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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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云山?”盛昱攒眉思索了一会,“想来是乌少云、孙莱山。孙莱山入抠廷,是
在意中,乌少云则匪夷所思了。”
“乌少云不相干。这无非拿他们湖北查案来凑个对子而已。倒是领枢的人,真正匪夷所
思,你请猜一猜,猜着了我广和居做东。”
“自然是亲贵?”
“那还用说!”
盛昱一路想,一路说道:“不会是五太爷,心泉跟适园很处得来,不过人太沉静,也从
未任过烦剧,莫非是老劻?”
“五太爷”就是“五爷”惇王。心泉是“老五太爷”绵愉之子贝子奕谟的号,亲贵中的
贤者,好学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决非庙堂之器。老劻就是奕劻,因为与慈禧太后外家
是“患难”之交,最近也很红,最近有由加郡王衔正式晋封为庆郡王之说,论经历倒也有领
军机的资格了。
“都不是。”张华奎说,“是礼王。”
这是太不可思议了。礼王世铎不但谈不到才具,而且根本就没有王者气象,曾以敌体待
李莲英,对跪相拜,朝中诧为奇闻。这样的人,何能执掌政柄?
“我不信。你一定弄错。”
“有上谕为证。”张华奎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白纸,递了过去。
接来一看,写的是:
“奉朱谕:礼亲王世铎,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学习御前大臣,并毋庸带领豹尾枪
班。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均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郎孙毓
汶,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完了!”盛昱顿足长叹:“真想不到搞成怎样子的局面。
什么人不好用?用礼王!”
“这还不容易明白,礼王听醇王,醇王听上头。所以用礼王即所以自用。”
“这说不定是李莲英出的主意。”盛昱又指着名单说:“阎丹初锐意进取,志气不殊盛
年,倒也罢了。张子青今年七十四,媕娿取容,何所作为?难道竟不疏辞吗?”
“白头相公,自古有之。何必辞?”
“这真是所谓‘丹青不知老将至’了!”盛昱看着名单又说:“拿‘腰系战裙’来抵景
秋坪,廉谨倒也相当,用张子青抵李兰荪,贤愚不肖,相去就远了。还有,许星叔何以没
份?”
“你算算人数看,满二汉三,已经多了。再说,军机向来忌满六个人。”
“嗯,嗯!”盛昱微微冷笑,“这里头夹了个阎丹初,格格不入,我看此老恐怕不安于
位,迟早必去。”
“是啊。大家也都奇怪,不知道一缸活泼可爱的金鱼之中,何以放下一条黑鲡鱼?”
“好一个‘一缸活泼可爱的金鱼’!”
盛昱相当激动,说了这一句,坐到原来的位子上,对着未完的奏稿,按捺心神,拈豪沉
思,想好了批评李鸿藻的话,下笔疾书:
“李鸿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惟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
尚有胜于该二臣者,奴才断不敢妄行渎奏,惟是以礼亲王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
较,则弗如远甚。奴才前劾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
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责令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错,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
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如此则责成既专,或可收使过之效,于大局不为无益。奴才
愚昧之见,恭折沥陈,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写完,将笔一丢,看着张华奎说:“你替我看一看!”
张华奎早在旁边看清楚了。张佩纶未有处分,自不免失望,但攻倒李鸿藻,亦等于是挫
他的气焰,应该适可而止。不过盛昱解铃系铃,再为李鸿藻请命,他觉得大可不必。只是干
预盛昱的建言,可一不可再,而且“昧于知人”这句话,虽指唐炯、徐延旭而言,也未尝不
是暗责李鸿藻过分信任张佩纶,因而更不愿再多说什么。
然而就事论事,却不能不进忠告,“礼不如恭,张逊于李,尽人皆知。上头既然这么进
退,当然通前彻后想过,无烦陈词。说不定正是要用他们‘无用’这个短处。我看,回天甚
难!”张华奎略停一下,“文章虽恳切,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知道,坏处是徒然得罪礼、张二人。我不在乎!”盛昱使劲摇着头,“连恭王都得
罪了,我还怕得罪那一个?”
“这么说,就递吧!我来替你抄。”
张华奎一面缮折,一面在寻思,这个局面断乎不是这批人能顶得下来的。慈禧太后到底
也是精明强干,能够分别贤愚的人,等大局更坏,那班人搞不起来时,还得恭王跟李鸿藻内
外相维来收拾烂摊子。
因此,恭王的冷灶不能不烧。现在看盛昱的意思,上这个折子,不是指望慈禧太后会收
回成命,无非补过的表示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切实些?
打定了主意,便等写完折子,校对无误,帮着封缄完毕,才又说道:“劾恭王是为国,
没有人敢责备你不对。不过,大哥,私底下你还该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
盛昱一愣,两眼眨了好一会,突然一拍桌子,倏地起身:
“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
“这才显得你襟怀磊落。”张华奎又问:“平时上恭王府,是公服,还是便衣?”
“除了婚丧喜庆,或者逢年过节致贺,总是穿便衣。”
“那还是便衣为宜。”
盛昱接纳了建议,不但穿的便衣,而且是很朴素的黑哔叽夹袍,直贡呢马褂,带一顶同
样质料的瓜皮帽。这就颇有小帽青衣,待罪听训的味道了。
一到大翔凤胡同鉴园,王府的护卫下人,都不免“另眼相看”。他们也隐隐约约听得传
闻:“王爷碰了大钉子,都只为熙大爷上了个折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再看到盛昱这副气
象萧索的打扮,与平日裘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发有种异样的感觉。
当然,在表面上跟平时毫无分别,依旧殷勤接待。盛昱却反不如平日那样潇洒,要先探
问恭王此刻在做些什么?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气的客人。总得半个时辰,才能敷衍得走。熙大爷先在小客厅坐
吧。”
恭王的小客厅是专跟熟人闲叙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到得了那里。如今听下人这样说
法,至少可以证明,恭王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恼怒。不然,纵使不会象荣禄得罪了醇王,太平
湖府邸的门上奉命拒而不纳那样予人难堪,亦决不会仍然视他为王府的熟客看待。
意会到此,虽觉安慰,但更愧歉。在小书客房里也就不会象平常那样,摩挲观赏恭王新
得的砚台或字画,而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在琢磨恭王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知过
了多少时候,听得怪里怪气的一声:“王爷到!”
盛昱正在出神,蓦然听这样一喊,不由得一惊,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鹦鹉在
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门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抢上两步,到门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详,神态沉静,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声:“六叔!”
“你来了多久了?”恭王一面问,一面进了屋子。
“有一会了。”盛昱答应着,跟了进去。
到了里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张坐惯了的西洋摇椅上坐下,听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
去,顺手将帘子放下。春日迟迟,蛱蝶双双,炉烟袅袅,市声隐隐,是好闲适的光阴,但盛
昱却无心领略,不等出现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来请罪。”
“言重,言重!请起来,请起来!”
恭王亲手来扶,盛昱抓着他的手说:“六叔,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好!我心里难过,我
闯这场祸,对不起列祖列宗。”
听得这话,恭王的脸色沉重了,“你起来!”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你不必难过。迟
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是真正谅解的话,对盛昱来说,自是绝大的安慰,答一声:“是!”起身又问:“六
叔,不知道见了我的原折没有?”
“还没有看见,听人说了。你的折子没有。”恭王说道,“我在军机眼总署二十三年,
国事如此,自然难辞其咎。”
“话虽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盛昱不胜扼腕地说,“激出今日的局面,实在
意想不到。赎愆补过,责无旁贷,我一定还要上折子,只怕力薄难以回天。”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劝道,“无益之事,何苦枉抛心力。”
“六叔!”盛昱固执地,“我一定要试一试。”
恭王大为摇头,是那种自觉劝告无非废话,懒得再说的神气。
“六叔!”盛昱仿佛好奇似地问,“难道事前竟一无所闻?”
“今日的局面,由来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处心积虑已非一日,让他试一试
也好。今天我听见一句南方的俗语,很有意思,‘见人挑担不吃力。’这副担子等他挑上
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这一层,我就不明白了。本朝的规制最为严整,军机承旨,机密异常,事权不容假
借,七叔未有任何名义,如何过问枢务?”
“现在那里还谈得到规制?”恭王苦笑,“垂帘又岂是家法?”
“这……,”盛昱愣了半天说:“这我就更要力争了。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七叔如
何能在暗中操纵?”
恭王笑笑不答,换个话题问道:“近来看些什么书?”
“在重温春秋三传。”
“喔!”恭王走向书架,抽出来几个本子,“我这里有些抄本,你不妨带回去看。”
盛昱每次来,总要带些书回去。有时看完送回来,有时经年累月留着,其中颇有精錾孤
本。恭王却从不问一声,无形中便等于举以相赠了。
看到书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内心益觉惶恐,因而也就无心检阅那些抄本
的内容。恭王却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谈春秋之义,心神别有所属地应付着,颇以为苦。
幸好,有人来解了他的围,是王府的门上,送进来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问的应酬
信,恭王看过丢开。拆到宝鋆的一封信,门上说道:“宝大人府上的人,在等着回话。”
恭王不答,将信看完了,顺手递给盛昱,“宝佩蘅也太过分了。”他说,“你看看。”
信中是约恭王逛西山,说预备了“行厨”,又说要跟恭王分韵赌诗。兴致显得极好似
的,当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萦于怀的闲豫之态。
“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矫揉造作。”
“正是这话。”恭王深深点头,转脸对门上说:“你跟来人说,我这两天身子不舒服。”
这就是回绝的表示,门上答应着退了出去。恭王继续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细。盛
昱探头略一张望,发现字句中有“双抬”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几分注意,因为这必是提到上
谕,才会用“双抬”。
看完,恭王默无一言地将信递了过来,盛昱的疑问有了解答。军机章京送信告知:已有
慈禧太后的朱谕,军机处遇紧急要件,着即会同醇亲王商办。
“这不成了太上军机大臣了吗?”
“先帝龙驭上宾的第二天,议上皇帝本生父的尊号,定议仍为醇亲王,加世袭罔替。我
当时说过一句话以‘但愿世世代代,永远是此称号。’今天,我还是这句话。”
恭王的意思很明白,但愿“太上军机大臣”,不会成为“太上皇”。然而皇帝未亲政前
已经如此,亲政后,又谁会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因此,他决定本乎初意,上疏力争。朝士中亦颇有与他持相同见解,主张预作裁抑的,
这更加深了盛昱的决心。回家以后,立刻拟了个奏稿:
“钦奉懿旨: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俟皇帝亲政后再降懿旨。
钦此!仰见皇太后忧国苦心,以恭亲王等决难振作。以礼亲王等甫任枢机,辗转思维,万不
得已,特以醇亲王秉性忠贞,遂违其高蹈之心,而被以会商之命。惟是醇亲王自光绪建元以
后,分地綦崇,即不当婴以世事,当日请开去差使一节,情真语挚,实天下之至文,亦古今
之至理。兹奉懿旨入赞枢廷,军机处为政务总汇之区,不徒任劳,仰且任怨,醇亲王怡志林
泉,迭更岁月,骤膺烦巨,或非摄养所宜。况乎综繁赜之交,则悔犬易集,操进退之权,则
怨讟易生,在醇亲王公忠体国,何恤人言?而仰度慈怀,当又不忍使之蒙议。奴才伏读仁宗
睿皇帝圣训,嘉庆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奉上谕,‘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
行走者。正月初间,因军机处事务较烦,是以暂令成亲王永瑆入直办事,但究与国家定制未
符。成亲王永瑆,着不必在军机处行走’等因。钦此,诚以亲王爵秩较崇,有功而赏,赏无
可加,有过而罚,罚所不忍,优以恩礼而不授以事权,圣谟深造,万世永遵。恭亲王参赞密
笏,本属权宜,况醇亲王又非恭亲王之比乎?伏恳皇太后懔遵祖训,收回醇亲王会同商办之
懿旨,责成军机处臣尽心翊赞。遇有紧要事件,明降谕旨,发交廷议。询谋佥同,必无败
事。醇亲王如有所见,无难具折奏陈,以资采择,或加召对,虚心廷访,正不必有会商之
名,始可收赞襄之道也。”
稿子是拟好了,但一时还不能递。因为前一个“获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请量加任使”
的拆子,递上去以后,还没有着落。果然感格天心,恭王能够复用,那么会同醇王商办,也
未始不可,因为有恭王从中裁抑,醇王或他的左右,纵有异谋,亦必不能实现。
等了五天,消息沉沉。前一个折子一定是“淹”了,盛昱觉得不必再等,毅然决然将后
一个折子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折子,觉得话说得有道理,要驳很难有堂堂正正、理直气壮的理由,
只好留中不发。但是第二个折子却又到了。
此人是个蒙古名士,名叫锡钧,字聘之,镶白旗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点的庶吉士,现
任翰林院编修,兼充日讲起注官,照例得以专折言事。
“奴才知醇亲王决疑定计,一秉大公,断无游移畏葸之弊。所虑者军机处为用人行政之
枢纽,机势所在,亦怨讟所丛,醇亲王既预其事,则凡紧要事件,枢臣会商,即非紧要事
件,枢臣亦须商办。若令醇亲王时入内廷,圣心固有未安,若令枢臣就邸会商,国体亦有未
协。况事之成败利钝,本难逆暗,万有一失,枢臣转得所借口,在醇亲王不避嫌怨,即归过
于己,亦所不辞。第恐颂王之功者多,规王之过者少,即有忠直敢谏之臣,念及朝廷有难处
之隐。亦无不括囊,于是揣摩之辈,窥此窍要,媚王左右,蔽王听闻,百计营谋,不售其术
不止。即王不堕其术中,而以尊亲之极,值嫌疑之交,以视王之初心,似未相副。奴才以为
事与其难处于后,何如详审于今。”
这番议论,比盛昱的折子,更来得透彻宛转,但亦更难折中协调。依然只有留着再说。
不想第三个折子又来了。这次是个汉军,名叫赵尔巽,字公镶,号次珊,也是下五旗的
正蓝旗人,同治十三年成进士,点翰林,现任福建道监察御史。他的见解与锡钧相仿佛,词
气却更锐利。慈禧太后将这三个折子并在一起看,看出异样来了。这件事反对的都是旗人,
反而平日动轧上折的那班汉人名士,倒默无一言,岂不可怪?
不论如何,已经有了三个折子,如果不能明白宣谕,一定还有讲话的人。奏折留中,本
是不得已的事,一而再,再而三,毫无表示,倒显得仿佛有难言之隐,输了理似的。因此,
她决定将这三个折子都发了下去,交军机议奏。
就这几天的工夫,军机处的办事规制,已出了新样。醇王自然不进宫,军机处掌权的是
照多少年来的规矩,不是首辅问到,不得发言的“打帘子军机”孙毓汶。张之万向来善说模
棱两可的话,额勒和布沉默寡言,而礼王世铎只有一样差使,居间将发下来的奏折及孙毓汶
的话传到适园,请醇王拿主意。这样的办事方法,叫出一个名堂,名为“过府”。
“这都是‘那边’指使的。王爷,你想,”孙毓汶说,“怎么汉人都不说话?”
“那边”是指恭王,世铎当然明白。不过他向来任何人都不肯得罪,所以听得这话,不
愿附和,只这样问道:“莱山,你只说怎么办吧?最好写封信,省得我传话说不清楚。”
首辅干的差使,比新进的军机章京还不如。额勒和布听在耳朵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然
而也只有摸摸发烧的脸而已。
孙毓汶的感觉,跟他却好相反,当仁不让而得意洋洋地答道:“当然是‘应毋庸议’。
此中委曲,外人岂能尽知,朝廷又何能尽行宣宗?等我亲自来‘票拟’。”
‘票拟’是明朝内阁所用的成语,代皇帝批答奏章,属于宰相及秉笔司礼太监的职掌,
孙毓汶用这句成语,俨然以首辅自居。世铎听了亦觉得不是滋味,无奈一方面醇王信任,另
一方面自己也真拿不出主意,只好装聋作哑,坐在孙毓汶旁边,看他提笔写道:
“钦奉懿旨:据盛昱、锡钧、赵尔巽等奏,醇亲王不宜参预军机事各一折。并据盛昱奏
称:嘉庆四年十月,仁宗睿皇帝圣训,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等
因钦此,圣谟深远,允宜永遵。惟自垂帘以来,揆度时势,不能不用亲藩进参机务。此不得
已之深衷,当为在廷诸臣所共谅。”
写到这里,孙毓汶停笔问道:“王爷,你看我这段意思如何?”
“我不大明白。你说给我听听,回头七爷要问到,我好有话说。”
“这是指当初‘诛三凶’,不能不用恭王领军机,是不得已之举,大家不都体谅朝廷的
苦衷吗?”
“是啊!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干吗又提一笔?”
“当然要提。以前不得已,如今也是不得已,大家体谅于前,又为什么不能体谅于后?”
接着,孙毓汶又提笔写道:
“本月十四日谕令醇亲王奕譞与诸军机大臣会商事件,本为军机处办理紧要事件而言,
并非寻常事件,概令与闻,亦断不能另派差遣。醇亲王奕譞再四推辞,碰头恳请,当经曲加
奖励,并谕皇帝亲政再降谕旨,始暂时奉令。此中委曲,尔诸臣岂能尽知耶?至军机处政
事,委任枢臣,不准推诿,希图卸肩,以专责成。经此次剀切晓谕,在廷诸臣,自当仰体上
意,毋得多渎。盛昱等所奏,应毋庸议。”
写完封好,并在原折一起,连同其他“紧要事件”,“寻常诸事”的章奏,一起打个
“包封”,由世铎“过府”去“取进止”。
对于盛昱等人的奏折,醇王另有看法,“这是因为军机上,汉人用得太多了,他们有点
挂味儿。”他说,“肃顺自然该死,不过用人不分满汉,这一点不能不说他眼光独到。当年
僧王不喜汉人,尤其不喜南边的汉人,可是他带兵这么多年,造就了什么人才?如今咱们要
保住大清江山,还非重用汉人不可。就拿眼前来说,中法交涉不能不借重李少荃,越南的军
事,也不能不起用湘淮宿将。咱们旗人的军队,除非我亲自带神机营到前方,还有什么人能
用?再讲指授方略,我跟你老实说,我也只能靠许星叔,不说别的,只说那一带的山川形
势,咱们旗人当中,就没有人能弄得清楚。”
世铎唯唯称是,毫无主张。醇王亦不愿跟他深谈,依照自己的意思,施展汉人恩威并用
的手段,奏请将刑部侍郎许庚身派在军机处“学习行走”,专管军务。同时改组总理衙门,
以奕劻“管理总署事务”,约略等于恭王以前的地位。宝鋆、李鸿藻、景廉所空下来的三个
位子,派了阎敬铭、许庚身,以及翁同和的得意高足,内阁学士周德润接替。
越南战事失利的责任,自然也要追究,一连发了两道密谕。第一道是:“前已有密旨令
潘鼎新驰赴广西镇南关外,备旨将徐延旭拿问,并令王德榜传旨将黄桂兰、赵沃革职拿问。
现计潘鼎新应已抵广西,着该抚派员迅将徐延旭解京交刑部治罪;并着潘鼎新会同王德榜将
黄桂兰、赵沃溃败情形,切实查讯,如系弃地奔逃,即行具奏请旨惩办,毋庸解交刑部。已
革总兵陈得贵,防守扶良炮台,首被攻破,副将党敏宣,带队落后,畏缩不前,均着即在军
前正法。其余溃败将弁,一并查明,分别定拟,请旨办理,毋稍徇隐。”
第二道是:“云南边防紧要,迭经谕令唐炯出关督率防军,坚守边疆门户,乃该抚并未
奉有懿旨,率行回省,置边事于不顾,以致官兵退扎,山西失守,唐炯不知缓急,遇事退
缩,殊堪痛恨。前已密谕张凯嵩驰赴云南,传旨将唐炯革职拿问,现计张凯嵩应已至滇,即
着派员将该革员迅速解京,交刑部治罪。”
廷寄到达广西、云南,唐炯和徐延旭俯首无语,遵旨将逮,不会有什么变故,但是王德
榜却大为紧张。因为党敏宣全师后遁,不但所部三千五百人,屯在谅山,而且黄桂兰服毒自
杀,所节制的两万人,目前亦在党敏宣掌握之中。陈得贵是冯子材的旧部,手下虽只一千
人,却是打不散的子弟兵。如果公然宣旨,逮捕党敏宣、陈得贵就地正法,势必引起叛乱。
因此,接到廷寄,秘而不宣,只召集了极少数的部将,商议对策。
有个千总叫宁裕明,湖南衡阳人,却投身淮军,又辗转归入王德榜部下,机智骁勇,是
大将之材,这时自告奋勇,愿意擒党敏宣来献。至于陈得贵,到底只有一千人,王德榜决定
包围缴械,说不得要“硬拚”了。
商定步骤,分头进行。宁裕明只带了一名马弁出镇南关,直投党敏宣大营,声称奉王德
榜之命,邀他到龙州会商筹措军粮的办法。
这是当时军中第一大事,党敏宣自然该去。他也防到有什么不测之祸,自具戒心,不过
对镜自照,气色不变,他精通星相之学,自己算自己的命,当死于刀下,所以每逢打仗,望
敌先退,这时候又算了流年,认为能从北宁逃出来,灾星已退。而且看到宁裕明单骑来迎,
料想无他。就这样,为防万一,还是带了两把手枪防身。
等到一进镇南关,守关稽察出入的一名把总,上前迎接,宁裕明一下马便嚷着:“快快
备水洗脸!先洗脸,后吃饭,请你赶快预备。”
一路仆仆风尘,天气又热,饥渴交加而汗出如浆,那名把总很会办差,很快地备好了大
桶凉茶、大批蒲扇,热水新手巾。党敏宣的几十名亲兵,解下武器,洗脸的洗脸,喝茶的喝
茶,乘凉的乘凉,戒备全弛。
党敏宣这时已被请到关上休息。宁裕明一看时机已到,努一努嘴,他的随从马弁,立刻
从背后捷步而上,将党敏宣的双手一抄,反剪在背。守关把总直扑而前,夺下他的两把手
枪,扔到宁裕明面前,捡起一看,子弹已经上膛,“保险”也都拉开了。
“宁裕明!”党敏宣知道着了道儿,脸色苍白,语声却能保持镇静,“你叫你的人放
手!”
宁裕明根本不理,亲自动手替他扣上一个“口勒”,让他不得出声,接着另外来了两个
人,拿麻绳将党敏宣捆得结结实实,从侧门抬上一辆黑布围裹的棚车,疾驰而去。
然后宁裕明才向党敏宣的亲兵宣布:“党副将已经奉旨逮捕。大家愿意‘吃粮’的,照
旧当兵,不愿意当兵的,按路程远近发盘缠回家。”
亲兵们面面相觑,接着交头接耳商议了一会,都说愿意照旧吃粮。
“照旧吃粮的跟我走……。”
“怎么?不出关回原地方?”有人抢着问。
“吃粮那里都一样。”宁裕明说:“你们不要出花样,武器让我暂时收着,跟我到了龙
州,自然发还给你们。”
 
事起仓卒,不知宁裕明还有什么布置?倘或不听命令,惹恼了宁裕明,翻脸不认人,白
白送了性命,未免不值。因而都乖乖地缴了械。
将党敏宣解到龙州,陈得贵亦已被捕。潘鼎新在贵县接了巡抚大印,已经进驻龙州。所
以一切都由他主持,党敏宣自知难逃一死,俯首无语。陈得贵却大为不服,说扶良一战,他
苦战半日,其他各军都作壁上观,袖手不救。又说扶良炮台撤守,奉有“黄统领”的将令,
果然呈上一张“手谕”。黄桂兰已经服毒毕命,死无对证,而字迹却象,到底真有这道手
谕,还是出于伪造?已莫可究诘。
“好了,”潘鼎新说:“有人告你克扣粮饷,总有这回事吧?”
听得这话,陈得贵知道自己死定了,勃然变色,大声说道:“天下十八省,那里有不克
扣军饷的营官?要我的命,我给,这样的罪名,我不服。”
“服不服,谁管你。既然承认克扣军饷,那就情屈命不屈了。”
于是五月初一那天,党敏宣和陈得贵,骈肩被斩,正法军前。虽无补于前方的士气,却
激励了广西的民心。
在京里,和战大计,踌躇难决。慈禧太后与醇王自然渴望大张天威,但孙毓汶表面迎
合,心里却早有了定见,能和不能战。清流则因李鸿藻的挫折,同时鉴于唐炯、徐延旭的有
名无实,不敢再放言高论,因此,主战的论调,反倒消沉了。
恰好粤海关税务司客卿,德国人德璀琳得到法国驻越南的统帅福禄诺的同意,出面调
解,打了个密电给李鸿章,说中国愿和,可以请法国止兵。慈禧太后与醇王心虽不愿,但亦
无奈,只好责成李鸿章“保全和局”。孙毓汶和许庚身商量拟定的密旨,告诫“李鸿章再如
前在上海之迁延观望,坐失事机,自问当得何罪?此次务当竭诚筹办,总期中法邦交,从此
益固,法越之事,由此而定,既不别贻后患,仍不稍失国体,是为至要。如办理不善,不特
该大臣罪无可宽,即当此总理衙门王大臣亦不能当此重咎也。”
这样措词是瞒过慈禧太后和醇王,以及搪塞清议的一个障眼法,在严峻的责备之中,暗
示李鸿章可以放手办事,只要能和就行。
但是法国却另有打算,派出八艘军舰,过厦门向北而去。做过崇厚使俄参赞的上海道邵
友濂辗转得到消息,急电总理衙门告警。在此以前,法国军舰曾开到基隆,派人上岸测绘地
图,强要买煤,因此,这八艘军舰的目的何在,是很容易明白的。
这一下又要备战了。而所谓“备战”,新政府与恭王当政之日的做法,并无两样,无非
发一道“六百里加紧”的“密谕”,通饬有关省份的督抚“力筹守御,务臻严密”。再就是
“闻鼙鼓而思将士”,醇王想起一批宿将。杨岳斌是决计不肯复出的了,无须问得,四川的
鲍超,安徽的刘铭传,应该可用,传旨丁宝桢和李鸿章察看近况复奏。
这时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已经平伏。张佩纶早在政府改组之初,就上了一个折子作
为试探,说是“枢臣不兼总署,窒碍难行”,说“恭亲王为朝廷懿亲,各国亲与立约,服其
威信;是以二十年来外侮迭出,卒能化大为小,化有为无者,军机大臣兼总署之明效也。”
用意是为恭王复起开路,希望提醒慈禧太后,主持洋务,还预恭王,让他重回总署。既回总
署,则又须重回军机,后者才是这个折子的本意,用心甚深。
谁知为恭王试探,没有成功,意外地张佩纶本人倒试探出一个足以欣慰的迹象。折子一
上,当天就有明发,派军机大臣阎敬铭、许庚身在总理衙门行走,足见得张佩纶的慈眷犹
盛,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如响斯应,威风如昔。
因此,从三月底邵友濂的电报一到,备战的密谕既发,他立刻又闭门谢客,写了一通洋
洋洒洒,不下三千言之多的奏折,畅论设防与谋和的关系与方略。
奏折中的警语是:“即欲和,亦须赶紧设防。防军强一分,敌焰必减一分,防饷惜一
分,赔兵费转加一分。”以下又分列设防六事,对李鸿章似贬实褒,说“李鸿章办理洋务,
最遭诟病,而能战能和,缓急足恃者,亦仅仅北洋一处。”对张树声,则报张华奎鼓励盛昱
掀起轩然大波之怨,很放了两枝暗箭,说越南军务的军火,本“责成张树声经理,乃该督仅
能自顾东防。即如此次滇军所需军火,该督以在梧州者留待潘鼎新;而以在广州者,应解滇
军,略一转移,岂不直捷?臣实百思不得其解。”意思是军火有好有坏,好的留给同为淮军
的潘鼎新,坏的解交漠不相关的岑毓英。以下提到奉旨主持琼州防务的彭玉麟,请求“饬下
张树声,同心合力,无掣其肘”,攻讦得更露骨了。
这个奏折颇为醇王所重视,承旨所发的密谕,完全引伸其义。同时召集廷议,咨询和战
大计,张佩纶又慷慨陈奏:“夫中国以平粤捻、定新疆之余威,二十年来,师船火器,糜饷
以巨万计,出而保一越南不能,非唯疆场诸臣之咎,老成宿将及凡有血气者,当亦羞之。今
事机孔迫,宵旰独忧,危急艰难之际,而内外诸臣,犹复涂饰观听,不能推诚相与,安望其
以后之卧薪尝胆哉?然则今日之事,和与不和,当以敌情兵力为定,法言可许则和,不可则
不和,兵力可战则不和,不可战则和。”
这段议论,字字打动慈禧太后的心。当然也有她不以为然的,特别是翰林院代奏编修梁
鼎芬的一个奏折,引起了慈禧太后的震怒——梁鼎芬主张杀李鸿章。
梁鼎芬籍隶广东番禹,是粤中名儒陈澧的学生。陈门高弟,最有名的三个人:江西萍乡
的文廷式、广西贺县的于式枚,再有一个就是梁鼎芬。这三个人的交情也最厚,厚到于梁甘
让艳福于文道希,因为这两个人跟翁同和、潘祖荫一样,都是天阉。
三个人当中梁鼎芬的年纪最轻,但科场很得意,光绪六年中进士、点翰林,年方二十二
岁。他的房师是湖南人,名叫龚镇湘,有个侄女儿,从小父母双亡,为母舅家所抚养,龚小
姐的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东华录》的王先谦。
龚镇湘看中这个门生年少多才,托王先谦做媒,将侄女儿许了给梁鼎芬。龚小姐美而能
诗,又画得一手花卉,梁鼎芬敬之如佛,特题所居为“栖凤苑”,然而名为双宿,实同孤
栖。隔了两年文廷式赴北闱进京,住在梁家,不知如何协议,梁夫人做了不居名义的文太太
了。
三年散馆,梁鼎芬当了编修,也是名翰林之一,其时广东在京的名士,以李文田为魁
首。但是,这样一位通人,却深信风水星相,他的“子平之术”,在京里名气甚大,这年为
梁鼎芬排八字,算他二十七岁必死。
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术?李文田告
诉他:除非有什么大祸发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祸从何而来?想来想去想通了,“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不妨自己闯一场大祸。恰
好廷议和战大计,便拿李鸿章作题目,上折说他有“可杀之罪八”。奏折写成,为他的舅舅
所发觉,极力阻止,而梁鼎芬执意不从。他的想法是:此折一上,多半会得充军的罪名,既
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个直声震天下的大名,一举两得,十分合算。只是这个打算不足为他
人道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震怒之下,要重重治梁鼎芬的罪,而阎敬铭要救他,说他书生之见,不
足计较。多方劝解,慈禧太后才不追究,不过心里已记住了梁鼎芬的名字。
此外还有许多折子,大都主战。最有力的两个,一个是邓承修领衔,连名的八个人,都
是清流,另一个是浙江道御史圣裔孔宪谷领头,列衔的更多,主战以外,还论筹饷之道,主
张以内务府的经费,全部移作军饷,至于宫廷的供应,只要责成内务府大臣师曾和文锡以私
财承办,就绰绰有余了。
 
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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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路又嚣张了!”世铎惴惴不安地跟孙毓汶说:“要杀直隶总督的头,要抄内务府大
臣的家。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
“王爷,咱们等着看好了。”孙毓汶说,“莱山有办法。”
他是从张佩纶慈眷不衰得到明证那一刻起,就已大起戒心。言路嚣张,自然要设法抑
制,而擒贼擒王,又得在一批清流班头上动脑筋。第一个当然是张佩纶,第二个是陈宝琛,
只要拿这两个人制服了,其余便不难对付了。
由于慈禧太后和醇王都很欣赏张佩纶的才气,孙毓汶便将计就计,想了极妙的一策。他
向醇王进言,法国兵舰侵入厦门、基隆之间,闽海防务吃紧,非派张佩纶筹办福建海疆事宜
不可。因为第一、张佩纶才大心细;第二、海防一向由李鸿章主持;闽海防务如果不能得北
洋的全力支持,根本无从谈起,而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关系极深,必能和衷共济。换句话说,
派张佩纶到福建,等于就是课李鸿章以筹防闽海的责任。
在他的想法,张佩纶此去,书生典兵,必无善果,不但调虎离山,而且也是借刀杀人。
万一师出有功,那也很好,无论如何是枢廷调遣有方,比起恭王和李鸿藻用唐炯和徐延旭,
岂不是强得太多。
当然,醇王不会知道他肚子里的打算,只觉得张佩纶确可大用,所以欣然同意。
于是孙毓汶提出进一步的建议,以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宜。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陈伯潜纯然书生,诗做得好,没有听说他懂军务。”醇王有不
以为然之意,“而且,他江西学政也还没有满任。”
“不必他懂军务,军务有曾沅甫在,他不懂不要紧。”孙毓汶答说,“曾沅甫也是主和
的,对于两江防务,不甚在意,有个陈伯潜在那里坐催,他不能不鼓舞振作。王爷,这就跟
在马号里拴一只猴子,是一样的道理。至于学政虽为三年一任,两年就调的也多得是。朝廷
用人自有权衡,那怕刚到任就调差,又有何妨?”
猴子的比喻虽轻薄,倒也贴切,伏枥过久,筋骨懒散,虽骏骨亦成驽下,所以养马之
法,常在马号里拴一只猴子,利用它跳踉撩拨,时刻不停地逗马活动,代替溜马的功用。陈
宝琛书生虽不知兵,而主战,若是会办南洋军务,自然不容曾国荃偷闲苟安。醇王觉得他的
话也不无道理。
不过,“吴清卿虽说带过兵,打洋枪的准头甚好,比起李少荃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醇王问道:“何用他去会办北洋?”
“这跟用陈伯潜会办南洋的作用差不多。李少荃一向不主张用兵,保全和局,这当然是
对的,就怕他求和之心太切,万一必得开仗时,暗中阻挠。有吴清卿在那里,至少也是个耳
目。”
“这倒也是。就怕李少荃心里不高兴。”
“不碍。”孙毓汶答道:“李少荃最敬重王爷,不妨给他去封信。吴清卿到北洋,决不
是分他的权,只不过吴清卿也练了两三千的兵,供他驱遣而已。”
醇王的耳朵软,很容易为人说服,所以经过孙毓汶的一番解释,不以为然的初意,涣然
而消。当然,他决不会想到孙毓汶不但是调虎离山,而且还包含着借刀杀人的祸心。曾国
荃、李鸿章岂是好惹的?陈宝琛与吴大澂如果自恃清班,傲慢不驯,或者急于图功,不知进
退,惹起曾、李的猜忌之心,随时都会上奏参劾,那时欲加之罪,不患无辞,一下子可以将
清流投入浊流。
于是第二天就有上谕:
“通政使司通政使吴大澂,着会办北洋事宜;内阁学士陈宝琛,着会办南洋事宜;翰林
院侍讲学士张佩纶,着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均准其专折奏事。”
见到邸抄的人,包括张佩纶自己在内,无不觉得大出意外,尤其是陈宝琛会办南洋,真
是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因此,从王公大臣到微末闲员,凡是关心时局的,都以此作为话
题。
正在病中的恭王,岂有识不透其中机关的道理?只是不便揭破,但到底是爱才的人,不
免替陈宝琛担心。
“两江可有得热闹了!陈伯潜的福建官话不容易听懂,曾沅甫的湘乡话,有人说象牛
叫,两个人怎么能谈得到一处?”他这样对来探病的盛昱说。看似诙谐,实有深意,盛昱当
然了解。
接下来,恭王又论另外两名“新贵”。他认为李鸿章曾经保过吴大澂,所以对新派的这
位“会办”,不致有何成见,如果吴大澂能跟北洋衙门的文武官员融洽相处,境况将会比陈
宝琛好得多。
至于张佩纶的新命,无疑地是腾踔云路的开始,“幼樵的身分跟他们又不同。南北洋原
有大臣,闽督则并无专办海疆的成命。所以幼樵名为会办,实在是钦差。而况,”恭王笑
道,“幼樵的奥援很有力量,不光是朝中的力量。”
这是指李鸿章而言。所谓“不光是朝中的力量”,意思是说还有北洋水师的实力,以此
支援张佩纶,则岂浙总督和船政大臣,亦不能不拱手请他主持闽海筹防的全局。
“提到这一层,”盛昱忍不住又要直言了,“我最不佩服幼樵。李相诚然是国家柱石,
然而凡百作为,闽无可议之处?幼樵以风骨自见,责人务求其苛,何以弹章不及于李相。而
且爱屋及乌,连‘李大先生’亦幸免了。这何能教人心服?”
“李大先生”是说李瀚章,他的官运确是由“李二先生”而来的。恭王笑笑答道:“我
佩服少荃的手段,就在这里。能收服张幼樵,实在比如来佛收服齐天大圣还难。如今幼樵会
办海疆,更是收发由心了。”
最后这句话,骤听费解,要细细体味,才能参悟出其中的深意。李鸿章自然要保全和
局,但主战的论调抬头,朝命严饬北洋水师投入战场,李鸿章既不能抗旨,又难以挽回,会
遭遇极其困难的局面。如今由张佩纶出面筹防闽海,则一切情况都在掌握之中,要和要战,
自然收发由心。
了解到这一层,盛昱倒不免替张佩纶为难,因而问道:“幼樵平日持论侃侃,忠义奋发
之气,溢于言表,将来局势变化,果真不免于一战之时,他又如何回护李相,保全北洋的实
力?”
恭王笑笑,这一笑使得盛昱微感不快,因为那有笑他书生不晓事的意味。
不过笑归笑,还是给了盛昱很明白的解答,当然那有着教导后辈的味道:“你没有到那
种位置,也没有做过那种要承人意旨的官,自然没有这方面的阅历。象这种情形,李少荃最
善应付,俗语说的是:‘雷声大,雨点小。’又道是:‘只拉弓,不放箭。’拿面子糊弄过
去,徐图挽回,十之八九可以奏效。不过幼樵到底不脱书生的本性,是不是肯完全听任少荃
的摆布,大成疑问。”
说到这里,恭王面有忧色。这使人费解,盛昱率直问道:
“难不成这样子倒不好?”
“不好!”恭王摇摇头,“李少荃到底才大心细,有他整套的办法,如果肯听他的,必
有效验。果然象左骡子那样,一万个不佩服,处处别出手眼,倒也能弄出一个样子来。就怕
样样听他,到了关节上自己又有主张,那非偾事不可。”
这自然是极深刻的看法,但如何偾事,却无从想象。盛昱的心热,颇很想写封信对张佩
纶有所规谏,只是着笔颇难,而且清流中他们已分道扬镳,为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也决不
会有人认为他的逆耳忠言,出于善意。这样一想,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了。
在张佩纶,却兴头得很,精心构思,撰了一通谢表,以范仲淹、陆逊自拟。接着便打了
个密电给李鸿章,请教进止机宜,到第二天李鸿章的复电到达,才递谢表。
照规矩当天召见。这是张佩纶第二次“独对”,慈禧太后颇有一番奖勉之词,然后谈到
对法的和局。李鸿章与法国的代表福禄诺,已经议定中法简明条约五款,前一天刚由总理衙
门据情转奏,慈禧太后便以此垂询张佩纶的看法。
“和局务宜保全,请皇太后圣明独断,执持定见。”张佩纶的声音,清晰有力。接下来
便解释必须保全和局的原因:“越南的军务,到此地步,已无可挽救。现在法国调集军舰,
打算攻我台湾基隆,夺取煤矿,又要想夺我福建船厂,果然狡谋得逞,既不缺煤,又有船厂
可以修理军舰,它们就可以一直撑下去,非索赔大笔兵费,不满其贪壑不止。所以如今的上
策,是先了结越南的纠葛,全力筹防闽海。不然,兵连祸结,益发难以收拾了。”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越南的局势,弄到这样,提起来真教人不甘心。唐炯、徐
延旭太不中用!”
“唐炯、徐延旭当然有负圣恩,不过事权不专,督抚又不能同心协力,自难免失利。”
张佩纶停了一下又说,“南方的防务,实以广东为重镇,广东的接济,能够源源不断,前方
才可以放胆进兵。臣以为越南军务失利,不尽是唐炯、徐延旭的过失。”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在攻击张树声,慈禧太后自然明白,不过这时候不愿将话题扯得太
远,所以没有再提广东。
“张佩纶,你平日很肯留心时局,如今派你会办福建海疆事宜,总要筹个长治久安之计
才好。”
这话正碰到张佩纶的“满腹经纶”上,因而很响亮地答声:“是!”然后略停一停,大
谈海防:“我中国幅员辽阔,海岸东起奉天、锦州,南到琼州、廉州,绵延万里之长,本来
就防不胜防。加以俄国占据海参崴,想攻我混同江;英国取香港,法国取越南,葡萄牙取澳
门,三路进逼广东;日本袭击琉球,志在台澎,形势对我更为不利。现在西洋各国在红海开
运河,辟了一条捷径,而且安设海底电线,信息极快,一旦有事,征调军舰,极其方便。在
我国,只能调集陆军,扼守海口,而在外国,进则有利,退则停泊在大海之中,我军望洋兴
叹,不能追击,所以对他们并无害处。主客易势,劳逸不同,是我们最吃亏的地方。”
这番侃侃而谈,言之成理而颇有创闻的陈奏,慈禧太后深为注意,“照你这么说,我们
中国就没有法子防备了?”她怀疑地问,“总不致于吧?”
“事在人为。”张佩纶答道:“水师宜合不宜分,宜整不宜散。同治年间,丁日昌奏请
设立三洋水师,原折下督抚重臣议奏,左宗棠以为洋防一水可通,一有警报,兵轮可以齐集
支援,倘或强划为三洋,名为各专责成,其实各不相关。李鸿章也说:‘沿海口岸林立,处
处驻扎重兵,不但耗费浩繁,而且备多力分,主张全力扼守要害’。这都是老成之言,必在
圣明洞鉴之中。”
“是的,我记得他们当初是这么说。督抚的习气,向来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剿匪也
好,对付洋人也好,一出自己的疆界,就撒手不管了。文宗在日,最恨各省这个样子,现在
就是南北洋,争械争饷,也都不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你这次到福建,务必跟总督、巡
抚、船政大臣和衷共济。同为朝廷办事,办好了大家有功,一件事办坏了,共事的人,说这
个有罪,那个反倒有功,是断乎不会有的事。”
“是!”张佩纶加重语气答道:“臣必谨遵慈谕,任劳任怨。”
“沈葆桢创办船政,很有效验。不过现在要制洋人,总还得另有一套办法。总理衙门跟
北洋已经商量过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臣是知道这件事的。李鸿章跟总理衙门常有信使往来,反复讨论,现在意见差不
多一致了。”张佩纶略停一下,用很有力的声音说:“欲求制敌之法,非创设外海兵轮水师
不可,欲收横海之功,非设立水师衙门不可。”
“你是说专设一个衙门管理水师?”
“是!西洋兵制,水师都设海军部,兵柄极重。”张佩纶说:“总税务司赫德在总理衙
门谈论军事洋务,亦劝我中国设立总海防司。水师既然宜合不宜分,宜整不宜散,自然宜乎
专设水师衙门,统筹调度。”
“设衙门倒没有什么,不过多用几个人。创设外海兵轮水师,只怕不是一两百万银子所
能办得了的,这笔经费,从何而来?你们想过没有?”
“臣等亦曾筹议,沿海共有七省,外海兵轮水师,既然一军应七省之防,则七省合力供
水师一军之饷,亦非难事。所难的是,怕七省督抚,各持门户之见,不肯通力合作。”
“这倒不要紧。谁要是不肯尽力,朝廷自有处置的办法。”慈禧太后想了好一会,用沉
着有力的声音吩咐:“你好好写个折子来。一条一条,越详细越好。”
“是!”
“你这次到福建,虽说会办海疆事务,身分是钦差,福建的船政也可以管。”慈禧太后
又说:“你赴任以前,不妨先到天津找李鸿章谈谈去。你不是跟李鸿章很熟吗?”
“是!臣与李鸿章世交。”
“你见了李鸿章,告诉他:朝廷待他不薄。多少人参他,我都压了下来。他也该激发天
良,好好办事。”慈禧太后又说:“有人骂他是秦桧、贾似道,这话虽然过分,李鸿章也不
能没有警惕。保全和局不是含混了事!”
“是!”张佩纶说:“臣见了李鸿章,一定将皇太后操持的苦心,细细说给他听。”
“现在国家多事,有好人才一定要让他出头。你向来遇事肯留心,可知道有什么能干的
人?”
张佩纶已听说有人保举江苏江安粮道张富年、浙江宁绍台道薛福成、安徽徽宁池太广道
张荫桓,已分饬三省巡抚转知来京,听候召见。张富年他不熟,薛福成和张荫桓是知道的,
都是干练通达,可办洋务的人才。但薛福成是慈眷正隆,已调任顺天府尹的薛福辰的胞弟,
为恐慈禧太后疑心他有意迎合起见,所以只提张荫桓。
“据臣所知,安徽道员张荫桓,虽非科举出身,很读过些书。以前在山东服官,阎敬
铭、丁宝桢都很器重他。此人熟悉海防、商务,勇于任事,若蒙圣恩拔擢,臣料他不致辜负
委任。”
“嗯,嗯!也有人这么说他。”慈禧太后说道:“另外有才干的,肯实心办事的人,你
也该随时替朝廷留意。”
奏对到此,告一结束。张佩纶退出宫来,第一件事便是将召见情形,专函告知李鸿章。
信到之日,正好李鸿章与福禄诺签订简约;一共五款,第一款是:中国南界,毗连北圻,法
国约明,无论遇何机会,如有他人侵犯,均应保护。表面上好象尊重中国,实际上是法国变
相取得越南的保护权。李鸿章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但他只求不赔兵费,其余都好商量,至
于条约的文字,只要没有刺眼的字样,就可以瞒过言官的耳目。因此,画押以后,奏报朝
廷,曲意解释:
“自光绪七年以来,曾纪泽与法外部总署,暨臣与宝海、特利古等,往复辩论,案卷盈
帙,均无成议,愈办愈坏。迨山西、北宁失陷,法焰大张,越南臣民,望风降顺,事势已无
可为,和局几不能保。今幸法人自请言和,删改越南条约,虽不明认为我属邦,但不加入违
悖语意,越南岂敢借词背畔?通商一节,谕旨不准深入云南内地,既云“北圻边界”,则不
准入内地明矣。兵费宜拒一节,该国本欲讹索兵费六百万镑,经嘱马建忠等,历与驳斥,今
约内载明,不复索偿,尚属恭顺得体。中国许以北圻边界运销货物,足为中法和好互让之
据。”
这“通商”范围与“兵费宜拒”,是朝廷特饬办理和约的要旨,另外还有一点,是要保
全刘永福的黑旗军。这牵涉到北圻撤军,最费周章,简约第二条,就曾规定:“中国南界,
既经法国与以实据,不虞侵占,中国约明将北圻防营,撤回边界。”但刘永福是否肯撤,大
成疑问。
刘永福和黑旗军的出处,是李鸿章最伤脑筋的一件事。几乎上到太后、下到小民,内而
军机处、总理衙门,外而驻法使臣曾纪泽,都认为刘永福和他的部属,对国家不但过去大有
功劳,将来还大有用处,所以从马建忠自上海陪福禄诺北上准备与李鸿章议和之时起,就不
断有人上奏,包括张佩纶在内,无不要求保全刘永福。慈禧太后和醇王当然会顺应舆情,在
指示李鸿章议和宗旨的四款密谕中,最后一款就专为维护刘永福而言。
己之所受,恰是敌之所恶,李鸿章知道法国人在这一点上是不肯让步的,如果中国政府
不将刘永福视作官军,依据五款简约第二款,从北圻撤退,法国就会当“土匪剿办”,这那
里是保全之道?当然,刘永福自己知难而退最好,无奈这是不可能会有的事。至于李鸿章个
人对刘永福的观感,倒跟法国人差不多,第一是痛恨,恨刘永福捣乱闯祸,害得和局难成;
第二是轻视,断定刘永福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李鸿章就滇、桂边境的整个局势来看,认为刘
永福是一块被重重围困,杀不出路来的“孤棋”。但是孤棋有两只“眼”亦可“做活”,从
前的两只眼是唐炯、徐延旭,这两只眼现在变了自身不保的“假眼”,但可能又找到另外两
只眼,一只眼是岑毓英、一只眼是唐景崧。
 
因此李鸿章在开议之初,就有一个打算,关于刘永福的出处,唯有在和约中不谈。然而
何以不谈又必得有番话搪塞朝旨和清议,所以复奏的措词,很费了些苦心:
“至刘永福黑旗一军,从前法兵单寡之时,屡殪法将,法人恨之,必欲报复。上年曾纪
泽迭与该外部商论,由中国设法解散约束,而法廷添兵攻取,意不稍回。去冬克山西,黑旗
精锐受伤甚多,已受大创。今春刘永福募四千人援北宁,亦不战而溃,其御大敌何怯也,华
人专采虚声,佥欲倚以制法,法人固深知其无能为役。此次福禄诺绝未提及,我自不便深
论。将来该国另派使臣,若议及此,当由岑毓英、潘鼎新酌定安置之法。”
这是极言刘永福不能“御大敌”,且为敌轻视,不值得保全。接下来,便想借重朝廷的
力量,先解决刘永福,免得将来发生冲突,自己经手和约,脱不得干系:
“目下和议已成,法人必无反复,法兵必渐撤减,滇、桂边防各军,亦宜及早切实整
顿,凡不得力之勇营,应逐渐裁减,汰无用而留有用。闻刘永福所部,冗杂骚扰,与越民为
仇,实为边境后患。拟请旨密饬云南、广西督抚,严明约束,酌加减汰,预筹安置妥策,俾
无生事滋扰,则保全者多矣。”
这道奏折与议定五款简约,同时上达御前。慈禧太后与当政王大臣倒都没有话说,但言
路大哗,朝旨命李鸿章应该博采群言,不可稍执成见。这一来,李鸿章心存畏惧,跟福禄诺
还有些附带的口头协议,就不敢奏报了。
附带的协议是由简约第二款而来的。这一款前段规定:“中国南界既经法国与以实在凭
据,不虞有侵占滋扰之事,中国约明将所驻北圻各防营即行调回边界。”但是,中国“防
营”何时调回呢?福禄诺提出要求,沿广西边界的,限简约生效后二十天内撤回,在云南边
界的,限期则放宽一倍,是四十天撤回。虽未达成协议,但无论如何是经手谈和的人,必须
了清的首尾,而李鸿章因为清议不满于简约内“未将越南为我藩属一层,切实说明”,不敢
再谈撤兵,所以隐匿不以上闻。
好在这到底是简约,根据第五款规定,三个月以后“悉照以上所定各节,会议详细条
款”,在清议觉得还有挽回利权的机会,认为不妨到时候再说话。在李鸿章则认为三个月以
后还可以说明经过,此时不说不妨。
就这样,对法和议就算糊里糊涂结束了。
正在这时候,张之洞奉召到京。在山西三年,操劳过度,所以年未五旬,而须发多白,
越显得是忧国荩臣的丰采。一到,照例宫门请安,当即召见。慈禧太后手里压着一个张树声
因病请开两广总督缺,专治军事的奏折,要看张之洞的奏对如何,再作道理。
当然,召见的用意,是他早就得到了消息的。仕途有几个关键,一跳过去,就是龙门,
道员擢监司,巡抚升总督都是,张之洞心里有数,早就有所筹划,因而奏对甚称懿旨。
问到越南的军事,他不必为他的至亲唐炯辩让,亦不必攻讦张树声,只说目前滇桂边境
的用兵,两广总督的职司就象剿捻时候的两江总督一样。当年曾国藩坐镇江宁,全力为前方
筹办粮台,李鸿章得无后顾之忧,方能成平捻之大功。如果现在两广总督亦能多方调度,要
械有械,要饷有饷,源源不绝地输运边境,则前方将士,无虞匮乏,自然可以严申纪律、效
命驰驱。
这话在慈禧太后自然觉得动听。张树声出身淮军,对边境支援,厚此薄彼,已有许多人
说过话,最近张佩纶还曾提到。张之洞翰林出身,与湘淮俱无渊源,而且勇于任事,教他到
两广去筹划粮饷,当然可以不偏不倚,大公无私。
然而粮饷又从何而来呢?张之洞亦早已想好一条路子,不过这条路子不宜陈之于庙堂,
更怕清议抨击,不能不严守秘密。所以只含含糊糊地答奏,广东的富庶,天下知名,所患者
经手人侵吞中饱,只要肯实心整顿,多方爬梳,弊除则利自生。
这番话又是慈禧太后所爱听的,因此,不到三天,就有明发上谕:“张树声准开两广总
督缺,仍着督率所部,办理广东防务。两广总督着带之洞署理。”
清流大用,至此极盛,李鸿藻门下两张都是门庭如市,红得发紫了。
二张的大用是李鸿藻的一大安慰,更是一大希望。从三月十三“降二级调用”到现在一
个半月,始终未有后命。这表示还有滥保唐炯、徐延旭一案未了,要等这两个人解到京里,
审问定罪,看情节可以不予察议,才会补用。当然这也不是坏事,无官无职不必上衙门,也
就不致于难堪。能这样“闭门思过”过一年半载,等张之洞在广东、张佩纶在福建,大展长
才,更邀慈眷之时,合疏力保,一下子就可以开复原官,岂不比降补内阁学士,再循资升转
强得多?
因为如此,他反倒不愿吏部具折题补。好在吏部两尚书,一个是接自己遗缺,久在弘德
殿同事的徐桐,一个是翁同和的把兄弟,跟自己的关系也极深的广寿,都可以照他的意思行
事。只是虽已罢官,门庭并不冷落,尤其是两张,几乎没有一天不到宣武门外,曾为严嵩故
居所在之地的绳匠胡同李宅长谈。
这时的张佩纶,已经遵照慈禧太后的面谕,上了一个“请设沿海七省兵轮水师,特派重
臣经画”的奏折,这所谓“重臣”,当然是李鸿章,而将来不管水师衙门设在京师,或者天
津,李鸿章只会兼管,不会专任,专任之责,必定落在自己身上。所以“会办福建海疆事
宜”,在他看来只象某处黄河决口,特简大臣为钦差去踏勘实情,就地指示该管督抚防堵那
样,不过三五个月工夫,就可以返京复命。然后就会奉旨会同李鸿章筹办水师衙门,管七省
的海防,也有七省的协饷可用,那时以“学士行边”,艨艟环护,万里乘风,固非范仲淹梦
想所能到,而书生典兵,“少年负重”,更可能如吕蒙之荐陆逊。李鸿章如果内召,或者进
军机,或者管总署,当然会荐以自代。
在张之洞知道此去广东,军事非己所长,不妨推重彭玉麟,事成则收和衷共济的美名,
事败亦尽有人分责分谤,要全力以赴的,只是筹饷,而筹饷的捷径,则是开赌。
不久,张树声上了一个奏折,首先就说:
“两次督粤,几及三年,空怀报国之诚,曾乏济时之略,涓埃靡效,抱疚难名。特粤事
利弊,臣竭蹶请求,粗悉原委,谨撮举大略,为皇太后、皇上陈之。”
以下分吏治、军政、理财、民风四大条,民风一条中,提到广东的赌风:
“赌之名目甚多,至不可胜计。今白鸽等票,比户有之,虽部议加重罪名,而嗜赌成为
风俗。几以禁令为违众拂民之事。闱姓一项,臣于光绪六年会同抚臣裕宽察看复陈,请严禁
投买,以肃政体,而杜漏卮,言之已详。比以经费支绌,屡有借军需之说,巧请开禁者。臣
坚持理财正辞,禁民为非之战,未敢为所摇也。”
慈禧太后和军机处,对张树声交卸以前上这样一个奏折,用意何在,颇为困惑,是自陈
政绩,有意恋栈,存着朝廷可能会收回张之洞督粤成命的万一之想呢,还是因为他有几件参
案在查办,先侧面为自己剖白?无从明了。不过在任三年,直到今日来“述职”,无论如何
是太迟了。因而上谕中颇致不满,说广东“积弊至此,张树声在任数年,何以不早为整顿,
直至交替在即,始行陈奏,实属任意诿卸。着张之洞于到任后,将一切应办事宜,认真经
理,总期有利必兴,无弊不革,以资治理而重地方。”
看到这道上谕,张之洞才松了口气。张华奎为了他父亲丢官,必会设法报复,这一层只
有张之洞心里明白。那道奏折中提到禁赌,就是有意跟张之洞为难,料想他筹饷之道,不外
开赌,希望以义正辞严,可以诉诸清议的论调,堵塞张之洞所想走的那条路。
料倒是料中了。张之洞私底下的打算,确是如此,赌风之盛,原不止广东一处,但唯有
广东的赌,因为参合西洋发行奖券的规则,可以从中抽捐。最有名的一种赌,名为“闱
姓”,以国家的抡才大典,作为赌徒卜利的凭借,主事者多为地方上有势力的绅士,设局卖
票,凡遇大比之年,等榜发看买中姓氏的多寡,以定胜负。大姓如区梁谭黎,买中了不足为
奇,出奇致胜在买中僻姓。于是有力者便有操纵之法,打听到僻姓的举子,暗底下为他找枪
手,通关节,此人榜上有名,就是他多买中了一姓,自然胜人一筹。
其次是“白鸽票”,放出一群信鸽,看它飞回来多少?猜中为胜。这当然更易操纵,胜
负无凭,博者不悦,因而又改良为“山票”。
山票是用千字文起首的一百二十个字,猜买以十五字为限。每次开三十个字,全中就是
头彩,同中同分。这比白鸽票漫无准据的,自然易于措手,因而每次山票可以卖出数十万
张,全票每张银洋一元五角,分为十条,每条一角五分,但如中彩,可以分得数万圆之多,
因而广州虽极穷的人家,亦买山票。如果在其中附加若干,作为军饷,是一笔轻而易举,源
源不断的可靠收入。
山票之外,还有“铺票”、“诗票”。铺票以店铺招牌不同的一百二十字来猜射,诗票
则以五言八韵诗一首卜胜负,章程与山票大同小异,都是可资以筹饷的财源。
这些情形,张之洞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胸有成算,不便明言,只等到任以后,奏请施
行。一成钦案,清议即有指责,而生米已成熟饭,不怕阻挠。何况取之于公,用之于公,只
要付托得人,涓滴不入于私囊,则问心无愧,亦应可邀得清议的谅解。
不道张树声一奏,几乎直抉其隐,自不免吃惊,更怕朝旨赞同其说,降谕继续禁赌,那
时要挽回就很不容易了。
因此,张树声碰了个大钉子,在张之洞实在是不亦快哉!虽然朝旨中责成他“有利必
兴、无弊不革”,但这“利弊”不妨就国家而言,开赌既可以筹饷,则是利非弊,并不违反
上谕。
两张的新命以外,朝廷还有一番奖进人材的措施。阎敬铭升了协办大学士;张荫桓奏对
洋务,颇中慈禧太后的意,因而开缺赏给三品卿衔,派在总理衙门行走;刘铭传和鲍超正将
复起;而左宗棠眼疾已愈,特召进京,仍旧当军机大臣,并以大学士管理神机营,且为体恤
老臣起见,上谕左宗棠不必常川入值,免派一切差使。
和议虽成,朝廷的一切措施,在醇王上获慈禧太后的鼓励,下得左宗棠、彭玉麟及清议
的支持之下,仍是朝着整军经武的方向在走。这与李鸿章的做法,并不冲突。因为李鸿章主
张和议,是要争取足够的时间来建立海防,这与醇王的看法是相同的。
但是,急进的法国军人,不容中国有从容部署的机会,李鸿章与福禄诺所订的和约,很
快地起了变化。
 
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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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诺是在四月下旬离开天津的,临走之前,表示法军将派军队巡视边境,驱逐刘永福
的黑旗军,同时声明将在西历的六月五日及七月一号,分别进驻谅山及保胜,要求中国军队
先期撤退。李鸿章对这个要求,率直拒绝,但对法军巡边,不置可否,亦未奏报。在他看
来,中国军队驻守边界,只求敌人不来侵犯,至于在界外巡边,自是视若无睹,彼此不生影
响,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其自然,最为上策。
那知到了闰五月初一,西历的六月二十三,法国军队九百人,由德森上校开到谅山之南
的观音桥,准备来接收谅山了。
观音桥是个要隘,桥南桥北都是高山,桥南有四千人驻扎,由淮军将领万重暄率领,桥
北则由广东陆路提督杨玉科,领兵三营防守。桥南万重暄的部下,因为德森出语骄横无礼,
首先开火,火器不及法军精良,为敌压制,退守桥北。德森挥军追击,想乘胜占领北山高
地,居高临下,胁迫谅山。
其时右营由诱捕党敏宣的宁裕明管带,见此光景,虽忧亦喜,急急分军三队,两队埋伏
左右山麓,一队曳炮上山,抄出万重暄之后,发炮下击,法军攻势受挫。于是左右翼伏兵齐
出,德森大惊,九百人溃退不成队形。各军一直追到郎甲。中国方面说“歼其锐卒数百
人”,法国方面发布的战报说死二十二人,伤六十八人,双方的数字,大不相同,但法军大
败,则毫无可疑。
广西巡抚潘鼎新原已认定粤军无用,不给军饷,预备裁撤,有此一战,刮目相看,准发
军饷,而前方所需要的军火,则始终不给。
潘鼎新与李鸿章关系极深,对李鸿章性情、作风,知之亦极深,当然要为他“保全和
局”作有力的桴鼓之应,因此他在广西根本就不主张备战。即令并无“保全和局”的顾虑,
他亦不愿打仗,因为今昔异势,打洋人对自己的功名有害无利。
多少年来的积习:讳败为胜,如为小胜,必成大胜,战报中夸夸其词,甚至于渲染得匪
夷所思,亦不足为奇。那种仗是可以打的,如今有电报、有新闻纸,往往夸张战功的奏折,
还在仔细推敲之中,而报上已经源源本本揭露了实况。朝廷就常引报上的消息,有所诘责,
这样子毫无假借,仗就不能打了。
而现在居然打胜了一仗,潘鼎新虽不能不发粤军的粮饷,亦不能不电奏报捷,但却不敢
夸张,甚至还有意冲淡些,词气之间,仿佛表示,这是兵家常事,无足言功。这样做的作用
有二,第一是不得罪李鸿章,“保全”他主持的和局;第二是不致于使朝廷太兴奋,不然就
是助长了虚骄之气,降旨如何如何,必都是不易办到的难题,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但是,打了胜仗,尤其是打了洋人的胜仗。败军之将贵如巡抚提督,革职的革职,查办
的查办,正法的正法,既然功过如此分明,那么获胜的官兵,当然应该报奖。潘鼎新带兵多
年,知道这一层是无论如何压不下去的,不然影响士气,会发生绝大的麻烦,所以不得不报。
这一来要想冲淡其事就不容易了。同时潘鼎新远在龙州也不知道李鸿章在天津跟福禄诺
交涉的经过,将法军自道依约巡边,要接收谅山的话,都叙了进去。醇王一看,大为诧异,
五款简约,记载得明明白白,何尝有这些巡边跟接收的话?事有蹊跷,非问李鸿章去不能得
其原委。
李鸿章当然不承认有条约以外的承诺,只承认福禄诺曾经提出节略,打算在什么时候接
收谅山,什么时候接收保胜,当经严词拒绝,由福禄诺将节略上的这一项要求,用铅笔划
去,并有“签字为凭”。
这个解释自是片面之词,退一步而言,既然交涉中间,有此一节,不论怎么样都应该奏
报朝廷,好了解法国的用心。隐瞒不报,难辞含混之咎。
就在这时候,巴黎方面已提出抗议,认为中国违约,要求赔偿巨额兵费,并且指出,五
款简约的中文本与法文本,在内容上不同。依照外交惯例,条约都以法文为准,而况是法国
本身与他国订立的条约,当然更加坚持,一切都以法文本为证据。
事态演变至此,慈禧太后深为恼怒,一面降旨责李鸿章办理交涉不善,一面对法持强硬
的态度,分饬有关各省督抚、将军、统兵大员,严密防范。当然张之洞和张佩纶也接到了这
道密旨。
这时的两张,正由李鸿章伴同,由天津大沽口出海在巡阅北洋水师。
其时刘铭传亦正奉召进京,路过天津,自然是北洋衙门的上宾,宿将新贵,意气轩昂。
李鸿章不论为了保持他个人重臣的地位,还是实现他创办海军的雄心,都须眼前这班“红
人”作他的羽翼,因而刻意笼络,除去大张盛宴以外,亲自陪着两张一吴——他的会办大臣
吴大澂,出海巡阅北洋水师。
出大沽口自北而东,遍阅旅顺、登州、威海卫各要塞,使张佩纶长了许多见识。当然,
在天津、在船上,他与李鸿章曾多次闭门促膝,倾诉肺腑,取得了谅解。李鸿章几乎以衣钵
传人视张佩纶,唯一的要求是无论如何要在暗中协力,保全和局,否则不但创设海军无望,
既有的局面,亦恐不保。
这是李鸿章看出法国其志不小,一定会在闽海一带挑衅,但是他说不出退让的话,希望
张佩纶不管如何放言高论,在紧要关头,能对法国让一步。除此以外,李鸿章还期望张佩纶
能对抗曾国荃将南洋大臣的实权收过来,一方面可与北洋呼应支援,一方面作为未来“经画
七省水师”的张本。
对于这个主意,张佩纶自然深感兴趣,因而以“抽调闽局轮船聚操”为名,在天津就拜
发了一个奏折:
“窃谓海防莫要于水师,而闽省莫要于船政。
查闽省船政局,创自左宗棠,成于沈葆桢,造轮船以为水师之基,设学堂练船以为水师
将材之选,用意至为深远。虽西洋船制愈出愈奇,局船已为旧式,而中国创设轮船水师,他
日将帅必出于闽局学党,一、二管驾局船之人,故待之不可不重,而察之亦不得不严。”
所谓“局船”,是福建船政局自造的轮船,一共二十二艘,驻于福建的只有八艘,其余
十四艘分防各省。其中最好的一艘是“扬武”号,福建船政大臣特地遣派到津,迎接张佩
纶,管带是一员副将,名叫张诚,接谈之下,才知道其中的腐败情形,至于操练,则向无定
章,所以坦率据情直奏:
“分操向无定期,合操亦无定法,举各船散布海口,养而不教,势必士卒游情,船械敝
蚀而后已。伏念各省文风,通都大邑每胜于偏僻小县者,序序之士,敬业乐群,狭乡之士,
独学无友也。各路陆军,重镇练军每胜于零星防泛者,简练之兵,三时讲武,分泛之兵,终
岁荒嬉也。”
以下引叙西洋水师训练之精,然后论到中国的水师:
“中国急起直追,犹惧不及,若费巨帑以造轮船,而于水师训练之法,忽焉不讲,惟是
南北东西,转运应差为务,使兵轮管驾,渐染绿营赌博嗜好之习,将来设立七省水师,利未
开而弊已伏。”
这是为了整饬军纪,是建军的根本要图,理由极其动听,办法却是另有用心。
办法中首先提到曾与李鸿章“详细熟商”,所得的结果是:
“拟将局造轮船分防各省者,由臣陆续调回,在闽认真考察,酌定分操合操章程,庶管
驾之勤惰,船质之坚窳,机器之巧拙,械炮之利钝,臣皆了然于胸,改局船散漫之弊,亦即
为微臣历练之资。无论海防解严,各船抽调回闽,近者三五日,远者十余日,即可回防,不
至贻误,即或海上有事,而似此兵轮散碎,分防适以资敌,安能折冲?故欲纵横策应之功,
终以大建七省水师为急。臣拟抽调局船,亦在闽言闽,一隅之计耳。如蒙俞允,除北洋所调
‘康济’五艘,臣遵海而南,即可就近验看;广东所调‘飞云’两艘,现在驻琼转运,暂缓
调回,所有南洋各舰,拟即分别电咨檄饬,陆续调至闽海操练一次,仍令回防。将来分操合
操,如何酌立章程,七省实有犄角之势,三洋断无畛域之分,容与南北洋大臣,各省督抚及
会办诸臣,次第考求办理,以副朝廷澄海育材之意。”
奏折中所陈,各为“考察操练”,其实是想骗南洋大臣辖下的七艘“局船”回到福建,
归诸掌握。同时这道奏折中还有两层极深的用意,第一是要骗取朝廷承认,凡是福建船政局
所造的轮船,都归张佩纶指挥管理;第二是想确定他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宜”的身
分地位,是凌驾船政大臣而上,与南北洋大臣及督抚并行的钦差大臣。
拜发了奏折,立即上船,批示自然还看不到,一切消息也都为大海隔绝了。直到烟台,
方始与李鸿章作别,与张之洞一起坐“扬武”号取道上海,分赴闽粤。
一到上海,才知大事不妙,越南战火复起,和约濒于破裂,“海防”由“解严”而又
“戒严”。最坏的是观音桥一役打了胜仗!如果是打了败仗,则朝旨必定求沿海自保为已
足,可以无事,一打胜仗,朝廷自然得意,更无委屈求和之意,而法国亦必不肯善罢干休,
闽海只怕从此多事了。
张佩纶开始有些失悔了。他到底不是范仲淹,更不是陆逊,“行边”固可耀武,“临
戎”却茫无头绪,不知如何扬天朝之威?事已如此,只得硬着头皮,赶到福建再说。
一到闽江口,由“北水道”入马江,未进口子,只听巨炮连轰,隆隆然仿佛从四处八方
围击“扬武”号似的。张佩纶大吃一惊,口干心跳,自己知道脸色已经发白,但要学谢安矫
情镇物的功夫,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回大人的话,是长门、金牌两炮台,放礼炮恭迎大人莅任。”
听得张诚的回答,张佩纶不自觉地透了口气,既惭愧,又自幸,亏得能够镇静,不然一
到福建就闹个大笑话了。
“取二百两银子。”张佩纶吩咐老仆张福:“请张副将犒赏两台兵勇。”
于是张诚谢过赏,亲自指挥扬武号入口,沿江往西南行驶,江口两岸又有炮台,即以南
岸、北岸为区分,照例鸣炮致敬,张佩纶再次放赏。
绕过青洲,但见港湾深广,水波不兴,这里就是马尾。南面一带名为罗星塔,北面船政
局,局前便有码头,船政大臣何如璋已经率领文武员弁,站班在恭候钦差了。
何如璋是广东大埔人,同治七年戊辰的翰林,这一年正是日本明治天皇即位,继德川幕
府的“大政奉还”之后,发生“戊辰战争”,结果“倒幕派”取得胜利,由此而“版籍奉
还”、“废藩置县”,结束了多少年幕府专政的局面,开始了有名的“明治维新”。八年以
后,中国初次遣使日本,即由何如璋以侍讲的身分膺选。
在日本驻留了四年,任满回国,何如璋到了京里,与旧日僚友相晤,大谈日本风景之
美,诗料之丰。张佩纶问他,日本的“明治维新”是怎么回事?何如璋瞠目不知所对。因
此,张佩纶就很看不起他,虽然科名晚一科,却不愿自居于后辈,见面直称他的号:“子
义!”
反倒是何如璋称他“幼翁”。迎入船局大厅,奉为上座,自己侧面相陪,“幼翁”长,
“幼翁”短,陈述船局的概况。张佩纶半仰着脸,“嗯,嗯”地应着,简直是“中堂”的架
子。
“幼翁!”陈述完了,何如璋又问:“局里替幼翁备了行馆,是先进省,还是驻节在
此?”
“自然是进省。上头当面交代,福建的应兴应革事宜,让我不妨先问一问穆春岩、何小
宋。我打算明天就进省。”
这是指福州将军穆图善跟闽浙总督何璟,言下之意连福建巡抚张兆栋都不在他眼里。何
如璋不知他衔着什么密命,要到福建大刀阔斧地来整顿?益发不敢怠慢,当天陪着他勘察船
政局的船槽、船坞,所属的九个厂,以及教习制造和管驾的“前后两学堂”。夜来设宴相
邀,张佩纶辞谢不赴,何如璋将一桌尽是海味的燕菜席,连厨子一起送到行馆,张佩纶总算
未曾峻拒。
第二天一大早,何璟特派督标中军,由首县陪着,用总督所坐的八抬绿呢大轿,将张佩
纶接到福州。将军督抚以下,都在南门接官亭站班侍候,一则迎钦差,再则“请圣安”。
凡是钦差莅临,地方文武官员照例要“请圣安”,此时张佩纶的身分“如朕亲临”,所
以下了绿呢大轿,昂然直入接官亭,亭中早已朝北供奉万岁牌,下设香案,张佩纶一进去便
往香案上方,偏左一站。穆图善跟何璟带头,鼓乐声中,领班行礼,口中自报职名:“恭请
皇太后、皇上圣安。”
“安!”张佩纶只答了一个字,这一个字比“口衔天宪”还要尊贵,是等于太后和皇帝
亲自回答。
行完这套仪注,张佩纶才恢复了他自己的身分,依次与地方大吏见礼——这时就不能不
叙翰林的礼节了。
何璟号小宋,广东香山人,亦是翰林出身,与李鸿章同年。张兆栋则比何璟还要早一
科,虽非翰林,却真正是张佩纶十二科以前的“老前辈”。只是“后生可畏”,这须眉皤然
的一总督、一巡抚,在张佩纶面前,不敢有丝毫前辈的架子,跟何如璋一样,口口声声:
“诸事要请幼翁主持。”
“国家多难,皇上年轻,诸公三朝老臣,不知何以上抒廑注?”
张佩纶一开口便是责望的语气,何璟与张兆栋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倒是穆图善比较洒
脱,直呼着他的号说:“幼樵!朝廷的意向,是你清楚,闽海的形势,我们比较熟悉。局势
搞到今天的地步,其来有自,所谓力挽狂澜,恐怕亦不能靠一两个人的力量。都是为朝廷办
事,只要开诚布公,和衷共济,就没有办不通的事。”
这两句话,颇有些分量,加以穆图善先为名将多隆阿所识拔,以后随左宗棠西征,号称
得力,算是八旗中的贤者,所以张佩纶不敢用对何、张的态度对穆图善,很客气地答道:
“见教得是!”
“说实话,朝廷的意向,我们远在边疆,实在不大明白,似乎和战之间,莫衷一是。”
穆图善又说,“幼樵,这一层上头,要听你的主意。”
“不敢!”张佩纶因为和战大计,有些话不便明说,而穆图善又有将布防的责任加上自
己头上的意思,因而发言不得不加几分小心:“军务洋务,关系密切,如今各国形势,大非
昔比,和战之间,自然要度德量力,倘或轻易开衅,深怕各国合力谋我。朝廷的意向,我比
诸公要清楚些,大致和局能保全,一定要保全。不过保全和局是一回事,整顿防务又是一回
事,决不可因为和局能够保全,防务就可松弛不问。”
“那当然。”穆图善说,“只是闽防力薄,不知道北洋方面,是不是肯出力帮助?”
“照规矩说,闽防应该南洋协力。不过合肥是肯顾大局的人,这次已经当面许了我,拨
克虏伯过山炮二十四门,哈乞开斯洋枪一千二百杆。”张佩纶紧接着又说:“我想练一支新
军,要炮兵四队,洋枪兵十几营。洋枪当然不够,要请北洋代办,合肥亦许了我,一定尽
力。”
这就更显得张佩纶的实力了!一到便要练军,看样子要长驻福建,那就不会久用“会办
福建海疆事宜”的名义。一下子当上总督,自不可能,调补福建巡抚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因此,张兆栋心里就不好过了。
“幼翁,”张兆栋立刻献议:“纸上谈兵,恐怕无裨实际,我看不如请幼翁先出海,将
全省口岸巡阅一遍,再定筹防之计,比较切实。”
“我也有这个意思。”张佩纶点点头。
“那就归我预备。”张兆栋自告奋勇,要替张佩纶办差。
张兆栋虽很起劲,而何璟对出巡一事,却不大感兴趣,因为一则以总督之尊,伴着张佩
纶同行,到底孰主孰从,不甚分明,未免尴尬,再则战守之责,实在有些不敢承担,不如趁
此机会推卸给张佩纶。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对穆图善拱拱手说:“春翁,请你陪幼翁辛苦一趟,我就不必去
了,说实话,去亦无益。”
最后那句话,自承无用,张佩纶没有强迫他同行的道理。而张兆栋看总督如此,亦不便
过分表示亲热,因而最后只有穆图善陪着张佩纶到海口巡视了一遍。
看倒没有看出什么,听却听了不少。穆图善对于福建的防务,相当了解,颇不满何璟的
纵容部将。谈到福建的武官中,声名最坏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署理台湾镇总兵杨在元,此人
籍隶湖南宁乡,早在同治年间,以督标中军副将,调署台湾总兵,因为吃空、卖缺,为人参
奏,解职听勘,且以供词狡诈,下狱刑讯,面子搞得非常难看。那知到了光绪三年,不知怎
么走通了何璟的路子,竟以“侵冒营饷,已照数赔缴”奏结,开复原官。
因为贪污下过狱的总兵,重临旧地,俨然一方重寄,台湾的百姓,自然没有一个人看得
起他的。而杨在元居然又干了好几年总兵。上年春天到秋天,父母先后病故,亦不报丁忧,
恋栈如故,在穆图善看,真是恬不知耻。
等二个是福宁镇总兵张得胜,他受制于手下的两名副将,一个叫蔡康业,一个叫袁鸣
盛,纪律废弛,根本不能打仗。不过新募了十营兵,防守长门等地的炮台,如果张得胜一调
动,这十营新兵有溃散的可能。
张佩纶一听,怒不可遏。他可以专折言事,当然可以据实纠参,只是参劾归参劾,调遣
归调遣,他亦不管自己是不是有调遣总兵之权。回到省城,就拟好一道咨文,通知何璟,说
海疆紧要,似杨在元这种“贪谬不肖之员,难与姑容”,请何璟“遴员接署”。
他的幕友劝他,这样做法,似乎使何璟的面子不太好看。照一般的规矩,奏参杨在元最
好跟总督会衔,更不宜这样径自作了开缺的决定,而况台湾的军务,已奉旨由刘铭传以巡抚
衔负责督办,似乎亦不便侵他的权。
张佩纶悍然不顾,照自己的决定行事。拜发完了参杨在元的折子,接着又参蔡康业和袁
鸣盛,特别声明:“张得胜战功夙著,不便临敌易将,严加教诫,而撤该副将离营,诸军始
服。”又说:“臣以书生初学军旅,来闽旬日,岂敢率尔纠弹?但大敌当前,微臣新将,非
有恩信足以孚众,若不信赏必罚,深虑此军临敌必溃。”等这个折子发出以后,才将张得胜
传了来,声色俱厉地申斥了一顿。
消息一传,没有人敢说他跋扈,只觉得钦差大臣的威风,着实可观。何璟、张兆栋、何
如璋更是惴惴不安,心里都很明白,李鸿藻虽跟着恭王一起倒霉,而清流的势力,却如日方
中。张佩纶受慈禧太后特达之知,内有醇王的倚重,外有李鸿章的支持,更加惹不起。
惹不起是一回事,张佩纶咄咄逼人,教人受不受得了又是一回事。特别是何璟,身为统
辖全省文武,手操生杀予夺之权的总督,却为一个后辈欺侮到如此,自觉脸面无光,十分苦
恼。同时,软既不甘,硬又不可,不知该持何态度?因而长吁短叹,恨不得上奏辞官。
他有个幕友姓赵,绍兴人。这个赵师爷从咸丰十年,何璟当安徽庐凤道时,延致入幕,
追随他已有二十多年。赵师爷本来专习刑名,但也做得一手好诗,谈吐亦很风雅,所以东翁
扶摇直上,由监司而巡抚,由巡抚而总督,对于刑名方面,虽不必再如何借重,却自然而然
成了一名清客。谈诗论艺之暇,藻鉴人物,评论时局,颇有谈言微中之处,竟成了何璟的
“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密友。
张佩纶的作为,东翁的烦恼,自然都在赵师爷的冷眼之中。本来以为何璟一定会移樽就
教,来谈他的苦楚,谁知何璟整日为了应付张佩纶,只跟管章奏、管兵备、管洋务的幕友打
交道,竟一连三天,未到赵师爷那里。
于是赵师爷按照随园食谱,亲手做了几样好菜,又开了一坛家乡寄来的陈酒,以诗代
柬,邀东翁宵夜。到了晚上,何璟应约而至,见面是强为欢笑的光景,赵师爷故作不解地问
起:何事不乐?
“你没有听说吗?”何璟反问一句:“丰润欺人太甚!我真正流年不利。”
“大帅说那里话?”赵师爷斟酒相敬,“这是天助大帅成功,怎么倒自寻烦恼?”
“你要我喝一杯,倒可以。如有称贺之意,那就窃所不喻了。”
赵师爷不响,咳嗽一声,向左右看了一眼,侍候的听差会意,都退了出去。
“我请问大帅,”赵师爷低声问道:“丰润此来,是为什么?
是不是想来立功?”
“那还用说!不是立功,何以大用?”
“那就是了。”赵师爷问道:“他的衔头,是会办福建海疆事务,若有功劳,难道就是
他会办一个人独得?”
“啊,啊!”何璟大有所悟:“你这话有点意思了。”
“大帅明白就好。”赵师爷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李”字,“丰润此来,就等
于他来。和也罢,战也罢,必有‘锦囊’付予丰润,到时候自见妙用。大帅何妨坐享其成?
当年官文恭在湖北的情形,大帅莫非倒记不得了?”
何璟当过湖北藩司,是在同治年间,胡林翼早已下世,而官文仍旧是湖广总督。当年胡
林翼刻意交欢于官文,但求能畅行其志而功成不居,推让于官文的苦心孤诣,鄂中老吏,都
能娓娓而言,何璟自然记得。张佩纶虽决没有胡林翼那样的雅量,自己却不妨学官文的度
量,让他畅行其志,反正不论军务、洋务、紧要大事,必得会衔出奏,将来如有功劳,少不
了自己的一份。
“先不谈将来,且说眼前。丰润即令眷风得意,一时亦巴结不到大帅的位子,如今事事
依着他,教他没话可说,大帅岂不省心?”
这是暗示何璟,欲保眼前禄位,唯有安抚张佩纶,张佩纶既不能取而代之,就不会有所
搏击。彼此都有退让的余地,所以相安无事是做得到。关键所在,就是一个“忍”字。
想到这里,不觉深深点头。赵师爷进言有效,越发话无不尽,“再退一步说,倘或局势
紧迫,丰润束手,大帅……。”他突然顿住,然后问道:“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说!怎么不能说。”
“话不中听,怕大帅动气。”
“笑话!”何璟很快地接口,“你我二十多年的交游,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情。”
“既然如此,我就说:倘或戎机不利,丰润束手,想来大帅亦决没有挽回的妙策。到那
时候,总归逃不了一败,何妨让丰润挡在前面,大帅肩上的负荷可以轻得多!”
这一来,何璟不止于点头,而且举杯。赵师爷算无遗策,进退两得其所。何璟心安理得
地向张佩纶拱手听命,说如何便如何,绝少异议。唯一自作主张的一项措施是:调集了张得
胜的一个炮队,守护总督衙门。
法国的态度相当强硬。交涉分好几方面进行,第一处是巴黎,由法国总理茹费理向新任
中国公使李凤苞提出照会;第二处是北京,由法国署理公使谢满禄跟总理衙门折冲;第三处
是上海,总税务司赫德,接受李鸿章的委托,在向逗留不进的法国新公使巴德诺调停;第四
处是天津,任何负有交涉之责的法国人,从茹费理到军方代表都可以直接向他打交道。
因此,谈和的情形乱得很。但法国的态度却是清楚明白,署理公使谢满禄在闰五月二十
那天,向总理衙门提出最后通牒,要求中国政府“遵照简明条约办理,特旨通饬北圻的军队
撤退,赔款二亿五千万法郎。限七日内答复照办,否则当自取赔款。”所谓“自取赔款”,
是法国打算占领中国的一个城市,作为质押。照急进的孤拔主张,打算攻击旅顺、威海卫等
地,但法国总理决定占领基隆或福州,这是卖一个面子给李鸿章,因为旅顺、威海卫等处,
是北洋水师的“口岸”。
管理总理衙门的奕劻,与李鸿章内外相维,始终不肯照醇王的意思不惜破裂,而要保全
和局。千方百计想将法国新任公使巴德诺请到北京或天津,坐下来商谈,无奈法国政府坚持
不照约行事,巴德诺决不北上。及至接到最后通牒,自然不能不作让步,由总理衙门照会谢
满禄,保证北圻撤兵,在一个月内完成。但拒绝赔款,仍旧希望巴德诺早日北上,依照简约
规定,“会议详约”。
法国的反应,是派军舰一艘,直驶马尾。虽然一到就搁浅,但无论如何是一个警报,张
佩纶急电到京,总理衙门慌了手脚,因为七日之期一满,“自取赔款”这句话,已可证明,
不是虚言恫吓。
想来想去,只好重托赫德斡旋。赫德总算不辱使命,调解出来一个结果,中国即日自北
圻撤兵,由南洋大臣与巴德诺在上海会商。
但是情势是外弛内张的局面,虽然法国外交部向李凤苞表示,谢满禄七日的限期可以不
计,赔款的数目亦可商量,但马尾陆续有法国军舰开到,基隆亦有法国军舰,与刘铭传同日
而至。只是这些强敌迫近的消息,都冲淡在一道上谕中了。
 
这道上谕是派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曾国荃为全权大臣,克日到上海与法使议办详细条
约。并派陈宝琛会谈,苏松太道邵友濂会同办理。同时指示交涉应守的分际:“所需兵费恤
款,万不能允,告以请旨办理。最要者越南照旧封贡。刘永福一军,如彼提及,答以由我处
置。分界应于关外界分空地,以为缓冲。云南运销货物,应在保胜开关,商税不得逾值百抽
五之法。以上各节,切实辩论,均由电信请旨定夺。”
曾国荃想不到垂暮之年,还要跟洋人打一次交道,而电旨所示,与法国的要求,南辕北
辙,根本是凑不到一块的事。而且凡事“请旨定夺”,又那里是所谓“全权”?因此,对于
此一新命,曾国荃深感苦恼。
陈宝琛则更是忧心忡忡。书生典兵,会办南洋,大不了效命疆场,一死就可报答皇恩,
不负平生。但是跟洋人交涉,强弱之势判然,如果不是委屈求全,决不能成和议,能成和
议,所签的条约,一定是丧权辱国,罪浮于马建忠。马建忠为人骂作汉奸,那自己这一来又
成了什么东西?半世盛名,平生清节,都要断送其中,怎不教人着急?
思量到此,决意不受这个“会办”之名。拟好电报稿子,拿去跟曾国荃商量,却很受了
一顿奚落,指他独善其身。这倒是诛心之论,陈宝琛无话可答,当然亦不肯打消原意,照旧
将电奏发了出去。
军机处寄发的“电旨”,很快地到了,陈宝琛受了一顿申斥,措词相当严厉,电文中暗
示,如不遵命,便有严谴。陈宝琛无法,只好跟着曾国荃到上海。
其实曾国荃也辞过一次,不过他幕府中有老于吏事的高手,顾虑到会碰钉子,不敢正面
请辞,假作尚未奉到电旨,先陈所见:“疆臣战将,不敢与闻和议”。军机处接到电报,自
然诧异,电信瞬息即达,又是密旨,电报局何敢怠忽?细细参究,方才悟出曾国荃的妙用。
当然不宜拆穿他的花样,将计就计回了一个复电,认为他是未奉电旨以前方有此电奏,如今
已经将派曾国荃在上海议和一事,通知法国,倘不赶紧赴会,就是失信。如果说疆臣战将,
不应议和,那么李鸿章难道不是疆臣?最后又特别慰抚,说如“所议无成,即回江宁布置,
并非以办事棘手之局,责该督以必行。”
话虽如此,曾国荃既然受命,自然希望和议有成,交涉中最棘手的是赔偿兵费,如果在
这一层上不能让步,议亦无益。因此,去上海以前,首先要探明朝中意向,在这方面到底作
何打算?
就在这时候,李鸿章函电交驰,先作了交代,声明三点:第一、北圻撤兵之事,迟延有
因,依照万国公法,不算背约;第二、福禄诺临行以前,提出撤兵的限期,当时已加驳斥,
既无公文照会,何足为据;第三、谅山的冲突,法国指华军先埋伏动手,不足听信,实际上
是法军先开第一枪。
此外又有一个很要紧的电报,正就是曾国荃所亟亟乎想了解的一件事,李鸿章表示,法
国如果提出赔偿兵费的要求,数十万两银子,可以允许。又说:“各国公论,万不足恃”。
这因为新派在总理衙门行走,颇为掌权的张荫桓,正在托美国驻华公使杨约翰,建议华府,
调停中法争端,主张将李鸿章与福禄诺所订的天津简约,交付各国公断。李鸿章怕曾国荃对
此寄予深望,因而观望,所以特为提醒一句。
就在曾国荃检点行装,准备专程赴会之际,北京方面仍在继续交涉。法国代理公使谢满
禄给了总理衙门一个照会,声明上海会议必须先允许赔偿,方能开议细约,法国在华的海陆
军,暂以西历八月一号为期,按兵不动。这是变相的另一通最后通牒,只是将限期放宽了五
天而已。同时法国非正式表示的态度,亦很强硬。据报纸记载,一旦中法交涉破裂,兵戎相
见,法国军舰不但会攻击福州及基隆,同时亦会攻击招商局的轮船。这个消息在他人并不注
意,在李鸿章及他左右的少数人,却是入耳惊心,寝食难安。
招商局是李鸿章假公济私的利薮。先以“各省在沪殷商,或自置轮船,行驶各埠;或挟
资本,依附西商之籍,若中国自立招商局,则各商所有轮船股本,必渐归官局,似足顺商情
而强国体”为名,在同治十三年奏准“试办”。而这年浙江漕米北运,海舶不足,由李鸿章
策动浙江海运局总办,候补知府朱其昴建议,即由未来的招商局承运浙漕二十万石,酬庸的
条件是由朱其昴筹办招商局事宜。
设在上海的招商局,不由两江总督或江苏巡抚管辖,却由北洋大臣遥制。李鸿章当然也
知道此举揽权过甚,遇到稍微厉害些的两江督抚,一定会据理而争。所以试办之初,特为声
明:“所有盈亏,全归商认,与官无涉。”将招商局的性质确定为商办,就当然可以拒绝任
何衙门的干预。
但是招商局名为商办,其实是官办,户部虽只借出制钱二十万串,合银六万两,而东南
各省藩库、海关,由于李鸿章的力量,都有“闲款”放在招商局生息,利息极薄,在七八厘
之间。至于营运收入,光是漕米一项,每一石发水脚银五钱三分一厘,一年以运漕六十万石
计,就可以坐收三十万银子,真正是包赚不亏的无本生意。
为了招商局的筹办,由浙漕海运,沙船不敷应用而来,所以不得不笼络掌管浙江海运已
有十余年的朱其昴,而李鸿章所信任的,却是常州的一个秀才,捐班州县分发到直隶的盛宣
怀。盛宣怀又联络广东一个商人唐廷枢来对抗朱其昴,李鸿章听从盛宣怀的策划,先奏请以
唐廷枢为总办,朱其昴为会办,之后加委盛宣怀和徐润为会办,而朱其昴的胞兄朱其诏创局
有功,似乎不便抹煞,为了掩人耳目,亦加派在内。招商局合计一总办、四会办,而实权都
握在盛宣怀手中,间接也就是握在李鸿章手中。
由于招商局在营运上享有特权,所以一开办生意就好,但亦是一开办弊端就生,开支浮
滥,冗员极多,帐目中不明不白的支出,比比皆是。好在名为商办,任何人亦不能干涉。若
想干涉,有李鸿章挡在面面,告到京里,军机处和总理衙门,都是李鸿章的同年沈桂芬当
权,也是“内外相维”,全力弥缝,怎么样也不能将招商局的那笔烂帐掀开来,更不用说想
掘盛宣怀的根。
不过两三年工夫,招商局已设了十九个分局,有十艘轮船跑南北洋航线,南起香港,北
至牛庄,营业鼎盛。这一来上海的洋商船公司,如太古、怡和、旗昌各洋行,不能不联合起
来排挤招商局,压低运值,争揽客货。招商局为谋对抗,必须增加资本,扩大规模,正好美
商旗昌银行,经营不善,股票跌价,盛宣怀设计收买旗昌银行,谈判成功,收买旗昌洋行的
轮船,作价二百万两,码头、栈房作价二十二万两。由李鸿章奏准,两江拨借五十万两,浙
口、江西、湖北共同拨借五十万两。在这笔交易中,盛宣怀很发了一笔财,照例的回扣以
外,还“戴了帽子”。而从旗昌买来的船,计有江轮九艘、海轮七艘、小轮四艘、趸船六
艘,数目虽不少,性能却不见得好,成了招商局一个极重的包袱,每个月须亏负五六万银子
之多。
这是光绪二年年底的事。不到一年,就有个御史上奏,指责招商局“置船过多,载货之
资,不敷经费,用人太滥,耗费日增。”
董儁翰的奏折中又说:“招商局各轮船每届运载漕粮之际,各上司暨官亲幕友,以及同
寅故旧,纷纷荐人,平时亦复络绎不绝。至所荐之人,无非纯为图谋薪水起见,求能谙练办
公者,十不获一,甚至官员中亦有挂名应差,身居隔省,每月支领薪水者。”这是承漕运的
遗习,照例用来“调剂”候补州县的办法,无足为奇,只不过从无“隔省”不相干的人,亦
可“挂名应差”。这所谓“隔省”就是指直隶而言。
这个奏折,措词不算峻厉,但按常规,理应查办,却由于沈桂芬的斡旋,只命南北洋大
臣通盘筹划,认真整顿。这反倒给了李鸿章一个机会,明里张大其词,说英商太古洋行如何
“跌价倾轧”,暗中承认购自旗昌洋行的轮船“年久朽敝”,而整顿之法,主要的是各省官
帑,超过“商股”将及三倍的一百九十万银子,“缓息三年”,到光绪六年起,分五期拔
本,每年缴还三十八万两。换句话说,是公家免息借出巨款,供盛宣怀之流的“商人”去做
生意。同时还有一个附片:“请旨敕下江苏、浙江督抚,漕米须分四五成拨给招商局轮船承
运,不得短少,余归沙船装载,以示体恤。此外江西、湖北采买漕米,仍照案归局运津”。
李鸿章说这些整顿办法,“上不亏国、下不病商”。同时在折尾声明,这个折子是他“主
稿”。暗示招商局归北洋所管,与南洋大臣的关系不大。
招商局那些“商总”因祸得福,而盛宣怀则更是官运亨通,补了天津道为李鸿章筹办电
报局。但是旗昌洋行一案,风风雨雨,流言始终不息,而内幕亦逐渐揭露。盛宣怀经手这笔
交易,有明暗两面的好处,明的是得回扣百分之五,暗的是旗昌经营不善,股票跌价,盛宣
怀以七折收购,再由旗昌出面实足卖给招商局。明暗两面的好处,总计百分之三十五,二百
二十二万两银子,有七十多万落入盛宣怀私囊。至于李鸿章分到多少,无可究诘,只是李家
在招商局有干股,却是尽人皆知之事。
转眼三年已过,到了该拔本的时候,招商局的“商总”又出了花样,以积欠旗昌洋行船
价六十九万两,不能不先行拔还,“以免外人贻笑”的理由,请李鸿章出奏,以每年所运漕
米应领水脚运费抵还。这就是说,如果各省漕米不交招商局承运,应拔官帑,即无着落。此
外又有一个附片,一则说:“招商局之设,系由各商集股作本,按照贸易规程,自行经
理”;再则说:“创办之初,奏明盈亏全归商认,与官无涉”;三则说:“商务应由商任
之,不能由官任之,轮船商务,牵涉洋务更不便由官任之。”这样反复声明“商办”,就是
为五年以后留余地,只要每年有六十六万石漕米北运,水脚运费抵还官帑,则到了光绪十
年,官帑还清,整个招商局就都落入“商总”手中了。
但是到了六月间,两江的局面有了变化,刘坤一调任江督兼南洋大臣。他是老湘军的系
统,当然不会象沈葆桢、吴元炳那样听李鸿章的话。于是,湘淮两系的利益,在东南膏腴之
地发生了冲突。
首先发难的是王先谦,官拜国子监祭酒,也是响当当的清流,奏折之中有建言、有搏
击,笔锋所及,盛宣怀首当其冲,王先谦替他下了八个字的考语:“营谋交通,挟诈渔利。”
“挟诈渔利”,即指收买旗昌轮船有瞒天过海的计谋在内;“营谋”当然是指百计取悦
于李鸿章,得获重用而言;“交通”二字,在这些地方常为“交通宫禁”、“交通近侍”的
省略语,这例也不是无的放矢,而且王先谦本人也牵涉任内。盛宣怀走通了李莲英的路子,
常有“孝敬”,而王先谦据说用过李莲英的钱,人言藉藉,大损清誉,然而并不影响他弹劾
盛宣怀,尤其是因为其中有整顿招商局的建议,更不能不发交南北洋大臣处理。
这是光绪六年十月底的事,沈桂芬正揽大权,因而批复王先谦的谕旨,只令饬李鸿章和
刘坤一,认真整饬。刘坤一主张彻查,李鸿章认为不必,只要分年拔还官帑一事有着落,即
可奏复。正在相持不下时,除夕那天,沈桂芬一命呜呼,等于盛宣怀失却一座靠山,处境大
为不利。
果然,只不过隔了半个月——光绪七年正月十五,刘坤一单衔复奏,说“王先谦所奏,
未为无因”,指盛宣怀“蠹帑病公,多历年所,现在乃复暗中勾串,任意妄为”,将他于
“收购旗昌时每两抽取花红五厘,私自以七折收购旗昌股票,对换足额,以饱私囊”的内
幕,和盘托出以后,严词抨击:“滥竽仕途,于招商局或隐或跃,若有若无,工于钻营,巧
于趋避,所谓狡兔三窟者!此等劣员,有同市侩,置于监司之列,实属有玷班联,将来假以
事权,亦复何所不至?”因而请旨,“即将盛宣怀予以革职,并不准其干预招商局务”。
疆臣劾司道,很少有这样严厉的措词,只是等刘坤一来动手,为时已晚,盛宣怀已“成
了气候”。李鸿章因为一方面还要重用他来办电报、开煤矿;一方面公私两端都无形中受了
他的挟制。私的不必说,公的上头,李鸿章不知保过盛宣怀多少次,说他“心地忠实”,说
他“志切匡时”,而结果为刘坤一骂得这等不堪,则如无一言辩解,自己又何以交代?向来
保举匪人,举主连带要受处分,果然盛宣怀革了职,自己亦脱不了干系。因此,李鸿章只好
抹煞良心,硬起头皮,为盛宣怀硬顶。
他是这样为盛宣怀“辩诬”,说此人“在臣处当差有年,廉勤干练,平日讲求吏治,熟
谙洋务商情,遂委以会办之衔,往来查察。盛宣怀与臣订明不经手银钱。亦不领局中薪水,
遇有要务,则与唐廷枢等筹商会禀。”谈到旗昌一案,说是“即盛宣怀首发其议,亦于大局
有功无过。况当日唐廷枢等于洋商已有成议,始邀盛宣怀由湖北前赴金陵,谒见沈葆桢。其
事前之关说,事后之付价,实皆唐廷枢等主之也。”
这个奏折实在不高明,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收买旗昌轮船,要特地从湖北将盛宣
怀邀到金陵去向沈葆桢陈述其事,反更显得刘坤一原奏中,“或隐或跃、若有若无、工于钻
营、巧于趋避”这几句话,形容入妙。尤其是李鸿章将盛宣怀下一个“廉”字的考语,京中
传为笑柄,说盛宣怀如果可当廉洁之称:则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姑娘,个个可以建坊旌表贞
节了。
不过,李鸿章包庇盛宣怀,所凭借的本就是他的地位声势。由于保荐薛福辰是一件大
功,慈禧太后对他真个另眼相看,恭王正在支持李鸿章全力筹办“师夷之长”的各项洋务,
爱惜人才,不免曲予优容,因此,尽管刘坤一的理由充足,还是李鸿章占了上风,盛宣怀竟
得免议。
刘坤一大为不服,第二次上折严参,而且隐然指责李鸿章有意包庇盛宣怀,说“招商局
收买旗昌轮船等项,糜费帑藏,以及收头此项轮船后,折耗益甚,采诸物议,核诸卷宗,盛
宣怀等实属咎无可诿”,所以,“即将盛宣怀查抄,于法亦不为过,仅请予以革职,已属格
外从宽。”
到底刘坤一是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在疆臣的地位中,仅次于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同
时有湘军一系为后盾,并可望获得清议的支援,因而刘坤一仍有信心,必能惩治盛宣怀这个
劣员。谁知奏折到京,正在慈安太后暴崩之后,国有大丧,而且暴崩的原因不明,举朝惶
惑,谁也没有心思来管这件事。这给了盛宣怀和李鸿章一个绝好的机会。各方面疏通,大事
化小,小事化无,刘坤一的奏折虽如烈性的火药一般,威力强大,无奈药线受潮,竟没有能
炸得起来。
其时李鸿章又出了花样,决心要将各省存在招商局的官帑,归入北洋。他的办法是,配
合向德国订造“钢面铁甲船”的海防计划,奏准以招商局每年用漕米水脚为担保,拔还各省
的官帑,移充订造铁甲船款不足之数。这一来,等于扯断了各省跟招商局的关系,以大部分
官款所办的招商局,竟越来越象“商办”了。
这个金蝉脱壳与移花接木两计合并而成的策略,相当成功,官帑营运的收益,都归入商
股,所以官帑还是一百多万两,且大半属于北洋,而商股则由七十余万增至三百余万。但
是,招商局毕竟为北洋大臣所创办,总理衙门跟户部亦可干预,这一点“官气”脱不掉,无
法化作一家一姓的事业。
那知道法国军舰将会攻击招商局输船的消息,李鸿章与他的左右,在入耳惊心,苦思焦
虑之下,竟“死棋腹中出仙着”,可以利用来作为一个让招商局脱胎换骨,化公为私的大好
机会。
这个脱胎换骨的秘计,是由唐廷枢所倡议。此人是英商轮船公司帐房出身,对船务比较
内行。轮船如果怕为法国军舰所劫夺,只有泊港不出,但那一来不但要蚀开销,而且机器不
用,必致损坏。除此以外,就只有改变船籍之一法。
这个办法又称为换旗。交战国双方的商船,如果改换中立国的旗帜,就可免予遭受攻
击,在万国公法上有详细的规定。这得请教律师,招商局聘雇得有现成的法律顾问,是英国
的皇家大律师,名叫戴恩,认为此事可行,但有时效,如果一旦战事爆发,换旗就不为法国
所承认了。
当然这决不可能随自己的意思,换那一国的旗就是那一国的旗,首先需要取得换旗国家
的承认,这就只有一个办法,将招商局的产业,卖给那个国家。
这就有疑问了,招商局到底不是唐廷枢的私产,说卖就卖,除非暂时卖出去,事定以后
还能买得回来。不过,这也不是不可以谈判的,所以唐廷枢一面向英商怡和洋行试探,一面
密电北洋,请示机宜。
很快地,李鸿章派了一名道员到上海,主持其事。此人就是马建忠,字眉叔,江苏丹徒
人,学贯中西,而且曾由北洋派赴驻外各使馆学习洋务。回国以后,派在北洋当差,是李鸿
章幕府中洋务人才的后起之秀。朝鲜之乱,李鸿章丁忧回籍,署理直隶总督张树声,派马建
忠与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率舰东渡观变。定策为朝鲜平内乱,因而有吴长庆领兵三千东援之
举,及“诱执首乱之策”,将大院君李是应骗来,连夜送上兵舰,直航天津,这些都出于马
建忠的策划。
李鸿章所以选派他来办这桩差使,第一是因为他精通西洋的律例,第二也就因为他有魄
力。果然,一到上海不久,他就跟戴恩商量决定,因为英国的法律繁杂,不如美国法律来得
简易,如果换旗以换“花旗”为妥。
美商中经营轮船最具实力的,还是旗昌洋行,一经接洽,旗昌洋行有意作这笔交易,议
定招商局全部财产作价五百二十五万两银子,移交旗昌洋行接管,旗昌洋行则开具美国银行
的支票交招商局收执。
一笔值数百万两银子财产的移转,就是那么买萝卜青菜似的容易,合约由何人出面所
订,内容如何,原约保存在何处,什么人都不知道。而且此事瞒得滴水不漏,连总理衙门都
不知道。旗昌洋行的支票,一时自然还不敢兑现,脱胎换骨,总也要长大成人。
但是,招商局的轮船,忽然由黄龙旗换上星条花旗,却是瞒不过人的,总理衙门接得报
告,大为困惑,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招商局已经被出卖。虽说是为了防备法国夺船,但事先
竟不奏闻,其心何居?实在费解。
因此,总理衙门用电旨询问:
“从前设立招商局,置买轮船,系奏明办理。现闻售于美国,李鸿章何以未经具奏,殊
属非是。海上转运,全恃轮船,此举自因恐为法夺起见,究竟是否出售,抑暂行租给?着据
实奏闻。并随时酌夺情形,设法收回。”
虽然这通密电,措词不算峻厉,而且已为李鸿章开了路子,留下余地,如果是“租给”
而能“设法收回”,便可无事。
但也够他受的了。
显然的,宰相肚里虽好撑船,但几十条轮船,几十处仓库码头,到底也难吞得下去。已
成的交易,能否取消,自成疑问,而眼前却不能不先搪塞。李鸿章找了盛宣怀来,反复推敲
了五天,才将复奏拟成。
这通复奏,首先还是婉转说明招商局的地位:招商轮船局本仿西国公司之意,虽赖官为
扶助,一切张弛缓急事宜,皆由商董经管。至与外人交涉权变之处,官法所不能绳者,尚可
援西法以相维持。
这是要表明,招商局的“商董”,有权处置招商局的产业,而对外交涉,由商人来处
置,反较官府出面为方便有利。
以下便叙“海疆不靖,局势日非,华商轮船二十余艘,驶行洋面,日有戒心。法人遍布
谣言,遇船劫夺,南北商旅咸以搭傤局船为戒。”因而不得不换旗,但是:
“细查各国律例成案,凡本国商船改换他国旗帜须在两国未开衅以前。黑海之战,俄商
皆悬德美之旗,有二艘换旗于战事三日前,遂为法人所夺,复有二艘易旗于战前,暗立售回
之据,亦为英国所夺。布法之战,两国商船多售与他国,易旗驶行,事后仍复原业。若暂行
租售,则非实在转售,他国必不能保护。”
千回百折,忸怩作态,最后终于道出,招商局是被卖掉了。至于不事先奏闻朝廷,则已
隐约解释,是为了事机急迫。
不过招商局虽已卖去,却可收回:
“美国旗昌银行主,愿将招商局产,悉照原值银五百二十五万两,统归该行认售,该行
以银票如数抵给。他日事定,将银票给还,收回船栈,权操自我,仍可改换华旗。道员马建
忠素习洋文,熟谙公法,前委赴沪会查招商局务,该员就近与戴恩及旗昌反复商论,戴恩力
保中法事定,可以原价收回,旗昌亦誓言,决不失信,故于价值亦不计较。”
这就要谈到责任了,到底此事是谁作的主?李鸿章是这样说:
“马建忠侦知法事叵测,遂毅然决然,独肩其责,因与众商定议,订立合同,将各船
栈,暂交旗昌,代为经管,换用美国旗帜,照常驶行。两面所押契据,银行期票与股票,按
照西国律例,均交律师戴恩收执,日后藉以为凭。是战前商船换旗出售,为各国常有之事,
中国虽属创见,而众商为时势所迫,亦属万不得已。至将来收回关键,马建忠惟戴恩是问,
众商惟马建忠是问,节节矜制,断不容稍有反复。”
这是一面将责任推在马建忠身上,一面又替马建忠开脱。然而数百万两银子出入的大
事,李鸿章如说毫无所闻,那是自欺都欺不过的,他只好以“当法使议约未成之际,军事旁
午,臣虽知商船暂换美旗,而未悉其详,是以未遽入告”作托词。这样说法,自嫌牵强,因
而再一次使尽吃奶的力气作官商之辩,论事机之迫:
“且此等事件,华商与洋商交涉,彼此全凭信义;律师既援西例担保,而官长却未便主
议。外侮横加,商情惶迫,数千人身家关系,而官无法以保护之,更无力以赔偿之,商人自
设法保全成本,官尤未便抑勒。好在各省公款八十余万,商本四百数十万,皆有着落,事竣
可以操纵自如。但冀法约早定,船栈照议归还,中国商务复兴,更无吃亏之处。惟闻法人四
处侦探,总疑商局轮船,并非实售与美,尚思援西例以乘间攫拿,俾为军用,美国官商亦惴
惴相与隐讳,竭力保护。
此中机括,尚求圣明默鉴而曲原之。”
这个奏折是由专差送到京里,投递总理衙门。总理大臣已有十三员之多,除奕劻以外,
掌权的只有三个人:阎敬铭、许庚身、张荫桓。而阎敬铭忧心时局成病,在家休养,许庚身
在军机处极忙,不大到署,所以这些公事都归张荫桓看。
张荫桓才气纵横,明敏异常,一看李鸿章这个奏折,支离破碎,不仅不能自圆其说,简
直不成话说。其中最大的疑窦,就是究为“实售”,还是“代为经管”?未说清楚。如为实
售,则旗昌所开“收票”,应该向银行收兑,纵为“期票”,兑现亦总有日期,现在交与律
师收执,到期不兑,不是白白吃亏利息?
若是“代为经管”,则产权仍属招商局,旗昌经管营运,一切收益,如何分配?倘说凭
几张不能兑现的“期票”及“收票”,凭空接收价值数百万银子的轮船栈埠去做生意,所入
尽归于己,这不是中外古今的奇闻?
至于说事机急迫,仓卒定议,“美国官商亦惴惴相与隐讳”却总不能说连朝廷也瞒着。
这一点心迹难明,真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如今不说别样,只责成李鸿章将“两面所押契据,
银行期票与收票”,从戴恩那里收回呈验,就拆穿了西洋镜,要他大大的好看了。
 
张荫桓以前受李鸿章的赏识,最近受李鸿章的重视,论私谊自然要替他遮盖,谈到公的
方面,与法交涉濒于破裂,保全和局,端赖斯人,亦不宜在此时将他置于言官围剿的犀利笔
锋之下。好在当初电旨所责成李鸿章的,亦无非“设法收回”,这一点有了着落,其他可以
置之不问。找个方便的机会,跟慈禧太后回一声就是了。
谁知这个折子的内容,很快地就泄漏了,盛昱也弄到一份“折底”。细读之下,只觉得
李鸿章处处拿洋人欺压朝廷,只因为“官法所不能绳”洋人,还可由商人“授西法以相维
持”这个借口,便该放纵商人,自作主张。这样的想法做法,又与汉奸何异?
不过,他只是从整个文气中,有这样一种感觉,谈到西洋的各种律例,买卖规矩,他就
不太懂了。好在有个人可以请教,这个是他本旗的晚辈,名叫杰治,曾跟崇厚当随员,驻留
过法国和俄国,西洋的情形相当熟悉。
杰治也说到底是实售,还是代为经管,搞不清楚,“倘是实售,断断没有将来‘将银票
给还、收回船栈’之理,那是另一码事。为什么呢?”杰治解释:“船是活动的,天天在
走,船身机器,都要损耗,出意外沉没也有常事,虽有保险,到底不是原物。如何得能如数
收回?”
“这样说,是代为经管了?”
“更不是!”杰治大摇其头,“代为经管比实售更麻烦,实售只要价钱谈妥了,一手交
钱,一手交货,快当之至。代为经管便要谈经管的酬劳,管得好,怎么样优为酬谢,管得不
好,要负点儿什么责任?有得好谈,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事的。”
“那么,照你看,是这么一泡猫儿溺呢?”
“这话,熙大爷,我可不敢说了。”
盛昱懂他的用意,便向他保证:“我不会叙到折子里去。
你尽说不妨。”
“照我看,是卖掉了。只是怕这块肥肉,会有骨头卡在喉咙,不敢硬吞,等事完了再分
赃不迟。”杰治又说,“折子里,旗昌付的到底是什么票子,也弄不清楚,先说银票,后来
又说期票、收票,莫衷一是,这就有毛病。”
“这三种票子不同?”
“当然不同。银票是银行里出的票子,就跟咱们中国的庄票一样,只要这家银行信用
好,搁长些不要紧,随时都可兑款。不过,也没有这样傻的人,不去兑款,白吃亏利息,若
是相信这家银行,拿银票取了款,再存在它那里生息,岂不是好?”
“是啊,毛病越说越多了。”盛昱很有兴趣地问:“期票、收票又是怎么回事?”
“收票是私人所开。譬如说,我有一笔款存在英国汇丰银行,留下签字式样,银行就发
一本收票,只在存款数目以内写明,凭票付多少就是多少,这就叫收票。期票也是收票,只
不过要到日子才能取而已。”
这比中国钱庄凭存折取款,要方便得多。但盛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将杰治的话从
头细想了一遍,找到疑问了。
“如果我出票,你收票,我又怎么知道你银行里存着那么多的钱?”
“这自然是凭信用,比较妥当是到银行里‘照票’,现在有电报,重洋万里,片刻之间
亦可以查清楚。不过‘收票’不兑,总有危险,万一出票商家倒闭,收不到钱,岂不是自贻
伊戚?所以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要拿契据、期票、收票都交给英国律师收执?”
“这又是搬出洋人来唬人,以为洋人信用好,万无一失。如果他呈验契据,又可以推
托,说存在洋人那里,一时取不到。”
“那有这回事?”杰治笑道:“这话哄小孩子怕都哄不过。洋人居间,也不过多拿一份
契据副本。几百万银子的出入,岂能一点凭据都没有?至于向银行收银的票据,更没有交给
律师的道理。万一律师跟对方串通好了,起意侵吞,如之奈何?”
盛昱瞿然而起:“我原来就怀疑,怎么说‘收回关键,马建忠惟戴恩是问,众商惟马建
忠是问,节节矜制,断不容稍有反复。’马建忠何人,戴恩何人,能担得起五百万两银子的
责任?且不说马建忠跟戴恩起意勾通,侵盗这笔巨款,只说马建忠跟戴恩之中,万一有个人
出了意外,不在人世,则所谓‘节节矜制’岂不是脱了节,如断线之鸢,无影无踪?如今听
你所说,根本不合规矩,则所谓‘交戴恩收执’云云,完全是架空砌词。国家重臣,敢于如
此欺罔,莫非真以为皇上不曾成年,可以轻侮吗?我非参不可。”
“熙大爷,”杰治提醒他说:“合肥自命懂洋务,实在也是半瓶醋,其中或许有人在欺
骗他,亦未可知。”
“那自然是马建忠。我当然也放不过他,而且必得从他身上来做文章。不过,说合肥受
欺,这话倒难苟同,合肥不是易于受欺的人,他属下也没有人敢欺他。”说到这里,盛昱长
叹一声,“怪来怪去是我错!”
“这就奇了。”杰治大为困惑,“跟熙大爷你什么相干?”
“我不该参恭王。”盛昱答道:“如果恭王在枢廷,合肥决不敢如此胡作非为,再往前
说,有文文忠在,他更不敢。如今,大不同罗!”
“那,熙大爷,你是说,他就敢欺醇王了?”
“自然敢。醇王主战,跟合肥主张不同,不过,要开仗,也还是少不了合肥,所以醇王
也不能不敷衍他。他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于这样子悍然无忌。”
“啊!”杰治恍然大悟,“怪不得!合肥一只手洋务,一只手北洋,是和是战都少不得
他。做官做到这样子,真正左右逢源,无往不利了。”
“对了!你算是看透了。我再告诉你吧,合肥何以主和不主战?战有胜败,一败他就完
了。只要能跟洋人讲和,他那一只手的北洋,唬不住洋人,却能唬朝廷,可以当一辈子的直
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等杰治告辞,盛昱随即动笔草拟弹章,明攻马建忠,暗攻李鸿章。将他们绾合在一起,
作一建议:
“奴才揆今日情事,纵不能将该员监禁为质,似应即行革职,饬下总理衙门,责马建忠
以收赎招商局保状,饬下李鸿章,责以羁管马建忠保状。招商局关系江海码头,中外商务,
势不能不稍从权宜,以冀收赎。如竟不能收赎,即将该员正法,如该员逃匿,即将李鸿章正
法。使外国人闻之,知小臣权奸,皆难逃圣明洞鉴。”
折子是拟好了,但就在要誊清呈递时,得到消息,法国署理公使谢满禄,已经下旗出
京。这是交涉决裂,邦交中断,双方将以兵戎相见的鲜明迹象,所以总理衙门密电各省督抚
备战。大敌当前,战机迫切,如果以这样严峻的措词,参劾重臣,未免太不识大体。因此,
盛昱只有将折底锁入抽斗,等大局平定了再说。
谢满禄下旗出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一,但交涉之必归于决裂,当曾国荃在上海与巴德诺开
议那天,就已注定了。
正式开议是六月初七。曾国荃与陈宝琛以外,新派驻日使臣许景澄,道出上海,亦奉旨
协助交涉。巴德诺提出要求三款,其实只有两款,又重在赔兵费上面,开价两万五千万法
郎,折合纹银一千二百五十万两,同时要决定交款的地方期限。如果中国政府干脆痛快,愿
意速了的话,赔款可以减少五千万法郎。至于第一款要求革刘永福的职,只要赔款谈妥,当
然可以让步。
曾国荃由于曾得李鸿章的授意,当即表示:可以用抚恤法国阵亡官兵的名义,付给五十
万两。巴德诺一口拒绝,而朝廷又以轻许赔款,传旨申斥,曾国荃搞得两头不讨好。而会办
大臣陈宝琛为了支援张佩纶,又坚决主张由南洋派出两条兵轮到福建,正遇着曾国荃情绪大
坏的时候,就没有好脸嘴了。
“不行!”他率直拒绝,“我决不能派。”
“元帅,”陈宝琛的词气也很硬:“闽海危急,岂容坐视?
不能不派。”
“闽海危急,南洋难道不危急?前一阵子张幼樵电奏要船,军机处复电南北洋无船援
闽,由广东、浙江酌调师船。这件事,老兄又不是不晓得?”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如今小宋制军急电乞援,本乎守望相助之义,亦不能不急其所
急。”
曾国荃只是摇头,“我南洋也要紧。”他说,“没有从井救人的道理。”
这是表面文章,曾国荃真正的顾虑是怕一派兵轮,贻人口实,巴德诺会认为一意备战,
并无谋和的诚意,因而使得大局决裂。
希望保全和局的,不仅只南北洋两大臣,连主战最力的醇王,反对赔偿兵费最坚决的阎
敬铭,亦都动摇了,因为调兵筹饷,处处棘手,倘要开仗,实在没有把握。阎敬铭愿意设法
筹一百万两银子,以“边界费”的名义,付予法国,征得醇王的同意后,会同入奏。
醇王几乎天天被“叫起”,只是为了避嫌疑,表示与恭王以前的“议政王”有所不同,
从不与军机大臣一起进见,或则“独对”,或则与总理大臣同时跟慈禧太后见面。皇帝仿照
穆宗的成例,亲政以前,先与慈禧太后一同接见臣工,学习政事,只有召见“本生父”的醇
王时,方始“回避”。
这天是与奕劻、阎敬铭、许庚身及其他总理大臣同时“递牌子”进见,奕劻首先陈奏:
“巴德诺已经有照会给曾国荃,昨天是西历八月初一,议定赔款的限期已到。今后法国任凭
举动,无所限阻。看样子,只怕一定要占领我中国一两处口岸,作为勒索之计。事机紧迫,
请皇太后早定大计。”“法国的限期,也不止说了一次了,到时候还不是没事?”慈禧太后
微带冷笑地说,“你们天天商量,是和是战,到现在也总没有一句切实的话。要打,有没有
把握,要和,能不能不失面子?总得找条路让大家好走啊!”
“现在法国也是骑虎难下,巴望着找个台阶好下。”醇王答道,“上海有赫德从中转
圜,据曾国荃打来的电报,恤款能有三百万两也就够了。李凤苞从巴黎来电,说法国已有话
透露,可以减到两百五十万两。照此看法,再磨一磨,能给一百万两银子,一定可以和得下
来。”
“一百万两也不是小数目,那里来?”
“跟皇太后回话,”阎敬铭接口答奏:“这个数目,臣可以筹足。”
“是赔法国的兵费吗?”
“不是赔兵费,是给法国的‘边界费’。”
“什么叫‘边界费’,还不就是‘遮羞钱’吗?”慈禧太后坚持不允,“决不能给!这
一次是法国无理,反而叫咱们中国赔他兵费,欺人太甚。照我说,应该法国赔咱们兵费。凡
事总要讲道理,如果你们肯用心办事,早请出别的国家来调停公断,何致于弄成今天法国得
寸进尺的局面?”
“各国公论,并不足恃。”奕劻答道,“如今只有美国愿意出面调停。奴才等天天跟美
国使臣杨约翰见面,总拿好话跟他说,杨约翰说美国极愿意帮忙,总在这几天,他京城里就
会有确实回音来。”
“那就等有了回音再说。”
“只是法国蛮横无理,怕他们这几日就要挑衅,基隆、福州都很危险。”
“万一要开战,也只有接着他们的。”慈禧太后冷笑,“天天嚷着备战,总不能说一听
和局保不住,自己先就吓得发抖吧?”
听到这样的话,醇王只觉得脸上发烧,再也说不出求和的话了。
“我也不是一定说要开战,不过求和不是投降,但凡能叫人一口气咽得下,什么都好
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法国兵舰有好些开到福建,当然不能不防。你们再仔细去
筹划,果真开仗没有把握,咱们另作商量。”
慈禧太后有回心转意,也愿保全和局的模样了,而就在这时候,张佩纶上了一个“密陈
到防布置情形”的折子,使得她的态度,又趋强硬。这个奏折是这样写的:
臣于闰五月二十五日以法船日增,注意船局,奏请进军马尾,力遏敌冲,饬记名提督黄
超群,引军由陆潜进。二十七日复得北洋大臣李鸿章电,称法领事林椿有二十八日期满,即
攻马尾船局之说。臣恐敌衅,即在目前,于是夜冒雨遄发,侵晓驶至船局,与船政大臣何如
璋晤商一切。两营队伍选锋亦至,臣令沿途多张旗帜,列队河干疑敌。”
除了疑兵之计以外,张佩纶又很得意地奏报孤拔对他有忌惮之意:
“先是臣军未至,与何如璋密商,以水师游击张成率扬武兵船一艘,暨两小蚊船与敌船
首尾衔接相泊,备敌猝发,即与击撞并碎,为死战孤注计。敌人恶之,三日以来,赖以牵
制。晨光熹微,法水师提督孤拔,骤见臣军旗鼓,则就师船诘问,疑我欲战,臣令张成答以
中国堂堂正正,战必约期,不尚诡道,嘱该提督无用疑惧。该提督即邀张成相见,词气和
平,言中国待我有礼,闻百姓惊疑,我船亦拟先退两艘等语。视二十七日法领事帕里塞照会
之辞顿异。臣仍饬水步各军严备,并亲率黄超群等周历中岐山,以望敌师,船则大小五艘,
错落罗星塔,距船厂仅半里许。连日茶市颇停,民情汹惧,盖敌取福州之说,腾播于两月以
前,即洋商亦皆疑之也。”
接下来叙述船局难守,而不得不用另一条疑兵之计:“即日宣告:掘濠塞河,多埋地雷
水雷备战,顾臣军实无一雷也。”
这条疑兵之计,在第二天即有效验,法国兵船退了两艘,但“出则联口外之三艘以骇长
门,入则联口内之两艘,以疑船局”,而闽江仅有三条“局船”,孤危撑拒。敌人可退可
进,可战可守,况且“南北洋兵船迄无一至者,臣又何敢以敌退解严?”同时也提到总理衙
门的一个电报。
总理衙门倒是看准了法军的谋略,第一,必得占领中国一处口岸,作为勒索的凭借,但
中国与外国议和,非李鸿章出面不可,所以要保全他的面子,不能侵犯北洋地界。否则逼近
畿辅,京师震动,李鸿章的处境相当困难,和局难成,对法国亦没有好处。
因此,第二,所占之处须远离京城的南方,而又以对海军补给方便的地方为理想。这
样,基隆有煤矿,福洲有船局,便成为法国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首当其冲的鹄的。
总理衙门因为连日接到电报,法国兵舰在闽江口出入频繁,而交涉方面剑拔弩张,看样
子福州船局必难幸免法国兵舰的炮火。倘或真的要打,照李鸿章的判断,“船局必不可
保”,但如马尾守军肯小小吃些亏,战局不致扩大,则和局犹可挽回。所以给张佩纶一个电
报:“小挫可图再振”。这是暗示挫折早在意中,不致会追究责任,劝他忍辱负重的意思。
张佩纶自然懂得,却不受劝,他说:“果臣军一败,资仗都尽,无兵无饷,又谁与图再
振乎?”当然,他这样侃侃而谈,是另有看法,亦有自信。
为了反衬他的忠勇奋发之忱,他不能不牵扯彭玉麟作个比较。据说彭玉麟上年秋天奉旨
办理广东军务,与两广总督张树声划定防区,彭玉麟当南面琼州一路,畏怯不前,曾策动广
东官民挽留他在省城,以为保障。此事为张佩纶所卑视,正好拿他皮里阳秋一番,用来抬高
自己的身分,表扬自己的功劳:
“当臣出次时,省城民无固志,风鹤皆兵,颇有欲援彭玉麟不赴琼防之例留臣者。臣自
念新进小臣,非老成比,必令马尾不战而失,遂其质地索偿之请,而臣且在省静候,与此土
一并赎还,其腼然何以为人?故不敢自安,以免为皇太后、皇上知人之玷,初非谓此军即可
制胜也。”
“此军”就是黄超群一军,是张兆栋留以自卫,为他硬夺了来的,此军虽未必可以制
胜,但张佩纶却仍有制胜的把握。
“臣亲至前敌,则颇觉各营之侦探、各路之电传,半亦法人虚声恫吓,而臣前请先发制
人之算,尚非毫无把握。”
他的把握是出于两点判断,第一、中国对法国一再让步,法军不必死战,而反恐张佩纶
所指挥的水师和陆军,拉住他们死战,在士气上先已逊了一筹;其次,法国在闽江之内的兵
舰,仅不过多于局船两艘。如果法军全部登陆,则可乘虚袭击敌舰,倘或登岸一半,仅不过
数百人,以两千陆军迎击,法军未必能占上风。而况敌军深入内陆,处处可以断他们的归
路。同时近来潮汐“小信”,法国兵舰出入不便,这都犯兵军之忌,而为张佩纶所以要想开
战的原因。
论兵法讲究“知己知彼”,说过自己有这样的胜算,还要估量敌情,张佩纶满怀信心地
表示,敌人看见他的斗志,已有怯意,而所以仍旧徘徊不退者:
“既料中国之必不失和,而孤拔以一水师提督,挟盛气而来,谓闽官必降心相从,船局
固垂手可得。我既不与之先讲,复欲与之先战,若遽尔退师,亦恐见诮他邦,取讥士卒,是
以游驶壶江,以掩其退避之迹,而仍为挟制之端,计亦狡矣!臣逆料该提督必已密电巴德
诺,非云欲犯他口,即云须遣人赴沪讲解,曾于昨日电达李鸿章,嘱其断勿赴沪。当此主忧
臣辱,臣既有军旅之寄,不能一战以建威折敌,更何敢大言不怍,无临事而惧之心?惟念敌
情,当以力争,难于理喻。今法船在闽,其势稍转,必有一二自命能办洋务之人,攘臂以居
辨难调处之功,没将士死守之孤忱,为无赖希荣之捷径,长敌焰而损国体,无逾于此,是以
将前敌实情,委曲敷陈。”
这番陈奏,大大地壮了慈禧太后的胆,而最使她感动的是,张佩纶在折尾立誓:万一局
势转恶,“我援竟断,法舰纷来,恐彼猝攻前敌,据我上游,我军终于不敌,然臣所将水步
两军,誓当与厂存亡,决不退缩,以贻朝廷羞。”是这样有为有守、忠勇奋发的气节之士,
真是值得重用。
寄望于美国“说合”的打算,终于落空,法国正式拒美国调处,同时对基隆采取了行
动,由孤拔的副手利志必率领兵舰四艘,轰击基隆炮台。刘铭传得报,一面下令自行炸毁基
隆煤矿,一面亲率提督四员,击退了登陆法军,不过他自己亦赶紧退到了淡水。据刘铭传自
己的解释:台湾没有兵舰,海面无法与法军争锋,只有引诱他们上岸,才可以“聚歼”。
虚浮了吗?鬼子已经打进来了,还在募兵
筹饷,那来得及?办团练更是件靠不住的事。”
 
法军不肯上当,留下三艘兵舰在基隆海面监视,同时由巴德诺照会曾国荃,法军攻取基
隆,作为质押,暂时不取福州,要求赔偿兵费八千万法郎。
局势到此地步,如果肯和,便成城下之盟。醇王见此光景,和既不甘,战又不可,六神
无主之下,只有奏请召集廷议。
就在这时候,陈宝琛来了一个电报,有一句话使得慈禧太后痛心不已,这句话是:“和
亦悔,不和亦悔。”意思是一开仗必败无疑,慈禧太后深知这班清流,赋性刚毅的居多,不
是看出事处万难,绝无可为,决不肯说这种万般无奈的泄气话。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慈禧太后向醇王及总理大臣们叹
气,“到底能不能打?你们总得有句实实在在的话。事情是拖不下去了!越拖越坏。”
六月二十二的天气,密云不雨,闷热不堪,醇王急得满头大汗,很想说一句:“要开仗
亦未见得没有把握。”却就是说不出口。
慈禧太后知道醇王无用,她愿重用他也就因为他无用。所以兵饷两事,此刻便直接向许
庚身和阎敬铭两人垂询。
“许庚身!”她问:“你看,如果开仗,有没有把握?”
这是最难回答的一问。不过许庚身对和战大计虽不能完全拿主意,而从洪杨平后,在军
机当“达拉密”,凡有关重要军务的上谕,几乎都由他主稿,深知代湘军而兴的淮军,积习
重重,并不可恃;北洋水师,则如甫离襁褓,正在学步,还不足以自立;醇王的神机营更是
虚糜“京饷”的“摆设”,所以虽管兵事,却主持重。当然,他不肯得罪李鸿章,更不敢得
罪醇王,说他们的兵不中用,平时一再表示:备多力分。此时亦仍是这样回奏。
“我中国幅员辽阔,口岸太多。当初祖宗设兵驻防,专重陆路,道光以来,五口通商,
中外交涉日繁,原是祖宗当初所万想不到的。自文宗龙驭上宾,仰赖皇太后操劳于上,发捻
次第削平,讲究海防至今,亦不过十几年的工夫,自然不能跟西洋各国已经营了几十年的海
军相比。备多则力分,处处设防,处处防不胜防,譬如福州,何璟接二连三,急电请援,而
南北洋实在都抽不出兵舰可以调到福建海面。就算可以调动,法国又舍马尾而攻基隆,飘忽
难制。臣每日都留心上海、香港的中西报纸,说法国水师提督孤拔是一员猛将,打电报到他
们的海军部,要攻山东芝罘、威海卫、旅顺,敌师北犯,京畿震动,所关不细。”说到这里
碰个头,结论就不必说出口了。
慈禧太后幽幽地叹口气,转脸又问:“阎敬铭,你怎么说。”
“依臣看,以收束为宜。打仗打的是兵、是饷,目前饷源甚绌。最可虑的是,南漕多用
海运,如果海上有事,招商局的船到不了天津,那时……。”阎敬铭很吃力地说道:“‘民
以食为天’!皇太后圣明。”
北方粮食一向不够,如果南漕中断,这一缺粮,人心浮动,会引起极大的变乱。转念到
此,令人不寒而栗。
“照这样说,是不能打,就投降了?”
“岂有投降之理?”醇王异常不安地说:“圣谕教臣等置身无地。”
“是啊,不但你们置身无地,我将来又有什么脸面见祖宗?
大家总得想个办法出来!”
“臣愚,臣以为国家百年大计,不争一日之短长,而要有持久之策。”许庚身越次陈
奏,“历来廷议,空言搪塞的居多,这一次要请严旨,责成大小臣工,悉心详议,如是空言
塞责的复奏,当即掷还。”
许庚身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慈禧太后不自觉地点点头:“你这话说得实在。就照你的
意思拟旨,这两天收到的照会,南北洋跟福建来的电报,陈宝琛的折子,都发下去,公中阅
看。”
“是!”醇王答应着。
等退出殿来,醇王汗流浃背,神气非常不好。他的本心淳厚,争强好胜,然而是庸才!
多少年来一直说恭王不好,受了孙毓汶的鼓动,贸贸然定计夺权,将一副千斤重担,糊里糊
涂接了过来,一上肩就有不胜负荷之感,如今进退两难,寸步难行。想起有人传来恭王的一
句话:“看人挑担不吃力”,自觉羞愧惶恐,因而才有那样内心的激荡,自我震栗失色的神
气。
“星叔,”他对许庚身说,“我先回去。你们跟莱山商量一下,出宫先到我那里。”
“是!王爷请先回去歇着。千万不要着急!”许庚身安慰他说,“局势总还可以挽回。
过了这一关好好筹一条持久之计,不患没有扬眉吐气之日。”
“现在也只有这么想。不过……,”醇王眨着眼,在轿子旁边想了好一会才说:“咱们
回头再谈。廷议,你们好生预备。”
他是不到军机处的,平时办事,都是在府,常由庆王传话。最近因为局势紧急,而且醇
王特加关照,所以这天下午军机处散值以后,庆王、孙毓汶、阎敬铭、许庚身一起上适园谒
见。
“廷议定在二十二。”庆王说道:“御前、军机、总署、六部九卿、科道、讲官。”
这是报告规定参与廷议的人员,醇王诧异地问:“何以没有王公?”
“莱山!”庆王转脸看着孙毓汶:“你跟七爷回吧!”
廷议而不召王公,是前所未有的创例,此例是孙毓汶所创,目的则在解醇王的围。因为
醇王“在野”时,放言高论,抨击恭王措施失当,词锋往往极其锐厉,如今易地而处,怕恭
王,还有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出言不加考虑的惇王,当着大庭广众拿话挤得醇王下不了台。
受窘是一事,更怕一激之下,加以讲官必然会随声附和,于是醇王在无法招架的情况之
下,作成主战的结论,那时大局就难收拾了。因此,孙毓汶赞成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
干脆不让恭王跟惇王与议。
当然,这话不便直说,他只答了句:“御前大臣当中,不也有王公吗?”
醇王也会意了,点点头不提这事,却问到讲官:“盛伯熙他们不知道会怎么说?”
“他们还能说什么?无非定论而已。”孙毓汶又说,“张幼樵在福建、陈伯潜在南洋、
吴清卿在北洋、张香涛在广东,都是手握兵权的,如果开仗,他们当然运筹帷幄,决胜俄
顷。朝廷预备着红顶子就是。”
在这番似讥似嘲的话中,孙毓汶透露了他的权术,是以清流制清流,甚至可能以清流攻
清流。陈宝琛已说到“和亦悔不和亦悔”的话,足以看出主战的论调已大不如前。而非为讲
官首领的盛昱,如果有所责难,亦就等于跟两张陈吴等人过不去了。
意会到此,醇王算是又放了些心。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当国的苦况,他已经领略透
了,和战之间,并不能一言而决,和也罢、战也罢,都无法按照理路,直道而行。就拿眼前
的情势来说,“不和而悔”不如“和而悔”,因为“不和而悔”必然丧师辱国,赔偿兵费,
追究责任,搞得天下大乱,元气大丧。“和而悔”则至少保全了实力,可以徐图再举,发奋
为雄。这样浅显明白的道理,就是不能一口道破,得要迂回曲折,绕上许多弯子来应付慈禧
太后的责难和清流的主战论调,尤其是清流,人多口杂而个个振振有词,真是重重牵绊,处
处掣肘。现在听孙毓汶所说,清流似乎已受箝制,事情就比较好办得多了。
于是再商量复奏的措词。向来廷议必有复奏,称为“公折”,预先备好底稿,同意的列
名,不然单独具奏。公折或由内阁主稿,或由军机撰拟,或由领衔召集的王公预备,看所议
何事而定,这一次议的是和战大计,理当由军机预拟奏稿。
但孙毓汶又有异议,折底虽由军机预备,却不妨交由伯彦讷谟诂提出。这好象匪夷所
思,但经他一说明缘由,却不能不佩服他巧妙。
这样做是为了要避免一个人扰乱全局,这个人就是左宗棠。从他五月间奉召复起,到京
以后,恩宠不衰,仍旧入直军机,兼管神机营。但是他的脾气未改,依然好发大言,好骂
人,而且神智恍惚,说话颠三倒四,军机同僚,没有一个不觉得头痛。如果这个公折底稿由
军机预备,他一定有许多意见和挑剔,弄得无法定稿,所以不如由这次廷议中爵位最尊,复
奏领衔的伯王提出折底,干脆不使左宗棠与闻,反倒清静无事。
“这也好!”惇王深深点头,然后又皱着眉说:“此老实在烦人。”
“有办法!”孙毓汶接口说道,“此老本不宜参庙议,看机会还是请他出去带兵吧!”
“莱山这话如何?”醇王看着阎、许二人问。
阎敬铭和许庚身都保持沉默,七十老翁帝兵,未必相宜,而且论人情,亦觉得太过。只
是此老在朝,也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不愿表示意见。
“看情形再说吧!”醇王也觉得这样安排不妥,搁置不谈,“折底就请星叔动笔。”
“是!”
“我还有件事,跟大家商量。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一直打不定注意。现在为了振作士
气,不能不这么办,我想面奏太后,仿照老五太爷的例子,以‘奉命大将军’的名义,带领
神机营,到越南去打法国鬼子。”
此言一出,举座大惊,连孙毓汶都张口结舌了。“老五太爷”惠亲王在咸丰三年奉旨授
为奉命大将军,只不过督办畿辅防剿事宜,与出师越南岂可同日而语?
“祖宗创业维艰,虽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不过骑射是八旗的根本,修文亦
不必偃武。本朝初入关的时候,王公大臣没有不能开强弓,说‘国语’的。承平日久,习于
骄逸,纯庙高瞻远瞩,极力纠正,较射三箭不中鹄,立刻斥责,八旗子弟乡会试,先试弓
马,合格了才许入闱,此所以有‘十大武功’。当时明亮、奎林他们,都是椒房世臣,用命
疆场。纯庙圣谕:‘周朝以稼穑开基,至今以农立国,本朝以弧矢定天下,何可一日废武?
废武就是忘本!’”醇王说到这里又激动了,“就因为八旗忘本,才有今天外敌欺凌之辱!”
“王爷见得极是。”孙毓汶劝道:“不过以王爷的身分,亲冒矢石,皇上何能片刻安
心?”
“亲冒矢石也不致于。我自然是在关内安营,指挥督战,无须亲临前敌。”醇王又说:
“唯其以我的身分,亲自督师,才能振作士气。”
“说实在的,王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
“不够,不够!”醇王抢着摇手,“一定要到前方,打个样子给大家看看。有人说神机
营是虚好看,我不服气。从前文博川带神机营到奉天剿马贼,打得很好。他回来跟我说:神
机营不是不能用,只不过京师繁华之地,把他们养得懒了。一到苦地方,摆不上‘旗下大
爷’的谱,自己不动手,连顿饭都吃不到嘴,自然大改常度。这话真是阅历之言。再说养兵
千日,用在一朝,神机营操练了这么多年,临到该他们露一手,还不拚命争个面子?我意已
决,你们劝我也没有用。”
“王爷!”
阎敬铭才说了一句,醇王便又抢着开口,“丹翁!”他拱拱手,“这饷的方面,你无论
如何要帮我的忙。乾隆年间,大将军督师,都特简大臣筹办粮秣,你年纪这么大了,我当然
不敢劳动你,不过,务必要请你派年轻力强,吃得苦、耐得劳的司官,替我管粮台。”
说到这样的话,阎敬铭只能恭恭敬敬应一声:“是!”
孙、阎二人都“没辙”了,只拿眼望着许庚身。他当然也有一番话说,只是看醇王满怀
信心,意气甚豪,不便泼他的冷水,越泼越坏,变成激将,更难挽回。所以一直在思索着,
怎么能让醇王知道,神机营不中用,而又不伤他的自尊?
才能让他知难而退。
这片刻工夫,已经思量停当,却闲闲问道:“王爷预备用什么人参赞?”
“荣仲华!”醇王脱口相答,“仲华委屈了好几年,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沈经笙下世
的第二年,我想保他复用,他不肯。如今总得帮帮我的忙。我已经有打算了,皇帝到了该
“压马”的年纪,我备八匹好马,作为他的报效,只要有旨赏收,自然就会开复他的原官。”
“王爷笃念旧人,真是教人感激。荣仲华是好的。不过,王爷,”许庚身说道:“三国
的故事,不可不以为鉴。”
“三国的故事?”旗人拿《三国演义》当作兵法,醇王虽不致如此,陈寿的《三国
志》,却是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奉宣宗面谕,特别要念熟的,所以三国的故事,知道得很
多。
“不知道说的是那一个?”
“我说的是赤壁之战。当时刘、关所部,不过精甲万人,刘琦的江夏兵还不到一万,周
瑜、程普亦不过各领万人,合孙刘之兵,不过四万。曹瞒所部,号称百万,实际亦有四十
万,以十对一,而众寡不敌,只为魏师北来,水土不服,军中瘟疫流行,以致于一把火烧得
他卸甲丢盔。”许庚身紧接着又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习性使然,无可勉强。神机营
子弟到奉天可以收功,亦就因为奉天的气候跟京里相差不远,如今到了炎荒瘴疠之地的西南
边境,天时不对,水土不服,再中了瘴气,没有一个不病倒的!英雄只怕病来磨,那一来,
岂不损了王爷的神威?”
“啊,啊!”醇王悚然动容。
“星叔,这话说得是。”阎敬铭急忙附和,“我在山西办赈的时候,深知饥民易救,瘟
疫难当。到那时候,赶紧运药到前方,怕都来不及了。”
“是的,是的!”
“王爷体气虽壮,从来也没有到过南边,万一水土不服,上系廑虑,”许庚身用极恳切
的声音说:“王爷又何能心安?”
“责备得是。”衷心悦服的醇王,措词异常谦恭,“拜受嘉言,不敢不领教。”
“王爷太言重了!”许庚身站起身来,垂手答说。
“一切仰仗。”醇王拱拱手,“明天一早,宫里见吧!”
第二天黎明时分,醇王已经约了他的儿女亲家伯彦讷谟诂,在内右门的内务府朝房见
面,一起看许庚身所拟的公折底稿。
这个稿子一共分四大段,第一段申明同仇敌忾之义,说法军猖獗,攻击基隆,在廷诸
臣,同深愤激。第二段提到陈宝琛的折子,说他素日刚毅,现在有“和亦悔不和亦悔”的奏
语,自然是他身在局中,亲见亲闻,不能不重视的见解。这是道明战有困难,引起第三段保
全和局的主张:如果法国“悔过输诚,怵于公议,尚可示以大度,仍予转圜”,因为“此时
饷绌兵单,难于持久。况外夷逼处,为千百年未有之局,与发捻迥异。”
看到这里,醇王深深点头,认为这样措词,是道出了真正凶症结,非常恰当。再看第四
段,也就是结论,却近乎空话了。
这个要作为廷臣公议的结论,认为法国如果挑衅不止,终于不得不战,则不可为小挫所
动摇,那时要设法募兵筹饷,或者举办团练,或者分道扼守,以为“持久之策”,而最要者
为申明军律。
伯彦讷谟诂看完这一段,摇摇头说:“这不太“不然!”醇王答道,“你没有能看得仔细。这段话的要旨,是在表明最后的打算。法
国人适可而止,中国不妨示以大度,真要欺人太甚,一打起来,那就没有完了,非拚到底不
可。”
“嘿!”伯彦讷谟诂一面来回蹀躞,一面将双掌骨节捏得“格巴,格巴”地响,用微带
不屑的神气说,“是打算把法国鬼子吓得不敢动?”
“他们敢动不敢动,咱们不知道,反正洋人只要一上了岸,就讨不了便宜。”醇王说
道:“洋人的厉害,是他的铁甲船,大炮,一上了岸,咱们处处拦他、堵他、困他,叫他走
投无路,非告饶不可。刘省三在基隆,用的就是这个法子,张幼樵在马尾也打算这么办。总
之,去我之短,用我所长,陆战必有把握。”
伯彦讷谟诂默然。他父亲僧格林沁在英法联军内犯时,跟洋人在通州接过仗,结果溃退
回京,如引此故事,说洋人不可轻敌,就变成揭父之短,但如醇王所说“陆战必有把握”,
他也实有看不出把握在那里?那就只好不开口了。
不开口不行,因为这个折底是由他提出来,必得他先有信心,才能说服大家一起列衔。
所以醇王催问着说:“你有什么意思,说出来大家琢磨。”
“我的意思是,要说痛快话,和就是和,战就是战,不痛不痒的话,似乎没有用。”
这话却是搔着了痒处。从同治初年以来,每遇外敌,朝廷应付之道,总不外备战求和。
求和是真,备战是假,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样,真的却又迂回瞻顾,倒仿佛虚与委蛇
似的。照伯彦讷谟诂看,这个公折中所提的见解、主张,亦复如此。
醇王却不肯承认。陆战有把握,是他所确信不疑的,就怕带兵官不肯用命。这个看法,
他跟亲信谈过好几次,许庚身深为了解,所以拟的折底,能够符合醇王的意思。现在伯彦讷
谟诂不以为然,而醇王似乎欲辩无词,他不能不说话了。
“如今跟外国开仗,都要站在理上,不然,洋人一定合而谋我,众寡之势,胜负不待智
者而决。法国如果敢上陆,那就是彰明较著侵犯我国,谁是谁非,十分明白。即令其中有国
家想挑拨,亦就无所借口。再有一层,洋人来我中国的,已经不少,内地一开仗,炮火不免
伤及他国侨民,各国必不容法国猖獗,出面调解,自然对我有利。”
经过这一番解释,伯彦讷谟诂才没有话说。到得近午时分,坐轿到内阁大堂主持廷议。
所谓主持,其实是到一到而已。御前大臣与大学士高高上坐,两面是六部九卿,下面设一张
长条案,团团围着一班热心国事的翰詹科道,在传阅上谕、南北洋的电报,以及总理衙门送
来的八件法国照会。
文件多人更多,天气太热,只见各家的听差,川流不息地走进走出,绞手巾、倒茶、装
烟、打扇。廷议本就是近乎随意闲谈的一种集会,这天的秩序更不易维持,东一堆、西一
堆,三五成群,各自找凉快的地方叙话。其中风头人物是盛昱。他已成了翰林中后起的魁
首,所以围在他左右的特别多。
在大老中,李鸿藻闲废,潘祖荫回乡,翁同和冒了上来,成为扶持风雅的护法,盛昱跟
他走得很近,也很佩服他,所以见他一到,特意迎了上来招呼。
“我刚下书房,来晚了。”翁同和问道:“议了些什么?”
“还没有开议。总是这样子,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听说是伯王预备的折底。如此大
事,由御前主持,也算是新样。”
翁同和笑笑不答。停了一下问道:“你大概又是单独上奏吧?”
“那要看公折怎么说?如果有个切实的办法,可以不致于辱国,我也就不必多事。”
“你来!”翁同和招招手,“我给你看封信。”
信是一个抄件,先看称呼,再看具名,是张佩纶在上个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驻马尾以后,
写给李鸿藻的信,却不知翁同和怎会有此文件?
“是我问起幼樵的情形,兰翁特为录副送来的。”翁同和说。
“喔,兰公病泄经月,只怕更清癯了。”盛昱一面答话,一面看信。信很长,主要的当
然是谈他的部署:
“佩纶定出屯马尾之计。所拨两营,乃友山留备省防者,其将黄超群前解凰翔之围,与
友山患难交。佩纶在陕西文牍中见其姓氏,又观其履历,曾在胡文忠守黔时充练勇,而随南
溪先先转战行间。访问省城名营,惟此军队伍尚整齐,是以特调用之。二十七午,合肥忽来
电,称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满,定攻马尾,惟先让法为救急计,鸿不敢许。’等语。”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国的一个领事,不知道的是,李鸿章何以听信此人的话?看样子他是
以一个领事为交涉的对手,未免与他的地位太不相称。而且他既“不敢许”,何以又电告张
佩纶,是不是暗示张佩纶“先让法为救急计”,失掉马尾,他可以从中斡旋,使张佩纶脱罪
呢?
这是一个难以猜透的疑问,盛昱姑且搁下,先看张佩纶作何处置:
“鄙见法特恫吓,然特告督抚必大扰。遂以是夜潜出。侵晓,敌舟望见旌旗,遂亦无
事。行营距敌舟一里许,日来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书之暇,雨余
山翠,枕底涛声,犹胜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看完这一段,盛昱大为摇头,他觉得张佩纶真是太自负,也太自欺了!居然以为法军震
于他的威名,所以“望见旌旗,遂亦无事。”而文字故作洒脱,仿佛羽扇纶巾,谈笑可以退
敌,强学谢安的矫情镇物,只怕真到紧要关头,拿不出谢安的那一份修养。
 
“真是书生典兵,不知天高地厚。”盛昱冷笑着说,“我就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能干。”
“你再看下去。”翁同和笑道:“幼樵真正是目无余子。”
于是盛昱轻声道:“法入内港,但我船多于彼,彼必气沮而去。然仅粤应两艘,余皆袖
手,畏法如虎,不如无船,转可省费。二十八夜,战定可胜。”
“这是什么话?”盛昱诧异,“他不是一再电奏请旨,催南北洋赴援吗?如以为虽有船
而‘畏法如虎’,倒不如没有船,反省下军饷,这是负气话,还可以说得通,却又说‘二十
八夜,战定可胜’,既然这样有把握,又何必电请增援?而且,既有把握,何不先发制人?”
“战端固不可轻启,而幼樵亦未免夸夸其言。”翁同和又说,“我担心的是,幼樵处境
太顺,看事太易,量敌太轻。”
“是!”盛昱想了一会说道:“还可以加一句:‘受累太深。’”
“受什么人的累?”翁同和问:“你是指合肥?”盛昱点点头,然后又接下去看信:
“今局势又改,趋重长门,不知知各宿将正复如何?”
“‘知各宿将’是指穆将军守长门炮台吗?”
“对了。下面不是有段小注:‘春岩与论相得,琐细他日面谈。’看样子,幼樵在福
建,还只有一个穆春岩,为他稍所许可。此外,不但福建的督抚,连总理衙门诸公,亦不在
他眼下。”
这段话是指张佩纶自己在信中所说:
“兵机止争呼吸,若事事遥制,战必败,和必损,况闽防本弛耶?译署以办团练为指授
方略。抑何可笑?漳泉人较勇,然亦无纪。本地水勇,知府送来二十人,皆里正捉来水手,
未入水即战栗。”
“办团练本非长策。”盛昱又摇头,“幼樵这话倒说对了。‘兵机止争呼吸’,亦有道
理,只不知呼吸之间,他能不能临危不乱,应付裕如?”
就在他们以张佩纶为话题,一谈不能休止的当儿,大厅中已在宣读公折底稿,并作了一
处修改,仍旧请各国公断,美国调处。等到翁同和、盛昱接得通知,回入大厅,已经纷纷濡
笔具名,而讲官则大多不愿列衔,表示另外单独上奏。盛昱自然也是如此,翁同和则觉得公
折的文字不坏,提笔在底稿上写下名字。所谓“廷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公折以外,另有三十四个折子论列和战大计,上折的都是兼日讲起注官的名翰林,少数
连衔,大多独奏,总计言事的有四十个人之多。
因此,慈禧太后认为有召见此辈的必要。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见,一则从无此例,再
则人多口杂,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她决定只召见其中的领袖。
“如今讲官是谁为头啊?”她问醇王。
“如今算是盛昱。”醇王老实,心里并不喜欢盛昱,但不敢欺骗慈禧太后。
“讲官到底都是读书人。他们的议论,跟我的看法差不多。”慈禧太后又说:“看法国
的样子,得寸进尺,叫人快忍无可忍了,你也该好好预备一下。”
这就等于明白宣示,不惜一战,而主持军务的责任,是赋予醇王。理解到此,醇王顿觉
双肩沉重,汗流浃背,不过当然要响亮地答应一声:“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传懿旨,召见盛昱。照例,凡够资格上折言事的,本人都须到宫门候
旨,讲官纵有论述,极少召见,所以盛昱并不在宫里。军机处特意派苏拉去通知,等他赶
到,慈禧太后已经等了一会了。
盛昱深为惶恐,也深为感奋,这样心情遇着这样流火铄金的天气,自然汗出如浆,以致
进殿以后,竟致连叩请圣安的话,亦因为气喘之故,语不成声。
这是盛昱第一次面圣。慈禧太后对这种初次觐见,战栗失次的情形见得多了,不以为
意,反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有话慢慢说!”
“是!”由于殿廷阴凉,盛昱总算不再那么头昏脑胀,定一定神,清清楚楚答一声:
“是!”
“你是‘黄带子’?”
“是!”盛昱答道:“臣肃亲王之后。”
“如今局势这样子糟,你是宗室,总要格外尽心才是。”
“奴才世受国恩,不敢不尽心上答天恩。”盛昱答道:“奴才年轻识浅,见事不周,报
答朝廷,只有一片血诚。”
“你们外廷的言官讲官,我一向看重,有许多话说得很切实。”慈禧太后说道:“军机
跟总理衙门,偏偏有许多古里古怪的说法。以前我总以为恭王他们办事不力,所以全班尽换。
那知道……。”她叹口气:“唉!别提了。”
这一声叹息,大有悔不当初的意味。同时也触及盛昱的痛处。如果不是自己三个月前首
先发难,一个折子惹出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也许局势还不致糟得这样子。转念到此,更
有“一言丧邦”的咎歉悔恨,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响头。
“谈政事跟我意见相合的,只有醇亲王,不过,也不能光靠他一个人。你们有好办法,
尽管说。”慈禧太后问道:“你看张佩纶这个人,怎么样?”
“张佩纶居官好用巧妙。”盛昱脱口答了这一句,自觉过于率直,不合与人为善的道
理,因而又接下来说:“不过他的才气是有的。仰蒙皇太后,皇上不次拔擢之恩,自然要实
心报答。奴才看邸抄,张佩纶在折子上说,‘所将水步两军,誓当与厂存亡,决不退缩。’
果然如此,即使接仗小挫,亦不要紧。”
“我也是这么想。胜败兵家常事,最要紧的是能挺得住。从前曾国藩他们平乱,也常打
败仗,朝廷不能不处分,责成他们戴罪图功,其实从来都没有怪过他们。现在各省督抚,练
兵筹饷,只要能想得出办法来,没有个不准的。朝廷待他们不薄,到现在应该激发天良,好
好为国家争口气。谁知道畏难取巧的多。中外大臣都是这样。你说,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说到后来,不免激动,声音中充满了悲伤失望,使得盛昱也是心潮起伏,满腹
牢骚,不可抑制,大声答奏:“天下事往往害在一个‘私’字上头。圣明在上,中外大臣虽
不敢公然欺罔,可是私心自用的也不少。奴才想请严旨,只要辜恩溺职的,不论品级职位,
一概从严处治,才能整饬纪纲,收拾人心。”
“朝廷原是这么在办。等唐炯、徐延旭解到京里,我是一定要重办的。”慈禧太后说到
这里,忽然问道:“你跟邓承修可相熟?”
“奴才跟他常有往来。”
“听说这个人的性情很刚?”
“邓承修忠心耿耿,不畏权势,他的号叫铁香,所以有人叫他铁汉。”
“才具呢?”慈禧太后说,“我看他论洋务的折子,倒很中肯。”
“邓承修在洋务上很肯用心。”
“办洋务第一要有定见,不能听洋人摆布。”慈禧太后话题又一转,“我现在很看重你
们这一班年纪轻、有血性、肯用功的人,张之洞、张佩纶都还不错,陈宝琛平日很肯讲话,
如今在曾国荃那里,好象也碍着情面,遇事敷衍似的。张荫桓起先很好,说话做事,都极有
条理,现在看他,也不过如此,这趟中法交涉,实在没有办法。”
“这也怪不得张荫桓。”盛昱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当然要追问:“那得怪谁呢?”
“自然要怪李鸿章。”盛昱率直陈奏:“李鸿章主和,张荫桓听他的指使,一味迁就,
养成洋人得寸进尺的骄恣之气。洋务之坏,坏在李鸿章的私心。就拿招商局轮船卖给旗昌洋
行一案来说,李鸿章一直到朝廷查问,方始复奏,其心可诛!”
这话在慈禧太后就听不入耳了。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凡有人攻击李鸿章,必是心存
成见。照她看来,最肯做事的就是李鸿章,虽然他力主保全和局,但是他本心在求国强民
富,买轮船、造炮台、设电线、开煤矿,都是自强之基。如果总理衙们的大臣得力,能够不
失国家的体面谈成和局,当然是好事,和局谈不成,一再受人的勒逼要挟,是总理大臣无
能,怪不上李鸿章。
至于出卖招商局轮船的案子,她亦听李莲英说过,完全是事机紧迫,为国家保存元气的
不得已措施。她觉得李莲英有一句话说得很中肯:“李中堂不敢!招商局那么多船,那么多
堆栈,码头,他要能一口吞得下去,不怕梗死?不管怎么样,权柄操在老佛爷手里,他有几
个脑袋敢欺老佛爷?”
因此,她虽不愿公然斥责盛昱,回答的语气却很冷漠,“李鸿章有李鸿章的难处。”她
说,“中外大臣都能象他那样,咱们大清朝决不能教洋人这么欺侮。”
盛昱一听话不投机,自己知趣,不愿再多说什么。慈禧太后也觉得该问的话都问了,该
说的话也都说了,便吩咐“跪安”,结束了召见。
回到宫中,慈禧太后又是一种心境。从前凡遇大事,她虽也能出以沉着镇静,但心里却
总丢不开。自从大病以后,接纳了薛福辰的谏劝:养生以去烦忧为主,因而养成一种习惯,
不召见臣工,不看奏折的时候,便能将国事搁在一边。她觉得闲下来及时行乐,保持愉快的
心情,到烦剧之时,反更能应付裕如。所以越是国事棘手,她越想找点乐趣。
当然,这要找莲英。一问不在长春宫,说是皇帝找了去问话了。
皇帝十四岁,纤瘦、苍白,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跟穆宗当年一样,未亲政以前,
随侍太后,召见臣工,唯有醇王入见,因为是本生父,君臣父子之间的礼节不易安排,所以
皇帝回避。许多慈禧太后与醇王密定的大计,虽不得与闻,但每天军机见面,也能听到很多
话,而在书房里,师傅随时启沃,就不但了解了大局,还能谈论得失,形成见解。
这时候找李莲英来,就是他有一番见解要说。后天就是万寿,皇帝的生日本是六月二十
八,因为要避开七月初一“祫祭”的斋期,所以提前两天,改六月二十六日为万寿之期。
是慈禧太后的命令,皇帝对李莲英不能直呼其名,照书房里的例子,称他为“谙达”。
皇帝说道:“李谙达,我想让你跟老佛爷去回奏,明天不要唱戏。”
这是为什么?李莲英愕然相问:“是怎么啦?”
“局势不好,洋人这么欺侮咱们,那里是歌舞升平的时候?”
李莲英心想,又不知是在书房里听了那一位师傅的话,回来发书呆子气?不唱戏万万办
不到。不过这位“少爷”的话也不能驳回,得要想一番说词,让他自己收回他的话。
“万岁爷真正了不得!忧国忧民。老佛爷知道万岁爷说这话,不知道会多高兴。”
一顶高帽子将皇帝恭维得十分得意,“那你就快去说吧!”
他催促着,“说定了就好降旨。”
“不过,万岁爷,这里头有个斟酌。让奴才先请问万岁爷,老佛爷万寿,该不该唱戏?”
“那自然。你问这话为什么?”
“自然有个道理。今年是老佛爷五十整寿不是?”
“是啊!这还用你说?”
“五十整寿,更该唱戏。如今局势虽然不好,到了十月里,一定平定了。那时候万岁爷
一定要尽孝心,替老佛爷热闹、热闹,是不是呢?”
“当然是。”
“这就是了。”李莲英说:“有道是母慈子孝。到那时候老佛爷想到今年万岁爷万寿,
没有唱戏,心里一定也不愿,不教唱戏。万岁爷想想,怎么个劝法?”
“啊!”皇帝连连点头,“你这话说得倒也是。明天还是唱吧!”
“这才是。”李莲英说,“老佛爷操劳国事,心里那有片刻安闲。借万岁爷的好日子,
唱两天戏,哄得上人乐一乐,这才是真正的孝心。”
“嗯。”皇帝又点头,“李谙达,我倒问你。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按规矩上召串老莱
子?”
“这得到老佛爷的万寿,才是这个规矩。”李莲英趁机说道:“万岁爷只拿戏折子请老
佛爷添两出戏,一样也是尽了孝心。”
“好吧!今儿侍膳的时候,我就说。”
于是李莲英悄悄先退。回到宫中,慈禧太后少不得要问起,皇帝传问何事?李莲英知道
她必不爱听皇帝不愿唱戏的话,反过来说是,皇帝所问的是太后连日烦心,该想个什么法子
娱亲?
“倒难为他。”慈禧太后笑道:“你替他出了什么主意?”
“奴才何敢乱出主意。奴才只跟万岁爷回奏:顺者为孝,这句话就都在里头了。”
接着慈禧太后问起“南府”承应万寿戏的情形。“南府”的名称起于乾隆年间,最初是
高宗喜爱昆腔,初次南巡时,就从苏州、松江、太仓一带带回来一班年幼的梨园子弟,教习
演唱,称为“南府”。到了道光年间,宣宗赋性俭朴,不好戏曲,认为梨园乐部不应该称
“府”,降旨改名“升平署”。然而文宗与他父亲不同,颇嗜声色,所以升平署又有兴旺的
气象。直到同治即位,为了示天下以励精图治,才将民间的梨园子弟,一概遣散,只由太监
串戏。
慈禧太后不喜昆腔,最爱皮簧,宫中不便传“四大徽班”来唱,因而常常假名巡幸惇、
恭、醇三王府邸,传膳听戏,尽一日之欢。自穆宗“天子出天花”而驾崩以后,推原论始,
多为宣德楼头听王庆祺一出《白门楼》,击节称赏,因而作成了一番空前绝后的君臣遇合,
然后才有“进春册”的秘辛,演变成绝奇的大不幸。这样一层一层想去,归根结蒂,害在一
个“戏”字上,怕触景伤情,摒绝丝弦。事实上,穆宗和嘉顺皇后的大丧“八音遏密”,宫
中有两三年不能唱戏,想听亦听不到。
从一场大病痊愈,一方面日理万机,需要丝竹陶写,另一方面古板方正的慈安太后暴疾
而崩,也不怕再有人会说扫兴的规劝话,所以升平署再度振兴,而且另出新样,传唤名伶到
升平署当差,名为“内廷教习”,外面称为“内廷供奉”。
供奉的规矩是,平日照常在外城戏园子唱戏,但初一、十五,佳期令节,或者慈禧太后
兴致来时,想听一听戏,随传随到,好比唱一次最阔的堂会。自然每次都有赏,赏银通常是
二十两。
这班“内廷教习”是上年四月间挑选的。起初大家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一入宫内,便
不再放出来,既怕妻儿暌隔,又怕所得俸禄不足以养家活口,所以都走门路,托人情,设法
规避。这一来,挑进去的一批人,就不怎么出色,使得慈禧太后颇为失望,亦啧有烦言。
这件事先不归李莲英办,以后听慈禧太后抱怨得次数多了,他才亲自来管。不过他做事
八面玲珑,不愿得罪人,原已在京的好脚色不能再挑了进去,因为慈禧太后会得查问:当初
何以不挑?这就显得内务府的官儿办事不力了。
有此顾忌,他只能传出话去:如有新到京的好角,不可遗漏。这样陆陆续续挑了几个,
也还是不大出色。不过,新近挑来的一名须生兼武生,却很可以夸耀一番。
“跟老佛爷回话,”他拿着黄绫的戏单子说:“三天的戏,合适不合适?请老佛爷的旨
意。”
这张戏单子上所刊的人,慈禧太后大多知道他们艺事的长处,至少也知道有这么一个
人。看到一半,发现了一个陌生名字,不由得诧异:“这个杨月楼是谁啊?”
李莲英要想夸耀的,正是这个人,“他是张二奎的徒弟。”
他说,“如今是三庆的掌班。”
提到张二奎,慈禧太后不由得想起同治初年的乐事,那时惇王常常办差,每次请示传召
那些名伶,总少不得有张二奎。他的仪表甚伟,唱“王帽戏”最好,嗓子宏亮,扮相出色,
又长于做工,比起程长庚的平稳得近乎古板,余三胜的时好时坏,慈禧太后总觉得听张二奎
的戏最得劲。可惜没有听得几年,就听说他已物故。因而此时听说杨月楼是张二奎的徒弟,
先就有了几分好感。
“这个杨月楼,唱得怎样?”慈禧太后问道:“你总听过?”
“是!奴才听过。不然也不敢跟老佛爷保荐。不过老佛爷的眼界高,奴才说好,老佛爷
未见得中听。”
“他是张二奎的徒弟,想来差不到那里去。”慈禧太后又说,“这出《打金枝》,就是
张二奎的好戏,他没有几分能耐,不敢动这出戏。”
“奴才可没有赶上张二奎。”李莲英陪笑说道,“张二奎是怎么个好法,求老佛爷给奴
才说说,也让奴才长点儿见识。”
这是看出慈禧太后的兴致好,有意凑趣。果然,慈禧太后便将张二奎当年唱这出《打金
枝》,如何一举一动,纯为王者气象,令人不知不觉中,屏声息气,仿佛真如上朝一般,全
神贯注的情形,描画了一遍。李莲英一眼不霎地倾听着,脸上是无限向往的神情,使得慈禧
太后谈得越发起劲了。
因此到了传膳的时候,还是在谈明天开始的万寿戏。侍膳的皇帝,是早就受了教的,等
李莲英一个眼色抛过来,便即说道:“这一阵子,难得老佛爷兴致好,儿子想求老佛爷添两
出戏。”
“明儿看吧!”
“万岁爷的孝心。”李莲英接口说道,“老佛爷何不就成全了万岁爷?”
“也好!”慈禧太后问道,“你说杨月楼唱得好,就让他来个双出。”
“是!”李莲英答道:“杨月楼又叫‘杨猴子’,他是须生、武生两门绝,猴儿戏最
好。”
“那就添一出《安天会》。”慈禧太后又说:“杨隆寿也是双出,添一出《探母》。”
这是慈禧太后最喜爱的戏目之一。然而这出戏却是“奎派”戏,李莲英为了捧杨月楼,
在万寿正日,派他演《探母》。同时他也有些讨厌杨隆寿,两下一凑,正好损此杨,益彼
杨,将杨隆寿的双出,硬给打消。派了另一名“内廷供奉”,外号“大李五”的须生李顺
亭,加唱一出。
到了第二天,皇帝不上书房,慈禧太后却照常召见军机,领班的礼王不愿耽误她的工
夫,将重要而麻烦,需要详细陈奏取旨的政务,都压了下来。因此,不到八点钟,便已跪安
退出。慈禧太后也不再回寝宫,直接由养心殿启驾,出月华门,过乾清宫,经苍震门直冲进
蹈和门,驾临宁寿宫。
宁寿宫在大内东北,整个范围比“东六宫”全部区域还大,重修于乾隆三十六年,历时
十五年方始完工,规模完全仿照内廷的正宫正殿,皇极殿等于乾清宫,养性殿正如养心殿。
这因为高宗已经决定,归政后移居此处,太上皇燕憩之所,体制不能不崇。
从嘉庆四年太上皇驾崩以后,宁寿宫就没有皇帝再住过,至今八十余年,虽未破败,却
已荒凉。唯一的例外是畅音阁和阁是楼,内务府的岁修,一点不敢马虎,所以富丽如昔。
畅音阁是一座戏台,在养性门东面,坐南朝北,对面坐北朝南的阁是楼,中设御座,是
当年高宗看戏的暖阁。畅音阁的戏台极大,仅次于热河行宫的那一座,太监称之为“二
爷”。戏台一共三层,有机关可以移动升降。构造最奇的是,台下有五口大井,为用极妙,
第一是聚音;第二是藏砌末。内廷大戏,共有三种名目,按月搬演,名为“月令承应”;祥
瑞征庆的吉祥戏,叫做“法宫雅奏”;而搬演神仙故事的剧目,称为“九九大庆”。其中有
一幕“地涌金莲”,金莲就藏在井中,用绞盘绞到台上,花瓣开处,出现大佛五尊。又有一
幕更为奇观,是搬演罗汉渡海的故事,有样砌末是条可藏几十人的鳌鱼,口中能够喷水,自
然也是井水。高宗在日,最喜爱西洋的喷泉,特延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士,在圆明园设计制
造,称为“大水法”。这条鳌鱼,就是当年的遗制。
这天万寿演剧,慈禧太后的兴趣在于皮簧,然而奉旨“入座听戏”的大臣,以及在内廷
行走有机会在畅音阁当差的官员们,却大多希望看看这些吉祥戏。因为一等一的名角,在外
面花钱就能听到,唯有这些场面热闹、砌末奇巧、行头讲究的大戏,只有到得宫中,机缘凑
巧,才能一饱眼福。
照定制,凡遇万寿,应该唱搬演神仙故事的“九九大庆”,无非海屋添筹,麻姑献寿之
类,论情节无足为奇,讲热闹确是罕见。最有趣的是一本《三变福禄寿》,三层戏台,满布
神仙,最初是福居上层、禄居中层、寿居下层,一变再变,终于寿星高高在上。每变一次,
笙簧齐奏,合唱北曲,鱼龙曼衍,载舞载歌,台下个个眉飞色舞,只有慈禧太后不甚措意,
三十年来,这些戏她看得厌了。
再有一个不甚感兴趣的人,就是皇帝。他的性情跟他的堂兄穆宗相反,不喜戏文。听戏
在他是一件苦事,因为侍立在慈禧太后身旁,一站就是大半天。特别是在这时候,外侮日
亟,那谈得到歌舞升平?所以他的目光在畅音阁,而心思却在基隆、马尾。
 
五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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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尾也热闹得很。战船云集,舰桥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除了中国的黄龙旗和法国的
三色旗以外,还有美国的星条旗,英国的米字旗,日本的旭日旗,以及其他连张佩纶都认不
得的旗子,各国驻在中国或远东的海军,都派兵舰来作壁上观了。
法国的兵舰一共八艘,都泊在罗星塔下,撤头樯,缓缆索,炮衣都已卸下,甲板上无分
昼夜,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士在戒备。
中国的舰船比法国多,共有十三艘,都停泊在船局附近,下锚的位置,由闽安协副将、
兼扬武舰管带,总办福建水师营务处,成为张佩纶手下第一大将的张成所定。他的部署是钉
紧了法国兵舰,一艘看住一艘,监视法国主将孤拔旗舰的,就是营务处的旗舰,火力最强的
“扬武”。
部署已定,去见张佩纶面陈战守方略,他说:“这样子布置,有几种好处,第一、占上
游就是占地利。我另外埋伏了十几只小船,满载干草、硝黄、火药,一旦开战,砍断缆索,
顺流而下,可以烧法国的兵舰。”
“嗯,嗯!”张佩纶深为满意,“此亦合于古意,当年赤壁破曹,就是如此。历观战
史,水战用火攻,是颠扑不破的不二法门。不过,观战的各国兵舰甚多,不要殃及池鱼,引
起意外纠葛才好。”
“回大人的话,我们已经通知各国海军,照万国公法,交战区域不宜进入,倘受意外损
害,责任自负。”
“万国公法有这样的规定,就再好不过了。”张佩纶说,“你要知道,跟外国开仗,终
必归之于和之一途,议和一定要讲万国公法,在这上面站不住脚步,受累无穷。这是李中堂
多年交涉的阅历有得之言,我过天津时,他对这一层郑重嘱咐,不能不听。”
“是!”张成接着又说,“第二、占上游还有一层用意,是为了保护船局,也就是保护
大人。”
这样的用意,自然更为张佩纶所嘉纳,当面夸奖了一番,表示完全同意张成的部署。但
事后却有人向张佩纶指出,中国舰船与法国军舰的距离过近,而火力不及人家,如果法国兵
舰一开炮,只怕十三条船,无一能够幸免。
这话也有道理,张佩纶便向此人问计,应如何处置始为合宜?
改正之道,也很简单,应该将船疏散,首尾数里,前后救应,如果前船失利,后船还可
以接战。总之,密集在一起是极危险、极不智的事。
张佩纶认为这话亦颇有道理,便跟张成商量,结果商量不通。张成不讲理由,只说作此
建议的人,胆小如鼠,不必理他。张佩纶相信岳武穆所说,“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那
两句话,最恨武人胆怯,所以对张成的话,很容易听得进去,果然置之不理。
到了六月二十六,皇帝万寿的那一天,正午时分,忽然炮声震天,张佩纶大吃一惊,急
忙查问。回报说是各国兵舰恭祝万寿,放礼炮二十一响,法国兵舰亦复如此。看样子,法国
犹有和好之意。然而到了下午就已得到消息,说法国政府已经电令驻北京的署理公使谢满
禄,提出最后通牒了。
二十一响礼炮带来的和祥之气,一扫而空,但和局并未绝望,来马尾观战的美国海军提
督,特为拜访船政大臣何如璋,愿意出面调处,闽海关税务司英国人贾雅格,亦写信给闽浙
总督何璟,希望勿动干戈。此外还有些跟洋人接近的商人辗转陈告,说英国海军提督及英国
领事都有表示:如果和局能够保全,他们愿效居间奔走之劳。
为此,何璟特地移樽就教,到船政局来访张佩纶,商谈其事。谈到洋务,张佩纶亲承李
鸿章之教,看法到底要高明些,“毫无用处!”他兜头泼了盆冷水,“法国已经一而再,再
而三,拒绝他国调处,美国京城跟法国京城之间都谈不通,这里的美国海军提督,又能有何
作为?”
何璟碰了个钉子,倒不觉得什么,何如璋却替他难堪,“话说回来,”他替何璟帮腔:
“美国海军提督,或者可以劝一劝孤拔,勿轻易开衅。”
“开衅不开衅,孤拔也做不得主,此所以我不见他。”张佩纶神色凛然地答道:“当今
之世,那里还用得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譬如朝廷有旨开仗,足下肯不肯听了
不相干的人的劝,违旨不开火?”
一句话将何如璋又堵得哑口无言,张佩纶自负辩才,相当得意。心情愉快,便有妙悟,
接着又发了一番议论。“‘兵不厌诈’,中外皆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亦是中外皆
然。黄须碧眼儿总是帮他们自己的,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好,照我看,都是受了孤拔的央
托,有意作此推宕。诸公知道他们其意何居?”
“其意何居?”何璟问道,“倒要请教?”
“无非缓兵之计,弛我戒备,懈我斗志。于此得一反证,”张佩纶意气风发地说:“见
我部署周密,孤拔已有惧意。我如今倒要将计就计了!”
“怎么?”何璟急急问道:“幼翁有何妙策?”
张佩纶轻摇着折扇,朗然答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何璟一听,脸色又沉重了。心里还有股没来由的烦恼,这位钦差大臣到底打的什么主
意,实在难以捉摸。一会儿保全和局,一会儿先发制人,一会儿急电要求增援,一会儿又请
各省不必派兵,以免徒增军饷,心情真如这几天午后的天气,倏忽之间乌云密布,雷电交
加,而不旋踵间却又雨过天青,来也无端,去亦无由,叫人不知如何应付,方始合适?想一
想,只有劝他持重,“幼翁,”他说,“和战之局,朝廷遥制,不宜轻发。”
“这当然先要电奏请旨。”
谢天谢地!何璟放了一半心,只要他不是冒冒失失轻启战端,其他都可不问。反正朝旨
准了,打败仗与己无关,打胜仗不怕没有功劳可分。因而又将张佩纶恭维了一顿,仍回福
州,只是找了督标中军来;悄悄嘱咐,总督衙门从辕门到上房,要格外添兵保护。张佩纶到
底是炎炎大言,还是真有先发制人之意,虽不可知,而有备无患,总是不错的。
张佩纶确以为孤拔胆怯,打算先发制人。等何璟一走,随即找了水师将领来密议,第一
个是张成;第二个是福星轮管带陈英;第三个是振威轮管带许寿山;第四个是飞云轮管带高
腾云;第五个是福胜、建胜两轮的督带吕翰。
“朝廷一再降旨,保全和局,和局至今不能成功。看来免不了一战,一旦开火,大家究
有几分把握?务必要说老实话,让我好有个计较。”
张佩纶原已有了定见,却故意这样说法,是希望能生激将的作用,而张成的话却颇为泄
气,“实在没有把握。”他说,“尤其是荣歇度鲁安号旁边的两条鱼雷艇,我们还没有制它
的利器。”
“荣歇度鲁安号是什么船?孤拔的座舰吗?”
“是的。”
“回大人的话,”振威轮管带许寿山大声说道:“等他们发射了鱼雷,自然不容易抵
挡,不过未发之先,不能说没有制它的利器。”
“喔!”张佩纶很注意地问:“拿什么制它?”
“光凭我船上七十磅子的一尊前膛炮就行了。”
这就是先发制人。鱼雷艇不大,一炮就可轰沉,即使是孤拔座舰的铁甲轮,也挡不住众
炮齐轰。总之攻其不备,必操胜算,张佩纶不由就拊掌相许:“深获我心!”
“大人!”张成正色说道,“开炮容易,打沉他们也容易,就怕我们用力,他们用智,
这残局就很难收拾了。”
“这是怎么说?”张佩纶问道,“我们制敌机先,不是用智吗?”
“是的。无奈我们有牵制,他们没有牵制。”
“这话我又不懂了。”张佩纶说,“我们的牵制在那里?”
“第一是各国观战的兵舰,都在水道上,受了误伤,会惹起很大的麻烦。如果约期开
战,通知各国兵舰,预先趋避,自然不负责任,现在是奇袭,出了乱子,责任完全在我。”
张佩纶心想,这倒真不可不防。树敌太多,乃为不智之事,尤其是误伤了美国兵舰,更
难交代。中法之争,美国是“鲁仲连”,倘或将调人都打了,可见无理之甚!法国越发振振
有词。再如动了各国的公愤,合而谋我,更不得了。
他还在这样沉吟未答之际,福星轮的管带陈英却开口了,“要说误伤,亦不是不可避免
的事。”他说,“各国兵舰下锚的位置,跟法国兵舰都隔着一段路,如果我们测量得准,格
外小心,亦不致于误伤别的船。”
“不然!”张成立即接口争辩,“英法一向有勾结,谁也不敢说他们没有攻守相共的密
约。‘黄雀捕蝉,螳螂在后’,倘或我们攻法国兵舰,而英国军舰暗箭伤人攻我们,事后不
认帐,说是法国兵舰开炮还击的,又那里跟他去分辩?”
这不是不可能的。陈英语塞,但却不能心服,还想有所陈说时,张佩纶听信了张成的
话,摇手将他阻拦住了。
“再说第二个牵制。”张成越发侃侃然了,“即令先发制人,不能将所有的法国兵舰打
沉,如果孤拔恼羞成怒,不按规矩胡来,开炮轰船,那又怎么办?”
这一说,张佩纶悚然而惊,但不肯露出怯意,只说:“这也是顾虑之一。”
许寿山赋性伉直,对张成颇为不满,所以态度就不好了,“那里有那么多顾虑?”他提
高了声音说:“从来就没有算无遗策这句话。算得头头是道的,一见了真仗,未必有用。”
话为张成而发,却变成顶撞了张佩纶,他将脸一沉:“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多算胜少
算,事先不作筹划,只是上了阵胡打一气,那不成了草寇了吗?”
“大人!”陈英为许寿山声援,“敌强我弱,如果不筹个制胜之道,照张副将所说,我
们就等着打败仗?”
这话问到要害上,也正说中了张佩纶的心事,所以他连连点头,看着张成说道:“我也
要问这话。”
这话教张成如何回答?他实在负不起这个责任,只能老实答道:“全仗大人作主。成败
利钝,实在难说。不过,就是先发,也不争在这一天半天,大人何妨电奏请旨,看京里怎么
说?”
“当然!”张佩纶答道,“那是一定的。不过总要有几分把握,才好说话,如果朝廷准
了,先发却不能制人,那时担的处分可不轻。”
看看再议也议不出什么名堂,张佩纶饬回诸将,默坐静思,总觉得先发制人为上策,值
得向朝廷建议。不过话不必说得太满,要留下伸缩的余地,如果朝廷准如所请,而到时候窒
碍难行,仍旧可以申明缘故,收回前议。
由于何如璋手里有一本与总理衙门电报往来的密码,所以张佩纶不能不跟他商量,会衔
电奏。何如璋亦认为不妨奏闻请旨,只是果真决定先发,就要作破釜沉舟之计,沉舟塞河,
让已入口的法国兵舰一艘也逃不掉。
张佩纶深以此言为然。当时拟定电稿,即刻拍发。第二天近午时分,接到回电,说“塞
河一事,前经总署照会各国使臣,该使臣等议论纷纷。现在闽口有英美等国保护兵船,德国
兵船,亦将前往,此时堵塞,应就地与各国领事说明举行,庶免与国借口。”至于“先发”
一节,“尤须慎重,勿稍轻率。”
张佩纶对这个回电,深为失望。因为既未准许,亦未不准,而是将千斤重担加在他们肩
上,看样子成则无功,败必有过。说塞河要先跟各国领事“说明举行”,更是空话,各国领
事当然不会同意,反倒泄漏了消息,打草惊蛇,或许惹起法国的先发制人之心。
法国的最后通牒,转眼到期。朝廷如何处置,未有消息,而马尾却又到了一艘英国的炮
舰,上悬司令旗帜,是英国远东舰队司令德威中将,特来观战。同时法国的兵舰,来而复
去,去而复来,接连不断,据说是在侦察长门炮台的形势。
战云密布,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张佩纶感觉形势严重,方寸之间,颇有彷徨无主之感,
只有急电北洋,打听消息。李鸿章的回电告诉他:朝廷已经拒绝法国的最后通牒,照会各国
公使,法国有意失和,无从再与商议。但是,李鸿章又表示和局亦并未绝望,他还在设法斡
旋,力劝张佩纶出以持重。
紧接着接到两道机密电旨,第一道是:电寄各省将军督抚等:此次法人肆行不顾,恣意
要求,业将其无理各节,照会各国。旋因美国出为评论,而该国又复不允。现已婉谢美国,
并令曾国荃等,回省筹办防务。法使似此逞强,势不能不以兵戎相见。着沿江沿海将军督
抚,统兵大员,极力筹防,严以戒备。不日即当明降谕旨,声罪致讨。目前法人如有举动,
即行攻击,毋稍顾忌。法兵登岸,应如何出奇设伏,以期必胜,并如何悬赏激励。俾军士奋
勇之处,均着便宜行事,不为遥制。
另外一道密旨,是电饬曾国荃即回“江宁办防”,说法国“无理已甚,不必再议,惟有
一意主战。”同时指示沿海各省:
“镇抚兵民,加急弹压,保护各国商民,勿稍大意。”
这两通电报,福建的将军、督抚及船政大臣等各有一份。保护各国侨民是督抚之事,张
佩纶可以不管,但备战则不能不跟同在船局的何如璋商量。
“既然‘不日即当明降谕旨,声罪致讨’,自然是等决战的诏旨下达了再说。”何如璋
又说:“这句话是要紧的:“目前法人如有蠢动,即行攻击。’这还是戒‘先发’之意,要
等法国人动了手,我们才能动手。”
“见得是!”张佩纶深深点头。
“幼翁,再有两句话,深可玩味:‘法兵登岸,应如何出奇设伏,以期必胜?’这就是
说,朝廷已经见到,水师不一定能敌得住法国,真正明见万里!”
张佩纶被提醒了。这也就是说,水师倘或失利,朝廷必能谅解,是力不如人,非战之
罪。“见得是,见得是!”他越发重重点头。
照此看来,备战之道,倒该着重在岸上,因而重新检点陆军防务:船局前面有两营,后
山火药库有一营,都是黄超群所统辖。此外各要地,马尾有道员方则勋的“潮勇”;旺岐有
杨副将的“漳泉陆勇”;朏头另有三百名“水勇”,是张佩纶特地征召丁忧在籍的北洋水雷
学生林庆平所统带,打算到紧要关头,泅水去凿沉泊在孤拔旗舰左右的两条鱼雷艇。
岸上的兵力是尽够了。法国派到中国来的海陆军,总数不过四千,预备骚扰七省,算它
一半用在福建,亦不过两千人。虽说法国已自海防调兵一千增援,却不见得都用在福建,加
以法军人生地不熟,如果敢于登岸,处处中伏,处处挨打,无非自速其死。
张佩纶自觉有恃无恐,心神大定,到了第二天接到李鸿章一个电报。张佩纶寄总理衙门
请寒河先发的电报,由北洋收转,李鸿章的电报,就是谈这件事:
“顷接寄总署电,阅过,阻河动手,害及各国,切勿孟浪!须防彼先发,不发,或渐移
向他处。仆不以决战为是。廷议则不敢妄参,公有所见,应屡陈。”
这是暗示张佩纶应该电奏,谏劝不宜下诏宣战,而就在这时候,何璟派人送了一个电报
给张佩纶,是李鸿章打到闽浙总督衙门的,其中有两句话:“闽船可烬,闽厂可毁,丰润学
士必不可死!”
感于知遇之恩,张佩纶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支持李鸿章的主张,极力保全和局。当
然,他不便电请钥廷不下宣战诏,因为刚作过塞河先发的建议,忽尔又有这样的劝谏,岂不
是前后矛盾,不成体统了?
宣战诏未见颁发,只知道谢满禄奉命提出第二次哀的美敦书,仍旧索取八千万法郎的赔
偿,分十年交清。限两日答复,如果拒绝要求,法国公使立即下旗出京,听任孤拔全力从
事。同时预请护照,准备七月初一出京。
谢满禄的哀的美敦书是六月二十九提出的,而总理衙门却迟至第二天下午才通知北洋衙
门,代为急电两江、福建、广东各地“备战”,并且特别指明要通知张之洞,转电广西巡抚
潘鼎新、云贵总督岑毓英,迅即进兵越南,同时电知驻德兼驻法使臣李凤苞,马上离法赴德。
这表示朝廷经过一天的考虑,已经作成决定,拒绝法国的要求。张佩纶知道,在慈禧太
后与醇王,不惜决裂所恃者,主要的是一个刘永福,以为法国对他十分忌惮,加上潘鼎新与
岑毓英各有重兵在手,合力进攻,直捣谅山,足以牵制法军。事实上在议和时,就不断旁敲
侧击地表示,刘永福是中国人,乐为中国所用,而至今不曾重用此人,纯粹是为了顾全法国
的交谊,倘或法国蛮横无理,势必就非用刘相制而不可了。
然而张佩纶却相信李鸿章的看法,刘永福并不足恃。以前,李鸿章常有轻视刘永福的表
示,近两个月的口气改变了。这不是他对刘永福的刮目相看,而是有意抬高刘永福的声价,
既以迎合朝廷,也打算着能使法国心存顾忌,易于就范,李鸿章是以寇准自许,期待着重见
敌人自动请和的“澶渊之盟”。张佩纶一直对此不以为然,但现在决定降心以从,全力维持
李鸿章保全和局的主张,那就必得照“澶渊之盟”的路子去走了。
史家有定评,“澶渊之盟”之能够成功,全靠寇准的镇静,使得辽国莫测虚实。既然照
此路子走,当然也要学寇准的样,不是“砍鲙酣饮”,就是帐中高卧,无视于窥伺的强敌。
而这一夜也正是睡觉的天气,大雨大风,一洗炎暑,虽无“冰肌玉骨”,却自“清凉无
汗”。他躺在铺了龙须草席的凉床上,手把一卷《世说新语》,遥想着晋人的风流,无奈惊
涛拍岸,不时夹杂着穷吼极叫的汽笛声,实在有些静不下心来。
到了半夜里,门上剥啄声响,书童已沉沉酣睡,叫几声叫不醒,只得亲自下床去开房
门。门外一名俊童,擎着火焰摇晃不定的烛台,照出何如璋惊惶不定的脸色。
“扰了清梦了吧?”何如璋问。
“难得凉快,正好看书。”张佩纶摆一摆手,“请进来坐!”
何如璋一面踏进来,一面道明深夜相访的缘故,北洋衙门来了两个密电,船局的执事不
敢来打扰张佩纶,送到了他手里。他怕是紧急军报,特意亲自送了来。
这不用说,当然是希望知道电报上说些什么?张佩纶有北洋衙门的密码本,这时便拿钥
匙开了枕箱,取它出来对照亲译。
译出来一看,才知道不是发到福建的,一通发给潘鼎新:“法已决裂,调越队二千并兵
船攻夺台湾,省三危矣!弟与岑宜速进军牵制。”
“弟”是称潘鼎新。这通密电是李鸿章以淮军“家长”的身分在调度“子弟兵”,而特
意发给张佩纶参考,当然也是当他“自己人”。再译另一通,却是发给总理衙门的:“沪局
来电:原泊吴淞口法舰二只,昨已南去,闻赴台。巴使亦出洋。”
“沪局”是指上海电报局,各地电报局都负有报告消息的任务,相当可靠。前后两电,
都说法国将攻台湾,张佩纶便越发镇静了。
“你看!”他矜持地说:“他们是欺刘省三没有兵舰。”
何如璋看完电报,脸色也恢复正常了,“明天第二次哀的美敦书期满。”他说,“巴德
诺走了,谢满禄大概明天也要走了。”
“巴德诺是措置乖方,过于无礼,让他们政府撤了他的‘全权’,不走何待?谢满禄可
就难说了。”张佩纶说,“哀的美敦书,照万国公法,只能致送一次,既然违例送了两次,
又安知没有三次、四次?”
何如璋碰了个软钉子,只能唯唯称是。
“谈到战阵之事,非你我所长,亦无须有此长。驭将之道,全在镇静,静则神闲气定,
方寸不致迷惑,自然应付裕如。”
这等于开了教训,何如璋越发不敢开口,但虽话不投机,却不能立刻起身告辞,免得显
出负气的样子,惹张佩纶不快。张佩纶的谈兴倒来了,“苦论开仗,制敌机先,原是高着,
无奈朝廷顾忌太多,如今只有尽力保全和局。照我看,中国不愿失和,法国又何敢轻启战
端?”他紧接着又说,“略地为质,当然要拣容易下手的地方,刘省三想诱敌深入,法国也
乖巧得很,只攻没有兵舰防守的基隆,不会进兵到淡水。至于这里,见我有备,必不敢动
手。就要动手,一定先下战书,而战书又不能凭孤拔来下,宣战之权,中国属于朝廷,法国
属于议会。前几天我接到李傅相的电报,说李丹崖从巴黎打来密电,法国下议院允筹三千八
百万法郎,作为战费,这也不是叱嗟可办之事。真正用不着庸人自扰,徒事惊惶。”
说也奇怪,讲完这段话,张佩纶自己先就宽心大放了,原来一直到这时候才豁然贯通!
从头将说过的话再想一遍,自觉看得一点不错,“真正用不着庸人自扰,徒事惊惶!”
于是,这一夜他倒真的睡了一场好觉。
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一,台风大作,豪雨倾江倒海般下着,江上浊浪排空,水位高了五六
尺,所有的兵舰都作了防台风的措施。平时舣集在各国兵舰左右,贩卖食物用品的小船,一
只不见,都到小港汊中避风去了。
 
到了中午总督衙门接到英国领事派专差送来的一封信,说孤拔已经通知英美兵舰,即将
开战,同时将有战书送达。何璟看到这封信,将信将疑手足无措,召集幕友商议,大家的看
法都相同,这样的大风大雨,如何开战?英国领事的消息,即或不虚,亦是法国人的恐吓。
而况既有战书,不妨等着再说,这时候如果有所动作,会影响人心,甚至激起仇外的变故,
不分青红皂白,见洋人就斗,那会搞得不可收拾。
何璟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理,决定将英国领事的信秘而不宣,坐等战书。
战书下到营务处的旗舰扬武轮上,交在张成手里。他不敢耽搁,冒雨上岸到船局,却不
敢见张佩纶,将战书送了给何如璋。
“这样的天气,要开战?”
张成想了一下答道:“照规矩说是不会的。”
“你看,孤拔有没有下战书的资格?”
问到这话,便有作用,此事出入,责任甚重,不能随便回答,张成答说:“我不敢说。”
“说说不要紧。”
“我不懂万国公法。”
“教我为难!”何如璋摇头叹气:“唉!真教我为难。”
“请示大人,”张成管自己问道,“要不要预备接仗?”
“预备归预备!”何如璋说,“千万不可惊惶。等我去看了张大人再说。”
到了张佩纶那里,他正在亲译密电,是李鸿章发交总理衙门的副本,一见何如璋,先就
递了过来。接到手里一看,写的是:“顷李丹崖二十九午刻来电云:‘先恤五十万两,俟巴
到津,从容商结。倘商约便宜,冀可不偿,但不先允免偿。请告总署。’应否回复?乞示。”
“你看!”张佩纶说,“二十九就是前天。谢满禄下第二次哀的美敦书,在巴黎的福禄
诺,口气却是这样子松动,只要商约能得便宜,赔偿都可以免掉。朝廷坚持的就是不允赔
偿,这一点,法国肯让步,其他都好说。和局看来到底还是能保全的。”
何如璋默然。再想起昨晚上张佩纶的那番议论,如果拿出孤拔的战书来,不冷嘲热讽地
受一顿奚落,就是听他一顿教训。
何苦?
这样一想,决定不提战书。反正这样的天气,要开战也开不成,到天晴了,看法国兵舰
的动静再作道理。
到晚无事,越见得战书无凭。夜来风雨更甚,拔树倒屋,声势惊人,打听江上的情形,
道是不论大小兵舰,无不簸扬不定,甲板上空荡荡地,见不到一条人影。这就越发教何如璋
心定了。
一夜过去,风势稍收而豪雨如故。八点多钟,张佩纶接到李鸿章一个电报,说是奉到电
旨,福建急需洋炮,命他购买德国大炮十尊,“次炮”二十尊,解到福建应用。李鸿章就是
为此事征询意见:
“克虏伯二十一生脱炮,大沽仅二尊,可摧铁舰,每尊连子弹约二万余金;次炮十五生
脱,每尊七千余金,亦可穿铁舰,定购须一年到闽口,以十五生脱为宜。惟谕旨未言款从何
措?闽能分期付价即代订,应订何项炮若干,望酌示。”
电报分致将军、督抚、钦差,但张佩纶觉得应该由他作主,不过应该跟穆图善商量。因
为,第一、各处炮台现在都由穆图善在管;第二、订炮的款子,如照电旨所开的数目订购,
总计要五、六十万银子,能不能由闽海关的收入来分期偿付?也得问一问兼管海关的穆图善。
穆图善驻长门炮台,无由面谈,只能写信,等他这封信写完,外面的情势有变化了。
各国领事、洋商,以及常在江面上跟洋兵做生意的本地人,都知道战火迫在眉睫。洋商
大部分都上了本国的兵舰,而英国和美国兵舰则派出陆战队登岸,保护他们的领事署。当
然,船局附设的两个学堂中的洋教习,亦都知道开仗必不可免。
船政局附设两个学堂,由其所在地的位置,称为“前堂”、“后堂”,前堂学制造,后
堂学驾驶。制造学堂的洋教习,法国人居多,消息更为灵通,其中有一个叫麦达,告诉他的
得意门生魏瀚说:“明天开仗!你自己要有个准备。”
这是绝对可靠的消息,但是魏瀚却不敢去报告张佩纶。他兼任着船局法文翻译的职务,
跟张佩纶常有机会接近而不敢接近,因为“钦差大臣”那副颐指气使,动辄“当面开销”的
派头,令人望而生畏。他在想,孤拔已经下了战书,何如璋当然已经交给张佩纶,既然已知
其事,而出以好整以暇的态度,必有道理在内。或者北洋有密电,和局有保全的把握,或者
见此天气,谅定必无战事,一等天气放晴,自会处置。总而言之,不必多事。
到了傍晚,天气又变坏了。暗云四合,天色如墨,微蒙细雨之中,法国兵舰上的探照灯
扫到山上,照耀如同白昼。马江道方耀的潮勇,张惶失措,四处乱窜。惊动了张佩纶,询明
原由,勃然大怒,将方耀找了来,痛斥一顿,这一下,就越发没有人敢跟他去报告各方面的
情势和消息。
又是一夜过去,风停雨歇,显得太阳格外明亮可爱。一上午平静无事,到了近午时分,
总督衙门收到法国领事署一件照会,虽也是“蟹行文”,但懂英文的人看不懂。何璟急急传
召一名姓刘的文案委员,整个总督衙门,只有这个刘委员认得法文。
刘委员却不在衙门里。前两天台风吹坏了他家的房子,一根横梁从空而堕,打伤了他的
怀孕的妻子,他正请假在天主教办的医院里,照料他的妻子。
等派专人将他找了来,一看照会,大惊失色,是下的战书,开仗的时刻是未正两点钟。
“那,那赶快通知马尾、长门,还有巡抚衙门。”
张兆栋得到消息,气急败坏地赶了来,也不等门上通报,大踏步直奔签押房。总督衙门
本来是明朝的提刑按察使衙门,当时有个按察使陶垕仲,上疏参劾布政使薛大昉贪污。薛大
昉反咬一口,因而一起被捕,结果辨明是非,陶垕仲官复原职。回任之日,福州百姓夹道迎
候的,有数万人之多,都说“陶使再来天有眼,薛藩不去地无皮”,后人因此将按察使衙门
的一座花厅,题名“天眼堂”,现在是总督的签押房。
何璟正在天眼堂旋磨打转,心问口、口问心,不知吉凶祸福如何?一见张兆栋,倒觉宽
慰,想跟他商量个万一法国兵攻到,如何处置的办法。
那知张兆栋不容他开口,先就大声说道:“大人!我的兵,让张幼樵要了去了,无论如
何,督署的炮,要分一门给我。”
何璟愕然。愣了一会,方始大摇其头:“那怎么行?”
“大人,督署有四门炮,我只要一门不为过。”
“唉!”何璟皱眉答道,“四门炮有四门炮的用处,东西辕门各一门,后街东西两头各
一门。给了你一门,就留下一个缺口,其余三门,有等于无。再说,分给你一门,你也无
用,你知道洋人从那道而来?”
“这是小炮,又不是炮台上的大炮,炮座钉死了,只能往外打。小炮是可以移动的,洋
兵由那道而来,炮口便对准那里。”
“如果分道而来呢?”
张兆栋语塞,只是哀求着:“大人,大人,你不能独善其身!”
“不是独善其身,是自顾不暇。”何璟说道:“牧民是你的责任,请快回去,出安民的
布告!”说罢,沉下脸来端茶送客。
张兆栋看看不是路,转身就走;回到巡抚衙门,一声不响,只喊姨太太取便衣来换,又
叫取一百两现银,用块包袱包好,放在一边。然后请了文案委员来,草拟安民的布告。
福州城内百姓的消息,比官场来得灵通,安民布告,毫无用处,逃难的逃难,闭门的闭
门,有些胆大而愤激的,则持刀舞杖,打算向外国侨民寻仇,秩序乱得弹压不住。事实上亦
没有多少人在弹压,官府差役自己先就迁地为良了。
城里乱,马尾亦乱。法国领事白藻泰的照会,是由督署用电报转告的,通长门炮台的电
线为台风所吹断,音信不通,船局却在午后一时接到了通知。张佩纶接得电文在手,愕然不
知所措。
好半晌,突然醒悟,“那有这个道理?说开战就开战!”他问:“魏瀚呢?”
魏瀚倒在局里,一唤就到。这时何如璋亦已得信赶来,听得张佩纶指斥照会无理的话,
他心里明白,不敢声张,人家战书是早就下了,言明三日以内开战,不算无理。
“如今只有据理交涉。”张佩纶对魏瀚忽然很客气了,“魏老弟,要劳你的驾,到孤拔
那里去一趟。”
“是!”魏瀚问道:“请大人示下,去干什么?”
“你跟他说,约期开战,载在万国公法,须容对方有所预备。现在他们所定的开战时刻
太迫促了,请他改期,改到明天。”
“回大人的话,”魏瀚嗫嚅着答道,“这怕不行。”
“怎么不行?”
“大家都晓得法国从初一以后,就要开战……。”
“怎么说‘大家都晓得’?”张佩纶打断他的话说,“我就不晓得。”
“外面流言纷纷,传得好盛,何以没有传到大人耳朵里?”“这些闲话现在也不必说它
了。事机迫促,你赶快去吧!”
魏瀚无奈,就从船局前面坐小舢板,直向孤拔的旗舰航去。荣歇度鲁安号,已经挂出紧
急备战的旗帜,舰上士兵均已进入战备位置,严阵以待。再看相去不远的扬武与福星轮上,
不知是管驾看不懂敌舰的旗号,还是视而不见,甲板上的士兵倚栏闲眺,仿佛根本未想到战
火燃眉似的。
走到一半,发现下游一条法国的铁甲舰,以全速上驶,剪波分涛,船尾曳出两条白浪。
小舢板急忙避开,魏瀚则由目迎而目送,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译名,叫“度仑方士”号。这
条船一面逆水上行,一面跟荣歇度鲁安号用旗语在通讯。
突然间,法国的一艘小铁甲舰林克斯号开炮,轰然一声,众炮齐发,首先打沉了罗星塔
下所泊三舰之一的飞云号。这时是午后两点钟。
在上游,法国兵舰的目标是扬武号,由孤拔亲自指挥环攻,不过三、五分钟,硝烟弥漫
之中,忽闻巨响,法国的第四十六水雷艇击沉了扬武号。
扬武所中的水雷,正在船底,船沉有一段时间,张成得以放下救生艇,带着营务处的印
信、旗号,及时逃生。法国兵舰的目标,亦就转向与扬武号并泊的福星号了。
福星号的管驾陈英,真如胡林翼形容阎敬铭的,“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丈”。当炮火猝
发,扬武被攻而无所还手,上游伏波、艺新怯敌而逃,西面福胜、建胜两轮张皇失措之时,
只有陈英一面下令开炮还击,一面砍断缆索,预备冲入敌阵。
他身边有个老仆程二,因为久在船上,大致亦了解水上的战守趋避之道,急急劝道:
“伏波、艺新已经往上流开了。
我们亦应该跟过去,到上流集中,再看情形回头来打。”
“你要我逃?”陈英瞪着眼,厉声答说,“你又不是没有看见我的家信!”
不久以前,陈英曾写信向家人诀别,说“频年所积薪水,几及万金,受国豢养,苟战必
以死报。”程二原以为不过说说而已,那知真有临难不苟免的决心,就不敢再劝了。
于是陈英便在“望台”上,用传声筒激励全船将士:“男子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到
此地步,有进无退,只要福星号一冲,一定有船跟上来,为什么不能转败为胜?”
全船暴诺如雷,人人奋发,陈英亲自掌着舵轮,往下游直冲,左右舷的前膛炮一发接一
发地开。无奈这只木质兵轮,吃水只有十尺六寸,时速只有九海浬,下水亦已十四年,炮小
船旧,敌不过法国的铁甲舰,但那股奋勇无前的锐气,已使得观战的各国海军,大声喝采了。
其时罗星塔以东的下游,亦已开火,由特来传达作战命令的度仑方士号担任主攻,第一
炮攻罗星塔,但见砂尘硝烟中,守军四散而逃,第二炮攻振威号,炮弹掠船尾而过,落入江
中,激起一大片冒得极高的水花。振威号上的官兵,纷纷乱窜,抢着下了救生艇,人多船
少,挤不上去的就跳在江中,载沉载浮,希望在炮火的夹缝中,能逃出一条命去。
但是,管带许寿山跟左右少数将士未逃。他很沉着,只用四尊小炮还击,那尊八十磅子
的前膛炮,装好炮弹而隐忍下发,亲自掌管,不断瞄准着孤拔的旗舰,打算等它进入射程,
一炮击沉。可是,荣歇度鲁安号在上游指挥作战,始终不曾掉尾东来。
许寿山心愿成虚,又恨自己部下不争气,一怒之下,开炮打沉了自己的两只救生艇,一
百多逃兵死的死,伤的伤,大都受到了军法的制裁。顾视左右,飞云、济安,椗尚未断,已
经中炮起火,而自己的船身,已经倾倒,就在这人都立脚不住之际,又中了炮弹,许寿山仆
倒在地,遍身是血,但是他仍旧挣扎着将一直未开的那一炮发了出去。轰然一声,震动江
面,是不是能打中敌人,他就不知道了。
这时的地方大吏、除了驻守长门炮台的将军穆图善以外,大都逃之夭夭。第一个逃的是
巡抚张兆栋,马尾炮声一响,消息由电报传到城里,他就悄悄从后门出了巡抚衙门。他并未
作一去不返的打算,对局势也不是完全绝望,只是想避一避风头,看一看动静,因为如此,
他觉得惊动任何人,传出去一句“巡抚逃走了”的话,是异常不智的事。
“我要去躲一两天,你们不要怕!”他对姨太太说,“局势一定,我马上回来。”
他那位当家的姨太太倒很沉着,“老爷,”她问,“你到那里,总要有个地方,才好去
找你。”
“不要找,不要找!这件事,什么人都不能知道。”
“那么,你总要带个人去吧?”
“什么人都不帝。”张兆栋说,“你叫人告诉门上,说我病了,不能见客,不管什么人
来见,一律挡驾。”
“你这样一个人乱走,人生路不熟,叫人不放心。”
“就要人生路不熟才好,认出我来就不好了。”张兆栋安慰她说,“我带着银子,‘有
钱使得鬼推磨’,到那里都去得。我想找个什么寺,躲两天,吃两天素斋,只要洋人不进
城,我马上就回来。”
由于百姓还不知道马尾已经开仗的消息,所以市面还算平静,张兆栋不坐车、不骑马,
拎着一包银子,安步当车迤逦出了西城。走不到一个时辰,情况不妙了,城里一群一群的
人,从后面急急而来,张兆栋拉住一个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是得知马尾开仗的消息,出
城避难的。
但是,洋兵有没有进城呢?张兆栋所关心的是这件事,心想从先逃出来的这批人当中,
是打听不出来的,因而决定等一等,探明确实,再定行止。
不远之处有家野条馆,豆棚瓜架之下,几张白木桌子,在此歇脚的人不少。张兆栋决定
就在这里探问消息,走进去找了个偏僻座位坐下,怕有人认出他来,支颐遮脸,静静倾听。
谈话的声音很嘈杂,只知江上已燃战火,谁胜谁败,并无所悉。张兆栋不免忧闷,托着
脸的手也有些酸了,少不得转动一下,而就在一扬脸之际,四目相接,心头一凛,急急避
开,已自不及,真正冤家路狭!
“嘿!你在这里……。”
“黄通判,黄通判!”张兆栋急忙低声央求,“请你千万顾我的面子。”
“顾你的面子!你当初怎么不想到顾顾我的面子?”
张兆栋由于黄通判一件差使没有办好,曾在官厅上拍案痛斥,还要专折参他,直到本人
磕头,司道相劝,方始息怒。
此刻黄通判遇到报复的机会了。
“走!”黄通判当胸一把抓住张兆栋的衣服,“找个地方评理去。”
也不知他要评什么理?张兆栋着急的是怕他揭露身分,唯有好言央求:“有话好说,这
样子难看!”
“你也怕难看?走!”
黄通判当然也不是草包,真的揭穿他的身分,固然可以取快于一时,但事后“犯上”这
个罪名,也是难以消受的。料知张兆栋这样“微服私行”,亦必不敢自道姓名,所以只是抓
住他不放,要教他受窘。
这时已有茶客围拢来劝解了,问起争执的原因,黄通判理直气壮地答道:“你们问他自
己!”
“我们是好朋友。”张兆栋说,“我欠他的钱,他跟我要债。
喏,”他把一布包银子递了过去,“我就还了你!”
名为还债,其实行贿。黄通判正在得劲的时候,自觉拿了这笔钱,自己这个人就分文不
值了,便将手一推:“谁要你的臭钱?非出出你的丑不可!”
“这就是阁下不对了,欠债还钱,也就是了。”有人为张兆栋抱不平,“何况你们是好
朋友!”
“谁跟他是好朋友?你们别听他胡说,这个人专干伤天害理的事!”
一个盛气凌人,一个低头苦笑,旁人也弄不懂他们是怎么回事?唯有泛泛相劝,自然劝
不下来。正僵持不下之际,来了两个兵,查问究竟。
这是城防营新招的泉勇。闽南话与福州话不同,张兆栋的山东话,他们不懂,他们的闽
南话,张兆栋也不懂,那就只好缚住双手,抓了去见他们的队官。不过,处置却还算公平,
将黄通判也一起带走了。
城守营派驻西城以外地区的,是一名千总,原在督标当差,当然见过巡抚,一见之下,
大惊失色。
“你们怎么搞的?”千总走上去拿他的兵先踢了两脚,“拿巡抚大人捆住双手,简直不
想活了,是不是?”
张兆栋一听身分拆穿,顿时摆出,扬着脸,脸凝寒霜。等那千总亲自来解缚时,连正眼
都不看他一下。
“我是黄通判。你们把我也解开。”
黄通判还在释缚之时,张兆栋已经居中坐定,在大打官腔:“你的兵太没有纪律了!这
个样子,非正法不足以示儆。”
黄通判因为自己无端被缚,正有一肚子火,现在看到张兆栋神气活现,越发生气。同时
也警觉到,只要这个千总受了他的控制,那就必然地,他会利用其人来对付自己。这就非先
下手为强不可了!
‘你是封疆大吏,兵临城下,私自逃走。朝廷正要杀你,你要杀那一个?”说着,快步
上前,卷起衣袖,“刷”地就抽了张兆栋一个嘴巴。
这个千总倒还识大体,极力排解,将黄通判劝得悻悻然而去,解了张兆栋的围。不过他
要护送巡抚回城的好意,却被谢绝了,张兆栋依然微服私行,找到一所寺院,暂且栖身。
张佩纶也是逃在寺院里。炮声一响,五中如焚,带着亲兵就往船局后山奔,中途又遇雷
雨,山路泥泞,鞋都掉了一只,由亲兵拖曳着,一口气逃出去五六里路,气喘如牛,实在走
不动了。
“找个地方息一息。”他说,“好好跟人家商量。”
于是亲兵找到略微象样些的一家农家,正有好些人在谈论江上的炮火,发现有兵,不免
紧张,主人家起身来迎,动问何事?
“我们大人,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
“你们大人,”主人家问道,“是那位大人?”
“张大人。”亲兵答道,“会办大臣张大人。”
“原来是他啊!害我们福建的张佩纶,在那里?”
亲兵听得语气不妙,赶紧拦住:“你们不要乱来!借你们的地方坐一坐,肯就肯,不肯
就拉倒。”
一面说,一面赶紧退了出去,张佩纶在树下遥遥凝望,也看出乡人的态度不好,先就冷
了心。看一看身上脚下,狼狈无比,自惭形秽,不由得便将身子转了过去。
“大人!”亲兵走来说道,“快走吧!这里的乡下人恶得很。”
张佩纶咬一咬牙,起身就走,刚才是逃命,此刻是避辱,走得一样地快,幸好是下山的
路,还不算太吃力。走到黄昏,发现一带红墙,掩映在苍松之中,风送晚钟,入耳心清,张
佩纶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在说: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
“这大概就是涌泉寺。”张佩纶读过《福州府志》,猜测着说,“你们去看一看。”
果然是涌泉寺。寺中的老和尚当然不会象刚才的乡下人那样,大动肝火,将张佩纶迎入
寺中,殷勤款待,素斋精洁,无奈食不下咽。
“这里离船厂多远?”
“二十多里路。”
“怪不得炮声听不到了。”张佩纶说,“不知道法国兵登岸没有?”
老和尚默然无以为答。佛门清静,根本还不知道有马尾开仗这回事。
“总要有个确实的消息才好。”张佩纶焦灼地说。
“我去打听。”有个亲兵自告奋勇。
“好!你去。”张佩纶叮嘱:“今天夜里再晚也要有回音。”
二十多里路,来回奔驰,还要打听消息,一时何能有回音,张佩纶在僧寮中独对孤灯,
绕室彷徨,直等到晨钟初动,方见亲兵满头大汗地奔了回来。
“怎么样?”张佩纶急急问道,“法国兵登陆没有?”
“法国兵倒没有登岸。不过船厂轰坏了。”亲兵答道,“有人说,法国兵舰上一炮打到
船坞前面,正打中埋着的地雷,火上加油,越发厉害。现在两岸都是火,满江通红。”
“那么,有没有人在救呢?”
 
“谁救?逃的逃掉了,不逃的趁火打劫,船局的库房都抢光了。”
“该死,该死!”张佩纶切齿顿足,但是下面那句“非查明严办不可”那句话,自觉难
于出口,只停了一下问起兵轮的损伤。
“扬武号中了鱼雷,一下就沉了。福星号倒冲了一阵,不过不管用,后来也让法国兵打
沉了,听说是火药舱中了炮,一船的人都死在江里。”
“那么福胜、建胜呢?”
“也都沉了。”
上游六条船,沉了四条,剩下伏波、艺新,据亲兵得来的消息,已往上游而逃,未遭毒
手。张佩纶略略宽慰了些,接着问起船局前面的两条船。
这两条船,一条叫琛航,一条叫永保,是毫无军备的商轮,照张佩纶与张成的想法,必
要时用来冲撞敌舰,可以同归于尽。但是,这个想法落空了。
“琛航、永保都打沉了。”亲兵答说,“打沉了这两条船,法国兵舰才轰船厂,只开了
一两炮。”
“下游呢?”张佩纶急急又问,“下游的三条船,能逃得脱不能?”
“在劫难逃。”亲兵摇摇头,“飞云、济安还没有解缆就沉了。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阵,
敌不过法国兵舰围攻,到底也沉了!”
一片“沉了,沉了!”张佩纶面色灰败如死,但还存着一线希望,“我们的船,沉了这
么多,”他问,“法国兵舰总也有让我们打沉的吧?”
“没有。只不过打伤他们一条鱼雷艇。”
“难道岸上的炮台,也都不管用?”
“守炮台的,十之八九逃得光光。就不逃也没有用。”
“为什么?”
“炮都是安死了的,炮口不能转动,一点用处都没有。”
“唉!”张佩纶长叹,“小宋先生,七年经营之力,夫复何言?”
亲兵听不憧他发的感慨,却有一个很实在的建议:“大人!大家都说,法国兵不敢登
岸,登岸就是自投罗网。看局势一时不要紧,大人还是回去吧!船局没有人,蛇无头而不
行,事情会越搞越坏。”
亲兵都有这样的见识,张佩纶真是惭愧无地。点点头说:“原是要回去的,不过法国兵
得寸进尺,虽不敢登岸,一定还会开炮,船局怎么能住?”
“总得尽量往前走,越近越好。这里离船局二十多里路,又隔着山,消息不通总不好。”
“你说得是。倒看看移到那里好?”
身边没有幕僚,张佩纶拿一名亲兵,当做参赞密勿的亲信。那亲兵倒也有些见识,认为
不妨求助于涌泉寺的老和尚。
“言之有理!”
“那么,我把老和尚去请来。”
“不,不!”张佩纶说,“应该到方丈处去求教。却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没有?”
“天都快亮了!和尚在做早课,老和尚一定已经起身。请大人就去吧!”
这当然要检点衣履,尽自己的礼节。无奈一件竹布和纺绸的“两截衫”,遍沾泥污,身
上穿的一套短衫裤,也是汗臭蒸薰,难以近人。不过既不能赤身露体,只得将就。脚下的白
布袜子,已不能穿,鞋子也只剩了一只,唯有赤足穿上寺里送来的凉鞋。真正“轻装简
从”,去谒方丈。
见了老和尚道明来意,果然亲兵的主意不错,老和尚一力担承,代为安排。为他设谋,
以驻靠近船局的彭田乡为宜,在那里多的是涌泉寺的施主,一定可以觅得居停。
于是,由涌泉寺的知客僧陪伴,张佩纶到了彭田乡,直投一家姓陈的富户。陈家信佛最
虔,是涌泉寺的护法,虽对张佩纶不满,但既看佛面,又看僧面,还是殷勤招待。沐浴更
衣,焕然一新,张佩纶又颇象个“钦差大人”了。
正在跟主人从容叙话之际,只听得隐隐有鼓噪之声,张佩纶是惊弓之鸟,怕有人兴问罪
之师,吓得那张白面,越发一点血色都没有。
主人看出他的心事,急忙说道:“张大人请安坐。我去看看是什么事?”
到门口一看,有七八个人争着在问,陈家新来一位外省口音的客人,可是“会办大臣张
大人”?主人不敢造次,先要弄清楚,打听这位客人的作用何在?
“总督衙门悬赏找张大人。我们问明白了,好去报信领赏。”
“是真话?”
“是真话!不信你问地保。”
地保也正赶了来。陈家主人一问,果有悬赏找张大人这回事,便承认有此贵客。隔不了
两个时辰,督标的一名把总,送来一通公文,原来是专寄张佩纶的“廷寄”,由总督衙门转
交。遍寻他不着,特意悬赏。差官送上公文,还带来何璟的话,要跟张佩纶会面,是他进
城,还是总督来看他?
张佩纶不即回答,先看廷寄,是批复他六月十四拜发的“密陈到防布置情形一折”,奉
旨:“览奏具见勇敢,布置亦合机宜,仍着张佩纶加意谨慎,严密防守。并随时确探消息,
力遏狡谋。”
张佩纶苦笑着将廷寄丢在一边,问起城里的情形。差官只知道巡抚张兆栋托病不见客,
何璟因为总督衙门四周有炮守护,倒还镇静。
“船局何大人呢?”张佩纶问,“可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的。”差官的表情很奇特,有些想笑不敢笑,而又想说不敢说的神情。
“如今在那里?”
“不知道。”
既说知道又说不知道,词气近乎戏侮。如在以前,张佩纶必加痛斥,但此时就象身上受
了暗伤一般,一有盛气,便牵掣伤处,人好象矮了半截。
“怎么回事?”他只能微微责备,“你前言不符后语。”
差官也发觉自己的语言矛盾,须得有一番解释,但说来话长,又恐贬损官威,惹张侧纶
不悦,因而先声明一句:“何大人的下落,我也是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不敢瞎说。”
“不要紧,说说何妨!”
何如璋也是一听炮声就逃。只是逃的方向不同,是由鼓山向西而逃。
一逃逃到快安乡。那里的施家是大族,有一所宗祠,附属的房舍甚多。何如璋认为这里
倒是安身之处,当即派亲兵跟管祠堂的人去说,要借住几天。管祠的听说是船政局何大人,
又见亲兵态度狞恶,不肯也得肯。于是一面收留,一面派人去通知施家的族长。
施家的老族长嫉恶如仇,听说何如璋不在江上督师,弃职潜逃,大为不满。亲自赶到祠
堂,告诉管祠的,去跟何如璋说,宗祠不便容留外人,请他马上走!
这一下害了管祠的。一说来意,何如璋的亲兵先就翻了脸,一刀背打在管祠的背上,何
如璋连连喝止,已自不及,管祠的口一张,吐出来一口鲜血。
挨了打还不敢声辩,回来一诉苦,施家老族长大怒,决意驱逐何如璋。但如鸣锣聚集族
人,可能激起众怒,闯出“戕官”的大祸,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一条绝计。
“放火烧房子!”他说,“烧得他不能存身。”
“这,”管祠的说,“这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无非烧掉两间耳房,我出钱赔修。不烧到正厅就不要紧。”
于是找了些族人来,先备好水桶撬钩等等救火工具,守住正厅,然后动手放火。何如璋
一看浓烟熏人,赶紧出屋躲避,但见施家族人,冷颜相向,却不救火。心里立刻明白,低着
头跟亲兵说:“人家不肯留我们,不必勉强。我们走!”
于是沿江急走,惶惶然不知何地是今宵宿处?幸好暝色四合中,炮声渐稀,何如璋心神
略定,想起有一家洋行常做船局的生意,总有香火之情。投到那里,果如预料,洋行中人跟
施家大不相同,不但收容,而且接待得颇为殷勤。
惊魂稍定,少不得问起战况,只知船师一败涂地,但船局的损害却不太重。到了起更,
忽然又听得炮声隆隆,亘续不绝,派人打听,才知道船政局的辕门,照常放“更炮”,而法
国军舰误认作是炮台合击的号炮,先下手为强,向马尾道方勋所辖的营垒,轰击不停,直到
清晨四点钟,方始住手。
何如璋千万遍捣床捶枕,彻夜不眠,乱糟糟地思前想后,不知何以自处?船局既不能回
去,这江边的洋行,也难保不受炮火波及,无论如何要到省城,督抚会办,聚在一起,也有
个商量。
打定主意,一早就走,他每次进城,都以两广会馆为下榻之处,这一次自也照旧。一到
会馆就得到消息,三艘法国兵舰乘早潮直驶到船坞前面,大轰特轰,船厂的洋楼、机器房,
都已倾圮,大烟囱倒下来,还打伤了好些人。守船厂的官兵,逃得无影无踪,唯一的例外是
都司陆桂山,拉了一尊克虏伯小炮上山,奋勇对抗。无奈威力不足,很快地就为法国兵舰的
炮火,压制得无能为力了。
“何大人!”两广会馆的司事提出警告:“我看还是出城的好。”
何如璋大惊问道:“为什么?”
“外面风声不大好。”司事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晓得何大人住在这里,只怕,只怕会
来骚扰。”
听得这话,何如璋的手脚发软,“怎么会有人晓得?”他说,“我不出去就是。”
“会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多,怎么瞒得住?”
话是不错,但自己却真有难处,本省的会馆都不能存身,还有何处可以立足?这样一
想,只有硬着头皮横着心,跺一跺脚说:“我不走!先住下来再说。”
司事见他执意不肯,只好听其自由。何如璋在自己的那座院落中安顿了下来,第一件事
是派亲兵到总督衙门去打听消息,取得联络。
走不多时,司事来报,会馆门口聚集了许多百姓,意向不测。又说,总督衙门东西辕
门,聚集的百姓更多,风闻要拆督署的大门。
“有这样的事,不是要造反了吗?”何如璋愤愤地说,“首县怎不派人弹压?”
“何大人!”司事冷冷地答道:“这是什么时候?官威扫地了!”
“唉!”气馁的何如璋抑郁地说:“教我走到那里去?”
司事无语。默默地退了出去,留下何如璋一个人绕室彷徨,一颗心七上八落,片刻都静
不下来。
“官威扫地”四字,入耳惊心。何如璋知道,此时此地,除非有重兵守护,谁也不能保
证,可以使他免于受辱。总督衙门的大门都有被人撤除之说,则何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
难保”,自己就大可不必作托庇于督署的打算了。
“唉!”他顿一顿足,“还是走吧!”
“这才是!二十六计,走为上计。”
走到那里去呢?何如璋想来想去,只有等打听消息的亲兵回来,询明究竟,再定行止。
会馆司事,也不忍逼得太紧,唯有听其自然。
大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渐有鼓噪之势。会馆司事深怕暴民不分青红皂白,会拆毁了
会馆,为了护产,只有挺身而出,安抚大众。
“何大人在这里,不错,不过他马上要走的,他是进城来跟总督、巡抚商量怎么样退
敌?等他派去送信的亲兵一回来,马上就要出城,仍旧回马尾去保船厂。”
“他本来就不该进城来的。”有人大声说道,“厂在人在,厂亡人亡,他倒想想,怎么
对得起沈文肃公,怎么对得起福建人?”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骂何如璋、骂张佩纶、也骂何璟与张兆栋。就在这乱哄哄的当
儿,何如璋的亲兵回来了。
他证实了会馆司事所得的传闻,总督衙门的大门,真的让百姓拆掉了,督标亲兵不知是
不是奉了何璟的命令,未加制止,因而也就未生冲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如璋却不这么想,只是连连叹气:“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张大人倒有下落了。”亲兵又说:“在彭田乡一家绅士那里。”
“喔,”何如璋问道,“你是那里打听来的?”
“是督标的一个千总告诉我的,他去送公文,还见过张大人。”
“那好!”何如璋愁颜一开,“我看他去。你知不知道地方?”
“不知道也不要紧。到彭田乡找到地保问一问就知道了。”
“那就走吧!”何如璋毫不迟疑地,起身就走。
“何大人,何大人!”会馆司事一把拉住他说,“请走这面。”
为了大门口有百姓聚集,愤愤不平,见了何如璋一时忍不住,会做出鲁莽的举动来,所
以会馆司事悄悄将他由一道僻静的便门送了出去。
到达彭田乡已经黄昏,张佩纶正在吃饭,停箸起迎,相见恍如隔世,既亲切、又陌生,
却都有无穷的感慨、委屈和羞惭。
愣了一会,张佩纶想出来一句漠不相干的话:“吃了饭没有?”
“我不饿!”
“我也不饿。”张佩纶说:“里面坐吧!”
两人屏绝仆从,虽非“流泪眼对流泪眼”,但黯然相顾,喉头梗塞,不约而同地摇头长
叹。
“城里情形如何?”
“督署的大门,都让百姓拆掉了,何小宋深居不出。”何如璋答道:“张友山托病不见
人。倒象是我们守土有责了。”
张佩纶也有这样的牢骚。最使他不满的是,得到确实消息,何璟屯不打听打听实在情
形,仓皇电奏,说船局已经失守。不知居心何在?倒要跟何如璋好好商量。
于是他定定神,强打精神,亲手捡起一张纸,递到何如璋手里,是一个致总理衙门的电
报稿,上面写的是:
“孤拔得巴黎信,猝攻我船。铁木雷大小十一艘,乘潮猛击,我守久兵疲,船小援绝,
苦战两时久,坏其雷船一,焚其兵船二。而我大轮一,小轮五,商、艇各船均毁,诸将誓
死,无一登岸,深堪惨恸。法乘胜攻厂,黄超群犹守露厂,击毙法兵官一。无蔽无炮,必不
能支。罪无可谊,请即奏闻逮治。”
电文虽讲究简洁,但这个稿子,念起来非常吃力,见得是张佩纶方寸大乱之下的手笔。
其中也有费解之处,猜不透只好问了。
“‘铁木雷’是什么?”
“是指三种船,铁甲舰、木造兵轮、鱼雷艇,共计十一艘。”
“喔!原来这样解释。”何如璋想了一下说,“幼翁既已自请处分,我当然也一例办
理。”
“不!莪翁,”张佩纶说,“处分是余事。如今最急要的,莫如善后事宜,你应该回船
局去料理。”
何如璋面有难色。细想一想他的话也不错,自己是船政大臣,船局就是自己的“疆
土”,理当固守。张佩纶是会办大臣,主要的是会办战守事宜,仗打过了,打败了,而且他
也自请逮治了,当然可以一切不管。
就在这踌躇之际,张佩纶又提了警告:“莪翁,咎戾已深,罪不可免。如今能补得一分
过,他日多一句话说。你莫自误!”
这是忠告。何如璋想到张佩纶有李鸿章的奥援,总理衙门亦有“小挫可徐图再举”的
话,顿时愁怀一放,精神大为振作。
“幼翁见教得是。”何如璋说,“我明天一早就回局里去。”
听他有此表示,张佩纶略感安慰,“法国兵决不敢登岸,你放心回局好了。”他又恨恨
地说:“可恨各国兵轮多事,来观什么战,不然我可以致敌于死,一雪奇耻。”
“幼翁有什么奇计?”
“我用几条船凿沉了拿河道塞住,法国兵舰出不去,不杀得他片甲不回?只是投鼠忌
器,碍着英美兵舰,真叫我好恨!”
恨事不止此一端,如果朝廷能接纳先发之议,亦决不致一败涂地得不可收拾。想想平日
多所搏击,出言犀利,不给人留丝毫余地,如今自己成了言大而夸,一无是处的马谡,又有
何面目,再见京华旧侣?最可虑的是多年来怨如山积,此刻亲痛仇快之际,那些仇家自然落
井下石,不置之死地不甘心。一念及此,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何如璋的心境比他略略好些,但想到收拾残局的担子沉重,不免气馁。虽想找几句慰人
亦以自慰的话来说,却实在懒得开口,叹口气拖着迟滞的脚步,走向居停替他预备的卧室。
一夜过去,长门炮台传来捷报,有两艘法国兵舰进口,让穆图善打伤了一艘。他原驻离
长门二十里的连江县,从前天下午起,已移驻长门。法国兵舰虽然进出频繁,无奈炮口不能
移动,而法国兵舰已经窥知底蕴,测量射程,改变航向,可以很轻易地避开炮火,所以能守
株待兔打伤它那么一条船,说来还着实难能可贵。
但是,沿岸其他各处炮台,却几乎为法国兵舰扫荡无余。守台官兵,望风而遁,因而法
军可以派兵上岸,用烈性的腐蚀剂,灌入炮口,毁坏炮身。
然而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法军始终不敢登陆。因此,张佩纶和何璟都敢露面了,两人
在疮痍满目的船局见面,商量出奏。
奏稿是何璟带了来的,大意是说,法军曾经登陆,大败而遁,惜乎水师挫败。这表示陆
路有功,水上失利,换句话说:何璟以总督的身分,掌理全省兵马,不辱所命,辱命的只是
专责指挥水师的会办大臣。
“我不能列衔。”张佩纶虽是败军之将,在何璟面前却依然是钦差大臣的派头,“师船
既毁,炮台亦多坏了,我辈如此偾事,如果再粉饰奏报,欺罔之罪,岂复可逭?”
“那,幼翁,”何璟问道,“你说该怎么报?”
“据实奏报。”张佩纶答说,“无论如何这段要删掉。”
何璟想了一会说:“也好。稿子还是我去预备。”
这个会衔的奏折,应该由将军、总督、巡抚、会办大臣一起奏报,辗转会商,得要一些
日子。张佩纶心想,反正责任是推不掉的,倒不如自己做得光明磊落些,接在那个自请逮治
的电报之后,进一步先自陈罪状。
于是强打精神,亲自动笔,拟了个“马尾水师失利,请旨严议逮问”的折子。当然,这
个折子是决不会据实奏报的。
大致论兵力则敌强我弱,论处境则敌逸我劳,而尤其着重在虽有制胜之道,无奈事与愿
违,这取胜之道,就是他一再建议的“先发”。当然,他也必须反复申述明知其不可为而为
的苦心孤诣:“大致六月二十以前船略相等,而我小彼大,我脆彼坚。六月二十以后,彼合
口内外,常有十二、三艘,出入活便,而我军则止于兵船七艘,炮船两艘。臣心以为忧,密
召诸将,以兵不厌诈,水战尤争吸呼,欲仍行先发之计,而诸将枕戈待旦,多者四十余日,
少者亦二、三十日,均面目枯槁,憔悴可怜。加以英美来船,与法衔尾,奇谋秘策,不复可
施。臣知不敌,顾求援无门,退后无路,惟与诸将以忠义相激发而已。”
这段文章,张佩纶整整推敲了一个时辰,方始觉得惬意。言内有退步,言外有余哀,
“先发”的“奇谋秘策”,明明是朝廷不准,却绝不归怨于朝廷,反而说将士“憔悴可
怜”,不忍督责,而“英美来船”又成掣肘,无形中为朝廷不准先发的失策作开脱,当然也
是为保全和局的李鸿章作开脱。然则一切的一切,自都心照不宣了。
接下来是叙开战前的情形:
“当六月下旬,英提督晤何如璋,以调处告,税务司贾雅格,屡函告督臣,又有英提
督、英领事欲调处之说,其辞甚甘,其事则宕,臣亦知其谲诈,无如与国牵掣何?”
这是再一次提醒,非不可先发致胜,无奈英美兵舰成为投鼠欲忌之器。而提到英美调
处,特为指明何如璋与“督臣”何璟,是暗中声明,他不曾与洋人有往来,不负贻误和局的
责任。
然后就要谈开战当日的情况。这一段最难着笔,他只有含混而言:
“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风势猛烈,初二子夜、初三黎明,臣屡以手书饬诸管驾,相机
合力,有‘初三风定,法必妄动’之语。比潮平,而法人炮声作矣!臣一面饬陆军整队,并
以小炮登山,与水师相应,一面升山巅观战。”
这一段是昧着良心说话,他根本未曾“升山巅观战”,所以所叙的战况,多为耳食之
言。而既升山巅,又如何下了山,就不交代了。在说明损失以后,紧接着便抒感想:
“此次法人谲诈百出,和战无常,彼可横行,我多顾虑,彼能约从,我少近援。一月之
久,彼稔知我疆吏畛域,士卒孤疲,复乘雨后潮急,彼船得势,违例猝发,天实为之,谓之
何哉?”
这是表示形禁声格,既非朝廷调度无方,亦非将士不能用命,从上到下,没有人该负战
败的责任,当然他亦不任咎戾。但这层意思,只能暗在内,在表面上,他必须自陈无状。
就是自陈罪状,也必得有一番怨艾之意,来占住身分,他说:“各船军士,鏖战两时,
死者灰烬,存者焦伤,臣目击情形,实为酸痛。臣甫到闽,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敌,材不
足治军,妄思以少胜多,露厂小船,图当大敌,卒至寇增援断,久顿兵疲。军情瞬息千变,
既牵于洋例,不能先发以践言,复误于陆居,不能同舟以共命,损威贻祸,罪无可辞。惟有
仰恳宸断,将臣即行革职,拿交刑部法罪,以明微臣愧悚之忱,以谢士卒死绥之惨。”
“误于陆居”是他避重就轻的巧妙说法,因为以他的职责,等于地方官与城共存亡一
样,师船多焚,一身无恙,未免难以交代。“误于陆居”就表示想与船同殉,亦无机会,再
进一步说,倘或他是住在船上,身当前敌,亲自指挥,或者不致这样一败涂地。错来错去错
在“陆居”,这个“误”字,他自己觉得笔力千钧,莫可移易。
文章做到这里,已经终结,但还有奇峰突起的一段话:
“日来洋商及我军传说,或云法损六船;或云孤拔受伤已死;或云乌波管驾已死;或云
法焚溺近三百人。要之,我军既已大挫,彼亦应稍有死伤,传闻异辞,即确亦不足释恨。
惟此奏就臣所目见,参以各军禀报,不敢有一字含糊,一语粉饰,再蹈奏报不实之罪。”
这就是说,水师虽然挫败,法军亦有相当损伤,有过有功,原可相抵,不过他自责过甚
而已。“即确亦不足释恨”这句话,更是得意之笔,摇曳生姿,妩媚无限。
写完这个折子,暂且不发,到第三天又加一个附片,专陈“陆军接仗情形”。黄超群、
方勋当时早就吓得不敢出头,张佩纶却铺叙战功,大为夸奖:
“伏查船政露厂临河,防护既无巨炮,曲折并无缭垣,实非可战可守之地。此次法人以
大船大炮环攻三日,我军兵单械缺,力实难支,而黄超群等扼险坚持于炮烟弹雨之中,昼夜
并不收队,尚复出奇设伏,截杀法兵多名,卒全船厂,实非微臣意料所及。法船退后,臣查
点机厂料件,偶有遗失,烟筒亦伤其二,各屋千创百孔,而大件机器犹在,船署屹然独存,
黄超群等以兵轮既挫,口不言功,惟水师之失,罪在微臣,船厂获全,功归陆将。”
他这样讳败为胜,一则是表示他与“诸将以忠义相激发”的统驭有功,再则是收买人
心,好为他掩饰弃师潜逃的不堪之状。当然,这个单衔的奏折,他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是与将军督抚会衔的折子不能矛盾,否则两相参看,马脚尽露,就变作弄巧成拙了。
因此,张佩纶又要了会衔的奏稿来,仔细检点,并无矛盾,方始拜发了单衔的奏折。而
京中的电报已纷至沓来,指示战守方略以外,且已明诏对法宣战。
 
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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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得到马尾开战的消息,是在七月初四。仅凭李鸿章一电,语焉不详,情况不明,醇
王非常焦灼。水师失利,固在意中,但法军是否大举登陆,船厂是不是守得住?倘或不守,
福建省城能不能保得住?这些疑问得不到一个确实的解答,便有无从措手之苦。因此,除了
密电沿海各省,见有法国兵舰进口,立即轰击以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由总理衙门分头询
问马尾之战的详细情况。
到了初五,各方面的消息都到了,但说法不一,有的说我军大败,有的说先败后胜,有
的说互有胜负,有的说孤拔阵亡。当然,最应该重视的是张佩纶“自请逮治”的电报。总理
衙门一接到,立刻转送醇王,头一起召见,便即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的脸色,在憔悴之中显得坚毅悲愤,静静地看完电报,轻轻地说了句:“非决
战不可了!”
“法国欺我太甚,决无坐视他们长驱直入之理。”醇王说道:“水师不敌,陆路实在是
有把握的,只要福州能挺得住,一方面重用刘永福,一方面督促岑毓英、潘鼎新赶快进京,
足可牵制法军。为今之计,先要请懿旨,下一个明发,振作士气民心。以我中国之大,土地
之广,人口之众,如果激于义愤,同仇敌忾,上下一心,决没有不能打败法国人的道理。”
“我中国坏的就是人心不齐。不过也不能怪大家,朝廷虽早已拿定了大主意,办事的人
不知是何居心?倒象处处显得情屈理亏,不敢跟法国决裂似的。这一来,外面当然摸不透朝
廷的意思,难免迟疑退缩。”慈禧太后冷笑着说,“总理衙门的人倒是不少,一人一个主
意,自己没有定见,人家当然得寸进尺,步步逼了过来。咱们的洋务实在没有办好!”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自有总理衙门以来,就没有振过国威。”醇王的言外之意,
依然在攻击恭王,“其实,洋务如果责成李鸿章办理,倒还省事。”
“这话,眼前先不必去说它。如今既然决战,筹兵筹饷,该有个打算。”
“是!”这一层,醇王当然有过打算,“与法开仗,重在陆路,福建军务,仍旧非起用
老成宿将不可。左宗棠威望久著,福建的情形也熟,臣觉得不妨让他到那里去督师。”
“左宗棠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能管用吗?”
“这无非借重左宗棠的威望,在南方坐镇。另外当然要派人帮他,漕运总督杨昌濬是左
宗棠得力的旧部,可以派他帮办福建军务,督勇援闽。”
“当然。”慈禧太后点点头,“要派左宗棠到福建,当然得派杨昌濬去帮他。此外,鲍
超、杨岳斌都可以起用。”
“是!”醇王答道,“一开战,兵饷两事,头绪很多,请皇太后饬下军机,与臣会商详
奏。”
战守大计可以凭慈禧太后一言而决,如何战、如何守,自然要靠醇王去筹划。亲贵中,
醇王一向有知兵之名,加以他很佩服左宗棠,也知道倚重李鸿章,自会向他们请教咨询,斟
酌尽善,所以她很放心,只是有句话却不能不说。
“何璟在福建七年,炮台也修了不少,何以这么不经打?张佩纶也很能干,何以一开仗
就败成这个样子?虽说轮船、大炮不及人家,如果谨慎小心,也不见就能让法国人占了便
宜。如今前方的情形还不十分清楚,而且也正在用人的时候,不便查办。不过,丧师失地,
不是小事,朝廷纪纲,更不能不顾。该怎么办才合适,你们也得拿个办法出来。”
“是!”醇王答道,“大敌当前,自然以收揽民心,合力御侮为顶要紧的事。至于疆臣
守土,责有攸归,等马尾开仗的情形,有了详细奏报,必得要论是非、定功罪。朝廷纪纲所
系,臣断断不敢徇私,不过眼前务必要求皇太后恩典,暂置不问。”
“我原是这个意思,只要你记住了就好。”慈禧太后又说,“你下去赶紧找左宗棠商量
吧!下午再递牌子。”
醇王退出养心殿,立刻派侍卫分头通知,到适园聚会。等他回府,奉召而至的王公大
臣,已接踵而至,一共四个人:礼王、奕劻、孙毓汶、许庚身。
“左季高呢?”醇王问道,“他不来怎么行?”
“左侯两天未到军机了。”孙毓汶答道:“我派苏拉去请,左侯说是‘在家听参’。”
“听参!”醇王诧异,“谁参他?为什么?”
“延树南上了个折子。万寿节那天,左侯没有随班行礼,延树南上折纠参,奉旨:左宗
棠交部议处。”
“这也是小事。唉!”醇王痛心疾首地,“国事糟到如此,还讲这些虚文小节?书生不
懂事,真正可恨。左季高也是,何必为此小事闹脾气,落个不识大体的批评,何必?”
“这倒也不能怪左侯。”许庚身比较公正坦率,说话不象孙毓汶那样暗含着阴损的意
味,“他没有随班行礼,自然是失仪,但也是起跪不便之故,壮年戎马,腰脚受损,老来不
能跪拜如仪,平心而论,亦有可原。延树南借题发挥,说他骄蹇,甚至斥之为‘蔑礼不
臣’,持论未免太苛,而且也真是不识大体。王爷请想想,以左侯的功勋,说他‘蔑礼不
臣’,不就说他恃功而骄,要造反了吗?这话在雍乾年间,非同小可,就拿今天来说,若是
认实了‘蔑礼不臣’这句话,也是‘大不敬’的罪名,如何处置,律有明文,请问王爷,是
摘他的脑袋,还是充他的军?就算格外加恩,也得革职,能这么办吗?不能这么办,就变成
纪纲失坠,所以说来说去,他这个折子,只顾自己逞快,实在是让朝廷为难。”
“星叔的议论很公平。”醇王说道,“如今得想个法子,替此老平气。我今天已面奏
了,仍旧要请他到福建督师,倘或以此芥蒂,托病不出,如之奈何?”
“要驳延树南这个折子很难。因为……。”
因为延煦官居礼部尚书,大臣失仪,据实纠参,是他礼臣分内之事,即令措词失当,旁
人亦很难说话。孙毓汶解释了原因,却又下了一个转语,认为只有一个人,身分地位不同,
有资格纠正延煦。这个人就是醇王。
“如果要我说话,我一定说。”醇王慨然答道:“同治初年,五爷掌宗人府,乱出些花
样,叫人受不了,当时我忍不住上了个折子,上头还说我措词太偏激。不妨引用这段故事,
为左季高说两句公道话。星叔,就烦您动笔。还有,宣战的旨稿,不知道带来了没来?”
“带来了!”
许庚身将一份底稿交了出来,退到一边去为醇王拟折,先找来一份邸抄,细看了延煦的
原折,略略构思,提笔写道:
“内阁奉上谕:延煦奏:六月二十六日万寿圣节行礼,左宗棠秩居文职首列,并不随班
行礼叩拜,据实纠参一折,左宗棠着交部议处。钦此。臣初以为纠弹失仪,事所常有,昨阅
发下各封奏,始见延煦原折,其饰词倾轧,殊属荒谬。
窃思延煦有纠仪之职,左宗棠有失仪之愆,该尚书若照常就事论事,谁日不宜?乃借端
訾毁,竟没其数十年战阵勋劳,并诋其不由进士出身,甚至斥为蔑礼不臣,肆口妄陈,任情
颠倒。此时皇太后垂帘听政,凡在廷臣上之居心行事,无不在洞烛之中,自不能为所摇动,
特恐将来亲政之始,诸未深悉,此风一开,流弊滋大。臣奕譞于同治年间,条陈宗人府值班
新章,虽蒙俞允所请,仍因措词过当,奉旨申饬,今延煦之疏,较臣当日之冒昧不合,似犹
过之。谨恭折陈奏。”
写完递给醇王,他认为措词得体,深为满意。随即交代誊正呈递。然后继续推敲那道宣
战诏书的文字。
这道诏书,乃是“晓谕天下臣民”,面面连篇累牍,指责法国无理,一直叙到马尾之
败,申明不能不宣战的苦衷,说是“若再曲予含容,何以伸公论而顺人心?特揭其无理情
节,布告天下。”接下来便是激励各省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奋勇立功。其中特别提到刘永
福:“该员本系中国之人,即可入为我用,着以提督记名简故,并赏戴花翎。统率所部,出
奇制胜,将法人所占越南各城,迅图恢复。”
此外,照例声明“通商各国,与中国订约已久,毫无嫌隙,断不可因法人之事,有伤和
好。”谆谆叮嘱,务必保护,而以“当体朝廷保全大局至意”这句话作结,暗示名为宣战,
其实仍有谈和的余地。
宣战诏书中值得推敲之处还多,但调兵遣将,犹有许多大事要筹划,也就只能草草定
稿。而就在这时候,陆续又已送来好些军报,大都由北洋转递,其中最要紧的两件,一件是
张佩纶打给李鸿章的电报,说“炮台一路洗平,闽必不守,纶必不归”,表示与福州共存亡
的决心,李鸿章加了一句话:
“徒为焦急。”
另一件是上海道邵友濂的电报,他从洋人那里打听到一个相当可靠的信息,孤拔“拟率
船往他处,闻志在北洋。”这两个电报合在一起来看,令人无从判断,法军的真正意向,究
竟是在攻占福州,“据地为质”来勒索兵费,还是大举而北,直叩京畿?
但不论如何,福州势急,北洋势缓,目前当然救急为先。醇王对于张佩纶的“纶必不
归”那句话,颇感欣慰,认为有此必死的决心,则诱敌登岸,深入内地,可以相机聚歼,即
令起初仍旧受挫,亦无大碍,只要援军接得上,终可反败为胜。
军务部署只有许庚身最熟悉,当时提出建议,一面起用鲍超,尽速召集旧部,添募新
兵,由四川总督丁宝桢负责筹饷征船,送鲍超所部,自大江东下,到江西起岸待命,一面改
派帮办广东军务的张树声星夜援闽。同时电饬两江总督曾国荃,不论在那一项公款中,立即
提用二十万银子,解交福建,作为援闽客军的军饷。
谈到这里,已经过午,醇王又匆匆赶到宫中,“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当天便有两道
“明发”,一道是宣战诏旨,另一道是准了醇王的奏,将延煦“交部议处”,有了这道上
谕,对左宗棠才有交代。这天夜里由许庚身衔命亲访,面述朝廷倚重之意。左宗棠一则受不
了孙敏汶他们多方排挤的闲气,再则亦不服老,三则一向以诸葛武侯自命,当此“危急存亡
之秋”,正是“鞠躬尽瘁”之时,一口答应:“到福建去打法国鬼子。”
宣战诏书不但见诸邸抄,而且上海的《申报》,已经全文发布,通国皆知,可是并没有
激起什么同仇敌忾的义愤,只惹起清议的纷纷指责。
第一个受指责的是张荫桓。他以佐杂出身而能置身于枢要之地的总理衙门,本就为正途
出身的朝官所歧视,而他本人又自恃才具,颇露锋芒,因而与同官又不和睦。当然,最令卫
道的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的是,与李鸿章互为表里,力持和局,在有些人看,向洋人求和,
就是秦桧、贾似道。如果和局真能保全,也还罢了,谁知千回百折,一再委屈,结果仍招来
法军的“暗算”,马尾一仗,师船全毁。既然如此,何必自取其辱?倘或不是求和,耽误了
辰光,趁法军援师未东来之前,毅然决战,则先下手为强,局面就全不相同了。
因此,张荫桓成了众矢之的。此外久办洋务的周家楣、李凤苞、马建忠、盛宣怀,亦无
不令人切齿,意想不到的是,阎敬铭亦大受其谤,因为他亦是主和的巨擘,虽然老病侵寻,
请假已久,却仍有人不放过他。
弹劾张荫桓的人很多,有一个是内阁学士徐致靖,他中进士是抄了张之洞中解元的一篇
八股文,但却骂张荫桓是“洋厮”之后。另外一个是山东曲阜的孔宪穀,官拜浙江道御史,
指参张荫桓私自写信给上海道邵友濂,表示法国如索少许赔款,不妨允许为泄漏朝旨。慈禧
太后听得有人提到对法赔款,就会冒火,因而令饬总理衙门“明白回奏”。
复奏说致上海道的电信,是公同商办,并非私函。这一下使得本来就对总理大臣大半不
满的慈禧太后,越发生气,除去当时请病假及出差的阎敬铭等人以外,其余连奕劻在内,共
有九个人,一起交部议处。
就在这时候,有个山东籍的御史吴峋,上折严劾阎敬铭,说他“执拗刚愎,怙过任
性”。慈禧太后及醇王对阎敬铭都很敬重,所以吴峋反受申饬。但总理衙门其余的大臣,就
没有阎敬铭那么好的运气了,慈禧太后一下子换了六个。事由张荫桓而起,受连累的人,自
然都恨他,其中最冤枉的是翁同和的门生周德润,在总理大臣中几乎只有他一个人是主战
的,结果也跟主和派一样,退出总理衙门,未免出人意外。
出人意外的事还多。第一件是福州军务的部署,左宗棠以大学士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
军务,穆图善和杨昌濬为帮办军务,何如璋内召,这都还在意中,奇的是以张佩纶接替何如
璋,兼署船政大臣。
第二件是以邓承修充当总理大臣。这位号称“铁汉”的言官,一向以搏击为能,从不曾
听说他懂洋务,而居然会入值总理衙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于是有好事的人去打听,才知道他这个总理大臣是由一个奏折上来的。这个折子中大谈
方略,共陈三策,他认为法国所恃者,不过越南,如果师分三路攻越,法国自救不暇,就决
没有力量再侵扰福建、台湾。这是上策。
中策是分兵而守,敌至则战,敌退不追,虽然师老饷糜,但我军如此,法军亦是如此,
利害相共,不算吃亏。至于顾虑道路阻隔,粮饷不继而不敢言战,则非但不是下策,简直可
说是“无策”。
这套话,在慈禧太后觉得非常动听,特意问到醇王。醇王已经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慈
禧太后说好,不敢驳回,亦不知道如何驳回。因而承旨派邓承修入值总署,而且就拿他的三
策,作为指授方略的根据。
不过整个局势仍是混沌的,法国军舰虽已退出闽江口,但动向不明。据说法国政府与孤
拔的意见不一,孤拔极力主张北进,先占芝罘,再占威海卫和旅顺,直接向北洋挑战,而法
国政府不愿扩大战事,尤其不愿意使李鸿章为难。这就是朝廷对李鸿章不但没有丝毫责备,
而且继张之洞和曾国荃真除以后,实授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的道理。
主和的阎敬铭不曾被参倒,主和的李鸿章恩眷益隆,而主战的周德润却退出了总理衙
门,这些令人迷惑的举措,显得慈禧太后似乎并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而醇王似乎对开战也
没有可以致胜的把握。
于是美国公使杨约翰,第四次出面调处中法纠纷,中国方面的交涉对象是李鸿章。
距马尾之战,已将匝月,福建的京官,大都接到了家信,信中都谈到了马尾之战。
于是一百多京官在会馆集议,连上两个公呈,第一个痛击何璟和张兆栋,第二个专为张
佩纶而发,由籍隶福建长乐的翰林院编修潘炳年领衔,请都察院代呈。
军机处自然早有消息,为了平息公愤,在八月初一先下了一道上谕:
“闽浙总督何璟,在任最久,平日于防守事宜,漫无处置,临时又未能速筹援救,着先
行革职。福建巡抚张兆栋,株守省城,一筹莫展,着交部严加议处。
船政大臣詹事府少詹事何如璋,守厂是其专责,乃接仗吃紧之际,遽行回省,实属畏葸
无能。着交部严加议处。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统率兵船,与敌相持,于议和时屡请先发,
及奉有允战之旨,又未能力践前言。朝廷前拨援兵,张佩纶辄以援兵敷用为词。迨省城戒
严,徒事张皇,毫无定见,实属措置无方,意气用事。本应从严惩办,姑念其力守船厂,尚
属勇于任事,从宽革去三品卿衔,仍交部议处,以示薄惩。福州将军穆图善,驻守长门,因
敌船内外夹攻,未能堵其出口,而督军力战,尚能轰船杀敌,功过尚足相抵。着加恩免其置
议。
嗣后闽省防务,左宗棠未到以前,着责成穆图善、杨昌濬、张佩纶和衷商办,务臻周
密。”
这道上谕是连张佩纶的原奏,一起明发的。福建京官,一看大哗,因为张佩纶所奏报的
情形,与各人家信中所说的情形,大不相符。
于是除了公呈以外,福建崇安籍的吏科给事中万培因,单衔上奏,案由是“为闽省诸
臣,讳败捏奏,滥保徇私,仰恳收回成命,并请迅派大员,驰往查办,按照军律,亟置重
典,以伸公愤”。其中指出“七可疑”:
“初三之战,以臣所闻,何如璋有隐匿战事之事,张佩纶有不发军火之事,又有遣魏瀚
往缓师期之事,堵在照会以前,其可疑一也。
水陆各营之师,以臣所闻,轮船惟福星等四船,死战属实。艺新船小逸去,伏波自凿,
扬武并未开炮,余船纵火自焚。陆军则方勋所部潮勇先溃,而黄超群一军,乘乱入学堂、广
储所、机器房等处,抢掠殆尽。其可疑二也。
敌船被毁之数,以臣所闻,敌以八船入马江,仅用三船来攻,开巨炮七,我船已相继
沉。惟福星曾击坏其鱼雷船一。
其可疑三也。
方勋、黄超群拒敌之事,以臣所闻,敌攻马尾后,次日复击船厂,轰坏铁厂,烟筒半
折,船槽微损,即下船出攻长门。是时,方勋不知何往?黄超群已于初三日退入后山,但窜
而未溃耳!其可疑四也。
闽安、馆头等处之战,以臣所闻,炮台各军,闻炮即鸟兽散,敌遂上岸,用镪水裂炮,
掷火药以燔民居。苟不上岸,炮何由裂?其可疑五也。
何如璋之回省,以臣所闻,何如璋预雇舆夫为逃计。六月初二日法人演炮,何如璋短衣
大堂呼舆,众白为空炮乃返。初三,闻炮即从后山遁,是夜奔快安,复奔南台洋行,晨始入
城,以便服戴顶帽坐竹兜中,所到众噪逐之,乃四出狂窜。
其可疑六也。
张佩纶之驻厂,以臣所闻,初三日,张佩纶徒跣走雷雨中,夜奔鼓山下院宿,以苇荐席
地坐。迟明奔出后彭田乡,遣弁向城内巨绅家假絮被,匿累日不出。初四,敌攻厂时,张佩
纶方由鼓山入彭田,何守厂之有?其可疑七也。”
这“七可疑”虽然传闻异辞,但与潘炳年领衔的公呈合看,可信之处就多了。此外,万
培因也谈到“洋人之论”:
“臣闻洋人之论,谓法兵之闯马江,驶入绝地,有必败之道三,地本内港,只须以船摧
船,法舰必全沉,此上策也。以四号炮船,护以夹岸陆军,法兵尽为炮的,敌必不能上岸,
此中策也。尽驱兵船以驻上流,只以本地小船,装置火药等物,顺流蔽江而下,加以陆军火
罐火药,夹岸抛射,法当大窘,此下策也。”
这些纸上谈兵,不一定有人懂,但说张佩纶“阳主战以排和,阴实望和而怯战”,却是
一针见血之论。
 
不过参得虽然厉害,帮张佩纶讲话的人也很多,这完全是二李——李鸿章和李鸿藻的关
系。有人说,张佩纶屡有“先发”的建议,朝廷为保全和局,又恐误伤他国兵船,引起意外
纠纷,所以不曾允许。说起来,此人还是有才具的,人才难得,不妨责以后效。
又有人说,张佩纶到福建不久,情形不熟,布置欠周,情有可原。其中最有力的辩解,
直接来自李鸿章,他说:“福建的炮台,兵轮不足以抵御法军,本在意料之中。福建的炮
台,不知如何做法,听说炮口完全向外,所以法国军舰,可以由内而攻,这是“失势’”。
炮台不能转动,是他的同年何璟的“七年经营”,李鸿章早就知道,故意说是“不知如何做
法”,无非为了庇护张佩纶,只好“嫁祸”老同年。
他又说:“中国兵轮开办未久,船不如人家的精坚,操练不如人家的纯熟,断难抵敌是
中外尽人皆知的事。”这段话既为张佩纶卸责,亦为他自己解释,何以必须委屈求知?
谈到醇王所一直主张并希望的“诱敌登岸,设伏出奇”,他认为必须有后膛枪、后膛炮
才谈到此。而各省都没有后膛枪,“后膛轻炮”亦很少,徒恃肉搏,难有把握。而置备后膛
枪炮,甚费财力,北洋累年经营,勉强算有了规模。这意思是不可深责闽军守厂不力。
以下又论南洋的战备,说长江水宽而深,是用水师之地,吴淞、江阴等处炮台,亦坚固
可用,但是“敌船虽或受炮击损,其机器皆在水线下,仍可驶行。”接着他引用前两年由北
洋衙门翻译印刷的一本《防海新论》,其中所叙美国南北战争的战例,证明他不是欺骗没有
见过兵舰的人。
至于谈到布设水雷,确为“阻河”最得力的利器,但马江宽至十余里,甚至数十里,何
能遍设。总而言之,他的意思是,马江战败,不是张佩纶的责任。而就此刻来说,什么地方
也不能阻止外国军舰侵入,更不能与外国军舰对敌。
就为了这些理由,使得慈禧太后除了黯然长叹以外,无话可说。当然,张佩纶的责任不
能不追究,左宗棠就要到福建去了,正好派他就近查办。
议和的事,倒象有转机了。杨约翰特地由北京到天津去看李鸿章,说接到美国京城来的
电令,法国已要求美国出面调停。美国的意思,中国如果肯让步,法国亦必采取同样的步
骤,在相互让步之中,总可以想出一个顾全彼此体面的办法。杨约翰又表示,他是专诚为此
事而到天津来的。言外之意,中国须看调人的面子。
中国如果让步,自然多少要赔兵费,而煌煌上谕,已经剀切告诫,凡有主张赔偿的,一
定治罪。所以李鸿章的电文中,根本不敢提兵费二字。
总理衙门当然不敢转奏。同时对法国求和的诚意,亦很怀疑,因为据上海、香港、福州
等地来的电报,孤拔可能顾虑马江沉船塞口,归路断绝,不敢在福州登陆,却有窥取基隆的
模样,增援的船只之中,有一艘载有挖煤机器,更为意在基隆煤矿的明证。
果然,八月十三,孤拔第二次攻击基隆。
第一次是在马尾之战二十天前的六月十四。孤拔率领战舰六艘,载陆军三千,直到基
隆,分舰三艘,窥台湾四大港之一的沪尾——淡水港。
台湾的防务,共分五路,大甲溪到苏澳为北路,由提督曹志忠领兵四千防守,最近增
防,调福建陆路提督孙开华率领所部三营,专责防守台北府。此外又有章高元的淮军,杨金
龙的湘军,章、杨二人亦都是提督,加上刘铭传一共是五颗红顶子守台北到基隆这一线。
六月十五,孤拔一面开炮轰击,一面派兵一千登陆,曹志忠、章高元力战却敌,阵斩法
军中队长一员,士兵一百多,夺获联队旗两面。法国陆军后退登舰时,掉在水中溺死的亦不
少。于是孤拔请税务司出面,邀请刘铭传登舰相会,刘铭传峻然拒绝,第一次攻台之战,不
了了之。奏报到京,特发内帑三千两犒赏。
刘铭传幕府中有个专管海关,兼与洋人打交道的洋务委员,名叫李彤恩,人很能干,认
为淡水港水道宽阔,“红毛城”上的五尊旧炮,毫不管用,等于无险可守,因而提出塞口的
主张。
驻淡水的英国领事,得到消息,提出坚决的反对,他的理由是秋茶已经上市,如果港口
封塞,船只无法出入,秋茶不能出口,影响英国的商务。
李彤恩不是轻易能让洋人吓倒的人,当反复争辩,不得要领时,李彤恩要求英国领事担
保,法国军舰不会从淡水港入口。这下算是难倒了对方,照原定的计划,沉下几条船,塞住
了淡水港口。
就因为这明智的一着,孤拔卷土重来,就不容易占到便宜了。
法国兵舰十一艘,由原驻马祖澳的孤拔,亲自率领,是八月十二到基隆外海的。清晨两
点钟,法军五百人由仙洞地方登岸,与曹志忠的重庆中营相遇,展开激战。章高元接到报
告,率领两百多人赴援,法军不敌,因为道路迷失,被困至日中,又死了一百多。
这时的刘铭传,正在基隆炮台督战。相持不下之际,谍探来报,法国兵舰五艘将到淡
水。刘铭传下令收兵,回救离台北三十里的淡水。
“省帅,”曹志忠疑惑地问:“这不就是把基隆丢掉了吗?”
“不要紧!”刘铭传说,“我自有道理。你那里抽三百人,跟林朝栋一起守狮球岭。”
林朝栋是彰化巨族,名将之后,他的父亲就是林文察,咸丰八年,捐饷助军,授职游
击,留福建补用。以后领军转战浙东各地,积功升到福建提督,同治三年在漳州阵亡,諡刚
愍,在本籍及漳州建有专祠。
林朝栋以骑都尉的世职,捐了个郎中,在原籍做绅士,平日急公好义,深得地方爱戴。
中法交涉破裂,战火将起,林朝栋招募了五百人,自备两个月的粮饷,去见刘铭传,愿意防
守一方。刘铭传自然嘉许,立刻拨给军械,指定基隆以南的暖暖,作为他的防区。此时又负
起扼守狮球岭,严防基隆弃守以后的法军南侵的重任。
当然,刘铭传弃基隆是有道理的,第一、外海没有兵舰,炮台又不中用,日夜受法舰炮
轰,徒然挨打,兵打光了,基隆还是守不住。第二、淡水港塞口以后,法舰不能深入,炮轰
的威胁可免,孤拔如果不死心,派军登陆,则正好迎头痛击。第三、是因为南北洋对援台一
事,或者不甚起劲,或者口中喊得起劲,并无实惠,等基隆一失,朝廷必起恐慌,严旨督
饬,后援方始会来。这最后一层用意,孙开华等人,自然是无法了解的。
回到沪尾,重新部署防务。以孙开华专守淡水炮台,章高元和刘铭传的侄孙刘朝枯分布
沿海一带,此外还有士勇一营计五百人,埋伏在北路山间,这一营士勇是李彤恩招募来的。
刘铭传奉旨防台,朝命准许自行募勇,增强防务,刘铭传便委派候补道充任洋务委员的李彤
恩,专司其事。
李彤恩办事很实在,贴出布告以后,自己在招募公所坐镇,只见应募的小伙子,纷至沓
来,应接不暇,便也下手帮忙。百忙中一眼瞥见一个人,似乎面善,此人皮肤白皙,面貌清
秀,而眉目之间带着点娘娘腔。定睛细望,想起来了,是唱歌仔戏的小旦张阿火。
“阿火!”李彤恩问道:“你来干什么?”
“李大人!”阿火笑道:“我来投军。”
“投军!你开什么玩笑?”李彤恩说,“你也懂得打仗?”
“打仗不要懂的。我不想做夷人,穿夷装,自然就会跟他们拚命。”
李彤恩大为惊异,想不到演惯佳期密约,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不尽闺中哀怨的张阿
火,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再跟李大人说吧,我也不是冒冒失失,闹着好玩的。说到打仗,我是头一回。不过,
我想法国人也不会比野猪再凶吧!”
“喔!我懂了,你喜欢打猎?”
“是!”阿火手一指,“这些都是!”
李彤恩往外一望,只见十来个精壮少年,口嚼槟榔,嘻开一张血盆似的嘴,都望着阿火
发笑。李彤恩立刻就中意了。从咸丰初年以来,招募乡勇,都遵循曾国藩的成法,而曾国藩
又师戚继光的遗规,务取一双泥巴腿的乡农。此辈假以时日,可以练成一支经得起败仗的劲
旅,但诚朴有余,机变不足,训练起来很吃力,尤其不能指望他们救急。这些猎户,年轻力
壮,又会用火器,稍用兵法部勒,便可上阵,岂不大妙?
于是李彤恩欣然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是从小在一起玩的弟兄。”张阿火答道,“他们听说我要来投军,都愿意跟我一起来
玩玩。”
“玩玩!”李彤恩笑了,却又正色告诫:“这不是好玩的事。”
“我也这么说。不过他们还是愿意来玩玩,大不了玩掉一条命。”
“肯玩命还怕什么?”李彤恩察言观色,对张阿火刮目相看了。市井中原有奇人,张阿
火必是讲义气,重然诺,为一方的侠少,因而便又问道:“阿火,你能招多少人来?”
“千把人总喊得到。”
“都是猎户?”
“也有打渔的;也有种田的;也有做生意的。”
“都听你的话?”
“都是我的弟兄。没有什么事讲不通的。”
他虽是不矜不伐的神态,李彤恩却到底还不敢冒失,想了一下说:“你去招五百人来。
要个个管用,这五百人就归你统带,我先给你请一张‘五品军功’的奖札,等立了功,保你
做官。”
“官倒不要做,只要打退夷人就是了。”张阿火问,“招五百人容易,从山上下来,得
有住的地方……。”
“这你放心。我点了人数,马上发号衣、发饷,自然也要拨地方给你安顿。”
张阿火欣然应诺,当天就回山。在淡水西北的竹仔山,一呼百诺,来了有七八百人,挑
成五百,大多是猎户,带着土枪下山,直奔台北,守城的兵不敢放他们进城。张阿火倒也很
讲理,留他的弟兄在城外,单身去见李彤恩复命。
李彤恩细问究竟,听说都来自基隆、淡水之间的山中,这支士勇,先得地利,已为胜人
一筹。等到出城亲自编点,益发觉得是一支堪以大用的新锐之师,所以逐一抚慰,异常殷
勤。张阿火和他的弟兄们便益发起劲了。
“阿火!”李彤恩说道:“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象你这样子向上心切,很快就可
以立功做官,你的名字要不要改一改?阿火是小名,将来报到朝廷,不大好听。”
“那就请李大人给我改一个。”
李彤恩想了一下说:“改名李成好了。姓张就是张李成。”
李成之“李”是李彤恩,李成之“成”是成功,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张阿火
由于李彤恩的识拔而能成功,或者也可以说是成全。总之张阿火是非常珍惜这个新得到的名
字。
在李彤恩,亦觉得这是一大快事,又看到张李成约束部下,言必信,行必果,更有喜出
望外之感。得意之余,喜孜孜地去报告刘铭传。
刘铭传正在苦恼。兵既不足,械亦不精,见到李彤恩,正好发一发牢骚。这也难怪他,
驻扎台南的台湾道刘璈,是左宗棠的嫡系,而他与李鸿章的关系,尽人皆知,左李不和,势
如水火,因而刘璈对巡抚衔的长官刘铭传,并不买帐,四十营防军倒有三十一营摆在彰化以
南,自加节制,对北面的粮饷接济,亦是多方拖延。如今基隆已失,台北府岌岌可危,长官
向部属求援,而刘璈居然置之不理,刘铭传如何能不气恼?
“南北洋三次增援,不过六百人,连以前调到的,总计亦只一千三百人,章营只有两百
余人。怎么得了?”
当然,还有孙开华、曹志忠两军,不过孙曹是湘军,而且出身霆军,尹漋河之役,鲍超
与刘铭传失和,因而霆军与铭军一向是死对头。现在刘铭传对待孙、曹二人,虽然刻意交
欢,但内疚于心,总觉得格格不入,所以有意不提这两个人。
李彤恩当然知道他的心病,实实在在是心病,孙、曹二人对于当年的嫌怨,已经淡忘,
曾经在李彤恩面面有过表示,此时正好用来劝慰刘铭传。
“省帅怎么不提孙曹两位?”李彤恩故意这样问说。
“老兄不是明知故问?”刘铭传苦笑着答说,“他们两位总算捧我的场了,我又何敢苛
求?”
“如何谈得到苛求?大家在一起,生死以之,祸福相共,省帅如果心存芥蒂,反倒小气
了。”
“那里?老兄这番责备,我可不认。我是怕人家心存芥蒂。”
“不!适得其反。孙曹两位,都以为省帅原是推诚相与,但太客气了,反让他们有见外
之感。”李彤恩说,“我看省帅还是脱略虚文,该如何便如何的好。”
“真的?”刘铭传惊喜地问,“他们真的有过这样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省帅面面瞎说?”
刘铭传决定接纳李彤恩的建议,唤一名亲兵,去请孙开华、曹志忠来议事。相见携手,
特致亲切,加以李彤恩从中穿针引线,极力拉拢,十几年的嫌隙,到此才真的涣然冰释。
然后商定了诱敌之计,各自返回防区,准备迎敌。
到了八月二十清早,淡水口外的法国兵舰开炮大轰,不下数百发之多,然后法国陆战队
八百人,在炮火硝烟掩护之下,分乘小艇,强行登陆,目的是想占领炮台。
首当其冲的是孙开华的三营,中右两营在前,后营接应,短兵相接,各尽全力。孙开华
所部吃亏的是枪械不如法军精良,看看有抵挡不住之势,而午潮初涨,却又有后援的法军,
继续涌到。
于是埋伏在后山的张李成一营出动了。五百人分成两队,第一队两百五十人,打扮象是
野人,散发赤身,口喷大嚼槟榔而生的红沫,到达炮台前面临水的斜坡上,一字排开,卧倒
在长可及胚的野草中,右足屈起,左足跟搁在右膝盖上,揸开脚趾,枪管就搁在当中,静静
等待。
后援的法军,乘潮上坡,端着枪直往上冲。张李成屏息以待,看看距离够了,朝天放了
一枪,这是“号炮”,二百五十支枪应声而发,法军立刻就倒了几十。未倒的不知弹从何
发?相顾错愕之间,草丛间又来了一排枪,打死了好几十。
这一下,法军不能不后退了。然而还有伏兵,张李成的另外一队,两翼包抄,直逼面
前。法军抢艇退去,其时正当落潮,小艇胶着在沙滩上的很多,退走不及,又死了好些。
孙开华的部下,见此光景,士气大振,奋勇肉搏,冲动了法军的阵脚。孙开华身先士
卒,阵斩法国军官一名,夺旗踏阵,终于将法国兵驱出淡水口外。
在口外,有日本海军大佐东乡平八郎率领兵舰在观战,在山上,有英国商民用望远镜在
了望。这一仗打得不坏,法军伤亡惨重,还被俘了十四人,英国人大为喝采。
但是十四名战俘为孙开华下令枭首,亦为英国商民所亲眼目睹,认为中国军队违反万国
公法,提出抗议。刘铭传当然置之不理,飞章奏捷,盛道孙开华的战功,请求破格奖赏。
提到张李成,只有一句话:“领队袭之”,但保奖却不没其功:“五品军功张李成,拟
请以守备尽先补用,并赏戴花翎,并加都司衔”。
十二天以后,孤拔布告封港,北起苏澳,南至鹅銮鼻,一共三百三十九海里,禁止所有
船只出入。航行限在距岸五海里以外。
这一来,商货断绝,文报不通,台湾日用所需,除茶米以外,无一不缺。当然,各国的
商务亦大受影响,尤其是英商的贸易停顿,损失最重。
朝廷得报,大为焦急,但亦只有以严旨命令南北洋选派铁甲快船,多带兵勇器械,星夜
驰援。而南北洋一共只有五分厚的铁甲船五只,何敢闯关?就算敢闯,这些小船上也载不了
多少兵。所以李鸿章决定趁此机会,逼一逼朝廷,回心转意,重新谈和。只是不敢明言,只
用“另设他法,解此危困”之类的话,旁敲侧击。
因此,刘铭传由厦门转发的电报,到达北洋,转给总理衙门时,李鸿章往往加以增删,
张大其词。台湾海口不过封锁了两天,他就这样电报:
“顷刘提督初三由厦门转电,初二日法又到船六只,在台北者不下二十只。上月二十八
日,法四船扰台南、澎湖,存亡无信,富绅多举家逃走,士勇已募五千余,无器械不受约
束,不能御敌,徒索饷闹事。土匪四起,疫疠不止,日有死亡,能战者不足三千人。敌势甚
大,日内必有恶战,如十日外无电到,北不保。传同将士惟拚命死守,保一日是一日,现在
洋火药已缺,食盐无来,百姓扰乱,饷路亦阻,台局不堪设想,可为痛哭,请转电总署。”
李鸿章转发了这个电报,自道亦为“痛哭流涕”。其实电文中他加上了许多显而易见的
假话,既然法国封锁,“富绅多举家逃走”又往那里去逃?刘铭传自己说过,在官绅中“有
可用者,无不广致礼罗”,所以除林朝栋自成一军,扼守狮球岭以外,台北板桥的林维源捐
饷二十万两;新竹绅士林汝梅招募练勇二百人,自筹两个月的粮饷,协守海口;基隆与台北
接壤之处,由武举人王廷理、周玉谦捐款募勇三百人,据险防堵。此外量力捐助兵饷的也很
多,绝少举家逃走的情形,就是逃,亦不过由前线逃到后方,由法国所占据的基隆逃到台北。
当然,希望谈和的,不止于李鸿章,在台湾有贸易利害关系的各国,亦希望中法罢兵议
和。特别是英国,因为台茶不能出口,约会驻英公使曾纪泽,打算出面调解。
英国调处的条款,一共四件,主要的是要求中国履行天津条约,劝请法国不索赔偿,撤
出台湾海口。这些条款,对中国可算有利,但是醇王跟总理大臣都不敢答应。结果提出对案
八条,要修改天津条约;要在镇南关外设官;要法国不用保护越南的名义;要法军退出基
隆,……最后一条是:“中国不索赔款,如法有不允之条,应先赔偿中国损失。”
这是南辕北辙,自然谈不拢。同时法国又向作调人的英国提出条件:中国完全履行天津
条约,法军占据台北,直到中国允赔兵费,方始退出。这当然更谈不拢了。
 
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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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凶险,和战两难,军机处及总理衙门当政的王公大臣,除了极少数的孙毓汶之流,
依然能够好官自为以外,其余的都觉得肩头沉重,心头郁闷,渴望着能够有人分担艰巨,打
开困境。
而在言路方面,早有人在批评,醇王实在不如恭王。这话在醇王当然听不到,但许庚身
和阎敬铭等人,却很重视这些舆论,不过这是大大的忌讳,自然只能藏诸心底,即使在最亲
近的人面前,亦不能透露。
如今又不同了,至艰至危的局面,百孔千疮,一时俱发,外面全靠一个李鸿章左支右
应,极力撑持,朝中是连醇王自己都觉得这副千斤重担,实在挑不动了,一再向他所信任的
许庚身和孙毓汶说:“总得再找一两个有担当的人,帮着点儿才好。”
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孙毓汶只是顺着嘴敷衍,许庚身却终于忍不住了。
“王爷,”一天单独相处,他故意不着边际地问,“这一向见了六爷没有?”
“那里有功夫去看他?”醇王答说,“听说他三天两头跟宝佩蘅逛西山。我就不懂,国
事如此,他那儿来的这份闲情逸致?”
“王爷忧国心切,六爷只怕也是借此排遭。”许庚身又说,“王爷的难处我知道,就少
个身分相配的人,来跟王爷配戏。”
“这话怎么说?”
“王爷主张大张挞伐,一伸天威,谁不佩服王爷。不过形势所迫,和局能保全,亦不妨
保全。苦的是王爷又主战,又主和局,虽是承懿旨办理,话总说不响……。”
“着啊!你这话说得太痛快了!”醇王抢着说道,“我就是为这个,觉得说不出的别
扭。一个人怎么能又做岳飞,又做秦桧?”
“提起秦桧,近来不知那个刻薄的,做了一副对子骂阎丹老,王爷不知道听说了没有?”
“没有啊!你念给我听听。”
“上联是:‘辞小官、受大官,自画招供王介甫。’下联是:
‘舍战局、附和局,毫无把握秦会之。’”
“辞小官、受大官”是阎敬铭前两年授职户部尚书的谢恩折子中的话,所以说是“自画
招供”。“上联倒还好。拿他比做王介甫,也有点儿象。”醇王说道:“下联是比较刻薄一
点儿,而且于史实亦不符,秦会之当初谈和是有把握的。”
“咱们现在谈和就是没有把握,连李少荃都没有,就因为法国的条件,王爷不肯允许,
也不肯奏请太后允许。”
醇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体味着他的言外之意,渐渐觉得有点意思了。
“我为王爷打算,得有个人来分谤才好。”
“星叔!”醇王深有领悟,“你的设想很好。等我仔细想一想,先不必跟人谈起。”
醇王是从当政不到一个月,便已体会到“看人挑担不吃力”这句江南谚语的道理,对恭
王不独谅解,而且怀着歉意。但墙倒众人推,宫里的太监向来势利,加以“六爷”一向不给
他们好脸嘴看,所以从恭王失势之后,找到机会就在慈禧太后面前挑拨中伤,甚至于隐约提
到当年杀安德海,以及载澂导穆宗微行这些最使慈禧太后痛心的往事。因此,慈禧太后对恭
王的恶感,比他未罢黜之前更甚。
是这样深恶痛绝的态度,怎么说得进话去?说复用恭王,而且是用他来主持洋务,跟法
国人谈和,那不是自己找钉子碰吗?
通前彻后想遍了,无计可施。不过醇王颇有自知之明,心想许庚身既然有此建议,自然
也想过其中的难处,或者另有自己所想不到的计较。不妨找他来问一问。
“王爷说得是。这件事极难。”许庚身听他说完,从容答道:“不过眼前却好有个难得
的机会。”
这个机会确很难得,要十年才有一次,今年是慈禧太后五十整寿。四十岁那年,为了
“修园”,闹出轩然大波,而且穆宗在那年秋末冬初,便有“致恶疾”的征象,因而四十整
寿,过得非常不痛快,这一次要好好弥补。尽管马江大败,台湾吃紧,内务府却正在轰轰烈
烈地大办盛典。王公大臣乃至耿直的言路上,亦都以为这是皇帝亲政以前,慈禧太后最后的
一个整寿,为了崇功报德,稍作铺张,不算为过,所以没有人上杀风景的折子,奏谏时势艰
难,宜从简约。
在李莲英承旨而加码的指示之下,宫里预备唱二十天的戏。这是慈禧太后个人的一点享
乐,于典无征,依照仪典,普天同庆,应下好几道恩诏,军机处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
程,次第请旨颁行。第一道是普免光绪五年以前民欠钱粮,泽及天下。第二道是豁免直隶各
地,光绪五年以前,民欠旗地官租。第三道是椎恩近支亲责、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
臣、内务府大臣、师傅、南书房翰林,以及“实能为国宣力”的封疆大臣,或者加官晋爵,
或者颁赐珍赏,或者从优奖叙。
第四道恩诏是“查明京外实任大员老亲,有年踰八十者”,推恩“优加赏赉”。第五道
专为治好慈禧太后重病的薛福辰和汪守正而发,薛福辰已补上直隶通永道,汪守正已调为天
津府知府,因为他们晋京祝嘏,特诏“薛福辰加恩在任以应升之缺升用;汪守正加恩在任以
道员用。”而且慈禧太后已有口风,为了薛福辰请脉方便,预备将他调升为顺天府府尹。
第六道恩诏就与恭王有关了。有许多革职的官员,“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恭逢皇太
后五旬万寿,依恋阙下,随班祝嘏,似乎亦要加恩。
军机大臣与吏部议定的章程,凡是随班祝嘏的“废员”,五品以上的均照原官降二等,
赏给职衔,六品以下的赏还原衔。醇王亦同意了这个办法,只待取旨遵行。
许庚身的打算,就是让恭王亦列入“随班祝嘏”的名单,则覃恩普及。恭王虽未革爵,
少不得要赏个差使,那时就可以相机进言,即令不是将已晋爵庆郡王的奕劻的差使——“管
理总理衙门”的事务,改派给恭王,至少可以仿照成例,让他会同阅看有关中法交涉的电信
奏折,无形之中,主持其事。
“这样子做很好,不着痕迹。”醇王欣然同意之余,又不免顾虑:“不知道六爷自己的
意思怎么样?倘或恩旨倒下来了,他不愿意干,让我对上头怎么交代?”
“不会的。六王爷也是受国深恩的近支亲贵,怎么能推辞?”许庚身又说,“再说,象
王爷这样,尚且不避小嫌,以国事为重,六王爷如果高蹈不出,且不说问心有愧,清议怕亦
不容。王爷如果再不放心,不妨先打个招呼。”
“这是应该的。托谁去说呢?”
于是商量这个“使者”的人选。先想托新升国子监祭酒的盛昱,怕恭王记起前嫌,反为
不妙;再想托最近跟恭王走得很近的荣禄,却又嫌他身分还不够,恭王不会重视,就不会有
一句确实答复。
“王爷,”许庚身瞿然说道,“手足之亲,何事不可言?王爷就自己去一趟吧!”
醇王考虑了好一会,点点头说:“也好!事不宜迟,要去就早去。”
于是先派侍卫去打听,恭王不曾出城上西山,这晚上也没有谁请他饮酒听戏,才命轿直
到大翔凤胡同鉴园。
门上传报,恭王颇为诧异,“老七是个大忙人,”他对宝鋆说道,“忽然来看我干什
么?”
宝鋆很知趣,“你们哥儿们多日不见了,总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他站起身来,“我先
回避吧!”
“你可别走!”恭王开玩笑地说,“那篓蟹不好,我可要找你。”
宝鋆还来不及作答,已听得楼梯上有足步声,便由另一面退到楼下,恭王也就迎了出
去,站在楼梯口招呼。
“今儿怎么得闲?”
醇王不会说客气话,率直答道:“有点事来跟六哥商量。”
这一说,恭王便不响了,迎上楼梯,自己在前引路,直到他那间最东北角的小书房中落
座。
“万寿快到了!”
没头没脑这一句话,恭王猜不透他的意思,漫然应道:
“是啊!”
“六哥上了折子没有?”
“什么折子?”恭王越发诧异。闲废以来,从未有所陈述,所以“折子”二字入耳,无
端有种陌生之感。
“我是说叩贺万寿的折子。”
原来是贺表。前朝有此规矩,本朝都是面觐叩贺,很少有上表申祝的情形,所以恭王听
这一说,不由得发愣。
“有这个规矩吗?”他迟疑地问。同时还在思量:醇王不会无缘无故跑了来问这句话,
总有道理在内,是不是该明明白白问一下?
不用他问,醇王有了解释:“今年是五十整寿。六哥,你该上个折子,进宫磕头。”
这下弄明白了。“那何用上折子?”恭王答道:“到时候,我进宫磕头就是了。”
“话不是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醇王心里在想,宫中太监,经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揭他的短处,
他应该知道。既然知道,就应该想到,在宫门外磕头,慈禧太后既无所闻,太监也不会去告
诉她。那个头岂不是白磕了?
如果这么说法,恭王一定会说:白磕了就白磕了。难道磕个头还想什么好处不成?要这
么一说,下面什么话都不能开口,变成白来一趟。
不过有一点却已明白,恭王对慈禧太后,倒并没有因为无端罢黜而心怀不平,只听他说
那一句“到时候进宫磕头就是了”,就可知道他还是守着该尽的臣道。既然如此,就不妨变
通办理,不必由他上折。
不过,万寿以后的情形,不能不问清楚,尤其是他肯不肯复出,更是关键所在。如果这
一点上他不肯松口,一切安排,都算白费。
想到这里,醇王叹口气说:“唉!六哥,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恭王笑道:“羡慕我闲散?”
老实人耍花巧,常是一下子就被人识破,醇王自己也察觉了,只好老实答道:“是啊!
这几个月我受够了。上下夹攻,真不是味儿。”
就因为他说了老实话,作为过来人的恭王,才对他大为同情,“你现在才知道‘上下夹
攻’?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说这话给别人听,别人未必能懂。”他停了一下,黯然地摇
头:
“我看,你还有一阵子的罪受!”
话中有深意,醇王往下追问:“六哥,你看我要受到什么时候?”
“要到亲政那会儿,你才能有舒服日子过。”
这话说得很透彻,也很率直,除却恭王,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说肯说这句话。
皇帝亲政,以“皇上本生父”之尊的醇王,自然不能再过问政事,这是在皇帝入承大统
之际,群臣为防微杜渐,不惜犯颜力谏而争得的一个约束。到那时候,什么理由也不能再让
他留在政府,退归私邸,安享尊荣,就表面来看,似乎有几天舒服日子好过。就算如此,也
是三四年以后的事。
“六哥,我很难。”醇王有着尽情一吐心头委屈的意欲,“提到亲政,我实在有些不大
放心,皇帝年纪太轻,怕他挑不起这副重担子。为了我能一卸仔肩,又巴望着皇帝早日成人。
哎,我实在说不清我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恭王默然。他知道他的难言之隐,皇帝一旦亲政,慈禧太后不再掌权,她岂是能自甘寂
寞的人?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明争暗斗?让醇王夹在中间为难。说他有“舒服日子过”,倒
象是在讥嘲了。
“咱们不谈将来,谈眼前。”醇王把话拉回来,“六哥,眼前的局面,你是怎么个看
法?”
“你是问那方面?”
“自然是跟法国的交涉。”醇王问道:“到底该和呢?还是苦苦撑下去?”
“能撑得住,当然要撑,就怕撑不住。兵舰不如人,咱们的海面,让人家耀武扬威,先
就输了一着。”恭王问道:“李少荃怎么说?”
“李少荃自然想和。无奈他也是……。”醇王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他也是‘上下夹攻’是不是?”
“是啊!”醇王答说,“不赔兵费和不下来,要赔兵费呢,又有明发:谁说赔偿的话,
治谁的罪。你想,他敢碰这个钉子吗?”
“这道明发本来就不妥。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还有谁的主意?”醇王苦笑,“谁还敢乱出主意。”
“话不是这么说。”恭王有如骨鲠在喉,放大了声音说:
“该争的还是要争。”
这话在醇工听来,自然觉得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倒正要恭王有这样的态度。不然,
就让他复起,亦不能有何作用。
于是他试探着问:“六哥,倘或上头有旨意,你奉不奉诏?”
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恭王无从置答,不过醇王问得也不大对,何谓“奉不奉诏”?莫非
做臣子的还敢违旨?
因而恭王摇摇头答道:“你这话,有点儿离谱。奉诏归奉诏,做得到做不到又是一回
事,如果说做不到便是违旨,那不太苛责了吗?”
醇王也发觉自己的话不但没有说清楚,而且颇有语病。不过恭王的意思,却又有进一步
的了解,大致只要他能干得下来,不致于过分推辞。
这应该说是一个满意的结果。不过还需要说清楚些,他想了一下,觉得不妨动之以情,
课之以责,“六哥,”他说,“局面到了这个地步,总要大家想办法,你总不能坐视吧?”
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恭王是惊弓之鸟,颇存戒心。对醇王,他相信他老实,不会害
人,但就因为他老实,容易受人利用,也许上了当自己还不知道。此来是不是有人在幕后策
划,打算将一副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一推了事,先弄明白了,才能表示态度。
于是他说:“时局我也隔膜了。老七,你有什么话,老实说吧!”
“无非大枝大节上头,要请六哥出个主意。”
恭王皮里阳秋地笑了一下:“轮得着我出主意吗?”
这话不好回答。醇王只得这样说:“无所谓轮得着,轮不着,有大事不是咱们顶着,还
能指望谁?”
恭王又笑一笑,“孙莱山不是本事通天吗?”他有意这样逼一句。
提到孙莱山,醇王知道他余憾未释,急忙摇手答道:“不相干、不相干。这方面他不太
管,都是许星叔。”
恭王点点头:“许星叔倒还识大体。”
“他对军务熟悉,洋务上头,到底还隔膜。”醇王又说,“总得有个能让李少荃佩服的
人才好。”
这话的意思越发明显,能让李鸿章佩服,也就是肯买帐的,除却恭王还有谁?不过话是
老实话,恭王却不便有所表示。
彼此的想法,大致都已明白,沉默亦自不妨。恭王一时兴到,要留醇王喝酒:“宝佩蘅
弄了一篓蟹来,说就是在南边,也是最好的。你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
醇王本还有事要料理,但为了联络感情,欣然答应。于是宝鋆亦不必再回避,出来见了
礼,主客三人,持螯闲话。
话题集中在时过两月,而议论不已的马江战事上面。宝鋆所听到的议论和事实,自然比
两王来得多,他天性又喜欢挖苦人,所以将张佩纶形容得极其不堪。
“福建四大员,姓得也巧,两张两何,福州民间道得妙:‘两张没主张;两何没奈
何。’还有副对子,专指张幼樵、何子义,叫做:‘堂堂乎张也,是亦走也;伥伥其何之,
我将去之。’何子义是去掉了,如今大家在问:张幼樵何日可走?”问到这话,醇王不能不
回答:“这一案,大家的看法不一。张幼樵到底去了没有几天,不比两何数年经营,平时无
备,才有那样的结果,怪不得张幼樵。”
这话,其实醇王也是为他自己辩解。当国不久,正象张幼樵那样,搞到今天的局面,不
该负多大的责任。
这些话在当政二十多年的恭王听来,当然刺心,不过他经的大风大浪太多,虽未到宠辱
不惊,名利皆忘的境地,却已能不动声色,淡然置之。
倒是醇王,话一出口,便自失悔。自己的话说得对不对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此时此
地,说得不合时宜,因为与修好而来的原意,背道而驰。无奈话说了出去,收不回来,只能
付诸沉默。
宝鋆很见机,见此光景,知道时局不能再谈了,谈风月又不对醇王的劲,好在他肚子里
的花样多,随便找些市井琐闻,也能谈得头头是道,宾主居然能尽欢而散。
两位客走了一位,宝鋆还留在鉴园。这几个月的闲散日子,最惬意的是,可作长夜之
谈,因为不必上朝,就不必早起,兴致来时,通宵不睡,亦自无妨。这天夜里,当然更有得
可谈,醇王的来意,宝鋆要打听,恭王也要跟宝鋆商量。
“看样子还是放不过我!”恭王讲了他跟醇王谈话的经过以后,接着说道,“这才真是
跳火坑的玩意!”
“那么,六爷,你是跳,还是不跳?”
“你看呢?”
“跳进去要能跳得出来才好。退一步说,跳进去要能管用,于事无补,徒自焚身,大可
不必。”
恭王默然,办洋务他还是有他的看法的,最要紧的是要有定见,不为浮议所动。从张佩
纶马江受挫,陈宝琛无所表现,邓承修卷入漩涡,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以后,清流的气焰大
杀。如今的翰苑领袖,是后起之秀的国子监盛昱,而他出尔反尔,最希望恭王复出。那就可
想而知,一旦他的希望实现,必然处处协力,不会无端阻挠和议。这就很可以干一干了。
这样想去,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动,认为能谈成和局,有个可以弥补声名的机会,也很不
坏。只是宝鋆一向为他所信任,既有不赞成的表示,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当然,宝鋆从他的沉默中,便能窥知本心,为了交情深厚,不管恭王的做法对不对,他
总是支持的。因此,态度一变,改口说道:“如果想跳,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可不能陪着
六爷跳了。”
“你想跳,我亦不肯。”恭王答道,“为我自己着想,也总得有个人在火坑之外照看,
真的不得了的时候,也可以拉我一把。”
“是了!我就在火坑外头替你照看。”
于是第二天起,宝鋆便很注意这件事,最先听到的消息是,醇王面奏慈禧太后,让恭王
随班祝嘏,慈禧太后已经准奏。接着是军机章京透露,醇王已经拟好一道恩旨,随班祝嘏的
废员,概有恩典,名单中一共六十几个人,第一名是当过三口通商大臣,对俄交涉失职,几
几乎被绑到菜市口的崇厚。此外有个人,特加剔除,就是“进春方”的“词臣”王庆祺。
虽然加恩亲贵,非臣下所能擅请,而且对近支王公,已有恩诏,恭王的小儿子,原封不
入八分辅国公的载潢,亦赏食全俸,这虽比赏给惇王和醇王两家的恩典差得多,也总算点缀
过了,更不宜再有干渎。但是,只要随班祝嘏的废员,都有好处,恭王自然也不会向隅。醇
王相信以恭王的身分来说,慈禧太后是决不会遗忘的,只要她考虑到该怎么样给恭王一点词
色,就可以相机进言了。
弄清楚了醇王和许庚身所下的苦心,宝鋆倒也很感动,而且颇为乐观,认为慈禧太后准
许恭王在慈宁宫外磕头拜寿,便是不念旧恶的表示。加上醇王的力量,慈禧太后一定会回心
转意,想起恭王当政二十多年,除肃顺、平洪杨、剿捻匪、定回乱,毕竟不是一无用处的
人,又何吝于给他一个宣力补过的机会?
当然,醇王的苦心,宝鋆能够知道,自也会有别人知道,尤其是军机处,近水楼台,不
用探问,也会听到。有人听过丢开,而有人入耳惊心,惶恐异常。
此人就是孙毓汶。
李莲英对恭王没有什么恶感,但也决不会有好感,凡是太监对“六爷”都有几分忌惮,
因为恭王从不假此辈以词色。安德海的故事,虽已事隔多年,大家一谈起来却总是说:“如
果不是六爷掌权,小安子那条小命不会送掉。”这个印象存在每一个太监心中,就不会有什
么人肯在慈禧太后面前说恭王的好话了。
李莲英虽不说恭王的好话,却也没有说过他的坏话,这因为还碍着一位宠信始终不衰的
大公主,犯不着得罪她。
也因为如此,他虽接受了孙毓汶的重托,却一直有些踌躇,不知道怎么进言,才能达成
孙毓汶的希望而又不会招大公主的不满?如果是别人,他一定不肯管这件闲事,无奈“拿人
的手软”,而这件事对孙毓汶的关系又太大。如果恭王复起,孙毓汶一定不能再值军机,说
不定还会受到很严重的报复。所以无论如何非帮他这个忙不可。
盘算了一整天,决定在传晚膳以后进言。向例传晚膳在下午四点钟,伺候完了,天还未
黑,慈禧太后总爱在这时候喝着茶问问外事,而也总是他一个人侍奉在旁边的次数居多。
有什么机密的话,只有在这时候回奏最适宜。
“外面,”慈禧太后常是这样开头,“有什么新闻?”
“都在说,跟法国鬼子谈和,快谈成了。”
“噢!”就这一句话,立刻引起慈禧太后的关怀,“凭什么呢?谁说快谈成了?怎么我
倒不知道?”
“其实也是瞎猜,作不得准。”李莲英说,“奴才不大相信外面的看法。”
“外面是这么个说法儿?”慈禧太后不屑地,“必是可笑的话!”
她已经自问自答了,李莲英就必得编一套“可笑的话”,才能迎合她的心意,“可不是
可笑的话,”他说,“老佛爷的万寿吉日快到了,今年不比去年,五十大庆,更不比往年的
整寿,就该象刘铭传那样,好好儿打个胜仗,给老佛爷庆寿才是。偏有人胡猜,说万寿快到
了,马马虎虎和了吧!这不可笑?”
“哼!”慈禧太后也不追问是谁在“胡猜”?因为既然可笑,就无须再问。
“另外有个说法,就可怪了。”李莲英微皱着眉,自语似的,“一定靠不住。还是别让
老佛爷心烦吧!”
越是这样做作,越惹慈禧太后疑心,“说嘛!”她微感不耐地,“靠得住,靠不住,我
知道。”
“外面在说,六爷又要出来替老佛爷办事了……。”
“什么?”慈禧太后大为诧异,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心急地打断,“说六爷出来替我
办事?”
“是!”李莲英清清楚楚地答了一个字。
“这是没影儿的事!我跟谁说过?”慈禧太后觉得离奇得好笑,“我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起过。造谣生事到这个样子,真正少有出见。”
“是!”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奇怪就在这儿。照他们的那个说法,倒还是有枝有叶
儿的,满象那回事。外面说的是,这一次老佛爷准六爷进宫来叩头拜寿,少不得要赏个差
使,就不是管总理衙门,也得让他看看北洋来的电报。那时候,六爷就要劝老佛爷跟法国谈
和了。”
“哼!”慈禧太后冷笑,“且不说我没有让他办洋务的打算,就有这个打算,也是我拿
主意。他劝也是白劝。”
“原是这话!外面那班没知识的人,可就不是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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