱,请客时要说明,并无他客在座。
回到贤良寺不久,阎敬铭应约而至。见了面彼此欣然,一个固然有话要说,一个也正有
话要问,可以把杯倾谈,极融洽。
要谈要问的,正就是设立官银号之事。在阎敬铭面前,李鸿章不敢说没有把握的外行
话,而是说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理财心得。李鸿章认为发行钞票,可以一扫钱谷税厘方面
进多出少,病民肥己的积弊,尤其是当他提到“减平”方面的好处,更显得用钞票有实益。
划一减平是阎敬铭所倡议。上年十二月,户部奉旨预为筹划军饷,阎敬铭亲自主持会
议,殚思竭虑,拟成开源节流之策各十二条。节流的第一策,各省减平,必须划一。嘉庆年
间,为平川楚教乱,军需支出浩繁,得设法弥补部库收支不足之数,于是陕西巡抚毕沅始创
“减平”之议。减平就是减低银子的成色,表面银数不减,暗中却已减少支出,估计每年各
省由减平所节余的银数,约计有七十四万两,规定应解户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见而弊丛
生,就因为减平的标准不一,易干黹混。
“现在各省支发兵饷,多按减平发给,每两银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厘
三,有的扣四分。上年由你那里议定,一律扣四分,划一是划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
各省是不是实力奉行呢?”李鸿章接着说,“老实奉告,就我直隶各处,亦未见得能够划
一。”
“贵省如此,他省可想而知。其实‘减平’之说,自欺欺人,毫无意思,不过积重难
返,骤难革除而已。”
“是!”李鸿章说,“其实应革的弊病又岂仅减平一项?我记得大疏中还有两句话:
‘他如各省之洋银折合纹银,银价折合钱价,亦漫无定章,徒使中饱。’而漫无定章者,无
非币制太乱,有银子、有银洋,银子有各种成色,洋钱亦不止墨西哥鹰洋一种,很难有确切
不移的定章。丹初,要讲划一,有个根本而容易的办法,就是发钞票!完粮纳税,收一两就
是一两,公款出纳,有一两就是一两,请问从那里去蒙混,从那里去中饱?”
阎敬铭听到这里,拍案称赏。“爵相!”他说,“这件事一定要办成了它!这是千秋的
大事业。收粮的‘淋尖’、‘踢斛’一时无法革除,收银子的‘火耗’、‘平余’,从今以
后可以一扫而除。快何如之?”
“丹初!”李鸿章说,“这话你只好摆在心里。”
“为什么?”
“革弊必遭人之忌。”李鸿章说,“我们只谈兴利好了!”
“啊,啊!爵相见事真相!”
于是,约定后日在户部集议以后,欢然分手。阎敬铭高兴,李鸿章更高兴,既有醇王的
全力支持,又有阎敬铭的力赞其成,何况这件事不比造铁路那样,牵涉广泛,看起来此议必
可见诸实行了。

※ ※ ※

在阎敬铭也是这样的想法,此议必可见诸实行,要商议的是如何实行?所以第二天一到
衙门,先跟兼管钱法堂事务的右侍郎孙家鼐去谈。孙家鼐是咸丰九年的状元,但丝毫没有状
元的骄气,平日处世待人,总说“当体圣人中和之旨”,所以听阎敬铭所谈,虽不知这个仿
照外国银行设立的“官银号”,应如何着手筹备?却满口称是,毫无异议。
到得中午,崇绮来了。一谈之下,只见他大摇其头,连连说道:“匪夷所思,匪夷所
思!”
阎敬铭颇为不悦。这是仿照西洋行之有效的成法,即令制度与中土不同,或有捍格,亦
不致到荒唐的程度,何以谓之为“匪夷所思”?心里在想:“讲理学,或者《朱子大全》不
能象你背得那么滚瓜烂熟,讲到理财,难道李鸿章跟我阎敬铭,倒不如你这个‘蒙古状
元’?”
心里这样,脸色便有些难看了。“崇公,”他问,“倒要请教,怎么是匪夷所思?”
“用洋人来管我们的银子,这不是开门揖盗?”
“用洋人不过是用这个洋人在各国之间的信用,让他来替我们打开局面。户部仍有监督
之权,如何说是开门揖盗?更与管银子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崇绮的声音既高且急,“请洋人来当司理,银子由他管,钞票由他
发,拿几张不值钱的花纸,换走我白花花的库银,乌乎可?”
阎敬铭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忍气解释:“崇公,银子在库里,他怎么换得走?”
“这个库,不是咱们户部的银库,是他银行里的库。东江米巷你总经过,不见他们的银
行,洋兵把门,银子进出,谁也不准干预。你能保他不盗我们的库银?”
“那是人家外国银行。”左侍郎孙治经忍不住插嘴:“户部的官银号,何能会洋兵把
门?”
“你要用洋人,就保不定他不派洋兵,倘或拦住他不准用,岂不又别生交涉?”
简直不可理喻了!阎敬铭乱眨着大小眼,与孙治经相顾无语。孙家鼐深怕崇缔还要抬
杠,搞成僵局,便顾而言他地,将这件事扯开不谈。
“丹翁!”崇绮却还不肯罢休,凛然表示:“这件事万不可行。我不与议,亦不具奏,
倘或朝廷竟行此莠政,我就只好挂冠了。”
竟是以去就力争,真所谓愚不可及。阎敬铭痛悔不已,自己竟是误采虚声,保荐了这样
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来掣自己的肘,夫复何言?
“唉!”他长叹一声:“罢了!”

※ ※ ※

崇绮岂肯善罢?他还真的相信,用了克米隆,户部银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会源源流向外
洋。所以出了衙门,回家一转,抄了些文件,一直到适园去见醇王。
“七爷!”一见了面,崇绮就说:“我今天要跟七爷来请教,当年跟英国人开衅,究竟
是为了什么?”
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醇王大为不解,“文山,”他摆一摆手,“有话你坐下来说。为
什么?气得这个样子?”
“汉奸猖獗,何得不气?”
“汉奸?”醇王更为诧异,“你是骂谁?”
“李少荃、阎丹初全是汉奸。七爷,你可不能受他们的愚!”崇绮大声说道:“洋人不
怀好意,觊觎我中土白银,蓄意已非一日。道光二十年跟英国开仗,是为了什么?就为的是
纹银外流。”
接着,崇绮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先念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谕:
“联闻外夷洋钱,有大髻、小髻、蓬头、蝙蝠、双柱、马剑诸名,在内地行使,不以买
货,专以买银;暗中消耗,每一文抵换内地纹银,计折耗二三分。自闽、广、江西、浙江、
江苏渐至黄河以南各省,洋钱盛行。凡完纳钱粮及商贾交易,无一不用洋钱。番舶以贩货为
名,专带洋钱至各省海口,收买纹银,致内地银两日少,洋钱日多。
近年银价日昂,未必不由于此。”
“七爷,你再听,这道奏疏,是道光十八年闰四月,鸿胪寺正卿黄爵滋所上。请七爷听
听他怎么说?”
崇绮念的一段,又是有关纹银外流的:
 
“窃见近年银价递增,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
也。盖自鸦片流入我国,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特设明禁,听当时臣工亦不料其流毒
到于此极!”
“流毒谓何?就是‘以外洋之腐秽,潜耗内地银两’!”
崇绮接着再念黄爵滋所奏,道光初年鸦片走私入口,纹银走私出口的数目:“粤省奸
商,勾通巡海兵弁,用扒龙、快蟹等船,运银出洋,运烟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岁
漏银一千七八百万两;自十一年至十四年,岁漏银二千余万两;自十四年至今,漏至三千余
万两之多,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数千万两。以中国有用之财,填海
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听先父告诉我,”崇绮是指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时成皇帝谈到黄爵滋这道奏疏,悚
然动容。纹银流入外洋,不知伊于胡底,因而宸衷独断,不惜与洋人一战,以求塞此病国害
民的漏卮!如今户部设立官银号,使洋人司理其事,岂不是求他将纹银流入外洋。七爷是宣
宗成皇帝的爱子,何忍出此?”
说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这一下搞得醇王既困扰又不安,“文山,文山!”他惶惑地连声喊着,“何用如此,何
用如此!”
“于今当朝一人,一切担当都在七爷肩上,只要七爷力扶正气,一切魑魅魍魉,自然销
声匿迹。”
这话使醇王觉得刺心。崇绮反对设官银号,而自己对此事正抱着无穷希望。那么,所谓
魑魅魍魉,不也就包括自己在内吗?
这样转着念头,便正色说道:“文山,谋国之忠,谁不如我?总要时刻存一个与人为着
的心才好。”
“原该如此。只要于国计民生有益,世道人心不悖,当然应该力赞其成。无奈当今之
世,积非成是。语云‘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七爷,崇绮世受国恩,粉身难报,
只有做个谔谔一士,尽其愚忠。”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醇王懒得跟他再说,“你请回吧!这件事,我总审
慎就是。”
“请七爷千万审慎!”崇绮又加了一句:“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果言之不行,就只
有以去就争了!”
这话迹近要挟,醇王益觉不快,同时也很烦恼。从前总当那班食古不化之士,侃侃正
论,是择善固执,这一年以来,经得事多,才知道此辈固执有之,择善未必,只要胸中有了
痞块,驱甲兵攻之而不去,真教无可奈何!

※ ※ ※

李鸿章在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有这么横生的一个枝节,不但阎敬铭来信相告:“崇公
于此事,成见极深,不易化解,集议一节,暂作罢论。”而且另有他派在京里的“坐探”,
传来详细消息,才知道崇绮竟不惜以纱帽相拚,实在太出人意外了。
“此事,我看难了!”正好来访的张荫桓说,“崇文山、徐荫轩相互标榜,以理学自
命,专有班恃此为进身之阶的新进追随着在起哄,这班人见解、文采,不如清流,而凌厉之
气过之。照我看,马上就会有折子搏击。中堂倒要小心!”
李鸿章对言官也是又恨又怕,不过此事办成,是理财方面一帖起死回生的灵药,当然不
肯轻易放弃。因而便向张荫桓问计。
“崇文山反对的是洋人,反对洋人又是怕纹银外流,如果能有保证,纹银包不外流,就
没有反对的理由。中堂请想想看,有什么保证?”
“除非不用洋人。”
“不用洋人办得到,办不到?”
“这没有什么办不到。”李鸿章说,“不过不用洋人,我还真不能放心。”
“怎么呢?”
“克米隆跟我详细谈过,发行钞票,要有现银准备。照西洋规矩,准备金不必十足,但
有一定成数,公推公正士绅监督,按期检查,以昭大信。现在请克米隆主持其事,当然照他
的章程办理,如果是由户部派人,必不能做到这一层。说不定一道中旨,取银若干,你能抗
旨不遵吗?”
“照此说来,设官银号是替官里开一条聚敛之道,辟一座方便之门。一旦滥发钞票,蹈
咸丰发当百钱的覆辙,其害不可胜言。”张荫桓率直劝道:“中堂并无理财之责,何苦担此
骂名?而况勋业如日方中,可办的大事甚多,也犯不着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鸿章想了一下,决定接受他的劝告,“你的话很切实,我犯不着那么傻!”他说,
“听其自然吧!反正要办官银号,就得用洋人,不然不如不办。”

※ ※ ※

到这时候,张荫桓方始谈到他的来意。他也是有个极重要的消息,必须告知李鸿章,未
谈之前,先问起一个人:“许竹筼的随员王子裳,中堂见过没有?”
“没有。”李鸿章问,“听说是翁叔平的门生。”
“是的。”张荫桓说了此人的简历。王子裳名叫咏霓,浙江人,早年是个名士,骈文做
得极好。本来是刑部主事,去年许景澄奉命代李凤苞为出使德国钦差大臣,奏调为随员,以
迄于今。
“喔,”李鸿章问道:“他怎么样?”
“他最近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什么人的?请中堂不必问。我设法录了一个副本在这
里,专备中堂参酌。”
不问其事为何?李鸿章先就觉得他的关爱之情可感,深深报以一眼,然后接过抄件来
看。信上并无称谓,是有意略去了的,不过从寒暄的套语中,可以看出受信者与王咏霓有相
当交谊,而且是常在一起议论洋务的朋友。
这封信就是专论新购镇远、济远两兵舰的得失。他说:西洋的兵舰,近来都用铁甲,铁
甲舰又分快船、战舰两类。战舰一类,先为两舷列炮,炮小甲薄,不足攻拒,一变再变而有
船而上可以旋转的炮塔,炮巨甲厚,才成为海上利器。
但旋转的炮塔,仍有缺点,未能尽善,于是再改为“露台旋炮之制”。定远、镇远两
舰,仿此构造,算是最新的兵舰。但镇远工料不及定远,如平面纲甲,改用熟料,而当时造
价反增加十万银子。其故何在?令人不解。
下面谈到快船。王咏霓说:快船专以巡海,亦能深入敌人口岸,辅佐战舰。由于快船的
火力不足,因而必须厚甲以自护。其法有二,一是在吃水线下,加厚钢甲;一是在底部装置
平面的钢甲,借以防御自上下落的炮弹。而济远舰的构造极不合理,吃水线下无钢甲防护,
一遇小炮弹即生危险,吃水不深,易于欹侧。最大的错误是船面加上炮台,形成头重脚轻之
势,不但驾驶困难,而且危险特甚。王咏霓断言西洋兵舰,并无这种规制,济远舰是仿照德
国不及一千吨的两艘小船所造,而此两艘小船,亦根本没有炮台。
看到“济远造于伏尔铿厂,初次试为,本未尽善,厂中办事人不自讳言”的话,李鸿章
脸色一变,抬头望着张荫桓说道:“李丹崖不致如此冒失吧?我看,王某的这封信,仅凭耳
食,未免言过其实。”
听他这样说法,张荫桓就知道他还未看完,“不见得全是耳食之言。”张荫桓说:“中
堂请先看信!”
于是李鸿章聚精会神往下看,同时小声念道:
“其失如机舱逼窄,绝无空隙,只身侧行,尚虑误触,前日试机已有触手成废者。
暑月炎燠,临战仓皇,并难奏技;水管行折,远达汽锅,历次损修,甚为不便,今尚泊
马拉他,不能随定、镇偕行。
其下舱煤柜,只容百吨,盖以限于入水,诸弊丛生。然大沽口浅,已不能近,烟台、旅
顺无碍加深,倘增深一尺,可添煤四十吨,何所见不及于此?而炮房之药气闷,令台之布置
不密,犹见弊之小者。
今朝廷加意台澎,饬照仿造,而劼侯、傅相,意见不同,劼侯请俟回华察看,自是慎
重,合肥谓不必久待,电令速购。岂成功期诸二年,而订定不能迟诸两月邪?此尤弟所未喻
者也。”
这是指新订购的两艘兵舰而言。李鸿章看到这里,大为气愤,“胡说八道。不必久待,
电令速购,那里是我的意思。六月里,总署有信给我,说台澎孤悬海外,应该从速购备船
只,以备不虞。我因为战舰花费太大,所以复信,说暂照济远订购几艘。六月二十四奉到电
旨,我还记得全文是:‘着照济远或快船,定购四只,备台澎用。即电商英德出使大臣妥
办。船价户部有的款可拨。’你评评,何尝是我错?”
“中堂不错。本为救急之计,自然不能久待,而况户部有‘的款’是指此时而言,迟延
日久,‘的款’也许造了三海的御舫,岂不落空?”
“着啊!你这才是深知甘苦之意。”李鸿章又说:“至于我给劼侯的信,将来可以问
他,我只说:炮不可小于八九口径;甲不可薄于十二寸,如用铁面不可薄于十寸;船速不可
低于十五里;吃水不可深于十八尺,这都是相度实情,期望快船能得战舰之用。谋国如此,
自觉不为不忠,而局外人横加非议,实在令人灰心。”
“中堂谋国,有识者无不倾服。不过,言路上的传闻,虽说空穴来风,到底也还另有说
法。”
“什么说法?”李鸿章张大了眼问。
“如无‘空穴’,何有‘来风’?”
李鸿章一愣,接着换了副沉着的脸色,“此言有味!”他说,“你听到什么风声?”
“听说驻德使馆中人,另有信来。盛伯熙就接到一封,预备动折子参李丹崖。”张荫桓
说,“盛伯熙的笔锋,中堂是知道的,不动弹章则已,一动必不为人留余地。”
“噢!”李鸿章问:“还有呢?”
“总还有人要借此生风。据说,目前有一公论,‘定远船质坚而价廉;镇远船质稍次而
价稍涨;济远船质极坏而价极昂!’总而言之,照他们说,一船不如一船!”
“这些话是从那里听来的呢?”
“上海《申报》上就载得有。”
“局外人的浮议,未必可信。”李鸿章不屑地说,“好在李丹崖已经交卸回国,奉旨交
北洋差遣,定、镇、济三舰,也快到大沽口了。是是非非,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张荫桓的本意是来报告消息,原意既达,不必词费,所以起身告辞。
李鸿章却不愿放他走。李凤苞的毛病在李鸿章自然不是一无所知的,所以话虽说得坦
然,心里却不免嘀咕,希望张荫桓能替他想个化解之方。只是言语之中,袒护李凤苞在先,
一时改不得口,唯有先拿张荫桓留了下来,再作计较。
“如果没有事,你再坐一会……我还有话跟你谈。或者,”他沉吟了一下说:“托你再
去打听一下,还有什么人从德国写信来?”
“是!我晚上再来跟中堂回话。”

※ ※ ※

从张荫桓辞去以后,便是接连不断的访客。李鸿章本来是不想见的,但就这一天之间,
发觉京中的各种迹象,都对他不利,为了听听消息,也为了笼络朝士,一改本心,尽量延见。
访客是来巴结的多。因为听说朝廷要大办新政,用人必多,或者想兼差、或者想外放,
都得要走手握实权的“李中堂”的路子。此辈见识有限,但消息灵通,所以李鸿章倒听了许
多想听的话。
到了四点多钟,贴身跟班悄悄来提醒,该赴庆王的饭局了。这天,奕劻为李鸿章接风,
陪客是总署、军机两方面的大臣,所以等于又一次会议,李鸿章当然要早到。
果然到得早了,在座的陪客,还只有一个孙毓汶。谈到铁路,他告诉李鸿章说,反对的
人很多,不过事在人为,最好准备一份详细的图说,再奏请懿旨定夺。
“那方便。我三五天以内就可以预备好。”李鸿章答道,“洋匠已经勘查了好几次,每
一次都有详细禀帖,不过用的是洋文,我关照他们加紧赶译就是。”
“是的。等中堂一交来,军机上立时呈递。”孙毓汶略停一下问道:“中堂的意思是从
陶城埠到临清,沿河兴造铁路,如果阿城一带河水漫决,向北冲刷,不会把铁路冲断?”
“不要紧!洋匠已经顾虑到这一层,近河之处,路基筑高六尺,漫水从没有高过六尺
的。”
孙毓汶点点头又问:“倘或奉旨准行,中堂意中想派什么人督办?”
李鸿章心目中已经有人,决定派盛宣怀去办。话到口边,忽然警觉,说不定孙毓汶想保
荐什么人,倘或落空,难免失望,或者会故意阻挠,这时以敷衍为妙。
于是他摇摇头说:“此刻那里谈得到此?将来是不是交北洋办,亦未可知。就是交北洋
办,派什么人经理,也得请教诸公的意思。”
“那当然请中堂一力支持。”孙毓汶说,“我看盛杏荪倒是适当的人选。”
听得孙毓汶称赞盛宣怀,李鸿章不能不留意。因为孙毓汶固然一言一行,无不隐含心
计,而对盛宣怀更不能不防。北洋幕府中两类人才,一类讲吏治、论兵略,还保留着曾国藩
开府的流风遗韵,论人,大多正人君子;论事,亦多罕言私利。另一类办洋务、辟财源,此
中又有高下两等,上焉者如张荫桓,下焉者就是盛宣怀之流,李鸿章在他们面前,就象在贴
身侍仆面前一样,毫无秘密可言。事实上李鸿章也是要靠盛宣怀等辈,才有个人的秘密,此
所以不能不防。
他防人的手段,因人而施,对于淮军将领,是造成他们彼此的猜忌,免得“合而谋
我”;对于盛宣怀这些人,在陷之以利以外,就是严禁他们另投靠山。不过,盛宣怀固然不
必,也不敢出卖自己,就怕孙毓汶别有用心,将盛宣怀拉了过去,自己的秘密如果都落在此
人手中,却是大可忧之事。为此,他试探着问:“多说盛杏荪是能员,莱山,照你看,他的
长处,到底何在?”
“盛杏荪是中堂一手提拔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他的长处?”
照这话看,孙毓汶或者已经猜到自己要委盛宣怀办铁路,有意说在前面,以为试探。李
鸿章心想,言路上对盛宣怀深恶痛绝,如果自己承认有此意向,一传出去,先招言官反感,
益增阻力,还是先瞒着为妙。
“盛宣怀的长处,我当然知道。不过,知人甚难,要听听大家对他的批评,尤其是阁下
的批评。”
“为什么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军机为用人行政之地,何能不听听你对人物的品评?”
“中堂太看得起我了!”孙毓汶忽然问道:“听说盛杏荪到杭州去了?”
“他老翁在浙江候补,请假去省亲。”李鸿章又说,“也要去整顿整顿招商局。”
谈到这里,客人陆续至,而且非常意外地,正要开席的时候,醇王亦作了不速之客。不
过他一进来就先声明,他不是来闯席,只是听说大家都在这里,顺路进来看看。
这一下,使得做主人的奕劻很为难。不留醇王,于礼不合,留下醇王,自然是坐首座,
便委屈了李鸿章。想一想只有口中虚邀,暗地里关照,暂缓开席。
醇王自知不便久坐,觑个便将孙毓汶拉到一边,有一句要紧话关照:“你们跟少荃同
席,不必再谈铁路。这件事,八成儿吹了!”
“怎么呢?”
“这位,”醇王揸开五指伸了一下,意思是指惇王,“今天不是‘递了牌子’?我刚刚
才知道,为的是反对造铁路,当面力争。有几句话说得很厉害,说是铁路造来造去,怕动了
西陵的龙脉。上头一听这话吓坏了!派了传谕,明天一早,让我头一起递牌子,说是要问铁
路。多半会作为罢论。”
孙毓汶不即回答,问到另一件事:“那么,官银号呢?”
“这又是件棘手的事!崇文山到我那里痛哭流涕,真正愚忠可悯!看样子,除非不用洋
人,不然就办不成。”
“合肥迷信洋人。听说他有过后,不用洋人,宁可不办。现在铁路再作罢论,所议的三
件大事,倒有两件不成功,而这两件又是合肥的献议,一点结果都没有,似乎于他的面子上
不好看。”
“说得是啊!”醇王倒未曾想到,此刻一被提醒,才觉得十分不妥。
“而况现在还有求于他!”
这话,醇王也能深喻,有求于李鸿章的,不止于先办北洋一大支海军,还要靠他遮掩着
拿海军经费移作别用。这样,就必得设法圆他的面子,否则,他未必肯乖乖听话。
“王爷,”孙毓汶低声说道:“办不办,王爷在心里拿主意,眼前先不必说破,尽管照
合肥的意思降旨。横竖这又不是三天两天便得见分晓的事,且等崧镇青跟陈隽丞复奏了再
说。”
这是指漕运总督崧骏跟山东巡抚陈士杰。修造铁路事关南漕,地在山东,当然要征询他
们的意见,如果他们的复奏,认为窒碍难行,将来就可以搪塞李鸿章。倘或复奏赞成,也不
妨示意言路上折反对。总之要打消此事的手段多得很,眼前能保住李鸿章的面子,不教他怀
怨于朝廷,便是上策。
“你的话不错。一准照此而行!”醇王欣然答应。
 
果然,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醇王,面谕铁路停办。醇王亦宛转上言,代为乞恩,保全老
臣的体面。慈禧太后本有向李鸿章示惠之意,自然乐从。
因此,尽管有人颂扬皇太后圣明,面谕醇王停办铁路,李鸿章由于军机否认此说,所以
照常备妥图说,送请军机处呈递御前。接着便发了廷寄,说李鸿章建议“试办阿城至临清铁
路为南北大道枢纽,阿城临清二处,各造仓廒数所,以备储米候运等语,所陈系为运粮起
见,不无可采。”以下就用孙毓汶的见解,近黄河一带的铁路,是否会被大水冲刷,不可不
预为筹计,责成崧骏、陈士杰及河道总督成孚,派人详细勘查,据实复奏。最后特别告诫:
“其建设仓康及转运应办事宜,着按照所陈各节,悉心会商,妥为筹议,一并迅速奏闻。”
这道上谕还算切实,李鸿章相当满意。复奏如何,自然影响成败,而陈士杰虽不和睦,
所好的是掌握关键的崧骏,未调漕督以前是直隶藩司,平日书信往来,称之为“弟”,是这
样不同泛泛的关系,李鸿章便有把握,崧骏一定会附和其议,力赞其成。

※ ※ ※

同一天还有一道紧要上谕,就是设立海军衙门,为预先所计议的,特派醇王总理海军事
务,“所有沿海水师,悉归节制调遣”。
在醇王总理之下,有两会办、两帮办,满汉各半。会办是奕劻与李鸿章,帮办是正行旗
汉军都统善庆与还在伦敦、尚未交卸出使大臣职务的兵部右侍郎曾纪泽。懿旨中又特别宣
示:北洋精练海军一支,着李鸿章专司其事。
上谕一下,李鸿章第一件事是呈递谢恩折子,同时也要预备召见。这就必得跟醇王先见
一次面,估量慈禧太后可能会问到的话,商量应该如何回答。那知他未到适园,醇王先就送
了信来,说这天上午,慈禧太后召见军机,曾提到驻德使馆有人来信,指控李凤苞订船的弊
端,迫不得已,只有由总理衙门将王咏霓的来信,送交军机呈递。同时又面奉懿旨:
下一天召见李鸿章。
接到这个信息,李鸿章暗暗心惊。不想小小刑部主事的一封私函,竟会上达天听,倘或
因此惹起风波,阴沟里翻了船,才是丢人的大笑话。
所幸的是,王咏霓的原信,张荫桓已觅来一个抄本,找出来细细参详,还有可以辩解之
处,比较放心了。不过为了表示问心无愧,要出以泰然,醇王那里,反倒不便再去,免得他
疑心自己为此事去探听口气。因而只写了一封回信,提到李凤苞之事,说他亦非常诧异,如
果真有弊端,李凤苞就是辜恩溺职,应该严办。

※ ※ ※

到了宫里,才知道内奏事处已传懿旨:李鸿章与醇王一起召见。两人匆匆见面,谈不到
几句话,已经“叫起”了。
进殿先看慈禧太后的脸色,黄纱屏掩映之下,不甚分明,只听得慈禧太后微微咳嗽,声
音发哑而低,李鸿章凝神静听,连大气都不敢喘,真有屏营战兢之感。
“办海军是一件大事。”慈禧太后闲闲发端:“史书上说的‘楼船’,那能跟现在的铁
甲船比?将来等船从外洋到了,你们都该上去看一看才好。”
“是!”醇王答说:“船一到,臣就会同李鸿章去看。”
“这倒也不必忙在一时,总先要操演纯熟了,才有个看头。
这三条铁甲船,派谁管带?”
这下该李鸿章回答了:“原有副将刘步蟾他们二十多个人,派到德国,一面照料造船工
程,一面学习驾驶、修理。这一次帮同德国兵弁,驾驶回国,等他们到了大沽口,臣要详细
考查,再禀知醇亲王,请旨派定管带。”
“德国兵弁把船开到,自然要回国。咱们自己的人,接得下来,接不下来呢?”
“一时自然接不下。臣跟醇亲王已经商量过,酌留德国兵弁三两年,把他们的本事都学
会了,再送他们回国。”
“可以。”慈禧太后拈起御案上的一封信,扬了一下:“有人说,镇远的工料不及定
远,造价反而贵了。这是怎么说?”
“镇远铁甲厚薄,一切布置,都跟定远一样,不同的是,定远水线之下,都是钢面铁
甲,镇远的水线之下,参用铁甲。这因为当时外洋钢价,突然大涨,不能不变通办理。当时
奏明有案的。”
“济远呢?”慈禧太后将信往外一移,“这个王咏霓来的信,你们看看!”
于是醇王先看,看完不作声,将信随手递给李鸿章,他假意看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将原
信缴呈御案,方始不慌不忙地分辩。
“王咏霓是亲眼目睹,臣还没有见过济远,不知道王咏霓的话,说得对不对?不过,他
说济远不能跟定远、镇远一起回国,似乎言过其实,如今济远已经跟定远、镇远一起东来
了。”
“我也觉得他的话,不免过分,可是也有说得有理的。”
“是!”李鸿章答道:“济远是一条快船,当时是仿英国的新样子定造的,因为是头一
回,有些地方不大合适,臣亦早已写信给曾纪泽,托他跟许景澄商量,新订的两条船,尽力
修改图样。总之,好的地方,务必留着,不好的地方,务必改掉。”
“原该如此。不过,如今既有这么许多毛病,只怕枝枝节节地改也改不好。七爷,你
看,是不是打个电报给他们,那两条新船先缓一缓,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以后再说?”
“这,”醇王转脸,低声问道:“少荃你看呢?”
李鸿章想说:“两条新船已经跟人家订了建造合同,付过定洋。如果缓造,要赔补人家
的损失,太不合算。”这几句话已到口边,发觉不妥,就不肯出口了。
“皇太后圣明,理当遵谕办理。”
“那就这样办了。”醇王答说,“臣回头就发电。”
“李凤苞这个人,”慈禧太后看着李鸿章问,“他是什么出身?”
“他是江苏崇明的生员……。”
李鸿章奏报李凤苞的简历:此人精于历算测绘之学,为以前的江苏巡抚丁日昌所赏识,
替他捐了个道员,派在江南制造局当差。曾主办吴淞炮台,绘制地球全图,还译过许多声光
化电之书,在洋务方面颇有劳绩。
光绪元年丁日昌当福建巡抚,兼充船政大臣,特地调李凤苞为船政局总考工。以后遣派
水师学生留学,由李凤苞充任监督,带领出洋。
光绪四年继刘锡鸿为驻德国使臣,以迄于今。
“李凤苞对造船,原是内行,而且在外洋多年,洞悉洋人本性。不过,臣与他本无渊
源,只觉得他很干练,操守亦还可信。而况他是朝廷驻德的使臣,这几年既然向德国订造铁
甲船,臣自然委托他经理。”
这是李鸿章为自己开脱责任。慈禧太后懂他的意思,点头说道:“原不与你相干。将来
等船到了,有没有象王咏霓所说的那些情弊,当然要切切实实查一查。你也不必回护他。”
最后这句话颇见分量。李鸿章诚惶诚恐地答道:“臣不敢!”
“七爷!”慈禧太后遂即吩咐:“你就传话给军机拟旨吧!你一个,李鸿章一个,”她
想了一下又说:“再派奕劻。就是你们三个,会同去查。”
这重公案,到此算是有了处理的办法。虽然面子上不甚好看,但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因为醇王与奕劻都可以讲得通。倘或交都察院或者兵部,甚至刑部查办,要想大事化小,小
事化无就不容易了。
“李鸿章!”慈禧太后谈到一件耿耿于怀的事,“蚕池口的天主教堂,那么高!西苑的
动静,都在洋人眼里了。实在不大妥当。六月里,神机营找过一个英国人,他上了一个条
陈,说有法子让他们迁走。这件事别人办不了,你得好好费心。”
李鸿章在天津就听说过此事,料知责无旁贷,也约略思量过应付之道,此时自然毫不迟
疑地应承:“皇太后请放心!
臣尽力去办,办妥为止。”
这个答复简捷痛快,慈禧太后深为满意,转脸对醇王说道:“你就把那个条陈交给李鸿
章吧!”

※ ※ ※

等李鸿章回到贤良寺,总理衙门已将条陈送到。上条陈的英国人叫敦约翰,十年前曾由
英国公使威妥玛介绍,与李鸿章见过一面。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谨慎能干,颇可信赖。因
此,李鸿章对他的条陈,相当重视,急着要看。
原本是英文,由北洋衙门的洋务委员伍廷芳,连夜赶译成中文。接着便将敦约翰约了
来,当面商谈。
“你为北堂所上的条陈,我已经看到了。今天要跟你细细请教。”
等伍廷芳译述了李鸿章的话,敦约翰答道:“神机营有个姓恩的道员,是我的朋友,他
来跟我说:北堂建在内城,邻近宫殿,大不相宜,能不能把这个教堂拆掉?我告诉他说,拆
教堂这件事,亵渎宗教,是极大的忌讳,切不可鲁莽。他请我想办法,我考虑了好久,认为
只有一个办法或者可行,就是在京城里,另外找一处大小相称的地方,照北堂原来的规模,
新造一所教堂,作为交换。恩道员就请我写一个书面文件,拿走了。”
“原来如此!”李鸿章问道:“北堂现在由谁主持?”
“是意大利人,名叫德理雅布,我也认识的。”
“属于那个教会?”
“属于法国的教会。”
“拆北堂一事,跟德理雅布交涉,行不行?”
“不行,不行!”敦约翰连连摇手:“以前的主持叫都乐布理斯,秉性和平,有勇有
谋,跟他商量,或者可以成功。现在的这个德理雅布,是去年都乐布理斯去世以后,由宣化
府调来的。此人胆小,没有主见,跟他商量,一定大为张皇,反而误事。”
“那么,”李鸿章问:“跟法国公使商量呢?”
“更加不可以。法国一定会从中作梗,无济于事。”敦约翰说,“这件事如果希望成
功,只有派人到巴黎,与北堂所属教会的会长商量,得到他的许可,法国公使就不会再阻挠
了。”
敦约翰在条陈中,曾经自告奋勇,所以李鸿章问他:“如果请你去,你是英国人,怎么
能办得通?”
“我虽是英国人,但是我信奉天主教,以教友的资格,代表中国去交涉。”
“如果请你代办,你这个交涉,预备怎么一个办法?”
“第一,”敦约翰说,“要请中国政府给我一份委任书,作为凭证;第二,我到了巴
黎,先要联络几位有声望的人士,请求他们协助;第三,见了法国天主教会的会长,我预备
这样说……。”
敦约翰的说词是:天主教在中国传教,一向受到优待保护。如上年中法失和,兵戎相
见,而法国教士受中国政府保护,照常传教,并未驱逐出境。这种格外体恤的恩惠,不可忘
记。
北堂的建制过高,下窥宫廷,依照中国的习惯,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现在中国政府愿
意另外拨给一方基地,并负担建筑新堂的费用,这是情理两得之举。如果接受中国政府的要
求,中国政府还可以特颁上谕:凡在中国传教的外国人,只要安分守己,不犯法纪者,各省
督抚一律保护,不准欺侮。
“我想,”敦约翰说,“大致照这样的说法,应该可以征得同意。然后,我再转到罗马
去见教皇,事无不成。现在唯一的顾虑是,法国天主教会会长,虽然同情中国的要求,但怕
他不敢作主,要跟法国政府去报告。那一来就麻烦了。”
“是啊!倘或如此,你又有什么应付的办法?”
“或者可以请英国驻法公使出面斡旋,不然就请德璀琳协助,由他跟北堂主持、法国公
使去关说。这只有见机行事,到那时候,我会从巴黎直接跟德璀琳密电商议。”
德璀琳是德国人,现在是中国的客卿,担任天津海关税务司的职务。李鸿章知道敦约翰
跟他有很深的交情,认为办法相当切实,决定接纳。
“敦约翰先生,”李鸿章问道:“如果请你代办,往还要多少日子?”
“总得五六个月。”
“费用呢?”
“旅费估计要五千银元。”
李鸿章点点头表示同意。灵机一动,随又问道:“我中国遇有天主教传教案件,向来是
跟法国交涉。如果你能见到教皇以及教廷外务部,那么日后如有传教案件,不经过法国,直
接跟教廷打交道,可以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中国果真有这样的意思,教廷一定非常欢迎。”敦约翰说,“近来我听
各地天主教士说,中国待教士相当厚道。可是传教案件,一经法国公使总理衙门交涉,往往
节外生枝,插入其他事故,多方勒索,使得中国政府误会天主教士难以相处,这决不是教廷
的本意。如果中国能派一位公使,常驻教廷,教廷亦派代表常驻中国,有事直接商谈,无须
法国代为经手。”
“这样做法,恐怕法国政府会不高兴。”李鸿章问,“你以为如何?”
敦约翰又说,信天主教的中国百姓,所以要倚恃法国出面来保护,是因为中国政府视之
为化外之民。如果朝廷有一通剀切的上谕,不得歧视教民,那么中国百姓受中国政府保护,
乃是天经地义,何劳法国出面来替他们主张利益?至于教案有教廷代表可以交涉,法国更不
能无端干预。所以只要中国自己有正当的态度,适宜的措施,实在不必顾虑法国政府的爱憎
好恶。
这番话在李鸿章听来不免暗叫一声“惭愧”,同时作了决定,乘此时机,委托敦约翰向
教廷接洽建交之事。
“你所要的盘川五千银元,可以照拨。不过给罗马教皇的信,只能隐括大意,不便说得
太明白。“李鸿章又很郑重的叮嘱:“这一次托你去办这件事,务须秘密,千万不能张扬。
请你随时小心,相机行事,不要辜负委任。如果事情办成功,我们当然另有酬谢。”
“是的!我尽我的全力去办。”敦约翰说,“在我离开中国以后,旅途中的一切情形,
随时会用密电报告。请爵士指定一个联络的人。”
李鸿章略想一想问道:“德璀琳如何?”
“很好!”敦约翰欣然答说:“我认为他是最适当的人选。”
李鸿章很高兴。事情的开头很顺利,就眼前来说,足可以向慈禧太后交代了。

※ ※ ※

打点行装之际,有了一件喜事,安徽来了一个电报,李鸿章的次子经述,乡试榜发,高
高得中。李鸿章的长子李经方,本是他的侄子,经述才是亲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实应该
算作长子,格外值得庆幸。
不过李鸿章不愿招摇,所以凡有贺客,一律挡驾,只说未得确信,不承认有此喜事。就
算乡榜侥幸,云路尚遥,也不敢承宠。
只是这一来倒提醒了他,还有几个人,非去拜访不可,一个是潘祖荫,一个是翁同龢,
一个是左都御史奎润,一个是礼部右侍郎童华,他们都是今年北闱乡试的考官,从八月初六
入场,此刻方始出闱。
依照这四个人住处远近拜访,最后到了翁同龢那里。客人向主人道劳,主人向客人道
贺,然后客人又向主人道贺。因为这一科北闱乡试发榜,颇受人赞扬,许多名士秋风得意,
包括所谓“北刘南张”在内。南张是南通的张謇,北刘是河北盐山籍的刘若曾,名下无虚,
是这一科的解元。
“闱中况味如何?”李鸿章不胜向往地说,“玉尺量才,只怕此生无分了。”
翁同龢笑道:“多说中堂封侯拜相,独独不曾得过试差,是一大憾事!这不能不让我们
后生夸耀了。”
“是啊!枉为翰林,连个房考也不曾当过。”李鸿章忽然问道:“赫鹭宾熟不熟?”
赫鹭宾就是英国人赫德,他的多字叫“罗勃”,嫌它不雅,所以取个谐音的号叫鹭宾。
翁同龢跟他见过,但并不熟。
“赫鹭宾问我一事,我竟无以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请教。”
“不敢当。”翁同龢赶紧推辞,“洋务方面,我一窍不通,无以仰赞高明。”
“不是洋务,不是洋务。”李鸿章连连摇手,然后是哑然失笑的样子,“说起来有点匪
夷所思,赫鹭宾想替他儿子捐个监生,应北闱乡试,你看使得使不得?”
“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应试?
难道他那儿子还会做八股?”
“当然!不然怎么下场?”
“愈出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说,“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请西席,授以制艺,
有心让他的儿子,走我们的‘正途’?”
“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诚。赫鹭宾虽是客卿,在我看,对我中华,倒比对他们本国还忠
心些!”
那有这回事?翁同龢在心里说。不过口虽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
来也有些不大舒服。
“其实也无足为奇。他虽是英国人,来华三十多年,一生事业,都出于我大清朝的培
植……。”接着,李鸿章便叙赫德的经历给翁同龢听。
赫德初到中国,是在咸丰四年,当宁波的领事。不久,调广州、调香港,在咸丰九年充
任粤海关副税务司,正式列入中国的“缙绅录”。辛酉政变,恭王当国,所定的政策是借重
英法,敉平叛乱,其间赫德献议斡旋,颇为出力,因而受到重用,代李泰国而署理总税务
司。他亲赴长江通商各口岸,设置新关,相当干练。到了同治二年,李泰国正式去职,赫德
真除,改驻上海。从此,中国的关务,由赫德一手主持。洋务特别是对外交涉方面,亦往往
找赫德参与密勿,暗中奔走。尤其在李鸿章当了北洋大臣以后,中国的外交,可以说就在他
们两个人手里。
然而李鸿章却讳言这一层,只谈赫德的受恩深重,“他早就加了布政使衔,今年又赏了
花翎和双龙宝星。因此,英国派他当驻华兼驻韩使臣,他坚辞不就。这无异自绝于英,而以
我中国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应试,更见得世世愿居中土。我想,鉴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
没有不许他应试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宽,想想看,前朝可有异族应试之例?”
“这在唐朝不足为奇,宣宗朝的进士李彦昇,就是波斯人,所谓‘兼华其心而不以其地
而夷焉’,这跟赫鹭宾的情形,正复相似。不过,解额有一定,小赫如果应试,算‘南
皿’、‘中皿’,还是‘北皿’?而且不论南北中,总是占了我们自己人的一个解额,只怕
举子不肯答应。”翁同龢开玩笑地说:
“除非另编‘洋皿’。”
乡试录取的名额称为“解额”,而监生的试卷编为“皿”字号,以籍贯来分,奉天、直
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广、广东为“南
皿”;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另编为“中皿”。小赫的籍贯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
肯让他占额。所以翁同龢才有编“洋皿”字号的笑谈。
李鸿章特地跟翁同龢谈这件事,原是探他口气,因为他管理国子监,为小赫捐纳监生,
首先就要通过他这道关。如今听他口风,不但乡试解额,无可容纳“华心”的“夷人”,只
怕捐监就会被驳。
“中堂,”翁同龢又变了一本正经的神色,“你不妨劝劝赫某,打消此议。上年中法之
战,仇洋的风气复起,即令朝廷怀柔远人,特许小赫应试,只怕闱中见此金发碧眼儿,会鸣
鼓而攻!”
“这倒也是应有的顾虑。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鸿章站起身来,“可惜,我来你
在闱中,不能畅谈,等你出闱,我又要回任了。”
“中堂那一天出京?”
“总在五天之内。到时候我就不再来辞行了。”
“我来送行。”
“不敢当,不敢当!”李鸿章说,“明年春夏之交,总还要进一趟京。那时候我要好好
赏鉴赏鉴你的收藏!”说着,他仿照馈赠恭王的办法,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内盛二千两银票
的仿古笺小信封递了过去,“想来你琉璃厂的帐,该得不少,不腼之仪,请赏我个脸。”
翁同龢也收红包,不过是有选择的,象李鸿章这样的人,自然无须客气,“中堂厚赐,
实在受之有愧。”他接了过来,顺手交给听差。

※ ※ ※

李鸿章回任了,海军衙门也建立了,北堂拆迁又有李鸿章一肩担承,扩修三海可以大举
动工了。
这一番大工程,顶要紧的人有三个,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立山,一个是雷廷昌。
雷廷昌虽然有个员外郎的衔头,却少为人知,但说起“样子雷”,或者“样式雷”,纵
非如雷灌耳,知者可真也不少。
“样子雷”在京城里已经七代,都当他家是土著,其实雷家是江西人,籍隶南康府建昌
县。据说他家世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元再周,到元朝已历百世。三十年为一世,算来
雷家一脉相承,源远流长,可以媲美曲阜孔家。当然,这是难以稽考的一件事。
确实可靠的是雷家迁居金陵以后的情形。有个做木匠的雷玉成避明末流寇之乱,与两子
振声、振宙移家金陵石城。清兵入关,重修为李自成所烧毁的宫殿,雷振声的儿子雷发达,
与他的堂兄发宣,应募入京,这就是“样子雷”发祥之始。
康熙中叶重修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太和殿的正梁是拆明陵享堂的楠木梁柱充用。
上梁之日,圣祖亲临行礼,那知吊起正梁一比,卯榫不符。两木相嵌,凸出的叫榫,俗称榫
头;凹进的叫卯,俗称为窍。制作卯榫是木匠这一行的手艺中,最高的技术,显然的,这个
木匠的手艺不到家,尺寸不符,以致格格不入。
三大殿是天子正衙,上梁是一件极郑重的事,出了这样的纰漏,岂同小可?因此工部官
员,震栗失色。
结果是有个司官有应变的急智,知道雷发达手艺过人,便找了一套从九品的官服让他穿
上,腰间掖一把斧头、一把凿子,猱升而上,一只手攀住梁木,一只手动凿子另开一窍。在
天子注目,百官仰视之下,从容而迅捷地完了工,然后收起凿子,取出斧头,相准地位,使
劲一击,手落榫合,工部官员才得透一口气。
圣祖是一位极其通达人情的贤君,将前后经过都看在眼里,知道卯榫不合,不能怪工部
官员,因为将就旧木料,难免不相符。而卯榫既合则完全是雷发达的本事,龙颜大悦,当面
降旨,将雷发达授为工部营所的长班。当时便有四句歌谣,专记其事:“上有鲁班,下有长
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
雷发达活到七十岁才死,由他的长子金玉
 
继业。雷金玉后来投充内务府包衣旗,做圆明
园楠木作样式房掌案。以营造内廷的功劳,钦赐内务府七品官职,到雍正七年才死,死时已
经七十多岁。
在雷金玉死前三天,他又生了一个儿子。雷金玉娶过六个太太,最后这个少妻张氏所生
的儿子名叫声澂,排行老五。声澂的四个哥哥,大概都无法继承父业,所以就决定南归,但
张氏不肯随行,带着儿子住在京里。
圆明园样式房掌案,虽是世袭之职,只以声澂尚在襁褓,所以为雷金玉的伙计所篡夺。
于是张氏抱子投诉工部,到雷声澂成年,方始得以承袭。
雷声澂成年,正是乾隆大兴土木之时,所以雷声澂与他的三个儿子,都受重用。长子名
叫家玮,曾奉派查办外省行宫,高宗六次南巡,家玮无役不从,除了勘查行宫兴建的工程以
外,圆明园仿照各地名胜修建,其间买地观察规划的任务,都落在雷家玮肩上,所以在京的
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此外,他还查办过堤工、监务、私开官地等等分外的差使,已成高
宗亲信的耳目。
雷声澂的次子叫家玺,在乾隆末年,深为得宠,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各行宫的园庭工
程,多由他承办,而且除营造以外,又承办宫中年例灯彩、焰火。乾隆八十万寿,点景楼
台,争妍斗丽,盛极一时,亦出于雷家玺的手笔。
雷声澂的小儿子叫家瑞,在嘉庆朝继父兄而主持样式房。在乾嘉两朝,雷氏弟兄三人,
通力合作,家道大昌,“样子雷”奠定了不拔的基础。
第五代的“样子雷”名叫雷景修,是二房雷家玺的第三个儿子,十六岁就随着父亲在样
式房学习“世传差务”,为人勤劳谨慎。道光五年,雷家玺病故,雷家瑞亦已衰迈,雷景修
因为差务繁重,唯恐失误,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愿自居其下。这是明哲保身
的办法,因为宣宗的节俭是出了名的,顶着掌案的名义,好处不多,祸患无穷。因此到了宣
宗驾崩,雷景修便又出来争掌案了。
要争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形同放
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持不下。
僵局的解消是由于正当此际,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不过,雷
景修争回样式房,恰在洪杨顺流东下,于金陵建号称国的时候,文宗虽好享乐,究竟不忍亦
不便大兴土木。雷景修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
小的“烫样”——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
得下。
咸丰十年八月,圆明园被焚。当时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雷家数代
心血,化为乌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经营的中国第一名园,遭此浩劫,估量国家
财力物力,再无重复旧观之望。因此,雷景修从世居的海淀,迁家到西直门内东观音寺。其
时诸子都已长成,最能干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就由他主持兴建,工成赏官,是个
盐大使的衔头。
同治十三年重修圆明园,闹得天翻地覆,其实穆宗一半是为母受过。在慈禧太后亲自干
预之下,雷思起与他的儿子廷昌,曾蒙召见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图稿“烫样”,此时大得其
用,“样子雷”的名声,再度传播入口。但随着“天子出天花”的穆宗驾崩,一切似都归于
泡影,雷思起也就郁郁下世了。

※ ※ ※

如今雷廷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见了,是由内务府大臣福锟带领,磕头报名以后,慈禧太后
问道:“你父亲呢?我记得你父亲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亲在光绪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承。光绪三年惠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赏加员外
郎职衔。”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将来的陵寝所在地,经营多年,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工上就发
了一笔大财,所以听慈禧太后提到此事,赶紧碰头答道:“老佛爷的万年吉地,奴才敢不尽
心?”
“是啊!你家世受国恩,如果再不尽心,可就没有天良了。”
慈禧太后问道:“清漪园从前也是你家承办的吧!”
“是!”雷廷昌说,“清漪园在乾隆十五年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是奴才的太爷爷手里
的事。”
“清漪园这个地方怎么样啊?”
问到这话,雷廷昌不敢怠慢。他是早由立山那里接受了指示的,要尽力说得那地方是如
何如何地好,只要讲得动听,尽管不厌其详。不过话虽如此,雷廷昌却怕慈禧太后不耐烦细
听,讲到一半,嫌噜苏不让他再往下说。那一来,只怕就此失宠,以后再无“面圣”的机会
了。
因此,他磕个头说:“回老佛爷的话,清漪园的好处极多,来历很长,怕老佛爷一时听
不完,是不是让奴才写个节略,等老佛爷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慢慢儿细看?”
“不要紧。”慈禧太后为“好处极多”这四个字所打动,兴味盎然地说,“你慢慢儿说
好了。”
“是!”雷廷昌答应一声,由万寿山谈起。
万寿山在元朝叫做瓮山,南面的一片湖叫做金湖。地当玉泉山之东,圆明园之西。明朝
在此地建有圆静寺和好山园,康熙四十一年,就此一寺一园改建作行宫,就是瓮山行宫。
乾隆十六年,高宗生母孝圣宪皇后六旬万寿,高宗特就圆静寺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祝
禧颂圣。瓮山改名为万寿山,金湖疏浚拓宽,赐名昆明湖。临湖建园,题名“清漪”。
建大报恩延寿寺,是在乾隆十五年开的工,建清漪园及疏浚昆明湖,是乾隆十六年的
事。这年正月,高宗奉皇太后第一次南巡,三月初一驾临杭州,初睹“西子”,惊为天下美
景第一,湖山胜迹,题咏将遍,流连半月之久,方始移驾苏州。四月间回銮抵京,降旨修清
漪园,导西山、玉泉山之水,广为疏浚昆明湖,形状即为西湖的具体而微,而清漪园的经
营,有许多地方取法于西湖的名胜。西湖的苏堤与湖心亭,都出现在昆明湖中,最明显的
是,万寿山前山正中所建的九层大塔,也就是报恩寺塔,与西湖雷峰塔的形状,极其相象。
万寿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部分,后山有一条小河,沿河筑一条街道,全仿苏州,颇具江
南水乡的风味。这些景致,都成陈迹,雷廷昌并未见过,但他的口才来得,描绘得十分生
动,真让慈禧太后听得忘倦了。
最后才谈到清漪园遗址的好处,一句话:有山有水。这句话听来平淡无奇,需要拿别处
来比较,才见得“有山有水”四个字不容易做到。西苑虽有白塔山,其实不过一处丘陵;圆
明园方圆二十里,有名的美景,就有四十处,但水多山少,格局散漫,不如清漪园背山面湖
来得紧凑。
提到圆明园的散漫,慈禧太后颇有感慨,也深悔失计。当年重修圆明园,工费也用了一
两百万,加上拆除的旧木料折价,总计要用到三百万左右,结果半途而废,仍是荒凉一片。
就因为圆明园太大了,几百万银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见。如果用这三百万银子,另修一处园
子,必定粲然可观。
就这一念之间,慈禧太后决定了,决定接纳内务府的献议,重修清漪园。
当然,这话不能谕知雷廷昌,回宫以后,要找李莲英来商议。
“听雷廷昌说得倒真中听。有几百万银子,花在清漪园上头,一定有个看头儿。”
“原是这么着!”李莲英对慈禧太后说话,完全是老管家对老主母的口吻,没有繁琐的
称谓与虚文,是那种尊敬中含着亲切的味道,“而且修清漪园,也比修圆明园来得名正言
顺。”
“怎么呢?”
“当年乾隆爷替老太后上寿,修了大报恩延寿寺,盖了清漪园,如今万岁爷不也该大报
恩吗?”
一句话提醒了慈禧太后,意向越发坚定。倘或有言官不知趣,象当年谏阻圆明园工程那
样,就由皇帝下一道上谕,引用高宗为孝圣宪皇后建寺修园祝禧的祖宗成法,狠狠地训斥一
番,看谁还敢多嘴?
“你就说给福锟吧!让他跟立山核计,怎么样先叫雷廷昌画个图来看看。”
“奴才马上去传旨。”李莲英问道:“那里有山有水,怎么个把万寿山、昆明湖用得
上?先得请旨,好让他们照老佛爷的意思去办。”
这是李莲英故意这样说的,其实已有草图。慈禧太后不知就里,想了一会说:“办事的
地方总要有的。”
那是一定的。皇太后在园颐养,皇帝不得不随侍,召见臣工,裁量大计,不但要有正
殿,还得要有臣下的直庐,草图上连这座召见臣工的正殿的名字都已拟好了,叫做“红寿
殿”。不过,这时候的李莲英却只能答应一声:“是!”
“再要有烧香的佛阁。”
“是!”李莲英说,“那得离寝宫近的地方。”
“可也得在山上。”
“寝宫可不能盖在山上,上下不便。”
“寝宫就盖在山坡上,临着湖。”
“老佛爷的算计好。”
不是慈禧太后的算计好,是立山的算计好,一佛阁一寝宫的位置早就相度好了,正就如
慈禧太后所指示的,建在仁寿殿之后,背山面湖的地方。
“我想到的就这两处。”慈禧太后说,“咱们在这儿瞎琢磨没有用,人家几辈子在样式
房掌案,自然知道怎么取景,怎么样才新奇有趣?管保画来的图,比咱们想得要好。”
“是!”李莲英说,“奴才马上去说给福中堂,让他传旨,总在十天八天之内,把草图
画得来。”
“十天八天怕来不及。给他们半个月的限吧!”
“那就更好了。”李莲英问说:“跟老佛爷请旨,这件事,要不要说给七爷?”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先不必跟他说。等我看了草图,让他们估一估,
得要多少银子?有了准数,我自己来跟他说。”
“是!”李莲英答应着,心里在想,“新奇有趣”四个字,可千万不能忘掉。
李莲英当然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甚至早就预料到必是如此处置。扩修三海的工程,马
上就要大举进行,此时来谈重修清漪园,正好给醇王一个谏阻的借口,自非所宜。
但是,要瞒着醇王就有许多办不通的地方,因为他如今是“太上军机”,纵非大小事务
一把抓,却是无事不可过问。李莲英心里在想,这个差使很难办,要能风平浪静地过关,着
实得要费一番心思,目前决不能张扬,甚至连福锟都还不到可以商量的时候。
这时候,能商量的只有一个人:立山。

※ ※ ※

立山已经知道了召见雷廷昌的经过,而且已料到李莲英一定会来传达密谕,所以这天下
午不出门也不见客,在家专侯宫中的消息。
果然,下午两点多钟,李莲英来了。他是熟客,也是忙人,所以宾主都不作无谓的寒
暄,一进立山那间摆满了古玩的精致书斋,立即便谈正事。
“今儿召见‘样子雷’,上头听他的话很对劲。”李莲英问道,“你知道不?”
“我知道。雷廷昌到我这儿来过了。”
“那好,省得我再说一遍。”李莲英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出来?大
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大哥请放心,错不了!草图已经有了。大哥如果今天能不回宫,我把雷廷昌找了来讲
给你听。”
“不回宫不行,再说草图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那,”立山问道,“大哥跟上头回一
声,那天我陪你上万寿山走一趟,让雷廷昌当面讲解。”
“雷廷昌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他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那里该
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他行吗?”
“行!”立山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好吧!我跟上头去回,就在三五天当中,抽空去一趟。
你听我的信儿好了。”
“是!我随时预备着,说走就走,什么时候都行。”
李莲英点点头,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现在要谈到节骨眼儿上来了。上头心很急,巴
不得图样一定就动工,可又不愿意先让七爷知道,说等工料估出来以后,再跟七爷说。你
看,怎么样?”
立山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大哥看呢?”
“如说要先跟七爷商量,就难了。就算七爷不敢不遵懿旨,只要一经军机处,或者海军
衙门,事情就闹开来了。”
“是!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能吃了吗?”李莲英双手一摊,“柴米又在那儿?如今是七爷当
家,不跟他要跟谁要?”
“先不跟当家人要也不要紧。”
“怎么呢?不正应着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要紧!自有人能垫。”
这“自有人”当然是立山本人。李莲英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兄
弟,”他用讥刺的口吻说:“你有多少银子垫?”
“大哥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是苏州人说的‘空心大老官’。不过,大家都知道有大哥撑
我的腰,就放心我了。”立山从容答道:“第一,兴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垫料垫工都愿
意;第二,监工采办少不得在内务府还要用些人,他们在外面都挪得动,也垫得起。”
那一顶“有大哥撑我腰的高帽子”,将李莲英罩住了,他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不
过,垫款一时收不回,可别抱怨。”
“钱有的是。只要大哥得便跟上头回一声,知道有这笔垫款,要收回也容易。”
这短短两三句话,在李莲英便有两个疑问,第一是钱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见得收回容
易?当然,立山有一套解释。
钱在部库。他告诉李莲英说,从阎敬铭当户部尚书以来,极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额
节余,详细数目虽无法知悉,但估计每年总有一两百万。
这笔款子,阎敬铭是仿照大清全盛时代的成例,积蓄成数,不轻易动用,专备水旱刀兵
不时之需。因此,对外也是秘密的,甚至慈禧太后都不见得知道。自从总司国家经费出纳的
“北档房”为阎敬铭力加整顿,打破满员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汉缺司员掌理之后,他要
有意隐瞒这笔巨款是办得到的。
这笔巨款,照立山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阎敬铭不加阻挠,换句话说,户部尚书换
一个肯听话的人,凭皇太后的懿旨,几百万银子,叱嗟可办。
“原来如此!”李莲英还有些不大相信,“我也听说,阎尚书积得有钱,但也不至于有
那么多吧!”
“有!”立山断然决然地说,“我是听户部的老书办说的,错不了!”
“好,就算有。”李莲英又说,“就算上头肯交代提用,可是这笔款子交给谁来用?总
得有个衙门出印领啊!”
这就是说,如果是由海军衙门或者工部出印领,再转拨奉宸苑领用,其间便费周折,对
归还垫款,一定要先追根问底,如说是奉懿旨办理,懿旨却又何在?那时候慈禧太后亦不便
出面说一句:“不错,是有这回事!”数目到底太大,不便这样子苟且。
理会得此中深意,立山深深点头,“大哥说得是!”他说,“这笔款子当然拨给内务
俯,现在咱们动工,亦当作内务府每年照例的修缮办理,不用动折子,也不用下上谕,一切
都是面奉懿旨。不过……。”立山欲语不语,似乎有碍口的地方。
“怎么?兄弟!”李莲英说,“在我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内务府人多主意也多。说句泄底儿的话,有好处争着来,要办事都往外推。如今修园
照内务府常年修缮的例子办,只怕没有一位能挑得起这副担子。我呢,奉宸苑的郎中,连我
们堂官都得听内务府司官的,那还有我说话的份儿?修三海是七爷在管,凡事直接打交道,
越过内务府这一层,不算我失礼。现在可又先不让七爷知道这回事,大哥,我可真有点儿有
力使不上了。”
话说得相当含蓄,但李莲英一听就明白,而且深有同感。为了办事方便,慈禧太后交代
下来,他直接告诉立山,如臂使指,十分方便。倘或要经过内务府大臣一层一层转下来,不
特多费周折,原来的意思,保不定就会走样,并且有些话也不便说。这一层于公于私的关系
都很大,得要好好作个安排。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自有道理,反正准教你痛快就是了!”
“谢谢大哥!”立山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空口说谢怎么样?”李莲英开玩笑似地答说,“‘有宝献宝’,快拿出来吧!我得赶
回宫去。”
“有,有!”立山一叠连声地答应。
李莲英喜爱“奇技淫巧”之物,立山经常替他预备一些。这天捧出来的是一包西洋玩
物,从金发碧眼的西洋春册到会走路的洋娃娃,总计十来件之多,足供他晚来无事,消遣好
几个长夜之用。
 
※ ※ ※

在归途中,李莲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个好缺,但是这个缺亦不是能随便调动的,先得仔
细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撵掉旧的,才能补上新的。
因此,他这天回宫,只夸赞立山的好处,说他办事实心实意,干练爽利,既有担当,又
肯任劳任怨。接着便提到挑个日子,预备上清漪园去实地勘察一番,再画图样进呈。话很
多,却始终不露如何给立山调个差,得以直接指挥的意思。
“好啊!”慈禧太后很赞成李莲英去看一看。因为他每次看了什么回来,耳闻目见,讲
得清清楚楚,就等于她亲闻目睹一样,“你就在这三两天里头,好好去看一看。先画个地形
图来。”
“奴才就后天去吧!”
“后天?”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后天去看看长春宫搭的戏台,那就改在明
天去看。”
长春宫搭戏台是这年兴出来的花样,为的是传召外面的戏班子方便,为此慈禧太后特地
移居储秀宫,而长春宫的戏台,限期九月底“报齐”,这天是九月二十六,离限期还有四
天,依内务府办事的习惯,一定还不曾搭妥当。李莲英本想劝阻,到了限期那天再去看,话
都到了口边,灵机一动,将要说的话缩了回去,响亮地答一声:“是!”
次日朝罢,传过午膳,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道:“绕绕弯儿去!”
她每天饭后,总在殿前殿后走走,其名为“绕弯儿”,其实是为了消食。绕弯儿的时
候,照例也有一班太监宫女随侍,原以为她只在储秀宫回廊上闲步,那知竟出宫往南直走。
李莲英知道她的行踪,抢上两步,招呼一名小太监说:“赶快到长春宫,告诉内务府的官
儿,老佛爷驾到,让不相干的人,赶紧回避。”
小太监从间道飞奔而去,一进长春宫便大嚷:“老佛爷驾到,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
在场的内务府官员大惊失色,慈禧太后突然驾到,所为何来?堂郎中文铦慌了手脚,一
面撵工匠出门,一面找长春宫的太监,预备御座。就在这乱作一团的当儿,慈禧太后出现了。
一踏进来脸色就难看,望着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木料麻绳,不断冷笑,对文铦领着内务府
的官员,磕头接驾,慈禧太后根本就不理。
“戏台呢?”鸦雀无声中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冷得象冰,文铦顿时战栗失色。
“老佛爷在问:戏台怎么还没有搭好?”
“是,是月底报齐。”文铦嗫嚅着说,“今儿是二十七,还有三天的限。”
“你听,”慈禧太后转脸对李莲英说:“他还有理呐!”
遇到这种时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穷通祸福,都在李莲英手里,如果他肯善为解释,或者
先装模作样地骂在面面,为慈禧太后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虽是小事,也可
以闹大。
李莲英这天是存心要将事情闹大,当时便问文铦说道:
“三天就能搭得好了吗?”
“能,能!”文铦一叠连声地说,“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来。”
京里干这一行的,确有这样的本事,李莲英当然也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只冷冷地说
道:“既然这么着,又何必非要月底报齐?挑个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趁老佛爷高兴,
就可以传戏,不也是各位老爷们伺候差使的一点儿孝心吗?”
这一说,真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厉声叱斥:“他们还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没天良的东
西!”说完,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吩咐:“去看,内务府有谁在?”
这是传内务府大臣。恰好只有师曾在,听得这个消息,格外惊心动魄,因为不但他本人
职责攸关,而且他的长子文麟现在造办处当郎中,长春宫搭戏台派定六名造办处司员合办,
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战战兢兢赶到储秀宫,递了绿头牌,却一直不蒙召见,想打听消息,都说不知道。等了
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传知:不召见了。却颁下一张朱谕:“内务府堂郎中文铦暨造办处司
员,贻误要差,着即摘去顶戴,并罚银示惩。”
接下来便是罚款的单子,堂郎中五万,造办处司员六人,各罚三万,总计二十三万银
子,限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万寿正日的第二天交齐。
在被罚的人看,这么一个不能算错处的错处,竟获此严谴,实在不能心服。俗语说的是
“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如今既摘顶戴,又罚银子,是打了又罚。这从那里说理去?只有
一面督促工匠,赶紧将戏台搭成,一面商量着找门路乞恩,宽免罚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慈禧太后何以如此震怒?这一层文铦比较清楚,因为当时震栗昏
瞀,应对失旨,事后细想,却能找出症结,坏在李莲英不肯帮忙。然则,他的不帮忙又是所
为何来?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这个疑团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军机承旨:“内务府堂郎中着立山去。”旨意一传,除
却文铦都不觉得意外,因为立山早有能名,而且在“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这四条捷径
中占了两门。毓庆宫行走是“帝师”;在醇王门下名为“王佐”;出使“洋鬼子”的国度是
“鬼使”;在神机营当差便是“神差”。四样身分,有一于此,即可春风得意,而况立山既
是“王佐”,又兼着神机营的差使!
奉宸苑郎中与内务府堂郎中,同样郎中,但就象江苏巡抚与贵州巡抚一样,荣枯大不相
同。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且多有本职,往往与遥领虚衔没有多大分别,内务府的实权多在
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练勤练,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为二品大员的内务府大臣。所以这一
调迁,在立山真是平步青云,当然喜不可言。
而在周旋盈门的贺客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醇王,一个是文铦。醇王犹
在其次,文铦的失意,必须立即有所表示。
于是他托词告个罪,从后门溜出去,套车赶到文铦那里。
帖子递进去,听差的出来挡驾,说主人有病,不能接见。
“我看看去!”立山不由分说,直闯上房,一面走,一面大喊:“文二哥,文二哥!”
到底都是内务府的人,而且立山平日也很够意思,文铦不能坚拒,更无从躲避,只得迎
了出来,强笑着说:“你这会儿怎么有功夫来看我?”
“特为来给二哥道恼!”说着深深一揖。
文铦确实有一肚子气恼,不敢恼慈禧太后,也不敢恼李莲英,原就牙痒痒地想在立山身
上出一口气。谁知他不速而至,先就乱了自己的阵法,此刻再受他这一礼,真所谓“伸手不
打笑面人”,这份气恼,看来是只有闷在肚子里了。
“咳!”他长叹一声,“我恼什么?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二哥跟我还分彼此吗?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二哥先看着这个位子。等上头消一消气,
想起二哥的好处来,那时候物归原主,我借此又混一重资格,就是沾二哥的光了!”文铦笑
了,“豫甫,你真行!”他说,“就算是哄人的话,我也不能不信。”
就这立谈之顷,主人的敌意,不但消失无余,反将立山引为知心,延入书房,细诉肺
腑。文铦相信立山不至于不够朋友挖他的根,但对李莲英颇感憾恨,认为他即使要帮立山,
犯不着用这样的手段,当然这是他确信立山不会出卖朋友,拿他这番话去告诉李莲英,才敢
于直言无隐。
立山自然只有安慰,说李莲英心中一定也存着歉意,将来自会设法补报。然后便跟文铦
要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不独为了安抚文铦和他的那一帮人,而且也是收文铦的那一帮人
为己所用。
在文铦,自是求之不得,毫无保留地将他在内务府的关系都交了出来。立山答应尽量照
旧重用,但话中留下一个尾巴,如果李莲英有人交下来,又当别论。这是预备有所推托的
话,然而也是老实话,文铦是可以体谅得到的。

※ ※ ※

立山离了文家,转道适园。他在车中寻思,醇王那里是非去不可的,说话可得当心,不
能让醇王留下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想法,以为我巴结上了李莲英。但也不宜泄露得太
多,尤其是重修清漪园一事,既然慈禧太后有话,由她亲自跟醇王去说,更不能“泄漏天
机”。
打定了主意,琢磨措词,等想停当,车也停了。但见苍茫暮色中,适园灯火闪耀,舆从
甚盛。立山心想来得不巧,正逢醇王宴客,却不知请的是那些人?
下车一问,才知道是宴请来京祝嘏的蒙古王公,此刻正在箭圃中张灯较射,回头还有摔
角,由善扑营的高手与大汉壮士对垒。醇王府的侍卫劝立山在那里看个热闹。
“看热闹不必了。”立山说道,“我只跟王爷说几句话。”
那些侍卫平日都得过立山的好处,当时便替他安排,先领到“抚松草堂”暂坐,然后为
他到箭圃中去请醇王来相见。
醇王穿的是骑射用的行装,石青缎子的四开气袍,上套通称“黄马褂”的明黄色丝褂,
束一条金黄带子,手里握着两枚练手劲、活骨节用的钢丸,盘弄得“嘎,嘎”地响,人未
到,声音先到了。
他问的第一句话跟文铦几乎一样:“这会儿你怎么有功夫到我这儿来?”
“特为来给王爷磕头。”说着,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是干吗?无缘无故给我磕头。”
“是谢王爷的栽培……。”
“不,不!”醇王抢着说道:“你弄错了!我可不敢居功,调你到内务府,我事先根本
不知道,上头也没有跟我提过。你该给皮硝李去道谢。”
立山心想,自己还真的来对了!听醇王话中的味道,大有酸意,岂可不赶紧消解?
“是王爷的栽培,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立山答道,“蒙上头的恩典,调我到内务
府,曾经跟李总管提过,问我怎么样?李总管回奏,立山是七爷赏识的人,不妨问问七爷的
意思。上头就说,既是七爷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无须再问了。王爷,您老请想,我这不
是出于王爷的栽培?”
这套编出来的话,听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大感欣慰,“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我倒
不知道。”他说,“你可好好儿巴结差使,别丢我的脸!”
“是!”立山又说,“这一调过去,当然要忙一点儿。不过,神机营的差使,求王爷可
别撤我的。”
“我撤你的差使干什么?不过,”醇王沉吟了一下,“我想,你还是在海军衙门兼个差
使的好。将来海军衙门跟内务府打交道,我就都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样?”
“全听王爷作主。我,反正只要能在王爷左右当差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也少不了你。明儿个再说。”
“是!我跟王爷告假。”说着,立山便请了个安。
“你家总有些贺客,我不留你吃饭了。”说到这里,醇王喊道:“来啊!”等侍卫趋
近,他才又对立山说:“今儿有烧烤全羊,我让他们去割半只,你带回去请客。”
于是立山又请安道谢。带着半只松枝烤的全羊,坐车回家。还有几个知交留在那里,商
量着“叫条子”来分享王府的烧羊。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相公”。潘祖荫所眷的朱莲芬,
梅家景和堂的弟子,为李慈铭所倾倒的朱霞芬都来了。俊秀毕集,“条子”中只有一个秦雅
芬托病未到。大家都知道,他的“老斗”是张荫桓,奉派出使美国,海天万里之行在即,自
然有诉不尽的离情别意。托病不到,未算意外。

※ ※ ※

转跟过了万寿,是该交罚款的最后期限了。文铦五万交得最早,是立山为了弥补他的丢
官,替他代垫的。造办处六名司员中,文麟的父亲是现任内务府大臣师曾,不能不交罚款,
否则会祸延老父,此外就只有一个英绶,老老实实交了三万银子。其余四个或者确有困难,
无力筹措;或者心疼银子,要求宽限;再有的便是算盘打了又打,认为交进罚款,亦不见得
官复原职,倒不如留着这三万银子,另作打点的好。甚至于有人公然扬言:这三万银子孝敬
了李总管,不但顶戴可复,而且还能搞个好缺。既然如此,何苦那么傻!
这件事使得立山为难。不遵限去催,公事不好交代,依限去催,得罪了人,怕旁人不
平,多加讥责。想来想去,只有跟李莲英去商量,打算着真不能过关时,自己赔垫,庶几公
事私谊,两得兼顾。
赔垫的这笔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愁不能在工程费内弥补,但传出去未免过于招摇,
言官参上一本,说立山何来如许巨资赔垫?奉旨“明白回奏”,那时何言以对?因此,只要
是爱护立山的,一定会极力和阻他这么做。
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明知道李莲英必不以为然,而仍旧要这样子说,无非以退为
进的手段,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来了结此事。
果然,李莲英听了他的话,先来一顿教训,说他轻率,是从井救人,不过也承认这是他
的一个难题。于是立山领教之余,趁机央求,请李莲英向慈禧太后说好话,赦免了这笔罚款。
“那是办不到的事。一提反而提醒上头了!”李莲英想了一下说:“我看上头也不见得
会记得这档子事,把它‘阴干’
了吧!”
这就是说,未缴罚款的,不必再催,不了了之。然而已缴罚款的,顶戴不复,岂能甘
心?立山再想一想,事难两全,只有一步一步走着再说了。
于是,他又用满怀感激的语气道了谢。接下来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园,头一次道中遇
雨,半途而废,这一次实在是头一次。李莲英因为万寿虽过,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还很浓,
长春宫传外班来演,要过月半方罢,他得伺候在那里,因而约定过了十月十五,不拘那一
天,只要天气晴朗就去。

※ ※ ※

这天是十月十八,没有风却有极好的阳光。李莲英由立山陪着,坐车出西直门,过高粱
桥,向北直驶海淀,经畅春园遗址往西不远,就到了万寿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
这一带在英法联军入京之前,本来有五座园子。最大的是圆明园,圆明园之南是畅春
园,本是明朝武清侯李伟的别墅。那时的圆明园还是皇四子,也就是后来雍正皇帝的赐园,
畅春园的规模比它大得多,是圣祖经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龙驭上宾之
地就在畅春园。乾隆即位,或许因为这里曾是所谓“夺嫡”奇祸发难之处,所以不常临幸,
六十年中全力经营圆明园,而畅春园则因为位置在圆明园前面,被称为“前园”。
这两座园子之西,依次为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合称为“三山”,万寿山下的清漪
园、玉泉山下的静明园、香山之下的静宜园,则合称为“三园”,跟圆明园、畅春园一样,
都毁在咸丰庚申的浩劫之中。但是殿基是毁不了的,如清漪园的勤政殿,石基宛然,只要稍
微整理一下,就可以起造宫殿了。
李莲英和立山是在这里下的车。内务府造办处的官员、雷廷昌和他带来的将作好手,以
及几家大本厂的掌柜,早就在那里伺候差使。行过了礼,雷廷昌将李莲英和立山先请到一旁
临时搭兼的工寮中,一面歇脚饮茶,一面听他先讲解地形。
“清漪园本来有八景,叫做载时堂、墨妙轩、龙云楼、淡碧斋、水乐亭、知鱼桥、寻诗
径、涵光洞。园子的规模,听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轩、一楼、一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桥、一个洞,甚至于一条
船,亦美其名为“寻诗径”,规模似乎还不如寻常富室的园林。
“这一层我倒想不明白了。”李莲英皱着眉说,“乾隆爷是最爱修园子的,放着这么一
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总管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雷廷昌答道:“我也听我家里老人说过,一呢,有一圆
明园,天天忙,顾不到别处了;二呢,是给老太后庆寿的寺庙,那些花花梢梢的景致,安上
去不合适;三呢,这片地方处处可以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也真有点吃力。”
“噢!”李莲英听到最后一句话,深为注意,“这是说地方太散漫了!现在要拿亭台楼
阁填满了它,不一样也吃力吗?”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那样子吃力反不讨好。这座山、这片湖是天然
美景,布置得好,不会觉得散漫。”
他展开图来,指点着说:“清漪园一共三个部位……。”
这三个部位,第一是东宫门内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后的寝宫,文武大臣、左右侍从的值
宿办事之处;第二是大报恩殿延寿寺,以及矗立在万寿山上的九层大塔,位置在全园正中;
第三是万寿山后东面的一处洼下之地,三面山坡,围着一泓碧水,在苍松绿竹中,掩映着高
低参差的金碧楼台、游廊小桥,别有情致。这就是清漪园附属的一个小园:“惠山园”。
照雷廷昌与那些将作名匠,细细研究的结果,认为重修此园,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
勤政殿改名为仁寿殿,殿西建皇帝的寝宫,再后面是慈禧太后的寝宫,在仁寿殿之后,太后
寝宫之东,要盖一座大戏台。因为太后万寿,可在此地庆贺,循例赐群臣“入座听戏”,非
有绝大规模的戏台不可。
在全园正中,大报恩延寿寺的遗址,背山面湖盖一座大殿,规制要崇于仁寿殿,作为皇
太后的正殿。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阁,左右随山势高下,设置亭台。至于后山的惠山园,
不妨就原来的样子,重建恢复。
听到这里,似乎话已告一段落。李莲英不免失望,大致如旧,了无新意,慈禧太后所叮
嘱的“新奇有趣”,虽可在一楼一阁中想些花样,而整个格局,仍不免散漫空旷,只怕引不
起游兴。
立山见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们有个想法,真还不错!
掉句书袋,叫做‘匠心独运’。大哥不妨看看。”
看是看一张图。抖开一幅长卷,仿佛工笔彩绘的“汉宫春晓图”,李莲英入眼一亮,只
为湖边似乎缀着一条锦带,直通两头的宫殿,合二为一,格局顿时不同了。
“总管,请看!沿湖修一条千步廊,这头联着老佛爷的寝宫,那头通到佛阁下的大殿。
不相干的两处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吗?”
这条长廊的好处,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说不尽,绾合两处宫殿,只是其中之一。顶关紧要
的作用是,长廊本身就是一胜,虽然长有二百七十余间之遥,但造得蜿蜒曲折,每隔数十
步,布置一座歇脚的亭子,或者通往临湖的轩榭,将来玉辇所止,随处闲眺,朝晖夕荫中的
山色湖光,直扑襟袖,仿佛万寿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园中的假山鱼池了。
再从湖面北望,本来空岩宕地,只能遥观山色,有了这条长廊,便觉得翠栏红亭隐约于
碧树之间,平添无数情致。如果遇到万寿或其他的庆典,长廊上悬起万盏纱灯,璀璨五色,
叠珠累丸般自东而西,入夜远望,更为奇观。总而言之,有了这条长廊,园中的布局,便通
盘皆活。
李莲英表示满意,他也相信,慈禧太后对这一设计,也会满意。
 
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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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清漪园的工程,很快地开始了。一面由立山垫款,挑选吉日,悄悄动工清理渣土,
一面由雷廷昌烫样画图,陆续进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瞒外廷官员的耳目,却瞒不住无所不管的醇王。立山最担心的
就是这件事,让醇王知道了,当面问起,无话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莲英,设法劝请慈禧太
后,早早跟醇王说明白,免得害他为难。
这是用不着耍花枪的,李莲英只找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据实奏陈:快到年底了,内务
府为了应付各处的垫支,得要上折子请款。不论是在海军衙门拨借,或着户部筹还,都得经
过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头的意向,一定会驳,那时再来挽回,就显得不合适了。
慈禧太后自然听从。其实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说明此事,不费什么脑筋,麻烦的是
户部尚书阎敬铭,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对修园,要从户部指拨经费,亦一
定很困难。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传谕军机,拟定升补大学士的名单。内阁的规制,
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章,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左
宗棠,本应授为武英殿大学士,但当初因为他是举人出身,所以授为东阁大学士,相沿未
改,再下来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体仁阁大学士额勒和布。两位协办大学士是吏部尚书恩
承,户部尚书阎敬铭。
这年八、九月间,左宗棠、灵桂先后病故,空出两个相位,自然由协办大学士升补。协
办可以兼领尚书,而当到大学士,有“管部”的职司,照例解除尚书之职。就这样顺理成章
地将阎敬铭请出了户部衙门。
不过,慈禧太后此时对阎敬铭的恶感不深,所以让他补了左宗棠的东阁大学士的遗缺,
仍旧管理户部。至于户部尚书的悬缺,慈禧太后决定找一个能听话的人来当。
户部衙门还有个人,就是满缺尚书崇绮,顽滞不化,颇令醇王头痛。慈禧太后因为嘉顺
皇后的缘故,也对他极其冷淡,所以醇王主张把他调走,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表示同意。不
过,崇绮也不吃亏,补恩承的缺,调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正好与徐桐一起去讲“道学”。
这一下便连带有许多调动,首先是一满一汉的两位协办大学士,要在尚书中选拔。照例
规,这多由吏部尚书升补,但徐桐的资格还浅,而资格最深的礼部尚书毕道远,一向无声无
臭,慈禧太后记不起他有何长处,便看李鸿章的面子,将这个缺给了李鸿章一榜的状元,军
机大臣刑部尚书张之万。
满缺的协办大学士,如果照资格而论,礼部尚书延煦,兵部尚书乌拉喜崇阿都是咸丰六
年丙辰科的翰林,而乌拉喜崇阿升一品又早于延煦,更有资格升协办。那知两人都落了空,
满缺协办,朱笔亲书由咸丰九年进士出身的福锟升补,而且由工部调户部。另一位工部尚书
翁同龢,也同样地移调到户部,这因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翁同龢和平通达,而且“师傅”
一向与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那样,是可以商量皇室“家务”的,修园子要动用部帑,不
妨指使皇帝向“师傅”说明苦衷,事情就容易办得通。
工部两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慈禧太后决定麟书与潘祖荫接替。麟书是宗
室,但有汉人的血统,因为他是乾嘉名臣铁保的外孙,铁保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董鄂
氏,而这一族相传是大宋赵家的后裔。
麟书是咸丰三年的进士,既非翰林,又没当过尚书,而两个月前忽然为慈禧太后派为翰
林院掌院学士,一时诧为异数,如今又补上工部尚书,真是官运亨通,与福锟的煊赫得意,
可以媲美。两个人都是夫以妻贵,福锟夫人与麟书夫人都很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才从裙带上
拂出她们丈夫的官运。

※ ※ ※

上谕未颁,军机大臣许庚身先派“达拉密”钱应溥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翁同龢
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书每个月份“饭食银子”就有一
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上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书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又修武备,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说他由
“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
威、兵武、礼贫、工贱。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践”入“富”,而他却表示,宁
居贫贱,礼部尚书清高之任,工部尚书麻烦不多,似乎都比当户部尚书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特别重视的是阎敬铭,见他一到,随即吩咐门上,再有贺客,
一律挡驾。然后延入书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
主客二人一个补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凝重。特
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先提到正题的是主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绠短,菲材何堪当此重
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于谁的保
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醇王?”
“不是,是福箴庭。”阎敬铭说:“福箴庭觉得跟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相处得很
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
“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忤,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修大臣,
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然而到了户部就不
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忤、必得争。不忤、不争,一定有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流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的款子不
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三年十个月,与督抚争、与内务府
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慈禧太后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
人,这个户部尚书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抬举,不
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
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上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上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将京师旗绿各营兵丁饷银,照旧全数发
给。’仰惟圣慈体恤兵艰,无微不至,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报,以及冒领重
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京师旗营一切宿弊,
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
重惩办,决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醇王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饷,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关分摊一
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皇太后、皇上的‘交进银’以外,光是用来支付陵寝祭祀、
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
两三年以后,皇上大婚经费又是一大宗,还要修园子!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
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搓着手,吸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来:“修
园子,户部决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翁同龢又问,“海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万两,不过各省都解不
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帐,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笔海防经费归海军
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那里来的麻
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鸿章所发,一封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
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惟定远、镇远铁甲二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济远虽有
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
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
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
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一百二、三十万,
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在两年内筹足,每年要七十万两。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
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两百万左右。
“这是李少荃扣准了北洋水师经费,每年两百万的数目而开出来的帐。”阎敬铭说:
“户部的麻烦,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
另外一封给醇王的私函,说得比较露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百万,后因
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闽、粤厘金则
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十余万,南洋所收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户
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百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不能如数。应请殿下主持全局,与户
部熟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一百二三十万,照四百万的定额,还差两百七八十
万,户部从那里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合肥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卤鸭、风
鸡、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性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
嗞嘎嗞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
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了,定神
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日为人,及看重自己这两点来说,自是以
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是徒乱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他说,
“咸丰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亲眼所见的。到后来还不
免遭肃六的荼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
比中堂再有声有色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书生积习,耻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稷宗不寿、慈安暴
崩这两番刺激,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一死,如折右
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日深,清流气焰日高,说起来都是由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
到最后,盛昱一奏,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追原论始,可说是自贻伊戚。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欲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日逼,岂能无事?
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只怕人
情险巇,仕途龌龊,还未深知。
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悦诚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欲言又止地好几
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会执政。否则,我怎么
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醇王会代恭王而起。不过对两王的短长,他跟阎敬铭想法不
同,醇王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慈安暴崩,慈禧独掌大权,再有贤王,亦恐
无所展布。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亲政以后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兴奋,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来的,自己的一套治
平之学,快将间接、直接地见用于世了!

※ ※ ※

户部六堂官,书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汉缺一
尚书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难得的是满
缺的尚书福锟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两状元、四翰林,就是
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书的时候更有起色,却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
是说,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崇绮这个状元可及。读书人有所不
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绝风清,库藏日裕,是
指日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领内务府大臣
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日盛,是尽人皆知的事,景善则是慈禧
太后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在南书房行走。师傅
与南书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
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后一种
看法似乎言中了。

※ ※ ※

内务府上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锟、嵩申、师曾、巴克坦布、崇光、广顺等
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所谓“发款”,就是发给内务府造办处司
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堂郎中立山,是不满立山
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借口垫办,未免浮开及动多挟制”。又说:英绶与文
麟的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都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上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联络起来
治他,不道自取其辱,来了个“满堂红”,尽皆遭申饬。当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个个跟
他作对,但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不必堂官
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内务府大臣们买回
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上谕以外,另由敬事房派
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须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口大骂,以后愈演
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性情,乖谬阴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
上。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
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免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了个好差
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派。别人都伸手接
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把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上,“嘚!你一回也甭
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吧!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陪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气了呢?
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地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出手背上,咆哮着骂道,“你趁早滚
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说歹,替他求情。纵令如此,仍
为刘总管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交了给他。

※ ※ ※

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赍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不慌不忙
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上谕念过一遍,便算申饬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逾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浮开挟
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念出口,
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语,所奏
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师曾身上。而师曾
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霉霆雨露,莫非皇恩。

※ ※ ※

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上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亲王面奉懿
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借银四十万两,
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龢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为修园子
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则有惭清议,而且
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
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清流所
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上奏纠劾。
所纠所劾的是谁?当然不会是慈禧太后,也不宜参醇王。黄体芳跟他的儿子黄绍箕细细
商量,决定拿李鸿章作个题目。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光绪六年一起点
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李鸿章,
而李鸿章也常骂“吴儿无良”。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北洋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说老伯这
几日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不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让我与闻
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谏草
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满,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今天腊月十四了,
急景凋年,何必还淘闲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就只好败
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归有人不
痛快,不是我,就是合肥。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慈禧太后寝宫里,让她一起身就不痛快。
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军机大臣都
不明她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她的话,再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交情啊?”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李鸿章会办海军的差使,责成曾
纪泽专司其事。慈禧太后是想明白,黄体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跟李鸿章过不去。
庆王奕劻无从置答,回身低声:“星叔,你回奏吧!”
署理兵部尚书许庚身,随即高声说道:“回皇太后的话,曾纪泽与黄体芳,并无渊源,
不见得有什么交情。”
“照这样说,完全是看不得李鸿章!”慈禧太后说,“我看也是!黄体芳的话好刻薄。
李鸿章这几年也办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说他光是会用钱,‘百弊丛生,毫无成效’,
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
“是!”庆王附和着说,“黄体芳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黄体芳是侍郎,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比。他上这个折
子,我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听这一说,她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黄体芳跟因为参李鸿章而丢官的梁鼎芬相提并论,
可以想见她的恼怒。庆王便即答道:“应该交部严议!”
“对了!交部严议。”慈禧太后说道:“大办海军,让李鸿章会办,是大家多少日子商
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都不及黄体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柄操在朝廷,他凭
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你们拟一个批来我看。”
当时许庚身执笔,拟了一个交来,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亲自用朱笔誊在折尾上,发交吏
部。批的是:“侍郎黄体芳奏,大臣会办海军,恐多贻误,请电谕使臣,遄归练师一折。本
年创立海军,事关重大,特派醇亲王奕譞,总理一切事宜。李鸿章卓著战功,阅历已深,谕
令会同办理,又恐操练巡阅诸事,李鸿章一人未能兼顾,遴派曾纪泽帮办。所有一切机宜,
均由海军衙门随时奏闻,请旨办理。朝廷于此事审思熟虑,业经全局通筹;况黜陟大权,操
之自上,岂臣下所能意为进退?海军开办伊始,该侍郎辄请开去李鸿章会办差使,并谕曾纪
泽遄归练师,妄议更张,迹近乱政。黄体芳着交部议处!”
其时吏部尚书崇绮因病请假,由礼部尚书乌拉喜崇阿署理,他是个谨饬平庸、没有主张
的人,另一位尚书徐桐,听见“洋”字就会变色,平生最恨“洋务”,对李鸿章自然没有好
感,因而也就同情黄体芳。至于被黜复用,刚由署理吏部左侍郎补实为吏部右待郎的李鸿
藻,是昔日的清流领袖,对黄体芳更要回护。所以避重就轻地引用了一条来处分。这条定例
是:“官员妄行条奏者,降一级调用,公罪。”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当,与个人品格有亏而
获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许抵销,换句话说,只要得过“加级”的奖励,就不必降级。
象黄体芳这种当到侍郎的大员,总有好几次加级的纪录,因此这样的处分,对他来说,实在
丝毫无损。
徐桐与李鸿藻如此主张,其余的堂官觉得不甚妥当,“妄议更张,迹近乱政”与“妄行
条奏”的过失,并不相同。然而因为上谕中最后一句是“交部议处”,不是“交部严加议
处”,又因为黄体芳本人是兵部堂官,建议改派曾纪泽专司筹练海军,亦可说是分内应尽的
言责,似乎谈不到“乱政”。这样一转念间,也就默然同意了。
复奏一上,慈禧太后大为不满。认为“所议过轻”,朱笔亲批:“黄体芳着降二级调
用。”而“吏部堂官传旨严行申饬”。包括告假的崇绮在内,这个年便都过得不甚痛快了。

※ ※ ※

除夕那天,慈禧太后作了两个重要决定,也就是在明年要办的两件大事,一件是由选秀
女开始,为皇帝立后,一件是预备撤帘归政。
于是,光绪十二年正月初五,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当面嘱咐,决定带皇帝去谒东陵。此
行有三大典礼,第一是到慈安太后在普祥峪的定东陵上去行“敷土礼”。慈安太后暴崩于光
绪七年三月,当年九月大葬。慈禧太后因为病体初愈,不耐长途跋涉,未曾送到陵上。皇帝
年纪太轻,亦不能送葬。”四年以来,慈禧太后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她应该对慈安太后抱歉的
事,决定趁撤帘归政之前,弥补此一咎歉。
第二是皇帝登极以后,始终还没有瞻谒过穆宗的惠陵,这一次应该尽礼。第三就是在东
陵隆恩殿为列祖列宗行大飨礼。
所谓“敷土礼”就是民间的扫墓,自以清明为宜,所以当天颁发上谕,定于二月二十七
起銮,三月初二清明行敷土礼,礼成以后随即回銮,预定三月初七还宫。为了迁就三月初二
清明这个日子,回銮的行程相当匆促,而必须在三月初七还宫,则因为这一年会试,定制三
月初九第一场开始,考官必得在前一天入闱。三月初七回京,第二天派出考官,才能不误试
期。
这一下,有三个衙门要大忙特忙了。第一个是直隶总督衙门,要办“陵差”,主要的是
整修沿途的跸道;第二个是礼部,要准备各项仪注;第三个就是内务府,伺候皇太后、皇帝
及宫眷的车驾食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大感为难的既非内务府,亦非直隶总督衙门,而是礼部。慈禧太后谒陵,仪注自有
成例,为难的是初谒普祥峪慈安太后的陵寝,并无成例可循,找遍旧案,只有同治四年,两
宫太后致奠孝德显皇后的例子,似乎可用。
孝德显皇后萨克达氏,是道光二十七年,文宗当皇子的时候,宜宗为他所册立的嫡福
晋。但这位福晋福薄,并未当过皇后,道光二十九年,宣宗的继母孝和睿皇后驾崩,第二
天,这位福晋薨逝。而当孝和睿皇后驾崩时,宣宗已经高龄七十有二,并且有病在身,岁暮
之际,接连遭遇丧事,过于伤感,所以不到一个月,亦就龙驭上宾了。
于是文宗即位,萨克达氏被追封为孝德皇后,而她的丧仪进行到一半,由于身分自皇子
的嫡福晋变为皇后,亦就更改为大丧仪,梓宫一直停放在东陵附近的隆福寺。同治四年,文
宗大葬,孝德皇后合葬于定陵,两宫皇太后致奠,因为孝德皇后是元后,当然用的是妃嫔对
皇后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
这一次慈禧太后拜谒慈安太后的陵寝,应该亦可援用此一成例,满尚书延煦主张最力。
他所持的理由是,生前两宫并尊,而死后的情形不同,一直到咸丰十一年文宗驾崩的时候,
始终是皇后与懿贵妃这两种不同的身分。如果说慈禧太后此时可以平礼致祭,那么当时两宫
以妃嫔之礼祭奠孝德皇后,就是错了。
于是定议,详细复奏。慈禧太后先看行大飨礼的仪注,写的是:
“康兴九年秋,圣祖奉太皇太后率皇后谒孝陵,前一日,躬告太庙,越日启銮、陈卤
簿、不作乐。
既达陵所,太皇太后坐方城东旁,奠酒举哀,皇太后率皇后等,诣明楼前中立,六肃三
跪三拜,随举哀奠酒,复三拜,还行宫。后世凡皇太后谒陵仿此。”
这个仪注,慈禧太后自无话说,接下来看到皇太后“诣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礼节”,自然
而然想到当年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情形,勃然大怒,将礼部的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左右太监宫女见此光景,吓得个个屏声息气,双腿发抖。
当然,李莲英是例外,然而也不敢随便说话,努一努嘴,示意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然
后捡起奏折,悄悄看了一下,还不知究竟,只猜想到一定是礼部所拟的仪注,大不合她的意
思。
“你看!”慈禧太后指着奏折,咬牙说道:“礼部拟的什么仪注?”
“那儿不对,传旨军机说给他们改就是了。”李莲英说,“礼部堂官都是书呆子,何必
为他们动那么大的气?”
慈禧太后也是一时之气,自觉为此发怒,会遭人背地里批评,度量太狭,因而忍住一口
气,接纳了李莲英的建议。
于是军机承旨,通知礼部重拟仪注,要跟当初两宫太后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礼节,
稍有区别。这本来不算一件大事,如果初拟之时,就酌量更改,亦不会有人批评。但这样一
奏一驳,反而引起士林注目,尤其是会试将近,才俊之士,云集京师,其中颇不乏为老辈宿
儒所敬重的名士通人,将这件事看得很深。因为看得深,也就看得很重。
这也可以说是旧事重提。当年为了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防微杜渐,深恐明朝嘉靖年间
“大礼议”的故事重演,所以极力裁抑醇王。上至亲贵,下至翰林,几乎无不以为醇王绝对
不可过问政事,防他因为干预朝政而逐渐养成羽翼,一旦皇帝亲政,成了无形中的“太上
皇”,便无人可以制他。这重借为穆宗立嗣作题目,其实等于“争国本”的公案,直到穆宗
大葬,吴可读尸谏,方始告一段落。
在当今皇帝入承大统之初,就是醇王自己也知道,处于极大的嫌疑之地,自分必是从此
与国家政事绝缘,闲废终身,因而当时上奏两宫太后,有“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
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的苦语。谁知忽忽十载,情势已变,如
今醇王不但过问政事,而且成了“太上军机大臣”,吏事、军务、财政一把抓,当年的杞
忧,成了今天的隐忧。大家也都知道,只要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醇王决不敢稍有踰越,但如
一旦撤帘,优游于禁苑之中,大权交付于皇帝之手,那时谁也保不定醇王会不会起异心?即
或他本人并无此意,却又有谁敢断定,他左右不会加以怂恿?赵匡胤这样谨厚而不好威权,
不也“黄袍加身”,欲罢不能吗?
因此,为了消除这重隐忧,今日之下,必须讲礼,礼制并称,唯有礼法,也就是祖宗的
家法,才可以防制得了不测的异心。如果此时为了不关轻重的仪注,可以容许慈禧太后不守
礼制成法,便是开了一个恶例,将来皇帝亲政以后,倘或要步明世宗的后尘,尊敬本生父的
醇王,试问礼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颜直谏?
当然,这些议论,关系重大,只能在最亲密的朋僚集会中,悄悄交谈,而礼部六堂官当
然也都了解此事关系的重大,同时也颇警惕于士论不可轻忽,倘或曲从懿旨,修改仪注,引
起士林不满,纷纷上书,那时言路上一定会有所表示,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官员。
但如公然违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难处,而启銮的日子却一天一天逼近了。迫
不得已,只有从李莲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礼部的一名跟李莲英拉得上亲戚关系的司官,特地
备了一份丰腆的水礼,专诚拜访,屏人密谈,细诉其中的苦衷。
这些地方,李莲英极知大体,一口应诺,设法化解此事。
回到宫中,他自己不便进言,要跟荣寿公主去商量其事。
荣寿公主在宫中有特殊的地位,因为慈禧太后对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宠爱,加上她
知礼识大体而得到的重视,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怜,再因为她生父恭王被黜,慈禧太后又
不免自觉愧歉。这爱、重、怜、歉四个字加起来,竟奇怪地起了畏惮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
不合礼制的事,或者制一件颜色花样过于鲜艳,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总要叮嘱左
右:“可别让大格格知道,让她说我两句,我可受不了。”
当然,这也因为荣寿公主凡有进谏,第一是一定有驳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讽而婉,暗
中点到,从不伤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着这样一件棘手的事,她虽义不容辞地一肩承担
了下来,却不敢操切从事,只是默默盘算,耐心地在等机会。

※ ※ ※

这天是初选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个人,三双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双是都统桂祥
的女儿。慈禧太后两个弟弟:一个叫照祥,一个叫桂祥。咸丰十一年秋天,慈禧太后母以子
贵以后,她的父亲惠徵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祥承袭,已在光绪七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
的幼弟,平庸没出息,坐支都统的俸给,一天到晚躲在东城方家园老家抽大烟。他的两个女
儿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大的“留下”,小的指婚,配了给“九爷”孚郡王奕譓的嗣
子载澍。
第二双是长叙的女儿。长叙是陕甘总督裕泰的儿子,弟兄三个,老大叫长敬,做过四川
绥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儿子是文廷式的至交,现在当翰林院编修的志锐。老二便是长
善,字乐初,前几年当广州将军,大开幕府,广延名士,在将军署中有亭馆花木之胜的“壶
园”,作赋论兵,饮酒赋诗,于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结成了莫逆之交
的。
长叙行三,早在光绪三年就当到侍郎,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葆亨结成儿女亲家,好日子
挑在十一月十三,这天是圣祖宾天之日,国忌不准作乐,更何论办喜事?其时清流的气焰正
盛,邓承修素服登门道贺,满堂宾客,既惊且骇。长叙赶紧派人去打听,邓承修已经上折严
参,结果两亲家一起罢官。
经此挫折,长叙一直倒霉,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万寿,以“废员”随班祝嘏,才蒙恩
开复了处分。他的这双掌上明珠,大的谨厚,小的娇憨,现在都跟文廷式在读书。九十六名
秀女之中,要讲知书识礼,大概要推这两姊妹为首了。
第三双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论貌最美,大家猜测,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然,九十
六名秀女,“撂牌”刷下去的五十七个;指婚的三个;留下的三十六个之中,有德馨、长叙
家的两双姊妹花。
选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这天风和日暖,气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兴致很
好。荣寿公主看看是机会了,便在膳后侍坐闲话的时候,闲闲说道:“女儿从没有跟皇额娘
求过什么,今儿个可有件事,得请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是为你阿玛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为了随班祝嘏,醇王为他乞恩,碰了个大钉子,这次谒陵,是由惇王
出面,面奏准他扈从,结果仍是碰了钉子。慈禧太后只以为荣寿公主要为她生父说情是猜错
了。
“阿玛?”荣寿公主装作不解地问:“女儿的阿玛,不是文宗显皇帝吗?”
这就是荣寿公主厉害的地方,礼制上一步不错,自己既然被封为固伦公主,当然不能再
认恭王为父。慈禧太后见她这样回答,不能不改口问道:“是为你六叔说情!”
“不是!连五叔说情都不准,女儿怎么敢?不过倒也是说情。礼部拟仪注,既不敢违
旨,又不敢违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绝大的关碍,实在为难。皇额娘就准他们照原议吧!”
“绝大的关碍!是什么?”慈禧太后困惑地问。
“女儿现在也不敢说,圣明不过皇额娘,慢慢儿自然明白。总而言之,礼部没有错,不
但没错,还真是回护皇太后、皇上。”荣寿公主跪下来磕头,“皇额娘信得过女儿,就准奏
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好吧!我信得过你。”
于是第二天就传旨,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的礼节,准照二月初十所议。话虽如此,慈禧太
后却另有打算,只是时候未到,不便透露。

※ ※ ※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自銮谒东陵。留京办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个人,惇王、大学
士恩承、协办大学士福锟、户部尚书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长。
銮舆出东华门,慈禧太后照例先到东岳庙拈香,这天驻跸燕郊行宫。第二天驻白涧,第
三天驻桃花寺。三月初一驻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东陵,为慈安太后陵寝行
敷土礼的日子。
一到定东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礼单来!”
礼单是早由礼部预备好的,到什么地方该行什么礼,一款一款写得清清楚楚,一检即
是,随即呈递。
“怎么是这样子的礼节?”慈禧太后发怒了,随手将礼单往地下一摔,“让他们重拟!”
她实在是不愿行跪拜之礼。早就打算好的,临事震怒,使得礼部堂官张皇失措之下,不
能不乖乖就范,而事过境迁,言官亦不便再论此事的是非。这个打算是连荣寿公主都不知道
的,李莲英虽窥出意向,却不敢探问,因而此时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处置?
当然,这只是片刻的迟疑,李莲英在这时候何敢违抗?很快地捡起礼单,亲自到阶前大
声问道:“礼部堂官听宣!”
礼部六堂官都在,赶紧奔了上来,依序跪下,听李莲英传宣懿旨。
听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礼部两尚书、四侍郎相顾失色,只有延煦比较沉着,但脸色苍
白,说话的声音亦已经发颤了!
“这要争!”他气急败坏而又说不清楚,自己也感觉到失态,定定神便又说了一句:
“这不争,国家要礼臣何用?”
于是,站起身来,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阶。李莲英一看情形不妙,拦住他问:“延大
人,你要干什么?”
“我当面给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说:“请李总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请起!”
见此光景,料知拦他不住,李莲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嘱:
“延大人,你可别莽撞。”
“是的。”延煦点点头,表示领会他的好意,“我会当心。”
于是李莲英进殿为他回奏,说礼部尚书延煦,有话回奏,接着建议:“让他在殿门外跟
老佛爷回话吧!”
李莲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顶撞,惹得慈禧太后动了真气,不好收场。让延煦在门外回奏,
则殿廷深远,声音听不清楚,他便可往来传话,从中调和腾挪,不致发生正面冲突。说来倒
是一番好意,但延煦并不能领会。
“奴才不能奉诏!”延煦跪在门外,大声直嚷:“皇太后今天到这里,不能论两宫垂帘
听政的礼节,只有照显皇帝生前的仪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刚要发话,李莲英已经出言呵斥:“延尚书!不管你有理没理,怎
么这样子跟皇太后说话!”
这是回护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没理,不该这样子说话”,正说中慈禧太后心里的感
觉,立刻便消了些气,吩咐李莲英:“有话让他起来说!”
延煦长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执掌礼部,如今皇太后失礼,奴才不
争,是辜恩溺职!”他略停一下又说:“祖宗的家法,决不可违,奴才不争,虽死无面目见
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这里不起来!”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用一种好笑的口吻,轻声自语似的:“竟在这
儿撒赖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软,此时对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过一个“黄带
子”,竟象吃了豹子胆似的,敢于如此顶撞,岂不可怪?倒要仔细看看这个人。
“让他进来!”
这一进来面对驳诘,就真个非闹成轩然大波不可。荣寿公主一眼望见李莲英求援的眼
色,立即便说:“让他跪着吧!
老佛爷该更衣了。”
“喳!”李莲英响亮地答应,转脸关照慈禧太后贴身侍奉起居的宫女瑞福:“伺候礼
服。”
实在是素服,为了字眼忌讳,称为礼服。早就预备妥当,等将慈禧太后拥入临时准备的
寝殿,瑞福率领十一名同伴,一起动手,片刻之间,便可竣事。
荣寿公主也帮着在照料,她一面弯腰为慈禧太后系衣带,一面自言自语地念道:“疾风
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你念的什么?”慈禧太后问道:“你说谁是忠臣?”
“杨廷和。”
“杨廷和!”慈禧太后问:“明朝的杨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当年文宗崩于热河,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垂帘听政之初,南书房
翰林奉敕编纂一本《治平宝鉴》,专谈历代圣君贤臣的故事,由出身词科的大臣,在帘前进
讲。慈禧太后宫中无事,亦常拿这本书作教本,为妃嫔宫眷讲解,所以她记得起杨廷和这个
人。明武宗嬉游无度,自殒其身,崩后无子,自湖北安陆奉迎兴献王长子厚炜入承大统,建
号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称兴献王为“兴献皇帝”,为“皇考”,而坚持以为不可的,
正就是首辅杨廷和。
“你拿杨廷和比作什么人?”慈禧太后问道:“跪在殿外的那一个?”
“皇额娘知道了,何必还问女儿?”
慈禧太后微微摆头:“他不配!”
“他虽不配,他可以学。”荣寿公主略停一下,用虽低而清楚的声音说:“有一天有人
在这里要改礼单,用什么‘皇嫂’的字样,但愿礼部尚书仍旧是跪在门外的那个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惊,转脸看着荣寿公主,极有自信地说:
“他不敢!”
这个“他”就是荣寿公主所说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当“太上皇
帝”到祭奠定东陵时,自然不肯用臣礼,自然要改礼单。如果有延煦这样的礼部尚书,敢于
犯颜力争,那就是“疾风知劲草”了。
当然,慈禧太后听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后呢?这话不便直说,有宫女在旁,也
不便直说,荣寿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张锺、桂萼。”
张锺、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礼议”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
彻头彻尾地省悟。延煦执持家法与文宗在日的仪注,长跪不起来力争,不是有意跟自己作
对,而是有着防微杜渐,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内。
“你们出去!”慈禧太后向宫女们吩咐。
“是。”瑞福领头答应。
“慢着!”慈禧太后特为放缓了声音:“你们谁听懂了大公主的话?说给我听听,说对
了,我有赏!”
这个“赏”不贪也罢!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儿懂啊?”
慈禧太后脸色一变:“不懂就少胡说。谁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宫女们都吓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赶紧掩住了嘴,悄没声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搀扶着,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吩咐李莲英传旨:
准照礼部所进的礼单行礼。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
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延煦亦顿时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却没有人敢
跟他谈论此事,因为蕴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绝大的忌讳,多言贾祸,宜效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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