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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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季高虚名盗世,肚子里一团茅草。”他对翁同和说,“我真懊悔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
“当初不该做那首诗送他。”宝鋆说道:“将来我印诗集,一定要拿那首诗删掉。”
翁同和不作声。在他看,左宗棠诚然名实不甚相符,而宝鋆也实在不能令人佩服。两虎
相争,必有一伤,不如局外静观为妙。

※ ※ ※

慈禧太后虽在病中,思虑依然十分细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东北,一时可保无
事,她决意筹划海防,特召李鸿章进京陛见,决定调贵州巡抚岑毓英为福建巡抚,派左宗棠
幕府中最见信任的刘璈为台湾道,整顿台湾防务。同时电知驻德国使臣李凤苞,在原已订造
的铁甲舰“定远”号以外,再加订一艘,取名“镇远”。此外决定了禁烟的政策,这是左宗
棠所坚持的主张,李鸿章亦很赞成,因为“寓禁于征”,要求英国公使威妥玛增加“洋药”
税捐,可以充裕海防经费。
就在这洋务上积渐开展之际,慈禧太后的病势,日有起色,过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
一天好。军机奏事,本来多用简单的“奏片”,此时又恢复召见,不过还不能每天见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里,发现彗星出现在西北,这是人人厌恶的
“扫帚星”,而且连朝不绝,初二、初三继续出现以后,到了六月十二又见,因此震动朝廷。
于是钦天监这个冷衙门,突然“热”了起来,根据星变占验,参以史书,说是“主女主
出政令”。
钦天监是惇王所管,一听这话,大为皱眉,慈禧太后刚独专垂帘的时候,说“女主出政
令”,不就等于说是“扫帚星主国政”?
“《宋史·天文志》是这么说,有书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贤后,‘女主出政令’,并非
坏事。”
这话也有理。惇王做事,不喜深思,便点点头说:“出奏。”
奏折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为惇王及钦天监的官员捏着一把汗,怕触犯忌讳,
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谁知不然。慈禧太后认为话说得不错,现在确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来,自己的当
权,既然上应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钦天监的官员,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
奏更正错误:“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并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论如何,星变总是天象示警,君臣皆当诚意修省,感格天和。于是“翰林四谏”之一
的詹事府左庶子陈宝琛,上奏以“星变陈言,请斥退大员”,首攻宝鋆,次攻吏部尚书万青
藜,再加上一个左副都御史程祖诰。
由于上年太监与护军在午门殴斗那一案,慈禧太后对陈宝琛、张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张
之洞新近放了内阁学士,已是二品大员。陈宝琛虽未升官,但他的奏折,慈禧太后是一定看
完的,认为说得很恳切,所以第二天召见军机,当面将折子交给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诰
应该开缺。
这就是表明了他重视原折之意。既然程祖诰开缺,则以彼例此,足见陈宝琛所弹劾的
人,都不称职,万青藜和宝鋆亦应该“斥退”。恭王自然觉得为难,因为宝鋆是他所必须回
护的。
想了一下,他从万青藜说起:“万青藜效力有年,调任吏部以后,公事亦无贻误。不过
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是有的。”
“这还在其次。”慈禧太后说,“这几年参万青藜的人很不少,尤其是翰林居多。他这
个样子‘掌院’,只怕没有什么人听他的。”
“是。”恭王趁机说道:“臣的意思,开去‘翰林院掌院’
的差使好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勉强同意,为万青藜保留了吏部尚书的本缺。
这就要谈到宝鋆了。他疑心陈宝琛是受了李鸿藻的指使,想结纳左宗棠,将他排出军
机,因而不等恭王开口,先就自己乞退。但却有一套意在言外的措词。
“奴才的精力也不济了,常时奏对,腰脚不便,起跪都不俐落。”这是暗指着左宗棠而
言,他自己起跪俐落得很,“奴才蒙皇太后、先帝、皇上的恩典,管了十几年的钱,几次大
征伐的军费,又有几次大典的花销,左支右绌,处处作难。这些苦衷,皇太后圣明,无不洞
鉴。只是外面人不原谅,常常出些好大喜功的花样,奴才既然替朝廷管着荷包,不能不看紧
点儿。因此得罪了好些人,奴才自己亦觉得才具平常,难胜烦剧。求皇太后、皇上的恩典,
开去一切差缺,容奴才偷闲几时。”
这后半段话也是指着左宗棠说的。慈禧太后一听就有数了,宝鋆是跟左宗棠不和。但
是,她不相信陈宝琛是为了左宗棠劾奏宝鋆,所以一开口就说:“国事艰难,总要和衷共济
才好。”
“是!”宝鋆答应着。
“陈宝琛的话,很切实,说得稍微过分的地方,也是有的。”慈禧太后对恭王说道:
“你们拟旨,总要拿人家一片求好的心叙进去,不能挡住了言路。”
这就是说,宝鋆是没事了,但并不是说他没有错处。原折一共奏劾了三个人,一个落
职、一个免了一项差使、再加上一番责备宝鋆的话,对陈宝琛的面子也很可以敷衍了。
于是,恭王答道:“宝鋆在军机多年,没有什么过失,陈宝琛说他‘畏难巧卸、瞻徇情
面’,亦不能确有所指。不过既然言路上有这样子的批评,总是宝鋆还有不能跟人和衷共济
的地方,才惹起闲言闲语。今后,宝鋆总要格外尽心才是。”
“不错。就照你这意思拟旨好了。”慈禧太后又说,“宝鋆精神还很好,还很可以好好
当几年差。”
“是!”宝鋆这一声答应得很响亮,显得衷气十足。
一场宦海风波,在宝鋆来说算是过去了。但他不能心平气和地照上谕所说的“恪矢公
忠,和衷共济”,为了报复,指使一名叫文硕的内阁侍读学士,翻出一件老案来参劾左宗棠
和杨岳斌。
这件案子起于一个月前,湖南巡抚有个奏折,抄附了前任陕甘总督杨岳斌的一通咨文,
是为了他初督陕甘,剿办回乱时,曾经委了一个道员王梦熊,就地劝捐,接济军粮,照例应
该奖励,但迄今十余年未办,请由现任陕甘总督,查案给奖。
就表面看,其事甚小,军机奉旨:“着湖南巡抚咨行陕甘总督查明办理。”案子便算了
结。而文硕却以此为由,大做文章,说王梦熊当初劝捐未曾核奖,是因为左宗棠与杨岳斌不
和,接任陕甘总督以后,有意积压。本来是件没有什么多大议论可发的事,而有意苛责,加
以文字拖沓,竟有三千字之多。最后为了表示无所偏袒,特意指责杨岳斌以卸任总督为湖南
巡抚的部民,有所陈诉,当用呈文而不该用咨,请一并“量予示惩”。
奏折送到慈禧太后那里,一看有“已革道员王梦熊”的字样,便觉得不该给奖,再看下
去,越觉厌恶,便丢在一边,而心里疑惑,不知道文硕何以要上这个折子?是不是跟左宗棠
有什么嫌隙,还是出于什么人的授意。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她先问恭王:“内阁侍读学士
文硕,这个人怎么样?”
恭王连这个名字都还是第一次听到,便老实答道:“臣不知道这个人,等查明了回奏。”
慈禧太后看着宝鋆和景廉问道:“你们俩,知道不?”
景廉是知道的,但慈禧太后问到此人,其意何在,茫然莫测,不敢造次,好在班次在
后,不妨等宝鋆回答。
宝鋆不能不回答,“文硕是正红旗,进士出身。”他说,“平日有痰疾。”
“他是那一科的?”
“同治四年乙丑科。”
“那一年会试,”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仿佛记得你也入闱了?”
“是!”宝鋆答道:“臣跟贾祯、谭廷襄、桑春荣一起赏的考差。”
“他上了个折子。”慈禧太后这才将文硕的折子交下来:“噜哩噜苏几千字,我没工夫
看它!鸡子儿里挑骨头,干么呀?
你们看看,该怎么驳?”
原折甚长,只好带回军机处去看。左宗棠一看就生气了,他正在发风疹,一面搔爬不
停,一面便大骂王梦熊。
“这一案跟我毫无关联。”他大声说道:“王梦熊什么东西,假公济私,捐款都入了荷
包。只有杨厚庵这种老实人才会重用他。陕甘我跟杨厚庵不是前后任,中间还隔着一个穆图
善,王梦熊贪污有据,革职查办是在穆任,我接事以后,自然照规矩办。王梦熊不敢到案,
逃匿无踪,案不能结,何来核奖?王梦熊这两年一再呈控,都察院已经驳回,听说王梦熊已
经逃回湖南,应该降旨,责成湖南巡抚衙门,逮捕归案,切切实实查明究竟。”说到这里,
他收不住口,又溜到题外了,“文硕虽有痰疾,这个折子倒不能看作痰迷心窍,一定受了什
么人指使。请王爷彻查。”
若说有人指使,自是宝鋆。左宗棠的弦外之音,恭王自然明白,便摇摇手说:“算了,
算了!十几年的老案,还翻它干什么?驳了就算了。”
接着恭王派苏拉找了“达拉密”来,口授大意,写出来看是这样驳复:
“据内阁侍读学士文硕奏:此案悬搁多年,左宗棠在任日久,有意积压,请量予惩治等
语。查各省督抚办理事件,原应随时速结;然其间迟延时日,未经办结者,亦所时有。文硕
所称左宗棠因与杨岳斌各持门户之见,有意积压,回护弥缝;并杨岳斌系在籍绅士,应呈明
湖南巡抚,不宜率用咨文,均属任意吹求,措词失当,所奏着毋庸议。”
这样驳复,左宗棠还不满意,认为文硕应受申斥。李鸿藻便劝他,说是朝廷广开言路,
所奏即有失当,不宜轻言斥责。左宗棠才怏怏不语。
回家以后,还不肯罢休,派人去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文硕是受了王梦熊的贿,有意想借
此因由翻案卸罪。而文硕敢于出此,一半也是因为有宝鋆在替他撑腰。
“不能干了!”他跟他左右说:“宝佩蘅蓄意排挤,我不能受他这种窝囊气。告病!”
左右苦苦相劝,左宗棠执意不听,而且也真的气病了,风疹大发以外,头面手足浮肿,
加以天气炎热,中了暑气,胸膈不舒,头晕耳聋,只好上奏请假,奉旨赏假十日。
慈禧太后却正好相反,病体痊愈,可以报“大安”了。
“报大安”即表示已无可为天下之虑,一切因慈禧太后染恙而减少的仪制典礼及日常办
事规制,恢复如常。这是社稷苍生之福,也是请脉医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论功行赏,有一道
恩诏。为首的是薛福辰,道员的本缺,遇缺即补,并赏加布政使衔,只要过一过班,就可外
放为监司大员。其次是汪守正,他本是州县班子,升为知府,并赏加三品职的盐运使衔,仕
途腾踔,何止“连升三级”?再下来是为孝贞慈安太后“送终”的庄守和,原来摘去的顶戴
和花衔赏还,并由右院判调补左院判,成了太医院第一号人物。
李德立已经告病休致,恩典给了他的儿子兵部主事李廷瑞,超擢为郎中。此外,首先建
议征医的内阁学士宝廷,荐医的督抚李瀚章、曾国荃等,以及逐日带医请脉的总管内务府大
臣,都交部从优议叙。
其中特蒙异数的是薛福辰和汪守正。慈禧太后特赐貂裘、紫蟒袍、玉带钩、奇南香手串
等等珍物,派太监赍送到家,薛福辰摆香案跪接。一家大小,无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却别
有难以言说的抑郁,满腹经纶,未展抱负,只不过偶尔学医,竟成富贵的由来,自觉委屈。
慈禧太后却理会不到他的心境,另有打算,传旨在长春宫体元殿赐宴,派总管内务府大
臣作陪,宴前单独召见,亲表谢意。
“薛先生,”慈禧太后从服他的药见效以后,就改用这个称呼,“吏部题奏,广东有个
雷琼道的缺,先把你补上。”
雷州、琼州在广东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在宋朝充军到那里,就跟清朝充军到宁古塔、
黑龙江那些地方一样。现在情形虽大不相同,却也不算好缺,只是无论如何是个可以做一番
事业的地方官,所以薛福辰顿觉愁怀一去,磕头谢恩。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用安慰他的语气说:“你别嫌委屈!好在你不用到任,过些
日子,看近处有什么好缺,我再替你调补。我的意思要留你在京里,不过不能替你补京官,
你懂我的意思吗?”
薛福辰当然懂,京官清苦,不比外官由地方供养,来得舒服。这是慈禧太后特加体恤,
他当然要知情,便又磕一个头说:“皇太后恩出格外,臣粉身碎骨,难以图报。”
“你别这么说。我这场大病,九死一生,多亏得你。”慈禧太后又说:“你看如今的局
面,如果我起不来,不能办事,不知会糟成什么样子?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点儿恩
典,我想大家亦没有话说。”她的精神很好,所以接下来又谈汪守正的事,“汪守正补了扬
州府,这倒是个好缺,不过,我也不能叫他到任。我的体子只有你跟汪守正最清楚,吃你们
的药对劲,万一有个什么的,总要找你们方便才好。汪守正,我也想给他在近处找个缺,保
定都还远了,将来看看天津府怎么样?”
薛福辰不便置词,只答应得一声:“是。”
“你弟兄几个?”
“臣弟兄三个。”薛福辰答道:“臣居长。”
“薛福成是你的弟弟吗?”
“是。”
“在那里做官?”
“臣弟福成,以前在曾文正幕府,此刻在督臣李鸿章幕府,以劳绩军功,保到道员,尚
未补缺。”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记在心里了,“你还有一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叫福保。一直在督臣丁宝桢幕府。”
“丁宝桢能用你们弟兄两个,可见得是识人好歹的。”慈禧太后说:“你去吃饭吧!有
好吃吃不了的,带回去。”
 
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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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变带来的忧惧不安,因为慈禧太后的“报大安”而消失了一大半,在她自己,所记得
的只是“女主出政令”这句话。这一年多以来,为了中俄交涉,她抑郁在心,积之已久,第
一恨自己力不从心,其次,有孝贞慈安太后在,凡事毕竟不能独断独行。如今情形完全不同
了,心情畅快,意气发舒,觉得时局虽然艰难,其实大有可为,一切只在自己的手腕。
就在这时候,接到一个密折,是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参劾两江总督刘坤一,说
他“嗜好素深,又耽逸乐,年来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
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又说他“广蓄姬妾,稀见宾客,且纵容家丁,收受门包,在两
广总督任内,所筑炮台,一经霪雨,尽皆坍毁。”措词异常率直。
慈禧太后是知道彭玉麟的,赋性刚介耿直,知人论世,难免偏激,因此,她对这个奏折
上的话,不甚深信。但遇到这样的案子,必得派大员查办,因而发交军机议奏。
军机却深感为难,仍旧只能请旨。因为查办两江总督,至少得派个大学士,大学士出京
查案,风声太大会影响政局的安定。而且要查的是江防,亦非深谙兵事的,不能胜任。
“最为难的是,刘坤一、彭玉麟都是朝廷倚重的大臣,人才难得,总宜保全。如果查有
实据,也还罢了,倘或其中不尽不实,刘坤一必又奏劾彭玉麟,闹成两败俱伤,似非保全之
道。”恭王又说,“此事关系甚大,臣等不敢擅专,总得先请皇太后定下宗旨,臣等方好遵
循。”
慈禧太后见恭王如此怕事,自然不满,但细想一想,他的话亦不是全无道理,因而问
道:“如果派人查办,你们看是谁去好?”
“如果真的要查办,自以左宗棠为宜。不过,左宗棠正请病假,天气又热,长途跋涉,
不甚相宜。”恭王又说,“这一案,派大员出京,必定引起外间揣测,平添许多风波。臣请
旨,是否可以寄信给刘坤一,让他明白回奏。”
“那没有用。”慈禧太后大为摇头,“让刘坤一回奏,当然是为他自己辩护,那时再派
人去查,就不是保全之道了。我想……,”她沉吟了好一会说:“左宗棠的性情我知道,他
不宜于查案,从前查办郭嵩焘,说的话不公平。”
接着,慈禧太后指示,就派彭玉麟密查。这是办事的创格,但细细想去,却是极高明的
一着,第一,不必特派大员出京,而彭玉麟本在江南,顺便密查,不着痕迹。其次,原由彭
玉麟参劾。复派彭玉麟密查,等于让他更作详细的报告,复奏为原奏之续,就好象不曾查办
过刘坤一。恭王认为这样做法,最好的是,没有奉旨查办的第三者,将来案情或大或小,或
严谴或保全,都可操纵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颂扬圣明。
两江的参案,未有结果,陕甘的人事却须有所变动。曾国荃本无意去主持陕甘的军务,
而在这半年之中,不但自己体弱多病,并且家庭中连番拂逆,先是他的胞侄,曾国藩的次子
纪鸿,会试屡次落第,这年五月间郁郁以终。接着,他自己又死了一个儿子,情怀灰恶,坚
决求去。
恭王深知他的心境,已经答应让他休息一个时期,但继任人选颇费踌躇。左宗棠当然没
有回任的道理,就是他自己愿意再度出镇西陲,朝廷亦不会相许,因为割断了他跟刘锦棠、
张曜等人的关系,便等于变相收回兵权,不宜让他再统旧部,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但陕甘
毕竟仍是湖南人的天下,所以曾国荃的继任人道,亦必得仍是湖南人,才能笼罩得住。
这番调动,重在防务,与寻常的督抚迁调,情况不同。所以恭王事先曾与李鸿章商议,
预备以刘坤一调任陕甘,丁宝桢在四川的声名很好,应该移督两江。空下来的四川总督一
缺,照李鸿章的打算,最好让他老兄湖广总督李瀚章调补。丁宝桢这几年在四川极力整顿,
吏治非吴棠在日所可同日而语,税收更有起色,光是协解北洋购置铁甲船的盐税,就有三十
万两之多,所以李瀚章如能调为川督,在李鸿章来说,公事上先就可以得心应手。
于是,不等彭玉麟奏复,恭王先就奏明慈禧太后,召刘坤一进京陛见,由彭玉麟署理两
江总督,作为一次督抚大调动的第一步。
左宗棠一月假满,又续假一月,这次慈禧太后批是批准了,却是疑惑。
因此,在召见醇王时,特地问道:“最近见着了左宗棠没有?”
“半个月前,臣去看过他。”醇王答道,“精神还不差,只是兴致不好。”
“为什么呢?”
“大概办事不大顺手。”
慈禧想了想说:“是不是有人跟他过不去?”
这是指宝鋆,醇王不便肯定,答一声:“皇太后圣明。”
“你倒看看他去。”慈禧太后说,“劝劝他。到底是替朝廷立过功劳的人,年纪也这么
大了,问问他自己有什么意思。”
醇王衔命去访问时,左宗棠正短衣蒲扇,在家纳凉。
在亲贵中,醇王最看重左宗棠,他亦往往倚恃醇王作挡箭牌。所以接得门上通报,丝毫
不敢怠慢,具衣冠、开中门,将贵客迎了进来,要用待亲王的礼节参见,让醇王硬拦住了。
寒暄之际,先问病情。左宗棠便滔滔不绝地,将他头面浮肿、胸有痞块这些毛病的由
来,从头谈起。醇王一面听、一面看,心里在想,能这样起劲讲话,就有病也不重,便等他
谈得告一段落时,劝他销假上朝。
“宗棠许国以驰驱,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以诸葛亮自命,所以自然而然
地引用了《出师表》的话,“不过,衰病侵寻,有增无减,释杖不能疾趋,跪拜不能复起,
当差的仪制尚且难得周全,其他还谈得到吗?多承王爷垂爱,一定能体谅七十老翁的苦况。
等假满以后,无论如何要请开缺、开差使。那时要请王爷在慈圣面前,代为陈明苦衷。”
“老年不宜跪拜,上朝是一大苦事,我是知道的。”醇王说道,“朝廷优礼勋臣,庙堂
筹划,倚重老成,只怕慈圣也不肯放你回山。”
“是!”左宗棠答道,“虽然开了缺,我暂时仍旧住在京里,以备朝廷顾问。如果明后
年托天之福,八方无事,那时再乞骸骨,想来亦万无不能邀准的道理。”
看他言词恳切,醇王认为真意已经探明。天气这么热,自己固然不耐久坐,而做主人的
衣冠陪客,更觉不忍,便起身告辞。第二天特为进宫请见慈禧太后,将所见所闻,据实面奏。
“左宗棠的意思我懂了,他是想开掉军机的差使,光是当大学士。”慈禧太后说,“不
过,我看他实在不宜于做京官,得找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
左宗棠将要外放,就在这一刻便决定了,但“好地方”却一时难找。
当刘坤一奉召到京前后,彭玉麟的复奏也到了。
非常出人意外地,彭玉麟的复奏,竟是为刘坤一多所开脱。原奏说“沿江炮台多不可
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并非刘坤一的错处,错在两江军需总局坐办赵继元。
此人是安徽太湖人,同治二年的翰林,”原是正途出身,却在散馆以后,又捐了个道
员,分发江苏。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妹夫就是李鸿章,这时正署理两江总督,郎舅无回
避之例,便派了军需总局的肥差,一直把持到如今,才为彭玉麟不顾一切地“掀”了出来:
“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总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
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者,皆惟
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
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
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赵继元如此顽劣,彭玉麟以巡阅长江水师,整顿江防的职责,曾经插手干预,但并无效
果,他在奏折中说:
“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
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臣力争,仍要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
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自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经费为口实,惑众
听而阻群言,其意以为夷务有事,不过终归于和,江防海防,不过粉饰外面,故一切敷衍,
不求实际。其实妄费甚多,当用不用。大家皆瞻徇情面,以为局员熟手军需,营务归其把
持。将来海疆无事,则防务徒属虚文,一旦有事,急切难需,必至贻误大计。夫黜陟之柄,
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
事者之时,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
奏折到达御前,慈禧太后大有警悟,李鸿章的势力远达两江,是她知道的,却想不到是
这样根深蒂固。上海的制造局、招商局、以及将要开通的上海、天津陆路电报线,都在李鸿
章手里。再加上他有这样一个至亲盘踞在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无奈其何,变成南北洋
防务,都靠李鸿章一个人,权柄过重,朝廷终有受他挟制的一天,岂不可虑?
因此,她不交军机议奏,朱笔亲批:“赵继元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军机处看到朱
批,无不心惊。大家都懂她的意思,这是“杀鸡骇猴”,有心给李鸿章一个警告,也是给所
有的大臣一个警告:倘或不是勤慎奉公,她用威行法是毫不容情的。
也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决不让刘坤一回任两江,两江总督得要派一个不甘于受李鸿章
影响的人。“两江的情形不大好!”她向恭王说,“用人不能光讲才具,操守也要紧,总要
破除情面,切实整顿。象盛宣怀当招商局委员,收买洋船,竟敢舞弊,居然还有人帮他说
话,无怪乎象赵继元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也是指着李鸿章说的。盛宣怀是李鸿章的亲信,他收买旗昌洋行的轮船舞弊,查明属
实,而“居然还有人帮他说话”,也就是李鸿章。
“彭玉麟是肯破除情面,实心办事的,不如就让他在两江。”
“回皇太后的话,”恭王答道,“彭玉麟早有过话,决不肯做督抚。而且他参了刘坤
一,又接刘坤一的事,为避嫌疑,更不肯了。以臣的意思,丁宝桢倒合适。”
“丁宝桢在四川很顺手,一动不如一静。我看,”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叫左宗棠去
吧!”
将左宗棠排出军机,办事可得许多方便,恭王表示赞成。不过左宗棠是不是肯去,却成
疑问。所以,恭王特地派一名军机章京到左宅求见,探问他的意思。
在左宗棠,这是意外之喜,顿时精神一振。他喜欢揽权,更喜欢独断独行。少年时言
志,不望拜相入阁,只愿出镇方面,不得已而求其次,宁愿做个七品县官,亦可以一抒抱
负。如今既拜相、又出镇,而且两江总督必兼南洋大臣,东南防务,要靠自己来经营策划,
大有用武之地。所以对派去的军机章京,在矜持之中,不免喜形于色,表示一到南洋,江
防、海防,只要他一到任,必有办法。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但却还不能降旨。因为刘坤一奏对不称职,他本人鸦片瘾大、姬妾
又多,也不愿到西北苦寒之地,而杨昌濬的资望才具,都不够总督的格,得要另外物色。
最初想到刘坤一的族叔,云贵总督刘长佑,他是湘军宿将,早就当过直隶总督,移镇西
北,倒也人地相当。但因法国正在窥伺越南,西南的防务,亦颇并重要,不宜调动。
挑来挑去挑中了一个湖南人,是浙江巡抚谭钟麟,他是翁同和的同年,恭王对他特具好
感。同治四年,慈禧太后与恭王失和,闹出绝大风波,恭王几几乎连爵位都保不住。慈禧太
后震怒之下,有言责的人,十九噤若寒蝉,只有谭钟麟以江南道御史,慷慨陈言,说“庙堂
之上,先启猜疑,根本之地,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视听,增宵旰之忧劳,大局有关,未敢缄
默”,同官感悟,列名合疏的,有四十余人之多。慈禧太后一看这声势,不敢一意孤行,终
于恢复了恭王的名位权力。以此渊源,谭钟麟一直能得到恭王的支持。而且他的官声不错,
并且当过陕西巡抚,论各方面的考虑,都很合适。唯一不甚妥当的是,他在浙江当杭州知
府,署理杭嘉湖道时,杨昌濬当浙江布政使,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现在杨昌濬是甘肃布政
使,变成谭钟麟的部属,似乎难堪。但朝廷用人,当然管不到这些细节,也就随它去了。
谭钟麟的调督陕甘,是出于张之洞的建议,在“翰林四谏”中,他颇得人缘,所以湖广
总督李瀚章,为了笼络,特地卑词厚币,请他去当湖北通志局的总纂。可是张之洞正在培养
资望关系,快到了水到渠成,将要大用的时候,自然不肯应聘,转荐他的门生樊增祥自代。
果然,不久就由于李鸿藻的保荐,放了山西巡抚。翰林当到内阁学士,不是内用为侍郎,便
是外放为巡抚,循资迁转,原无足奇,奇的是张之洞升内阁学士还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此
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因此,给他去道贺的人特别多。张之洞兴奋得不得了,亲拟谢恩折子,得意忘形,自命
为“敢忘八表经营”的话,一时传为口实,而挖苦他最厉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兄张
之万。一天张之万带了两个挂表,有人便说,表只要准,一个也就够了。他这样回答人家:
“我带两个表不足为奇,舍弟有‘八表’之多。”
“八表”是八方之极,亦是“天下”的别称,“八表经营”可以解释为开国英主力战定
天下。张之洞下笔不检,用了这句成语,如在雍正、乾隆年间,不丢脑袋也会丢官,但嘉庆
以后,文字狱久已不兴,而且清流的口气,向来阔大,所以山西巡抚想经营八表,不过传作
笑谈而已。
谈笑以外,亦颇有人深为警惕,因为张之洞的被重用,正是慈禧太后重视清流的明证。
翰林四谏中,专事弹劾的张佩纶、邓承修、宝廷、以及后起的盛昱,不在四谏之列,却与黄
体芳齐名,好以诙谐语入奏折的刘恩溥都在朝中,气焰更甚,不知他们那一天心血来潮,出
手搏击?因而都不免惴惴不安。
因为如此,便常有些捕风捉影,疑神疑鬼的流言,有人说万青藜、董恂在位不久了,有
人说李鸿藻一系将攻倒王文韶,还有人替新任陕甘总督谭钟麟担心,说张佩纶一定饶不过他。
张佩纶曾经弹劾过谭钟麟,那是四年前的事。光绪三年,山西、河南、陕西大旱,赤地
千里,朝廷截留东南漕米一百万石,赈济山西与河南,由阎敬铭以侍郎坐镇山西,督办赈
务。有个县官侵吞赈米,阎敬铭会同山西巡抚曾国荃,请“王命旗牌”,斩于闹市,因而经
手放赈的,不管是官员还是绅士,没有人敢于舞弊,山西、河南的灾民,受惠的不止其数。
但是,陕西同样被灾,却独独向隅。这年从四月到九月,点雨未下,渭南、渭北,小麦
下种的不及二成,百姓已经吃草根树皮了,但左宗棠西征,还在急如星火地催运军粮。李鸿
章大为不满,写信给左宗棠说:“西北连年荒歉。民食犹苦不足,何忍更夺之以充兵饷?万
一如明末酿成流寇之乱,谁尸其咎!”
左宗棠接到这封信,当然很不开心。因此也就讨厌有人说陕西大旱,陕西巡抚不敢违逆
他的意思,便禁止属下报灾。朝廷查询,他答奏说是“全省麦田仅有三成未播种者,余皆连
得透雨,一律下种,虽有偏灾,不致成巨祲。”这个巡抚就是左宗棠的同乡谭钟麟。
陕西的绅士为求自保,约齐了上书巡抚,请求奏报灾情,设局派官绅会办赈物。谭钟麟
置之不理,陕西绅士只好乞援于言路了。
当时陕西人当御史的,一共有五个人,而陕西的绅士,只写信给其中的四个。这四个人
有一个叫余上华,虽是陕西平利人,祖籍湖北,两湖一向认同乡的,所以余上华跟谭钟麟套
上了交情,平日常有书信往来。这时便跟其余三个人说:“绅士与巡抚不和,言官又攻巡
抚,彼此相仇,吃亏的还是地方。我看先不必出奏,由我来写封信劝他,如果他肯回心转
意,奏请办赈,嘉惠地方,我们又何必再作深责?”
大家都觉得他的话入情入理,应是正办。便同意暂缓弹劾,由余上华写信给谭钟麟。那
知道余上华出卖了他的同官,也出卖了他的同乡,将陕西绅士的原函,寄了给谭钟麟。
谭钟麟为了先发制人,连夜拜折,专差送到京里,特参“陕西绅士,把持公事,胁制官
吏;移熟作荒,阴图冒赈。”可惜,晚了一步,已经先有人参了谭钟麟。
这个人叫梁景先,陕西三原人,官拜浙江道御史,就是陕西绅士致书言路乞援,而独独
漏了他的那个人。梁景先的科名甚早,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京时,
他做工部郎中,因为胆小,弃官逃回家乡。这不是什么大不了事,但陕西人最讲气节,因此
看不起他,后来虽然补了御史,陕西的绅士却从不跟他打交道。这一次桑梓大事,别人都受
托出力,只有他不在其列,心里非常难过。想想六十多岁的人,就要告退了,这样不齿于乡
里,将来退归林下,还有什么面日自居为缙绅先生?倒不如趁此机会,为桑梓效一番劳,晚
节可以盖过早年的耻辱,岂不是极好的打算?
因此,他深夜草奏,狠狠参了谭钟麟一本,说他骄蹇暴戾,一条条罪状列了许多,而且
词气之间,也隐约谈到余上华跟谭钟麟勾结,“潜通消息”的情事,同时也参了陕西藩司蒋
凝学,衰病不足以胜任其职。
他的奏折一上,谭钟麟的折子也到了,陕西的御史预备在京里参他,他远在西安,怎会
知道?见得余上华“潜通消息”的话,信而有征。不过由于恭王的从中回护,这两个折子都
留中不发,只用“廷寄”命谭钟麟“确查具奏”。
消息当然瞒不住的,陕西的京官和地方上的百姓,动了公愤,一方面具呈都察院,请求
代奏:“陕西荒旱,巡抚、藩司厌闻灾歉”,一方面在西安几乎发生暴动。谭钟麟大起恐
慌,下令西安镇总兵、潼关协副将,调兵三千,将巡抚衙门,团团围住,一打二更,抚署前
后戒严,断绝行人,总算地方绅士出面安抚,不曾激成民变。只是蒲城、韩城等处,奸匪乘
机作乱,还杀了两名官儿,派兵剿捕,方能平定。
事情闹得很大,但朝廷无意严格追究责任,所以等谭钟麟的复奏到京,才有明发上谕,
认为谭钟麟的复奏,“尚无不合”。梁景先所参蒋凝学各节,既无实据,“毋庸置议”。至
于陕西的灾情,由户部拨银五万两,交谭钟麟核实放赈。
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不想恼了张佩纶,看样子他内有恭王成全,外有左侯支
持,要扳是扳他不倒的,只有给他一个难堪出出气。
于是他上了一道“疆臣复奏,措词过当,请旨串饬”的折子。结果发了一道上谕,第一
段说:
“前因陕西绅士呈诉该省荒旱,巡抚谭钟麟有办理未善之处,谕令该抚有则改之,无则
加勉。兹据谭钟麟复陈,办理一切情形,尚无不合。朝廷知该抚向来认真办事,特予优容,
明降谕旨,责成该抚经理救荒事宜,不以折内语句,苛以相绳。”这一段是为谭钟麟开脱,
也为朝廷本身辩护,救灾事大,措词事小,不加苛责。
第二段入于正文,是这样措词:
“兹览张佩纶所奏,‘该抚复奏折内,晓晓置辩,语多失当,恐开骄蹇之渐,请予申
饬。’嗣后该抚惟当实心任事,恪矢靖共,于一切行政用人,慎益加慎,毋稍逞意气之偏,
转致有亏职守。”
前后两段的文气,似断还续,虽未明言申饬,其实已作了申饬,但此申饬又很明显地表
示出是苛责。合看全文,给人的观感,仿佛是弟兄相争,做哥哥的明明不错,但父母为了敷
衍骄纵的幼子,假意责骂哥哥。清流中人,真的成了“天之骄子”了。
事隔四年,丁忧复起的张佩纶,依然是“天之骄子”,补了翰林院侍讲的原职,谢表中
比拟为宋哲宗朝,贤后宣仁太后当国,起用贤俊,再度当翰林学士的苏东坡,俨然以参赞军
国大计的近臣自许。事实上,三年守制,潜心修养,虽然气概如昔,但已深沉得多,不会再
象以前那样一逞意气,便尔搏击。所以为谭钟麟担心的流言,亦毕竟是流言而已。

※ ※ ※

补授两江总督的上谕,由内阁明发时,左宗棠还在病假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仿
佛好了一大半,期满销假,说“步履虽未能复故,而筋力尚可支持。”折子一递,当天就由
慈禧太后召见。
这次召见,跟以军机大臣的身分,随班晋见,大不相同,太监扶掖,温语慰问,踌躇满
志的左宗棠,亦颇有感激涕零之意,说是过蒙体恤,大出意外,只是衰病之躯,怕难报称。
慈禧太后放他到两江,原有象宋朝优遇大臣那样,“择一善地”让他去养老的意思,但
这话不宜明说,依然是勉励倚重的语气,“说到公事,两江的繁难,只怕比你现在的职司要
多好几倍。”她说,“我是因为你回来办事认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镇守。到了两
江,你可以用妥当的人,替你分劳。不必事事躬亲,年纪大了,总要保重。”
这是不教他多管事,还是含着养老的意味在内,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对,大谈
南洋的防务与“通商事务”。
一讲就讲了半点钟。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但神态很体恤,“两江
有什么应兴应革的事宜,你跟恭王、军机慢慢儿谈,让他们替你代奏好了。”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务,打点起程。经手的两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
工的要奏请验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二是安置十二哨亲军,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带
到两江。剩下的军械当然移交李鸿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杆“后膛七响马枪”,却送了给
神机营,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诸事皆毕,左宗棠衣锦回乡,奉准请假两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扫的祖茔。
十一月底船到长沙,新由河南调任湖南巡抚的涂宗瀛,率领通省文武官员,衣冠鼓乐,
恭迎爵相,日日开筵唱戏,将他奉如神明。这样在省城里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荣归湘
阴故里。
头白还乡,而且拜相封侯,出镇东南,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却大有
“近乡情更怯”的模样,怯于见一个人:郭嵩焘。
郭嵩焘跟左宗棠应该是生死之交。咸丰十年官文参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将有不测之
祸,亏得郭嵩焘从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无事,而且因祸得福,由此日渐大用。以前郭左
两家,并且结成儿女姻亲。这样深厚的关系交情,竟至中道不终。同治四年,郭嵩焘署理广
东巡抚,积极清除积弊,整理厘捐,因而与总督瑞麟为了督署劣幕徐灏而意见不和,朝旨交
左宗棠查办。他为了想取得广东的地盘,充裕他的饷源,居然趁此机会,连上四折,攻掉了
郭嵩焘,保荐蒋益沣继任广东巡抚。其间曲直是非,外人不尽明了,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
郭嵩焘的那些话,如隐隐指他侵吞潮州厘捐之类,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笔的。
在左宗棠,这些英雄欺人的行径,不一而足,但对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对郭嵩焘不能,
尤其回到了家乡更不能。一路上左思右想,唯有“负荆请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见得
自己的气度与众不同。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备轿拜客,陈设在官船上的全副仪仗,执事都搬上了岸,浩浩
荡荡地塞满了一条长街。八抬大轿到郭家门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轿来,红顶子,三眼花翎,
朝珠补褂,一应俱全,亲自向郭家的门上说明:“来拜你家大爷。”
郭嵩焘早就得到消息,挡驾不见,甚至连大门都不开,门上只是弯着腰说:“家主人
说,决不敢当。请侯爷回驾。”
 
你再进去说,我是来会亲戚。务必见一见。”
往返传话,主人一定不见,客人非见不可,意思极为诚恳。最后是郭嵩焘的姨太太劝她
“老爷”,说女儿是他侄媳妇,如果过于不讲面子,女儿在左家便难做人。郭嵩焘是怕这个
姨太太的,只能万分委屈地,开门接纳。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进门便连连拱手,进了大厅,便有个戴亮蓝顶子的戈什哈,
铺下红毡条,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郭嵩焘只好也跪了下来。
两人对磕过一个头,左宗棠起身又是长揖:“当年种种无状,今天实在无话可说,唯有
请老哥海涵。”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郭嵩焘余憾不释,语气十分冷漠。
于是左宗棠寒暄着将郭家上下,一一问到,然后谈论彼此熟识的亲戚故旧,直到中午不
走,郭嵩焘只好留他吃饭。
左宗棠颇讲究口腹之欲,在前线督师,经常食用的都是曾国藩宴客亦不轻易一用的“海
菜”,鱼翅、燕窝。这天在郭家,不过一桌腊肉,蒸鱼之类的家乡菜,左宗棠却吃得津津有
味,健啖而且健谈,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方罢。冬日天短,告辞的时候,已经太阳下山,炊
烟四起了。
这就是左宗棠笼络人的手段。在他人看来,这么一位第一号的贵客,在他家作整日盘
桓,岂止于蓬荜生辉,真该家祭陈告,祖宗有德才是。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焘有此想法,一
以消释仇怨,再则消释乡里父老的“误会”,说起来:“左四老爹跟郭家交情还是厚得很,
你看,一会亲就是一整天,谁说他们两家不和?”等到郭嵩焘来回拜时,再款以上宾之礼,
更是前嫌尽释,浮言尽消了。
然而他失望了,郭嵩焘竟不回拜!这无论从那方面来说,都是极其失礼的事,同时也由
此失礼,更显出郭嵩焘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到了难以化解的地步。
腊月二十二到了江宁,二十四接事。刘坤一派江宁知府与督标中军副将,原隶左宗棠部
下,有福将之称的谭碧理,将两江总督关防、两淮盐政印信、钦差通商大臣关防,以及王命
旗牌,都送到了行馆。封印期内,少动公文,左宗棠有公事交代,都派差官去传话。
他的差官,大都是勤务兵出身,平时呼来喝去,视如仆役,但一到属下衙门,身分自然
不同。到了江宁藩司那里,投帖请见。
江宁藩司叫升善,旗下贵族出身,最讲究应酬礼节,因为这个名叫孙大年的差官是总督
派来,尊上敬下,以平礼相待。原以为孙大年应该懂得藩司综理一省民政,亦可算方面大
员,尊重体制,不敢分庭抗礼,谁知孙大年全不理会,说请“升炕”,居然就在炕床上首坐
下,高谈阔论,旁若无人。升善大为不悦,第二天上院参见总督,谈完公事,顺便就提到孙
大年的无礼。
“喔,喔!”左宗棠随即拉开嗓子喊道:“找孙大年!”
“喳!”堂下戈什哈,暴诺如雷。
等把孙大年找来,左宗棠大加申斥:“你们自以为有军功,在我这里随意谈笑,倒也罢
了,怎么到藩司大人那里也是这个样?藩司是朝廷特简的大员,不比你们的顶戴,凭我奏报
就可以有了!你们太不自量!赶快替藩司大人磕头赔罪。”
“喳!”孙大年果真替升善磕头。
“请起,请起!”升善倒有些过意不去。
“回头替藩司大人站班!”左宗棠又说:“不准马虎。”
“喳!”
又谈了一会,左宗棠端茶送客。升善走到二门,只见左宗棠左右的十几名差官替他“站
班”,入眼大惊,连孙大年在内,个个红顶花翎黄马褂,一齐手扶腰刀,肃然侍立。
细看补子,其中还有绣麒麟的,这是武官一品的服饰,虽说军功上得来的品级官衔不值
钱,但认起真来,到底朝廷的体制有关,升善竟不得不撩袍请安,弄得奇窘无比。
江宁官场有了这桩笑话,左宗棠的声威益重。但是,在两江他并不能象在陕甘那样,想
如何便如何。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虽不如前,却另有制抑左宗棠的手段。左、李对国防的
主张,向来不同,左宗棠主塞防,李鸿章主海防。海洋辽阔,不比塞防可以据险而守,所以
南北洋必须联成一气,这也就是李鸿章插手两江,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如今左宗棠出镇东
南,加以彭玉麟严劾赵继元,是间接对李鸿章深致不满的表示,如果左、彭联手,则经营北
洋的计划,将处处遭遇障碍,因而先发制人,策动张佩纶上了一个洋洋四、五千言的奏折。
这个折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边,当谋自强之计”,而一篇大文章,谈的完全是海
防,却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折一上,慈禧太后觉得颇为动听,加以恭王的
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谕”,分寄李鸿章、左宗棠及闽浙总督何璟、两广总
督张树声、云贵总督刘长佑、还有彭玉麟和有关各省巡抚:
“翰林院侍讲张佩纶奏,沥陈‘保小捍边,当谋自强之计,一折,据称‘日本既废琉
球,法兰西亦越境而图越南,驭倭之策,宜大设水师,以北洋三口为一军,设北海水师提
督;天津、通永、登莱等镇属之,师船分驻旅顺、烟台,大连湾以控天险。江南形势当先海
而后江,宜改长江水师提督驻吴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镇均隶之,专领兵轮,出洋聚
操。责大臣以巡江,兼顾五省;责提督以巡海,专顾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辖陆路:闽
浙同一总督辖境,宜改福建水师提督为闽浙水师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门两镇隶之。浙江
提督专辖陆路为正兵,扼险以伺利便,刘永福等皆可罗致为用。复以水师坐镇珠崖;快船、
水雷船出入于越南神投海口,与为联络’等语,海防、边防自为目前当务之急,亟应统筹全
局,因时制宜。必有折冲御侮之实,始可为长驾远驭之计,该侍讲所陈各节,不为无见,即
着李鸿章、左宗棠、何璟、张树声、彭玉麟等将海防事宜,通盘筹划,会同妥议具奏。”
照上谕指示,又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为疆臣领袖,所以筹议海防,很自然地责成了李
鸿章主持。这一下,便占了先着,他成竹在胸,从容得很,丢下这件要紧公事,好整以暇地
亲自去巡视跸道。因为上年孝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体初愈,不宜长途跋涉,未曾送
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时分,会去亲祭,所以预先发动民伕,大事整修。
就在巡视中途,李鸿章接到京里的密信,提到“西圣”的动向,说病势完全康复,已报
“万安”,为了打算着意整顿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谒孝贞定东陵之举,决定从缓。
慈禧太后要留在京里,亲自处理三年一次的“察典”。
三年一次的考绩,外官叫“大计”,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乡试之年一样,逢
子、午、卯、酉举行。这年是光绪八年壬午,各衙门开印以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
“过堂”,考核属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开单,奏请亲裁。就在这时候,张佩纶递了“保
小捍边”一折以后,鼓其余勇,上折攻了三个人,一个是吏部尚书万青藜,一个是户部尚书
董恂,说他们“声名平常,年老恋位”,不但“恋职如故,且溺职亦如故”,奏请“照例休
致”。另外一个附片,专劾左都御史童华。
慈禧太后早就想动万、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张佩纶的奏折,正中下怀,万青藜和董恂都
丢了官。童华则开缺以侍郎候补,坐降一级。万青藜的遗缺由李鸿藻以兵部尚书调补。
接到上谕,李鸿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间,李鸿藻升协办,调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
示清流势力的扩张,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和正在“养望”,潘祖荫名士气味太重,看
来南不敌北,自己在这两派之间,如何结纳,作为内援,该当好好有个打算。
这样考虑着,自然而然想到了张佩纶。同时也不免得意。几年来凭借世交,在张佩纶身
上下工夫“烧冷灶”,颇有效验。张之洞巴结李鸿藻,三日两头上书言事,终于弄到了一个
巡抚,张佩纶才具远胜张之洞,如果能培植他出镇方面,则感恩图报,声气相应,岂不是平
添了一条臂膀?
不幸地是,“大先生”李瀚章,从湖北派专差送来一封家书,就养湖广总督衙门的老
母,病势垂危,恐难挽回。这真是晴天一个霹雳,李鸿章忧心忡忡,觉得必须得有一番布置。
他有个“饭后三百步”的习惯,专有个听差替他计数,数到三百步,便喊:“够了!”
这天一喊,竟未听见,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
想的是他老母的后事。一旦丁忧,必须开缺。弟兄两个都当不成总督,门下多少人要跟
着倒霉,还在其次,只怕平时结下了怨,有人趁机报复。特别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任内,
经手的大事,不知多少?有些未了的事务,需要弥补,倘或换个不相干的人来,公事公办,
翻出老案,会有极大的麻烦。
当然,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必有“夺情”的诏命,照旗人的规矩,穿孝百日,
销假视事,这百日之内,并不开缺,派人署理,便毫无关系。只是汉人跟旗人不同,而且亦
非用兵之时,“墨绖从戎”的说法,全不适用。所以,唯一之计是立刻奏请开缺,同时保荐
继任人选,好替自己弥缝一切。否则,慈禧太后心血来潮,说不定将左宗棠调补直督,那就
非搞得身败名裂不止。
幸好,淮军将领中,还可以找得到替手,不过还不到可以着手进行的时候,只能将此人
存之于心目之中。眼前先上了折子再说。
奏请开缺侍疾的奏折,自然不会批准,朝命“李鸿章赏假一月,赴湖北省亲”。正在打
点动身,凶信到了,李鸿章随即奏报丁忧。但用不着星夜奔丧,因为李太夫人死在他长子衙
门里,而李鸿章由直隶到武昌,得好几天的工夫,赶不及“亲视含殓”,就不妨等灵柩从河
北盘回安徽时,中道迎护。
事实上他也不能星夜奔丧,疆臣领袖、北洋重镇,何能说走放走?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
再地慰留,趁此机会正好部署,最要紧的是,得要想法子将两广总督张树声调到直隶来接自
己的事。淮军将领本以刘铭传为首,但“刘六麻子”早就跟李鸿章不大和睦,所以张树声成
了李鸿章嫡系中的“大弟子”。如果李鸿章开缺,最好由张树声来接任,几乎是北洋文武一
致的看法,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立刻就有人向广州报喜信。而且张树声还有个儿子在北
京,当然也早已写信回家,请他父亲准备北上。
果然,朝命不准开缺。等李鸿章上到第三个折子,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陈奏,无法强留李
鸿章在直督任上,不过北洋大臣是领兵重任,以“墨绖从戎”之义,李鸿章或许可以留下
来。建议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鸿章当面商量,如何让他回籍奔丧,而又不致影响北洋防务。
于是王文韶衔命到天津,名为“剀切宣谕慰勉”,要他留任,其实是征询继任人选。李
鸿章答应留任北洋大臣,建议调张树声署理直督。但法国已派兵到河内,越南局势怕有变
化,两广亦须宿将镇守,因而又建议起用曾国荃为粤督。
这番布置,朝廷认为相当妥帖,依言而行。但如此调动,关键是在北洋防务,因为李鸿
章镇守北洋,所以调淮军出身的张树声为直隶总督,作为李鸿章的辅佐。而在张树声这方面
的人,却看不透这一层,只当李鸿章丁忧必得开缺,直督调张树声是朝廷找不出适当人选,
不得不加倚重,从此大用,可以继李鸿章而成为北洋的领袖了。
张树声的儿子就坚持这样的看法。他叫张华奎,是个举人,借在京读书,预备会试为
名,为他父亲打探消息,钻营门路。平日很拍清流的马屁。照李慈铭的说法,清流谐音为
“青牛”,李鸿藻是牛头,张佩纶是牛角,专门用来牴触他人,陈宝琛是青牛肚子,在清流
中最扎实。当然还有牛尾、牛鞭,但都轮不着张华奎,他是所谓“青流靴子”,比起为清流
跑腿的“清流腿”还隔着一层。
为了想“独立门户”,脱去对李鸿章的依傍,张华奎在京里大肆活动,找了许多“清流
腿”酒食征逐,交头接耳地秘密商议,想替他父亲直接打一条路子出来。
有条“清流腿”,是国子监的博士,名叫刘东青,忽然拍案自赞:“我有绝妙的一计!
此计得行,岂止为尊大人增重?
直可夺合肥、湘阴的声光。”
张华奎一听这话,先就笑了,连连拱手:“请教,请教!”
“翰林四谏,都自负得很,以为有绝大的经济,吴清卿、张香涛都出去了,强幼樵自然
见猎心喜。”刘东青停了一下说:“他年底下摒绝杂务,专拟谈海防的那个折子,意趣所
在,不难明白。如今北洋正在大兴海军,何不奏请以张幼樵到直隶来帮办水师……。”
话还未完,座客轰然喝采。这一计的确想得很绝,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张佩纶。帮办军
务,与钦差大臣只差一间,替张佩纶想了这么一个好题目,他当然要感恩图报。得此有力的
“保镖”,直隶总督这个位子就可以坐得稳了。
“不过,”张华奎问说,“二月里有诏旨,不得奏调翰林。
只怕于功令不符。”
“不是奏调,是举荐贤能,有何不可。二月间的诏旨,是为张香涛奏调编修王文锦而
发,举荐张幼樵的情形不同,奏折中不妨声明。请加卿,以示优异。这完全看措词如何耳!”
张华奎深以为然。但另有人劝他,不可造次,应该先征得张佩纶的同意。张华奎亦认为
说得有理,便托人去探询口气。
张佩纶不置可否。果能帮办直隶水师,赏加三品卿衔,则一转就是巡抚,亦是一条终南
捷径。但这要出自朝廷特旨,张树声算什么东西?由他来举荐,不是贬低了自己的声价!
在他觉得可笑,可以不作答复。张华奎却误会了,以为是默许的表示。当时便打密电回
广东,张树声尚未接署直督,已先有举荐张佩纶的奏折到京。
折子交到军机,李鸿藻首先表示不满,恭王亦认为张树声此举过于“取巧”,便即奏明
慈禧太后,驳斥不许,说“帮办大员及加赏卿衔,向系出自特旨,非臣下所得擅请。”
这一下连张佩纶亦碰了一鼻子灰,更坏的是,递折之日,恰有“考差”,张佩纶因为还
有亲属之丧,还有“小功服”在身,不能应考,于是有人说他不应考是在“候旨”,倒象是
张佩纶本人想谋这个差使。
“张某人太冒昧了!”他气得跳脚,“这不是笑话吗?“此风不可长!”陈宝琛想帮他
的忙,为他洗刷,“我要上折子参。”
一参一个准:“张树声擅调近臣,实属冒昧,着交吏部议处。”

※ ※ ※

李鸿章南下,张树声北上,都是仪从煊赫,却有一个特简的大臣,布服敝车,行李萧
然,悄悄到京上任来了。
但是进京之时,几乎无人识得,等到宫门递折请安,“邸抄”发布行踪,朝中大小官员
却都在谈论。因为阎敬铭也是个传奇人物,有许多传播人口的故事,在湖北要杀官文的雮
童,在山西杀侵吞赈款的知州,都为人所津津乐道,甚至连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
因此,到京第二天就传旨召见。她还记得胡林翼当年奏保阎敬铭的考语,说他“气貌不
扬而心雄万丈”。也听恭王谈过,阎敬铭未中进士以前,以举人就“大挑知县”,刚排好
班,还不曾自报履历,就有个主挑的亲王,厉声呵斥:“阎敬铭出去!”因为大挑知县,首
先就看相貌,“同”字脸第一,“田”字脸其次,此外脸形象“申”、“甲”、“由”字
的,也有入选之望,而阎敬铭什么都不是,他的脸象个枣核,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而且身不
满五尺,形容实在委琐,怎么样看也不象个官,无怪乎首遭斥逐。
然而慈禧太后却并不以貌取人,对阎敬铭颇有一番温谕,奖许他在山西办赈,实心任
事,是难得的好官。
“都说你善于理财。”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现在兴办海军,跟德国订造铁甲
船,一只就要一百多万银子,真正有点难乎为继。全靠你在户部切实整顿。”
“是。等臣到了部里再说。”
“你在户部待过,想来对户部的积弊,一定很清楚。”
“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馆,授职户部主事,后来胡林翼奏调臣到湖北。事隔多年,户部的
情形,已经隔膜,不过理财的道理,不论公私都是一样的,除弊即所以兴利。第一,剔除中
饱,第二,节用务实。不过,臣此刻还不敢说有什么把握,户部的事很难办。”
“就因为难办,所以才找你来。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应兴应革的事件,你尽管奏
报,我总许你就是。”
“是!”阎敬铭的声音提高了,“臣尽力去办。”
“除了户部的公事以外,有什么得用的人,你也不妨奏保。我知道你很识人,当初你保
丁宝桢,果然很得力。”慈禧太后又说:“如今洋务很要紧,外头可有好的洋务人才?”
“据臣所知,现在徽宁池太广道张荫桓,才大心细,器局开展,是办洋务的好手。”
提到张荫桓的这个官职,慈禧太后特感亲切,但亦不免伤感,因为她的父亲惠徵,就是
死在徽宁池太广道任上的。至于张荫桓其人,她仿佛记得前两年慈安太后跟她提过,但只知
其名,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这张荫桓是什么出身?”
“他是捐班知县出身。”阎敬铭紧接着说:“是捐班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笔下极好。
早年在广东家乡,常跟洋人讲求炮台机器之学。在山东亦带过马队,臣跟丁宝桢都很得他的
力。山东的海防,就是张荫桓策划的。”
“噢!”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将张荫桓的名字紧记在心了。
接下来,慈禧太后又问到他的家事。他说他的老家在陕西朝邑,因为逼近黄河,地势低
洼,常有水患,所以迁居山西运城。有三个儿子,老大叫阎乃兟,同治七年的翰林,现在当
编修;老二不仕,守持祖业;老三叫阎乃竹,已经中了举人。又说家风儒素,儿子都能自
立,这一次奉召入京,愿尽余年,报效国家,只是赋性猖介耿直,料想公事不会顺手。
“不要紧,你只管放手去做。凡事有我。”
有慈禧太后这句话,阎敬铭深为安慰。他淡于名利,这一次本来不想出山,到京以后也
抱着随时可以挂冠的打算,此刻感于慈禧太后的支持,雄心复起,倒真的想切切实实整顿一
番了。
由宫里出来,顺道拜客,回到他长子家,署理户部尚书的王文韶,已派了司官在那里坐
等,请示接事日期。
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阎敬铭却不作兴那一套,随口答道:“就是明天好了。”
一般的规矩,到任那天跟堂官相会,揖让升阶,司官捧上奏报视事日期的折稿,画了诺
随即告辞。第二天起分批约见司官,总要十天半个月,熟悉了部务,方始有公事可办。但阎
敬铭也不作兴那一套,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帐。
户部跟刑部一样,按省分司,所不同的是户部没有直隶、奉天两司,刑部的江苏、安徽
两司,在户部合而为江南司,所以刑部十七司,户部只有十四司。司有大小之别,户部山东
司管盐法、云南司管漕运、广西司管钱法、贵州司管关税,合称为“盐、漕、钱、关”四大
司。洪杨以后,洋务渐兴,关税重在洋关,不归贵州司管,钱法则云南铜久已绝运,所以
桂、黔两司,沦为小司。新的四大司,除了山东、云南以外,陕西司兼辖甘肃,而且管理宗
室及京官文武俸禄,各衙门钱粮、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顺天直隶的钱粮。阎敬铭看帐,便
从这“山、陕、云、福”四大司的帐目看起。
看帐的样子象大家巨族的总管、总司出纳,一本“旧存、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
清册”到手,算盘打得飞快,稍有错误,立即指了出来,所以十四司的钱粮收支,两天的工
夫,便已全部看完。
最后要看南北档房的帐了。南档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钱粮,关系不大,北档房则是户部第
一机密重地,为天下财赋的总汇,国家岁入岁出几许?积存若干?盈亏得失如何?都非问北
档房不可。当初为了防范汉人,北档房的司官,称为“领办”、“总办”,定制只能由满洲
及汉军充任。阎敬铭当年在户部时,对此就大感不满,如今当了本部堂官,一朝权在手,决
心先从这顶要紧的地方,下手革新。
“请福老爷来!”
“福老爷”是正红旗人,名叫福松,北档房“掌稿”的司官,被唤请到堂,一揖以后,
站着等候问话。
“部库存银多少?”阎敬铭问。
“董大人移交的时候,部库实存七百三十六万两。”
“我问的是今天。”阎敬铭慢条斯理地,拿中指戳戳公案:
“此刻。”
“还没有算出来。”福松也是慢吞吞地,“因为大人接事太匆促了,司理赶办不及。”
他自以为是绝好的托词,其实糊涂透顶,库存现银,随时都有实数,根本不用核算造
册。阎敬铭见过不少头脑不清的旗人,无可理喻,便即吩咐:“你把该管的书办找来。”
“管库帐的书办,今天告病假。”
“总有替他的人吧?”
 
“没有。”福松答得极其干脆。
这一下阎敬铭可真忍不住了,“我跟你说不清楚。”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另外找个人
来。”
福松答应一声:“是了。”随手请了个安,动作利落,姿态亦很“边式”。
另外找来的一个领办,是内务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名叫龄寿,抱了一大叠帐簿,来见
堂官。问到他的职司,说是管京饷。
阎敬铭知道,他所说的“管京饷”,只管收入,不管支出。
京饷每年数百万,前一年年底规定各省分摊的数目,一开年就报解,总要到端午前后,
才能解清,此刻是五月中旬,正是清结京饷的时候,所以他点点头说:“很好!我正要问京
饷,你把各省报解的实数说给我听听。”
“喏!”龄寿将帐簿往前一送:“都在这里。”
这是个比福松更糊涂的人,连做官当差的规矩都不大懂。阎敬铭大为不满,摇着头说:
“我不要看帐,听你告诉我就行了。”
“这得现算。”龄寿答道,“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再来回话。”
“不,不!”阎敬铭指着一旁的坐位说:“你就在这里算。”
“回大人的话,”龄寿嗫嚅着说:“司官打不来算盘。”
阎敬铭大摇其头:“越来越不成话了!”他沉下脸来说:
“你回去听参。”
龄寿面如死灰,环视同僚,意在乞援。可是,阎敬铭的脾气跟作风,不但早就听说,而
且此刻已当面领教,谁也不敢自找没趣代他求情,所以都装作未看见。
龄寿抱牍下堂,告病假的书办却赶到了,仍由福松领了上来,说是:“大人有话,请尽
管问他,他最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张金华。”
“你年纪不小了。”阎敬铭问道,“在部里多少年了?”
“大人由翰林院分发到部,小的就在部里当差了,算起来是三十六年。”
“喔,你的精神倒不坏。”阎敬铭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小的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胞侄。”
阎敬铭记在心里。书办是世袭的差使,没有儿子,将来就不能承袭。记住了,免得将来
有冒名顶替的情事。
“你今年多大?”
“小的今年六十八。”张金华答说。
“望七之年,也该回家纳福了。”
这是示意这个书办该告退了。张金华倒也不在乎这位尚书,响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
不得力的时候,自然禀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饭。”
听他当面顶撞堂官,旁边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阎敬铭自然不会理他这话,只问公事,
“说部库存银多少,只有你知道。说吧!”
他说了一大串数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开支多少;现存多少。熟极而流,几乎
听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阎敬铭越不以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国家财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
详,实在太不象话了。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兴革之事,就是整顿北档房,奏折上说:“满员多不谙筹算,事
权半委胥吏,故吏权日张,而财政愈棼,欲为根本清厘之计,凡南北档房及三库等处,非参
用满员不可。”
“三库”是银库、缎匹库、颜料库。最重要的当然是银库,特设管库大臣,派户部侍郎
兼任。三库的弊端,阎敬铭是早就知道的,他的第二件兴革之事,就是想革除三库之弊,所
以下令查库。
查库之日,有特选的司官跟着,其中有两个都姓李,亦都是翰林出身,一个叫李用清,
丁忧起复,从原籍山西平定州进京,背着个小铺盖卷,徒步三千余里,不雇一车一骑,京里
诧为千古未有的奇事,公送他一个外号叫“天下俭”。
另一个李嘉乐较为逊色,名为“一国俭”,他不如李用清的是,做了官居然常唤剃头挑
子来替他剃头。剃完,亲手付予剃头匠二十个小钱。自觉出手已很大方了。
有一次他问他的听差:“剃头的应该很高兴吧?我每次都给他二十文。”
听差的据实答道:“外面剃头,最少也得四十文,何况是做官人家?剃头的每次都要
吵,我只好再垫二十文,才把他打发走。”
李用清大怒:“我在家乡偶尔叫人剃头,每次只要十二个钱,现在给他二十个已经多
了,他居然还不知足,你也居然就添了给他,真正岂有此理!好了,从此以后我不请教剃头
的,连二十文都可以省下。”
果然,言出必行,从此以后,李嘉乐不再请教剃头匠。要剃头由他太太动手,剪得参差
不齐,怪模怪样,惹多少人在背后当笑话讲。
但阎敬铭却很欣赏,以为做官必从一个“俭”字着手,才能“无欲则刚”,做个晚节不
改,始终如一的清官。为此特别重视两李,带着他们一起去查库。
户部三库在三处地方,颜料库在西安门内;缎匹库在东安门内;银库又称大库,则在户
部衙门的后身的东北角。查库先从远处的颜料库查起。
颜料库是个杂库,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掌管国家度支的户部,何以会有这样一座库
房?谁也不知道。有人猜测,户部有此物库,大致起于明朝万历年间征收矿税之时。矿税苟
扰遍天下,民间名产珍物,输往京师,终年络绎于途,奇珍异宝,收入大内,常用的物料,
归工部及户部存贮,才设了这样一座颜料库。
在清朝,各省贡品,名目繁多,内务府认为无甚用处,容纳不了的,亦都归于户部。日
积月累,用之不竭,随意堆积在库房里,但是帐目却是分门别类,异常清楚的。
阎敬铭早年当司官的时候,奉派查过颜料库,知道这座库是无法查的,同时他要整顿的
也不是这一库。不过表面上决不能放松,所以虽无法查也要查。到了库中坐定,拿料帐来
看,逐日有记,逐月有结,毫无毛病。便派李嘉乐入库,实地查察。
一进了库房,他愣住了,在门口踌躇又踌躇,提起了一只脚,竟不能踏下去,因为满地
的檀香、黄蜡、石绿、朱砂,五色粲然,积成厚厚的一层,无可下脚。
“李老爷,请啊!”库吏催促着。
“怎么不收好?堆得满地!”
“向来这样的。”库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库里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这样子叫人怎么走路?”
库吏大为诧异,“就是这样子走嘛!”库吏毫不迟疑地举步踏了进去,踩得那些物料
“嘎吱、嘎吱”地响。
李嘉乐心疼不已,但也只好跟着他举步。走到中间一看,四周摆满了尘封的木架子,阳
光从天窗里漏下来成为一条光柱,其中飞舞着亿万灰尘,看上去象是金屑。
他有无从措手之苦,同时也困惑异常,不知一年两次查库,何以还会这样子的杂乱无
章?想了一会,只有请教库吏:
“别人是怎么查的?”
“李老爷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
“李老爷,”库史指着地下说:“东西都在这里,一草一木没有人敢动,只要屋顶不
漏,门窗严紧,就不要紧了。”
听这一说,李嘉乐才明白,原来查库就是来看看屋顶门窗。如果都是这样奉行故事,那
里谈得到整顿?自己特蒙阎尚书识拔,委派查库,可不能跟别人那样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杂,实在无从措手,看了又看,发觉有一样东西好查,“那是纸张?”他
指着堆积如墙,已泛成黄灰色的白纸问。
“是。是宣纸。”
“点点数看。”李嘉乐翻出帐来念道:“‘五尺夹贡总计十八万五千七百二十一张’,
就查这“五尺夹贡’。”说着走过去要动手。“动不得!”库吏大声警告:“里面有蛇!”
李嘉乐不信,伸手掀开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夹贡,还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陈旧宣纸,几已粘在一起,数量既多,压力亦大,一时那里掀
得起。李嘉乐是喜欢蛮干的性子,一只手不行,加上另一只手,使劲攀着纸角,往上一推。
只见一条四五尺长,黑章白文的蛇,从纸堆后面钻了出来,游走无声,李嘉乐直到临近才发
现,大叫一声,连连倒退,吓得面如土色。
库吏急忙上前将他扶住,四只眼都盯着那条蛇,从纸堆上蜿蜒而下,钻入杂物堆中,无
影无踪。
“李老爷,你也真是!”库吏大为埋怨,“跟你说动不得,你老偏不信,现在怎么样?”
“我只以为你说笑话吓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着呢!天这样热,它本来就想游出来凉快、凉快,那经得住你老再这么一折腾?
如今坏了,蛇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听他这一说,李嘉乐便觉得那双脚发麻,深怕一举步就踩在蛇身上,钉在原处,动弹不
得。
“快走吧!”库吏拉着他一阵风似地找到了门口,却又问道:“李老爷,怎么样?”
这是取进止的意思,李嘉乐摇摇头说:“不查了!”
“是!”库吏加重语气说:“查过了!”
他说“查过了”,就只好说是“查过了”,不然无法交差。好在阎敬铭深知积弊,意不
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细核查帐簿,看各省的贡品,有没有可以减少甚至裁减的,所以只关
照李嘉乐将一本“料帐总册”带走。
接下来是查缎匹库。公家缎匹沿袭明朝的制度,由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负
责供应,一共分为三等,第一等专供“御用”;第二等称为“上用”,质料较次;第三等专
供赏赐之用,就叫“赏用”,质料更次。
“御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贮内务府缎库。户部缎匹库只储“赏用”缎匹,数量极
多,查不胜查,照例分派十几名司官,虚应故事。库中有楼,楼板上的灰尘,照规矩不准打
扫,积土太厚,无法下足,就铺一张芦席在上面。两百年来,不知道铺了多少层,所以一踩
上去象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扬起一团灰,沾得满身都是,所以查缎匹库是桩苦差使。
李用清却不以为苦,精神抖擞地上了楼,扬目四顾,只见木架子高可及顶,上面堆满了
一捆捆的缎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踌躇了。
“李老爷,”库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点:“缎匹是少不了的,向来只不过抽查点数。”
“好!抽查。”李用清有了计较,手往上指,用很威严的声音说:“你替我把最上面那
一捆枣儿红的,取下来。”
库吏一愣,看李用清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料知说不进话去,便转身取了梯子
来,爬上去费了好大的劲,将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双手举起,使劲往下一扔,陈年积
土,象火药爆炸似的,往上直冲,将李用清没头没脑地笼罩在内。
时逢盛暑,汗流浃背,这一阵灰土飞上头脸,立刻为汗水沾住,面目黧黑,象个煤炭铺
的伙计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发不出脾气,只巴望这一捆缎匹中,数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处治
那库吏。但是,解开来照标签所载的数目一数,应该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这一来哑巴亏吃定了,跟李嘉乐谈起来,同病相怜,嗟咨不绝。
“老前辈,”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乐说:“蠢吏可恶!有意恶作剧,打算着吓倒
司官,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辈偏要认顶,倒看看到底谁强得过谁?”
“说得是!我们受阎丹老的知遇识拔,必得帮他切实整顿一番,颜料、缎匹两库,不是
上头着眼之处,马上要查银库了,一定要捉它一两个弊端出来。”
“查弊必先知弊。银库的弊端甚多,先要请教请教内行才好。”
两人商量的结果,决定合请一个客,请在衙门附近的一处“大酒缸”。间壁就是月盛
斋,五香酱羊肉名驰九城,买了一大包款客。客人是户部的一个苏拉,名叫张福,伺候过十
几位尚书,见多识广,部中大小积弊,无不明白。
“银库,照例书办是不能进去的,只有库兵可以入库。”张福举杯在手,慢吞吞地说:
“库兵规定十二名,三年一挑,挑到那天去应点,要请十来个保镖护送……。”
“慢点,老张!”李用清打断他的话说,“这是为什么?”
“为了怕绑票,”张福解释库兵何以应点之日要防被掳:“入选库兵有正选,有备选,
正选应点不到,马上由备选补上,所以绑他只要绑一个时辰,应点时辰一过,煮熟了的鸭子
飞走,放了他也就没用了。”
“这样看起来,库兵的身价不得了。”
“是啊!补上一个名字,总要花到一万银子,应点不到,往后的好处不说,起码一万银
子就算扔了在水里。”
“那么,”李嘉乐问,“库兵入库,到底有点什么好处?说偷银子是藏在谷道里面,可
有这话?”
“怎么没有?”张福问道:“外省解银到部,怎么样入库?
李老爷见过没有?”
“没有。你细细说来我们听。”
“外省解银,每一万两解费六十两,这归管库司官跟书办分,库兵是没分的。库兵的好
处,就是搬银子入库的当儿偷银子。进库的时候,衣服都要脱光,库里另有衣服,不过,这
一身衣服也不能穿出库。光身进去,光身出来,寒冬腊月也就这个样,所以库兵非精壮的小
伙子不能干。这还有个道理,小伙子中气足,提得住气,如果年纪一大,提不住气,就补上
名字也没用。”
“这又是什么道理?”李用清问。
“就是这位李老爷说的,”张福指着李嘉乐答道,“为的是能在谷道里藏银子。本事最
好的,一次可以藏十两一个的银锞子八个。”
这不是骇人听闻之事?但张福言之凿凿,说在东四牌楼有一新药铺,专有一种要有门路
的人才能买得到的药,服下能使谷道交骨松开。偷银的方法是用猪网油卷银锞塞入谷道,不
过即令年轻力壮,提气支持,亦至多只能容纳半点钟的工夫。
“这个法子在内库就用不着了,内库多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那里也偷藏不下,所以
内库库兵,入库用不着脱光衣服。”
这一说,是个反证,李嘉乐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偷银的法子?”
“冬天要当心,有个换茶壶的法子。库里的空茶壶拿出来,照例揭开盖子,往下一倒,
表明没有东西在里头,冬天就两样了,茶水冰冻,拿银锞子冻在里面,就倒也倒不出来。”
“说破了不值钱。”李用清觉得这顿大酒缸请得不冤,“真正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然而细想一想,总觉得有些荒诞不经,所以事后又去请教部里的老司官,“谷道藏银,
事诚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过说得太玄了。两位请想,十二名库兵,每人偷银八十
两,一次就是九百六十两,解饷入库之日,库兵进出好几次,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
都偷完了吗?”
虽是以常理度测,却足以破惑。但库兵裸体入库,这个规矩历数百年不改,总有道理在
内。二李都觉得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决定去看个明白。
一看果然,库兵进出,无不赤身露体。出库还有一番很特别的交代:跨过一条长凳,双
手向上一拍,口中喊道:“出来!”表示股间、肋下、口中都不曾夹带库藏。
“能抓住他们验一验吗?”李嘉乐问。
“不能!”李用清摇摇头。
李嘉乐废然而叹:“看起来,就是有弊也无法查了。”
而阎敬铭却查出来一项极大的弊端。其实也不用查,弊端已摆在那里,只看有没有决心
整顿而已。
查银库那天,阎敬铭找管库的郎中姚觐元来问:“掌天平的是谁?”
“是书办史松泉。”
“领我去看天平。”
领到出纳之处,只见史松泉一身服饰,异常华贵,阎敬铭先就大为不悦。正在提倡俭朴
节用的他,认为史松泉逾越体制,败坏风气,而看他的服用,钱从那里来,更不可不问。
“你这一身衣服很漂亮啊!”他斜睨着大小眼,冷冷地问。
“回大人的话,”史松泉答道:“都是旧衣服。”
“砝码是旧的不是?拿来我看!”
银库有好几架天平,大大小小的砝码不少,等取到了,阎敬铭却不看,只吩咐包好。
“送到工部去检验。”他对李嘉乐说,“你亲自送去,面见工部堂官,说我重重拜托,
即时检验,立等结果。”
李嘉乐奉命唯谨,带着从人,捧着砝码,直奔工部,请见堂官。正好翁同和在部里,他
的侄子翁曾源是李嘉乐这一榜的状元,世交原就熟识,区区小事,做“老世叔”的当然照
办。立时找了制造库的司官来,一检验之下,大小砝码,有重有轻,符合标准的,十不得一。
回到户部复命,阎敬铭还在坐等,将检验过的砝码,逐一清查了上面的记载着的轻重不
等的差额,接着便传召待命的银库郎中姚觐元。
“你看!”他指着砝码问道,“你怎么说?”
姚觐元早就知道有此结果,何用看得?“回大人的话,”他说,“银库重进轻出,向来
如此。咸丰以后,库里存银,大为减少,也要存到七百万至九百万。偷窃之事,在所不免,
一两百年,不靠重进轻出来弥补,难道倒请堂上大人分赔不成?”
“你倒还振振有词?”阎敬铭说,“照你的说法,重进轻出,是为了弥补偷漏,完全为
公,然则你倒说给我听听,重进轻出是什么个规矩?进,每两银子加重多少;出,每两银子
减轻多少?不能借弥补为名,漫无稽考,你拿帐来给我瞧瞧!”
“这那里会有帐?”
“原来没有帐?”阎敬铭说,“那将是混帐!”他吩咐“当月处”值班的司官,“将史
松泉拿交刑部。”
史松泉就在堂下,听得这话,便想开溜,无奈从阎敬铭到部,雷厉风行,毫无瞻顾,当
差的大小官员懔然在心,当然容不得史松泉脱逃,一把抓住,立即备文咨送刑部讯办。
“我久闻你把持公事,劣迹多端,你今天就移交了公事,在家听参。”阎敬铭对姚觐元
说,“这对你已经算是客气了!你心里要明白。”
这是警告姚觐元不必去钻营门路,希冀脱罪。解职的官员,与平民无异,如果不知趣,
不听话,随时可以步史松泉的后尘,吃上官司。
姚觐元识得利害,乖乖移交了公事,在家听参。
 
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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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的阎敬铭整顿积弊,户部的许多黑幕,逐渐被掀了起来,最骇人听闻的是以户部侍
郎署理尚书的王文韶和另一名军机大臣,牵涉在一桩报销案内,传闻纳了巨贿。
这桩报销案,属于边远省分的云南。向来军费报销,是户部司官与书办的生财大道。云
南的报销案在上年年底就已经发动,派出粮道崔尊彝和永昌府潘英军,携带巨资,来京打
点。走的是太常寺正卿周瑞清的路了。
周瑞清是军机章京,为他向王文韶、景廉游说。时机甚巧,“董太师”为张佩纶一道弹
章,在京察案中刷了下来,王文韶署理部务,大权在握,足可了事。但户部书办要十三万银
子,讲价讲不下来的当儿,阎敬铭快将到京,怕他不受赂遗,公事公办,所以户部书办让
步,以八万两银子了结。
凡是军费报销案子,虽由户部主管司承办,但一定要知会兵部和工部,牵涉既广,难包
内幕不会泄露,倘或说了无用,则徒然结怨,不过私下诽薄叹息而已。如今阎敬铭大刀阔斧
在整顿,便有热心的人揭露弊端。消息传到御史陈启泰耳中,多方打听,人言凿凿,便上了
一道奏折,指参周瑞清,而且说明存银处所,语气中也关连到户部堂官,自然不能不办。
但是,查办的谕旨,十分简单,只说:
“御史陈启泰奏:太常寺卿周瑞清包揽云南报销,经该省粮道崔尊彝,永昌府知府潘英
章来京汇兑银两,贿托关说等语,着派麟书、潘祖荫确切查明,据实具奏。”
不提王文韶和景廉,同时只指派刑部满汉两尚书查办,知道内幕的人心里有数,王文韶
和景廉是军机大臣,当然要先作回护之计,所以只当作通常弊案,轻描淡写。清流中人,虽
然宝廷和陈宝琛已放了福建和江西的乡试考官,去掉了两枝健笔,但张佩纶、邓承修,以及
后起之秀的盛昱,都在京内,大为不满,私下表示,倘或刑部不能秉公查办,就连麟书和潘
祖荫一起参。
麟书听得这话,大起恐慌,潘祖荫却相当沉着,抱定按部就班、公事公办的宗旨,首先
就指派司官去打听云南粮道崔尊彝和永昌府知府潘英章的下落。
这要找吏部,因为崔尊彝和潘英章都是升了官进京引见的,潘英章是在上年九月里到京
的,引见过后,十月中旬“验放”,过了两个月领到“部照”,应该早就回云南永昌府上任
去了。
崔尊彝原来是个补道,分发云南,派充“善后局总办”,也就是云南军务的后路粮台,
军费报销正该由他主办。他是这年春天放的粮道,进京引见以后,六月初十“验放”,十二
天以后就领到了“部照”,却不回云南到任,请假回安徽原籍扫墓。
“这就有毛病了。”麟书对潘祖荫说,“阎丹翁是五月里到任的,不久就有云南报销案
的传闻。崔尊彝是案内主角,十二天拿到部照,快得出奇,且又请假回籍,这明明是听得风
声不妙,有意避开。”
“这话不错。不过,我们该按规矩办,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回籍也好,赴任也好,只
要案子里要传他,尽可行文该管省分办理,这不必担心,现在要防商人逃走,先动手要紧。”
于是即时知会步车统领衙门,去抓两个人,一个顺天祥汇兑庄的掌柜王敬臣,一个是乾
盛亨汇兑局的掌柜阎时灿,因为陈启泰的原折中说:崔尊彝和潘英章“汇兑银两”,就是由
云南汇到这两处地方,而且存贮备用的。
王敬臣和阎时灿已经得到消息,虽感惊慌,却并未逃走,因为一逃便是“畏罪”,再也
分辩不清,所以等官差一到,泰然跟随而去。
带到刑部衙门,由秋审处的司官审问,因为是传讯证人,所以便衣谈话。先带王敬臣,
供称是云南弥勒县人,到京已经五年,在打磨厂开设顺天祥汇兑庄,专做京城与云贵两省的
汇兑生意。
“云南善后局崔总办,有没有从昆明汇款到你那里?”
“不知道。”王敬臣答道,“小号向来照同行的规矩,认票不认人。”
“永昌府潘知府,拿票子到你那里兑过银子没有?”
“有的。”
“什么时候?”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陆续取用,不止一次。”
“一共几次,总数多少?”
“总数大概六万多银子,一共几次记不得,小号有帐好查的。”
“你开个单子来。”
王敬臣退了下去开单子。趁这空隙提阎时灿,他是山西票号发源地的平遥县人,在巾帽
胡同开设乾盛亨汇兑局。
问他的话跟问王敬臣的相同,一样也开了单子,由昆明汇来的银子,每处都是六万七千
两,但崔尊彝另外在顺天祥借用了两万八千两。
“这样看起来,你跟崔总办是有交情的。”秋审处司官抓住这一点追问。
“崔总办在云南多年,署理过藩台,虽没有交情,名气是知道的。”王敬臣又说,“他
借银自然有保人,小号不怕他少。”
“保人是谁?”
“就是永昌府潘知府。”
“那么,你怎么又相信潘知府呢?”
“回老爷的话。”王敬臣答道,“潘知府是现任知府,‘放京债’的当然相信。”
“好,我再问你,崔总办、潘知府在你铺子里取了银子,作什么用?”
“那就不知道了。”
问到阎时灿,也是这样回答。京里的汇兑庄及票号,都结交官场,凡有外官来京打点,
都由他们牵线过付,崔、潘二人的银子作何用途,决无不知之理,只是他们要推诿,无奈其
何。唯有交保饬回。
这下一步,刑部六堂官的意见不同,有的主张正本清源,先传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弄
明白了案情再说,有的却以为不妨请旨令饬周瑞清先递“亲供”。
商量结果,让周瑞清先递“亲供”,有许多不妥,第一,片面之词,碍难凭信;第二,
周瑞清是军机章京,案情未明了以前,不宜将军机处的人牵涉在内。因此决定奏请饬下云南
及安徽的督抚,饬令潘英章,崔尊彝“迅速来京,赴部听候质讯。”
上谕照准,而且对太常寺卿周瑞清作了处置:“着听候查办,毋庸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周瑞清被撤出军机,“听候查办”,而且用的是明发上谕,可见得慈禧太后对这一案的
态度,是要秉公办理,不问周瑞清有何背景。因而便颇有人为王文韶担心。
于是关于京朝大老明争暗斗的流言,传说甚盛,有人说,这是李鸿藻所领导的北派,对
继承沈桂芬衣钵,在南派最得意的王文韶的打击;有人说,董恂丢官,疑心是王文韶想夺他
的户部尚书,所以指使他的会试门生陈启泰报复。说法不一,而都对王文韶不利。
人言如此,天象偏偏又示警了。去年见于西北的扫帚星,中秋前后再度见于东南,照例
下诏修省,而亦必有言官论述时事,箭头自然而然地又指向王文韶和景廉。
有个湖北人叫洪良品,是陈启泰的同年,官居江西道御史,上了一个奏折,引叙史实,
说星变皆出于政失,所以古代遇有灾异,往往罢免宰辅,因为燮理阴阳,咎不容辞。现在皇
太后垂帘听政,皇帝冲龄典学,国事所赖,全在军机大臣,接下来就提到云南报销案:
“臣续有风闻,为陈启泰所未及言者。近日外问哄传,云南报销,户部索贿银十三万
两;嗣因阎敬铭将到,恐其持正驳诘,始以八万金了事,景廉、王文韶均受赂遗巨万,余皆
按股朋分,物议沸腾,众口一词,不独臣一人闻之,通国皆知之。盖事经败露,众目难掩,
遂致传说纷纭。臣窃思奏销关度支大计,数十年积弊相仍,全赖主计之臣整顿,以挽积习。
景廉久经军务,王文韶历任封圻,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无所染,何难秉公稽核,立破
其奸?乃甘心受其贿赂,为之掩饰弥缝。以主持国计之人,先为罔利营私之举,何以责夫贪
吏之藉势侵渔;蠢胥之乘机勒索者也?”
因此,洪良品“请旨立赐罢斥”景廉、王文韶,或者“照周瑞清例,撤出军机,一并听
候查办。”最后还发了一段议论:“夫天道无常,人事有凭,前日之枢垣用倭仁、文祥而大
难可平,今日之枢垣,用景廉、王文韶而灾眚屡见,感应之机,捷如影响。”
这道奏折,虽只攻的是景廉与王文韶,但恭王、宝鋆和李鸿藻看了,心里都很难过。从
前大难之平归功于文祥,今日天象示警,又应在景廉和王文韶身上,仿佛其余的军机大臣中
都尸位素餐,庸庸碌碌,无功无过之可言,岂非渺视。
这使得景廉与王文韶更为不安,唯有表示请求解职听勘。官样文章照例要这样做,其实
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驳掉洪良品的奏折,来个“应毋庸议”,无奈这话说不出口,就能出
口,恭王亦未见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这件事很奇怪啊!”慈禧太后似乎也很难过,“重臣名节所关,想来洪良品也不敢随
便冤枉人!”
这竟是洪良品的“先入之言”,已为慈禧太后所听信。景廉的颜色就有些变了,不过王
文韶有练就的一套功夫,能够听如不闻,毫无表情。
恭王也觉得话锋不妙,更不敢为景、王二人剖白,只顺着她的话答道:“皇太后圣明,
重臣名节甚重,象这类事件,总要有确实证据。御史虽可以闻风言事,亦得有个分寸,得着
风就是雨,随意侮蔑大臣,这个风气决不可长。”
“当然,凡事要凭证据。你们找洪良品来问一问,问清楚了再说。”
“是!”恭王略一踌躇,决定为整个军机处避嫌疑,“臣请旨,可否另派王公大臣,饬
传洪良品询问明白。”
“可以。派惇王好了。”慈禧太后又说:“翁同和为人也还公正,让他在一起问。”
于是即时拟旨明发,说是“事为朝廷体制,重臣名节所关,谅洪良品不敢以无据之词,
率行入奏。着派惇亲王、翁同和饬传该御史详加询问,务得确实凭据,即行复奏。”
这是个令人震动的消息。参劾军机大臣的事,不是没有,但无非失职、徇情之类,象这
样公然指控“受贿巨万”,而且请求“立赐罢斥”的情事,是上百年所未有的,因而有人预
感着将会发生政潮。
在翁同和,当然不希望如此。王文韶到底是南派的重镇,如果他垮下来,应补的军机大
臣,不出他跟潘祖荫,论慈眷,潘祖荫不及他,但论资望人缘,他未见得胜过潘祖荫,所以
将来鹿死谁手还很难说。既然如此,一动不如一静,能够保住王文韶,卖给他一个大大的人
情,最为上策。
打定了这个主意,先托人去抄洪良品的“折底”,静等惇王发动。惇王到第二天早晨才
来跟他接头,约定下一天的中午,在宗人府传洪良品问话。本来应该遵旨立刻办理的,翁同
和有意以书房功课为推托,将时间延后,好让王文韶和景廉有辰光去作釜底抽薪的挽回之计。
事实上行文也得费一番工夫,因为是奉旨传讯,等于慈禧太后亲自诘问,所以由侍卫处
办公事,通知都察院,转知洪良品应讯。
洪良品早就有准备了,写好一个“说帖”,到时候赴宗人府报到。惇王和翁同和相当客
气,首先作揖,延请落座。
“想来已经看见明发了?”惇王首先开口。
“是的。”洪良品探手入怀,取出说帖递了过去。
惇王接了过来,只见说帖上写:“江西道监察御史洪良品谨呈”。翻开里页,匆匆看了
一遍,随手交给翁同和。
翁同和从头细看,与折底无甚区别,觉得都是空泛的指责,并无确实证据,不由得就
说:“未免太空了。”
“御史闻风言事,既有所闻,不敢不奏。”洪良品凛然回答。
“大臣受贿,不会亲自跟行贿的人打交道。”翁同和问道:
“什么人过付,在什么地方交纳?足下总知道吧?”
“不知道。”洪良品大摇其头,带着些不以此一问为然的神情,“这样的事,岂有不怕
御史知道之理?当然私相授受,非外人所能得见。”
“既然外人无法得见,又何从辨其真假?”
“物议如此。也许是局中人自己泄露出来的。”
“所谓的物议,究竟是那些人在传说,你亦不妨指几个人,作为证据。”
洪良品又大摇其头:“万口同声,无从确指。”
“我倒要请教,”惇王问道,“此外还有什么证据?”
“没有。”
“就是听人所说?”
“是。”洪良品答道:“我的话都在说帖里面,请王爷垂察。”
再问也无用了,送客出门。惇王跟翁同和就在宗人府商议复奏,自然是据实而言,同时
将洪良品原送的说帖,一起送了上去。
下一天清流在松筠庵集会,预备支援陈启泰和洪良品。座间传阅洪良品的说帖,无不盛
赞,只为想先睹为快的人太多,所以清流中后起之秀的盛昱,自告奋勇,高声诵读:
“窃维贿赂之事,踪迹诡秘,良品不在事中,自无从得其底蕴。但此案户部索贿累累,
现经刑部取有乾盛亨、天顺祥帐簿确据,前御史陈启泰奏:崔尊彝、潘英章交通周瑞清贿托
关说,外间喧传,贿托者,即贿托景廉、王文韶也;关说者,即向景廉、王文韶关说也。巷
议街谈,万口如一,是贿托之实据,当问之崔尊彝、潘英章;关说之实据,当问之周瑞清。
然则景廉、王文韶受贿非无据也,崔尊彝、潘英章即其据;良品非无据而率奏也,人人所言
即其据。以枢臣而大招物议,是谓负恩;闻人言而不以奏闻,是谓溺职,且御史例以风闻言
事,使天变不言,人言亦不言,亦安用此尸素御史为耶?良品与景廉、王文韶素无往来,亦
无嫌怨,使非因物议沸腾,何敢无端诬蔑?实见时事艰难,天象如此示变,人言如此确凿,
故不能不据实以奏。”
读到这里,只见有人奔了进来,手里高扬一张纸,大声说道:“上谕下来了!”
此人是国子监的一个博士,姓刘,亦算是一条“清流腿”,他排闼直入,径自去到邓承
修面前,将邸抄递了给他。
“‘此案必须崔尊彝、潘英章到案,与周瑞清及户部承办司员,并书吏、号商等当面质
对,庶案情虚实,不难立见。’”邓承修念到这里,以手加额闭着眼说了两个字:“痛快!”
“这还不能算痛快,且不免遗憾。”张佩纶大声说道,“景、王二人,何可相提并论?”
“公意云何?”盛昱问说。
“景秋坪情有可原,王夔石万不可再容。”
这两句话,出于清流之口,特别是出于张佩纶之口,差不多就算定评,也注定了他们的
官运。邓承修瞿然而起,带些歉意地说:“我又要出手了。”
于是就在松筠庵中,专有陈设笔砚,供清流草谏章搏击的余屋,邓承修文不加点地拟好
折底,邀了张佩纶和盛昱来商量。
奏折的第一段是怀疑刑部未必能遵谕旨,彻底根究,因为象这样的暧昧营私之举,不是
经手过付的人,不可能握有确实证据,即令有确实证据,亦非严刑逼供,不肯吐实。何况被
参的王文韶,仍在军机,仍是户部的堂官,纵使刑部堂官公事公办,无所回护,而司官为了
将来的祸福,可能不敢得罪王文韶,潜通声气,预为消弭。再说,崔尊彝、潘英章虽奉严旨
催传到案,但辗转费时,何弊不生?
“入手便探骊得珠了!”张佩纶表示满意,关键就在“被参之王文韶未解枢柄”这一句
上。换句话说,如果要根究,非先叫王文韶退出军机,消除刑部司官的顾虑不可。
“你看第二段!”邓承修矜持地微笑着,显见得第二段是他的得意之笔。
看不到几行,张佩纶脱口赞了一声“好”,接着,摇头摆尾地念出声来:
“臣窃谓进退大臣与胥吏有别,胥吏必赃证俱确,始可按治,大臣当以素行而定其品
评,朝廷即当以贤否而严其黜陟。”
“这是有所本的。”邓承修笑道,“记不记得曾侯论何桂清的话。”
这一说,张佩纶和盛昱都想起来了。当初两江总督何桂清失陷苏常,革职拿问,照律定
了死罪,公卿督抚,交章论救,为他脱罪的一个借口是,何桂清弃地出于僚属的请求。朝廷
左右为难,特为密旨咨询曾国藩,他的答奏是封疆大吏,行止进退,应当自有主宰,不当取
决于僚属。这个说法,成为定评,何桂清终于伏法于菜市口,邓承修这句“大臣当以素行定
其品评”就是套用了曾国藩的原意。
“话虽如此,涵义更深一层。”张佩纶说,“我辈搏击当奉此为圭臬。”
“此所以景秋坪可恕。再往下看吧!”
提到景廉,邓承修说他“素称谨饬,不应晚节而顿更。但此案事阅两年,赃逾巨万,堂
司书吏,尽饱贪囊,景廉总司会计,未能事先举发,纵非受贿,难免瞻徇,或者以其瞻徇,
遂指为受贿,亦未可知。”
“这又未免开脱太过了。”
“就这样吧!”盛昱为景廉乞情,“勿过伤孝子之心。”
这是指景廉的儿子治麟,光绪三年的翰林,颇有孝友的声名,张佩纶跟他虽无往来,却
很敬重其人,所以听盛昱这一说,就不开口了。
再往下看,邓承修的笔锋横扫,简直剥了王文韶的皮,说他当户部司官时,就以奔竞出
名,后来放到湖北当道员,“亲开钱铺,黩货营私。”
“这是要实据的。”张佩纶问道,“确有其事否?”
“自然有。王家的钱庄开在汉口,你去问浙江的京官,何人不知?”
“那就是了。”张佩纶便往下念:“及跻枢要,力小任重,不恤人言;贪秽之声,流闻
道路。议者谓:前大学士沈桂芬履行清洁,惟援引王文韶以负朝廷,实为知人之累。众口佥
同,此天下之言,非臣一人所能捏饰,方今人才杂糅,吏事滋蠹,纪纲堕坏,贿赂公行,天
变于上,人怨于下;挽回之术,惟在任人,治乱之机,间不容发,若王文韶者,才不足以济
奸,而贪可以误国。”
“好一个‘才不足以济奸,贪可以误国!’”盛昱插进去发议论,“这是对王某的定
评,亦是对吏治的针砭,然而亦不能独责王某,领枢廷者岂得辞其咎?”
“是的。”邓承修深以为然,“这点意思很可以叙进去。”说着,就要提笔添改。
“不必!”张佩纶劝阻,“恭王最近便血,病势不轻,勿为过情之举。”
邓承修接纳了劝告,同时也接纳了张佩纶的意见,特为添上一段:“乞特召一二亲信大
臣,询以王文韶素行若何?令其激发天良,据实上对。如臣言不诬,乞即将王文韶先行罢
斥,使朋比者失其护符,讯办者无所顾忌,天下之人知朝廷有除奸剔弊之意,庶此案有水落
石出之时。如臣言不实,则甘伏讪上之罪。”
斟酌停当,由盛昱代为抄缮。诸事皆毕,时已入暮。外面“清流腿”和“清流靴子”都
还未散,一见他们三个人,立刻趋陪左右,旁敲侧击地探问。这三个人只矜持地微笑着,显
得神秘而严重。最后,张佩纶才说了句:“铁翁有封事。大家明天看邸抄吧!”
邓承修号铁香,人称“铁汉”,凡有搏击,毫不容情。这一道奏折,可以猜想得到,必
为王文韶而发,更可以预料得到,词气必不如洪良品那样缓和。加以这一天夜里,刑部会同
步军统领衙门,大捉户部书吏,益见得大案大办,情势严重,所以第二天中午,专有关心时
局的人守在内阁,等看邸抄。
午初时分,发抄原折以外,上谕下来了,说的是:
“本日召见军机大臣,据王文韶力求罢斥,恳请至于再三。王文韶由道员历任藩臬,擢
授湖南巡抚,著有政声,是以特召为军机大臣,并令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数年以来,
办事并无贻误。朝廷简任大臣,一秉至公;该给事中称为沈桂芬所援引,即属臆度之词。现
在时事多艰,王文韶受恩深重,惟当黾勉趋公,力图报称,仍着照常入直,不得引嫌固辞。”
王文韶虽被留了下来,但案子却并不马虎,上谕中说:
“至云南报销一案,迭经谕令麟书、潘祖荫严行讯办,定须究出实情!景廉、王文韶有
无情弊,断难掩饰。着俟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后,添派惇亲王、翁同和会同查办。”
前后对看,慈禧太后的意思便颇费猜疑了。有一说,王文韶没有学到沈桂芬的清慎,却
学到了他的柔媚,深为慈禧太后所欣赏,所以对这一案,有意保全庇护。另一说则正好相
反,认为慈禧太后大权独掌,身体亦已复元,一定要大刀阔斧作一番整顿,眼前不让景廉、
王文韶抽身,正是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拿他们两人置之于法,作为彻底整饬吏治的开始。
但不论如何,添派惇亲王和翁同和会同查办,意味着案子只会大,不会小,特别是有亲
王在内,更意味着案内涉嫌的人,不止于三品官儿的崔尊彝和周瑞清。向例,涉及一二品大
员的案件,方派亲王查办。

※ ※ ※

从中午审到晚上,商人也好,户部的书办也好,都是支吾其词,始终不肯透露实情,秋
审处的总办,主审本案的刚毅相当焦急。
“堂上一直在催!”他跟他的同僚说,“上谕上‘定须究出实情’这句话,得有交代,
我看,只好动刑了。”
刑部司官问案,重在推求案情,难得用刑,但这一案情况特殊,大家都觉得刚毅的办法
亦未尝不可,只有另一个总办沈家本,态度比较缓和。
“那些票号掌柜,户部书办,平日起居豪奢,何尝吃过苦头?只要吓一吓他们就行
了。”沈家本说,“能不动刑,最好不动。”
“你倒试试看!”刚毅不以为然,“我原来也是这么想,无奈民性刁顽,真是不到黄河
心不死。明天一定得有个结果,此案千目所视,刑部不能丢面子。”
于是第二天问案的情形就不同了,传了提牢厅的差役伺候着。将人犯带上堂来,刚毅先
提警告,倘有人不说实话,自己皮肉受苦。接着便从商人王敬臣问起。
“王敬臣,你开票号,岂有不知同行例规的道理?凡是捐官上兑,请诰封之类的,应纳
官项,向例都由票号经手代办。你们跟六部书办,都有往来,外省官员汇到票号的银子,用
到什么地方,那有不晓得的道理?你说,云南汇来的银子,是怎么支出去的?”
“回老爷的话,实在不知道。”
“还说不知道!”刚毅大怒,使劲拍着桌子说:“我教你知道!掌嘴!五十。”
“喳!”值堂差役齐声答应。
其中一个右手套着皮掌,踏上前来,对准王敬臣的脸就抽,左右开弓,手法极其熟练。
王敬臣“哗哗”大叫,抽不到十下,就打落了两个牙齿,满嘴是血。
“我招,我招!”
只要犯人一说“招”,行刑的就得住手,不然便有处分,但其中当然也有出入。王敬臣
为人吝啬,从吃上官司,一个小钱都不肯花,差役恨他,所以“招”字已经出口,还使劲抽
了他一巴掌,将门牙都打掉了。
这一下识得厉害,王敬臣比较老实了,说听潘英章谈过,云南汇来的银子,是办报销用
的。崔尊彝到京以后,曾经有两封给周瑞清的信,是由他铺子里的伙计送去的。
“信上说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信是封口的。”
刚毅自己也发觉了,这话问得多余,便又喝道:“还有什么话?一起说了,省得费事。”
“小的不敢隐瞒,就是这些话。”
看样子,也就是如此了。刚毅吩咐押下王敬臣,另问户部跟工部的书办。
这些人就不如王敬臣那样老实,熬刑不招。刚毅自觉刑部司官,须格外讲法,不便动用
大刑,只好改换方式,请沈家本用水磨功夫去套问。
旁敲侧击,一层一层慢慢往里逼,总算从户部书办褚世亨口中套出几句话,云南报销案
是云南司一张一卢两书办拟的稿,派办处一陈一沈两书办经手复核以后,才送上司官,转呈
堂官画的稿。
 
所获虽不多,无论如何是抓着了线索。刚毅当面向堂官细陈经过,决定采取稳健而不放
松的宗旨,即刻行文户部,将张、卢、陈、沈四书办“严密查传,迅予咨复。”
复文很快地就到了,说这四个书办都传不到,已经奏请捉拿。
“这太不成话了!”潘祖荫很生气,“奉了旨就咨户部,请他们看管书办,结果还是让
他们逃走。这算怎么回事?”
“回大人的话,”刚毅答道:“这明明是有意纵放,正见得畏罪情虚。大可严参。”
“参是要参的,案子还是要办,只是线索中断,如之奈何?”
“不要紧,还有周瑞清一条线索。”
于是据实奏陈,指责户部云南司司官“难保无知情故纵情弊”,除查取职名饬令听候查
办以外,周瑞清既曾与崔尊彝通信,则洪良品所参,并非无因。只是周瑞清为三品大员,未
经解任,不便传讯,奏请饬令周瑞清将崔尊彝的原信呈案,以便查核。
此奏一上,不但照准,而且因为周瑞清既有接受崔尊彝信函情事,特命“解任听候传
质”。这一下显得案子又扩大了,不过周瑞清倒还沉着,看到上谕,首先就派听差当“抱
告”,拿了崔尊彝的两封信呈上刑部。
信里不过泛泛通候之语,于案情无关。刚毅看完了,往桌上一丢,冷笑着说:“这又何
足为凭?崔尊彝给他的信,当然很多,随意找两封不关痛痒的送来,以为可以搪塞得过去,
这不太拿人当傻小子了吗?”
因为有此反感,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派一官两役去传周瑞清。
“这就不对了,上谕是‘听候传质’,质者对质,是跟崔潘二人对质,此刻怎么可以传
我?”
“是跟王敬臣对质。”派去的“七品小京官”说话也很厉害,“上谕并未明指跟崔、潘
对质。请吧,‘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
周瑞清无奈,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不过,周瑞清到底只是解任,并非革职,所以刑部司官亦不敢过分难为他,邀到部里,
以礼相见,围着一张圆桌相谈,就算是“传质”了。
问话的三个人,预先作过一番商议,不必问崔、潘贿托之事,就问了他也决不肯说,不
如侧面探询他跟崔、潘的交情,或者蛛丝马迹,有助于案情的了解。
这样,问话的语气恰如闲谈交游。周瑞清字鉴湖,便称他“鉴翁”,鉴翁长,鉴翁短,
相当客气,周瑞清亦就不能不据实相告。他说他与潘英章一向熟识,跟崔尊彝在以前没有见
过面。只因他有个捐班知县的侄子,分发云南,跟崔尊彝一起在军营里当差,交情很好。他
的侄子在云南因为水土不服而得病,全亏崔尊彝尽心照料,所以他亦很感激其人。
光绪元年开恩科,周瑞清放了江南的主考,取中的举人中,有一个崔应科,是崔尊彝的
堂弟,加上了这一层渊源,才通信认为世交,崔尊彝的信中,称他为“世丈”的由来在此。
他亦承认,崔尊彝对这位“世丈”,常有接济,但小军机无不如此,逢年过节都有外官的馈
赠,无足为奇。
“鉴翁,”沈家本问道,“有件事,不知有所闻否?听说潘道由昆明进京的时候,就不
打算再回云南了,在云南的产业都已处置净尽,一家十三口灵柩,亦都盘回安徽。”
“这倒不甚清楚。”
“据安徽奏报,潘道至今未归,他是六月底出京的,现在九月初,计算途程,早该回
家。不知道他逗留在那里?”沈家本紧接着说:“鉴翁跟他至好,自然有书信往来,可能见
告?”
周瑞清想了一下答道:“我没有接到过他的信。不过他一家十三口灵柩,都寄停在荆
州,或者因为迂道湖北,耽误了归程,亦未可知。”
这话就颇为可疑,话锋中听得出来,崔尊彝的行踪,他是知道的。不过,既然他不肯承
认,亦就无可究诘,很礼貌地将他送了回去。
案子搁浅了。整个关键在崔尊彝和潘英章身上,这两个人不到案,就是将在逃的书办抓
到了,依然无用,因为没有对证,便可抵赖。
就在这个时候,刚毅升了官,外放为广东的一个好缺,潮嘉惠道。潘祖荫指派赵舒翘接
手,主办本案。他手里原有件王树汶的案子,因为涂宗瀛调职,接任河南巡抚的李鹤年,听
信任恺的话,力主维持原谳,河南京官大哗,言官纷纷上奏指摘,弹劾李鹤年包庇任恺,因
而又指派河道总督梅启照复审。而梅启照居然又跟当年杨乃武一案中的胡瑞澜一样,站在巡
抚这一面。所以赵舒翘建议堂官,由刑部提审,估计全案人犯解到,总在年底。有此一段空
闲的工夫,正好接办本案。
阅过全卷以后,他提出一个看法,认为正本清源,先要就事论事,查核云南报销案中,
那一项可以报销,那一项不可以报销?
潘祖荫认为这话很有道理,并且引伸他的看法,确定了办理此案的宗旨,将案内所有涉
嫌人犯汇齐。审讯对质,要问枉法不枉法,当以应销不应销为断。


于是传讯户部及工部的承办云南报销案的司官,各递“亲供”。有的说:“军需用款,
均按照同治十二年前成案办理”;有的说:“查照咸丰年间例案核办”;有的说:“遵照同
治九年奏定章程核销”,各人一个说法,各人一个根据,纷歧叠出而语焉不详,刑部只知道
其中必有毛病,却不知毛病何在?
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奏请饬下户部、工部堂官,指派干练的司官秉公核算,一时帐簿
纷繁,算盘滴答,刑部大堂,热闹非凡。
这一来,王文韶装聋作哑就有装不下去之势了,因为说他受贿巨万,他可以表示清者自
清,浊者自浊,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越泰然便越显得问心无愧。但在他署理户部尚书
任内,已经核销结束的案子,奉旨重新核算,便无异朝廷明白宣告:王文韶不可信任。
不但他自己如此想法,清流也在等候这样一个时机。自然又是张佩纶动手,等慈禧太后
万寿一过,便上了一个“请饬枢臣引嫌乞养,以肃政体而安圣心”的折子,将王文韶贬得一
文不值,说他“即无秽迹,本亦常才,就令伴食中书,束身寡过,殆未能斡旋时局,宏济艰
难;今屡受弹章,望实亏损,度其志气消沮,愤懑不平,内发叹咤之音,外为可怜之意,久
居要地,窃恐非宜。”
接着引用乾隆朝的一个大臣,也是杭州人的梁诗正的故事。梁诗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
他辞官,而梁诗正恋栈不去,于是高宗趁南巡经过杭州之便,命梁诗正在家侍养八十岁的老
父,以为保全之计。张佩纶认为这个故事,正适用于王文韶:“例载:亲年八十以上,即有
次丁终养者。王文韶母年八十有三,终鲜兄弟,养亲乃人生至乐,当此崦嵫渐迫,喜惧交
萦,实亦报国日长,报亲日短之际。若听其去官终养,该侍郎家在杭州,有湖山以涤尘氛,
有田园以供甘旨。”如其不然,就算王文韶“持禄保身,其子庆钧,及其交游仆从,狂恣轻
扬,非王文韶所能约束,必令白首偏亲,目见子孙不肖之事,忧危惶惧,损其余年,殆非文
韶所忍出也。”
最后是在“以安圣心”这句话上做文章,说“皇太后圣躬虽臻康复,犹宜颐养舒勤,乃
九月初一日因邓承修劾王文韶,召见枢臣,二十二日因云南报销案,又召见枢臣,此两日并
无内外简放员缺,亦无各省急递章奏,当霜风渐厉之时,正几暇养和之日,乃以文韶奉职无
状,至增宵旰忧劳。该侍郎夙夜扪心,能无悚愧?”因而要求:将他的这个奏折,交下军机
处,“令王文韶善于自处。”
慈禧太后便真的不作任何表示,将原折发了下去。王文韶一看汗流浃背,识得张佩纶的
严重警告,如果再不“善于自处”,他还有更厉害的手段,要参劾他的儿子王庆钧以及门客
仆从,仗势恃强,所作的许多不法之事。
在他看,最恶毒的是,以为慈禧太后因为他的“奉职无状”而“宵旰忧劳”,当此秋风
多厉之际,亦不得安然怡养。这一挑拨,如果忽视,则慈眷一衰,真的可能有不测之祸。
于是,当天他就上了个奏请开缺的折子。慈禧太后胸有成竹,降旨慰留,预期着张佩纶
必不罢休,要看他第二个折子,说些什么?
张佩纶的第二个折子,对王文韶展开正面的攻击,措词运用,却另有巧妙。共是一折一
片,折子上说他才具不胜,如果慈禧太后据以罢斥,则发抄原折,可以不提云南报销案的弊
端,对王文韶还算是顾面子。但要说服慈禧太后,则又非提云南报销案的弊端不可,因而加
一个附片,指出云南报销案三可疑:
第一疑:“王文韶曾在云南司派办处行走,报销之弊,当所稔知。此案既致人言,必有
书吏在内,若于奉旨之日,即密饬司员将承办书吏,羁管候传,抑或押送刑部,岂不光明磊
落,群疑尽释?乃谳传函牍屡传,机事不密,任令远扬,归过司员,全无作色。人或曰:文
韶机警,何独于书吏则不机警?”
第二疑:“云南此案报销,将岁支杂款,全行纳入军需,本非常科,即疆吏声叙在先,
亦宜奏驳,既已含混复准,经言者论劾,若户部即请简派大臣复核,则过出无心,犹可共
谅。乃至户部堂官奏请复核,始与景廉面恳回避。风闻银数出入,散总不甚相符,且事先迅
催兵工两部,不及候复,率先奏结,尤为情弊显然。人或曰:文韶精密,何独于报销则不精
密?”
第三疑:“崔尊彝、潘英章为此案罪魁祸首,既据商人供称:汇款系为报销。状证确
凿,该两员即属有玷官箴。周瑞清已经解任,该两员不先革职,亦当暂行开缺,乃迭降明
谕,但曰:‘严催解送’。他枢臣即未见及,王文韶若欲自明,何以默不一语?人或曰:文
韶明白,何独于该两员处分则不明白?”
字里行间的指责,慈禧太后当然看得出来,第二疑暂且不论,第一疑指王文韶故意放书
办逃走,意在消灭罪证。第三疑是指王文韶包庇崔尊彝、潘英章。衡情度理,确有可疑。
因此,持着这一折一片,慈禧太后开始认真考虑让王文韶走路。继任人选,倒是早就想
好了的,此刻还要考虑的是,张佩纶分析事理,精到细致,不光是会骂人、会说大话。然则
该当如何重用?
思考未定,便只有暂且搁置,于是王文韶第二次上折辞官,又蒙慰留。但语气跟前不同
了,说“览其所奏各情,本应俯如所请。不过军机处及总理各国事务办事需人,王文韶尚称
熟悉,着仍遵前旨,于假满后照常入直。”
这“尚称熟悉”四个字,是军机章京看风头所下的贬词,经宝鋆和李鸿藻商量过,奏请
裁可而见诸明发上谕的。熟悉朝章故事的,一看王文韶落得这四个字的考语,就知道他非出
军机不可了。
王文韶自己却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他的亲族故旧,门客僚属,平素出入门下的一班
人,聚讼纷纭,意见甚多。主张自己知趣,及早抽身的固多,认为反正面子已经丢完了,里
子不能不要也有,慈禧太后虽然精明,到底是妇人心慈,不见得会听信张佩纶的话,罢斥枢
臣。再有一派认为要引退也得等些时候,张佩纶一上弹章,随即请辞,看来完全受他摆布,
面子上未免太下不去。
王文韶对这个看法,颇有同感,还想看看再说,无奈坏消息不一而足。先是江苏巡抚卫
荣光奏报,据崔尊彝的家丁呈报,说他家主人在丹徒县旅途病故。丹徒县就是镇江府城,虽
为循运河入长江、到皖南的必经之地,但崔尊彝死在九月,丹徒县接到崔家家丁的呈报是在
十月,何以在镇江逗留如此之久,又何以迟一个月呈报,情节自然可疑,所以上谕命卫荣光
确切查明,崔尊彝是否病故?
其实用不着查,与卫荣光的奏报同时传到京里的消息,说崔尊彝是服毒自杀的,这就见
得情虚畏罪了。赵舒翘听得这话,大为紧张,案中两名要犯,已经去了一个,如果潘英章步
崔尊彝的后尘,也来一个“病故”,那时死无对证,周瑞清可以逍遥法外,全案亦就永远要
悬在那里,因而不能不采取断然的手段。
他做事向来有担当,也不必禀明堂官,将王敬臣和周瑞清的家丁谭升,秘密传讯,软哄
硬逼,终于又榨出来一些内幕。据谭升供认:崔、潘二人到京后,跟他家主人都常有往还。
这倒还不关紧要,王敬臣供出来一段事实,对周瑞清却大为不利。
他说:潘英章从他那里取去的银票,其中有一张是由百川通票号来兑现的。于是传讯百
川通的店东,承认周瑞清跟他的百川通有往来。上年九月间,周瑞清拿来一张顺天祥的票
子,存入百川通,换用了他那里的银票,显然的,这是周瑞清的一种手法,不愿意直接使用
顺天祥的银票,免得落个把柄。
此外王敬臣还说,有个户部云南司的“孙老爷”,也曾经拿潘英章用出去的票子,到他
那里取过银子。这都是“通贿有据”,户部奏请将周瑞清暂行革职,以便传讯。户部云南司
的“孙老爷”,是不是主稿的郎中孙家穆,自应查究,亦请先行解任。
照准的上谕一下,赵舒翘立即执行,亲自带人逮捕周瑞清,先送入户部“火房”安置,
不准家属接见。送进去的铺盖、用具、食物,无不仔细检查,连馒头都掰开来看过,怕内中
夹着什么纸条。
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王文韶不能不再一次面奏,恳请准予开缺养亲。慈禧太后没有
准,也没有不准,只说:“先下去!另有旨意。”
等军机退了下去,跟着又“叫起”,指明只要宝鋆和李鸿藻进见。
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召见必是为了咨询继任王文韶的人选。照例两名汉军机大臣一南
一北,王文韶的遗缺应该挑南边人来补,宝鋆夹袋中虽有人物,但资望都还差得远,所以他
很知趣,将这个人情卖了给李鸿藻。
“兰翁,”他说:“一上去自然是谈王夔石空下来的位子,凡有保荐,请你作主。”
李鸿藻对这件事亦早就想过,但一直有左右为难之感,形势很明显地摆在那里,不是翁
同和就是潘祖荫,潘祖荫是会试同年,翁同和是弘德殿多年的同事,而且交情一向不错,虽
然他前几年依附沈桂芬,形成壁垒,但为国求贤,决不能摒绝此人,不作考虑。
既然如此,不妨听听宝鋆的意见,于是拱手答道:“不敢、不敢!正要向佩公请教。如
今物望,不出翁潘,倘或不能兼收并蓄,去取之间,请问佩公,于意云何?”
宝鋆亦很圆滑,不愿意“治一经、损一经”,荐翁就得罪了潘,反之亦然。而且所荐能
用,也还罢了,就怕荐甲用乙,得罪了被用的人,更加犯不着,所以不置可否:“这两位都
负一时清望,难分轩轾。只好看上头的意思了。”
这虽是很滑头的话,对李鸿藻却是一个启示,“看上头的意思”是最聪明的办法。
“论资望,论才具,无胜过翁同和、潘祖荫的。”李鸿藻说:“请皇太后择一而用。”
“就叫翁同和去好了。”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裁决,显得胸中早有成竹。
“是!”李鸿藻接着又说,“不过书房也要紧。翁同和入值军机,书房是不是要添人?”
“师傅就不必添了。”慈禧太后说,“皇帝是该骑马拉弓的时候了,得找两个人替他
‘压马’。”
这自然是在满蒙王公中物色,李鸿藻随即答奏:“若论骑射,自然是伯王当行出色。”
“可以!就教伯彦讷谟诂在毓庆宫行走。”慈禧太后又说,“我看世铎当差很谨慎,让
他在御前大臣上学习行走,跟伯彦讷谟诂一起照料书房好了。”
世铎是礼亲王,亲贵之中没有“王爷”架子的,就只有他。李莲英依礼节跟他下跪,他
竟还跪以报,一时还传为笑话。李鸿藻心想,礼亲王并无内廷行走的差使,慈禧太后亦绝少
召见,未必深知其人,何以忽然说他“当差谨慎”?想来这必是向李莲英一跪得来的好处。
遇到这种差缺的委派,军机向来不表示意见,退下来立刻拟旨上呈。但翁同和入值军机
的上谕未见发下,军机处怕事有变化,不敢声张。
直到下午四点钟方始定局。军机章京立刻到翁家去送喜信,接着便有贺客到门。但翁同
和挡驾不见,说是消息不确,不敢受贺。他自己溜出后门去看李鸿藻,打听情形。
李鸿藻说得很坦率,对他和潘祖荫之间,无从取舍,双双保荐,结果是慈禧太后自己决
定,用了翁同和。
翁同和以贵公子做了二十几年的京官,平日虚心学习,随处留意的,就是做官的规矩和
奥妙,一听李鸿藻的话,立刻便作了个决定,非辞一辞不可。
于是回家便拟了个奏折,说是军机处总揽庶政,才不胜任,而且现在入值毓庆宫,如果
兼任要差,怕贻误圣学,恳请收回成命。
这是以退为进的手法。因为“命翁同和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的上谕,午前上呈,午后才
发,这就显得慈禧太后在他与潘祖荫之间的抉择,一直煞费踌躇,换句话说,这名军机大臣
是勉强巴结上的。京里这几年原有两句话:“帝师王佐、鬼使神差”,是说皇帝的师傅,亲
王的辅佐、洋鬼子国度的使节和神机营的差使,都是登龙捷径。所以照现在的情形看,必有
妒忌的人讥讪,说他是靠了“毓庆宫行走”这个衔头,才当上了军机大臣。所以要辞一辞,
表示君子对进退出处,毫不苟且。
当然,一辞辞准了,变成弄巧成拙,岂不糟糕?这一层他有十足的把握,无须顾虑。任
命枢臣,是何等大事,那有轻易变卦的道理?而况以慈禧太后的果敢,也决不会出尔反尔。
这一道奏折上去,她必定传谕召见,有一番慰勉奖励的话说。这样,一方面是表示固辞不
获,勉任艰巨,一方面又可以表示顾全潘祖荫的交情,有意谦让,那不是面面俱到的“十分
光”的做法?
天不亮就进宫,毓庆宫还漆黑一片,翁同和喊苏拉点亮了灯,看书坐等。眼在书上,心
在御前,等天亮派人去打听“叫起”的情形。得报一共三起:第一起军机,是照例的见面;
第二起是他,也是必然的;第三起是潘祖荫,就费猜疑了。
莫非“大势”有变?翁同和在毓庆宫坐不住了,踱到南书房去观望风色。一进门便有人
纷纷向他致贺,他连连拱手,声声:“不敢、不敢!”然后将潘祖荫邀到僻处谈话。
“叔平,”潘祖荫性情伉爽,一开口就说,“你我都要感激兰荪。”
这话费解,他很沉着点点头,先答应一声:“是的!”静听下文。
“上头的意思,恭王多病,景秋坪又处在嫌疑之地,军机上要多添一个人,兰荪力赞其
成。所以,你也不必固辞了。”
这是说潘祖荫亦入军机。真是两全其美的办法,翁同和自然欣喜,但立刻就想到军机上
的忌讳。相传军机忌满六人,满了六个,必定有一个要出事。不过再一转念,自己正是鸿运
当头的时候,只要谨慎小心,持盈保泰,必可无事,也就释然了。
“说实话,”他趁机卖个人情给潘祖荫,“如果不是枢臣至重,非臣下所得保举,我的
折子上就要荐贤了。”
“承情之至。”潘祖荫忽然皱起了眉,“王夔石这一案,如何了局?”
翁同和想了想答道:“解铃系铃,还得疏通兰荪。”
他这话的意思是,王文韶为张佩纶所猛攻,而幕后的操持者是李鸿藻,只要他放松一
步,关照张佩纶不再讲话,形势一和缓,则以王文韶学沈桂芬柔婉事女主所得的“帘眷”,
不致于深究责任,那时就可以设法为他化解其事了。
“不然……。”
一句话未完,苏拉在门外提高了声音喊道:“翁大人!叫起。”
“我先上去,回头再谈吧!”
翁同和匆匆整冠理袍,掀帘而出,由西一长街进遵义门,只见御前大臣贝勒奕劻迎了上
来,拱手道贺,他以长揖还礼。
“请吧!不必带班了。”奕劻指着东暖阁说。
这是穆宗驾崩之地。翁同和是天阉,男女之爱,极其淡薄,惓惓深情,都注向父子、兄
弟、师弟之间,所以此时回想八年前的光景,大有悲从中来之感。当时总以为“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门生天子竟弃天下,十三年心血付之东流,从今以后,逐波浮沉,谨慎当差,
免于无咎而已。那知复为帝师,而且居然参与枢机。抚今追昔,哀乐交并,内心相当激动。
因此,进殿磕了头,讲话时便失去了他平日雍容不迫的神态,当慈禧太后以“世受国
恩、不应辞差”的话相责备时,他作了一番长长的辩解。
但是,讲来讲去只是“圣学为重,兼差则恐心志不专,有所贻误。”慈禧太后当然是一
再奖许勉励,最后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身子刚好,实在也还没有精神另外去挑人。”她说,“我平时想过多少遍了,总觉
得只有你靠得住,你不要教我为难。”
说到最后这两句,翁同和便有感激涕零之意,磕一个头,再无推辞:“臣遵懿旨,尽力
报答,只怕才具不够,有负天恩。”
“我知道你肯实心办事,操守也好,只要肯破除情面,没有做不好的。”慈禧太后又
说:“潘祖荫在南书房当差多年,性情虽耿直,也是肯任劳任怨的,我也让他进军机了。”
“是!”翁同和略停一下,听慈禧太后不曾开口,随即跪安退出。
由于王文韶的罢免,翁同和、潘祖荫的入值军机,部院汉大臣当然得有一番调动。调动
名单,是由李鸿藻主持,他将他的同年,在兵部很得力的副手左侍郎许应骙,调补王文韶的
遗缺户部左侍郎。许应骙的遗缺,补了黄体芳,他还在当江苏学政,未回京前,由精通律学
的刑部左侍郎薛允升兼署。
这些调动,对王文韶并无关系。但是,张佩纶九月间由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升任正五
品的詹事府右庶子,此时更调署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两个月之中,连升五级,这番异样的
拔擢,加以正式担负言责,使得王文韶惊心动魄,知道再不知趣,逗留不走,还将有极难堪
的事发生,不能不奉侍老母,急急离京。
京官离京回东南各省,通称“回南”,虽有水旱两途,但携眷而行,向走水路,以通州
为水陆交会转驳之地。王文韶“官司”未了,岂能安心上路?所以借眷口行李众多,所雇船
只,一时不齐为名,在通州赁了房子,暂时住下来等候消息。
人情势利,官场更甚。俗语说的是,“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因为太太
死了,老爷是现任官儿,自有趋炎附势的人来送丧,老爷死了,官也没有了,那个还来理睬
孤儿寡妇?王文韶如今丢了官,而且还可能有不测之祸,所以除了极少数至亲好友以外,其
他平时奔走于“王大军机”府第,受过好处的人,怕张佩纶、邓承修等人的笔尖一扫到,牵
连生祸,都绝迹不至,因而王文韶悄然独处,书空咄咄,大有穷途末路之感。
最难堪的还是他的八十三岁的老娘,四年之前,王文韶以湖南巡抚内召入军机,迎养老
母。其时直隶、河南都在闹旱灾,但沿途地方官办差,无敢怠慢,要船有船、要车有车、要
伕子有伕子,午晚两顿必是鱼翅席,临走还有馈赠。一路风光,谁不说“王太夫人福气好”?
四年之后,境况大不相同。她记得当年在通州“起旱”,由仓场侍郎领头发起,大开筵
宴,“为王太夫人接风”,特地传了京里有名的班子,唱了三天戏。如今冰清鬼冷,只有刚
到那天,通州知州送了一个“一品锅”,此后就再也不理了。
“真不如死掉的好!”王太夫人含着眼泪对儿子说:“我一死,你报了丁忧,看在这分
上,他们就不忍心再难为你了!”
“娘!娘!你千万宽心,好好养息。”王文韶着急地说,“万一你老人家有个三长两
短,他们更有文章好做,教儿子怎么再做人?”
“唉!”王太夫人叹口气,“爬得高、跌得重。这个官不做也罢。”
不作官也不能了事,王文韶心里在想,但愿云南报销案到此为止,不往下追,那就上上
大吉了。
消息不断地来,案子越来越热闹,一个牵一个,株连不绝。由孙家穆牵出另一名主事龙
继栋,由龙继栋牵出御史李郁华,照例先解任、次革职、然后收捕下狱。潘英章也被革了职
“并着云南督抚和该员原籍湖南巡抚,沿途各督抚一体严拿送部。”照这样子下去,到头来
一定牵涉到自己身上。
因此,王文韶如坐针毡,日夜不安,想来想去,不能不在最后一步上有所布置。于是备
了一份重礼,派他的儿子王庆钧悄悄进京,钻门路找到李莲英那里,将礼送了上去。
到了第三天才有动静,李莲英派人将他找了去,王庆钧见面请安,叫他“李大叔!”
 
李莲英便也老实不客气,称他:“世兄!令尊的意思我知道了。现在正在锋头上,要避
它一避。大家平时交好,能尽力我无不尽力。世兄回去说给老人家,等上头口气松动了,我
自然会有话说。总而言之,事情没有大不了的,不过要等机会,看情形。”
“事情没有大不了的,”这句话足以令人宽心,“不过要等机会、看情形”,就不妙
了。王庆钧真想说一句:“李大叔,只要你肯拍胸脯,一肩承当,那怕汉口的那家钱庄,双
手奉送,亦所甘愿。”
正当他在打主意,如何措词,能再许个宏愿而又不致太露痕迹时,李莲英又往下说了。
“事情呢,不是我说,你老人家当初也太大意了些。”李莲英用低沉郑重的声音说:
“我们自己人,透句话给你,你可千万只告诉你老人家一个人。”说到这里,定睛看着王庆
钧,要等他有了承诺才肯往下说。
“是!”王庆钧肃然垂手,“有关你的话,我绝不敢乱说。”
“你说给你老人家,该走走太平湖的路子。”李莲英说,“六爷多病,七爷又闲得慌。
天下大事,都在这句话里头了。”
“是,是!李大叔这句话,学问太大了。我回去,照实禀告家父。”
这句话真是含着绝大的学问,王庆钧还无法理解,只有他父亲喻得其中的深意。原来醇
王静极思动,颇想取恭王的地位而代之,但身为皇帝的本生父,鉴于前朝的故事,要避绝大
的嫌疑,公然问政,决无此可能,唯有假手于人,隐操政柄,这个人就是李鸿藻。
王文韶自己知道,在旁人看来,他是属于恭王一系的。这还不要紧,坏事的是,他又被
看作总理衙门一派,接承了沈桂芬的衣钵,在主战的清流,便认为他难逃媚洋误国的罪名,
自然深恶痛绝,必欲去之而后快。
转念到此,又找出张佩纶参他的折底来看,其中有一段话,便益具意味了:
“恭亲王辛苦艰难,创立译署,文祥以忠勤佐之,中兴之功,实基于此。而其时风气未
开,人才未出,洋情未尽得,军务亦未尽竣,文祥赍志以殁;不幸而丁日昌、郭嵩焘辈出,
以应付之术,导沈桂芬背恭亲王、文祥卧薪尝胆之初心,而但求苟且无事。于是人人争诟病
译署,而外夷乃日益骄矣!比来夷焰稍熄,其机可以自强,而老成渐衰,其势亦不可以自
恃。两府要政,悉恭亲王主持,近以五十之年,久病未愈,必调摄得宜,始能强固;故译署
之任,宜有重望长才,共肩艰巨,与枢廷旧臣,合谋协力,乃足使天下省事,而恭亲王省心
委之文韶,其能胜任愉快乎?”
看到这里,王文韶深为失悔,早不见机,原来清流亦有在“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
门一献身手的雄心。倘或当初保荐张佩纶之流在总理衙门行走,或者遇有重要洋务,类似对
俄交涉中,让张之洞参预那样,请派此辈会同看折,又何致于会有今日纠缠胶葛,难解难分
的局面?
于今一切都晚了,只有李莲英“该走走太平湖的路子”那句话比较实在。
要走醇王的路子,最适当的莫如重托翁同和。出京以前,跟他原曾有过一番长谈,翁同
和的短处是不甚肯担责任,长处是在谨密小心,托他不一定管用,但决无泄密坏事之虞,大
可试上一试。
于是,他亲笔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派专差送至京里。翁同和接信并无表示,他倒是有
心帮王文韶的忙,但跟李莲英的态度一样,要“等机会、看情形”,而眼前的情形,对王文
韶是更为不利了。
这一个月,京里大出参案。首先是阎敬铭参奏户部司官出身,外放为藩司道员的三个汉
人,一个旗人,他们的姓氏是姚、杨、董、启,以前在户部素有“四大金刚”之称。阎敬铭
的折子中说:“苞苴暗昧莫明,往事尤难根究,臣亦不知其现时居官若何?而外则表率属
员,内则关系部习,似此久著贪劣,难谓既往不究”,因为“既公论之佥同,即官箴之难
宥”!所以请旨将此辈“一并罢黜,更不准其潜来京师居住,免致勾结包揽,诱坏仕风。”
最后更申明立场:“臣职非纠弹,而忝领度支;此之不劾,无以肃部务而儆官邪!”
折子发到军机,宝鋆首先大摇其头:“既往不究,与人为善。这样子追诉,而且都是无
根的游词,如果也认真去办,则纷扰伊于胡底?”
当然,“四大金刚”盘踞户部多年,宝鋆先掌户部,后来以大学士“管部”管的亦是户
部,也有多年,看到这个折子,自不免刺心。此外翁同和觉得所参过于空疏,潘祖荫认为阎
敬铭要整顿,先得从眼前做起,不宜追论既往。算起来,军机大臣中只有一个李鸿藻,对阎
敬铭抱持同情的态度。
但是,慈禧太后很欣赏阎敬铭的这个折子,“这才是破除情面,这才是实心办事。”她
说,“好些人当我心慈,不会给人下不去。”又说,“三品以上的官员,放缺都先召见过,
意思是我手里用的人,我自己再把他们打下去,岂不伤知人之明?这些话都错了!国家不是
家务,不能感情用事,不然一定糟糕。我自己觉得这一层上头,我最拿得稳。施恩是施恩,
办事是办事,如果觉得自己所喜欢的人,就都是会办事的人,那就错到极点了。我两个兄
弟,自然是我喜欢的,但是他们无用,我就不能让他们负大责任。阎敬铭,我并不喜欢,然
而他的说话行事,真是行得正、坐得正,我不能不听他的。这个折子,当然要准,他是为了
整顿户部,朝廷准了他的办法,他再做不好,那时候自然可以问他。”
于是“四大金刚”,落了个“均着革职,即行回籍”的处分。
再一件案子就跟王文韶直接有关了。张佩纶先以云南报销案,户部堂官自请处分,认为
避重就轻,据实纠参,接着是吏部议处,罚俸一年,认为处分不当,以都察院堂官之一的身
分,拒绝在奏折上列名。
当阎敬铭奏报云南报销案核算结果,“含混草率”,参劾承办司官时,景廉和王文韶以
“失察”自请处分,张佩纶就上奏抗争,认为景、王是避重就轻。及至吏部议奏罚俸一年,
他又认为处分过轻,不肯会衔出奏,同时上折说明缘由,要求加重处分。慈禧太后因为这一
案已交刑部查办,一事不两罚,所以反倒搁置了。
此外邓承修参了左副都御史崇勋、巡视东城御史载彩,奉旨查办属实,分别革职。还有
个与邓承修齐名的刘恩溥,直隶吴桥人,官居浙江道御史,专好找旗人的麻烦,奏谏措词有
东方朔之风。曾有一个“黄带子”在皇城内设赌局,为讨赌债打死了一个以赌倾家的旗下世
家子,暴尸城下,无人过问。刘恩溥上疏,说这个黄带子“托体天家,势焰熏灼,以天潢贵
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此
死者,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合无饬下地方官检视
掩埋,似亦仁政之一扬。”词意若嘲若讽,以扬为抑。那时是慈安太后听政,降旨查办,革
了那个黄带子的爵位。“刘都老爷滑稽”的名声,就此盛传九城。
“刘都老爷”这回找上了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状元崇绮,他是奉天将军,府尹叫松林,
一般颟顸无能。刘恩溥将他们两个一起参,其中的警句是:“将军崇绮,除不贪贿外,则无
所长;府尹松林,除贪贿外,亦别无所长。”奏折发抄,喧传人口。但真正的新闻是宝廷的
自劾。大年三十有一道上谕:“侍郎宝廷,途中买妾,自请从惩责等语。宝廷奉命典试,宜
如何束身自爱?乃竟于归途买妾,任意妄为,殊出情理之外。着交部严加议处。”
宝廷已经回京,新年中往还贺节,少不得有好事的人问起,宝廷并不讳言,而且唤他的
新宠出来见客。这是个长身玉立的美人,芳名檀香,可惜有几点白麻子。
宝廷一向风流放诞,这一次的“途中买妾”已是第二回,头一回是在同治十二年。
同治十二年乡试,宝廷放了浙江的副考官。考官入闱之前,国防严密,摒绝酬酢,出闱
以后就轻松了,尤其是乡试,闱后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菊绿时”。浙江巡抚杨
昌浚作东,请正副考官徐致祥和宝廷去游富春江,访严子陵钓台的古迹,坐的是有名的“江
山船”。
这“江山船”从明初以来,就归“九姓”经营,叫做“九姓渔户”。明载大清会典,元
末群雄并起,明太祖大败陈友谅于鄱阳湖,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远窜于浙南一带。明
太祖为惩罚叛逆,不准他们在岸上落脚,因而浮家泛宅在富春江上,以打渔为生,九姓自成
部落,不与外人通婚。
水上生涯,境况艰苦,打渔以外,不能不另谋副业,好在船是现成的,不妨兼做载客的
买卖。严子陵钓台所在地的“九里泷”一带,风光胜绝,骚人墨客,寻幽探胜,自然要讲舒
服,所以“江山船”也跟无锡的“灯船”,广州的“紫洞艇”一样,极其讲究饮馔。久而久
之,又成了珠江的“花艇”,别有一番旖旎风光。
江山船上的船娘,都是天足,一天两遍洗船,自然不宜着袜,跟男子一样,穿的是浅口
蒲鞋,但制作特别讲究,鞋头绣花,所以浙江人称这些船娘,叫做“花蒲鞋头”。
宝廷是旗人,喜欢天足女子,所以一上了江山船便中意。那只船的“花蒲鞋头”名叫珠
儿,有旗下大妨娘的婀娜,兼具江南女儿水样的温柔,宝廷色授魂与,将量才的贽敬,作为
藏娇的资斧,量珠聘了珠儿。只是这桩韵事,既玷官常,亦干禁例,所以跟船家约好,他自
己由旱路进京,船家自水路送珠儿北上到通州,再由他出京来接。结果人船俱杳,是根本不
曾北上,还是中道变计,化为黄鹤,根本无法究诘。更无法报官,算是吃个极大的哑巴亏。
这一年典试福建,闱中极其得意,解元郑孝胥的诗笔,更为他所激赏。带着门生的诗
卷,取道浙江,由蒲城到衢州,归浙江的地方官办差,坐的自然是江山船,便遇见了这个长
身玉立,有几点白麻子的檀香,纳之为妾。
由于上一次的教训,宝廷这一次学得乖了,江山船到了杭州,另外换船循运河北上,带
着新宠一路同行。不过也不便明目张胆地同舟共宿,变通的办法是,自己坐一号官船,另外
备一条较小的船安置檀香。一大一小两条船,衔尾而行,到了海宁地方遇上了麻烦。
麻烦是派在小船上照料的宝廷的听差自己找的,办差的驿丞不知道这条小船也算“官
船”,不加理睬。那听差仗着主人的势,大打官腔,彼此起了冲突。等宝廷出来喝阻时,驿
丞已经吃了亏回衙门申诉去了。
海宁知州是个“强项令”,闻报大怒,料知宝廷自己不敢出面来求情,便下令扣留小
船。说主考回京复命,决无中途买妾之理,冒充官眷,须当法办。
这一下宝廷慌了手脚。他也知道平日得罪的人多,倘或一闹开来,浙江巡抚据实参劾,
丢官还丢面子。倒不如上奏自劾,还不失为光明磊落。
打定了主意,上岸拜客,见了知州,坦率陈述,自道无状。海宁知州想不到他会来这么
一手。到底是现任的二品大员,不能不卖面子,不但放行,还补送了一份贺礼。
宝廷倒也言而有信,第二天就在海宁拜折,共是一折两片,条陈福建船政,附片保举福
建乡试落第的生员两名,说他们精通算学,请召试录用。这都是表面文章,实际上另外一个
附片,才是主旨所在。
附片自劾,亦须找个理由,他是这样陈述:“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奴才典闽
试妇,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
分继,遂买为妾。”又说:“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层蒙恩眷,他人有罪则言之,己有罪,则
不言,何以为直?”
象这样自劾的情事,慈禧太后前后两度垂帘,听政二十年还是第一遭遇见,召见军机,
垂问究竟,没有人敢替宝廷说话。李鸿藻痛心他为清流丢脸之余,为了整饬官常,更主张严
办,因此交部议处的逾旨一下,吏部由李鸿藻一手主持,拟了革职的处分。
这是光绪九年正月里的一桩大新闻,其事甚奇,加以出诸清流,益发喧腾人口。当然,
见仁见智,观感不一,有人说他名士风流,也有人说他儇薄无行。已中了进士的李慈铭,除
去张之洞以外,与李鸿藻一系的人,素来气味不投,便斥之为“不学”,而且做了一首诗,
大为讥嘲,用的是“麻”韵:
“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船娘上使槎。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义女弹
乌柏,惯逐京倡吃白茶。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这首诗中第二联的上句,用的是弹劾贺寿慈的故事,下句是说宝廷在京里就喜欢作狎邪
游。这是“欲加之罪”,宝廷处之泰然,但檀香却大哭了一场。说起来是为了“江山九姓美
人麻”的一个“麻”字,唐突了美人,其实别有委屈。宝廷虽一直是名翰林,但守着他那清
流的气节,轻易不受馈遗,所以也是穷翰林。不善治生而又诗酒风流,欠下了一身的债。债
主子原以为他这一次放了福建主考,是文风颇盛而又算富庶的地方,归京复命,必定满载而
归。谁知道所收贽敬,一半作了聘金,一半为檀香脂粉之需,花得光光。
如果宝廷还是侍郎,倒也还可以缓一缓,不道风流罪过,竟致丢官,债主子如何不急?
日日登门索债,敲台拍凳,口出恶言。檀香见此光景,不知后路茫茫,如何了局,自然是日
夕以泪洗面了。
宝廷却洒脱得很,虽革了职,顶着“宗室”这个衔头,内务府按月有钱粮可关,本旗有
公众房屋可住,便带着两个儿子,携着“新宠”迁往西山“归旗”。山中岁月,清闲无比,
每日寻诗觅句,他那部题名《宗室一家草》的诗稿,亦经常有人来借阅,最令人感兴味的,
自然是那首《江山船曲》:
“乘槎归指浙江路,恰向个人船上住。铁石心肠宋广平,可怜手把梅花赋;枝头梅子岂
无媒?不语诙谐有主裁。已将多士收珊网,可惜中途不玉壶。”
但最后自道:“那惜微名登白简,故留韵事记红裙”,又说:“本来钟鼎若浮云,未必
裙钗皆祸水”。隐然有“祸兮福所倚”之意,就大可玩味了。
于是有人参悟出其中的深意,认为宝廷是“自污”。清流已如明末的“东林”,涉于意
气,到处树敌,而且搏击不留余地,结怨既多且深,祸在不远,所以见机而作,仿佛唐伯虎
佯狂避世似的,及早脱出是非的漩涡,免得大风浪一来,惨遭灭顶。此所以“故留”韵事,
“不惜”微名,而裙钗亦“未必”都是“祸水”。
 
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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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月里又一件为人引作谈助的“怪事”是,军机忌满六人的传说,“不可不信”。有
人指出:从同治以来,军机两满两汉,加上恭王,一直是五个人。光绪二年三月,景廉入
值,不久就出事:文祥病殁。光绪五年年底,李鸿藻丁忧服满,即将复起,预定仍旧入值军
机,等于又是六个人,而除夕那天,沈桂芬突然下世。以后左宗棠进军机,幸亏不久就外放
到两江,得以无事。年前王文韶罢官,翁同和、潘祖荫翩入枢廷,当时便有人担心要出事。
果不其然,潘祖荫迎养在京的老父潘曾绶,好端端地忽然一病不起,潘祖荫只当了三十多天
的军机大臣。
这一下,刑部尚书的底缺,亦得开掉。汉侍郎之中,没有资望恩眷都可以升为尚书的
人,而慈禧太后很想用彭玉麟作兵部尚书,因而将张之万调到刑部,新补兵部尚书彭玉麟未
到任前,派户部尚书阎敬铭兼署。
潘祖荫闭门“读礼”,自然也要思过。回想任内两件大案,一件云南报销案,倒是每一
步都站得住,另一件王树汶的冤狱,就不同了。从头想起,先办得不错,中途走了歧路,几
乎铸成大错。
这一案的变化,起于涂宗瀛的调任湖南巡抚,河南巡抚由河东河道总督李鹤年继任。任
恺跟李鹤年的关系很深,便抓住机会,想靠巡抚的支援,维持原案。李鹤年本来倒也没有什
么成见,只因河南的京官,为这一案不平,议论不免过分,指责他偏袒任恺,反激出李鹤年
的意气,真的偏袒任恺了。
但是王树汶不是胡体安,已是通国皆知之事,这一案要想维持原谳,很不容易。因此、
任恺为了卸责,又造作一番理由,说王树汶虽非胡体安,但接赃把风,亦是从犯。依大清
律:强盗不分首从,都是立斩的罪名,所以原来审问的官吏,都没有过失。
一件冒名顶替、诬良为盗的大案,移花接木,避重就轻,变成只问王树汶该不该判死
罪?正犯何在,何以误王为胡?都摆在一边不问,言官大为不满,纷纷上奏抗争。于是朝命
新任河东河道总督梅启照复审。
梅启照衰病侵寻,预备辞官告老了,当然不愿意再得罪人,而且所派审问的属员,亦都
是李鹤年在河督任内的旧人,因而复审结果,维持原案。复奏发交刑部,秋审处总办赵舒翘
认为前后招供,疑窦极多,建议由刑部提审。奉到上谕:“即着李鹤年将全案人证卷宗,派
员妥速解京,交刑部悉心研鞠,务期水落石出,毋稍枉纵。”
这一下李鹤年和梅启照都不免着慌。杨乃武一案是前车之鉴,浙江巡抚杨昌浚和奉派复
审的学政胡瑞澜,所得的严谴,他们当然不会忘记。于是商量决定,特为委托一个候补道,
进京游说。此人是潘祖荫的得意门生,居然说动了老师,维持原谳。
但赵舒翘不肯,以去留力争,公然表示:赵某一天不离秋审处,此案一天不可动。潘祖
荫劝说再三,毫无用处,而就在这相持不下之际,潘祖荫报了丁忧。
办完丧事,预备扶柩回苏州安葬,此去要两年以后才能回京,在京多年的未了之事,要
作个结束。细细思量,只有这一案耿耿于怀,因而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张之万,坦然引咎,说
为门下士所误,赵舒翘审理此案,毫无错误,请张之万格外支持。
就为了有这样一封信,赵舒翘才能不受干扰,尽心推问,全案在二月底审问确实,王树
汶得以不死,而承审的官员,几于无不获罪。镇平知县马翥革职充军,李鹤年和梅启照“以
特旨交审要案,于王树汶冤抑不能平反,徒以回获属员处分,蒙混奏结。迨提京讯问,李鹤
年复以毫无根据之词,晓晓置辩,始终固执,实属有负委任,均着即行革职。”
冤狱虽平,但这一案并不如杨乃武那一案来得轰动,因为一则案内没有小白菜那样的风
流人物,再则云南报销案峰回路转,又是一番境界了。
被革了职的潘英章,由云南的督抚,派人解送进京,一到就被收押,不准任何人跟他见
面。但一关好几天,并未提堂审问。这因为张之万不如潘祖荫那样有魄力。期望分担责任的
人,越多越好,要求加派大员查办。军机处问了惇王的意思,奏请加派户部尚书阎敬铭,刑
部左侍郎薛允升会同办理,因而耽误了下来。
当然,审问潘英章,并不需他们亲自到堂,各派亲信司官,连同赵舒翘,一共是五个人
会审。
“潘英章!”赵舒翘问道:“你跟崔尊彝等人,是何关系,先说一说。我可告诉你,你
是革了职的,不说实话,就会自讨苦吃。”
在用刑的威胁之下,潘英章非常知趣,“我一定说实话。崔尊彝是云南善后局总办,同
官一省,向来交好,周瑞清是世交。”他说,“龙继栋原是我当知县的时候的幕友,知县交
代,亏空了一笔公款,是龙继栋拿他的住屋借了给我抵债的。”
“李郁华呢?”
“李郁华到云南做过考官,因为是同乡,彼此有过往来。”
“你跟崔尊彝是怎么起意,进京来游说云南报销案的?”
“崔尊彝为报销案很着急,急于了结以后,预备辞官回家。去年我补了永昌府,奉旨进
京引见,崔尊彝亦要进京,当时便托我替他帮忙,找周瑞清托户部司员代办,较为省事。这
完全是因为怕户部书办有意刁难的缘故。”
问到这里,赵舒翘先看一看由顺天祥、百川通两家查出来的帐目,记明崔尊彝由云南汇
到京里的银子是十八万五千两,另外借用顺天祥两万八千两,总数二十一万三千两。这笔巨
款的来路去向,一直不明,此刻弄清楚了潘英章的人事关系,便得从这里入手,查问究竟,
案情就容易清楚了。
于是他问:“汇到顺天祥的银两总数,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共计十八万五千两,公款只有十万七千六百两……。”
这笔公款是预备办报销津贴部里用的,此外有崔尊彝、潘英章私人的款子,以及代云南
官员汇到京里的私款,总计十八万五千两。编列三个字号:福、恒、裕。如果是公款开支,
便用“福记”名下的存款,而这个户头,最初只支用了五万两。
“到京以后,我就找周瑞清谈报销的事,周瑞清不愿意管,再三恳求,他才答
应……。”潘英章仿佛有些碍口似的,停了下来。
“答应了怎么样?”
潘英章想了一会,终于老实招供,“周瑞清到户部去打听,这个案子归云南司主稿孙家
穆承办。正好龙继栋跟孙家穆同司,所以托他跟孙家穆去商量,讲定津贴八万两,先付五万。
后来在周家付了孙家穆四万五,余款……。”
“慢点!”会审的沈家本打断他的话问:“说定五万,怎么又变了四万五?”
“是这样的,”潘英章很吃力地说,“我请周瑞清扣下五千两,等到兵、工两部议准,
手续都清楚了以后再付。”
“那么,其余的三万两呢?”
“其余三万两,等崔尊彝到京,结案以后自己付。”
“既然这样,扣下五千两在情理上就不通了。如果你认为孙家穆没有办妥,兵、工两部
未曾议准,可以扣住那三万两不给,为什么先扣五千两?”沈家本问道,“你想想看,是不
是情理不通?”
他问得含蓄,赵舒翘却是直揭其隐,“这五千两,”他问,“是不是给周瑞清的酬劳?”
潘英章早就在路上便接到警告了,千万不能牵涉到周瑞清跟他以上的人物,所以用斩钉
截铁的声音答道:“决不是!”
“然则所为何来?好了,这话暂且也不问你。”赵舒翘说:
“你再往下讲。”
“到后来我就不大问到这件事了,一来要忙着引见,二来,水土不服、身子不爽,一直
在龙家养病。”
“龙继栋也用过百川通的银票,是你送他不是?”
“不是!”潘英章说,“我自己有一万银子,划出五千给龙继栋,是还他的房价。另外
送了四百两银子,是津贴他的饭食,送他老太太的寿礼。”
“李郁华呢?有没有帮着你游说?”
李郁华是个不能“共事”的人,潘英章一到京,跟周瑞清和龙继栋谈起云南报销案时,
就受到过警告。此时老实答供,同时又说:“李郁华曾经一再问起,我也不敢冷落他,所以
拿崔尊彝托买东西这件事,转托李郁华去办。”
“这是什么意思呢?”
潘英章苦笑不答。其实这是无须问得的,当然是借此“调剂”之意,要问的是,李郁华
得了多少“好处”?
“托李郁华买的什么东西?”
“是人参、鹿茸这些珍贵药材。”
“交给他多少钱?”
“是……,”潘英章想了想说,“两千五百多两银子,细数记不得了,是开了单子买
的。”
“李郁华是不是照单子买了?”沈家本问。
“大致照单子的。”潘英章说,“有些东西买不到,或者货色不好没有买。一共买了两
千一百多两银子。”
“这就是说,多下四百两银子,可曾缴回?”
潘英章迟疑了一会才答:“送给他了。”
问官相视而笑,又彼此小声商量了一下,由刚毅问道:
“你将你替崔尊彝经手的帐目,说一遍看。”
“是!”潘英章眨着眼思索了好一会,很谨慎地答说:“备用报销银一共十万七千六百
两,我代崔尊彝买东西,花了九千四百多两,余下一万五千八百多,交给他本人了。”
“那十万七千六百两,是云南的公款?”
“是的。”
“这一说,除掉部费八万两,余下的两万七千六百两,是崔尊彝挪用了?”
沈家本的这一问,分清了眉目,略有倦意的问官,无不精神一振,凝视着潘英章,要看
他怎么说?
潘英章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回答:“这,这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叫‘也可以这么说’?事实俱在!现在我们替崔尊彝算笔帐看,他自己私项是三
万二千两,借用顺天祥两万八千两。就是六万,再挪用公款两万七千六百两,总共八万七千
六!”沈家本提高声音问道:“一个道员进京引见,何致于用到这么多钱?”
翻来覆去的盘问,问到这一句上,才是击中要害。但问官的想法不同,有人求水落石
出,有人讲“就事论事”,赵舒翘感念潘祖荫在王树汶这一案上的自悔鲁莽,歉然谢过,因
而对他在云南报销案上所持的“完赃减罪”,不事苟求的宗旨,觉得应该做到“不为已甚”
这句话。而此时正是他该执持宗旨的时候。
于是,他先咳嗽一声,意示他有话要说,接着看一看左右,是打个招呼,等于在说:
“稍安毋躁,且等我说完。”
未说之前,先看一看潘英章的神态。他眨着眼,凝望着砖地,显得非常用心的样子,此
时只要一声断喝,便可以教他张皇失措,但赵舒翘不愿意这么做。
草草问了几句,吩咐还押,接下来便是提审孙家穆。潘英章未到案以前,都推得一干二
净,此刻人证俱在,无可抵赖,他见风使舵,觉得不如和盘托出,一则见得诚实不欺,再则
责任分开来担负,罪名可减,所以一堂下来,案情纵非水落石出,大致也都明白了。
当然,周瑞清是个关系特殊重要的人物,孙家穆只管在报销上替崔尊彝弥缝,他所收的
四万五千银子,都分了给本司的官吏,与堂官无涉。如说王文韶、景廉受赂巨万,当然是周
瑞清过付。但是,牵涉到一二品大员,非司官所能讯问,因而在眼前,要问他的,也只是如
何在崔尊彝、孙家穆之间说合而已。
他的供词与潘英章的话无甚出入,问到应付五万,何以只付四万五,为何留下五千?他
却说不出一个究竟。只表示那五千两银子,一直未曾动用,仍旧存在顺天祥,便是他未曾受
过任何“好处”的明证。
案子办到这里,分开两部分在“追”,明的是追人追赃,照孙家穆所供,凡曾分到钱的
官员,是奏请解任或革职,到案应讯,书办则由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逮捕。有的逃掉、有的
畏罪自尽、有的心惊肉跳,但也颇有人鼓掌称快,认为经此雷厉风行的一番整顿,官场风
气,将可丕然一变。
暗的部分是重新调集顺天祥、百川通的帐簿,清查崔尊彝的收支,要想揭开一个疑团:
何以他进京一趟,要用掉八万多两银子。
盈千上万的进出,自然用的是银票。由崔尊彝写条子通知顺天祥、百川通开票,而银票
承兑,大致亦可查明来龙去脉,银楼、绸缎铺、药店,都有他们往来相熟的银号代为兑过崔
尊彝所开的票子。一笔一笔追根到底,连崔尊彝花在“八大胡同”的缠头之资,亦很清楚,
这样结算下来,有着落的花销,总计是五万三千多,还有三万四千多银子,不知去向。
“这用到那里去了呢?”沈家本向问官表示看法:“三万四千多银子,不是一个小数,
总要有个交代。不然……。”
不然如何呢?他虽未说,大家亦都了解,言官未见得肯默尔以息。
“再说,惇王对这一层看得很重,如果含混了事,也怕他不会善罢干休。”
“很痛快地说吧,”赵舒翘将双手一摊,“明知道他这三万四千多银子,用在什么地
方,只是死无对证,我们不能武断,说这笔款子一定是送给谁了。各位看,这话是不是呢?”
这话当然说得是,连沈家本都不能不默认。
“于此可见,这件案子入手之初,就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住崔潘两人,才是正
办。如今,崔尊彝死了,什么话也都不用说了。”
“崔尊彝虽死,有周瑞清在。”沈家本大声抗争。
再要提审潘英章时,他忽然告病,派人查看,倒是实情。但虽不能到堂应讯,却递了一
纸“亲供”,说明崔尊彝何以进京引见,要用到如许巨款?亲供上说:
“崔尊彝素性浮华,用度挥霍,其将灵柩眷属带出,沿途有小队数十名护送。到京后,
又将银两带给其弟崔子琴;将寄停荆州灵柩扶回原籍安葬,自己带回眷属,先至涿州为儿女
护亲,后到京居住。多购服物玩好,商贾不绝于门,是以费用浩大。迨由京回南,川资必
巨,亦可想见。且崔尊彝到京后在五月中旬,五月以前用款内,如革员代为买物各项,有各
铺供词帐单可据。崔尊彝自行买物之款,有顺天祥铺伙查出帐单为凭。革员于五月间出京,
崔尊彝向该号取银,大半在六七月间,其余款作何使用,实不知情。”
这份亲供,要紧的话,只在最后几句,崔尊彝的不知去向的款项,用在潘英章出京后的
六七月间,这时阎敬铭已经到任,云南报销案亦早已结束,不需再向王文韶、景廉行贿。
就为了有这个看法,会办大员都觉得案子办到这里,应该奏结,不须再多作追索。但
是,惇王却不是这样的看法。
惇王派到刑部会审的两名官员,是内务府的郎中,一个叫文佩,一个叫广森。
这两个人比其他承审官员占便宜的是:对于京城地方情形,十分熟悉。照他们的访查,
崔尊彝诚然“素性浮华,用度挥霍”,但就是他实际用掉的六万银子之中,也有许多虚帐。
换句话说,表面是“多购服物玩好,商贾不绝于门”,其实并未用到六万银子,有些款子是
在这个名目掩饰之下,用到别处去了。
因此,惇王仍旧主张严追,同时认为崔尊彝帐目中,所列的“冰敬”及“节礼”,亦应
该彻查。这使得翁同和等人都大感为难,外官馈赠,向有此例,不能视作受贿。如果要照惇
王的意思彻查,那就牵连无穷,根本不是了局。然而百端譬解,惇王总是不以为然,于是案
子想结亦无法结了。
日子拖得一久,不免就有流言,甚至还传到醇王那里。他是很看重翁同和的,当时就写
信忠告,劝他远避嫌疑。翁同和问心无愧,除了复信道谢之外,觉得好笑,也就置之不理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单纯。慈禧太后召见麟书、召见薛允升,都问到云
南报销案,唯独对他不曾提起,见得流言亦已传到慈禧太后耳中,对他已有所怀疑,疑心他
站在王文韶这面,有意弥缝。这分猜疑,如果不加消释,是件很不妥的事,所以翁同和相当
着急。
不过,翁同和当了三十年的京官,由师傅而军机大臣,在内廷行走了二十二年,见得事
多,经历的风波亦多,自然不会做出什么自落痕迹的举动来。这一案只要能够快快结束,尘
埃落地,浮言自息。
因此,他指示他派去会审的两名工部司官,从中策动,该查的尽快查,该问的尽快问,
不断催促,案子的头绪,亦愈来愈清楚。崔尊彝虽有三万多两银子的去向不明,但除此之
外,供词中并无牵涉到景廉和王文韶的地方,就事论事,也应该是结案的时候了。
于是,他首先向麟书接头,因为这一案原派的是他跟潘祖荫查办,从潘祖荫丁忧以后,
他就成了唯一了解全案首尾的人,所以也就无形中成了主持全案的人。一谈起来,麟书跟他
的意思相同,亦希望早早结束,了却一桩差使。
“本来早就该结了,只为五爷始终不肯松手。叔平,你是跟五爷一起奏的旨,五爷若是
有什么不在道理上的言语,我们不便申辩,要靠你来挡他。”
这意思是说,如果翁同和能对付得了惇王,案子就很快地可以结束,否则就要拖到惇王
无话可说时,才能奏结。
“好的。”翁同和毅然答应,“我来挡。”
“除了五爷,咱们现在一共是五个人,得先聚在一起谈一谈,而且也得推出一个主持的
人来。”
“说得是。就在舍间小集好了。那一天?”
“太匆促了也不必,总得让刑部有个预备。我看过了节挑一天,等我跟张子青、薛云阶
谈定了日子,再来奉告。”
过了端午节,定在五月十三聚集翁家。主客一共只有五个人,正就是奉派查办这一案的
五大臣。除了翁同和以外,麟书亦愿意帮景廉、王文韶的忙,阎敬铭着眼在整顿户部风气,
张之万深通黄老之学,向来无所作为,一切都推在刑部侍郎薛允升身上。
薛允升字云阶,西安人,跟翁同和是同年,通籍就在刑部当司官,浮沉郎署十七年,才
外放为江西饶州府。看起来仕途蹭蹬,其实倒是大器晚成。这十七年中翻破了律书会典,不
但精通刑名之学,而且深谙牧民之道,所以由饶州府扶摇直上,四年工夫当到山西按察使。
其时正是河南、山西大旱灾,山西从巡抚曾国荃以下,以办赈为第一大事,臬司虽掌一
省刑名,但也奉令参与赈务,襄助阎敬铭,综核出纳,点尘不染。第二年以优异的劳绩,调
升山东藩司,署理漕运总督。光绪六年内调为刑部侍郎,是潘祖荫极得力的助手。
云南报销案本来与他无关,由于阎敬铭的保荐,特为派他会办,而张之万毫无主张,所
以实际上是由他主办。就律例而论,当然要听他的意见。
于是薛允升一口气背了八条律例,都是有关贪赃枉法的,背完了又说:“本案科罪,皆
以此八条为断,最要紧是这两条:‘官吏因事受财,不枉法,按赃折半科罪’,‘不枉法赃
罪,一年限内全完,死罪减二等发落,流徒以下免罪。’”
后一条大家都明白,也就是潘祖荫“完赃减罪”这个办法的由来。但第一条却颇费解,
大都不明白什么叫“按赃折半科罪”呢?
“是这样的,”薛允升又作解释,“受赃枉法,与虽受赃不枉法,情形不同,前者罪
重,后者罪轻,所以‘按赃折半科罪’。话虽如此,所谓折半,另有明文规定。受赃枉法,
得赃在八十两以上者绞监候,按照赃折半计算,不枉法受赃,应该在满一百六十两,方处绞
刑。而明文规定满一百二十两者绞,照实计算是按赃减三分之一科罪。这是有禄之
人……。”
“慢慢,”麟书问道:“什么叫有禄之人?”
坐在他旁边的翁同和先后当过两次刑部堂官,律例亦相当熟悉,因而代为答说:“月俸
米在一石以上者谓之‘有禄人’,不及一石者,就是‘无禄人’。”
“喔!”麟书又问:“无禄人怎么样?”
“无禄人枉法受赃一百二十两以上者绞,不枉法只是杖一百,流二千里。”
“然则现在很清楚了,关键在枉法不枉法。”阎敬铭环视周遭,最后眼光落在薛允升身
上。
“老前辈,”薛允升从容答道,“枉法不枉法,原指刑名而言,律载:‘事后受财不枉
断者,准不枉法论’,这个‘断’字,便指断案。象这个报销案,既然都有例案,只能说他
引例不当,却不能说他枉法。”
“既然如此,”阎敬铭慢吞吞地说了句:“都算不枉法。”
“是!”薛允升重复一句:“只好算他们不枉法。”
“失入不如失出,庶几见得朝廷仁厚。”麟书看着阎敬铭问:“丹翁意下如何?”
阎敬铭拱拱手:“我无成见,悉听公议。”
“那就请云阶主持,按律定罪。”翁同和特别加重语气:
“悉依律例。”
 
这中间自然也有些斟酌。有的该加重,有的该轻减,也得定个宗旨出来。”
“轻减只怕不能了。就这样子,惇王已经不肯点点头,再说轻减,他决不肯领衔出奏。”
大家都觉得麟书的看法不错。为了应付惇王,翁同和提出一个办法,定罪分两种,一种
是按律拟定,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法外原情,有所增减,一种是一律酌量加重。拟好罪名,
请惇王去决定。
这个办法总算很尊重惇王,足以安抚他的“不平”。接下来便谈到当面复奏该说的话,
以及推那个来说。
“自然是丹翁前辈……。”
“不!”阎敬铭打断翁同和的话说:“不是你,便该子青,何用我来说话。”
阎敬铭的意思是翁同和是军机大臣,张之万是刑部尚书,论地位、谈职掌,都不该由他
发言。这当然带着谦虚的意味,因此,在翁同和以“奉旨会办,与本身职司无关”的说法,
再度敦促时,他也就答应了。
于是刑部在薛允升主持之下,逐一按律例的明文规定,加减定罪。第一张单子拟好,才
发觉那天在翁家商定的宗旨不切实际,果真按律定罪,是太轻纵了。
于是他不得不跟张之万去商量,略陈缘由以后,接着说道:“就拿福趾来说,他虽是云
南司的掌印郎中,可是云南报销案,是主稿孙家穆承办,一同画押的时候,并不知道其中有
什么情弊,事后风闻,向孙家穆问起,才分到了四千两银子。依‘事后受财律’,作不枉法
论,罪名是杖一百流三千里,又依‘不枉法赃罪,一年限内全完,死罪减二等发落,流徒以
下免罪’的律例,只要将四千两银子吐出来,就可无罪。这从那方面来说,都是交代不过去
的。”
“是啊!”张之万问道:“该如何补救呢?”
“原定两条宗旨,一条按律定罪,一条加重,请惇王定夺。如今第一条行不通,自然是
行第二条,竟无须乎再跟惇王请示了。”
这是理所必然,势所必至的办法,但张之万不敢作主,他吞吞吐吐地说:“我看,再琢
磨琢磨,仍旧要请会办诸公合议。”
越说越不对了,这样明白的道理,竟还要“琢磨,琢磨”!薛允升心想,张之万但求长
保禄位,只要不妨碍他的前程,尽可放手办事。因而退了下来,亦不必再跟阎敬铭等人商
议,径自交代司官,衡量情罪,斟酌加重,大致应减二等的,都减了一等。
定谳以前,还有一道画供的手续。薛允升分访会办各大臣,说明不得不加重定罪的缘
故,约定五月十九齐集刑部“过堂”,就请惇王到刑部商量复奏结案。
这天午正时分,会办五大臣都已到齐,刑部大堂的公案已经移去,一字并列五张太师
椅,正待落座之际,有人匆匆来报,说是惇王驾到了。
原来约他未正议事,不想提前了一个时辰,是不是他也要参与过堂?在大清会典上,似
乎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例。不过这时没有工夫去考查,只能先接了进来再说:
亲王仪制尊贵,又是在衙门,自然依礼行事。张之万与薛允升是本部堂官,在大门外站
班,其余的在二门站班。等惇王的轿子一抬进来,又赶到大堂阶沿下,肃立相迎,停轿启
帘,只见惇王穿的是公服,一路跨出轿子,一路拱手,连声说道:“少礼,少礼。”
照开国之初的规矩,一品大员见亲王都是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以后礼数稍减,但也得磕
头。不过惇王赋性简略,不喜欢闹排场,所以照他的意思,五大臣都只是半跪请安。
“刑部我还是第一次来。”他四面看了一下问:“这就是陆炳的‘锦衣卫大堂’吗?”
惇王口中的“锦衣卫大堂”,大概是戏中的说法,但陆炳当过锦衣卫指挥,而刑部亦确
是前明的锦衣卫,说得并不错,所以张之万答应一声:“是!”
“那么‘镇抚司’呢?在那儿?”
张之万回身向西南、西北两个方向一指:“就是如今的‘南所’、‘北所’。”
“北镇抚司有杨椒山种的一棵槐树,如今还在不在?我看看去!”说着,惇王就要举步。
张之万大吃一惊,又称“南监”、“北监”的南北所,是暗无天日的地方,岂能让亲王
入目?而且从恭王上年七月,一病至今,惇王颇有不甘于投闲置散的模样,眼前为云南报销
案,主张严办,纠葛不清,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如果见了监狱中的种种不堪情状,找上什
么麻烦,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因此,只好硬拦,“回王爷的话,”他屈一膝说道:“刑狱是不祥之地。王爷金枝玉
叶,万不宜到这种地方。再说,杨椒山手植的那株老槐,早就不知道在那年枯死,当柴烧
了。”
惇王倒不是发了恻隐之心,有恤囚之意,只为索性好奇,从来没有见过监狱是什么样
子,想开开眼界,既然张之万这么说,自不便坚持,便笑笑作罢。
然而张之万仍旧在为难。过堂画供,是不是请惇王参与呢?稍微多想一想,便知不符定
制,决不可行。但不请他参与,又将他安置在何处?如果不是大堂正坐,便得请他到堂官聚
会办事之处的白云亭去休息。无奈刑部地势最低,连附近的都察院,大理寺常要闹水,有名
的“水淹三法司”。如今五月里霪雨不绝,白云亭“宛在水中央”,进出都用几案排成桥
梁,又如何请惇王去坐?
就在他这踌躇之际,惇王已窥出端倪。喊一声:“青翁!”
“是!之万在。”张之万很尊敬地回答。
“你们过堂。”他指着东面说,“我就在那儿坐一会,你不必张罗我,办你的事。”
“这,这屈尊王爷了。”
“不要紧,不要紧!就当我观审的老百姓好了。”
这句话,大家都听了进去,也都有了戒心,看样子惇王是特意来看过堂的,得要当心,
别弄出什么毛病,让他抓住。
“丹翁,”张之万低声说道:“惇王在这里,咱们不宜南面正坐吧?”
“这话倒也是。”
“我看这样子,咱们分坐两边,中间空着。丹翁看这个章程,使得使不得?”
“妥当得很。”阎敬铭环视同列说道:“咱们就坐了吧!时候也不早了。”
于是又要谦让一番,最后还是按科名先后分上下,阎敬铭居首,坐了东面第一位。
西面第一位是张之万,然后是麟书、翁同和、薛允升,一一坐定。司官按名册逐一传提
犯人到堂,按罪名轻重分先后,第一个是孙家穆,第二个是周瑞清,长跪阅供,伏在地上画
了花押,随即押了下去,全案人犯一共二十多人,费了两个钟头,方始完事。
接着,便请惇王居中正坐,拟议罪名,薛允升呈上一张单子,惇王接过来轻声念道:
“己革户部云南司主事孙家穆在司主稿,宜如何洁己奉公,乃因核办该省报销,得受赃
银七千两入己。虽据查明均系应销之款,于法无枉,究属贪婪不职。按:有禄人不枉法赃一
百二十两以上,罪应拟绞。现据该革员将赃完缴,若照一年限内全完例,减罪二等,未免轻
纵,孙家穆应于完赃减等拟徒三年例上……。”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大声问道:“怎么死罪一减,减成三年徒刑吗?”
“是!”薛允升答道:“死罪减一等,是流刑,流刑减一等徒刑。徒刑分五等,最少一
年,最多三年。”
“那不太便宜他了?”
“是。”薛允升说:“所以拟照应减二等,酌加一等,仗一百,流二千里。”
惇王不响,接着往下看:
“已革太常寺卿周瑞清,虽无包揽报销及分赃情事,惟以三品正卿,入直枢垣,辄敢商
令龙继栋向孙家穆说合,并由伊过付银两,实属荒谬。受财人孙家穆业经于完赃减二等罪
上,酌加一等拟流,周瑞清合依‘说事过钱为首,受财人同科’例拟仗一百,流二千里。”
惇王将单子一放,用一种近乎负气的声音说:“不用再看了。我只请问:案情牵涉很
广,是一案一案奏复,还是都叙在一个折子上?”
问到这话,该由与惇王一起奉派的翁同和答复,“想一起奏复。”他说,“应治罪诸
人,当然用奏折,此外用夹片。”
“用几个夹片?”
“想用三个。”
“那三个?”
这样一句接一句号钉着问,颇有咄咄逼人的模样。翁同和不免感觉威胁,但他说话一向
从容惯了的,所以表面上还听不出来,平平静静地答道:“第一个是奏复洪良品参景廉、王
文韶;第二个奏复陈启泰参云南督抚贿遣道府,蒙办报销;第三个,户部、工部堂官,包括
区区在内,均难辞失察之咎,应请交部议处。
惇王听了又不响,乱眨着眼在思索,一堂寂然,空气僵闷。好一会,才听他问道:“崔
尊彝来京里办报销,云南督抚说是毫不知情,这话你们大家想想,说得通吗?”
“说不通也没有办法了。”阎敬铭慢吞吞地说:“只有寄望以后切实整顿。”
“照这样说起来,云南督抚,难道一点儿罪过都没有?那岂不太不成话了。”
罪过是有的。”翁同和答道:“不过是‘公罪’。”
大清律规定,居官虽犯错误,不涉于私,叫做“公罪”。应交吏部议处,与刑部无关。
所以薛允升接着说道:“云南督抚的公罪,共有两项:第一、崔尊彝所动用的是捐局‘平
余’,这跟州县钱粮的‘火耗’一样,照例不入官库,但究系公款,而且动用至十余万两之
多,该省督抚,不应漫无稽考。其次,崔尊彝劣迹昭彰,而该省督抚拿他保列‘卓异’,送
部引见,难免失察之咎。”
“卓异?”惇王纵声大笑,“云南出这样子的卓异官儿,难怪滇越边境多事了!”
这是他题外的牢骚,没有人答他的腔。薛允升将话题拉了回来,他说:“此案在王爷亦
只能请旨交部议处。”
这句话很有分量,大家都暗暗佩服。惇王等于无形中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放过云南督
抚,提到他念兹在兹的景廉和王文韶,特别是王文韶。
“那没有下落的三万多银子呢?”
又提到这话,会办五大臣无不头痛,面面相觑,无人答话。
“还有,”惇王似乎突然想起:“那,那三万两呢?”
跟孙家穆约定的数目是八万两,付过五万,待付三万,惇王所指的就是这三万两,“那
是公款,还存在顺天祥。”张之万答道:“等结案以后,自然责成顺天祥缴库。”
“这就想不通了。既说是八万,何以付了五万就准奏销了?”惇王问道:“存着那三万
干吗?难道孙家穆怕银子烫手,竟不敢要?”
就案情而言,这是最讲不通的一点。翁同和却有个说法:“大概是怕丹翁清正,赶快结
案要紧,那三万两就顾不得要了。”
“承奖,承奖!”阎敬铭拱手答道:“这是不虞之誉。”
“哼!”惇王冷笑,“只怕不是孙家穆不敢要吧?”
大家都懂他的意思,是说这三万两银子,原是留着送景廉和王文韶的,只为陈启泰一
奏,平地掀起波澜,景、王二人就不敢要这笔钱了。
事涉暧昧,无法深论,麟书便说:“回王爷的话,案子办到这步田地,也就差不多了。
别的不说,起码赃款就追出来上十万,公家损失也有限。而况,这笔赃款,也原不该入官库
的。”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准理衡情,劝惇王不必坚持,又说法国正在越南用兵,滇越
边境吃紧,慈禧太后宵旰忧劳,不宜再拿这一案上烦廑忧,宜乎早早结案,好齐心合力对付
外患。
惇王再能干也对付不了五个人,而且他的理路亦不十分清楚,词令则更非所长,只好无
言告辞。
但从第二天起,惇王接连“递牌子”请求召见。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他向慈禧太后面
奏,力主严办,说会办五大臣,有徇私情事。可是,当慈禧太后问到:应该如何严办,徇私
的事实证据何在?他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这样到了第四天,传谕召见云南报销案会办五大臣,惇王当然也在内。依照预先的约
定,五大臣中,发言不由军机大臣翁同和,也不由刑部尚书张之万,而是阎敬铭领头奏复。
“案内,一个人不敢放松,案外,一个人不敢牵涉。”
阎敬铭这两句话,慈禧太后大为欣赏:“原该无枉无纵,案外更不必牵涉。”她停了一
下说:“这一案的罪名怎么样?”
于是阎敬铭掏出一张单子来,从孙家穆、周瑞清开始,将案内官员的罪名,逐一回奏。
一听有这么多人牵涉在内,慈禧太后的神色变得沉重了。
“国家多故,皇帝还没有成年。执法的人,敢于这样子舞弊。你们是不是办得太轻了
呢?”慈禧太后又说:“惇亲王!你有话,尽可以说。”
这似乎有点不测之威了,五大臣都有些困扰,唯独惇王精神十足,大声回奏:“潘祖荫
丁忧回南以前,就定下了‘完赃减罪’的章程,私底下授意给大家,现在就是照潘祖荫的章
程定的罪。”
这是公开的指责,当然要答辩,而对付惇王,则翁同和曾有承诺,所以他义不容辞地代
表大家发言。
“潘祖荫已经去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使不去,亦不是潘某一个人所能主持全案
的。”
“此案关乎风纪。”惇王的语气很固执,“总须遵旨严办。”
这句话中有了漏洞,翁同和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迭次上谕,都指示秉公办理,务期
案情水落石出。至今为止,未降严旨。即有严旨,亦当依律例办理,岂能畸轻畸重?律例
者,祖宗的成法,国家的宪章。而且旧例似此案情原只减一等,嘉庆年间方始减二等,仰维
仁庙圣意,岂肯姑息舞弊之人?为的是不枉法则情有可原而已。”
“枉法不枉法,怎么分别。”慈禧太后问道:“翁同和你讲来我听。”
“是!”翁同和答道:“以报销案来说,受了贿,不该销的销了,就是枉法,如果原来
就是该销的,虽然受了贿,于公事并无出入,就是不枉法。云南报销案,经户部查核,不过
所引成例彼此有出入,归根结蒂来说,到底都是该销的款子,自然不是枉法。”
这一说,慈禧太后释然了。惇王却又有话,他说:“如今是太后垂帘办事,倘或轻纵
了,将来皇上亲政的时候,必有议论。”
这话说得很不得体,慈禧太后当然觉得逆耳,翁同和又一次抓住机会,反驳着说:“惇
亲王失言了!皇太后垂帘已久,事事秉公持正。就拿这一案来说,一再面谕:务须斟酌妥当。
将来怎么会惹起议论?”
这才是持论得体,一方面有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一方面颂赞了慈禧太后的圣明。她深深
颔首,“我亦并无从重治罪的意思。不过,”由于惇王在前两次面奏时,一直忽视律例,所
以她加重了语意说:“治国以法,总得要照律例。”
“回皇太后的话,”阎敬铭答道:“无一字不符律例。”
一看惇王又要开口,翁同和心想,如说得罪亲贵,反正也得罪了,不如趁此机会,争个
结果,否则就不划算了,所以抢着说道:“臣的意思,本想依律减二等定罪,现在减一等,
由徒刑三年改为充军二千里,已经从重,如说还嫌轻,莫非要杀两个人?”
说到这里,翁同和有些激动,引用慈禧太后和惇王都知道的一个典故。为汉文帝执法的
“廷尉”张释之的故事:有人盗取高祖庙的一只玉环,张释之按“盗宗庙服御”律治罪,文
帝嫌轻,要改为族诛。张释之力争,以为盗高祖庙一只玉环便须族诛,那么万一有人盗高祖
长陵,又将治以何罪?
同样地,“如果不枉法是死罪,枉法又是什么罪?”翁同和又说:“臣等在书房,日日
为皇上讲明的,不过一个仁字,一个义字。倘或言而不能行,难道是要导君于刻?这决不是
惇亲王本意,更不是皇太后的本意。”
这番话引古喻今,还搬出“圣学”这顶大帽子,说得相当透彻。慈禧太后决定依从,但
亦不愿意使惇王难堪,便用嫂子劝诫小叔的语气,望着惇王说道:“你不妨仔细看看律例,
找人讲解明白,跟他们五个人好好商量。”
 
惇王完全不了解,这是慈禧太后为他找个借口好收篷,依然力争,“臣的意思,总宜在
此刻就在皇太后面前议定。不然,臣一个人怎么敌得过他们五个人?”说着,便磕下头去,
大有乞恩之意。
慈禧太后有些啼笑皆非。人家口口声声谈律例,没有一个字不在理上,而他竟出如此幼
稚的言词,不但不明事理,而且有失体统,唯有微微苦笑。
解铃系铃,还是翁同和自己转圜说道:“惇亲王不熟悉律例,臣等将治罪诸人,所引法
条,一一签出。惇亲王就明白了。”
“这也好。”惇王接口说道:“先将律例都摘了出来,请皇太后过目,引用得不错,臣
等再正式具折奏复。”
“这倒是句话。”慈禧太后说道:“就这么办。”
惇王再粗略,“这倒是句话”这句话,总还听得明白,意思是说他先前所说,都不象
话。慈禧太后虽不是有指责,在他听来,却很不是味道。
等退了下来,惇王又碰了翁同和一个钉子。他跟翁同和去商量,孙家穆和周瑞清在流二
千里以外,是不是还可以加一些别的罪名,如罚金之类?翁同和很不客气地说他,对律例一
点不懂,违法处置,会教天下人耻笑。
惇王装了一肚子的气,反倒老实了,答应第二天就“画稿”。
于是,翁同和随即写信告诉薛允升,连夜准备复奏的底稿,依照在御前的决定,将定罪
所引用的律例条文,一一查明出处,在专稿上加贴浮签。原说呈上慈禧太后阅定,其实只要
送请惇王看了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刑部司官携带着预备妥当的文件,进宫直奔内务府朝房。惇王在宫里各办
事处所,除了军机处以外,那里都可以休息,但他经常坐内务府朝房,因为第一,内务府朝
房的供应最周到,起坐最舒服,其次,惇王爱打听市井琐闻,无事可以找内务府的主事,笔
帖式来聊天。各部常有内廷差使的司官,都晓得这情形,所以有事要见惇王,都上这里来。
到了内务府朝房,但见惇王只穿一件米黄葛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竹榻上,一手一大
碗豆汁,一手一条酱瓜,喝一阵豆汁,咬两口酱瓜,“唏哩呼噜”和“嘎崩、嘎崩”的声音
交替作响,喝豆汁喝得热闹极了。
等喝完了,听差接过空碗,就手递上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惇王接过来抖开,吹两
口气,然后没头没脑地使劲一阵乱擦。
“好痛快!”他将热毛巾丢下,一眼瞥见刑部司官,便即问道:“你来找我不是?”
“是!”刑部司官疾趋而前,请个“双安”,接着捧上卷宗,“请王爷画稿!”
“好吧!画就画。我先瞧瞧。”
奏稿共是四件,一折三片。他不看折底,先看第一个夹片,正就是他要看的那一个:
“臣等查御史洪良品奏请罢斥舞弊枢臣一折,先经臣奕誴,臣翁同和遵旨详询洪良品,
据实复奏;奉旨:‘此案必须崔尊彝、潘英章到案,与周瑞清及户部承办司员及书吏号商,
当面质对,庶案情虚实,不难立见’等因。嗣经给事中邓承修奏参,枢臣被劾无据,事实有
因等情。奉旨:‘着添派惇亲王、翁同和会同查办’等因在案。
光绪九年二月二十五日,潘英章解送到刑部,臣等遵即会同将潘英章、周瑞清及户部司
员提集,一面查照洪良品说帖内,关说贿托各节,逐层研究。
据周瑞清供:伊系军机章京,入值十有余年。该处承办事件,向在公所面呈堂官核定,
从不至私宅回事。云南报销一案,伊与潘英章托龙继栋向承办司员商办,系实有其事,并未
向堂官关说。
据潘英章供:伊汇京报销一款,内中已付过五万两,未过付三万两:系津贴该部承办司
员及经手书吏,并无分送景廉,王文韶巨万之款。
据孙家穆供:本部堂官,委实无分用此款情事各等语。质之承办书吏及各该号商,均供
并不知情。复将顺天祥,乾亨盛两号帐簿详加考核,并无潘英章等馈送景廉、王文韶之款。
臣等再四研诘,各处查对,所有科道原参枢臣报销案内各节,委实查无其事。”
看到这里,惇王停了下来,总觉得为景廉、王文韶洗刷得这么干净,实在于心不甘,想
提笔改动几个字,却又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先搁下,再往下看:
“惟各省动钱粮军需报销,与年例奏销,判然两事;该省因军务倥偬,将两项笼统报
销,原属权宜办法,现在军务已平,自不应仍前并案办理。该尚书等未经查出,实属疏忽;
且于司员孙家穆等,并保刊京察一等之员外郎福趾,得受不枉法赃,均无觉察,亦难辞咎。
应请旨将景廉、王文韶并各该堂官,均查取职名,分别交部议处。”
看到这里,惇王气平了好多,因为景廉、王文韶的“公罪”上,措词甚重,而且“各该
堂官”也包括原任兵部尚书的张之万和工部尚书翁同和在内,无形中等于自请处分,总算是
光明磊落的。
这样一转念间,加上正是神清气爽,精神痛快的时候,便提笔画了两竖,是个草写的
“行”字,然后又照规矩只署爵号“惇亲王”。此外一折两片,亦都判了行,将笔一丢,大
声说道:“行了,拿走吧!”
刑部的司官,喜出望外。原以为这趟差使,必定极其罗唣,惇王会得提出许多疑问,就
算能够一一解答,他也不见得肯痛痛快快同意,往返传话,总要来回跑个两三趟,才能了
结。这么热的天,就跑出痧子来,也只好认命了。
那知不费唇舌,也不费等候的工夫,便都画了诺,这一诺,何止千金?自己办了这么一
趟漂亮差使,赏识的还不止于本部堂官,真正是得意之事!
于是他笑嘻嘻地先请个安,将卷宗取到手里,然后再请一个安,口中说道:“谢谢王
爷!”
这一谢,反成蛇足,惇王随即问道:“怪了,要你道谢干什么?”
那人也很有急智,接口答说:“谢谢王爷体恤下情,大太阳下,不教司官多跑。”
“喔,”惇王性情率直,脱口说道:“我倒没有想到该体恤你,让你少跑一趟。好了!
你回去吧。”刑部司官精神抖擞地,将一折三片传送会办五大臣,分别判了行,随即发抄呈
递。第二天齐集朝房候旨,慈禧太后竟未叫起,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折子太长,要留着细
看。这是情理中事,但到第三天,尚无消息,而且翁同和以军机身分照例进见时,“上头”
亦未提到这一案,那就很可怪了。
最着急的,当然是奉父之命,在京里打听消息的王文韶长子王庆钧,四处钻营,毫无头
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倒是他家的一个老仆,随着王文韶的宦辙,到过许多地方,
见多识广,人情熟练,断言决无他故。
“大少爷,你不要急!定下心来细想一想就知道了。惇王领衔的折子,已经将老爷洗刷
清楚了,太后难道竟不顾王爷跟那么多红顶子的面子,硬要翻话,不会的。”
“就怕惇王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当面见太后,节外生枝有许多诂。
“这也不会。这两天的‘宫门抄’没有惇王的‘起’。”
“啊,啊!”王庆钧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再说,还有李总管在里头说话,一定无事。”
王庆钧听得这番解释,略微宽心了些。果然,到了月底那天,云南报销案终于有了下
文,完全依照复奏治罪。景廉、王文韶“交部分别议处”。这一案办到这样的结果,言路认
为差强人意,都不再说话,案子大致算是定局。当然,也还留下一条尾巴:第一是追赃;第
二是吏部议处。
照常例,象这类议处的案子,至多三天,一定会有复奏,但这一案却牵延了好多天,因
为投鼠忌器,吏部尚书李鸿藻和广寿,都觉得该保全景廉。多方设法,研究律例的空隙,竟
无缝可钻,只好依例处分,专折奏复。
折子没有交下来,慈禧太后在召见军机的时候,用惋惜的口吻说:“这一案的处分,别
人都无可惜。只有景廉,他当差一直很谨慎,而且有军功,在边疆辛苦了好多年。如今降两
级不准抵销,未免太过。不过,王文韶也是实降两级,如果加恩景廉,就变成同罪异罚,似
乎也不足示朝廷一本大公的意思。你们看,有什么办法,开脱景廉?”
于是李鸿藻复奏:“皇太后圣明!臣等查核旧案,咸丰十年,曾奉朱笔,不敢违例。”
接着便陈奏这件旧案的始末。
咸丰十年正月,刑部尚书瑞常,因为秋审案中,复核发生错误,得到“降一级留任”的
处分,但随后发觉承办此案发生错误的司官,上年京察,由瑞常保送一等。京察一等,立刻
可以升官,所以是件很郑重的事,堂官保送不实,依律例“降二级调用,不准抵销”。
当时文宗特旨,改为降调留任,但朱笔特别批示:“以后有类此者,实行实降。”景廉
误保福趾,情形正是“类此”,既有成宪,自然不敢违背。
慈禧太后当然亦不便违反文宗的朱谕,只好宣示:“既然如此,就照吏部所议,实降两
级,不过,仍旧在军机跟总理衙门行走。”
“是!”宝鋆答应着,再次颂扬:“皇太后圣明。”
“各部侍郎有什么缺,可以安插景廉?”
既然降调以后,又在军机,就不必亟亟于调补侍郎,而且这一案中,降级的侍郎虽多,
大多可以抵销,一时亦无缺可补,所以宝鋆建议,将景廉降调为内阁学士,慈禧太后同意了。
“那么,景廉的原缺呢?”
景廉是户部尚书,因为有云南报销案的风波,得要找一个操守格外好的人去补缺。李鸿
藻便保荐他的同年,镶蓝旗籍的额勒和布,他的外号叫“腰系战裙”,跟“额勒和布”是个
无情对。此人沉默寡言,除操守以外,别无所长。
此外当然还有大倒其霉的,第一个是已调吏部左侍郎的前任户部侍郎奎润,跟景廉一
样,实降两级。第二个是云南巡抚杜瑞联,滥保崔尊彝大计卓异,以及听任属员,移挪公
款,实降三级。云南巡抚由藩司唐炯升任,这是一个颇为人所注意的任命。因为中法越南交
涉,正趋严重之际,唐炯以举人在四川带过兵,临阵有进无退,外号“唐拚命”,用他补杜
瑞联的缺,意味着对法交涉,有不惜用武之意。而最可以表明朝廷意向,也最令人感觉意外
的一件措施是:特旨“派醇亲王奕譞会筹法越事宜”。闲散将近十年的“七爷”,到底出来
管事了。
 
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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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正式受清朝的册封,是在顺治十八年,承认前一年九月自称国王的黎维祺为“安南
国王”。到了嘉庆八年,改安南为越南,国王阮福映,年号嘉隆,越南人民称他“嘉隆皇
帝”,是一位英主。
阮福映在统一越南“三圻”时,曾经委托天主教神父,请求法国援助,与法王路易十
六,订立条约,愿割土作为酬谢,后来法援未到,条约当然不须履行,但法国的势力却就此
伸入越南了。
从嘉隆皇帝以后,阮朝三代皇帝都不喜欢法国和天主教。因此,在道光、咸丰年间,越
南也象中国一样,常闹教案。英法联军侵华的那几年,法国海军附带在越南攻城略地,于是
在同治元年夏天,越南被迫跟法国订立了条约,赔款割地之外,另有专条:越南政府承诺,
此后不以领土的任何一部分,割让给法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
法国得寸进尺,五年以后吞并了整个南圻,而心犹未足,还打算攘夺北圻,仅留下中圻
给越南。到了同治十二年,借故攻陷河内,越南政府派出一员名将抵御法军。这员名将叫刘
永福,是中国人。
刘永福本名业,字渊亭,原籍广东钦州,落籍广西上思。早年跟过“洪杨”,洪杨失
败,余众四散,其中有个叫吴鲲的,领余众数千,进入越南,刘永福就在他部下。吴鲲一
死,刘永福带了两百多人,翻山到了越南的高平省,自树一帜,旗帜用黑布所制,号为“黑
旗军”。
刘永福生得短小精悍,不但勇壮豪迈,善抚部属,而且善于术数,多谋能断,在北圻披
荆斩棘,招兵买马,势力日渐雄厚,越南国王阮弘住特加招抚,传说还招了他做驸马,颇为
倚重。这时受命御法,在河内西门外遭遇,法将安邺不敌而退,退到城门附近,为刘永福的
先锋吴凤典赶到,一刀砍掉了脑袋。这是同治十二年冬天的事。
安邺一死,法国反倒慎重了,派文官办理善后,展开交涉,因为中国采取不干涉的态
度,因而法国和越南订立了新约。
这一同治十三年正月底,在西贡订立的法越和平及同盟条约,重要的条款是:第一、法
国承认越南为独立国;第二、定河内等城为商埠;第三、开放红河,也就是富良江而上到河
内,法国有自由航行之权:第四、越南的外交事务,由法国监督,不得与他国有联属关系。
这完全是为了排斥中国,而朝廷因为台湾番社事件,对日交涉正吃紧的当儿,无暇四顾,只
下了一道密旨给广西巡抚刘长佑,“固守边围”而已。
不过,越南迫于法国的城下之盟,并不心服,所以一方面仍旧向中国上表进贡,一方面
重用刘永福,授官为“三宣副提督”,准他在北圻商务繁盛之地的保胜,设局抽税,以助军
饷。
这在法国,自然将刘永福视作眼中钉,必欲去之而后快,只是三番两次用兵,刘永福屹
然不摇。同时,中国由于言路的呼吁,朝廷亦渐渐重视越局,明的是由驻法公使曾纪泽照会
法国政府,不承认同治十三年的法越条约,暗的是密谕云南、广西派兵支援刘永福。这样到
了光绪七年年底,由于曾纪泽的电报,说法国谋占越南北境,并拟通商云南,不可置之度
外,因而总理衙门奏请降旨,派李鸿章、左宗棠、刘长佑、刘坤一、张树声会商办理。
这五名疆臣中,除了李鸿章,都是主战的,言路自然更为激昂,甚至驻法公使曾纪泽亦
主张对法国采取强硬态度。但是谈洋务也好、谈海防也好,恭王总是尊重李鸿章的意见,所
以对法交涉,仍然出以持重。这样到了三月初,李鸿章丁忧,不奉夺情之诏,而就在这时候
法国在越南有了举动,法国海军上校李威利,率领一支四百五十人的队伍,攻占了河内。
于是照例交涉与备战双管齐下,但不等曾纪泽向法国外交部提出抗议和要求,法军先已
将河内交还越南,前后一共占领了六天。越是如此,越见得法国居心叵测,推测缘故,或者
是借此向越南示好,进一步又有修约的要求,而修约的目的,是为了驱逐刘永福,向中国要
求通商云南。因此,主战的议论,又复甚嚣尘上,而朝廷的举指,也是朝不惜决裂的路子上
去走。
第一步是调动西南疆臣,曾国荃复起,署理两广总督,云贵总督刘长佑年纪大,鸦片烟
瘾亦大,被免了职,调阴鸷沉毅,有霸才之称的福建巡抚岑毓英督滇,“唐拚命”唐炯也放
了云南藩司。同时不准李鸿章回籍服三年之丧,只准假百日后,仍回天津驻扎,督率所部各
营,认真训练,并署理通商事务大臣。
当然,清流对此大事,是不会不讲话的,张佩纶与陈宝琛联名上了一个折子:“存越固
边,宜筹远略”,共建两策,一策是“命重臣临边”,用以“镇抚诸国,钩络三边”,或者
可以吓阻法国。这“重臣”自然是左宗棠、李鸿章,择一以钦差大臣驻扎两广,督办法越事
宜。
这一策之下,又有四个纲目,除“集水师”、“重陆路”的军务以外,又主张“联与
国”,说德法世仇,应该联德制法,而联德之道,不妨向德国订造铁轮,多买枪炮。
第一策是正,第二策是奇,奇兵之用在声东击西,张佩纶和陈宝琛建议:以左宗棠的南
洋和李鸿章的北洋两支大军,假作全力对付日本,而另简贤能,“秘寄以滇粤之事”,如彭
玉麟、丁宝桢、张之洞都可膺选。如果说,以左宗棠或李鸿章,出镇西南,象晋朝陶侃的移
镇广州,唐朝的郭子仪备边以服回纥,是重在威名慑敌。那么用彭玉麟等人的作用正好相
反,象汉高祖识拔韩信,孙权重用陆逊那样,名气不大,敌人便不甚疑忌。
这样的部署,可使法国错认为中国对越南局势,不甚在意,然后乘其不备,水陆大举,
进兵越南,包围法军。相持日久,法军力不能支,“外惧德人,内耗兵饷”,只要稍微许法
国一点好处,一定可以和得下来。万一用兵小挫,重臣如左宗棠,李鸿章还在,可以让他们
出面转圜谈和,对国体亦无大损。
虽是纸上谈兵,倒也头头是道。奏折中还力保广西、云南两藩司,滇藩就是“唐拚
命”,广西藩司叫徐延旭,山东临清人,咸丰十年中了进士,就放到广西当知县,号称知兵。
过了半个月,山西巡抚张之洞,也上了一个密折作桴鼓之应,认为宜筹兵遣使,先发预
防,建议派李鸿章坐镇两广,筹划一切,同时保举一批京外文武人才,总计三十九人之多,
第一个就是张佩纶。
这就是李鸿藻一系的清流,所提出的国是主张。因为主战,所以推重左、李,其实左宗
棠还是陪笔,所真正重视的是李鸿章。但是,李鸿章对和战大计,却不肯轻易发言,要看内
外情势而定,交卸事毕,五月里回合肥老家奔丧去了。
不久,朝鲜京城发生兵变,攻占王宫,袭击日本公使馆,大院君李星应称“国太公”,
自行专政。日本决定以武力处理,中国驻日公使黎庶昌处置明快,直接打电报给直隶总督北
洋大臣张树声,认为中国亦应当立即“派兵船前往观变”。于是张树声跟总理衙门议定,派
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统领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道员马建忠领兵到朝鲜平乱。南疆多
事,东邻生变,恭王忧劳交并,一下子病倒了,而景廉和王文韶又正当云南报销案初起,忧
心忡忡,自顾不暇,只有宝鋆和李鸿藻应付艰巨,自然大感吃力。
就在这时候,吏部候补主事唐景崧上了一个说帖,李鸿藻一见大喜。跟张佩纶一谈,唐
景崧条陈的办法,正就是张佩纶所说的“奇兵”。
于是说动了恭王与宝鋆,决意采纳,嘱咐唐景崧将说帖代为奏折,由李鸿藻以吏部堂官
的身分代奏。
唐景崧是广西灌阳人,对越南情势,原有了解,加以跟越南的贡使,详细谈过,所以这
个折子在慈禧太后看来是“内行话”。
唐景崧说“救越南有至便之计”,就是重用刘永福。此人的名字,这几个月来,慈禧太
后已经听多了,但问到他的生平,没有人能说得完整,所以看到唐景崧谈刘永福,格外注
意,只见写的是:
“刘永福少年不轨,据越南保胜,军号‘黑旗’。越南抚以御法,屡战皆捷,斩其渠
魁,该国授以副提督职,不就,仍据保胜,收税养兵,所部二千人,不臣不叛。越南急则用
之,缓则置之,而刘永福亦不甚帖然受命。去岁旋粤谒官,则用四品顶戴,乃昔疆吏羁縻而
权给之,未见明文,近于苟且,且越人尝窃窃疑之,故督臣刘长佑有请密谕该国王信用其人
之奏。
臣维刘永福者,敌人惮慑,疆吏荐扬,其部下亦皆骁勇善战之材,既为我中国人,何可
使沉沦异域?观其膺越职而服华装,知其不忘中国,并有仰慕名器之心;闻其屡欲归诚,无
路得达。若明畀以官职,或权给其衔翎,自必奋兴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奖励,俟
事平再量绩施恩。若辈生长蛮荒,望阊阖为天上,受宠若惊,决其愿效驰驱,不敢负德。
惟文牍行知,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机引导而后操纵得宜。可否仰恳圣明,遣员前
往,面为宣示,即与密筹却敌机宜,并随时随事,开导该国君臣,释其嫌疑,继以粮饷。刘
永福志坚力足,非独该国之爪牙,亦即我边侥之干城也。”
唐景崧所谓“发一乘之使,胜于设万夫之防”,有这样的妙事,慈禧太后自然心动,但
这“一乘之使”,难得其选。再看下去,不觉欣慰,唐景崧“以卑官而怀大志”,愿意自告
奋勇,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她首先就谈到这件事:“这唐景崧倒是有心人,难得!他是那一
年的进士?”
“他是崇绮一榜的翰林。”宝鋆得意洋洋地答道:“是奴才的门生。”
“既是同治四年的翰林,”慈禧太后不解地问:“怎么到现在还是吏部候补主事?”
这话就很难说了,说了是揭唐景崧的短处,但亦不得不说,“唐景崧散馆,考的是三
等,改了部员,平日为人不拘小节,所以官运不好。”宝鋆接着又说,“象他这样的人,遇
到机会,倒是能办大事的。”
“我看他的折子,倒说得有点道理。刘永福是一定要收为我们中国所用的,唐景崧自愿
跟刘永福去接头,你们看怎么样?”
“唐景崧来见过臣几次,他不愿升官,亦不支公款,到越南更不必照使臣的章程办理,
这完全出于忠勇报国之忱。”李鸿藻又说:“臣的意思,拟请旨将唐景崧发往云南效力。他
原折中‘乞假朝命’,朝廷是否格外加恩,请懿旨办理。”
“只要他真能办事,朝廷自然不惜恩典。不过,这一来,见了明发上谕,办事不是就不
能守机密了吗?”
于是决定将唐景崧发往云南,交新任云贵总督岑毓英差遣委用,同时有密谕寄交岑毓
英,说明原委,责成他协助唐景崧,相机入越联络刘永福。
这时李鸿章百日假满,已在朝旨一再催促之下,由合肥回到天津,由朝鲜内乱引起的中
日交涉,以及由越南引起的中法交涉,都要听他的意见。李鸿章认为备战议和,只能顾到一
面,两面为敌,力所不逮,同时他亦不相信刘永福能有什么大作为,徒然拖累官军,陷入不
了之局,所以对越事主和。因此,唐景崧的行期,也就缓了下来。
其时法国的驻华公使宝海,了解中国已决定了暗中支持刘永福牵制法军的策略。这个策
略可进可退,可收可放,可大可小,而法军劳师远征,缓急之际,调度相当困难,是处在很
不利的地位,所以见机而作,特地由上海到天津,跟李鸿章会谈,表示先不谈对越南的宗主
权与保护权,不妨仅商边界与通商。
李鸿章是一向不反对通商的,边界分划亦不妨慢慢谈判,所以很快地跟宝海达成了初步
协议:中国撤退在北圻的军队,法国不侵犯越南的主权,中法两国共保越南独立,中国准许
法国经由红河跟云南通商。
协议的内容,分别请示本国政府。中国方面,毫无异议,法国方面的态度却颇为暧昧,
据说法国海军对宝海与李鸿章的交涉颇为不满,决定增兵越南。不久,巴黎的政局发生了极
大的变化,新任内阁总理茹费理和外交部长沙美拉库,不但推翻了成议,而且就象中国当年
崇厚使俄辱国那样,将宝海撤任,作为惩罚。
于是整个局势又变成剑拔弩张了。一方面是越南的刑部尚书,到天津访昭李鸿章乞援,
一方面是云南藩司唐炯出镇南关部署防务。这时,唐景崧亦已秘密入越,先到北圻山西,会
见越南“统督军务大臣,东阁大学士”黄佐炎。他是越南的驸马,但统驭无方,隐匿了刘永
福的战功,所以彼此不和。
唐景崧此行的主要任务,就是替他们化解嫌隙。
由于唐景崧的斡旋,越南再度重用刘永福,将他的黑旗军由保胜调驻山西前线。接着唐
景崧跟刘永福见了面,促膝深谈,为他筹划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劝刘永福据保胜十州,传撤而定北圻各省,然后请命中国,假以名号。这是成王
称霸之业,刘永福自陈力薄不胜,愿闻中策。
“中策是提全师进击河内法军,中国一定助以兵饷,可成大功。”唐景崧接着又说:
“如果坐守保胜,事败而投中国,则是下策。”
“下策我所不取。”刘永福慨然答道:“我听唐先生的中策。”
于是刘永福秘密进镇南关,与云南提督黄桂兰取得了联系。同时,一面由岑毓英出奏,
一面由唐景崧密函李鸿藻,朝旨发十万两银子犒赏黑旗军,刘永福亦捐了个游击的衔头,正
式做了大清朝的武官。
等回到越南,刘永福率领他的黑旗军,进驻河内省所属的怀德府,而法军在海军上校李
威利指挥之下,已连陷河阳、广安、宁平等省,进逼黑旗军,形成短兵相接之势。
刘永福此时真是豪气如虹,不等法军有所动作,先下战书,约期十日以后开战。这是四
月初三的事,十天以后便是四月十三。到了那天,黑旗军果然展开攻击,在怀德府的纸桥地
方,与法军遭遇,刘永福一马当先,麾军猛击,阵斩李威利,法军退入河内,凭城固守。唐
景崧替刘永福以越南三宣总督的名义,写了一道檄文,“布告四海”。于是远近响应,抗法
的义师有二十余万人之多,越南国王封刘永福为“义良男爵”。
朝廷得此捷报,自然兴奋。清议主战,慷慨激昂,慈禧太后接纳了李鸿藻的建议,依照
清流一派早已申明的主张,下了一道上谕:
“前有旨,谕令李鸿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现闻法人在越,势更披倡;越南孱弱之邦,
蚕食不已,难以图存。该国列在藩封,不能不为保护;且滇,粤各省,壤地相接,倘藩篱一
撤,后患何可胜言?叠经谕令曾国荃等,妥筹备御;惟此事操纵缓急,必须相机因应,亟须
有威望素著,通达事变之大臣,前往筹办,乃可振军威而顾大局。三省防军,进止亦得有所
禀承,着派李鸿章迅速前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
应调何路兵勇前往,着该大臣妥筹具奏。金革毋避,古有明训,李鸿章公忠体国,定能仰副
朝廷倚任之重,星驰前往,相度机宜,妥为筹办。着将起程日期及筹办情形,迅即奏闻,以
纾廑系。将此由六百里密谕知之。”
这时天津到上海的电报已通,“六百里”密谕,片刻即达。李鸿章回籍葬亲,假满北
上,正路过上海,住在天后宫行辕,接到电旨,大吃一惊。上海消息灵通,法国因为李威利
兵败阵亡,举国大愤,政府已派兵舰四艘,陆军三千,增援越,预备大举报复,同时提出了
“北圻军费预算”,据李鸿章得到的消息,说是不限数目。而他,深知滇粤边境的防军,有
名无实,此番受命节制三省军务,名义好听,其实无拳无勇,贸然而去,一世勋名,岂不付
之流水?
因此,他逗留在上海,不肯北上,一方面敷衍,一方面写信给张佩纶,对军机颇为不
满,大为牢骚,说是“若以鄙人素尚知兵,则白头戍边,未免以珠弹雀。枢府调度如此轻
率,殊为寒心。”最后公然表示:“鄙人为局外浮言所困,行止未能自决,仍候中旨遵办。
局外论事,事后论人,大都务从苛刻,孤忠耿耿,只自喻耳。”言外之意,预备抗命不从。
对法交涉,朝廷所倚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曾纪泽。曾侯在巴黎,与法
国政府相处得不好,加以交涉棘手,所以俄皇加冕,他以兼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的身分,到
彼得堡觐贺后,就不肯再回巴黎。在彼者已不可恃,在此者又有倦勤之意,李鸿藻接到张佩
纶的报告,相当焦急,跟恭王、宝鋆、翁同和商量的结果,只有先安抚了李鸿章再说。
于是仍旧授意张佩纶出面,上了一个“制敌安边,先谋将帅”的奏折:
“一、请召重臣以顾北洋。李鸿章经营交广,命驻上海;为该大臣计,金革无避,驻粤
尤宜。臣上年亦尝言之,今情势小异矣!朝鲜之乱未已,日本之衅宜防,法人即力不能窥伺
津沽,而间谍扬声,在所必有;讹传一警,复令回驻天津,人心易摇,军锋转弛,非至计
也。方今皇太后圣体初安,皇上春秋方富,而恭亲王亦甫销病假,宜节勤劳;畿辅根本之
地,愿筹万全,窃谓精兵利器,均在天津,李鸿章逍遥上海何益?该大臣持服已及期年,若
援胡林翼例,饬署直隶总督,办理法越事宜,事权既专,措置亦较周矣。
二、请起宿将以壮军威。李鸿章署直督之议,如蒙采纳,则曾国荃在粤久病,调度乖
方,自应开去署缺,命张树声仍回本任。伏念两粤吏治、饷源、防务,在在均待经营。张树
声实任粤督,当必能殚精竭虑,以副委任;而粤东处各国互市之冲,水陆两提督,皆系署
任,宜有大将辅之,以壮声威。前直隶提督刘铭传,淮军名将,卓著战功,应恳恩令刘铭传
襄办法越事宜,兼统两粤官军,或驻琼崖,以窥西贡;或出南宁,以至越边。洋枪精队,始
自铭传,粤东地方集兵购器,尤属易易,应饬今募足万人,迅成劲旅,以赴机宜。”
直隶和两广,都是封疆中的第一等要缺,慈禧太后亦不能根据张佩纶一个轻飘飘的奏
折,贸然调动,不过对他建议起用刘铭传,却认为是个好主意。但刘铭传功成名就,家资豪
富,在合肥家乡大起园林,正在享福,是不是肯起而效命,难说得很。所以召见军机,指示
先征询李鸿章的意见,至于对李鸿章的出处,竟不提起,张佩纶的折子也留中了。
这样的情势,显得相当棘手,李鸿藻和张佩纶颇为焦急,因为李鸿章的意思,非常明
白,要他到两广督师,是件办不到的事。僵持的结果,必定贻误时机,坏了大局,无论如何
先要为李鸿章争到回天津这一点,以后才好商量。
这层看法透露给恭王,他表示无可无不可。恭王这一阵的心境坏透了,本人多病,长子
载澂长了一身“杨梅大疮”,已不能起床。
因此,恭王虽刚过五十,却是一副老境颓唐的样子。经常请假,或者竟不入宫,有事多
在府中办,也懒得用心,公事能推则推,不能推亦无非草草塞责。这些情形,慈禧太后早有
知闻,只为体谅他的处境,追念他二十多年的功劳,格外优容,从未责备,但心里当然是有
所不满的。
为了李鸿章的出处,是件大事,慈禧太后觉得一定先要问一问恭王,因而张佩纶的奏折
一直留中,直到恭王上朝的那一天,才提出来商议。
“李鸿章回直隶,张树声回两广,我看都可以。不过,曾国荃呢?”慈禧太后说:“总
得替他找个地方。”
“是!”恭王答应一声,却无下文。
“你说呢?”慈禧太后催问着,“总不能凭空给他刷了下来啊!”
“曾国荃身子不好。”恭王慢吞吞答道:“得给他找个清闲的地方,如今国家多事,那
儿也不清闲。”
“话是不错。”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答道:“办法呢?你就说怎么安置曾国荃好了。”
“臣的意思,先内召到京,再说。”
慈禧太后非常失望,这样催逼,竟逼不出他一句痛快话,只好提出她自己的看法:
“这跟下棋一样,先要定下退守还是进取的宗旨,才好下子,李鸿章该到那里先要打定
是和是战的主意。如今既有刘永福能用,唐炯、徐延旭也都说能打仗,曾纪泽打回来的电
报,也说不宜对法国让步,再加上越南是心向着中国,这不都是能打的样子吗?”
“不能打!”恭王大摇其头,“请皇太后别轻信外面的游词浮议!说法国的军队胜不了
刘永福,未免拿法国看得太轻,刘永福看得太重。至于徐延旭,刚到广西,还不知道怎么
样。唐炯是前湖北巡抚唐训方的儿子,是个绔绔。臣听人说,唐炯出镇南关,还带着厨子,
这还不去说它,最荒唐的是,唐炯嫌越南的水不好,专派驿马到昆明运泉水去喝。这种人,
怎么能打仗?”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有点不信,“有些言过其实的话,也听不得那许多。”
恭王碰了个软钉子,不再作声。宝鋆也是赞成李鸿章回任的,便即重申前请,不过他看
出慈禧太后有不惜一战之意,所以不敢主张议和,只这样说道:“北洋是重镇,将来不管是
战是和,朝廷发号施令,第一个先下给北洋,实在少不得李鸿章。”
“既如此说,让李鸿章先回天津,接了北洋大臣再说。”
“圣谕极是。”宝鋆急忙答道,“为今之计,一面严饬各省布置防务,一面该赶快催李
鸿章到京。如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最好。不然,军务全盘调度,到底也还是要靠李鸿章。”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看着恭王问道:“总理衙门,你看要添人不要?”
话虽如此,照各方面的情形看起来,却是战多于和的模样。法国公使宝海奉调回国,调
派驻日公使特利古,以特使身分来华,在上海与李鸿章会谈,态度相当强硬,否认越南是中
国的属邦。同时表示,法国政府决定对越南用兵,即使因此与中国失和,亦所不惜。同时李
鸿章又接到消息,法国国会通过北圻战费五百万法郎,海军由孤拔率领,已开往越南,而中
国西南边防的力量甚薄,虽有广东水师提督吴全美,统带兵轮,在琼州海面巡防,但决非法
国海军之敌,所以急电总理衙门,不可轻易言战。
然而另外各方面的情形又不是如此,首先是曾纪泽和正在巴黎的招商局道员唐廷枢,都
有电报打回来,曾主强硬对付,唐则报告法国政府对越南用兵一事尚未定局,语气中表示不
宜退缩。其次,刘永福的黑旗军,在越南打得很好,其间由唐景崧往返联络,居中策划,刘
永福撤南定之围,进攻海防。战事实际上亦在扩大,亦不是朝廷所能遥遥控制得住的了。
不久,曾纪泽终于仍由彼得堡回到了巴黎。一到,法国总理茹费理就约见,很率直地告
诉曾纪泽:法国决定在越南驱逐黑旗军,如果发现中国军队,亦是同样办理。曾纪泽大为愤
懑,同时观察法国军队调动的情况,认为茹费理的话,不免虚言恫吓,中国在越南应该抢着
先鞭,造成进兵保护的既成事实,交涉反倒好办。
因此,他一连打了两个电报给李鸿章,第一个是催促赶紧向越南进兵,第二个是否认报
纸上所载的新闻,说他已允许了法国任何和解的条款,同时要李鸿章以严峻的态度刘待特利
古,甚至不理都可以。
这两个电报,李鸿章不敢隐瞒,据情转达京师。从对俄交涉以后,慈禧太后对曾纪泽颇
为信任,所以接到他的这两个电报,益坚一战之心,而恭王始终支持李鸿章的看法,不愿轻
易言战。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不满,终于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但是,她并没有责备,是比责备更
有力的行动,指派醇王参与筹划法越事宜。
这是一道明发上谕,而且奉旨之日,醇王就到军机处阅看有关法越事宜的电报奏折。在
上海的李鸿章,得到这个消息,知道局势将有极大的转变,倘不知趣,说不定又会有朝旨,
派他到两广督师。因此,一面拒绝接见特利古,一面下令招商局调派一只专轮,升火待发。
三天以后,他就上了轮船,直航天津,接了北洋大臣的关防。
在醇王主持之下,和战两途,同时进行。李鸿章仍旧回任直督,因为他服制未满,所以
朝旨只用署任的字样。张树声回任粤督,而曾国荃则照恭王的原议,内召陛见,听候简用。
这时特利古在上海发表了很强硬的谈话,预备带领法国兵舰北上。因此,有一道密谕寄
交李鸿章,如果法使北来,即由李鸿章在天津跟他会议,特别告诫:“坚持定见,勿为所
惑。”
尽管是着着备战的情势,但已往几个月,聚讼纷纭,游移不决,耽误了进取的时机,而
法国政府内部,却已取得了政策上协调,猛着先鞭,迎头赶上。水师提督孤拔,抵达海防,
立即与陆军指挥官布意,拟订了一个急进的作战计划,展开攻击。
这时候正好越南政局,发生变化,“嗣德皇帝”阮福时病殁无子,大臣拥立他的堂弟阮
福升,称号叫做“合和皇帝”。孤拔就利用这一时机,由海防率舰南下,直攻位在越南中部
的京城顺化。第二天,布意的陆军,亦对怀德府的黑旗军发动攻击。刘永福所部因为河决被
淹,退保丹阳。于是孤拔的舰队,封锁越南各海口,并且攻破顺安炮台,在第十天上,就迫
使越南政府签订了二十七条的城下之盟,越南自承为法国的保护国。由法国派驻越南的“东
京理事官”转任为公使的弗罗芒,贴出告示,说越南全境尽属法国,驱逐黑旗军出境。
这是一个极大的转变,使得中国政府在外交、军事两方面都处于极端不利的地位。但是
法国政府却还识不破中国的底蕴,所以一方面在外交上采取安抚的办法,由法国外交部长沙
梅拉库照会曾纪泽,声明对越南全境土地,无所损害,“并愿保存中国按照旧例,体面攸关
的礼貌。”意思是可以承认中国对越南仍有名义上的宗主权。事实上越南亦仍不愿舍弃中
国,就在与法国签订了顺化条约以后,“合和皇帝”阮福升还曾致书两广总督张树声,请准
许由海道入贡。
在另一方面,法国下定决心要扫荡黑旗军,在丹凤地方激战三昼夜,刘永福虽然勉强守
住了阵脚,但伤亡极重。不多几天,终于支持不住,与越南的统督军条大臣东阁大学士黄佐
炎,退到山西。刘永福部下只剩三千余人,军心涣散,近乎解体,亏得唐景崧极力劝解,而
中国所发的饷银,亦适时由云南解到,才能稳定下来。
和战到了最后关头,大局不算决裂,曾纪泽在巴黎,李鸿章在天津,分别展开交涉,但
醇王一意主战,奏明慈禧太后,作了新的军务部署,派彭玉麟带领得力旧部,招募营勇,迅
速前往广东,与张树声妥筹布置。南北洋及长江防务,责成左宗棠、李鸿章、以及彭玉麟保
荐的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悉心规划,妥慎办理”。此外,以洋枪有“准头”而颇为自负
的吴大澂,在吉林练了三千“民勇”,可以抽拨,亦责成吴大澂亲自统率,由海船直航天
津,听候调遣。
军机上日夜会议,筹划如何增兵添饷?但是谈得多,做得少,因为恭王始终不主张兴兵
决裂。同时李鸿章奉到诏旨询问战守机宜,究竟有无把握?亦率直上陈,认为中国实力不
足,应及早结束。这一下,备战的各项事务,便又停顿了下来。言路大哗,刘恩溥上折参劾
李鸿章,贻误大局,请另简贤员,筹办法越事宜。而清流中比较激烈的人,甚至要严参恭王。
到了十月底,果然有个山东籍的御史吴峋,上奏指责军机全班,说“枢臣皆疾老疲
累”。这虽是笼统而言,但亦可以分开来论。恭王与景廉多病,宝鋆年纪太大,李鸿藻清癯
如鹤,当个瘦字,翁同和虽不瘦、不老、不病,但入直军机以外,毓庆宫教皇帝念书,每日
必到,本职工部尚书,琐碎事务极多,还兼领着管理国子监的差使,同时他是极讲边幅的
人,凡有应酬,必不疏忽,所以累得连逛琉璃厂浏览古董字画的工夫都没有了。为此,吴峋
建议派醇王赴军机处稽核,另简公忠正大,智略果敢的大臣,入直军机,换句话说,就是撤
换全班军机。这个主张,相当大胆,恭王认为不能不有所表示。
“我决意退让贤路。”他在军机处说,“让我家老七来挑一挑这副担子也好。”
“六爷,”宝鋆接口问道,“真是这么打算?”
“不这么怎样着?还真的赖着不走,非得人来撵?”
“好!我追随。”
宝鋆这样表示,大家自然也都声明,决心与恭王同进退。当然,谁也没有把这件事看得
太严重,谁也没有真的辞出军机的打算。
这是料准了慈禧太后一定会挽留,但是却没有料到慈禧太后借此机会有一番相当严峻的
告诫。她毫不掩饰她的失望,责备恭王游移寡断,始终不肯实心实力去筹饷调兵,最后是责
望他跟军机处与总理衙门都得极力振作。
恭王也实在无力振作,只诉说了许多难处,认为越南君臣不争气,疆臣都只看到眼前,
不想一想兵连祸结,将来是如何了局?又说大家将刘永福看得太重。而特别加强了语气说的
一句话是:“洋人兵器甚精,决非其敌。”
“不是他的敌手,莫非就不该讲边防了?”慈禧太后说:“现在是在人家的地方打仗,
好象胜败都可以不大关心,若是在越南打败了,人家撵到咱们国土上来,这又该怎么说?”
“臣岂不知能打胜仗,大张天威是好事?不过,实在没有把握。臣还听人说:刘永福在
越南,跟法国在讲和。果然有这样的事,就更不可恃了。”
“你是听谁说的?”
是听李鸿章说的。李鸿章这话,跟好些人说过,已经证明他是为了急于议和,故意散布
的谣言。恭王一时口滑,直奏御前,却不便在诘问之下,进一步以谣言为事实,只好这样答
道:“现在外面谣言甚多,也当不得真。”
“对了,谣言当不得真。别人听信谣言犹可说,军机也听谣言,就说不过去了。”慈禧
太后问道:“我如今要句实实在在的话,岑毓英、唐炯、徐延旭,到底怎么样?”
“岑毓英是能办事的。唐炯,臣以前回奏过。徐延旭,”他指一指李鸿藻说:“大家都
说他还不错。”
徐延旭升任广西巡抚,出于李鸿藻的力保,而听恭王的语气,似乎不以为然。因而李鸿
藻不得不说话了,“徐延旭很能带兵。”他说,“军机已接到他的信,不日自龙州出关,驻
扎谅山,亲自调度。合粤桂滇三省之力,必可力固边防。”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的声音很有力,“岑毓英、张树声都能打仗,都有自己练
的兵,唐炯一向勇敢,徐延旭既然能带兵,广东的倪文蔚也不错,两总督三巡抚合在一起,
还有刘永福。而且越南虽说跟法国订了约,还是心向中国。照这情形看,应该能打胜仗,可
是到现在还没有头绪。我就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她明白,只是顾全恭王的体面,有意不说。能打胜仗而至今没有头绪,只为恭王与
李鸿章“内外相维”,一意向“和”的路子上走,调兵遣将,举棋不定,慢慢都落在法国后
面了。
恭王当然也听出言外的责备之意,但是,他所了解的情形,与慈禧太后所知道的不同。
徐延旭既老且病,信任他的一个患难之交,分发广西的道员赵沃,而淮军出身的广西提督黄
桂兰,倚赵沃为护符,与越南的北宁总督张登憻臭味相投,每日在营里拥着年轻貌美的越南
“妹崽”,饮酒作乐,因而北圻的民怨甚深,民心并不可恃。总之,照恭王看来,这个仗是
不能打的,一打开来,难得收场。不过,慈禧太后已为许多慷慨激昂的清议所打动,一时难
以挽回她的心意,更不能激怒了她,只有委曲将顺,等“嚣张”的主战论,略略消减,方能
全力推动和议。
在这样的打算之下,对慈禧太后的不满,只好装作不解,依然是敷衍的话头。话题由战
备谈到交涉,慈禧太后便问到总理衙门,是不是也该添一两个年轻力强、精明能干的人,帮
着应付法国的公使和巴黎来的电报?
提到这一点,恭王灵机一动,随即答道:“如今对各国的交涉甚多,倘能如慈谕,简派
一两员得力的人到总理衙门,自于交涉有益。”
“你们倒看看,谁合适?”
“署理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就很合适。”
举荐这个人,自慈禧太后到其余的军机大臣,无不觉得意外。因为主战的论调,就数张
佩纶的声音最响,而总理衙门办各国交涉,自然是秉持“化干戈为玉帛”的宗旨,与张佩纶
的素志,岂不相违?
“你说他合适吗?”
“是!”恭王一反近来吞吞吐吐的语气,答奏得清朗有力:“张佩纶为人极其明白,对
法越事宜,屡有陈奏,见得他在这方面很肯留心。如蒙降旨,派张佩纶在总理衙门行走,和
战大计,他一定看得很透彻。”
听这话也有道理。张佩纶本就在红得发紫的时候,慈禧太后自然照准。
就在派张佩纶在总理衙门行走的那一天,接到电报,顺化的局势又有了变化,越南接位
不多日子的“合和皇帝”阮福升象慈安太后那样,忽然暴死。死因不明,有的说阮福升不堪
法国的压迫,愤而自裁,有的说是主战派以毒药弑主。看样子以后一说比较可信,因为嗣位
的“建福皇帝”阮福昊,名为前皇阮福时的继子,其实是辅政阮说的亲子,而阮说是主战派。
这自然对中国有利,而对中国有利,就对法国不利。从顺化条约订立以后,法国就逼迫
越南政府催促黄佐炎撤兵,同时表示,如果越南政府能撤除黑旗军,法国愿意将所占的河
内、海阳、南定三城交还。因此,刘永福的处境很难。不过,唐景崧已正式奉到朝旨:“设
法激励刘永福,不可因越南议和,稍形退阻”,而且悬下赏格:刘永福“如能将河内攻拔,
保全北圻门户,定当破格施恩”,同时赏银十万两,以助兵饷。所以唐景崧力劝刘永福固
守,黑旗军中的第一员勇将黄守忠,亦表示宁死不退。法军假越南以迫刘永福的计谋,归于
无用。
当时如此,于今主战派势力抬头,刘永福和黄佐炎自然更不会退出北圻。于是法国在越
南的统帅孤拔,展开新的攻势,攻破兴安省,捉住巡抚,解到河内枪决,分兵进窥刘永福在
山西的防区。
军情紧急,刘永福向云南告急,并无回音。再向广西催饷,亦无结果。饷银就是朝廷所
赏的十万两,指定由广西藩库垫发,徐延旭妒嫉刘永福和唐景崧的优旨褒奖,硬是不肯垫
发,甚至连军火接济都停止了。这一来不但刘永福进关募勇的计划落空,连向广东“十三
行”所买的四百杆洋枪,价款九千两银子都付不出,惹得商人大吵大闹,最后迫不得已,只
有出一张“领结”,备一角公文,请商人自己到广西藩库去“领价”。
黑旗军还在愁兵愁饷,法国陆军的斥堠,却已迫近山西,幸好唐景崧奉旨所管带的四营
滇军,到了三营。都是疲瘦短小的新兵,十个人分不到一枝洋枪,就有枪也不会用。不过,
总算有了三营人。唐景崧跟刘永福商议,借他的旗帜号衣,将这三营新兵,全部换装易帜,
列坐在城墙外面。法国的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心惮黑旗军,不敢轻举妄动。唐景崧的这出
变相“空城计”,总算有了效验。
不过也只延宕了不多工夫。三天以后,法军大举进犯,水陆动用了十二条军舰,四十艘
民船,陆路有三千陆军,后勤支援有五百车弹药及够一个月用的粮秣,浩浩荡荡,直薄山西。
调兵防守是由刘永福亲自主持,陆路前敌由黄守忠扼守。山西城四门,亦都布置了重
兵,刘永福自己驻外城,唐景崧则驻内城,看守老营。至于黄佐炎的部队,一共有两千人,
刘永福指定驻扎南门外的一个村落中,应该如何协同作战,一无指示。
不但如此,刘永福还下了一道命令:禁止越南兵进城。
这是因为刘永福接到密报,说越南的山西总督阮廷润私通法国,所以作此防范的措施。
唐景崧不大相信,但黑旗军大多这样说法,也只好将信将疑了。
部署既定,刘永福召集诸将训话,定下杀敌立功的赏格,然后与唐景崧巡视防务,主要
的是北面红河边上的一条堤。堤高齐城,上设铁炮,最大的不过八百斤重,要用它来轰击法
国军舰,简直是笑话!然而唐景崧怕动摇军心,不敢说破。
法军水陆两途,都自东北进击。黑旗军迎头挡了一阵,打了个小小的胜仗,杀了七个法
国兵,割下脑袋,进城报捷。那知紧接着报来一个坏消息,河堤失守,黑旗军已退入城内。
刘永福急急下令闭城,并用令箭调黄守忠的部队,包抄法军后路。等军心稍定,查问河堤失
守的原因,才知道法军炮弹,恰好打入河堤上的铁炮炮口,轰然一声,炮口炸裂,堤下清军
闻声大骇,仓皇四散,牵动了黑旗军的阵脚,以致不守。
刘永福气得说不出话,唐景崧心里自然很难过,召集部下三营官密议,预备夺回河堤。
于是招募死士,定下赏格,首先登堤的,保升守备,请赏花翎。到了四更时分,发动突袭,
无奈这天刚好是十一月十五,月明如昼,须眉可见,堤上的法军,得以展开有效的防守,三
进三见,死了六七十个人,仍旧不能得手,只好退入城内。
转眼天明。刘永福下令尽撤全城入城,准备固守。那知城门一开,信奉天主教,亲近法
国的越南“教民”,趁机混进城来,良莠莫辨,而且身为客军,无从阻止。刘永福的禁令,
无形中废除,果不其然,第二天法军攻城,彼此轰击了一天,到傍晚时分,越南军民里应外
合,改着白衣,作了投降法军的准备。
大势已去,黑旗军只好撤出山西,往南败退。仓皇中不知唐景崧人在何处?刘永福痛不
欲生,悬赏二万两银子,募人入城救唐景崧。应募的一共六个人,无功而返。其实唐景崧已
经逃出山西,与刘永福相遇于兴化,两个人抱头痛哭,商量着整顿溃卒,反攻山西。
这一仗辎重尽失,第一件事就是要设法补充子弹。派人到北宁请领军械,及朝廷所赏的
十万两银子。结果广西提督黄桂兰,只拨了不足一战之用的两万发子弹,赏银分文全无。
亏得时逢冬令,红河水泄,法国军舰航行困难,未能南下,战事算是暂时停顿了。
 
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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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失守的奏报尚未到京,北京先已从外国的电报中,得知详细情形。朝廷大震,言路
大哗,翁同和与在京的曾国荃,主张设法转圜求和,但以清议愤激,连恭王都不敢附和了。
醇王左右的人献议,仿照吴长庆朝鲜平乱的办法,以“越南嗣王被弑,祸乱方殷的理
由,”降旨派两广总督张树声,“统带兵勇,直赴顺化,相机勘定,令该国择贤嗣位。”
此外又派吴大澂帮办广东军务,北洋水师统带丁汝昌听候张树声调遣。加上已到广州,
正在虎门布防的彭玉麟和左宗棠所派,已在中途的王德榜一军,足可与法军大大地周旋一番
了。
但是,请缨气壮的张树声忽生怯意,打了个电报回京,说越南顺化海口,久为法军占
据,广东亦并无军舰可以运兵。如果由钦州越十万大山到越南,路僻难行,仍旧打算绕道广
西龙州出镇南关。同时李鸿章亦舍不得放丁汝昌到广东。不是不舍丁汝昌,是舍不得丁汝昌
所统带的七艘兵舰,因而以北洋密迩京畿,根本重地,不能不严加防守作借口,提出异议。
这一下,不惜一战的计划,大大打了个折扣,而且也很明白地显示出来,战守大计,关
键是在李鸿章身上。恭王当然不愿打仗,但有醇王在,不便公然倡议,便动用他预先埋伏的
一着棋,跟李鸿藻谈妥,派张佩纶到天津,跟李鸿章当面商谈。问一问他,如果跟法国开
战,到底有没有致胜的把握?
“怎么谈得到把握?幼樵,你亦是知兵的,倒想想把握在那里?”李鸿章说:“唐、徐
二人,照我看,无甚用处,不过你们大家捧他,我亦不便多说什么。”
“老世叔!”张佩纶只好老实请教:“然则计将安出?”
“难,难!将来不知如何了局?坏事的就是刘永福,偏偏又加上一个大言炎炎的唐薇
卿,局势搞僵了。”李鸿章又说:“唐薇卿出关之前,先去看曾沅甫,沅甫大加激励,资助
行装,才得出关。然而沅甫现在持何论调?你在京里总知道。”
“我也是听翁叔平所说,翁曾颇为接近。”张佩纶答道:“曾沅甫的论调,大致三点:
第一、宜恤民生;第二、越事不可动兵;第三、听言宜有选择,不可轻发。”
“这三点,确是有道之言。民生宜恤,实不其然?直隶现在闹水灾,如果还要征遣调
发,民命何堪?越事本不宜动兵,可见这话不是我一个人说。至于听言宜择,当然是指言路
而言。老世侄,清议有时不免误国,前东党祸,不可不鉴。你我世交至好,我说这话,你不
要动气。”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张佩纶非动气不可,但对李鸿章,只有报之以苦笑。
“局面实在很难,朝里的情形,我亦晓得,醇王‘见人挑担不吃力’,总有一天会后
悔。这是后话,眼前不必去谈它。照上头的意思看,逆耳之言,未见得有用。幼樵,你倒
说,兰荪是怎么个打算?”
李鸿章说话,一向有条理,但这几句话,杂乱无章。张佩纶不知他用意何在?想了一
下,依然只好求教:“原是要跟老世叔讨个主意。”
“我的主意没有用,曾劼刚在巴黎,跟法国政府闹得很僵,想越事能在巴黎了结,已成
奢望,如今只有坚持待机。”
“坚持待机。”张佩纶将这四个字重重念了一遍,连连点头。
“如今大家都谈洋务,到底有多少人懂得外国?”李鸿章在张佩纶面前,倚老卖老,以
发议论作讽劝:“我们天朝大国,唯我独尊的念头,早该收拾起来了。并世东西洋各国,敢
于欺侮人,也不全靠船坚炮利,人家也讲策略、讲道理。虽然国情不同,万国公法,是必得
守住的,不守万国公法,他国纵使想帮忙也帮不上。所以,我们跟人家办交涉,要请人帮
忙,想蹈瑕乘隙拣人的便宜,要先懂万国公法,不然处处授人以柄,到要讲理的时候,就讲
不过人家了。目前,这一层上头,真正没有几个人懂,真教我着急。”
“老世叔这话,”张佩纶说,“自是有感而发,不妨明示,我们在总理衙门,也好留
神。”
“凡事总要先朝坏处去想。两国交战,常有之事,不过总有和的时候。从古以来,几曾
见两国之间,数十年干戈不息?若有其事,亦必是两败俱伤。”李鸿章说,“现在谈到越
事,我说句粗鲁的话,你们是拆烂污的人,我是替你们揩屁股的人。
不过拆烂污也有拆法,总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说到这里,张佩纶大为动容,七分惶恐,三分羞恼,正一正脸色,带着责问的语气说:
“老世叔何出此言?”
“你不明白是不是?说到这上头,我明白,曾劼刚更明白,他为什么一再打电报回来,
说是只好暗中接济刘永福?他的主张对不对不说,这样做法是有深意的,为了将来议和,法
国抓不住中国的辫子。”李鸿章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幼樵,你说法国在越南用兵,有些
什么好处?”
“无非割地赔款,沦为附庸。”
“割地有之,赔款如何?越南赔不出兵费,真所谓‘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
法国难道就空手而回?”
“莫非……,”张佩纶恍然大悟,“莫非法国要将赔兵费的责任套在中国头上?”
“正是!”李鸿章点点头说,“你算明白了。人家千方百计要套上来,你还伸长脖子唯
恐他套不上,岂不是太傻?目前调兵遣将的廷寄,颇有泄漏出去,落在新闻纸的访员手里,
大登特登的。将来交涉追究到责任,我们自然可以不承认。但如说下诏宣战,或者用‘明
发’激励军民,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要想赖都赖不掉:那时候人家求索兵费,请问何词以
对?”
果然,照李鸿章所说,如果公然宣战,脱不了责任,岂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张
佩纶大为领教,当即表示:
“以后我在总理衙门,这方面倒要下点功夫。”
“对了!正该如此!”李鸿章很欣慰地说,“我可以送你几套书,着实是经世致用之
学,幼樵,你在总理衙门跟洋人打交道,总要记住四个字:站稳脚步。尤其是讲到交战,千
万不可先开衅。万国公法上最讲究这一点,切记!切记!”
就这样长谈了两日,张佩纶才知道军务一无把握,回京复命,不敢再一意主战。指派岑
毓英派兵直赴越南京城顺化定乱之议,不再提起。事实上岑毓英亦不敢冒失,上折表示异
议,说云南是西陲的门户,关系紧要,而且出关伊始,军心未定,不便舍近图远。这条“奇
计”,就此搁置了下来。
转眼新年。皇帝临驭,正逢十年之期,慈禧太后亦整整五十岁了。皇帝亲政、大婚、太
后万寿三件大事,已有人在谈起,只是边疆不靖,不敢公然谈论。所以尽管新年里风和日
丽,上上下下却都打不起兴致。
也许,唯一的例外是曾国荃,到底得遂心愿了。
正月十二,两江递来一道奏折,左宗棠奏请开缺。他的眼疾相当严重,上年十月里就曾
上奏辞官,奉旨赏假三月调理。假满未见痊可,在这个时候,自然以引退为上策,奏折中的
话,相当恳切。为了表示坚决求去,还加了一个“择人自代”的夹片:
“两江地大物博,全赖得人而理,而人才由历练而成。如果质地端方,志趣向上,则制
治有本,将来成就,亦必卓有可观。
窃见安徽抚臣裕禄,操履笃诚,宽宏简重,懋著才猷,在疆臣中实罕其比。
漕督臣杨昌濬,守正持平,性情和易,而历任繁剧,均得民和,臣与共事多年,知之最
深。
前两广督臣曾国荃,任事实心,才优干济,遇中外交涉事件,和而有制。去任之日,粤
中士庶,讴思不替,远人敬之。”
保举人才有“正陪”之分,刊在第一名的,自然是
“正”。慈禧太后亦知裕禄其人,他是咸丰初年,湖北巡抚崇纶的儿子。崇纶有两个儿
子,老大叫裕德,德胜于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读《史记·封禅书》,茫然不解,称之为
“仙书”。但是老二裕禄,却是旗人中的能员,以笔帖式当到司官,外放为热河兵备道,升
调安徽藩司。同治十三年就当安徽巡抚,年纪还不满三十。
那时安徽有个土豪,就是为胜保招抚的李世忠。此人虽然官拜提督,而贼性不改,盘踞
淮扬,陆通盐枭,水通湖匪,声势惊人。因为他原名兆寿,所以外号“寿王”。
李世忠有个死对头,就是陈国瑞。但陈国瑞是醇王的爱将,有此奥援,自然占了上风。
因此,李世忠益发仇视官府,有起事造反的密谋。但两江多湘淮百战的老兵,一旦有警,荷
戈而起,占不了便宜,所以李世忠改在河南招兵买马。
日子一久,风声外泄,裕禄密疏请诛李世忠,以绝后患。
朝命相机办理,郑重告诫,不可打草惊蛇,激出变故。
由于李世忠的党羽众多,裕禄当然不能公然进剿,与幕友密议,定下了一条智取之计。
正好李世忠由河南回安徽,经过安庆,裕禄便下了个帖子请他赴宴。
酒到半酣,裕禄取出密旨,叫人念给李世忠听,同时埋伏着的亲兵一拥而上,缚住李世
忠,就在督署后园一刀斩讫,买棺盛殓。等一切妥帖,才通知李世忠的家人,说是奉旨处
分,但为顾全李家颜面,不必明正典刑,对外只说筵前暴毙,此外还有一笔抚恤。问李家的
意思如何?
李家还能有什么话说?蛇无头而不行,乌合之众的党羽,难道还敢纠众造反?李家反倒
感激裕禄的曲曲周全。一场隐患,消弭无形,裕禄的处置,朝廷激赏,同官推服,就此出
名。安徽巡抚一当十年不倒,并且能将左宗棠敷衍得推心置腹,荐以自代,手腕也真不弱了。
因此,慈禧太后在准许左宗棠开缺,赏假四个月的回籍养病的同时,就派裕禄署理,并
兼置办理通商大臣。
左宗棠有荐贤的附片,外面并不知道。因此,这番朝命,颇予人以突兀之感,也可说是
意外之感。两江总督几乎可说是疆吏中第一要缺,裕禄的资望,实在不足以当此重任。虽说
主持东南海防的南洋大臣,并未派裕禄兼署,意示朝廷将另简重臣接替,但是南洋大臣究竟
不比北洋大臣自成局面,如非由江督兼任,便很难有所为。
另一方面,亦有人以为当此局势艰难之际,左宗棠引退,迹近畏难躲避,言路上不满的
更多,上折“请旨责以大义,令其在任调理”。这也就等于表示,在这个时候应有负威望的
元勋镇守两江。“闻鼙鼓而思将士”,于是从慈禧太后到军机大臣,一致认为应该让曾国荃
去当两江总督。
曾国荃署江督,裕禄回任安徽巡抚的上谕明发时,岑毓英已经出关,王德榜在湖南永州
招募的八营新军,将到龙州,而法国军队,分分水陆两路逼近北宁,大战爆发在即了。
岑毓英是十一月里由昆明启程,八抬大轿,缓缓行去,走了半个月才到蒙自。由此往
南,进入越南边境,路上就苦了,一路披荆斩棘,抵达保胜,跟云南巡抚走马换将,唐炯回
省,岑毓英接替主持防务。
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内,地方不大,岑毓英每天就在大殿上召见部将,接见越南官员。
细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局势不妙,于是星夜拜折,陈明困难:
“山西既失,越事愈加棘手,法人可由兴化、宣光分道犯滇,且兴化城在江边,形势山
西尤为难守。宣光无兵驻守,更属堪虞,必须面面兼顾。而由蒙自至兴化,陆路一千六百余
里,由开化至宣光,陆路一千二百余里,即有蛮耗至保胜,亦有四百余里,皆偏僻小道,路
极崎岖,沿途人烟稀少,猛兽甚多。军士裹带行粮,披荆斩棘,跋涉维艰。自蛮耗至保胜,
虽水路可通,仅有小船二三十只,可装兵三四百人,往返一次,必需十余日。若由保胜水路
至兴化,往返必需三十余日,欲速不能,臣焦灼万分。再三筹划,只有水陆并进。爰派记名
提督吴永安统带三营,驰往开化。督同前派分道出关之副将陈安邦等三营,共合六营,由河
阳驰赴宣光,择要驻防。其余总兵马柱、雷应山等各营,由蒙自陆续进发,臣带亲兵小队,
驾轻舟先行前进,于十二月十一日驰抵保胜。与唐炯面商分布,意见相同。现据记名总兵丁
槐,参将张永清等禀报,已于兴化城外扼扎防堵。主事唐景崧所带兵勇,自山西退至兴化,
已于十二月初四日绕道撤回北宁。南将刘永福驻兴化,惟大炮全行失落,各项小枪,亦多遗
失。兴化上游之清波、夏和等县,教民纷纷变乱,文报几至阻塞。臣等现切嘱总兵丁槐等多
方预备,严密附守。又派知县李艳枝等二营往清和、夏波驻扎安民,并分给湖永福快枪子
药,俾资整顿,令其严束所部,恪遵纪律。又行文南官,革除苛政,收拾民心。俟总兵马柱
等各营到时,臣毓英即亲往兴化一带,查勘布置。一有头绪,即由兴化旁出宣光,督促提督
吴永安等,相机前进,并与广西抚臣徐延旭联络会商,和衷共济,仰副圣意谆谆告诫之至
意。其保胜、兴化一路,滇军与刘团共事,须得两军信服之员,驻扎调和,拟将臣毓英胞
弟,二品顶戴分省补用道岑毓宝调来,协同照料。”
这是岑毓英重视刘永福,苦心布置的一着棋,因为刘永福与滇军并不和睦,这是阵前大
忌。而此外的困难还多:
“闻此番法人以全力经营,又加越南各处从教匪党,已有一万数千人,船多炮利,势颇
猖獗。滇军既无轮船,又少大炮,挽运更难,必须广东、福建水师有兵轮攻击越南海防,以
分贼势;广西、云南增兵添饷,通力合作,水战陆战,各尽其长,方可迅图恢复。而广东、
福建各有应守海口,不识兵轮,能否分拨?臣等不敢妄拟,应如何办理,出自圣裁。”
由广东、福建调拨兵舰,自水路进击,也是徐延旭的希望,无奈事实上办不到。朝廷接
得岑毓英的奏报,对这个要求,根本不提。但“边外备军,必当有所统摄,以一事权”,所
以明定边防各军,包括徐延旭的部队,统归岑毓英节制调度。
当然,岑毓英所最看重的是黑旗军,而刘永福所最看重的是唐景崧。因此,岑毓英将唐
景崧请到保胜,替他制了全副冬装,补送薪水,每日设宴,奉为首座。这一番刻意笼络,使
得唐景崧感激涕零,自告奋勇,为岑毓英去向刘永福规劝,与滇军和衷共济。
刘永福受尽官军的气,提起来就会咬牙切齿,所以唐景崧不得不用手段,摸透血性男儿
的性情,苦劝以外,责以大义,甚至言语相激。近乎灰心的刘永福肠子终于又热了起来,表
示暂时一切都隐忍,等好好打一两场胜仗,大家再算帐。
经过这一番疏通,岑毓英开了年才乘舟东下,驻扎距兴化三十里的嘉榆关,刘永福由唐
景崧陪着来见。岑毓英阴鸷沉毅,城府极深,知人处事,另有一套不易测度的手腕,他看刘
永福是个草莽英雄,想用“七擒孟获”的办法来收服他。
因此,等刘永福一到,先临之以威,材官亲兵摆队,刀枪如林。但刘永福倒也不大在
乎,虽微有怯意,并非见了武器害怕,只不过象新郎官拜堂,觉得过于受人注目而已。
当然,岑毓英摆这个场面,是为了衬托他对刘永福的降尊纡贵,降阶相迎,亲热异常,
口口声声喊着刘永福的号:“渊亭、渊亭!”刘永福是预先听唐景崧教导过的,称他“大
帅”,也行了大礼,岑毓英逊席相谢,长揖相答。
“我本来可以早一天到的。大前天下船,忽然天昏地暗,疾风暴雨,看样子船都会沉,
只好上岸。”岑毓英神色自若地说:“到了前天下船,又是这个样子,看来是有灵异,我就
叫人取了一张黄纸来,亲笔朱书四个大字‘诸神免参’。向空焚化以后,渊亭,你知道怎么
样?”
刘永福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说也奇怪,就此云开日见,风平浪静,才开的船,不过耽误了一天工夫。渊亭,”岑
毓英似乎很认真地说:“你下次出门,如果遇着这种情形,不妨照这样子做,自然化险为
夷。”
这意思是说,刘永福将来也会象他那样,封疆开府,当到一品大员,冥冥中有诸神呵
护。刘永福自然懂他的恭维,却不觉得高兴,反而深深叹口气。
“渊亭,你何以长叹?”
“大帅!”刘永福答道:“我决没有大帅的福分,生来是苦命。”
“我也是,从小父母双亡,是姑母抚养长大……。”
接下来,岑毓英便又谈他的身世,却离不了鬼话。如何七岁得病而亡,如何身到森罗宝
殿,如何不肯喝“孟婆汤”,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阎王大惊失色,呵斥小鬼乱提贵人,
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阳?
刘永福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脸,除了肤色极黑相同以外,表情大异其趣,一个十分起
劲,一个相当落寞。岑毓英看看不大对路,收拾闲话,谈到正题。
“渊亭,你现在有多少人?”
“三千二百多。”
“编不了多少营。”岑毓英看着唐景崧问:“你看呢?”
刘永福在上谕上称为“刘团”,认作团练,而边臣的奏折上称他为“南将”,现在要正
式改编为官军,这是唐景崧早就跟刘永福谈过的。
于是唐景崧陪着刘永福星夜拔营南下,驰援北宁。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里的屯鹤地
方。此处泸江、洮江、沱江,也就是俗称绿水河、红水河、黑水河的三水交会之处,所以又
名三江口,向来是商贾辐辏的交通要冲,如今因为法军已占山西,市面极其萧条,无法补充
给养。刘永福便即下令,即刻渡过沱江,向东而去,近在咫尺的法军竟未发觉。
到了北宁,刘永福不肯进城,十二营都驻扎在离北宁七里的安丰县,由唐景崧带着十几
名亲兵,去见黄桂兰和赵沃联络。
黄桂兰和赵沃在军前都称统领,两军分治,一右一左。轮官位,黄桂兰是提督,比赵沃
这个道员大得多,但文官的品级比较值钱,而且赵沃是徐延旭的亲信,所以北宁防务,是外
行的赵沃作主。而赵沃又信任一名副将党敏宣,此人是绿营中有名的一块“油抹布”,既脏
且滑,唐景崧对他早具戒心,见赵沃时有他在座,淡淡地不甚理他。
“我身子不好,又多病痛,万里投荒,真不知所为何来?”
赵沃一面咳嗽,一面吞吞吐吐地说。
见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样子,再听他这番有气无力的言语,唐景崧的心,先就凉了一半,
然而不能不勉励他几句:“大敌当前,还要仰仗庆翁的威望……。”
“什么威望?”他摇着手打断了唐景崧的话,“营官士兵,骄蹇不法,桂军的饷又比滇
军来得少,实在很难带。老兄,我真想让贤了!”
听口气还当唐景崧有意来取而代之。这就话不投机了,而且看样子也谈不出什么名堂,
唐景崧敷衍了一会,随即起身告辞。
黄桂兰却不如想象中那么不堪。他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一口浓重的合肥土话,听来非常
刺耳,不过此人倒知书识字,出口成章,所以话还不难懂。加以长身修髯,仪表不坏,唐景
崧对他的观感,比对赵沃好得多。
他的号叫卉亭,所以唐景崧称他“卉帅”,略作寒暄,请教战守之计。
“薇翁明达,想必已有新闻,赵庆池左右有小人,多方掣肘,教人很难展布。”黄桂兰
首先指责党敏宣,接下来谈他的做法:“我带右军,只能量力而为。布置大致还算周密,北
宁城坚可守,等王方伯楚军出关,再议进取。”王方伯是指王德榜,他以前的官职是福建藩
司,所以称他方伯。
“卉帅,法国军队愈逼愈近,楚军怕一时到不了。”唐景崧答道:“恕我率直,我看北
宁战守两不可恃。备多力分,扎营太散,呼应不灵,不能战。”
“我原主坚守。”
“守亦甚难。北宁城虽坚,如今法国的大炮不同了,一炮轰进城,请问守军何处藏身?”
黄桂兰听见这话,不由一愣,掀髯问道:“那倒要请教,计将安出?”
“最好在离城数里地以外的要隘处所,开掘‘地营’,以守野为守城。”
“什么叫‘地营’?”
“地营”是滇军的规制,掘地为坑,深约六尺,大小视地势而定,坑内四周安上木柱,
高出地面一尺许,柱间空隙,作为枪眼。柱子上面再铺木料,上覆泥土。这样不但低不受
炮,而且远处了望,不易发见,可以瞒过敌人。
“想得倒不错。”黄桂兰问道:“出路呢?”
“出路在坑后面,开一条斜坡路入坑。坑口加木栅,放下木栅,只要一个人守在那里,
坑内就没有人出得去,可免溃散之弊。”唐景崧很起劲地说:“如果人多,可以多开数营,
地下开槽,各营相通,弹药粮秣,亦不妨贮存在地营里面。地营之外,又可以开明槽,高与
人齐,宽约五尺,长只一丈,每一丈就应该有转折。为什么呢?太宽则炮弹容易打中,不过
就打中了,也只是这一丈之地受损害,这就是一丈一转的好处。”
“既有暗槽,又何用明槽?”
“明槽是为了便于侦察敌情。全在暗坑,敌情不明,亦不是好办法。”唐景崧又说:
“地营之外,最好用槎丫树枝,用藤裹缠,密排三层,这就是古时候的所谓‘鹿角’。倘或
在地营四周,埋上地雷,更是有备无患,不过总要远在本营二十丈以外,才不致于炸到自
己。”
书生谈兵,居然头头是道,但黄桂兰却听不进去,认为这样的做法太离奇,也太费事,
所以大摇其头。
“我决心负城而守。”他固执而显得极有信心地,“我有四营人,法军没奈何我。”
又是个话不投机的。唐景崧这时打定一个主意,自己先踏勘四处,决定了战守方略,直
接向徐延旭建议,请他下令赵黄两统领照办。
两天以后,唐景崧由北宁出发,向东北到镇南关外的谅山,去见广西巡抚徐延旭。
徐延旭是山东人,字晓山,咸丰十年的进士,分发广西当知县,以此起家。他跟鹿传霖
是儿女亲家,而鹿传霖是张之洞的姐夫,就跟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一样,以此渊源,得为
清流所保荐。徐延旭虽有能员之名,亦是早年的事,如今既老且病,却为清流看成伏波将军
马援,期望他在镇南关上再树铜表,真正有苦难言。
“北宁保不住了!”徐延旭黯然长叹,“唉!赵庆池、黄卉亭误我太深!”
一句话没有完,闯进一个人来,看模样不过一名小武官,却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道:“怎
么样,我说陈得贵不行吧?扶良失守了!”
唐景崧久闻徐延旭有个心腹听差,由军功保案中弄到一名把总,平时常奉主人之命,到
各营传话,大家都叫他“老韩”,此人猖狂无礼,喜欢任意批评将领,而徐延旭资以为耳
目,颇加信任。现在看他的样子,想来就是老韩了。
果然,徐延旭仓皇问道:“老韩,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法国兵攻扶良,陈得贵把炮台失掉了。”老韩说道:“请北宁派援兵,黄统领又不肯
马上发兵,耽误了好久,才发了三营守城的兵去救,走到半路上,听说扶良垮下来了,赶紧
又逃回北宁。”
“糟糕了!”唐景崧在一旁听着,不觉顿足失声,“北宁完了!”
“怎么、怎么?”徐延旭急急问道:“何以见得?”
“那里有守城的兵,可以远援六十里外的扶良的?倘或一败,就回不得城了。如果开城
相纳,敌人正好跟踪而至,等于开门揖盗。黄军门这样用兵,北宁岂不危乎殆哉?”
“说得是,不过,有黑旗军在……。”
“说什么黑旗军?”老韩大声插嘴,“人家根本就不肯打。”
“不会的!”唐景崧有些发怒,瞪着老韩,不客气地叱责:
“你凭什么说这话?”
“是真的嘛……。”
“老韩,”徐延旭不能不尽敬客的道理,向哓哓声辩的听差喝道:“你先下去。”
徐延旭当然知道刘水福对桂军的憾恨甚深,虽然奉命驰援北宁,但未必肯听自己的命
令。所以嘱咐总办营务处的道员黄彭年,跟唐景崧去情商,托他到北宁去督战,好策动黑旗
军出队抵挡法军。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唐景崧慨然允许,立即去见徐延旭辞行。但是徐延旭却又迟疑了,
因为唐景崧上承慈眷,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上次山西失守,谕旨中特别关切他的下落,此
番如再失陷危城中,对朝廷似乎不好交代。
“北宁危地。”徐延旭迟疑着说,“你不去也好。”
“没有不去的道理。我马上就走。”
于是徐延旭特选了几匹好马,让唐景崧带着亲兵,即刻赶往北宁。事后想想,还是怕刘
永福负气不肯出兵,便又亲笔写了一封信,拔一枝令箭,派老韩与一个姓关的千总,传令刘
永福即刻出战。
 
唐景崧星夜急驰,第三天到了距离北宁不远的郎甲地方,这里设着粮台,军火辎重甚
多,消息应该容易打听。但问起来只知道北宁以东的涌球山顶,已为法军所占领,扼住了北
宁的退路,情况极其危急。唐景崧忧心如焚,连夜渡谅江。再想渡涌球江到北宁时,得到消
息,北宁已经失守,败军无法撤退,赵沃和黄桂兰行踪不明。
黑旗军呢?唐景崧判断情势,刘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胜一路,在桂军,当然要守郎甲,
自己也只有先回郎甲再说。
到了郎甲,从间道逃回的溃卒口中,得知北宁的详细情形。法军由扶良大举进犯北宁
时,赵沃和黄桂兰各领亲兵,督促守城四营在城东十里迎战,双方僵持不下,而黑旗军在后
路观望。黄桂兰派人求援,刘永福的黑旗只招展了一会,就让法军起了戒心,攻势顿见缓
和,但是刘永福却不肯有进一步的行动,亲持令旗,在各营巡视,只勒兵不发。前营黄守忠
忍不住想出队,也让刘永福喝止住了。
事急无奈,黄桂兰悬犒赏二万两银子,刘永福置之不理。就在这时候,法国炮舰驶入涌
球江,拉炮上岸,曳到涌球山顶,居高临下,轰击北宁。一连三炮,都打入北宁城内,市面
大乱,越南的北宁总督张登憻,仓皇而遁。后方有变的消息传到阵前,军心大乱,赵沃和黄
桂兰想全师而退,已办不到。
逃是逃回城了,但想守已守不住,黄桂兰一看这情形,关起房门,悬梁自尽,为他的部
将救了下来,提着广西提督的大印,匆匆扶他上马,退向北宁以北的太原。第二天,刘永福
的十二营亦退到太原,见了黄桂兰自不免愧歉。他的意思是想让黄桂兰和赵沃吃点苦头,到
最危急时,才出兵相救,一则报宿怨,再则炫耀黑旗军的战力。那知后方突变,而前方的四
营又太无用,以致误丧北宁。
在谅山的徐延旭,对刘永福还抱着极大的期待,而捷报未至,老韩却已回来缴令了。
“回来得这么快?”徐延旭问:“信投到了没有?”
“没有。”
徐延旭大惊:“为什么不投?”他定睛看着老韩,有了新发现:“你怎么搞得鼻青眼肿
的?”
这是为关千总揍出来的伤痕。两个人走到谅江,听得对岸已有炮声,老韩胆怯,不敢渡
江。
“你不去随你,俺去。”关千总将手一伸:“你把抚台的信跟令箭给俺!”
老韩不肯给,不然对徐延旭无法交差。“不行!”他悍然答道:“信是交给我的,我说
不投就不投。”
“拿来!”关千总脸一沉,“你不识相,别怪俺不客气。”
“你敢怎么样?”老韩比他还狠,“莫非还敢揍人?”一句话未完,脸上狠狠着了一
掌,“你当俺不敢揍你!”关千总下面又是一脚,将老韩踹倒在地,一面拳打足踢,一面骂
道:“入你奶奶的!揍你个小舅子。徐抚台瞎了眼,尽用些忘八蛋。俺,”他将头上的大帽
子取下来,使劲往地上一摔:“俺不做他的官了。俺去投滇军。”说完,他重又捡起大帽
子,掸掸灰尘,戴在头上,大踏步沿谅江往北,去投岑毓英。
这是很丢脸的一回事,老韩当然不肯实说,好在关千总已投滇军,撒谎不怕拆穿,便支
吾着答道:“路上不好走,摔了一跤。”
“信呢?”徐延旭指着他的手问:“你拿的什么?”
“信没有投。我想了又想,不投比投好。”
“什么?”徐延旭气得脸色发白,“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也、也罢,你先说个道理我听听!”
“我自然有道理。”老韩象青蛙想拒捕似地鼓起了肚子,“我怕信里有骂老刘的话,投
了惹他发火,所以不投。”
“嘿!”徐延旭连连顿足,“你真是自作聪明!我骂他干什么?我信里是许他的花红,
克复北宁,赏两万银子。你、你,”他揎一揎衣袖,一只指头直点到老韩的鼻头上,“你误
了我的大事!我可再容不得你了。”老韩一听这话,心往下一沉,看来是要军法从事。照平日言听计从的情形看,却又不致
于如此。不过,无论如何已闹了个大笑话,传出去不好听。事急无奈,只有横起心在没道理
中找出一个道理来。
“那知道是这么一封信?平常提起刘某人就骂,谈到黑旗军也骂,人家自然当这封信里
没有好话。”说完,将信和令箭往徐延旭怀里一塞,昂然而去。
徐延旭没工夫去理会这件事,接二连三派出探马去打听前方的情形,兵败的消息亦接二
连三地报到谅山。郎甲一失,辎重尽弃,越发枪法大乱。一会儿要改变营制,抽调精锐,重
新编组;一会儿要责成各军,划地分守;一会儿要调动各军,改变防区,只见他一个人如掐
了头的苍蝇似的,奔进奔出,仓皇万状。
惶乱之中,亦有定见,那就是星夜奏劾败将,在呈报北宁失守的奏折中,附了三个夹
片:第一片严劾陈得贵失却扶良的炮台;第二片参黄、赵二人“弃地先逃”;第三片弹得不
错,赵沃的副将党敏宣,所领六营,不战而退;党敏宣以找寻右路统领赵沃为名,星夜后
撤,真正是“弃地先进”。
赵沃和黄桂兰辗转逃回谅山,两个人住在一起,闭门思过,不见外客。不久,黄桂兰接
到两广总督衙门一封文书,紫花大印,是张树声的亲笔,痛骂他丧师失律,将淮军的面子丢
得光光。黄桂兰看完信烧掉,默无一言,到了半夜里,吞了一牛角盒子的“洋药”倒在床
上,闭目待死。
很快地为家人所发觉。黄桂兰的部属,一半抽“洋药”,一半带眷属,他本人亦带着姨
太太在营里,发觉他寻了短见,一面急救,一面去告诉同住的赵沃。
“不用来叫我!”赵沃在屋中答道:“黄军门约我一同寻死,我正在写家书,还没有到
死的时候。他志在必死,你们不必救他,救亦无用。”
果然。黄家请了医生来急救,黄桂兰拒不受药,延到第二天中午,一命呜呼。
北宁失守的电报,是由李鸿章发到总理衙门的,语焉不详,而徐延旭却有个奏折到京,
说北宁并无警报。这是二十天以前的事,相隔未几,何致有此突变?军机大臣相顾惊疑,只
等恭王来拿主意。
恭王从大病以后,就不大入值,要来亦常常晚到,这天直到午前十一点钟才坐轿进宫。
看了一电一折,半天不响。
“先拿电报递上去吧?”李鸿藻问。电报已经由军机章京另外用正楷抄了一份,预备用
黄匣子呈上御前。
“北洋的消息也未见到靠得住,这么三两句话,连个失守的日子都没有,上头问起来,
怎么回奏。明天再说好了。”
到了明天,北洋大臣李鸿章又来一个电报:“北宁十五失守,华兵亡者无数。”不说
“官兵”或者“我军”而说“华兵”,可知所根据的是外国新闻纸的电报,而“亡”之一
字,大家却都知道,不是死亡之亡,是逃亡之亡。
恭王不曾入值,上头却已在叫起,而北洋的第二个电报又到了,证实北宁确于二月十五
失守,又说徐延旭株守谅山,并以北宁无警,拒绝“刘团”请援。
“怎么办?”李鸿藻面色凝重地说:“赶紧把六爷请来吧!”
“来不及了。”宝鋆摇着手说,“咱们上去。”
“上去得有个说法……”
“说什么?”宝鋆抢着说:“早就知道不能打的!事到如今,反正总要有人倒霉,第一
个当然是徐晓山。”
说完,他领头先走,进养心殿行了礼,当面递上电报。慈禧太后勃然色变,“怎么
说?”她的双眼睁得极大,“到底把个北宁丢掉了!徐延旭一再上折子,说北宁不要紧,问
到大家,亦总说守得住,弄到临了,是这么一个结果,再下去不就应该丢云南、丢广西了
吗?”
“镇南关是天险,一夫当关,万人莫敌,法国兵大概不敢进犯。”宝鋆又说,“徐延旭
措置乖方,请旨严谴。”
“这自然要严办。不过就杀了他又何济于事?你们总要有个切实办法拿出来才好。”
“事情总归于和局……。”
“和,和!”慈禧太后厉声说道:“除了议和,你们就不会办别的事吗?”
宝鋆碰了个大钉子,面色灰白,额上已见了汗,只是连连碰头,没有话说,于是李鸿藻
开口了。
“北宁一失,不独云南吃紧,广东琼州的防线,亦要当心。臣的意思,一方面责成岑毓
英督促徐延旭戴罪图功,极力进取;一面饬知张树声、彭玉麟实力筹备,严密防范。”
慈禧太后不作声,好半天才很不情愿似的说了声:“也只好这样了。”
“是!”
“我看徐延旭不行。”慈禧太后又说,“得要找个人替他。”
徐延旭的底蕴已经大白,粉饰推诿,一无是处,其人本就既老且病,如果军务方面不
行,其他就没有用处了。这样的人,自然应该立刻解职,但谁是继任其职的适当人选?只为
此难,所以从宝鋆到翁同和都不开口,现在慈禧太后一口说破,枢臣不能不承旨办理。
“张佩纶、张之洞都曾力保徐延旭、唐炯,不想如此辜负圣恩!”宝鋆答道:“容臣等
与恭亲王商议了,再回奏请旨。”
“对了!还有个唐炯,上年擅自进关,就跟临阵潜逃一样,可恶得很,应该跟徐延旭一
案处分。”
宝鋆答应着,先拟旨分寄云南岑毓英,广东张树声和彭玉麟,给了徐延旭革职暂留顶戴
的处分。然后宝鋆约了李鸿藻,添上一个张佩纶,一起去见恭王,商议广西和云南两巡抚的
调动事宜。
“人是有。不过赤手空拳,那个肯去?兵在何处,将在那里,枪炮子药何在?这些不替
人筹好了,请问,”恭王环视一周,眼光落到自己身上:“叫我也不肯去。”
“现在该是掌兵权的重臣效命的时候。”李鸿藻说:“左季高总算难为他,已经派了王
朗青,李少荃的淮军,也该出出力才是。”
“就是这话。”恭王深深点头,“我看和也好,战也好,都少不得一个李少荃,自然也
少不得淮军。”
于是顺理成章地决定了正率军援桂的淮军将领,现任湖南巡抚潘鼎新接替徐延旭,再就
近调一个早就当过云贵总督,因案革职,光绪六年复起的贵州巡抚张凯嵩接替唐炯为云南巡
抚。
“王爷,”张佩纶说道:“法国索兵费六百万镑,此事所关非细,总不宜授人以柄?”
“何为授人以柄?”
“崇地山的前事可鉴。当年逮问崇地山,俄国以为按万国公法,是敌视该国的明证。如
今与法国正在议和,而以与法军开仗失律的疆臣革职,另简将领接替,岂不明示我国不惜周
旋到底并无求和的诚意。倘或法国公使以此质问,颇难自解。”
“这倒也说得是。”恭王踌躇着说:“难道不作调动?这对上头又如何交代?”
“好办得很!”宝鋆接口,“不用明发,不必知照吏部就是了。”
“疆臣调动,不用明发,”恭王大摇其头,“从无此例。”
“事贵从权。”宝鋆大声说道,“而且例由人兴。”
这话似乎有些强词夺理,但除此以外,别无良策,恭王便看着其余两个问:“你们看
呢?”
李鸿藻不作声,张佩纶亦不作声,宝鋆的办法,算是在沉默中确定了。
“此外呢?”恭王又问:“宿将中还有什么人可以起用?”
“宿将甚多,但要人地相宜。”张佩纶说,“第一要与淮军有渊源;第二要能耐蛮瘴。
不然无用。”
于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黄桂兰的前任冯子材。他与张国梁同时,当咸丰初年,江南大营
解体,张国梁阵亡,何桂清仓皇从常州逃走,李秀成席卷吴中时,只有他始终扼守镇江。但
既不展湘,又不隶淮,派系不同,自受排挤,熬了好多年才当到广西提督,却又因徐延旭,
跟他不和,彼此互劾,徐延旭占了上风,冯子材解职,改用黄桂兰接了他的位子。于今徐、
黄兵败,相形之下,自然见得冯子材高明了。
但是,冯子材的年纪到底大了,是不是老当益壮,肯不肯复起效劳,都成疑问。所以一
时未作结论,要看看西南边境的情形再说。
边报其实是可想而知的,关外败退,关前坚守,倒是京里的情形想不到:清流内讧。
由于张佩纶的气焰太盛,清流之中,早就暗树壁垒。反张的是小一辈的名士,隐然以谦
恭下士,谨饬自守的翁同和为宗主。其中知名人物推盛昱为首,其次是福州王氏弟兄。哥哥
叫王仁堪,字可庄,光绪三年的状元,弟弟叫王仁东,字旭庄,虽还在读书,却已是响当当
的少年名士,他最看不起张佩纶,因为张佩纶搏击满朝,而独独亲附李鸿章,不是欺善怕
恶,便是趋炎附势。
北宁失守,在王仁东看,当然是张佩纶误保唐、徐的罪过,少年气盛,不免在稠人广座
之间,大加指责,同时觉得本乎爱人以德的道理,想劝张佩纶以“徒采虚声,滥保匪人,贻
误大局,自请议处。”去了两次,张佩纶不见,一怒之下,决意绝交,正在写信的当儿,来
了一个熟客。
这个客人就是张树声的儿子,外号“清流靴子”的张华奎。自从张树声贸然奏调张佩纶
不成,两下结了怨,而张树声代李鸿章为直隶总督时,朝鲜内乱,张树声不听李鸿章不轻用
兵的告诫,指派吴长庆渡海平乱,且因得袁世凯的力,处置得宜,益发遭李鸿章的忌,所以
张、李亦有貌合神离的模样。这一下,越发要防张佩纶有受李鸿章的指使,有所攻击,因而
张华奎代父谋干,一心想去此心腹大患。
然而张佩纶不但上蒙慈眷,且有极硬靠山李鸿藻,所以要去张佩纶,必先去李鸿藻。张
华奎认为时机到了,拟了一个奏疏来看王仁东。打开稿子一看,写的是:
“唐炯、徐延旭自道员起擢藩司,不二年即抚滇,桂,外间众口一词,皆谓侍讲学士张
佩纶荐之于前,而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张佩纶资浅分疏,误采虚声,遽登荐牍,犹
可言也,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越
事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说之辞?”
才看了第一段,王仁东就明白了,“劾李相不如专劾丰润。”他说。丰润是指张佩纶。
“是!”张华奎答道:“擒贼先擒王。”
王仁东点点头,将整个折子看完,徐徐问道:“蔼卿,你有什么主意?”
“我先请问,旭庄,你看这个折子怎么样?”
“清流见重于人,不独在于见识文采,尤在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王仁东又发了议论:“象张篑斋,处处说得嘴响,只遇到李合肥,就闪转腾挪,曲意回护,
这算什么名堂?这个折子自然痛快。”
“那么,再请教,怎么递上去?”
“你看呢?”
“令兄如何?”
王仁东知道,他那位老兄的态度不如他激烈,未见得肯依从,倘或不肯,自己一定要
争,伤了手足的友爱之情。再以清流中的地位来说,他老兄虽是状元,分量究竟还不够,够
分量的有一个人,却无把握。因而答道:“你先摆在我这里,等我琢磨琢磨,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张华荃又试探着问:“近来跟盛伯羲常过从否?”
王仁东笑笑不答。心里更打定了主意,所见相同,决定找盛昱出面。
为了言路大哗,无不以为唐炯、徐延旭丧师辱国,因而朝旨革职拿问,责成新任云南巡
抚张凯嵩和广西巡抚潘鼎新派员解送刑部。这两道上谕,依照张佩纶的意见,不“明发”,
用“廷寄”。当然,知道的人很不少,对此不满的人亦很多,朝廷刑赏,必须明白宣谕,示
天下以至公,那有这样偷偷摸摸的道理。
就为了这个缘故,盛昱认为军机的失职,非比寻常。他本来就有“不鸣则已,一鸣惊
人”的想法,此时越发觉得该轰轰烈烈搞一下,于是关紧了书房门,改好了张华奎的原稿,
亲自誊清,密密固封,递入内奏事处。
慈禧太后打开来一看,事由是:“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交部严加议
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不觉瞿然动容。近来论越事的折子不少,大多痛
斥唐、徐,弹劾军机大臣的却还仅见。
因此,她命宫女剔亮了灯,聚精会神地细读。第一段是责备张佩纶,牵连及于李鸿藻,
再下去就谈到恭王了:
“恭亲王、宝鋆久直枢延,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与景廉、翁同和之才识凡下者不
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然此犹共见共闻者也,奴才所深虑
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将来之诿卸。北宁等处败报纷来,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将唐
炯、徐延旭拿问,自宜涣大号以励军威,庶几敌忾同仇,力图雪恨,乃该大臣等犹欲巧为粉
饰,不明发谕旨,不知照内阁吏部,夫一月之内更调四巡抚,一日之内逮治两巡抚,而欲使
天下不知,此岂情理所有?”
慈禧太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接着再往下看:
“该大臣等唯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纲于不顾,试思我大清二百余年有此体制欤?抑我中
国数千余年有此政令欤?现在各国驻京公署及沿海各国兵船,纷纷升旗,为法夷致贺。外邦
腾笑,朝士寒心,奴才窃料该大臣等视若寻常,未必奏闻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便问:“李莲英呢?”
李莲英正在分派慈禧太后出宫随行的太监和宫女,听得传唤,飞快而至,等候示下。
“各国使馆,这几天都升旗了没有?”
这话问得人摸不着头脑,东江米巷的使馆他亦见过,记得是升着五颜六色的旗子,但这
几天是不是升旗可就不知道了。
他当然不敢也不肯回说“不知道”,答一句:“奴才马上叫人去瞧。”
“快!我等着回话。”
李莲英答应着出了长春宫,找到一个骑马骑得极好的御前侍卫,传宣懿旨,限他半个时
辰去瞧了来回话。
“不用去瞧,是升着他们的国旗。”
“你怎么知道?”李莲英责备他说:“年轻轻的,别的没有学会,就学会躲懒。”
“李大叔,不信你亲自去瞧!洋人的规矩,除了下雨飘雪,每天一早升旗,上灯下旗,
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这个样,错不了的。”
“不会错?”
“错了,你老凭我是问。”
李莲英谅他不敢撒谎,便点点头说:“好吧!你别跟人说什么。”
虽有了结果,他却不立即回长春宫,将自己的事情料理停当,取出李鸿章所送的一个金
表看了一下,够了用快马去一趟东江米巷的工夫,才去回奏。
“跟佛爷回话,英国、法国、日本、美国、俄国,各国使馆都升着他们的国旗。”
“真的有这回事!”慈禧太后带着恨声,接着倏然抬眼:
“德国呢?”
这是数漏了一国,但不能说没有看明白,也不能答得迟疑,不然就是差使办得不够漂
亮,李莲英毫不含糊地答道:
“没有!”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我想也不会。”她自语似地说:“德国跟法国不和,自然不能替
他们高兴。”
李莲英听在耳朵里,摸到一点门径了,原来“佛爷”问各国使馆可曾升旗,是要打听各
国使馆可是为法国高兴?这当然跟越南打仗有关。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脸色没有开朗过,此
时更见沉重,不能惹她生气。因而特地告诫所有能在慈禧太后说得上话的太监宫女,格外小
心,问到外头的情形,不可多话,更不可瞎说。
其实,最后的告诫是过虑,慈禧太后连跟李莲英都懒得说话,她心里只不断默念着盛昱
的话:“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请明降谕旨,将
军机大臣及滥保匪人之张佩纶,均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认真改过。”
这样想着,已快上轿出宫了,忽又改了主意,转脸对李莲英说道:“先到养心殿!”
这自然是要召见军机,苏拉飞快地传旨叫起。军机上四大臣微觉诧异。这天因为恭王奉
旨到东陵普祥峪为孝贞太后三周年忌辰上祭,原已传谕军机,不必见面,忽又叫起,是何大
事等不到明天呢?
“只怕盛伯熙的折子上说了什么?”宝鋆猜测着说,“此君好久没有说话了,听说今天
的折子是他亲自来递的,而且还在朝房里不走,似乎打算着有他的‘起’。不管了,上去再
说。”
等见过了礼,慈禧太后开口便问:“北洋有电报没有?”
“没有。”
“有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脸也绷得极紧,“边疆处处多事,
督抚都是一样,无非空话搪塞。钱花得不少,左手来,右手去,户部库里空的时候居多,谈
了几年的海防,效用在那里?”她的两把儿头上的黄丝穗子,尽自晃荡,“我好些日子没有
舒舒服服睡过一觉了!一想起来,不知道将来有什么脸儿见祖宗?”
最后那句话,比一巴掌打在人脸上还厉害,从宝鋆以次,不由得都取下帽子碰头,局促
得抬不起脸来。
“越南的局面不知道怎么收场?战也不是,和也不是,就这么糊里糊涂,一天一天混了
过去。怎么得了?”
“奴才等奉职无状。”汗流浃背的宝鋆很吃力地答奏,“虽说内外的难处很多,总归军
机难逃失职之咎。奴才等实在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多少年来积习难返了。”慈禧太后欲语不语地,终于叹口气说:“你
们下去吧!”
跪安退出,一个个神色都不自然。口中不言,心里却都惊疑不定,不知道慈禧太后这番
严厉的责备,到底因何而发?
“盛伯熙的折子下来了没有?”宝鋆忽然问起,将军机章京找了来问。
“没有。”
“言路上还有谁的折子?”
军机章京查了来回报:山东道御史何崇光有一个奏折,亦还没有发下来。同时又带来一
个消息,说慈禧太后原定这天出宫临幸寿庄公主府赐奠,临时改期,改到明天了。
寿庄公主是醇王同母的妹妹,行九,所以通称为“九公主”,同治二年出降,十四个月
以后就守了寡。这是慈禧太后指的婚,她内心不免歉然,又因为她是醇王的胞妹,特加优
遇,由和硕公主进封固伦公主,赐乘杏黄轿。但这些荣典,并无补于寡鸾孤鹄的抑郁情怀,
终于一病不起,在一个月前薨逝。
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初薨时,已经赐奠过一次,这一次是因为二十七天期满,金棺将奉移
墓园,再度亲临奠酒。事先传谕醇王,在九公主府传膳。这是示意要醇王开举,当然奉命唯
谨,但时间过于局促,府中的厨子备办不及,只有托李莲英设法,花三千两银子,调集长春
宫小厨房和御膳房的膳夫,利用现成的水陆珍肴供奉。
这天九公主府中,亲贵除了恭王以外,几乎都已到齐,站过班等候分班行礼,谁知李莲
英传懿旨:无须进见,各自散去。当然醇王因为还要进膳,是不能走的。
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便于单独召见醇王,见面先将盛昱的奏折交了下来,同时说道:
“你看看,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戴罪图功’?”
醇王接折在手,匆匆看完,内心起伏激动,讷讷然答道:“盛昱的话,正是臣心里的
话,‘我皇太后皇上付以用人行政之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亦十数年,乃饷源何
以日绌,兵力何以日单,人才何以日乏?’别的不说,只说法国好了。天津教案到如今十四
年了!当时大家能够知耻发奋,整顿军备,培养人才,到如今又何致于要用唐炯、徐延旭、
黄桂兰这些废物,又何致于张树声要派兵到顺化,竟因没有铁甲轮船不敢到越南海面?以往
如此,将来亦好不到那里去。年富力强的时候,不能为朝廷出力,年纪大了,更没有指望。
皇太后如天之德,要责成他们‘戴罪图功’,以臣看来,实在很难。”
“嗯!”慈禧太后在心中考量,有句话要问出来,关系极重,得要仔细想一想,所以这
样说道:“你好好去琢磨琢磨。
这个折子我先留下。”
“是!”
“明儿一早你递牌子。”
这表示下一天还要召见,进一步再作计议。醇王等伺候慈禧太后传膳已毕,起驾还宫,
赶回伞子胡同的新居适园,吩咐下人:“马上请孙大人来!”
“孙大人”是指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在京朝大员中,跟醇王亲近是出了名的。孙毓汶因
为咸丰末年在山东济宁原籍办理团练,抗捐经费为僧王所劾,革职充军,恭王为此深恶痛
绝。后来虽以报效军饷,开复原官,却始终不甚得意,直到光绪四年丁忧服满进京,方始迁
詹事、升阁学、转侍郎。这自然是醇王的力量,他本人亦并不讳言,只表示“非杨即墨”,
既然恭王对他“有成见”,那么亲近醇王也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他是看准了醇王的“太上皇”的身分,必有一天发生作用,所以刻意奉承。而预
期的这一天,毕竟到了!“王爷,”他说,“上头的意思不就很明白吗?这个折子单单只给
王爷一个人看,就是只打算听王爷一个人的话。”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的情形跟‘那面’不同。”醇王说的“那面”是指恭王。
醇王自从次子入承大统,非分的尊荣为他带来至深的警惕,自分闲废终身,曾上疏自陈
心迹:“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而清议言路,懔于
明世宗“大礼议”的教训,深恐醇王将来会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干政,纷纷建言裁抑,十年
以来,仿佛已与实际政务绝缘。如今虽静极思动,但要想如恭王一般以亲贵领军机,却决不
可能,这就是与“那面不一样”的地方。
孙毓汶当然知道这层道理,但他另有一套说法:“朝廷少不得王爷,成宪亦未见得不能
变更,只有找几个肯听话的人,一样能大展王爷的怀抱。嘉谟鸿猷,有益于国,为天下共见
共闻,三、五年以后,水到渠成,谁曰不宜?”
这番话听来暧昧,其实不难明白。他是劝醇王用一般傀儡,自己在幕后牵线,隐操政
柄。三、五年以后,皇帝亲政,大权在握,要请本生父执政,则亦无非就已成之局,化暗为
明而已。
想到深处,醇王怦怦心动,他始终认为民气可用,而选将、练兵、筹饷如能切实整顿,
成效自见,大可跟洋人见个高下。只为恭王过于懦弱,谁都知道他没有跟外敌周旋的决心。
既然如此,整顿军备,毫无用处,自然因循观望。倘或换一个发扬踔厉的局面,人心一变,
鼓舞向上,那时候大申天讨,倒要让大家看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想得极美,但做起来不容易,“谁是肯乖乖听话的?”他说:“只怕连贵同年都未必
肯。”
这是指的翁同和。一想到他,孙毓汶心里就不舒服,家世仿佛,而才具自问不知比他高
出多少,但论功名殿试逊他一筹,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论仕途,为帝师、当尚书、入
军机,又那来这么好的运气?相形之下,自己太委屈了。
不过他亦很机警,知道醇王很敬重翁同和,不敢过分攻击,因话答话地说:“翁叔平不
脱贵介公子的习气,又自负是状元,崖岸似高,外谦而内傲。王爷早就看得很明白了。”
“是的。”醇王踌躇着说:“连他都不能如人之意,那就难了。”
“是!很难。若要不难,必得走这条路。”孙毓汶的声音异常沉着:“其实也只有这条
路好走。”
“什么路?”
“全班尽撤。”
醇王一惊!“你是说军机全班尽撤?”他问。
“是!”
“从雍正七年设军机处以来,还没有全班尽撤的成例。”
“怎么没有?”孙毓汶说:“辛酉那年不是吗?”
辛酉政变是特例,醇王摇摇头:“那不同!”
“例由人兴。”孙毓汶说:“而且也得顾六爷的面子。”
“这话怎么说?”
“只看咸丰五年的例子,六爷一个人出军机,那碰的是多大的一个钉子?唯有全班尽
撤,算替六爷分谤,他的面子才好看些。”
“这倒也是。”醇王深深点头,“不过,对上头总该有个说法?”
“当然。王爷不妨这么说……。”
孙毓汶密密教了醇王一套话,还有最重要的朱谕底稿,便由他在适园的香斋中,闭门草
拟。弄了一个更次,方始就绪,送请醇王过目。
接到手里一看,是这样措词:
“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
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之枢纽。恭亲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
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
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
不敢,实亦法律所不容。”
虽是开脱的语气,仍觉太重。醇王到底还有手足之情,不比孙毓汶看恭王是冤家,所以
踌躇着说:“似乎不必这样子措词。”
“非此不可!”孙毓汶用平静而固执的声音接口,“近支亲贵尊长,而且前后领军机三
十年,不这样子措词,岂不显得皇太后不厚道?”
这样一说,醇王不作声了。接着再往下看:
“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显,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烈贻谋?将
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臻诸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
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恭亲王奕、大学士宝鋆入直最久,责
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录其前劳,全其末路。”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因为一二品以上的大员有过失,臣下不得妄拟处分,所以从恭王开
始,对所有的军机大臣,都是只拟罪状:
“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
兵部尚书景廉,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
工部尚书翁同和,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
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白,预备让慈禧太后自己去填注处分。接下来又这样说:
“朝廷于该王大臣之居心办事,默察已久,知其决难振作,诚恐贻误愈深则获咎愈重,
是以曲示矜全,从轻予谴,初不因寻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将亲藩大臣投闲降级
也。”
再下面便是一番激励的话,用“将此通谕知之”六字作结。
于是第二天一早,醇王坐轿进宫,遵照慈禧太后的指示,递了牌子,等候召见。这天是
三月初十,慈安太后三周年的忌辰,除了特派恭王赴东陵普祥峪上祭以外,皇帝在景山寿皇
殿行礼,因此,原来仿照同治的故事,皇帝未亲政前,应该随同太后召见臣工,而这天却缺
席了。这是慈禧太后特意的安排,跟在九公主府传膳同一用心,为了要避开皇帝召醇王“独
对”,免得泄漏机密。
当然,头一起还是召见军机,只谈了一件事,就是徐延旭在二月十四驰报北宁无恙奏
折。慈禧太后只是连连冷笑,未作任何指示就传谕“跪安”了。
等军机一退,立即传召醇王,养心殿东暖阁门窗紧闭,殿前殿后由李莲英亲自带人巡
视,深恐有人接近窥探。
这样严密的关防,军机处自然不知道,但只听说醇王独对将近一个钟头之久,而且盛
昱、何崇光、刘恩溥等人的封奏,都未交下来,是什么事触犯忌讳,留中不发?因而宝、
景、李、翁四大臣,都有预感,怕要出什么大风浪,只盼恭王能早早赶回京来。
再下一天,何崇光、刘恩溥的折子都交下来了,非常意外地,所奏竟是无甚关系之事,
而盛昱的折子始终未发,这就越显得有蹊跷了。甚至连盛昱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怎么样也
猜不透慈禧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了解政情,善观风色的还纷纷向他打听,这是极有
关系的大事,他自然只字不肯透露。
因为如此,他在考虑,有个应酬是不是要去?去了必有许多人问到他的封奏,不但不胜
其烦,而且穷于应付。不去则又失礼,更怕有人猜疑他是“故意”不到,越发会惹起好些无
根的揣测。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因为一方面固然要表示中怀坦荡,另一方面实在也想打听打听
消息,或者可以对自己的这个折子会引起什么结果,窥知端倪。
这天三月十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为他的儿子志颜完婚。文煜在咸丰初年以办江
北江南大营的粮台起家,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户。上年胡雪岩的阜康银号倒闭,据说倒了他一
百多万银子,为邓承修严词参劾,结果查出三十六万两,朝旨责令捐银十万两,以充公用,
并由顺天府按照官款,如数追出。一场风险,不仅大事化小,且因不费分文,直可说是小事
化无。另外的存款,拿胡雪岩所设一家规模极大的药店胡庆余堂作抵,所损无多,因而非常
高兴。这场喜事,也就大为铺张,贺客上千之多。
上千的贺客中,最为主人所看重的,不是“王爷”而是“都老爷”,有“铁汉”之称的
邓承修,虽然弹劾过文煜,却仍旧为他奉作上宾,亲自作陪。谈不到片刻,只听支宾的听
差,高声传呼:“盛老爷到!”这就不但主人,连贺客亦无不注目了。
盛昱是肃亲王豪格之后,亦是天潢贵胄,加以少年名士,自视甚高,所以虽是水晶顶子
的五品官儿,那昂然直入的气派,却不下于一品大员。
在喜堂上行过了礼,由主人亲自领着到西花厅。款客之地七八处,西花厅的“门槛”最
高,专门接待清流名士,不怕官爵再高,如果不是正途出身而腹有诗书,就不敢踏进门去。
盛昱是翰苑后辈,但从宾廷憔悴罢官,回到镶蓝旗营房,领一份钱粮度日,每天徜徉西
山,寻诗觅句,自遣愁以来,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领袖,声光极盛。加以他那个折子留中不
发已有四天之久,料知必有惊人的陈奏,因而一进花厅,立刻就被包围了。
大家都在探问,不问的只有王仁堪、王仁东弟兄,再有个人倒想问,只是没他说话的分
儿,此人就是张华奎。他是北闱的举人,以等候会试为名,替他父亲在京当“坐探”,平时
虽奔走清流之门,却没有谁当他一个读书人看待,能够踏进这座花厅,已近乎“僭越”。他
也知道名士中脾气不好的甚多,胡乱插嘴,会受呵责,搞得下不了台,所以自己知趣,只远
远坐在一角,伺候颜色。
但是,他的消息却比任何人都灵通,因为他有宫里的线索。盛昱的折子,将他的原稿改
动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府及养心殿两次召见醇王,关防严密异常,却是
他知道的。参的是李鸿藻跟张佩纶,何须垂询醇王?如果醇王入见,与此事无关,那么盛昱
的折子又何以四天不下?是不是盛昱改动原稿,又加上什么花样,或者措词过于激烈,会引
起什么大风波,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为此,他相当不安,曾经跟王仁东谈过,想托他去打听。王仁东不愿这么做,只推托事
忙,一时没工夫去见盛昱,此刻盛昱就在这里,请他便中一问,有何不可?
这样盘算着,便找到一个机会,将王仁东拉到一边,说知究竟。王仁东是防着他有此一
举的,心中早有预备,“你别傻!”他说,“众目睽睽之下,拿他调到一边咬耳朵,人家心
里会怎么想?这件事,我们大可在旁边看热闹,不必理他。”
张华奎却没有他那份闲豫的心情。上次为了奏调张佩纶,弄巧成拙,结成冤家,此番暗
中“打虎”,倘或不能得手,反扑相噬,必非敌手。但是,这些顾虑却是难言之隐,无从跟
王仁东明说,只好唯唯称是。
“走!”王仁东拉着他说,“他们在谈两广的边务,你也去听听,看跟令尊在家书中告
诉你的情形,有什么不同。”
于是两个人慢慢走到西首,只见炕床上坐的是“寿阳相国”祁嶲藻的儿子祁世长,刑部
右侍郎而为“小军机”魁首的许庚身,两旁八张椅子上,东面是邓承修、刘恩溥和盛昱;西
面是翁同和的得意门生汪鸣銮和王仁堪。椅子还空着三张,却没有人去坐。王仁东和张华奎
也象有些站着的人一样,扶着椅背。倾听许庚身在谈越南的局势。
军机上行走的人,自有等闲所不能知的消息,而他又一向掌管军务,凡是指授方略的廷
寄,大都由他拟笔,因而对于越南的兵力部署,地理形势,相当熟悉。加以他的言语极具条
理,娓娓言来,令人忘倦。
正谈得起劲时,文煜家的一名听差,悄然趋前,躬身说道:“许大人!七王爷请。”
许庚身很从容地点一点头问:“七王爷在那儿?”
“在楠木厅。”
“我知道。我认得地方。说我就去。”
“是!”
许庚身正谈到黄桂兰服毒自杀,生死未明之际,站起身来,拱拱手说:“欲知后事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
“星叔、慢走!”祁世长拉住他说,“你把黄桂兰的一条命留下。”
“赵沃见死不救,那里还会有命?”说完,许庚身举步出厅,去见醇王。
于是大家又谈赵沃,接下来谈徐延旭、谈唐炯,责备自然甚严。对于保荐唐、徐的张佩
纶,亦有不满之词。
由张佩纶谈到张之洞,祁世长透露了一个消息:“听说张香涛内召,还要大用,看来只
有此君得意。”
巡抚大用,自然是升总督,而要调升,当然是调到西南多事之区。岑毓英并无过失,应
该不致于有调动,然则是两广了。
张华奎转念到此,异常不安,格外留神细听,只听刘恩溥笑道:“张香涛‘八表经
营’,自然志在四方,陛见之日,也许会请缨杀敌。果然如此,不知朝廷作何处置?”
祁世长想有所言,但看了张华奎一眼,便即缩口。这一眼,越让张华奎心里发毛,再也
待不下去,悄悄抽身,溜出文宅去打听信息。
奔走到晚,只打听到一个很奇怪的信息,内奏事处传懿旨,命御前大臣、大学士、六部
满汉尚书,第二天“递牌子”。这是慈禧太后有所宣谕,但何以不由军机承旨,内阁明发,
而要面谕?这一不寻常的举措,莫非与盛昱的折子有关?
第二天一早打听,还有奇怪的事,传集御前大臣、大学士、满汉尚书的“大起”中,独
独没有武英殿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李鸿藻、兵部尚书景廉、工部尚书翁同和。军机大臣
都不在召见之列,令人很快地想到辛酉年秋天,两宫太后召见王公大臣,出示朱谕,诛黜全
班军机大臣的故事。
到了中午,终于有了确实消息:军机全班尽撤,朱谕中定的处分,恭王是“加恩仍留世
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是“原品
休致”。
李鸿藻和景廉的处分最重。都是降二级调用,两人相比,李鸿藻又吃了暗亏。因为景廉
是尚书,从一品降二级照例调补为内阁学士,李鸿藻是协办大学士,正一品降二级应为正二
品,但文官中的正二品,只有太子少师等等东宫官属,此是加官赠衔,向无专授,因而亦只
能去当内阁学士,变成降三级调用。
最便宜的算是翁同和,“加恩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只是不论如
何,逐出军机处总是宦海中的绝大波澜,而全班尽撤,向无先例,不但身历其境的人目瞪口
呆,就是旁观者亦觉得惊心动魄。
“想不到惹出这么一场大风波!”连张华奎都是面无人色,向王仁东抱怨:“不知盛伯
熙还说了什么?他的折子到现在没有发下来,一定有不足以示天下的话在内。”
“是啊!我亦奇怪。走!看他去。”
盛昱家园林清幽雅致,牡丹尤负盛名,阳春三月,正当盛放。主人风雅好客,年年此
时,排日作文酒之会,至于三五知好,对花引觞,更几乎日日如此。然而这一天却是例外,
盛昱短衣负手,低头疾步,偶而拈花,却不是微笑而是长吁。
在门前却又是一番光景,热闹与清冷大异其趣。朱谕一传,震动大小衙门。同治四年恭
王被谴,不足与此事件相比,拿辛酉年杀肃顺一事来相提并论,对政局的影响差相仿佛,而
予人的突兀之感,只多不少,因为肃顺将有大祸,事先有明显的迹象,而军机全班尽撤,连
军机大臣自己都如在梦中。
因此,大家探索真相的兴趣,也格外浓厚。而唯一的线索,只是盛昱一奏。他的话能发
生这样的作用,一方面见得他的笔厉害,一方面也可以想见他如何为慈禧太后所重视?清流
建言,多蒙荣宠,现成的两个例子:张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十五个月的工夫,由升
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而超擢二品的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张佩纶则更由右庶一跃而署理三
品的左副都御史,以后又派为总署大臣。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以彼例此,将被
大用是可预见之事,这个将爇的“冷灶”,不可不烧。再有些人是专为要打听他的折子中说
了些什么话,这不仅出于对朝政的兴趣,而且也关碍着个人的利害得失,因为可超而知的
是,他既能劾罢全班军机,自然曾痛论朝局,其中必定列举许多腐败的例证,如果为他的笔
尖儿扫着,便得早筹避祸之计。就因为这些缘故,访客络绎不绝,而门上奉命,一概挡驾。
当然,王仁东跟张华奎是例外,他们是不须通报的熟客,一看门前车马塞道,径自敲开花园
边门,在建于假山顶上的月台,见着了盛昱。“真是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王仁东笑道:
“高致真不可及!”
“唉!”盛昱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来客,竟说不出话。
见他是这样的神情,张华奎悄悄拉了拉王仁东的衣服,示意他说话谨慎。王仁东当然也
看出盛昱的心境,不敢再出以轻松戏谑的态度,试探着问说:“折子始终没有发下来?”
“就是不发不好!唉,”盛昱又叹口气,“我好悔!”
这句话使得两位来客的心都往下一沉,听他的话,似乎是说他们俩害了朋友。王仁东性
情比较褊急,当时便神色严重地说:“伯熙,我不明白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你悔
些什么?”
“我悔我太轻率。无形中受人利用。”
“什么?”王仁东越发沉下脸来质问,“谁利用了呢?”
见他声色俱厉的样子,盛昱一愣,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对答,不由得
哑然失笑:“我不是说你们。
你们不会利用我,我也不会为你们所利用。”
这是很凶的一个软钉子,藐视之意,十分明显,但因话答话,没有什么不对,张华奎深
怕彼此的话,越说越僵,赶紧从中解释。
“大哥,”他一直用这样亲热而尊敬的称呼叫盛昱,”旭庄完全是爱朋友的一番意思。
这样的至交,即使有什么事要请大哥主持公道,亦一定明白相求,如何说得到‘利用’二字?
所以旭庄气急了。”
“原是如此!”盛昱为了表示待友的诚意,招招手说:“两位请随我来。”
到了他那间插架琳琅,四壁图书,布置得极讲究的书斋中,盛昱从红木书桌的抽斗中,
取出“折底”来给王仁东看。是张华奎的原稿经过删改的,一看事由,只涂掉了三个字,原
文是:“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李鸿藻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
纲纪而图补救事”,涂掉了李鸿藻这个名字,便变成劾及全班了。
然而通篇大旨,还是以劾李鸿藻为主,谈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话,说用潘鼎新、张凯嵩,
“恭亲王等鉴于李鸿藻而不敢言,”是说恭王鉴于李鸿藻轻信张佩纶滥保唐炯、徐延旭之
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为用潘、张是“就地取材,用之而当,固不为功,用之而非,亦不
为过,滥誉之咎,犹可解免。”
“这也不算苛责。”王仁东诧异,“何以恭王会获以重谴?”
“就是这话罗!”盛昱使劲挥舞着手说,“现在我才想通,上头跟这个,”他做了个七
的手势,“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乱安国的亲贵,理当优礼,怎么样也说不出不要恭王
当国的话,正好有我这个折子,一语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题目。你们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
了?”
“原来如此!”王仁东才知自己误会得不识高低,既感安慰,亦觉自惭,勉强笑道:
“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
在难堪的沉默中,终于由张华奎道破了藏在每人心中的一个疑问:“醇王会不会进军机
呢?”
“谁知道?”盛昱紧接着用很有力的声调说:“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折子力争。”
“不知道这趟会不会有人替恭王讲话?”
这一问,使得盛昱深感兴趣。然而细细想去,却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严谴,头一次同
治四年,是惇、醇两王仗义执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两次回天,只因为
都是“闹家务”,第二次近乎儿戏,所以易于排解。而这一次看起来是兄弟争权,但题目上
争的是国事,争的是公是公非,没有人敢说慈禧太后的决定不当,要求收回成命,否则就是
干预大政,僭妄太甚。
这样想着,便不住摇头:“不会的!没有人敢讲话,也没有人好讲话。”
“解铃系铃,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张华奎试探着说。
盛昱心中一动,倏然举目,看着王仁东问道:“你以为此举如何?”
王仁东也觉得军机全班尽撤,未免过分,连带使翁同和受池鱼之殃,内心更为不安。但
如慈禧太后慎选贤能,果然胜于已撤的一班,那末此举就是多事了。
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办,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这么做,也还不到时候,且
看一看,是那班人来接替?”
“这也说得是。”盛昱问张华奎,“你的耳朵长,可曾听说?”
“这自然是由醇王来拟名单。”张华奎答道:“我看孙莱山一定有分。”
“孙莱山?他还没有出京?”
湖北郧西县有一名姓余的秀才,为一个姓干的书办痛殴至死,知县包庇书办,草菅人
命,言官参劾,朝旨特命孙毓汶会同内阁孝士乌拉布赴湖北查办。这是十几天以前发的明
旨,而且孙毓汶和乌拉布已经“陛辞请训”,现在听张华奎的语气,孙毓汶似乎未走,所以
盛昱诧异。
“我也今天才听说。”张华奎答道:“孙莱山这一阵子,都是整日盘桓在适园。”
盛昱深深吸口气:“原来是他为修私怨捣的鬼!那就越发令人不平了。”他说,“两位
请为我去打听打听。这件事,我难安缄默!”
看样子盛昱已决心要反过来为恭王说话,王仁东不明白他出尔反尔的态度,何以如此坚
决?不免私下要问张华奎。
张华奎平日最留心这些事,自然知道,“也难怪盛伯熙,他实在太冒失了。他是肃王的
七世孙,算起来是恭王的侄子……。”
“这我知道。”王仁东不耐烦地抢着说:“你只说他为什么前后态度大不相同?”
“因为恭王待他很不错。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报的,王府里的人都叫他‘熙大
爷’。你想,以后他怎么还有脸上恭王府?”
“搞成这样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东怅惘不甘地说,“滥保匪人的张幼樵,
倒安然无事,更令人气结。”
“慢慢来。”张华奎说:“从前有人测字问休咎,拈得一个‘炭’字,卜者脱口答道,
‘冰山一倒,一败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吗?”
“看着再说吧!你倒去打听打听,看军机是那班新员?打听到了,直接给盛伯熙去送个
信。”
“今天大概不会有信息了。有朱谕总也是明天早晨的事。”
经过彻夜的碾转反侧,盛昱决定要做个“解铃人”,弥补自己轻率系铃的咎歉。
于是一早起身,连浇花喂鸟的常课都顾不得,匆匆漱洗,立即进入书房,铺开纸笔,捧
着一盏茶出神。这道奏折颇难措词,构思久久,方始落笔:
“为获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请量加任使,严予责成,以裨时难,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奴才恭读邸钞,钦奉懿旨:将恭亲王等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仰见宸谟明断,尽义极仁。伏
念该亲王等仰荷圣恩,倚畀既专且久,乃办事则初无实效,用人则徒采虚声,律以负恩误国
之条,罪奚止此?犹复曲蒙高厚,许以投闲,该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激,在廷诸臣苟有
人心,宜如何奋勉!惟是该王等既以军国重事,贻误于前,若令其投老田园,优游散局,转
遂其逸之念,适成其添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罚。方今越南正有军事,筹饷征兵,该王等于档
案尚为诸练,若概易生手,圣躬既恐烦劳,庶务或虞丛脞。况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逼
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
宝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和小廉曲谨,断不能振作有为,力图晚盖,均无足惜。恭亲
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徒以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
写到这里搁笔踌躇。为了救恭王,必须有个陪衬,平心而论,自然还是李鸿藻。但救李
鸿藻不是救张佩纶,所以这两句“考语”有一番斟酌,要明说李鸿藻,暗指张佩纶,方合本
心。
偶尔抬头一望,不觉一惊,是张华奎悄然坐在那里,便讶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竟一无所觉。”
“来了一会了。见大哥正在用心的时候,叫管家不必惊动。”
“你来得正好!有个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听听消息,今儿总该有明发了,军
机是那些人?”
“我先念副集唐诗的楹帖你听。”张华奎朗然念道:“丹青不知老将至!”略停了一下
又说:“这里头就有了两位了。”
盛昱想了一会,疑惑地问:“是阎丹初、张子青?”
“是的。”
盛昱接着问:“下联呢?”
张华奎应声吟道:“云山况是客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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