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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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两宫还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办事,并须在宫内
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却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稳。明知第
二天并无“书房”,依旧夜半进宫,打算一派了“闱差”,随即谢恩出宫,打点入闱,可以
省好些事。
天刚亮宣旨,派定这年会试的考官,正总裁是崇绮告病开缺,新近调补为吏部尚书的锡
珍,副总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长,户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军机大臣孙毓汶。
翁同龢满心以为自己会膺选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这一科的主考,好将一班名
士如张謇、文廷式、刘若曾等等,网罗到门下。因而见到这张名单,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于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过自己笔下的举子。所谓“场中莫论文”,大致指
乡试而言,会试聚十八省菁英,争一日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
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举人复试,吏部尚书徐桐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
文”,将个“秘”字写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
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
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这一科的正副总裁,除了祁世长以外,没有一个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长又笃守程朱义
理,论文讲求厚重朴实,不会欣赏才气纵横之士。因此,“听宣”以后,首先文廷式就凉了
半截,回到家,一言不发,只在书房里枯坐发愣。
“怎么回事?”梁鼎芬的龚氏夫人,关切地问:“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成了这副样子。”
“唉!”文廷式叹口气,“这一科怕又完了!”
“没有说这种话的。还没有入闱,就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龚夫人问道:“翁尚书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书呢?”
“也不是!”
龚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来了。往常文酒之会,她也在屏风后面听文廷式的同年谈过,上
年顺天乡试,多得佳士,都因为怜才爱士的潘祖荫、翁同龢主持秋闱,但望今年春闱,仍旧
有他们两人,那就联捷有望了。不想这两位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个也不曾入闱。
她心里也为文廷式担心,然而口中却不能不说慰勉激励的话。
“芸阁,”她扬一扬脸,摆出那种仿佛姐姐责备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过你自
己,又怎么能让考官赏识你?”
“也不知怎么的?”文廷式叹口气说,“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萦怀,深怕落第,对你
不起。”
“这你就错了!”内心感动的龚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记得在随园诗话上看过两句落
第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来看,
你总是迟早会得意的才子。”
将来得意是一回事,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说的“对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
场蹭蹬,而是债主临门。梁鼎芬去年离京,还留下好些“京债”,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亏
空,倘或会试下第,放京债的立刻会上门索讨,岂不教她烦心?就算能设法搪塞得过去,而
“长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从容等到三年之后的下一科?看来榜上无名之日,
就是出京觅食之时。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来说,徒乱人意。文廷式想来想去,只能强抛忧烦,打起精
神,全力对付会试,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换个话题说:“后天上午进场,考具依
旧要麻烦你。”
这是龚夫人第二次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闱的经验,这一次从容不迫,分作
两部分来预备,一具藤箱、号帘、号围、钉子、钉锤、被褥、衣服、洋油炉子、茶壶、饭碗
等等;一只三槅的考篮,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满的,装着茶米油酱等等食料,还有两槅空着。
“笔墨稿纸,要你自己来检点,笔袋卷袋,我都洗干净了,在这里!”龚夫人抽开第一
槅指点着,“进场吃的菜跟点心,明天下午动手做,早做好会坏。”
“也不必费事,买点酱羊肉、‘盒子菜’这些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了。顶要紧的一
样……。”
“‘独爱红椒一味辛。’”她抢着念了一句他的词。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会忘记
的。”他说,“也不要忘了给我带瓶酒。”
“算了吧!”她柔声答说,“你的笔下快,出场得早,第一场完了,回家来喝。”
“不!”文廷式固执地,“初十上半天入闱,要到晚上子初才发题。十一那一整天的工
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闱。空等这一夜太无聊了,不以酒排遣怎么行?”
“那好!我替你备一瓶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文章缴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应你。”
于是一宿无话。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笔墨纸砚,以及闱中准带的书籍,便出门访
友。等傍晚回家,龚夫人已经预备好了带入场的食物,另外做了几样很精致的湖南菜,预祝
他春风得意。等酒醉饭饱,又催着他早早上床,养精蓄锐,好去夺那一名“会元”。
文廷式一觉醒来,不过午夜,起来喝了一杯茶,遥望隔墙,犹有光影,见得她还不曾入
梦。她在做些什么?是灯下独坐,还是倚枕读诗?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长衣走到角门
边,却又将要叩门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只为明天要入闱了,应该收拾绮念,整顿文思。
重新上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破晓,方觉双眼涩重,渐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惊而醒,霍地坐起身来,但见曙色透窗纱,墙外已有辘辘车声了。
文廷式定定神细想,梦境历历在目,一惊而醒是因为自己的“首艺”。第一场的试卷,
被贴上“蓝榜”,因为卷子上写的不是八股文与试帖诗,而是一首词,他清清楚楚记得是一
阕《菩萨蛮》:
“兰膏欲烬冰壶裂,搴帷瞥见玲珑雪;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徐将环珮整,相并
瓶花影;敛黛镜光寒,钗头玉凤单。”
“奇梦!”他轻轻念着:“‘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不自觉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后雪夜相处的回忆。
这份回忆为他带来了无可言喻的烦乱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惧,他想
起俗语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不知道在“含娇故起辞”到“徐将环
珮整”之间那一段不曾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伤了阴骘?
为了这个梦,心头不断作恶。三场试罢,四月十二到琉璃厂看红录,从早到晚,还只看
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无名,连南张北刘——张謇与刘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郁郁不欢。龚夫人苦于无言相慰,又怕他这一夜等“捷报”等不到,是
件极受罪的事,便殷勤劝酒,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却还期望着他一觉醒来,成了新科进士。
醒来依旧是举人。上年北闱解元刘若曾,第二张謇,竟以名落孙山,这使得龚夫人好过
些,也有了劝他的话,“主司无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说,“大器晚成,来科必中!”
“但愿如此!”文廷式苦笑着,心中在打算离京之计了。
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后也不免有许多应酬,要贺新科进士,也
要接受新科进士的慰问。一个月之间,荣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达的人,心情自然不
好,应酬得烦了,只躲在长善那里避嚣。
“告诉你一件奇事。”志锐有一天从翰林院回来,告诉他说:“醇王要去巡阅海
军……。”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还赏了杏黄轿了吗?”
“你听我说完。醇王巡阅海军不奇,奇的是李莲英跟着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日了吗?”
“是啊!”志锐痛告而不安地,“可忧之至。”
“这非迎头一击不可!此例一开,其害有不胜言者。不过须有一枝健笔,宛转立论,如
陈驵庵、张香涛诤谏‘庚辰午门案’,庶几天意可回。”
“我也是这么想。这通奏疏一定要诚足以令人感动、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说得
透彻,而且进言要有分寸,不然一无用处,反而愈激愈坏。”志锐仰屋兴叹:“现在难得其
人了!”
“只要细心去找,亦不见得没有。”
“芸阁,”志锐正色问道,“你能不能拟个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递。”
文廷式报以苦笑:“我现在这种境况,心乱如麻,笔重于鼎,何能为力?”
“好吧!”志锐无可奈何地,“等我来想办法。”
志锐的办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决定鼓动他的姐夫“谟贝子”劝醇王力争。主意一
定,立刻写了一封信,专人送给奕谟。
奕谟倒也很重视其事,接到信便套车直驱适园,只见王府门庭如市,海军衙门、总理衙
门、军机处、神机营,以及北洋衙门的官员,纷纷登门,都是为了醇王出海巡视舰队这一件
大清朝前所未有的举动。有的是有公事要接头;有的是办差来回复车马准备的情形;有的是
随行人员请示校阅海军的地点日程;有的是因为醇王这一次离京,起码有个把月之久,许多
待办的紧要公事,要预作安排,以致奕谟等了有半个时辰,方始见到醇王。
这是他们二十天以来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面之时,还没有派醇王巡阅海军的上谕,因
而奕谟首先问道:“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认为应有此举,只不明白,怎么会有李莲英
随行?”
为何有李莲英随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监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机营
出操那样,无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瞒骗,特地遣亲信作耳目。但太监出京,到底过于招摇,因
而当时便表示拒绝。拒绝得有一个借口,他的理由是,李莲英三品顶戴,职分过大,似乎不
便。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让他带六品的顶子好了。”这一下,别无推托余地,只好
勉强答应下来。
现在听奕谟问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说:“怎么?外头有什么话?”
“七哥看!这是志伯愚的信。”
信写得很切实,说本朝尽惩前明之失,不准太监出京,更是一项极圣明的家法。同治年
间安德海在山东被诛,两宫太后与穆宗的宸断,天下臣民,无不钦敬感佩。现在李莲英奉旨
随醇王出海巡阅海军,自然不敢妄作非为,但此例一开,随时可以派太监赴各省查察军务,
督抚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辈。这样,远则唐朝宦官监军之祸,近则前明“镇守太监”
之非,都将重现于今日。最后是劝奕谟:“曷不勿以口舌争之,当可挽回体制不少。”
话是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无奈到此地步,生米将成熟饭,万难挽回。但如老实相
告,说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奕谟或许会责难: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同时也一定会极力
劝说,不折不挠,务必设法请上头收回成命,岂不是平添许多麻烦。
这样想着,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承认过错,“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请派遣的。”
醇王说道:“我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无法争了,以后我想法子把他们压下去就是了。”
这一回答,大出奕谟的意料,骇然问道:“七哥,你怎么想起来的?奏请派太监随行!
这不是长他们的气焰吗?”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强找了一个理由:“让他们在深宫养尊处优的人,也看看
外头的情形,让他们知道风涛之险,将士之苦。”
话也还说得通,不过醇王老实,言不由衷的神色却不善掩饰,所以奕谟微微冷笑:“七
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过在我看,自以为有了坚甲利兵,或许反长了深宫的虚骄之气。”
“不会,不会!你看着好了。”
“但愿如七哥所言。”奕谟又问:“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赐的杏黄轿带了去?”
“那怎么可以?”醇王懔然作色,显得相当紧张郑重,“逾分之赐,恩出格外,为臣下
者,岂可僭越?”
对于延煦在东陵争礼的深意,奕谟亦约略听人谈过,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赏醇王及福晋乘
坐杏黄轿,就象雍正对年羹尧的各种“异数”一样,是有意相试,看他可有不臣之心?所以
此刻见到醇王这种戒慎恐惧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领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过,他也许只是如条几上所摆的那具“欹器”,记取孔子的教训:“虚则欹,中则
正,满则覆”,而未见得想到,慈禧太后对他已有猜忌之心。这一层,最好隐隐约约点他一
句。这样想着,正好抬头发现醇王亲笔所写的家训:“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
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便即指着那张
字,故意相问:“何谓‘天样大事’?”
“这……,”醇王为他问住了,“无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诗。不过,我倒觉得,出诸七哥之口,别有深意,要
让子孙明白才好。”
醇王听他的话,有些发愣,但很快地脸色一变,是更深一层的戒慎恐惧。显然的,他已
经领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终存着戒心,有一天他会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成为无名有实的
“太上皇。”
“我错了!”他颓丧地说,“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急流勇退?”
“存着这个心就可以了。”奕谟反觉不忍,安慰他说,“‘上头’到底也是知道好歹
的。”
等奕谟告辞,醇王一个人发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宁之时,有人来报:
“荣大人来了。”
荣禄现在又成了适园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携,以报效神机营枪枝的功
劳,开复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仍旧成为一品大员,但身体一直不好,所以请求暂不补
缺,经常来往适园,作为醇王的智囊。这时听得他到,心头一宽,立即延见。
“仲华,”他悄悄问道:“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荣禄知道,这是指的李莲英随行一事,便从容答道:“此刻还没有动静。不过十目所
视,等他回来,也许会有人说话。”
“这件事,实在出于无奈。”醇王叹口气说,“现在越想越担心。”
“王爷既然已经想到,宜乎未雨绸缪,该透个信给他。”
“怎么说法?”
“他,”荣禄忽又改口,“其实,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样飞扬浮躁。”
这是说,李莲英应该以安德海为前车之鉴,醇王深以为然,但不知道这话该怎么透露给
本人?便又向荣禄问计。
“我看是小心一点儿为妙!就算他自己知道,也再提醒他一次,总没有错儿。你看,这
话该怎么说才合适?”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也不必专跟他说。王爷不妨下一个手谕,通饬随行人员,不得骚
扰需索,如敢不遵,指名参办。我想,他总也有数了。倘或不然,王爷不妨拿府里的人作个
杀鸡骇猴的榜样。”
“对,对!这个法子好。你就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
说着,醇王亲自为他揭开砚台的盖子。荣禄赶紧亲自检点纸笔,站在书桌旁边,为醇王
拟了一道手谕,虽是一派官样文章,语气却很严峻。醇王看完,画个花押,随即派侍卫送到
海军衙门照发。
“还有件事,我只能跟你核计。昨儿立豫甫告诉我说,上头已有口风露出来:说这多少
年真也累了,想早早归政。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不能随便回答,荣禄想了好半天答道:“王爷只当没有这回事最好。”
“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请上头再训政几年?”
“不必!”荣禄大摇其头,“那一来倒显得王爷对这件大事很关切似地。”
“说得是!”醇王深深点头。
“上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无从悬揣。反正,果然有这个意思,自然先交代王爷,那时
再回奏也还不迟。”
“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说,“最好先布置几个人在那里,到时候合词陈奏,务必请
上头收回成命,比较妥当。”
“不用布置。到时候自然有人会照王爷的意思办。”醇王点点头,想到另外一件事,
“仲华,”他问,“你看,上头要叫皮硝李跟着我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未净身入宫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当,所以有这么个“皮硝李”的外号。荣禄心
想,醇王这话可是明知故问?
如果他真无所知,话就只能说一半了。
说一半就是只说一件。李莲英此行的任务,据荣禄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是,慈禧
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声望到底如何?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说给忠厚老实的醇王听,
会吓坏了他,不宜多嘴。
于是他只说另外一半:“北洋练兵,水师也好,海军也好,花的钱可真不少了。上次不
有人说,济远舰不值那么些钱?后来李少荃奏复,不如外间的传言,事情算是压下来了。不
过上头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个明查暗访的意思在内。”
“说得有理,倒要留点神。”
于是他第二天便传下话去:这一次校阅,务必大张军威,意思是要让李莲英震眩于军容
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谈其事,觉得大把银子花得很值。
 
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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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那天,正值满月,半夜一点钟上船,子潮已过,海面异常平静,李鸿章称颂:“全
是托王爷的福!”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远舰,舰上最大的一间舱房,也就是定远舰管带,到德国去过的
“总兵衔补用副将刘步蟾”的专舱,重新布置,改为醇王的卧室。其次一间,不是李鸿章所
用,而是特为留给李莲英。专门办这趟差的天津海关道周馥,亲自领着李莲英进舱,原以为
一定会有几句好话可听,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着一身灰布行装的李莲英问道:“这间舱也很大,跟王爷的竟差不多
了。是怎么回事?莫非船上的舱房,都是这么讲究?”
“那里?”周馥答道:“兵舰上的规矩,最好的一间留给一舰之长的管带,就是王爷用
的那一间,再下来就数‘管驾’所用的一间,特为留给李总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间,要比这里小些。”
“这不合适。”李莲英大摇其头,“李中堂虽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寻常。朝廷
体制有关,我怎么能漫过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领,无论如何请你替我换一个地方。”
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气,如果信以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一叠连声
地说:“李总管不必过谦。原是李中堂交代,这么布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仆。我自己可得知道轻重分寸,真以为
受之无愧,那就大错特错了!周大人,”李莲英说:“如果真没有地方换,也不要紧,我看
王爷舱里的那间套房,四白落地,倒清爽得很,我就在那里打地铺吧!”
那怎么可以?周馥心想,那个套间是“洋茅房”,李莲英不识白瓷抽水的“洋马桶”,
竟要在那里打地铺,传到舰上洋教习的耳朵里,可真成了“海外奇谈”!
当然,这话亦不便明说,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掉换,而换那一间,却又煞费周章。照理
说,他既不肯凌驾“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鸿章的卧舱对换。但这一来李鸿章便得挪
动,必感不便,必感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办砸了。
想一想,只有请示办理,便请李莲英稍坐,他赶到李鸿章那里去叩门。等开门望里一
看,李鸿章穿一身宁绸夹袄裤,赤足坐在铜床上,床前一张小凳子,坐的是专门从上海澡塘
子里找来的修脚司务小杨。李鸿章早年戎马,翻山越岭,一天走几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双
脚长满了鸡眼,每天不是热水洗脚,细细剔理,第二天便无法走路。
见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说对换的话了,“李总管一定不肯用那间舱,要换地方。”
周馥说道:“我拿我那间舱给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挤一挤。特为来跟中堂回一声。”
“喔,怎么回事?”等周馥将李莲英的话,都学了给李鸿章听以后,他脸色郑重地说:
“你们都记着。此人可不比安德海,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了!”
“是!”周馥将他的话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请示另一事:“王爷上船的时候说,想看看
东海日出,到时候要不要预备?”
“预备归预备,不必去惊动他。日出,也就是三四点钟的时候,这会儿都快两点了!何
苦闹得人饥马乏?”

※ ※ ※

舰桥上布置了座位、饮食,预备醇王有兴,正好迎着旅顺口正东方向看日出。结果并无
动静,醇王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醒。
等他一醒,李莲英已经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帮忙张罗,要这要那,有条不紊,竟象服侍
惯了的,心里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觉,三品顶戴的长春宫总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
奉,岂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
为我费神。”
“老佛爷交代过的,让莲英侍候七爷。”李莲英说,“就是老佛爷不交代,莲英不也该
在这儿伺候吗?”
“得,得!何必还讲这些礼数,你搁下吧!”
说之再三,李莲英只有歇手,但却仍旧守着他的规矩,悄悄儿肃立在门口,见到李鸿章
也照样请安,一点都看不出大总管的架子。
这一天整日无事。醇王大部分的时间,坐在舰桥上看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
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舰,因而处处觉得新奇,时时暗道“惭愧”,不懂的东西太多
了。从前常批评恭王办洋务并无实效,甚至心目中以为洋人不足道,洋务不必办,也是太错
了!
到了晚饭以后,旅顺已经在望,九点多钟,定远舰进港,码头上灯笼火把无其数。等醇
王坐小船登岸,旅顺守将四川提督宋庆,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领属下将官,已在
道旁跪接。时候不早,为了让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缛节,概行蠲免。宋庆到行辕请
过安,立即回营,连夜作最后的检点,预备校阅。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三眼花翎宝石顶的凉
帽。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红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
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宋庆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弓箭换成洋枪,乒乒乓
乓,热闹得很。醇王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
醇王极其高兴,传谕赏银五千。
回到行辕,召见将领,少不得还有一番慰勉。吃过午饭,接见洋人,一个是英国海军出
身的琅威里,现在受聘担任北洋水师“总巡”;一个是德国人汉纳根,专责监修炮台。这两
名“客师”事先曾受到教导,亲王仪制尊贵,接见之时,洋人虽不须磕头,但并无座位。不
过醇王颇为体恤,不让他们站立太久,略略问了几句话,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阅海军。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黄金山上。口外已调集八艘兵舰,北洋的定
远、镇远、济远三铁甲船,超勇、扬威两条快船,以及属于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开济、
南琛、南瑞三战船。先是演习阵法,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八船行动如一,醇王赞赏之余,
不免困惑,便开口相问了。
“海面如此辽阔,八条船的行动这样子整齐,是怎么指挥的呢?”
这话是向李鸿章发问的,他便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道:“禹庭,
你跟王爷回话。”
“回王爷的话,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语’,晚上是用灯号。”
“喔,那么由谁指挥呢?”
“是旗舰,今天是用镇远做旗舰。”
“旗舰又由谁指挥呢?”
这话颇难回答,李鸿章却在旁从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爷指挥。”
“嗯,嗯。”醇王问道:“也是用旗号传令吗?”
“是的。”
“那么,我来试一试。”醇王指着洋面说,“现在的阵法好象是‘一字长蛇阵’,能不
能改为‘二龙抢珠’的阵法?”
丁汝昌当即遣派一只汽艇,追上旗舰,传达命令。镇远舰上随即打出旗语,首尾衔接的
一条“长蛇”,渐化为二,以双龙入海之势,分左右翼向黄金山前集中,鸣炮致敬。
这下来便是最紧要的一个节目:“轰船”。事先拖来一艘招商局报废的旧船,作价卖给
北洋衙门,作为靶船,桅杆特高,上悬彩旗;此外还有大小不等,飘浮在海面的许多目标。
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发炮,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
火网,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接着是二品衔道员刘含芳所管带的鱼雷艇打靶,但见海面
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如水蛇似地,窜得极快,遇着浮标,轰然爆炸。片刻静止,海面上
已浮满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对此印象特深,觉得气势无前,实在是破敌的利器。因此,
乘回帐房休息之时,便问李鸿章:“北洋的鱼雷艇,现在有几条?”
“只有五条。”
“五条?”醇王讶然,“看样子倒象有几十条似地。”
“海面辽阔,防护南北角,总得有一百条鱼雷艇才够用。”
“一条要多少银子?”
“总在四、五万之间。”
“照这样说,造一条铁甲船的钱,可以买四、五十条鱼雷艇?
“是!”
“这可以好好筹划一下,不过花两条铁甲船的钱,就可以让敌船望而却步,很划得来
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答道,“钱自然要紧,人也要紧。有那么多鱼雷艇,没有那么多
人,依然无济于事,所以设学堂也是当务之急。等王爷回天津,想请驾去看看武备、水师两
学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请王爷出帐,看铁甲舰‘轰船’。”
等醇王重登黄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战船已布好阵势,分东西两面排开,头南尾
北,炮口都对准了靶船。而发号司令的丁汝昌,却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定便请示:
“是否即刻飞炮”
“放吧!”
于是,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黄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顶端,只听隆隆巨响,硝烟迷漫,波
飞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处。轰过一盏茶的工夫,炮停烟散,那艘靶船的桅杆彩旗,早已不
知去向,海面上布满了碎片油渍。如果这是一艘法国兵舰,就算轰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转脸向持着长旱烟袋,侍立一旁的李莲英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军办得不错!很值得往这上头花钱。”醇王又说:“旅顺是北
洋的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稳如泰山。请皇太后放心!”
李莲英只诺诺连声,不多说一句话,那个恭顺小心,谨守本分的样子,使醇王在满意之
余,略有些诧异,疑心平时听人所说,甚至是醇王福晋所说,皮硝李如何怙权弄势,都不免
见闻不确,言过其实。至于北洋衙门及直隶总督衙门办差的官员,看在眼里则无不大出意
外。他们心目中的李莲英,即令不是法门寺中的刘瑾,也该是连环套中的梁九公,再有个现
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辅的文武官员,颇有亲眼见过安德海当年经通州、天津沿运河南下
的那种气派、势焰的,两相比较,更使人难以相信李莲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说一不二的大总
管。
却也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因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视。
其中之一就是李鸿章。他找个空召来亲信,有所嘱咐。
李鸿章有各式各样的亲信,办这类差使的是周馥与盛宣怀,他对这两个人说:“我跟你
们说过,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这两天看起来,越有深不可测的样子,总得要想法
子摸摸底才好。”
“太监总是太监,没有个不喜欢戴高帽子的。不过,有人喜欢明戴,有人喜欢暗捧。”
周馥很起劲的说,“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鸿章摇摇头,“谈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尽做主人的礼数。人非木石,又是这样
熟透世故的人,不能无动于衷。”
“光是尽东道主的礼数,是不够的,要办事才行!”李鸿章说,“他远涉风涛,还委屈
戴个六品顶戴,必有所为。难道醇王还少人照料,上头特意派他来伺候?不会的!”
“中堂剖示,一针见血。”盛宣怀接口说道,“皇太后派他来,必有指示,我想不如探
探他的口气,皇太后倘有‘传办事件’,北洋能够量力报效,让他能顺顺当当交差。以后一
切,就都好办了。”
“这是要的!”李鸿章点点头说:“你就去一趟吧!”
于是在旅顺事毕,航向烟台途中,盛宣怀便尽量找机会跟李莲英接近。他们素有交往,
而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以李莲英有意要避嫌疑,几乎寸步不离醇王左右。遇到醇王要休
息时,便避入护卫起坐的房舱,大小官员想要单独见他一面,真个难如登天。
然而,盛宣怀亦不是没有收获。李莲英虽见不着面,却跟他随带的苏拉打上了交道。这
个苏拉名叫瑞锦山,其实是李莲英的耳目。当然,为人很厉害,是不消说得的。
因此,盛宣怀拉关系“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观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人差得太
多,无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势借势,跟盛宣怀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在盛宣怀面
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并且口口声声“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亲热。
头一次是结识,彼此都不便深谈,不过周旋尽礼而已,但从烟台回天津,情形就不同
了。醇王在天津要查阅炮台,看操看学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时间从容,而且盛宣怀
在天津有公馆,招邀到私寓欢叙,便可以避人耳目,无话不谈了。
那天是由盛宣怀口头邀约到家吃晚饭。可是过午不久,便派车将瑞锦山接了来。主客都
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厅中相见,因而少了许多拘束,由此行的见闻谈起,很快地谈到了
李莲英。
“锦山,”盛宣怀很亲切地喊着名字,是那种旧友重逢的语气,“你跟李总管几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总管刚进宫不久,你就跟他了。难怪他拿你当亲信。”
“也不敢说是李总管的亲信。不过,有什么事,他总是对我说就是。”
“这样说,你也天天进宫?”
“是的。”
“那么,皇太后也是天天见的罗?”
这些地方,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们那到得了老佛爷跟前?”他说,
“就是有顶戴的人,不奉呼唤,也不敢走过去呀!”
“说得是!”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皇太后就相信李总管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召
唤,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
“是!不要说李总管,就是我们,也够受的。”瑞锦山说,“御药房倒多的是补药,不
过性子热,也不敢乱吃。”
提到补药,盛宣怀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装烟的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姨奶奶,上个月法
国领事送的葡萄酒还有几瓶?都拿来!”
“说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锦山问。
“对了!这种酒养颜活血,药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验。不过,法国的葡萄酒也跟我们的
‘南酒’,要出在绍兴才好那样,得是内行才知道好歹。”
“凡事都一样,总要请教内行才有真东西。”瑞锦山说,“遇着假充的内行,瞎撞木
钟,花了钱还受气。”
盛宣怀心中一动,细细体味他的话,似乎在暗示门路独真,如果搭得上话,花几万银
子,弄一任上海道当当,倒真不坏。
就这沉吟之际,丫头已来回报,酒还剩下六瓶。盛宣怀叫分做两份,一份四瓶送李莲
英,另一份两瓶送瑞锦山,“你不要嫌少!原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是眼前不多。”他说,
“等我托法国领事多买它几箱,一到就送进京去。府上住那里?”
“我住在后门。”瑞锦山说了地址,盛宣怀亲自拿笔记了下来。
“宫中也用外国酒不用?”
“有的。一种‘金头’,一种‘银头’。”
这一说将盛宣怀愣住了,他亦颇识洋酒之名,却再也想不出“金头”、“银头”是什么
酒?
“为这两种酒,还闯一场大祸。洋玩意真不是东西!”
盛宣怀越发诧异,必得追问:“怎么会闯大祸?”
“是去年八月半,老佛爷在瀛台赏月,一时高兴,叫拿法国公使进的酒来喝。瓶塞一
开,只听“砰’的一声响,好大的声音,吓得皇上脸色都变了!”
“原来惊了驾,糟糕!”
“这还不算糟!一声响过,酒象喷泉似地往外直涌,溅得大公主一身都是。小太监急
了,拿手去捂瓶口,越捂越坏,白沫乱喷,搞得一塌糊涂。老佛爷这下可真动了气了!”
“这小太监呢?当然倒了霉?”
“倒霉倒大了!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不是大公主心好,替他求情,只怕小命都不
保。”
盛宣怀明白了,所谓“金头”、“银头”,原来是香槟酒。不过不必逞能,为瑞锦山说
破,只问:“那以后呢?还喝这两种酒不喝?”
“自然要喝。”
“要喝不又要闯祸了吗?”
“不会了。请教高人,得了个窍门,先把瓶口的金银纸包封取下来,再拿钉书用的钻子
在瓶塞上钻个洞,酒气放光就不碍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妙计”!盛宣怀笑道:“这一着真高!
可那位‘高人’是谁呀?”
“内务府的立大人。”
“原来是立豫甫!”盛宣怀点点头说,“也只有他想得出。”
“立大人还说,这种酒,规矩是要听那一声响声。不过咱们中华大邦,跟夷情不同。他
也是怕惊了驾,不敢进这种酒。”
“亏得是法国公使进的。”盛宣怀说,“如果是立大人进的,只怕他也要倒霉!”
“那还用说!就算老佛爷不追究,挨了板子的可记上进酒的人的恨了。”
这算是让盛宣怀学了一次乖。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间有人进贡上好的徽墨,“万寿无疆”
四个金字,磨到后来变成“万寿无”,进墨的人,竟因此严谴。以后进献新奇珍品,务必考
虑周详,不然弄巧成拙,关乎一生富贵得失。
也就因为有此警惕,便格外要打听宫中的事事物物。主人虚心求教,客人正好卖弄,宾
主谈得十分投机,直到听差来请入席,方始告一段落。
坐上饭桌,换了话题。这时候该瑞锦山向盛宣怀有所打听了,先是问北洋衙门聘请客卿
的薪水,接下来问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实数。谈来谈去是钱,盛宣怀自具戒心,不尽不
实地敷衍着。
瑞锦山也很厉害,耐着性子套问,提到购船经费,终于问出花样来了。
“咱们跟外国买船,也是给现银子吗?”
“不是!”盛宣怀说,“要买英镑汇了去。”
“到那儿去买啊?”
“那家外国银行都可以买。不过总是请教汇丰银行。”
“为什么呢?”瑞锦山问,“莫非跟汇丰银行买,可以少算一点儿?”
“不!镑价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都看外国电报来挂牌。”盛宣怀答
说:“至于专跟汇丰银行买镑,是因为海军经费存在汇丰银行生息,买镑只要转一笔帐,可
以省许多手续。”
从这几句话中,瑞锦山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汇丰,一件是镑价的行
情,逐日不同。这跟银价与钱价一样,有时银贵钱贱,有时钱贵银贱,如果贵进贱出,就是
吃亏,否则便占了便宜。
懂了这个道理,瑞锦山发觉其中大有讲究,“盛大人,”他很谦虚地说,“这我可要跟
你老叨教了。镑价行情,既然有高有低,那么买镑是该趁低的时候买,还是趁高的时候买?”
“自然是趁低的时候买。”
“如今是高是低?”
“如今算是低的。”
“既然镑价低,就该多买一点儿搁在那里,反正是要用的。
盛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一句话将盛宣怀问住了,心里不免失悔,不该将洋务上的诀窍,轻易教人。虽然这笔购
船的经费不由自己经手,但自己经手过别样向外洋购料的经费,买镑总是低价高报,而外汇
牌价,不用跟银行查询,申报上每天登得就有,倘或调帐彻查,弊窦立见,那时要弥补解释
就很难了。
这样转着念头,竟忘掉应该答话。瑞锦山见他发愣,知道自己的话是
 
问在要害上,笑笑
说道:“盛大人,我是瞎琢磨,问得大概不在理上。”
“不,不!”盛宣怀这才想起,还该有句话回答:“如果是自己做买卖,照你的办法,
一点不错。不过公家的事,又当别论。什么时候该买镑汇出去,要看咱们驻外国的钦使,什
么时候来电报?早汇了去,人家也不肯收的。”
最后一句话不但成了蛇足,而且成了骗小孩的话。彼此交易,买方愿早交款,卖方岂有
不收之理?瑞锦山阴恻恻地一笑:“洋人买卖的规矩,跟咱们不一样。”
这一笑,笑得盛宣怀很不自在,不过他的脸皮厚,不会出现惭色,定定神答道:“洋人
做买卖,一切照合同行事,迟了不行,早了也不行。再说,既然是拿银子存在汇丰生息,早
买了镑,白贴利息,也不划算。”
这番掩饰,总算言之成理,再看他从容自若的神态,瑞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想法,似
乎不见得对,因而丢下不谈,换了个话题。
“外国银行的利息怎么样?”他问,“是不是比咱们的银号钱庄要高一点儿?”
“也不见得。”盛宣怀学了个乖,不肯透露确数,“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的更低。”
“既然如此,贪图什么呢?”
“贪图他靠得住。还有一层好处……。”话到口边,盛宣怀突生警觉,真所谓言多必
失,心中悔恨不迭。
然而漏洞已经出现,瑞锦山当然捉住不放,“什么好处?”
他说:“盛大人也教教我!”
逼成箭在弦上之势,盛宣怀无法闪避,转念一想,教他一个乖也好,便放低了声音说:
“洋人做买卖有样好处,最看重主顾。譬如说,你有款子存在他那里,不但靠得住不会倒,
而且有人去查,他们也不肯透露的。”
“这就是说,谁有款子存在他们那里,除了本主儿以外,没有人知道?”
盛宣怀一拍掌说道:“对了!锦山,你行!一点就透。”
“这……,”瑞锦山有些不大相信,“奉旨去查也不行?”
“是的。”
“那不成了抗旨了吗?”
这话说得严重了,盛宣怀有些不安,“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他赶紧摇手,“外
国银行,自有他们国度的公使管辖。咱们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儿,就谈不到抗旨。”
“这么说……。”瑞锦山也缩住了口,他本来想说:“盛大人总也有款子存在外国银
行?”这话要说出来,可能会搞成不欢而散,大可不必。
话虽未说,意思已明明白白地显在言外,盛宣怀当然不会追问,但很想解释,自己并无
存款在外国银行。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就如俗语所谓“越描越黑”,是很傻的事。
宾主之间,开始出现了沉默。因为一直谈得很起劲,忽然有话不投机的模样,彼此都觉
得难堪,也都觉得该打破这一难堪的沉默。
“锦山……。”
“盛大人……。”
两个人是同时开口,也都同时停住,“锦山,”盛宣怀让客:“你有话先说!”
“盛大人,我再想跟你老叨教,跟外国银行借款行不行?”
“当然行!不过要看什么人借。”盛宣怀低声说道:“锦山,是不是你想用钱?”
瑞锦山心中一动。照此光景,只要自己开口,几千银子可以稳稳到手,如果打李莲英的
旗号,十倍于此的数目,也是手到擒来。
他的念头尚未转定,盛宣怀却又开口了:“如果你想用钱,我可以替你想办法,不用花
利息。”
“怎么呢?”
“你要用钱,想来不会多,无非万儿八千,我想法子在那里替你挪一挪。电报局在外国
银行里也存得有款子,利息很微,算不了一回事,我替你垫上就是。”
瑞锦山恍然大悟,其中还有官款私借的花样。而且盛宣怀的口气甚大,“万儿八千”还
说不多,那么多则就是以十万计了。
“多谢盛大人!”瑞锦山站起来请个安:“等我要用的时候,再来求盛大人。今儿打搅
不少时候,该告辞了。”

※ ※ ※

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不过早就电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复命,因为此行带回许
多船舰、炮台、船坞的图说,尚待整理进呈,同时十几天巡行数千里,见闻极多,关于大办
海军应兴应革事项,亦须通盘筹划,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毕事。
不过醇王巡视的经过,慈禧太后不待他复命,就已明了,因为李莲英亦须复命。照他的
看法,办海军根本不须那么多钱,尤其养船的费用,可以大事撙节。此外也谈到北洋衙门气
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员薪俸之优,言下颇有不平之意。
这自然有些过甚其词,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里的一个想法:与其让你
们胡花,不如我自己来花。果然,慈禧太后当时就作了一个决定:早日降懿旨宣示归政,这
也就是决定催促醇王将该兴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王的复奏递到,共是一折一片。奏折中陈述察度北洋形势、应建海军
规模及练兵选将,首重人才,所以军事学堂,必须推广的大概情形。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陆
将领,文武人员。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印证了李莲英的陈述,对于北洋的全盘情势,已了
然于胸了。
召见之后,自然有一番奖勉。然后听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他拙于口才,一件很热闹的
事,讲得索然无味,远不如李莲英的刻画,来得生动。然而,慈禧太后不便打断,耐着性
子,听他讲完,方始问道:“海军不过刚刚开办,照你这一次去看的情形来说,将来还得要
有大把银子花下去。怎么样筹款,你跟李鸿章谈过没有?”
“这是一定要谈的。办法是有几个,不过一时似乎还不宜明示。”醇王答道:“海防新
捐,限期将到,看来一定要展限。”
“可以。”慈禧太后答道:“这不妨早早宣示。”
“回皇太后的话,目前因为限期将到,直隶报捐的人很踊跃,如果宣示过早,大家一定
会观望,对北洋的入款,大有关系。”
“嗯!嗯!那就慢慢来再说。”慈禧太后又问,“除了户部在筹划的办法以外,你们还
谈出点儿什么生财之道?”
“李鸿章有几句话说得不错,海军是国家的海军,北洋的安危,不仅关系京师,也关系
海内,所以办海军应由各省量力筹款,由海军衙门通筹运用。这话在眼前似乎言之过早,等
将来正式建军的时候,再请旨分谕各省照办。”
“既然还早,就不必去谈它了。”慈禧太后问道:“李莲英这次跟你出去怎么样?有没
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可别瞒着我!”
“臣不敢瞒,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李莲英这趟跟臣出去,他的行动举止,实在是臣想不
到的。”
不待慈禧太后动问,醇王便大赞李莲英如何守规矩,知分寸,尤其是谢绝外客,苞苴不
入,那种操守,着实难及。因此,大小衙门的官员,对他不但佩服,而且敬重。
醇王是由衷地赞扬,情见乎词,一无虚假,最后当然归结到“颂圣”上面,说北洋官员
的议论,无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严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监,才会这样守法尽礼。
这对慈禧太后来说,当然是极好的恭维,同时也觉得李莲英确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不过
她心里虽很看重此事,表面却颇淡漠,听醇王很起劲地说完,只答一句:“他能懂规矩,就
算他的造化。”接下来便谈到拆迁北堂之事。
拆迁北堂的交涉,进行得很顺利。敦约翰不负使命,说动了教皇,同意拆迁,电示教廷
驻北京的代表樊国梁,回罗马面商移堂的办法。
这是三月底的事。李鸿章接到敦约翰的电报,便托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邀约樊国梁
到天津会商。移建的地点,原有成议,是在西安门大街路北的西什库地方。这西什库又称西
十库,明朝在这里设甲、乙、丙、丁、戊、承运、广盈、广惠、广积、赃罚等十库,专贮丝
绢、颜料、油漆之类的什物,及抄家没入官府的赃物。入清以后,西什库归内务府接收,曾
经三十多年的封锢,到康熙年间,才略加清点。其地荒僻,而十库所贮,久成废物,所以内
务府一向弃置不问,正好用来供北堂迁移之用。
照最初所许的条件,朝廷不但要另拨建堂之地,而且要照原来的式样,代为兴建。而户
部及内务府造办处,都不愿承办这一工程,因为价钱不好开,照实开报,相形之下会显得正
在兴修的三海工程,过于虚冒虚滥。如果照一向承办宫宛工程的例规来开,这样一座大教
堂,工价算它五十万银子也不为过,又那里来的这笔巨款?而况有洋人参预,事事过问,处
处顶真,最后必是好处不曾落到,麻烦多得不可胜言,因而都敬谢不敏,推托之词只有一
句:“洋房不会造,天主教堂更不会造。”
这样就只好折价,让天主教自己去造了。李鸿章要跟樊国梁蹉商的,主要的就是折价的
多少。而在谈钱之先,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先要说妥,就是北堂的钟楼,高达八丈四尺,俯
瞰禁苑,十分不妥。文宗在日,对此耿耿于怀。同治年间,亦曾多次交涉,希望北堂将钟楼
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领,此刻迁堂,自然力戒前失。李鸿章以极坚决的态度告诉樊国梁,为了
风水的关系,西什库新堂的钟楼,以五丈为度,断断不准高出屋脊。
原来以为樊国梁必有难色,那知他竟一口允诺照办。李鸿章喜出望外,对于折价的数
目,手便松了,而樊国梁的本意,亦是拿这个让步,换取实益,所以李鸿章一许二十万,他
意犹不足,一直加到三十万,仍旧要再添五万。
就在这时候,醇王到津,李鸿章向他请示,照三十五万两定议,订立了合同五条。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就是五条合同的内容。他特别提到第五条,规定北堂所收集的“异
方珍禽异兽”,一切古董,以及传教唱诗所用的风琴、喇叭等等,经李鸿章力争,樊国梁终
于不得不答应,“全数报效”,载明在合同以内。这些东西,价值不赀,折算扣除,给价实
在不到三十五万银子。
“总而言之,这一次仰赖皇太后的鸿福,交涉极其顺利。避过法国,直接跟教廷接头,
这个宗旨,定得很高明。”醇王很兴奋地说,“国运否极泰来,如今军事、洋务,都有起
色,臣与李鸿章内外支持,勉图报称,总算有了一点结果。不过,臣的才具短,总要求皇太
后时时教诲。”
听了醇王这番表功的话,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然后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北堂
什么时候迁移呢?”
“从明年正月初一起,以两年为限,迁移完毕。”醇王答道:“新堂地基,预备十一月
里交,动工要在明年,因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
“风水是要紧的。”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问:“北堂迁移,已经定议了,那么三海工程
什么时候可以完呢?”
“这……,”醇王迟疑着,“要看工款来得是不是顺利?”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工款来得不顺利,工程就搁在那儿,老不能完工了?”
话中有责备之意,使得醇王微感不安,急忙答道:“臣所说的顺利不顺利,也不过进出
几个月的工夫。三海工款总计一百八十多万,责成粤海关筹一百万,是个大数,到现在为
止,报解到京的,不过十几万。眼前要发放的,就得三十多万。欠下商人的款子,工程就不
便催,因为内务府催工程,商人就要催款。臣估计至迟明年冬天,总可完工。”
“刮西北风的时候,就得回宫了,明年冬天完工,不就等于后年夏天完工吗?”
醇王心想不错,历来的规矩,春秋驻园,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热河,也是住园,唯有冬天
在宫里。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闲置在那里,反要多花人工费用,细心照料,这是
什么算盘?
转念到此,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臣准定催他们明年夏天完工。”
“那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的声音和缓了,“可是,催工就得催款,那又怎么着呢?”
“臣尽力张罗就是。”
“你也不必太劳神!”慈禧太后体恤地说:“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生息吗?先
提三十万来用好了。”
“那笔款子,是要付船价的……。”
“怕什么?”慈禧太后不耐烦了,抢白的声音很大,“等粤海关的款子一来,不就归上
了?上百万银子搁在洋人那里,不但生不了多少息,说不定还给人挪用了呢!”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话是有根据的,只当指责海军衙门有人挪用造船经费,极力申
辩,决无其事。慈禧不便透露消息来源,只说了句:“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照我的话做,
没有错儿。”
醇王自然不敢违拗,行文北洋衙门,借款三十万两。李鸿章接到咨文,大为高兴,因为
预定向英德两国订造的四条铁甲快船,本有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存在汇丰银行,陆续结汇
兑付,现在还剩一百万两,原可够用,那知驻英驻德的公使刘瑞芬、许景澄一再来电,不是
增添设备,就是材料涨价,要求增加款项,计算之下,还差八十万两。正愁着无法启齿时,
有此一道咨文,恰好附带说明,解消了一大难题。
不过三十万两却还一时不能解京,当初与汇丰订约时,有意留下腾挪的余地,规定提银
在一万两以上时,须早一个月通知。所以这笔款子,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送海军衙门。

※ ※ ※

六月初五,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宁寿宫,因为三大殿及东西六宫各处的沟渠,要彻底修
理之故。宁寿宫在大内最东面,乾隆三十七年开始兴修,预备归政以后,作为颐养之处,一
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占地约当整个内廷的四分之一,其中规模,完全仿照内廷各正宫正
殿。大门名为皇极门,二门名为宁寿门,等于乾清们,门内皇极殿,规制如乾清宫,殿后的
宁寿宫,跟坤宁宫一样,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锅,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
宁寿宫后门是一条横街,正中一门叫做养性门,门内养性殿,跟养心殿相仿,所不同的
是有奉佛的塔院与坐禅之处,现在作为皇帝的寝宫。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乐寿堂,在养性殿之后,原是高宗的书斋。此外还有三友轩、颐和
轩、随安室、如亭、导和养素轩、景祺阁等等亭台楼阁。景祺阁之后,就是宁寿宫的后门贞
顺门,有三间宽的一个大穿堂,还有一口极深的井,井水甘冽非凡。
这座宫触发了慈禧太后的许多想象,一几一椅,一草一木,都使她想到,是当年高宗归
政后,盘桓摩挲过的。八十多岁的太上皇,五代同堂,五福骈臻,虽说是天下第一位福气
人,然而头童齿豁,想玩也玩不动了。不如及今未老,早早归政,可以多享几天清福。
因此在移居宁寿宫的第六天,便打定了主意,这天召见醇王,特地传谕,皇帝也入座。
这是极大的例外。由于醇王与皇帝是父子,礼节上有所不便,所以召见醇王时,皇帝向
不在座。这天忽然在养心殿相见,醇王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稍微想一想也就不碍,皇
帝虽坐在御案之前,而慈禧太后却坐在御案之后,醇王跪在儿子面前,只当跪在慈禧太后面
前就是了。
“皇帝今年十六岁了,书也读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
“我想明年正月里就可以亲政了。让我也歇一歇。”
醇王大为诧异,不知道慈禧太后怎么想了一下,会有此表示?
这是不容迟疑的事,醇王立即跪了下来,高声说道:“请皇太后收回成命。”然后便一
面想理由,一面回奏:“时事多艰,全靠皇太后主持,皇帝年纪还轻,还挑不起这副担子。
再说,学无止境,趁现在有皇太后庇护,皇帝什么都不用烦心,扎扎实实多念几年书,将来
躬亲庶务,就更有把握了。照臣的想法,皇帝亲政,至早也得二十岁以后。请皇太后为社稷
臣民着想,俯从所请,想来皇帝亦感戴慈恩。”
他说到一半,就已想到了一个主意,所以膝行而前,接近皇帝,此时便拉一拉龙袍,指
一指地上,示意皇帝跪求。
皇帝正在困惑疑难之中。慈禧太后的宣示,在他亦深感意外,然而他并未想到应该请
“皇额娘”收回成命。从小养成的习惯,凡有慈命,只知依从。所以听慈禧太后说要归政,
心里惴惴然、茫茫然地有些着慌,怕自己一旦亲裁大政,不知如何下手?
等听见醇王的回奏,才知道自己错了,但却不知应作何表示?现在是明白了,要跪下来
附和醇王的说法,力恳暂缓归政。
于是他站了起来,转身跪在御案旁边说道:“醇亲王所奏,正是儿子心里的话。儿子年
轻不懂事,社稷至重,要请皇额娘操持,好让儿子多念几年书!”说完,磕一个头,依然长
跪不起。
“你年纪也不小了!顺治爷、康熙爷都是十四岁亲政。”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对醇王
说:“垂帘本来是权宜之计。皇帝成年了,我也该歇手了。你们也要体谅体谅我的处境才
好。”
“皇太后的话,臣实在汗颜无地。总是臣下无才无能,这几年处处让皇太后操心。目前
政务渐有起色,正是由剥而复的紧要关头,总要请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望,再操持几年。”
“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慈禧太后只是摇头,“好在皇帝谨慎听话,如果有疑难大
事,我还是可以帮他出个主意。至于日常事务,皇帝看折看了两三年,也该懂了。再有军机
承旨,遇到不合规矩的地方,让他们仔细说明白,也就错不到那里去的。总而言之,这件事
我想得很透彻。你跪安吧,我找军机来交代。”
醇王无法再争,他为人老实,亦竟以为无可挽回,所以一退出养心殿,立即关照太监分
头请人,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与克勤郡王晋祺,庆王奕劻和三位师傅翁同龢、孙家鼐、孙诒
经到朝房来议事。
被请的人到了五个,伯彦讷谟诂已经回府。醇王说知经过,问大家有何意见?两王面面
相觑,因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不敢有所表示。翁同龢却是看事看得很清楚,为醇王着
想,应该再争,所以开口说道:“这事太重大!王爷应该带领御前大臣,跟毓庆宫行走的
人,见太后当面议论。”
“很难!”醇王答道,“皇太后的意思很坚决。且等军机下来再说。”军机只来了一个
礼王世铎,一进门手便一扬,不用说,上谕已经拟好了。
“没有法子!”世铎苦笑着,“怎么劝也不听,只好承旨,已经请内阁明发了,这是底
稿。”
于是传观上谕底稿。亲政的程序是仿穆宗的成例,以本年冬至祭天为始,躬亲致祭,亲
政典礼由钦天监在明年正月里选择吉期举行。
“事情要挽回。”翁同龢看着醇王说,“请王爷跟军机再一起‘请起’,痛陈利害,务
必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醇王踌躇着,无以为答,迟疑了一会才说:“养心殿的门,怕都关
了。算了吧,另外想办法。”
“莱山倒有个主意,”礼王说道,“上一个公折,请皇太后训政。”
这是仿照乾隆内禅以后的办法,凡事禀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庆王奕劻首先表示赞
成:“这个办法好。”
“我看亦只有这个办法了。”醇王说道:“上公折先要会议,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
吧!”
翁同龢认为请皇太后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比较得体,但已经碰了两个钉子,不便再
开口。回家以后,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另外上折。

※ ※ ※

在适园,醇王亦在召集亲信密商,应该单独上折。情势很明显的摆在那里,皇帝亲政,
一切都不会变动,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象现在这样从海军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归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愿醇王再问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请
暂缓归政,但皇帝一亲政,要将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实在有些不能割舍。平生志向,
就是步武祖宗,恢复入关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风,如今海军刚办,旗营亦正在彻底整顿,正
搞得兴头的当儿,倒说因为儿子做皇帝,裁决大政,反不畅行平生之志,想起来实在不能甘
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办事的却是不放心。第一个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见冰山将
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莲英探一探底蕴,却又因宫门已经下锁,无法交通,唯有赶到适
园,见了醇王再说。
 
※ ※ ※

醇王刚找了孙毓汶、许庚身在商议如何上折?听得侍卫传报,立山来见,倒提醒了他一
件事,海军衙门的经费,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这笔帐如何算法?
“我不瞒你们两位,海军经费借给奉宸苑的不少,这些帐目不足为外人道。总要想个办
法,不能让皇帝为难才好。”
醇王拙于言词,但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园移用海军经费,
底细如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说话。而这是奉懿旨办理,皇帝既不能违慈命论究其事,又不
能不理言官的纠参,岂不是左右为难?
孙毓汶和许庚身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是许庚身开口:“最简捷的办法,莫如王爷
仍旧管海军。说实在的,亦真非王爷来管不可,不然有那位能凌驾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说得是!”孙毓汶附和,“王爷无须避此小嫌。”
“嫌是不小。”醇王说道,“似乎不能自请,过天我的折子一抄发,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许庚身立即接口,“加一个附片好了!原折发到军机,把附片抽下来,不
发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会,表示同意:“那就费两位的心了,就请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附片上只
说等海军办成一支就交卸。”
“请星叔命笔。”孙毓汶说,“我已拟了个王公大臣的公折,怕思路撇不开,意思犯重
了倒不好。”
“那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说道,“失陪片刻,去去就来。”
醇王抽身到别室去接见立山。一见面先就告诉他,决定在亲政以后,仍旧掌管海军。这
是颗定心丸,立山松了口气,神态顿时不同,脑筋也很灵活了。
“原该如此。不过我倒要请示七爷,将来一切工程上的事务,到要请旨办理的时候,是
跟皇太后请旨,还是跟皇上请旨?”
“啊!不错。我倒没有想到。”醇王失声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请示。”
“尤其是宫里的事,更应该跟皇太后请旨。”立山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好比人家大
家一样,少爷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过大小家务,总得听老太太的。七爷,你说我这
比方呢?”
比方得一点不错。醇王想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的老太后是仁宗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仁
宗即位,封为贵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庆二年驾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钮祜禄氏继位中
宫。宣宗即位,尊为恭慈皇太后。这位太后风裁整峻,虽为宣宗的继母,却如严父,宫中大
小事务,宣宗一定秉命而行,偶然违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气,宣宗往往长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处说道:“星叔,慢点,
慢点,话要这么说……。”
等他说明白了,许庚身将已拟了一半的稿子细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时改了事
由,原来只论治国,现在兼论齐家,说是“宫廷政治,内外并重,敬拟齐治要道,仰祈慈
鉴”。
“说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赞,接下来再读正文,前一段是敷陈皇太后的功德,由两宫
垂帘,“外戡寇乱,内除权奸”
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请,重举听政之仪”,笔尖轻轻一转便到了
“自光绪辛巳以来”,那是光绪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后,“我皇太后忧勤益切”,就专门
恭维慈禧太后了。
这一段话的主要意思,是建议等皇帝到了二十岁,再议“亲理庶务”。下面使用“抑臣
更有请者”的进一步语气,谈内治的齐家之道,说将来皇帝大婚后,一切典礼规模,固有赖
皇太后训教戒饬,就是“内廷寻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来的两句话,说得非常切
实。
这两句话是:“臣愚以为归政后,必须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
前奏闻。”为的是“俾皇帝专心大政,博览群书,上承圣母之欢颜,内免宫闱之剧务。”最
后特别表明:“此则非如臣生长深宫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执笔的许庚身,真能曲体醇王内心的委曲,抓住了全局的关键。话说得很直率,也很有
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揽权。
“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颐养的
慈禧太后,而非在适园养老的醇亲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规定了皇帝,至多过问国事,不能干预“家务”。这样,凡有宫廷兴工
事件,就可以直接请懿旨,不必理会皇帝的意思。

※ ※ ※

第二天上午,醇亲王跟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毓庆宫的三位师傅,分别见面,将上折吁
请慈禧太后继续掌理大政一事,作了一个规定:一共上三个折子,醇王以“生长深宫”的身
分,单衔建言。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礼亲王领衔上公折,请慈禧太后再训政数年,“于明年皇
上亲政后,仍每日召见臣工,披览章奏,俾皇上随时随事,亲承指示。”
再有一个折子,就是翁同龢的底稿,由伯彦讷谟诂领衔,作为御前大臣及毓庆宫师傅的
公折。他们是侧近之臣,见闻较切,所以立言又别是一种法度,列举三个理由,认为皇帝还
未到可以亲政的时候。
第一个理由是说皇帝虽然天亶聪明,过目成诵,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
犹未贯彻;第二个理由是说国事至重亦繁,军机处的章奏谕旨,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请皇
帝见习讲解,但大而兵农礼乐,细而盐务、海关、漕粮、河运,那能一一明了?批答之事,
还待讲求;第三个理由,其实并不重要,是说皇帝的满洲话还没有学好。满蒙章奏,固然有
用所谓“国书”的,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谕旨,都用汉文,所以满洲话不能听、不能说,实
在没有关系,不过总也是一个理由。
在此三个理由之下,所建议的不是训政,而是暂缓归政。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张,自然是
有深意的,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表明责任,所谓“典学有成”,任何人都可以这样
恭维,唯独毓庆宫的师傅不能说:皇帝的书念得很好了,经天纬地,足以担当任何大事。
再深一层的意思是,宁可迟几年亲政,而一到亲政,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再不须慈禧
太后插手。这就是他所谓“请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为得体”这句话后面的真意。
然而这层深意,没有人能理会,即令有人能领会,亦不敢说破。所以照形势去看,是训
政的成分居多。
这三个折子在慈禧太后看来,是意外亦非意外。她早料定臣下就为了尊崇皇太后的礼
节,也一定会有再请她垂帘几年的请求,而且李莲英早有立山等人传来的消息,王公大臣无
不认为皇帝尚未成年,未到亲裁大政的时候,预备公折吁请,所以不算意外。
觉得意外的是醇亲王的态度。原以为他会奏请暂缓归政,不想竟出以训政的建议,而且
“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这两句话,等于说是训政永无限
期。这是醇王表明心迹,他永远不会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什么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
不能不领他的情。
不过她最注意的,却是翁同龢草拟的那个奏折。反复玩味,看出具名在这个折子上的
人,与具名在礼王世铎领衔的折子上的人,主张并不相同。在御前大臣与毓庆宫的师傅看,
请皇太后暂缓归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后,圣学大成,春秋鼎盛,从容授政”,这
“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训政,也就是表示:一到归政,大权应归皇帝独掌,皇太后
不宜再加干预。
了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灯下辗转思量,总觉得这一两年,得要好好利用。
果然能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自己的心愿,又能教导皇帝成人,同时设法定下一重很切实的禁
制,不让醇王在任何情况之下成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归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兹事体大,想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成语,要找心腹来问一
问,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没有?这个心腹自然是李莲英,“你说呢?”她问,“是暂时不归政
的好,还是训政的好?”
“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说。”李莲英答道:“不过奴才在想,从古到今,皇上总得听
老太后的话,儿子漫不过娘去,就算归政了,不训政了,老佛爷有话交代,皇上不敢不遵。
再说,皇上也孝顺,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奏禀老佛爷,听老佛爷的意思办。”
“若能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慈禧太后淡淡地说,“就怕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透,
母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说你是听真的,还是听假的?”
“奴才不问真假,只问良心。”李莲英答道,“皇上四岁进宫,老佛爷亲手抚养成人,
让皇上继承祖宗基业,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讲真,当皇上才是真,要讲亲,那里还有比
十二年天天见面的来得亲。”
“你这话倒也是。皇帝如果认不清这一层,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万
寿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动工,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总要两年工夫。”李莲英说,“等奴才明天去问了立山,再来跟老佛爷回话。”
“不必问了。只告诉他就是,马上预备起来,一定得在两年以内办成。”
“是!”李莲英又接一句:“悄悄儿预备?”
这是暗中点一句,是不是要让醇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声,最后终于下了决断:
“我来关照七爷。”
有这句话,李莲英便可以直说了,“七爷一定遵懿旨。不过让七爷办事,最好先替他把
道儿画出来。”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万寿山的工程一动,就先得有几百万银子摆在那
里。”
“几百万!”慈禧太后皱眉了。
“其实也不难。”李莲英说,“一条船就是两三百万银子,不过少买两条船而已。”
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严饬各省认筹海军经费,两江、两广,必有巨款报
效,因而自语似地说:“得结结实实催一催,等钱到了好办事。”
李莲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说道:“等各省报解到京,总要年底了,怕耽误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问:“那怎么办?”
“奴才在天津的时候听说,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两百万不过一句话的
事。”
“喔!李鸿章有这么大的能耐?”
“是!老佛爷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这无形中的一句恭维,听得慈禧太后心里很舒服,“我当然不便跟李鸿章说,让七爷去
跟他想办法。”她又问:“此外,看看还有什么来路?”
“大宗款子总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一百万银子,加上内务府跟木厂的垫款,
工程可以凑合了。至于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处款项,可以挪动……。”
“噢!”慈禧太后大感兴趣,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先别说,让我想一想。”
这当然是一笔大款,而且也不是经常岁入之款。岁入大宗经费,无非关税、地丁,都归
户部支配停当,决不能挪动。
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终于想到了。
“你是说大婚用款?”
李莲英陪着笑说:“真正是,什么事都不用想瞒老佛爷!”
“这倒是一条生财大道。”慈禧太后很高兴地说:“大婚还早,款子不妨先筹。不
过……。”她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话虽未说完,她所顾虑的事,却是可想而知的,挪动不过暂借,拿什么来归还?这一层
李莲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计好了的,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答说:“其实修园子也是为大婚。寻
常人家娶儿媳妇,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盖几间屋子什么的。何况是皇上的大婚?将来这
些帐,自然是并在一起来算!”
这就是说,借大婚为名,筹款来修园子。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名正言顺,比移用海军
经费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越发高兴,“现在先别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将来是你
‘总司传办事件’,一切都好办。”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底了解整个利害关系,统筹全局,很精明地驳了世铎和伯彦讷
谟诂分别领衔的折子,却准了醇王的奏请,先将内廷事务的全权,抓在手里。至于训政数
年,三劝三让,还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谁也不敢认定她是做作,只觉得她归政的意思极其坚决,真有“倦勤”的模样。因
而群情惶惶,颇有国本动摇的恐惧,王公大臣纷纷集议,决定再上公折。
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里,痛心极了!因为明明有皇帝在,何须有这等“国不可一日无
君”的惶恐?说来说去,只为皇帝难当重任,大家才觉得少不了慈禧太后。这是当师傅的人
的耻辱,然而谁又能体味得到当师傅的人,有着如俗语所说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巧的是,这天在毓庆宫为皇帝讲历朝实录,正好遇到圣祖幼年诛鳌拜,未成年便亲政那
一段。翁同龢一时感触,极力陈述时事艰难,为君之责甚重,苦劝皇帝振作,讲到一半,悲
从中来,竟致涕泗交流。
皇帝听太监说过:李鸿藻为穆宗授读时,有一次苦谏勿嬉游过度,亦是声泪俱下。穆宗
将书上“君子不器”那句话,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两个“口”字,读来便成“君子不哭”,
因而使得师傅破涕为笑。自己没有这样的机智,更没有这种在师傅伤心之时还能开玩笑的心
情,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师傅,所有的亦只是两行清泪。
这一下让翁同龢深为不安,亦深为失悔,天子垂泪,岂是等闲之事?所以赶紧站起身
来,肃然相问:“必是臣的话说得重了?”
“不与你相干。”皇帝摇摇头说:“我恨我自己。”
“皇上这句话错了!万乘之身,系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里的事,我亦没法跟你说。”
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宫闱骨肉之间的隐衷。毓庆宫耳目众
多,翁同龢不敢多问,只觉得不管为皇帝还是为自己,都必须设法将皇帝的那句话,掩饰一
番。
于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长春宫派来,名为照料,其实监视的总管太监
王承南,然后略略提高了声音说:“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为皇太后不允训政之故。臣
下环请,未蒙恩准,不如皇上亲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这几天,也求过好几次了。”
“皇上再求!务必请皇太后回心转意,才能罢手。”
 
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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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面求,臣下奏请,慈禧太后觉得再做作不但无味,而且可能弄巧成拙,因为居然有
人以为“亲政关系綦重,请饬廷臣会议”,仿佛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大权授受,要由臣下来决
定似地。这在慈禧太后认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于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谕,由军机处承旨,发交内阁,颁行天下,说皇帝初亲大政,决疑
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以期妥善。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恳求,又“何敢固执一己守经之义,
致违天下众论之公”?决定在皇帝亲政后,再训政三年。至于醇亲王曾有附片,在亲政期前
交卸掌管神机营印钥差使,现在既已允许训政,醇王亦当以国事为重,略小节而顾大局,照
常经理。

※ ※ ※

这道上谕,让恭王想起辛酉政变以后,两宫垂帘,他被封为议政王的诏旨,又是一笔你
捧我、我抬你,彼此互利的交易,所不同者,交易的一方,由哥哥换作弟弟。二十五年前尘
如梦,恭王揽镜自顾,须眉斑白,瘦骨嶙峋,自觉当年的英气,再也找不出来了。
相形之下,反不如八十岁的宝鋆,精神矍铄,恭王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宝鋆答道:“还有人羡慕你呐!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
“谁啊!”
“七爷。”
恭王不作声。提起醇王,他总有种惘惘不甘之情,不管从那方面看,而且任凭他如何虚
心自问,也找不出醇王有那件事胜过自己的?照旁观的冷眼,荣枯大不相同,都在羡慕醇
王,而醇王羡慕自己的又是什么?
“七爷最近的身子不好,气喘、虚弱,每天还非上朝不可。从海军大兵轮伺候到三海的
画舫,红是红极了,忙是忙极了,苦也苦极了!”说罢,宝鋆哈哈大笑。
“他是闲不住的人。”恭王意味深长地说:“经过这一两年的折腾,他大概知道了,闲
即是福。”
“所以说,他要羡慕你。”宝鋆忽然问道:“六爷,你可曾听说,皇后已经定下了?”
“谁啊?”
“你想呢!”宝鋆又点了一句:“亲上加亲。”
“莫非是桂祥的女儿?”恭王问道:“是第几个?”
“自然是二格格。”
“对了!”恭王想起来,桂祥的大女儿跟小女儿,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别许配“老五
太爷”绵愉的长孙辅国公载泽与孚王的嗣子贝勒载澍,自然是他的第二个女儿,才有入居中
宫的资格。
“我记不起来了。”恭王问道:“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听说是个脚色。这一来,皇上……。”
宝鋆回头看了一下,将话咽了回去。
“唉!”恭王摇头不语,想起穆宗的往事,恻然不欢。
“方家园快成凤凰窝了!”宝鋆又说,“亏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两国
丈,还有亲王、贝勒、公爵之女婿,这门‘皇亲’的气焰还得了。”
“咱们大清的气数,现在都看方家园的风水了!”
“这话说得妙!”宝鋆抚掌称赏:“真是隽语。”
“算了吧!但愿我是瞎说。”
谈到这里,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突然激动了,他说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万寿
时,随班祝嘏;继而又不准他随扈东陵,连代为求情的醇、惇两王都碰了钉子,看起来对他
是深恶而痛绝之,好象认为连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误国的罪过。持这种看法的,大有其
人,亦不能说不对,但是太肤浅了。
“她为什么这样子不念亲亲之谊?说起来并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王
问宝鋆:“你我在一起多年,你总应该有点与众不同的看法吧?”
这句话将宝鋆问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许过深的缘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说?”恭王冷笑着说:“如果她心中还有惮忌之人,
此人非别,就是区区。你懂了吧?
她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下宝鋆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与予恭王以任何恩典,她虽跟恭王不和,到底饮
水思源,要想到当年保全孤儿寡妇是谁的功劳?至今大公主的恩宠不替,就可以想见她跟恭
王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私怨。而所以一再贬斥恭王,丝毫不假以词色,诚然如他所说,只是为
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因此,说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装作深恶而痛绝之的态度,不让恭王有见她的机会。见她
原不打紧,就怕一见了面,恭王有所诤谏,就很难处置了。宝鋆记得很清楚,有好几次,慈
禧太后示意动工兴修离宫别苑,恭王只是大声答应,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
在礼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让步。宝鋆印象最深的是,当穆宗亲政以后,慈禧太后曾经想在乾清
宫召见群臣,宣示垂帘听政以来,平洪杨、剿捻子,使宗社危而复安的种种艰辛,恭王对此
不表异议,只反对在乾清宫召见,因为乾清宫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临御。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兴土木,修三海之不足,还要重兴清漪园,不但移驻太上皇颐
养之处的宁寿宫,而且经常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王公大臣。这一切,在恭王当政之日,是不
会有的事。
这样想到头来,宝鋆忍不住大声说道:“七爷平时侃侃而谈,总说别人不行,谁知他自
己比旁人更不行。”
“这就是我说的,‘看人挑担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个人帮他,然而有
人不许。我看,这副担子,越来越重,非把他压垮了不可!”
“唉!”宝鋆双手一摊,“爱莫能助。”
“话虽如此,你我也不可抱着看热闹的心,那怕了解他的苦衷,说一两句知甘苦的话,
对他也是安慰。”
“六爷!”宝鋆真的感动了,“你的度量实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时候想起来不服
气,还要说一两句风凉话。从今以后,倒真要跟你学一学才好。”
“也不光是对人!”恭王慨然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虽说不在其
位,不谋其政,关切国事的心,却是不可少的。”
因为如此,宝鋆对朝政便常常在有意无意间要打听一下。他的故旧门生很多,交游亦仍
然很广,平时来谒见的人,总以为他退归林下,是不得已的事,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谈
朝局。现在他自己热心于此,别人当然不须再有顾忌,因而朝中的举措与内幕,在宝鋆不断
能够听到。
除了兴修三海和万寿山的消息以外,朝中当前的要政,便是理财,说得更明白些,是如
何增加户部与内务府的收入。而在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张,与善于理财闻名的阎
敬铭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间,常有龃龉。
慈禧太后最热心的一件事是恢复制钱。京中原用大钱,恢复“一文钱”的制钱,便须办
铜鼓铸。为此曾特地召见户部尚书翁同龢,面谕该筹三百万银子,采办洋铜。翁同龢自然面
有难色,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预备将宫中数年节省下来的“交进银”发交户部,作为“铜
本”,以示率先提倡。
这一来翁同龢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出宫就去看阎敬铭谈钱法。阎敬铭大不以为
然,简单扼要地指出,行使制钱,必先收回大钱。私铸的大钱,分量极轻,尽以输入官府,
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时京师钱铺,以“四大恒”为支柱,维持市面,功不
可没。收大钱、行制钱,造成动乱,“四大恒”恐怕支持不住,那时市面大乱,将成不可收
拾的局面。
话是一针见血之论,然而醇王亦是打着如意算盘,满心以为三百万银子的洋铜,可以铸
成值六百万银子的制钱,一转手之间,凭空赚了三百万银子,修园就不须再动用海军经费,
岂不大妙?
阎敬铭执持不可,说值六百万银子的制钱一发出去,钱多银少,必致钱贱银贵,用制钱
的是升斗小民,用银子的是达官贵人,结果苦了小民,乐了贵人,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话说得太率直,醇王大起反感,认为制钱的使用,有各种方法,决不致引起市面混乱。
接着又提到王安石的变法,法并不乱,只是无谓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畅行其法,引经据
典,论古证今,虽不能自圆其说,但要驳他却很困难。
反复研究,最后终于有了成议,筹款照筹,洋铜照购,购到以后,在天津、上海两地用
机器鼓铸,铸成存库,三年以后,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这是个不彻底的办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办法,不仅不能在制钱上生利,而且先要
垫本三百万,三年以后,方有收回之望,这是什么算盘。
慈禧太后因此大为不悦,召见醇王,说他为户部堂官蒙蔽。同时又谈到不办洋铜,而整
顿云南的铜矿。这个消息一传,有人替系狱的唐炯高兴,认为他的生路来了。
唐炯是因为中法战争中,在云南擅自退兵,被逮到京,定了斩监候的罪名。转眼冬至将
至,如果“勾决”在内,便活得不多几日了。
唐炯系狱已经两年,去年不在勾决的名单之内,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所以看样子
这一年是逃不过的了。他本人倒还泰然,这年夏天在狱中,写了一部自己的年谱,一切后事
亦早有交代。不过他的家族亲友,当然还要尽营救的全力,尤其是整顿钱法的诏旨一下,有
了一线生路。因为唐炯在四川服官多年,久有干练的名声,以后为他的同乡前辈丁宝桢重
用,整理川盐,颇著成效。再则,他又当过云南的藩司与巡抚,如果能用他去经理铜矿的开
采与运输,可以说是人地相宜。而且云南采铜所下的本钱,一向是由四川盐税项下拨给,凡
是这种“协款”,出钱的省分,总是万分不愿,想出种种理由来拖延短解,而如唐炯在云
南,四川就很难耍什么花样去“赖债”了。
所苦的是贵州在朝中没有什么煊赫的大员,这番可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议,很难上达天
听。他的故旧至好,只有另走门路,先是托阎敬铭,而阎敬铭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觉建言碰
个钉子,反使别人难以说话,所以指点转恳醇王。谁知醇王也怕碰钉子。李鸿章、左宗棠、
丁宝桢都曾为唐炯乞过恩,请弃瑕录用,结果这些奏折或附片都留中不发,可以想见慈禧太
后对此人如何深恶痛绝!越来越小心谨慎的醇王,当然不肯插手管这个闲事,因为当初主张
重惩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将到,勾决期近,唐炯的同乡亲友,都已在替他备办后事,而他的家人还不死心。
唐炯的两个儿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里,每天钻头觅缝,想保住老父一条性命,却是到处
碰壁,最后碰出一条路子来了。唐我圻经高人指点,备办了一份重礼,特地去拜访立山,磕
头求援。
“不敢当,不敢当!”立山跪下还礼,扶起唐我圻说:“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
现在我可以替你托一个人去试试看。不过话说在前面,所托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后,
有何结果?都不敢说。万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这样帮忙,我们父子已经感激不尽。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如果立大人
尽了力,依旧无济于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测,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
亦是记着大恩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取出一个
红封套,双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开口,便连连摇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说,“事情成功了,少不
得跟老兄要个两三千银子,各处开销开销。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领。”
唐我圻自是执意要送,而立山执意不收,最后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这样,他就不敢
管这件事了。听得这话,唐我圻才不敢勉强。立山送客出门,约定两天以后听回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回音是,所托的人,已经肯管了,但有何效验,不得而知。
到了勾决前一天,亦竟无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发生刀下留人的
奇迹?倘或唐家祖宗有德,这年免死,就算多活两年。因为明年皇帝亲政,事同登极,可望
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后年大婚,则再停勾一年,便起码有三年可活了。
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赶到刑部大狱去跟唐炯诀别。他虽是斩监候的重犯,
却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钱,整修得颇为清洁,左图右史,瓶花吐艳,身入其中,谈
得久了会使人忘记是在狱中。然而这两间“精舍”能不能再住,已无法猜测。唐炯两年住下
来,一几一榻都生了感情,所以不但对泪眼婆娑的客人,无以为怀,就是屋中一切,亦无不
摩挲留连,不忍遽别。
到了天亮,提牢厅的司官来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虽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对他却很
客气,一则是他原来的督抚身分,再则是逢年过节的红包,三则是两年“作客”,日久生
情。因此,并未为他上绑,让他身穿大毛皮褂,头戴没有顶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预备的蓝
呢后档车,直驶菜市口。
这天菜市口看热闹的人特别多,因为自从杀过肃顺及两江总督何桂清以后,菜市口有二
十多年没有杀过红顶子的大员了。前两年李鸿章、盛宣怀想卖招商局时,因为是马建忠出面
跟旗昌洋行办的交涉,所以被指为“汉奸”,盛传将朝服斩于市,亦曾轰动九城,将菜市口
挤得满坑满谷。结果大家扑了一场空,马建忠根本就没有被逮。而这天大概要杀唐炯,事决
不假,并且要杀的大官不止唐炯一个,还有一个同案的赵沃,大家都要看看这个说尽了已经
病故的广西巡抚徐延旭坏话的三品道员,跟戏台上言大而夸的马谡,可有些相象?
赵沃的待遇就远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挂着“大如意头锁”,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
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厅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军机大臣许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
勾决行刑之日,照例由这位刑部堂官与刑科给事中监斩,此时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赍来勾决
的黄册,便好下令开刀。
将近正午时分,宣武门内来了一匹快马,却不是赍本的京畿道御史,而是个军机章京。
只见他直到官厅下马,疾趋上前,向许庚身请了个安,站起来说:“张中堂关照我来送信,
唐某有恩旨。”
张中堂是指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张之万,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
亲,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派个人来送信。
“恩旨!喔,”许庚身问:“缓勾还是发往军台效力?”
官犯临刑而有恩旨的,不出这两途,谁知两者都不是,“是发往云南交岑制军差遣。”
那章京又说,“赵沃占了便宜,连带沾光,发往军台效力。”
“这……,”许庚身点点头说:“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张中堂说,我知道了。”
接着许庚身便请司官过来商议,因为如何处置是一大难题。
因为向来秋决那云,所有在斩监候的人犯,一律绑到法场,静等京畿道御史赍到勾决的
黄册,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场,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陪斩”。
陪斩以后的发落,不外乎两种,若是缓勾,依旧送监收押。倘有恩旨减罪,必是由死刑
改为充军,那就是兵部武库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点收发配。现在既非缓勾,亦非
充军,该当如何处理?秋审处的坐办,云南司的郎中等等该管的司官,都拿不出办法。
“有律按律,无律循例。我想两百年来,类似情形,亦不见得独一无二,尤其是雍正、
乾隆两朝,天威不测,常有格外的恩典。”许庚身向秋审处的坐办说:“薛大人律例精熟,
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门求教吧!”
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请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场口以西,称为老墙
根的地方。秋审处坐办叩门入内,道明来意。薛允升始而诧异,继而摇头,淡淡地说了一
句:“倒记不起有这样的例子。”
“那么,照大人看,应该怎么办才合适?”
“那就很难说了。”薛允升答道:“你们瞧着办吧!”
秋审处的坐办很不高兴,便又钉上一句:“现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该往那里送?”
“那要问右堂才是。”
“就是许大人叫司官来请示的。”
“你跟我请示,我又跟谁请示?”薛允升沉下脸来,接着将茶碗一举。
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听差,随即高喊一声:“送客!”
秋审处坐办碰了个大钉子,极其气恼,然而还得尽司官的礼节,起身请安告辞。薛允升
送到滴水檐前,哈一哈腰就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了。

※ ※ ※

一场没结果!坐办告诉了许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与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难。然而律例
森严,他亦不敢擅自区处,只能吩咐,带回刑部,再作道理。
带回刑部,自然送监。提牢厅的主事却不肯收了,“加恩发遣的官员,那能再进这道
门?”他说:“不行,不行!”
“你不收,让我送他到那里?”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
“何必呢?”秋审处坐办说,“他的行李箱笼,都还在里面。
老兄怎么不让他进去住?”
这话将提牢厅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东西不成?”他气鼓鼓地说:“人犯在
监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
让他家属具结来领就是!”说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两个儿子都等在门外,然而无法进衙门,刑部大狱,俗称“天牢”,又是最冷酷
的地方,所以内外隔绝,搞得唐炯栖身无处。
不过,唐炯到底跟狱卒有两年朝夕相见的感情,平时出手也还大方,所以有个吏目“瞒
上不瞒下”地,悄悄儿将唐炯放了进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却不能再住了。提牢厅主事依照发遣的规矩,派差役将唐炯送到兵部武库司,那
里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进退维谷之际,幸好有个唐炯的同乡后辈,也是蜀中旧识的兵部
职方司郎中陈夔龙,出面将他保释,才能让他回到长子家中。
这无非暂时安顿,究竟如何出京到云南,听候云贵总督岑毓英差遣?犹待发落。反正既
非充军,兵部可以不管,如说分发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无例可援,不
肯出公事。在刑部,这是右侍郎许庚身所管,督饬司官,翻遍旧档,竟无恰当的案例可以比
照引用,堂堂大军机,竟如此大劳其神。最后两尚书、四侍郎会议,才商定一个变通办法,
由刑部六堂官具衔出公函给岑毓英,让唐炯带到云南面报,权当到任的文凭。

※ ※ ※

转眼到了年下,各省及藩属进贡的专差专使,络绎于途。由于一开了年,元宵佳节,就
是皇帝亲政,皇太后训政的盛典举行之日,所以藩属的专使,除了贡献土仪以外,还赍来贺
表。
其中之一是朝鲜的专使金定熙,他还负有一项“王命”,与朝鲜王父子间的利害冲突有
关。那是光绪八年的事,当时朝鲜为日本势力所侵入,亲日派李载冕、金宏积、朴定阳之
流,号称新党,组织总理机务衙门,以师法日本为职志,因而与守旧派明争暗斗,终于势成
水火。
守旧派的首脑之一是大院君李昰应。朝鲜国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统,他的本生父就是李
昰应,由于为外戚闵氏所抑制,闲居云岘宫,抑郁已久。以后新党改革兵制,聘请日本军官
实施新式训练,求效过急,为士兵所不满,叩诉于李昰应,竟造成极大的内乱。李昰应率领
这批士兵,进犯王宫,杀王妃闵氏,杀总理机务衙门的官吏,而旧党乘机起事,演变成排日
的大风潮。
日本驻朝鲜的花房公使,走仁川,归长崎,日本政府正好以此为借口,发兵攻击。朝鲜
王李熙向中国乞师,但李鸿章不愿与日本军队发生冲突,派吴长庆率淮军渡辽为朝鲜平乱,
逮捕大院君李昰应,禁闭在保定,然后与日本议和,让日本取得与中国军队同驻朝鲜京城的
权利。
事定以后,本来应该释放李昰应,而且朝鲜亦曾数度上表乞恩,可是慈禧太后执意不
允,亦不说原因。因此,朝鲜始终不放弃努力。及至醇王执政,朝鲜使臣求到他门下,醇王
慨然应诺,找了个机会向慈禧太后面奏,说祖宗向来怀柔远邦,加恩外藩,大院君李昰应幽
禁已久,不如放他归国,保全李昰应、李熙的父子之情。
慈禧太后微微冷笑,“我不放他是有道理的。”她说:“你应该明白。”
“臣愚昧!”醇王实在想不通。
慈禧太后笑笑:“你不明白就不必问了!”
醇王却一定要问,微微仰脸用相当固执的声音说:“总要请皇太后明示。”
那神态中微带着不驯之色,慈禧太后心中一动,心肠随即便变硬了,“我不知道你装糊
涂还是真的不明白?”她从容自若地说:“我是要教天下有那生了儿子当皇帝的,自己知道
尊重!如果敢生妄想,李昰应就是榜样。”
这两句话岂仅取瑟而歌,简直就是俗话说的“杀鸡骇猴”!醇王没有想到受命过问政
事,竟遭来这样深的猜忌。因而颜色大变,浑身发抖,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那光景就象穆宗
驾崩的那晚,听到慈禧太后宣示:醇亲王之子载湉入继大位那样,所不同的,只是不曾痛哭
流涕而已。
 
慈禧太后知道将他吓怕了,也就满意了,“你不要多心!”她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忠
心耿耿,决不会有什么!我的话不是指着你说的。”接着便吩咐太监将醇王扶出殿去。
从这一次以后,醇王一言一行,越发谨慎小心。而李昰应亦终于由于李鸿章的斡旋,在
去年秋天遣送回国,负护送之责的是袁世凯。他本来一直带兵驻在汉城,此时更由总理衙门
加委“办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成为朝鲜京城中最有力量的外国使节。而袁世凯少年得
志,加以不学而有术,未免颐指气使,目空一切。因此,不但朝鲜王李熙渐起反感,各国公
使亦多不平。
不幸的是,袁世凯又卷入朝鲜宫廷的内争之中。他本来与李熙的内亲闵泳翔交谊甚笃,
而闵泳翔与大院君李昰应是世仇,由于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回国,一路上谈得很投机,因而招
致了闵泳翔的猜忌。于是而有流言,说袁世凯将用武力废去李熙,用李昰应为王。这一来,
父子之间,又成参商。金定熙此来,就是想设法能让中国召回袁世凯,以绝后患。
这当然要在总理衙门下手。庆王奕劻受了金定熙的一份重礼,便得帮他说话,特地去看
醇王,很委婉地陈述来意。
一听牵涉到李昰应,醇王就双手乱摇,“你不要跟我谈这件事!”他说,“外藩的是
非,中朝管不了那么多。”
“不管也不行啊!”奕劻说道:“袁世凯人很能干,就太跋扈了,不但李熙见他头痛,
各国在那里的使臣,亦对他不满。倘或因此激出外交上的纠纷,很难收拾。再有一层,袁世
凯如果真的拥立大院君,那就会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了!”
“什么?”醇王这时才听清楚,急急问道:“他要拥立大院君?”
“朝鲜有这样的流言,外交使节中更是传说纷纭。袁世凯是功名之士,此人的胆子很
大,年纪又轻,说不定就会闯出祸来。”
“那不行!”醇王说道,“你应该出奏。”
“是!”奕劻问道:“怎么说法?”
“自然是召回袁世凯。”
“老七!”奕劻用征询的语气问:“是不是以面奏为宜?我看,咱们一块儿‘请起’
吧!”
醇王考虑了一会,觉得此事必须“独对”,但总理衙门的事务,又不便撇开奕劻,只有
分别陈奏之一法,因而作了决定:“还是你那里上折子,说简略些不要紧,反正上头一定要
问我,我再谈好了。”
奕劻照言行事。奏折到了慈禧太后那里却无动静,醇王自不便查问,同时也无暇查问。
已经到了快封印的时候,还有上百万银子的开销没有着落,而旗营将弁向来逢年过节,都要
靠醇王周济,年久成例,也得一大把银票,才能应付得了。
公私交困,几乎又要累得病倒。
累倒还不怕,最使醇王心里难过的是,三海工程将完,重修清漪园的工程亦已开始,两
处工款又积欠到一百五十多万,只发半数,亦须七八十万。慈禧太后听了李莲英的献议,责
成醇王转告李鸿章借洋债,却又不愿居一个借洋款修园的名声,只好以兴办海军学堂为名,
秘密嘱托李鸿章设法。
李鸿章亦知道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敢彰明较著地进行,只关照天津海关道周馥私
下探问,这一来事情就慢了。好不容易到了腊八节才有消息,汇丰银行愿意借八十万,年息
六厘,两年还清;法国东方银行肯借一百万,年息五厘七五,照英镑折算,分十年拔还;德
国德华银行亦愿意借一百万,年息只要五厘五,期限亦比较长。然而不管那一家银行,都是
等运河解冻,才能将银子运到天津,那是春暖以后的事了。
为此,醇王特地派专差到天津,传达口信,要李鸿章无论如何在封印以前,凑集八十万
现银,赶运进京,否则就会耽误“钦工”。如今又是十天过去,尚无消息,立山亦颇为着
急,他不敢催醇王,只有托李莲英进言。
于是慈禧太后特地召见醇王,询问究竟。醇王不敢说实话,一说实话必遭呵责,心一
横,大包大揽地说:“款子一定可以借成。不过洋人办事,一点一划,丝毫不苟,所以就慢
了。反正年前总可以取到。”
“今天腊月二十一了!”慈禧太后问道:“莫非真要等到大年三十方能发放?”
这近乎责备的一问,将醇王噎得气都透不过来。只不过供她一个人游观享乐的费用,倒
象比发放军饷还重要似的,心里真想顶一句:“这笔款子本来就可以不必借的!”然而心念
甫动,便生警惕,自己替自己吓出一身汗。
“怎么着?”慈禧太后又在催了,“总得有个日子吧?”
“准,准定二十五交到内务府。”
“好吧,就是二十五!可别再拖了。”
醇王又是一阵气结。话中倒好象他有钱勒住了不放手似的。他勉强应了一声:“是!”
“总理衙门有个折子,说袁世凯如何如何,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醇王答道:“袁世凯要扶植大院君李昰应,简直胡闹!”
“怎么胡闹呢?”
光是这平平淡淡的一问,就使得醇王不知话从何处说起了!因为一时想不出慈禧太后是
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多想一想,袁世凯果真有拥立大院君李昰应的企图,那么他
的胡闹之所以为胡闹,是用不着作何解释的。尤其是慈禧太后看了二十多年的奏折,什么言
外之意,话中之刺,入眼分明,谁也不用想瞒她,岂有看不懂奕劻的奏折的道理?
照此说来是装作不明白。然则用意又何在?转念到此,令人心烦意乱,话就越加说不俐
落。本来的意思是想用大院君自况,袁世凯要拥立朝鲜王本生父,岂非就象中土有人要拥立
光绪皇帝本生父一样的荒唐胡闹?这番意思原也不难表达,但胸中不能保持泰然,便觉喉间
处处荆棘,听他的话,好象因为朝鲜王与他本生父意见参商,所以袁世凯要拥立大院君才荒
唐。反过来说,如果他们父子和睦,那么推位让国由李昰应接位倒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立言不仅不得体,简直是促使他人生出戒心:当今皇帝要与醇王不
和,彼此猜忌才是,如果父子一条心,帝系就有移改之虞。那不等于自绝天伦之情。这样又
悔恨,又惶恐,不由得满头冒火,汗出如浆。
慈禧太后见此光景,觉得他可笑、可气亦可怜,就不忍再绕着弯子说话,让他为难了。
“袁世凯是人才,要说伸张国威,也就只有袁世凯在那里的情形,还有点象大清朝兴旺时候
的样子。”她说,“这些事让李鸿章料理就行了。奕劻的折子我不批,不留,也不用交军
机。你现在就带去,说给奕劻:
不用理那个姓金的使臣,有话叫他跟李鸿章说去。”
醇王除了称“是”以外,更无一语。退出殿来,满心烦恼,回到适园,便觉得头晕目
眩,身寒舌苦,又有病倒下来的模样。
到晚来霍然而愈,只为李鸿章打来一个电报,说德华银行愿借五百万马克,按时价折付
银子,约有九十多万两。年息五厘五,分十五年还清,前五年付息不付本,往后十年,分年
带利还本。李鸿章说,自借洋债以来,以这一次的利息最轻。这件事就算办得很漂亮了。
美中不足的是,得在开年二月下旬才能交银,每七日一交,分十次交清。不过,无论如
何算是有了的款,要借也方便,当时便派护卫去请了立山来商议。
“今天上头召见,我已经答应,准二十五交银到内务府。我看怎么挪动一下子,好让我
维持信用?”醇王问道:“是不是先出利息借一笔款子,应付过去再说?”
这笔利息如何出帐,还不是在内务府想办法?而且年底下借钱也不容易,利息少了,别
人不肯,多了又加重内务府的负担,倒不如索性假借王命压一压,又省事又做了人情。
“不要紧。上头要问到,就说工款已经发放了就是。”
“商人肯吗?”
“我去商量。”立山答说,“只要说是王爷吩咐,延到二月底发放,大家一定肯的。”
醇王听得这话,心头异常舒坦,意若有憾地叹口气:“唉!
不容易,一年又算应付了过去!”

※ ※ ※

开了年,日子却又难过了。皇帝亲政,慈禧太后训政,大权仍旧在握,却省下了接见无
关紧要的臣工的时间,得以用在三海和清漪园的兴修上面。德国银行所借五百万马克而折算
的现银,到春末夏初,花得光光,又要打主意找钱了。
主意是早就打好了的,只嫌为时尚早,然而工程不能耽误,不得不只好提早下达懿旨。
仍旧是召见醇王,当面吩咐:大婚费用先筹四百万,户部与外省各半,拨交大婚礼仪处备
用。同时派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总司一切传办事件。
这是五月二十的事。奉旨不久,醇王就病倒了。病在肝上,郁怒伤肝,完全是为了筹款
四百万的那道懿旨。皇后在何处,大婚礼仪处在那里?大婚更不知何日!这四百万银子用在
什么地方,只有慈禧太后与李莲英才知道。
等皇帝得到消息,醇王已经不能起床,他很想亲临省视一番,可是这话不敢出口。甚至
于连最亲近的翁同龢面前亦不敢说,因为他怕翁师傅会贸然一奏,引起慈禧太后的不悦。
慈禧太后倒是常派太监去探病,可是回来复命,总是避着皇帝。他只能偶尔听到:“醇
亲王病又重了!”“醇亲王这几天象是好些!”就是听到了,亦不敢多问,唯有暗中垂泪。
过了皇太后万寿,醇王病势愈见沉重的消息,在王公大臣之间,已无所,避忌。首先是贝子
奕谟,说病情已到可虑的程度,庆王奕劻,亦是这样说法,而军机领班礼王世铎则在许庚身
的敦促之下,特意上折奏报,醇王手足发颤,深为可虑。
奏折先到皇帝那里,看完以后,心中凄苦,却不敢流泪,直等到了毓庆宫,看见翁同龢
终于忍不住了。“醇亲王病重!”他哽咽着说,“恐怕靠不住了。”说完,泪下如雨,而喉
间无声。
翁同龢亦陪着掉眼泪,可是他无法安慰皇帝,此时唯一能安慰皇帝的,只有一道命皇帝
亲临醇王府视疾的懿旨。翁同龢曾经想联合御前大臣,请这样一道懿旨下来,看看沉默的
多,附和的少,他亦只有暗地里叹口气作为罢论。
不过,他到底是师傅,在大关节上的辅导是不会忽略的,特地检了一篇文章进呈。这篇
文章名为《濮议》,是宋朝大儒程颐所撰,论宋仁宗的侄子濮王继承大统以后,对于仁宗及
本生父应如何尊崇?提醒皇帝,醇王果真薨逝,他应该如何节哀顺礼,有以自处。免得引起
明朝嘉靖年间的大纷扰。
皇帝不肯看这篇文章,愁眉苦脸地说:“醇亲王的病,皇太后着急,我亦很着急!怎么
办呢?”
“天祖在上,必能默佑。”翁同龢里纯孝可以格天的说法,却隐讳其词:“皇上如此关
切,必能回天。”
皇帝懂他的意思,点点头问道:“你去看过醇亲王没有?”
“臣去过几次,不敢请见醇亲王。”
“为什么不见他?”这话出口,皇帝才发觉自己问得多余。他知道醇王对翁同龢,一向
如汉人之待西席,尊敬而亲热,见了面,醇王一定要问起皇帝对他的病,作何表示?这话就
会让翁同龢很难回答,答得不妙,不仅关碍着自己的前程,也可能为皇帝找来麻烦。因此,
不待翁同龢回答,便又问道:
“你今天还去不去?”
翁同龢本来不打算去,听皇帝这一问,自然改了主意:
“今天要去。”
“我心里实在惦念。你,”皇帝想到以万乘之尊,竟不及穷家小户的百姓,可以一伸父
子之情。刹那间千种委屈,万种的悲伤,奔赴心头,梗塞喉头,语不成声地哭着说:“你把
我这句话带去!”
翁同龢却不敢再陪着皇帝哭,以恪守臣道的姿态,奉命唯谨而毫无表情地答一声:
“是!”
于是午间从毓庆宫退了下来,他立即坐车到适园,跟往常一样,在书房中由王府姓何的
长史接待。
“王爷这两天怎么样?”
“越发不好了!”何长史蹙眉答道:“吃得少,睡得少,简直就是不吃不睡。手跟脚,
自己动不了啦。前天大解了一次,十三天才大解。”
“精神呢?”
“自然萎顿之极。”
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特派的御医凌绂曾从窗外经过,翁同龢跟他亦相熟,便唤着他的别
号喊住他:“初平!请进来谈谈。”
所谈的自是醇王的病情。凌绂曾倒是不矜不伐的人,既未夸张,亦未隐讳,说醇王的本
源已亏,但如说危在旦夕,却也未必。
听得这一说,略略可以放心。翁同龢便将皇帝的惦念之意,告诉了何长史,托他转达醇
王,随即告辞回家。第二天上书房,皇帝不待他开口,先就很高兴地说:“今天军机面奏,
醇亲王的病有起色!”
“是!”翁同龢便瞒着何长史的话,只这样复命:“御医凌绂曾告诉臣说:酵亲王的病
虽重,一时也还不要紧。”
“嗯!”皇帝说道:“皇太后已有懿旨:二十五临幸醇亲王府看他的病。今天十七,但
望这八天之中,不会出事。”说着,神色又凄楚了。
这就是说,皇帝巴望醇亲王这八天中不死。不然,父子之间连最后一面都会见不着!翁
同龢叹了口无声的气,轻声说一句:“今天该做诗,请皇上构思吧!”
皇帝何来做诗的意兴?而不做不可。因为慈禧太后对他的功课查问得很严。所以只能打
起精神答道:“师傅出题。”
翁同龢也知道皇帝无心于功课,却不能如民间的西席放学生的假,只出了极宽的一个诗
题:《多日即兴》,七绝两首。
限的韵也宽,是上平的十一真与下平的七阳。
接题在手,皇帝想到的是盛世乐事,五谷丰登,刀兵不起,冬藏的农闲时节,一家人围
炉闲话,融融泄泄,畅叙天伦。然而这番向往,又何能形诸吟咏?皇帝做诗亦象下场的举子
做八股,代圣人立言那样,有一定的程式,象这样的诗题,总是借物兴感,由冬日苦寒,想
到民生疾苦,悯念小民不知何以卒岁?或者由瑞雪想到明年必是丰岁,欣慰不已。这些诗
篇,列代御制的诗篇中多的是,皇帝敢宣宗的《养正书屋全集》来翻了一下,袭意套句,敷
衍成章。然而写完以后,自己都记不得是说些什么?

※ ※ ※

朝夕盼望的六月二十五,终于到了。皇帝照旧召见军机及引见人员,直到九点钟方始起
驾。慈禧太后晚半个钟头启銮,以便皇帝在醇王府门前跪接。
正午时分,皇帝到了适园,却不能立刻就见生父醇王,因为要等慈禧太后驾到,一起临
视。不过,皇帝总算看到了出生不久,初次见面的小弟弟。醇王福晋一共生过五个孩子,长
女、长子在同治五年先后夭折,次子就是皇帝。光绪初年,又生过两个孩子,老三只活了一
天半,老四载洸亦只活到五岁。倒是侧福晋刘佳氏连生三子,病痛甚少,老五载澧五岁,老
六载洵四岁,老七在几天前才命为载涛。醇王最钟爱的是载洵,又白又胖,十分茁壮。
慈禧太后一到,凤舆一直抬到大厅,下轿正坐,等醇王福晋率领阖府眷属行过礼。她随
即转脸向荣寿公主说道:“看看你七叔去吧!”
荣寿公主虽是随扈而来,却又是受托为醇王府主持接驾的人,当即答道:“醇亲王奏:
病在床上,不能接驾。万万不敢劳动皇太后临视。”接着又以她自己的语气问道:“老佛爷
在七叔卧房外头瞧一瞧吧?”
“不!我到他屋里看看。他不能起床,就不必起来。”
话虽如此,醇王何能不力疾起床。无奈手足都动弹不得,勉强穿上袍褂,由两名侍卫扶
了起来,名为站着,实在是凌空悬架着。
跟在慈禧太后后面的皇帝,一见醇王那副骨瘦如柴,四肢僵硬,目光散滞无神的样子,
便觉得心如刀割,然而他不能不极力忍住眼泪,而且也还不敢避开眼光,必须正视着醇王。
醇王一样也是伤心不敢哭,并且要装出笑容,“臣万死!”他语音不清地说:“腿不听
使唤,竟不能跟皇太后磕头。”
“早就想来瞧瞧你了。也无非怕你劳累了,反而不好,一直拖到今天。”慈禧太后说了
这两句体恤的话,回头看着皇帝说,“拉拉手吧!”
“拉手礼”是旗人的平礼,跟互相请安不同,拉手有着熟不拘礼的意味。醇王听慈禧太
后规定皇帝跟他行此礼节,心中颇为欣慰。
但是想拉手却是力不从心,荣寿公主便闪了出来,扶起醇王的手,交到皇帝手里。父子
骨肉之亲,就仅此手手相接的片刻了。
噙着泪的四目相视,皇帝有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而千拣万挑,只说得一句话:“好好
将养!”
做父亲的自然比较能克制,很吃力地答道:“保住大清天下不容易!皇帝那知道皇太后
操持的苦心?总要守祖宗的家法,听皇太后的训诲,好好读书,上报皇太后的付托之重,下
慰天下臣民之望。”
“是!”这个字出口,皇帝立即发觉,此非天子对臣僚的口气,马上又补了一句:“知
道了!我会记住。”
 
“读书倒还不错。”慈禧太后接口,“看折,讲折也明白。”
“这都是皇太后的教训。”醇王答说,“总还要求皇太后训政几年。”
“看罢!总要皇帝能拿得起来,我才能放心。”
慈禧太后一面说,一面看着他们父子拉住不放的手。荣寿公主赶紧插进去向慈禧太后说
道:“老佛爷请外面坐吧!让七叔好歇着。”
“啊,我倒忘了。”慈禧太后向醇王说道:“你安心静养。
姓凌的倒象看得对症,倘不合适,我叫太医院再派人。”
醇王与家人都巴望着慈禧太后能派薛福辰或者汪守正来诊视。薛福辰不次拔擢,现任顺
天府府尹,慈禧太后稍有不适,就要传召他入宫诊治。汪守正在天津当知府,召入京来,亦
很方便。然而她就偏偏不肯派这两个医术名震海内的官员为醇王疗疾,不知用意何在,亦就
没有人敢贸然开口请求了。

※ ※ ※

皇帝在适园一共逗留了三个钟头,跟醇王相见四次之多,只是每次相见,不过一盏茶的
功夫,而且沉默的时候居多。就是交谈,不过翻来覆去那几句话,一个劝醇王安心静养,一
个劝皇帝要听话,要用功。只有最后一次,当皇帝将回銮到病榻前作别时,醇王才说了一句
紧要话:“别忘了海军!”同时将去年出海巡视之前,慈禧太后所赐的一柄金如意,交付了
皇帝。
醇王的心事,也是委屈,都在这句话上。老早他就托庆王奕劻,转告当朝少数比较正直
的王公大臣,请大家体谅他的苦衷,昆明湖换了渤海,万寿山换了滦阳。意思是大办海军变
成大修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如今清漪园的工程,至多半年就可告成,而且已由
慈禧太后决定改名为颐和园。醇王的这句话,不妨视为遗嘱,意思是颐和园一落成,还得设
法将海军扩充整顿起来。不过,他是不久于人世了,这番心愿,期待皇帝为他实现。而将慈
禧太后所赐的金如意转付皇帝,又不仅寄予祝福之意,而是提醒皇帝,倘或有人谏阻海军的
扩充,不妨抬出慈禧太后来作挡箭牌:大办海军,原是奉懿旨办理。醇王巡海,蒙赐金如
意,就可想见慈禧太后是如何重视其事?
皇帝虽约略能够领会醇王的深意,却无宁静的心境去深思,因为病势又见沉重,脉案措
词简略:“食少神倦,音哑气弱,竭力调治。”大有聊尽人事之意。用的药是生地、地骨
皮、天门冬、麦冬,都是润肺清火的凉药,当然亦有人参、白术之类扶元气、健脾胃的补
剂,但分量不重,无非点缀而已。
慈禧太后由血崩而成骨蒸的一场大病以后,亦颇识得药性了,加以李莲英从各处打听来
的消息,亦都说醇王危在朝夕。一旦薨逝,当然要另眼相看,虽非大丧,亦不应与其他亲王
的丧礼相提并论。因此,慈禧太后特地召见军机,专谈醇王的生死。
一提到醇王的病,自都不免黯然,“看样子是拖日子了。”
慈禧太后感叹地说,“不过时候可真是赶到不巧!”
礼王世铎不知她是何意思,照例只答应一声:“是!”
“醇亲王万一出事,皇帝当然要穿孝?”
就不谈生父,以胞叔而论,皇帝亦应穿孝,所以世铎又答应一声:“是!”
“是不是缟素?”这话就使得世铎瞠目不知所对,回头看一看许庚身,示意他代奏。
“皇太后圣明。如醇亲王之例,本朝还是创见。万一不讳,皇上以亲亲之义,丧仪恤典
自然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将来再请懿旨,交礼臣悉心研商,务期允当。”
“不错,总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此刻也无从谈起。”
略停一下,慈禧太后又自问自答地说:“怎么说时候赶到不巧呢?皇帝大婚,该要定日
子了,倘或立了后,定了吉期,醇亲王倒出了事,皇帝有服制在身,怎么办?”
“皇太后睿虑周详,臣等不胜钦服。”许庚身不管世铎,只顾自己直言陈奏:“大婚是
大喜之事,自然要慎敬将事。”
“你的意思是,看看醇王的病情再说。”
“是!”
慈禧太后环视诸臣,征询意见:“你们大家可都是跟许庚身一样的意思?”
大家都不肯轻易开口,最后是世铎回奏:“请皇太后圣衷独断。”
“我也觉得再看一看的好。喜事丧事夹在一起办,也不合适。”慈禧太后说道:“我本
来打算年内立后,现在只好缓一缓了。缓到明年春天再说。”
“是。”许庚身又答一句:“春暖花开,才是立后的吉日良辰。”
这一下倒提醒了慈禧太后,决定喜事重重,合在一起也热闹些,“暂时就定明年四月里
吧!”明年四月是颐和园落成之期。她说:“但愿醇亲王那时候已经复元了。”
这是一个希望,而看来很渺茫。但如醇王不讳,皇帝穿孝是一年的期服,那么明年四月
立后,后年春天大婚,孝服已满,亦无碍佳期。这样计算着,大家便都要看醇王是那天咽气?
在都以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叹声中,却有两个人特具信心,一个是御医凌绂曾,主
用与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以为可保万全。但其时已另添了两名御医庄守和、李世
昌,他们都认定醇王肺热极重,主用凉药,对于热性的补剂,坚持不可轻用。
另一个是在京捐班候补的司官,名叫徐延祚,就住在翁同龢对门,有一天上门求见。翁
同龢听仆役谈过此人,久住上海,沾染洋气,平时高谈阔论,言过其实,举止亦欠稳重,
“不象个做官的老翁”,因而视之为妄人,当然挡驾不见。
“我有要紧话要说,不是来告帮,也不是来求差的。请管家再进去回一声,我只说几句
话就走。”
“徐老爷!”翁宅总管答道:“有要紧话,我一定一字不漏转陈敝上。”
“不行!非当面说不可。”徐延祚说:“我因为翁大人是朝廷大臣,又是受醇王敬重的
师傅,所以求见。换了别人,我还不高兴多这个事呢!”
翁宅总管无奈,只有替他去回。翁同龢听徐延祚说得如此郑重,便请进来相见。徐延祚
长揖不拜,亦无寒暄,颇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样。
“翁大人!我是为醇王的病来的。”徐延祚开门见山地说,“都说醇王的病不能好了,
其实不然!我有把握治好,如果三服药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种语气便为翁同龢所不喜,冷冷地问一句:“足下何以有这样的把握?”
“向来御医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大病请教御医,非送命不可。慈禧皇太后不就是
薛府尹、汪明府治好的吗?”
“请足下言归正题。”
“当然要谈正题。”徐延祚说,“我看过醇王的脉案,御医根本把病症看错了。醇王的
病,如叶天士医案所说:‘悲惊不乐,神志伤也。心火之衰,阴气乘之,则多惨戚。’决不
宜用凉药。”
翁同龢悚然心惊。病根是说对了!然而唯其说对了,他更不敢闻问,不再让他谈醇王的
病,只直截了当地问:“足下枉顾,究竟有何见教?”
“听说醇王对翁大人颇为敬重。而且翁大人是师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懿亲之忧。我想
请翁大人举荐我到醇王府去看脉。”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说过,倘或三服药不见
效,甘愿领罪。”
这真是妄诞得离谱了!翁同龢心想,此人无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当逐客令,“足下既
知懿亲之重,就应该知道,醇王的病情,随时奏闻,听旨办理。”他摇摇头说:“荐医,谁
也不许。”
“既然如此,就请翁大人面奏皇上请旨。”
越发说得远了!翁同龢笑笑答道:“我虽是师傅,在皇上面前也不能乱说话的。足下请
回吧!你的这番盛意,我找机会替你说到就是。”
徐延祚无言而去,翁同龢亦就将这位不速之客,置诸脑后了。
过不了四五天,皇帝忽然问翁同龢说:“有个徐延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人?”
翁同龢心中一动,不敢不说实话,很谨慎地答道:“此人住臣家对门,是捐班候补的部
员。臣与此人素无交往。”
“前几天他到醇亲王府里,毛遂自荐,愿意替醇亲王治病,说如三服药没有效验,治他
的罪。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就让他诊脉开方,试试瞧。那知道服他的药,还真有效验,现
在醇亲王的右手,微微能动了。”
有这样的咄咄怪事!翁同龢有些不大相信,但也有些失悔,一时愣在那里,竟无话说。
“听说他开的方子是什么‘小建中汤’。”皇帝问道:“翁师傅,你懂药性,小建中汤
是什么药?”
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这是一服治头痛发热、有汗怕风的表散之药,以桂枝为主,另
加甘草、大枣、芍药、生姜、麦芽糖之类。治醇亲王的病,用小建中汤,倒是想不到的。”
“另外还有一样,是洋人那里买来的鱼油。”
翁同龢心里明白,皇帝所说的鱼油,其实名为鱼肝油。他从常熟来的家信中听说道,鱼
肝油治肺痨颇有效验。不过,醇亲王的病有起色,究竟是小建中汤之功,还是鱼肝油之效,
无法揣测,也就不敢轻下断语。
不过他到底是读书人,不肯掩人之善,所以这样答说:
“既然服徐延祚的药有效,当然应该再延此人来看。”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皇太后回奏。”

※ ※ ※

徐延祚成了醇王府的上宾。每天一大早,府里派蓝呢后档车来接,为醇王诊脉以后,便
由执事护卫陪着闲话,“徐老爷”长,“徐老爷”短,十分巴结。中午开燕菜席款待,饭后
诊过一次脉,又是陪着闲话,领着闲逛。黄昏再看一次,方始用车送回。随车而来的是一个
大食盒,或者一个一品锅,加一只烧鸭子,或者四菜四点心,顿顿不空。当然,另外已送过
几份礼,虽不是现银,古董字画,也很值钱。
这样诊治了十天,醇王一天比一天见好,右手和左腿都可以略略转动了。徐延祚见此光
景,越觉得有把握,这天开的方子是:“鹿茸五分,黄酒冲服。”
一看这个方子,何长史说话了:“徐老爷,鹿茸太热吧!”
“不要紧!”徐延祚说:“药不管是凉是热,只要对症就行。”
“是!”何长史胸有成竹,不再争辩,“请徐老爷园子里坐。”
等徐延祚在园中盘桓,玩赏腊梅时,何长史已将药方专送宫中。慈禧太后有旨:凡是方
子中有大寒大热,关于生死出入的要紧药,要先送宫中看过。鹿茸召称为“大补真阳要
药”,何长史当然不敢造次。
上午送方子,近午时分就有了回音,慈禧太后听了庄守和之流的先入之言,不但不准用
这张方子,而且认为徐延祚轻用狼虎药,过于胆大,会出乱子,传旨不准再延徐延祚为醇王
治病。
徐延祚那知片刻之间,荣枯大异。第二天一早依然兴致勃勃地,穿戴整齐,静候醇王府
派车来接。直到日中,音信杳然,心里倒不免有些嘀咕,莫非鹿茸冲酒这味药闯了大祸?
这样想着,深为不安,赶到醇王府一看,门前毫无异状,便向门上说明,要见何长史。
何长史不见。回话的带出来一封红包,内装银票一百两,还有一句话:“多谢徐老爷费
心,明天不必劳驾了。”
 
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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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儿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问翁同龢:
“这是为什么?”
翁同龢也听说了,是鹿茸上出的毛病。他颇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违忤懿旨,唯有
默然。
“我的意思,仍旧应该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问:“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无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衔命而往的翁同龢,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醇王。他的神气,不如外间所传的那样凶险。
目光相当平静,手指能动,说话的声音很低,舌头僵硬,有些不听使唤,但整个神情,只是
衰弱,并无“死相”。翁同龢是懂医道的,心知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来好得多了!”翁同龢问道:“王爷看,是服什么人的药见效?”
“我竟不知道是谁的药好?”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心里明白,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实深受排挤,为醇王诊脉的
不止徐延祚一个,御医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谁的药有效。
因此,他很见机地,暂且不提徐延祚,只问:“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会。”
“能不能吃汤饭?”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着他的腿说:“能起来走动吗?”
“走动亦不能畅快。”醇王叹口气说,“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阵子,我自己都绝望了,
这两天好一点。”说着,张口微笑,露出阴森森的一嘴白牙,但精神愉快,却是显而可见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决定照实传旨:“皇上的意思,仍旧可以服徐延祚的方
子。”接着又宛转地修改了说法:
“请王爷自己斟酌,总以得力者常服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实在亦不见效,凌绂曾开了个方子,说是代茶常喝,不知什么药,难吃
得很,懒得吃它。”
比较得力的徐延祚、凌绂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说成无足轻重,其故何在?是他亲身的
感受,还是听信了谗言?翁同龢不能确知,猜想着是有人进谗的成分居多。这正也就是醇王
庸愚之处,而况是在病中,自更偏听不明。转念到此,翁同龢觉得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常然,他不会将他的想法告诉皇帝,只说醇王自会斟酌服药,请皇帝不必惦念。过了几
天,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再度起驾视疾,醇王的病势居然大有起色。这还得归功于徐延祚,他
本人虽被排挤,他的看法却为御医所袭用,摒弃凉药,注重温补。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
如抽丝”,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

※ ※ ※

立后的日子却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说,这是慈禧太后体恤未
来的后家,因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举家自后父以下,大门外长跪
迎接。同时洒扫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见,必得肃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
礼。而且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说实在话,有女成凤,荣耀固然荣
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着立后,确可以看成一种极
大的恩典,只不知这个恩典为谁而施?
未来的皇后出于那家?直到九月里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有三十一名
“小妞纽”。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带些洋式的仪鸾殿,时间是子
末丑初。因为每次选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灯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下看美人的一举,大家都相信慈
禧太后为皇帝立后,重在颜色,也因此认为都统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难得其选。因为慈禧太
后的这个内侄女,姿色平庸,仪态亦不见得华贵,若非椒房贵戚,只怕第一次选看就该“撂
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内侄女被黜,那么入选的应该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之一。德家的
这两位小姐艳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国色。又因为德馨久任外官,这两位小姐到过的地方不
少,眼界既宽,见识自广,伶牙俐齿,又占优势。然而,亦有人说,德馨的家教不好,那两
位小姐从小被纵容惯了的,有时柳林试马,有时粉墨登场,不似大家闺秀的样子,论德不足
以正位中宫。

※ ※ ※

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留下八个,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宫内,意思是要仔
仔细细考查。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两双姐妹花,一双就是德家姐妹,
另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读过书,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这八名秀女,分住各宫。桂祥的女儿,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宫里,当然为大家
另眼看待。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宫她的大姐那里,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当年两宫太
后为穆宗立后,发生绝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就是凤秀的长女。那知穆宗竟顺从嫡
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选中了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终于引起伦常之变,穆宗“出天花”夭
折,皇后殉节,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凤秀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
位,以两宫皇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居慈宁宫之西的寿康宫。这座宫殿在开国
之初,是奉养太皇太后颐摄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嫔,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养老
院,而敦宜皇贵妃却还不过三十出头。
姐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欢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日凄凉、通宵不寐的岁月,泪如雨
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强自收泪,按照
宫中的规矩行事,听从宫女指点她胞妹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答话。她就象素不相识的
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贵妃的架子,淡淡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吩咐带出去吃饭。
各宫妃嫔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计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鸡鸭,自己带着
自己的宫女开小厨房。凤秀的小女儿这时什么身分也没有,是随着宫女一起进食,直到宫门
下钥,敦宜皇贵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房门,转脸相视,未曾开
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宫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位大姐根本
没有见过,陌生异常,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强忍涕泪,拉着她的手问:
“你还记得起我的样子吗?”
“记不起了。”
“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
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凤秀的小女儿怯怯地问:“日子过得好吗?”
一句话又问到敦宜皇贵妃伤心的地方,低声说道:“阿玛怎么这么糊涂?坑了我一个不
够,为什么又把你送了进来?”“奶奶原不肯报名的。阿玛说,不能不报,不报会受处分,
所以报了。”
“哼!这也是阿玛自己在说。如果不打算巴结,又有什么不能规避的?”敦宜皇贵妃问
道:“你自己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迟疑着,无从置答,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怕!”
“难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人过这种日子有个不怕的。”敦宜皇贵妃指着堆了一炕
的零零碎碎的绸缎针线说:
“做不完的活儿!一针一针,象刺在心上一样!”
“这,这是给谁做的呀?”
“孝敬老佛爷。”敦宜皇贵妃说,“也不是我一个,那处都一样。”
凤秀的小女儿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嫔都以女红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该有多少?
“老佛爷穿得了吗?”她问。
“哼!还不爱穿呐!”敦宜皇贵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这样儿,日子怎么打发?小
妹,你千万不能葬送在这儿。”
小妹悚然心惊!但所惊的是她大姐容颜惨淡的神态,却还不能体会到长年寂寂,长夜漫
漫,春雨如泪,秋虫啮心的那万种凄凉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为何有如此严重的
语气。
“别说你选不上,就选上了能当皇后,你以为那日子是人过的吗?从前的蒙古皇
后……。”
刚说到这儿,只听有人突如其来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里,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变白
了。敦宜皇贵妃却如经惯了似的,住口不语,只苦笑了一下。
“谁啊?”
“是玉顺。”敦宜皇贵妃说,“她在窗子外头‘坐夜’”。
“干吗这么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说得不错。玉顺是敦宜皇贵妃的心腹,为人谨慎,深怕隔墙有耳,多言贾祸,所以
遇到敦宜皇贵妃发牢骚、说闲话过了分的时候,总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这话她不便跟小妹说破,怕她替自己担心,只凝神想了想说:“你今天就睡在我这儿
吧!”
“行吗?”小妹问道,“内务府的嬷嬷说,宫里有宫里他规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
能混扯。”
“不要紧!你在我床前打地铺好了。”
于是唤进宫女来铺床。床前打两个地铺,小妹与宫女同睡。姊妹俩因为有那名宫女在,
不便深谈,却都辗转反侧,不能入梦,一个有择席的毛病,一个却是遽见亲人,勾起思家的
念头,心潮起伏,再也平静不下来。
半夜里宫女的鼾声大起,越发搅得人意乱心烦,敦宜皇贵妃便轻轻唤道:“小妹,你上
床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妹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去,头一着枕,不由得惊呼:“你哭了!”
敦宜皇贵妃将一方绸巾掩盖哭湿了的枕头,自语似地说:
“我都忘记掉了。”
是忘掉枕头是湿的。可见得这是常有之事!小妹这才体会到宫中的日子可怕,打个哆
嗦,结结巴巴地说:“但愿选不上才好。”
“想选上不容易,要选不上不难。不过,也别做得太过分,恼了上头,也不是好开玩笑
的事。”
“大姐,你说明白一点来。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算不过分?”
做法说来容易,与藏拙正好相反,尽量遮掩自己的长处,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处。然而
不能过分,否则惹起慈禧太后的厌恶,会影响她俩父亲的前程。
“譬如说吧,”敦宜皇贵妃怕小妹不能领会,举例解释:
“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红袍子,就不能穿。该穿蓝的。”
“为什么呢?”
“老佛爷不喜欢两种颜色,一种黄的,一种蓝的。黄的会把皮肤也衬得黄了,蓝的呢,
颜色太深,穿上显得老气。”
“我懂了。我有一件宝蓝缎子绣红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对了!有红花就不碍了。”敦宜皇贵妃问道:“有一样颜色的坎肩儿没有?”
“没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贵妃又说:“老佛爷喜欢腰板儿一挺,很精神的样儿,你就
别那么着,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这样教导着、商量着,说得累了,反倒有一觉好睡。但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便得起
身,敦宜皇贵妃匆匆漱洗上妆,来不及吃什么,便得到储秀宫去请安。临走嘱咐小妹,不要
乱走,也别乱说话,又将她托付了玉顺,方始出门。
这一去隔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同来的有位三十左右的丽人,长身玉立,
皮肤似象牙一般,极其细腻,配上一双顾盼之际,光芒直射的眼睛,更显得气度华贵,令人
不能不多看几眼。
“玉顺姐姐,”小妹在窗内望见,悄悄问说,“这是谁啊?”
“敬懿皇贵妃。”
“啊!是她!”
小妹听家人说过,敬懿皇贵妃初封瑜嫔,姓赫舍哩氏,她的父亲是知府,名叫崇龄。同
治立后之时,艳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当年所敬的是皇后,所爱的却是瑜嫔。
正在这样想着,敦宜皇贵妃已领着敬懿皇贵妃进了屋子,小妹也象玉顺那样,肃立等
待,然后当视线相接时,请安迎接。
“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贵妃问了这一句,招招手说:
“小妹,来!让我瞧瞧。”
小妹有些腼腆,敦宜皇贵妃便谦虚地说:“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接着
便吩咐:“过来,给敬懿皇贵妃请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视,然后眼珠灵活地一
转,将她从头看到脚:“好俊的模样儿。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着手看,一面又不断夸奖。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气话,但心里仍旧很高兴,觉得她
的声音好听。能得这样的人夸赞,是一种荣耀。
小妹也趁此机会细看敬懿贵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视之势,目光不接,毫无
顾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远望仪态万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肤干枯,皱纹无数,只
不过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数尺以外便不容易发现而已。
等发现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惊,三十刚刚出头,老得这样子,就不难知道她这十四年
受的是什么样无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么时候为止?看来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选中了,十几年后说不定也就是这般模样。这样想着,小妹急出一手心的
汗。敬懿贵妃很快地觉察到了,“怎么啦?”她关切地问:“你那里不舒服?手心好烫。”
小妹确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这句话,装出头晕
目眩的神态,“大概受了凉了。”
她说,“头疼得很,心里慌慌的。”
这一下,使得敦宜皇贵妃也着慌了,连声喊“玉顺”。宫中的成药很多,玉顺管药,自
然也懂些医道,听说了“病情”,便取来些“保和丸”,让她用“灯心水”吞服。然后带她
到套房里躺下休息。
小妹心里乱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较平静。忽然听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谈话,“你这个主意
不好。”是敬懿贵妃的声音,“你知道她讨厌蓝的,偏偏就让你小妹穿蓝衣服,她心里会怎
么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对来了!”
语声未毕,只听敦宜皇贵妃轻声惊呼:“啊!我倒没有想到,亏得你提醒我。不妥,不
妥!”
“当然不妥。别人穿蓝的,也许不知道避忌,犹有可说,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无
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个儿找麻烦吗?”
“是啊。可是,”敦宜皇贵妃是忧烦的声音,“总得另外想个办法!我们家已经有一个
在这儿受罪了,不能再坑一个。”“你别忙!我替你出个主意。”敬懿贵妃说,“这件事,
要托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荣寿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贵妃也想起来了,曾经听说,留住宫中的八个秀
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儿以外,都归荣寿公主考查言语行止。若能从她那里下手疏通,倒是釜
底抽薪的办法。
“这是条好路子。”敦宜皇贵妃问,“你看该怎么说?”
“那容易。就说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开口,我替你去说。”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听到这里,小妹顿觉神清气爽,一挺坐了起来,转念一想,不如仍旧装睡,可以多听些
她们的话。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问,“那柄金镶玉如意,到底落到谁手里?”
“很难说了。”敬懿贵妃说,“到现在为止,上头还没有口风。”
“据你看呢?”
“据我看呀,”敬懿贵妃突然扯了开去,“汉人讲究亲上加亲,中表联姻。”
她的看法说得很明白了。方家园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后该选桂祥的女儿。但皇帝对他这
位表妹,是不是也会象汉武帝对他的表妹陈阿娇那样,愿筑金屋以贮?自是敦宜皇贵妃所深
感兴趣的事。
说她感兴趣,不如说她感到关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这种心情,也是敬懿贵妃和另一
位庄和贵妃——蒙古皇后阿鲁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为她们虽是先朝的妃嫔,却跟当今皇
帝是平辈,与未来的皇后仿佛妯娌。皇后统率六宫,对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适当的礼遇,不
过同为平辈,则以中宫为尊,将来要受约束。这样,未来皇后的性情平和还是严刻,对她们
就很有关系了。
“瑜姐,”敦宜皇贵妃从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寿康宫时,就是这样称她,“皇后到底是
老佛爷选,还是皇上自己选?”
“谁知道呢?倒是听老佛爷一直在说,要皇帝自己拿眼光来挑。”敬懿贵妃将声音放得
极轻,“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谁不知道?”
敦宜皇贵妃先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看,把她们八个人先留在宫里看几天,
另外有个道理在内。名为八个人,皇上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这一个自然就比别人占了便宜
了。”
敬懿贵妃深深点头:“你看得很透,就是这么回事。”
“咱们,”敬宜皇贵妃很起劲地说:“明儿早晨去请安,倒仔细瞧瞧,看皇上对他那位
表妹是怎么着?”
“怕瞧不出什么来!皇上在老佛爷面前,一步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就算他看中
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点轻浮的样子啊!”
“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心里要有了谁的影子,就会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简直就
叫不听使唤,说不看,说不看,可又瞟了过去了。”
“真是!”敬懿贵妃笑道。“你是那儿得来的这一套学问?”
“还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贵妃依然在笑,却是骇异的笑,“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万岁爷在的日子,不论到那儿,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
守舍的样儿吧!你的影子到那儿,他的眼睛到那儿,那怕跟两位太后说着话,都能突如其来
地扭过脸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贵妃有着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凄凉。当年六宫恩宠,萃于一身,只
为慈禧太后所愿未遂,就为眼前的这位“慧妃”不平,将蒙古皇后视为眼中之钉,连带自己
也受了池鱼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这样毫无
芥蒂地当作笑话来谈,实在令人安慰,但如“万岁爷”仍旧在世,“慧妃”就不会有这样的
气量。这样想着,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为无限的怅惘哀伤了。
“唉!”敬懿贵妃长叹,“还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是苦命。”
说着,眼眶润湿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贵妃歉然地,“惹你伤心。咱们聊别的吧!”
于是话题转到慈禧太后万寿将届,该有孝敬。妃嫔所献寿礼,无非针线活计,这也实在
没有什么好深谈的,而她俩娓娓不倦,为“鹿鹤同春”花样上的那只鹿,该不该扭过头来?
谈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结果。
被关在套房里的小妹,在好不耐烦之中,有了领悟,深宫长日,不是这样子聊天,又如
何打发辰光?
 
※ ※ ※

由于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储秀宫请安时,敦宜皇贵妃与敬懿贵妃不约而同地格外注意
皇帝对他表妹的神态。但诚如敬懿贵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么来”!因为皇帝在储秀宫逗
留的时间不多,而桂祥的女儿,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却因为没有什么名分,在特重礼
制的宫内,不能象荣寿公主那样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后,只不过居于宫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
众,言不惊人,很容易为人忽略。
但敦宜皇贵妃有她的看法,断定皇帝决不会选中他的表妹为皇后,“左看右看,怎么样
也看不出她象个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气的样儿。”敦宜皇贵妃悄悄向敬懿贵妃说,“我看
老佛爷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这个姑娘,不怎么样!所以到现在都不起劲。看样子也是让她碰
碰运气,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无所谓。”
“这是多大的事!怎么说是‘无所谓’。也许,老佛爷已经跟皇上提过了。”
“如果老佛爷跟皇上提过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我也不便问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托了她,她也答应了。不过能
不能办到,可不敢说。只等十月初五吧!”

※ ※ ※

立后的日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的是天还未亮的寅时,是钦天监承懿旨特选的吉日良
辰。
立后的地点在体和殿。此处本来是储秀门,西六宫的翊坤宫跟储秀宫打通以后,拆去此
门,改建为殿。这时灯烛通明、炉火熊熊,一切陈设除御座仍披黄缎以外,其他都换成大
红,越显得喜气洋洋。
与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的,只剩下五个人了。桂祥的女儿以外,就是德
馨和长叙家的两双姐妹花。此外三个,只有乾清门一等侍卫佛佑的女儿,被指婚为宣宗长曾
孙贝子溥伦的夫人,其余两个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内,都赏大缎四疋、衣料一件被
“撂”了下去。
忽然间,殿内七八架自鸣钟,同时发声,打过四下,听得太监轻声传呼,慈禧太后驾到
了。她没有坐暖轿,因为储秀宫到体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两宫——皇太后、皇帝出临的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十来步是
慈禧太后,然后是随侍在侧,斜签着身子走路,一会儿望地上,一会儿望前面,照护唯谨的
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儿!”
除这两个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太后身后左面的是皇帝,然
后是荣寿公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为太
监概括称作“三星照”,因为称谓中正好有“福、禄、寿”三字。慈禧太后对这个总称亦有
所闻,觉得很好,便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会。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穆宗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太”无不参
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并未传召,亦没有人敢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倘或宣召,
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讳的。尤其是归政之期渐近的这
两三年,慈禧太后总是有意无意地不断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后
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认到只有一个“婆婆”,没有两个“婆婆”,更不能
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宣召她人,而独独摒绝醇王福晋,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宫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任何地
方,先朝妃嫔亦无与皇帝正式见面之礼,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宫女、太监是照例扈
从,几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开一座宫殿,便有许多
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衣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有,最后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
与平日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的锦盒,而且捧了这三个锦盒的太监是在
随扈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宝座前面摆一张长桌。慈禧太后在桌后坐定,首先便问:“福
锟呢?”
“在廊上等着呐!”李莲英回答了这一句,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监说:“叫福中堂
的起!”
于是福锟进殿磕完了头,慈禧太后问:“预备好了没有?”
“都预备好了。”
“军机呢?”
“已经通知了。”福锟答道:“孙毓汶已经进宫,喜诏由南书房翰林预备,亦都妥当
了。”
“好!回头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转脸说道:“把东西摆出来吧?”
“喳!”
李莲英向那三个捧着锦盒的太监招一招手,一起弯腰走到长桌前面。他揭开锦盒,将一
柄金镶玉如意供在正中,两旁放两对荷包,一色红缎裁制,绣的是交颈鸳鸯,鲜艳异常。
这三样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
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者贵妃。如今,出了新
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锟,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锟。他是从“大清会典”想起,规制中妃嫔的
定额是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常在”和“答应”则并无限制。立后之日虽说同
时封皇贵妃,但顺治、康熙当年的情形,一时无从查考。雍正以后,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宫,
陆陆续续封妃封嫔,只有穆宗即位后大婚,却并不限于立后之日,只封一位皇贵妃。正在这
样思索着,慈禧太后却又开口了,“福锟!”她说,“入选说,带上来吧!”
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五名秀女,传召上
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就花了钱,这些
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撂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
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这时听得一声传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
女,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一“露”,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
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皱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
自己遗憾终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的两姐妹,最后是
长叙家的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脱稚气。
五个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跪
拜报名已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
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人都可以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拉氏,两
双姊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还在待年,封妃
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边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身子来,朝上肃然应声:“儿子在。”
“谁可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
“这是大事。”皇帝答道:“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子不敢擅专。”
“不!要你自己选的好!”
“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能捧了起
来,皇帝跪着接受,再由李莲英帮忙搀扶,方得起身。
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乎连一根
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却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蹰的样
子,而且目未旁骛,见得胸有定见,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最后两
个,因为方向不对。等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
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里。
但是,突然之间,见皇帝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
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人,德馨的长女。
“皇帝!”
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慈禧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真象迅雷一
样,将好些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惊,差点将玉如意摔落在地
上。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来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太后,脸色发青,双唇紧闭,鼻
梁右面突然抽筋,眼下那块肌肤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着瞪得特别大的那只
左眼,形容益发可怕。
虽然如此,仍可以明显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边。于是皇帝如斗败
了的公鸡似的,垂下头来,看都不看,将一柄如意递了给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有面子。换了个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亦许当时就会哭
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强,而仪节不错,先撩一撩下摆,跪了
下去,方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谢恩。”
皇帝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满洲话的“站起来”,只管自己掉转身去,走回
原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得乱,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
郁还是扫兴?然而她考虑利害关系却仍能保持清明冷静,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皇帝
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身”,自己的侄女儿,还是存着个心腹之患。文宗当年对
自己及丽妃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念到此,她毫不犹豫地喊:“大格格!”
“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姊妹。”
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绿头签,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桌角一
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的两位小姐被摈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对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里。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后、皇上
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谢我干什么?”随即转身走回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满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能形诸颜
色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福锟原是预备了一套话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与皇帝叩贺大喜。见此
光景,心知以少开口为妙,只跪了安,带着原来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宫吧!”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什么人也不看,站起身来,仰着脸往后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说,“坐软轿吧!”
慈禧太后无可不可地坐上软轿,照例是由皇帝扶轿杠,随侍而行。李莲英趁这当儿,退
后数步,悄悄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黄天福一拉,两个人轻轻地掩到一边去交谈。
“你看看!”李莲英微微跌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实在没有想到。”黄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插了一拳,“早知道万岁爷一点都不明白
老佛爷的意思,我不管怎么样,也得提一句。可是,谁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极处了。闲话少说,你赶紧预备如意。”李莲英说,“你伺候万岁爷换衣服
的时候,提一句,千万要多装笑脸。”

※ ※ ※

照旗人的规矩,呈递如意是晚辈向长辈贺喜之意。因此,立后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献如
意。由于有此一场绝大的意外,黄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储秀宫之前,就预备了一
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宫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寝殿更衣,黄天福趁这当儿将李莲英的意思,说知皇帝。都预备妥
当了,才告诉李莲英去回奏。
“老佛爷请出殿吧!万岁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这儿干什么?”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自己飞得远远儿
的?”
李莲英不敢接她的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请老佛爷让
万岁爷尽了孝心,就见军机宣懿旨吧!”
这句“外头都在听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迟,可能会引起许多猜测,化成离
奇的流言,教人听了生气。
因此,她接受了李莲英的劝告,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皇帝便满面含笑地踏了上来,
先请安,后磕头,装出欢愉的声音说:“儿子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请皇额娘赏
收。”说着,从单腿跪在一旁的黄天福手中,连盒子取过如意,高举过顶。
“难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说。
语气与神态都显得冷漠,而且也没有接纳皇帝所献的如意。荣寿公主看不过去,踏出来
拿起如意,强纳在慈禧太后怀中,才算消除了快将形成的僵局。
于是皇帝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子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子好侍奉皇额娘好好
儿乐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转脸向荣寿公主用微带诧异的声音:
“乐一天?”
荣寿公主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风,只是凑趣:“老佛爷就传懿旨,撤书房吧!让漱芳斋的
戏早一点儿开锣。今天备的戏多,晚了怕听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种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
就皇帝自己说给军机好了。”
“是!”皇帝答应着,站起身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身边,显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这样再一次吩咐,而且声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气,皇帝方始觉得心头的压力轻
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换了衣服,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国有庆典,要穿俗称“花衣”的蟒袍,好在
事先都有准备,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各备如意,有的交奏事处转递,有的当面呈送。
御前和军机的如意,自然面递,金镶玉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御案。皇帝看在眼里,不由得
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一句话:“诸卿以为如意;在朕转不如意。”
磕贺既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黄面红封里的谕旨,已经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写
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
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丽贤淑,着立为皇
后。”
看到“丽”字,皇帝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来涂掉,然后略想一下,注上一个“庄”字。
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懿旨”的语气,宣封长叙两女。在“着封为”三字下,空着两格,
另外附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玉”字傍。皇帝虽是初次处理此类事件,但也
不难想象,这八个字是用来选做称号的。
此时世铎还有话:“皇后以外,另外两位封妃,还是封嫔?
请旨定夺。”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决定。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
而碰了钉子,同时也耽误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张:“封嫔!”
“是。”世铎又说:“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两个字:“瑾”与“珍”,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他他拉氏
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为珍嫔。
这天就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换便衣,赶到储秀宫,奉侍慈禧太后临
御漱芳斋听戏。漱芳斋亦已重新修得焕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后殿随安室休息了一会,然后
出殿,传旨开戏。
这天的戏,依然是以传宣入宫当差的“内廷供奉”为主,安排戏目,分派脚色,都由立
山提调。戏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爱好,更因为事先已得李莲英的通知,说慈禧太后这天不太
高兴,当差要特别巴结,倘或出了差错,很难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嘱咐后合,格外“卯
上”,他说:“各位备必捧一捧我。我心里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园的护法。有他这句话,没有人敢轻忽,出得台去,个
个大卖力气,唱得精彩纷呈。两出小戏下来,慈禧太后为了立后惹来的一肚子气,已经消掉
了一半。
第三出戏上场,开始传膳。向例安排在这时候的一出戏,总比较差些。因为传膳的时
候,食盒络绎,御前奔走不绝,加以顾到口腹之奉,总不免忽略耳目之娱,有好脚色也错过
了,未免可惜。
这时候的一出戏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认得扮曹操的花脸叫李连重,扮陈宫的却未见
过。因为正在进膳,便未问起,那知一上场四句盖口的摇板,将慈禧太后听得停箸注目。扮
陈宫的生得一条好嗓子,宽窄高下,随心所欲,听来痛快极了,尤其是第四句“见一老丈在
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象打了个闷雷似的,殷殷之声,久久不绝,令人既惊
且喜。
“这是谁啊?”慈禧太后问李莲英。
察言观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赏此人,便有意照应立出,让他来献一次功,“是立山找
来的,奴才只知道姓孙,原来是有功名的。”他说,“要问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诧异,“怎么唱了戏呢?你找立山来,我问问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还跪在那里听候问话。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词色,
吩咐他站着回话。
“这个唱陈宫的是谁啊?”
“叫孙菊仙。艺名‘老乡亲’,刚打上海到京,奴才听过他几回,觉得他嗓子挺痛快
的,特意让他来试一试。因为还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爷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挺不错的,就让他进宫来当差好了。”
“是!”
“怎么说他有功名?”慈禧太后问道:“他原来干什么的?
是谁的‘老乡亲’啊?”
“孙菊仙是天津人。原来是个武秀才,陈国瑞驻扎天津的时候,他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因为台上正唱到吕伯奢出门沽酒,曹操听得厨下磨刀霍霍,吕家的
人正在商量:“捆而杀之,绑而杀之?”不由得疑云大起,打算先下手为强。这是个紧要关
节,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搅乱她的视听,见机住口。
慈禧太后这一下直看到急风骤雨的“行路”结束,“宿店”上场,起二黄慢三眼的长过
门,方又问到孙菊仙的生平。
孙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时此地,没有细陈一个伶官的履历的道理。因而只
简略地回奏,孙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后,投在陈国瑞营中,当过管理军械的差使,以后改投安
徽巡抚英翰标下,充当武巡捕,并曾随着英翰到过广东。
官职由军功保到三品衔的候补都司,赏戴过花翎。“既有三品顶戴,不好好做官,可又
怎么去唱了戏了呢?”
“就是为的唱戏丢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孙菊仙由广东公干经过上海,他的同乡知
道他唱得好,大伙儿起哄,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孙菊仙却不过意,以票友的身分,唱了三
天。海报上贴的是‘老乡亲’,可是瞒不过人。现任三品武官,公然登台唱戏,未免不成体
统。有人要参他,他自己知趣辞了官,做官的时候没有什么积蓄,日子过不下去,索性下海
了。”
“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兴味地说:“等他唱完了,你把他传来,等我问
问他。”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响亮,心中却不免嘀咕,因为孙菊仙弃官入伶,满腹牢骚,平时说话喜
欢与人抬杠,加以天津人的嗓门又大,所以听来总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
前,亦复这样不知检点,非闯大祸不可。
为此,立山特意赶到后台去招呼。等孙菊仙唱完,只听台前有太监在喊:“奉懿旨放
赏!”接着是“曹操”与“陈宫”跪在戏台上谢恩。这时立山已守在下场门了,等孙菊仙一
进来,亲自替他打帘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乡亲’!赶快卸妆吧,老佛爷召见。”
孙菊仙一愣,突然间两目一闭,双泪交流,上过妆的脸,现出两道极明显的泪痕。在旁
人看,自是喜极而涕,谁知不然。
“我一刀一枪替皇家卖过命,没有人赏识,不想今儿皇太后召见,这,这,这是那里说
起?”
听这话,牢骚发得更厉害,立山机变极快,立即正色说道:“菊仙,你错了,你别觉得
你那三品顶戴了不起,湘军、淮军由军功上挣来的红蓝顶子黄马褂,不知道多少?十八省的
三品都司数不清,钢喉铁嗓的孙菊仙可只有独一份。不是物以稀为贵,老佛爷会召见你吗?”
孙菊仙收住眼泪,细想一想,请个安说:“四爷,你的话对!”
“那就赶快吧!”
于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脚地帮孙菊仙卸了妆,换上长袍马褂,临时又抓了顶红缨帽
替他戴上,由立山亲自领着去见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声嘱咐,“你说话的嗓门儿,可收着点儿!”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讲礼数。”
“对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儿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顶戴来就这一行!”
孙菊仙连连称是,立山益发放心。谁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开口便错。召见伶人,原
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谓“内廷供奉”,都算隶属内务府,因而礼节亦与内务府相同,自称
“奴才”。孙菊仙却不用这两个字,但也不是称“臣”,而是自称“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听懂了这两个字,不过入耳颇有新鲜之感,这个汉人武官对上司的自称,
还是三十几年前在她父亲惠徽的安徽池太广道任上,听人叫过。这自然是失仪,甚至可以说
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为忤,依然兴味盎然的问他学戏的经过。
孙菊仙是票友出身,没有坐过科,自道师承程长庚,也学余三胜,这天的一出《捉放
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后便问他的出身。孙菊仙的回答,大致与立山的话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伤两次,慈
禧太后居然有动容的样子,仿佛很爱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当过三品官吗?”慈禧太后问道,“听说你是为唱戏丢的官?”
“是!”
“你觉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紧。我赏你个三品顶戴就是了。”
这是异数,连立山都替他高兴,便提醒他说:“孙菊仙,碰头谢恩。”
孙菊仙依言碰头,但非谢恩,“请老佛爷收回成命。”他说:“沐恩不敢受顶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惴惴然地偷觑慈禧太后,却是一脸的诧
异之色。
“你为什么不受顶戴?倒说个道理我听。”
“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沐恩自问是什么人?敢受老佛爷的恩赏!”
这越发不成话了,无异指责慈禧太后滥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浃背,已打算跪下来陪着
孙菊他一起赔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静地说:“你的话倒也说得实在。我赏你别的
吧!”接着便转脸吩咐:“赏孙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个,玉柄小刀一把!”
这通常是对作战有功的武官的颁赏,孙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了赏。立山这
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测,以后当差,更要谨慎。

※ ※ ※

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欢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宫,兴致还是显得很好,但宫门
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宫内,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但心头的
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说:“皇帝难道真
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鲠在喉,
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满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应
该讲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家姐儿俩也不赖,
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
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白操了十几年的劳,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
荣寿公主也是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说的,留下两对姊
妹花在宫中,确是冠绝前代的美谈。自己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总是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内侄
女为后,将来归政以后,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间接操纵朝局。如今看来,亦
不尽然,慈禧太后在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顾皇帝。照她的安排,远比皇帝仅选德馨
的长女为后来得美满。可惜,她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无透露,以致搞成一着错,满
盘输的局面,实在可惜!
这要怪谁呢?想想还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这个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点风声,就
可以让皇帝欣然照办,而竟吝于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叹气。”慈禧太后说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开了!自己亲生的儿
子都不听我的话,何况隔一个肚子?”
这是连穆宗都埋怨在里头了。荣寿公主很不安地说:“老佛爷说这话,我可替先帝跟皇
上委屈,谁敢不孝顺老佛爷?只不过……。”
“怎么?”
“只不过见识不及老佛爷,看不透老佛爷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响,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是!说中了我的病根。”
“女儿可没有那么个意思,敢胡说老佛爷行事有什么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批评我不对。我只是觉得我的想法,有时候是太深了一
点,好象让人莫测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从此以后,我倒要改一改了。”
荣寿公主觉得她这话还是莫测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轻轻地替她捶着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这副担子挑得下来吗?”
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过,荣寿公主虽懂她的意思,却只好装作不懂,因为此事
关系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装糊涂:“女儿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赞一词,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说。就这句话已经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
月二十六,紧接着在二月初三归政,一切都成定局,万无变更之理,说是怕皇帝难任艰巨,
仿佛还舍不得撒手似的,岂非多余?
因此,明知道荣寿公主守口如瓶,谨密可靠,她仍旧不能不叮嘱一句:“咱们娘儿俩随
便聊聊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看似一句亲切的家常话,在此时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闲。荣寿公主一时勾起心事,百
感交集,霍地双腿一弯,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女儿有几句话,不能不跪着说。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额娘生气,所以先跪在这里赔
罪。”
荣寿公主的举止向来稳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这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与言语,可想而
知必是极重要的话,便点点头喊一声:“来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储秀宫首领太监崔玉贵,内务府的人都管他叫“二总管”,在太监中的
地位与得宠的程度,仅次于李莲英。此时听得召唤,捧着个腆起的肚子,疾步而来,单腿往
下一跪,听候吩咐。
“看有什么人在屋里?都叫他们出去!”
崔玉贵领命逐屋去查,查一处、撵一处、关一处,只听不断有房门碰上的声响,最后连
殿门都关上了。
于是慈禧太后平静地说道:“有话你就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知道
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这件大事,皇额娘没有跟女儿说。不然会办得更顺利。”荣寿公主说
道:“皇上的孝心,女儿是知道的,就为这件事,皇上心里不安得很,怕是违背了皇额娘的
意思。其实这也怪不得皇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好商量。翁师傅倒是皇上亲近的,然而皇
上不提这件事,翁师傅素来谨慎,决不敢提。总而言之,皇额娘的一片慈爱,皇上领会不
到,无意之中弄拧了,决不是有心的。皇额娘的养育之恩,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女儿在
想,总不见得会拿皇上这个无心的过失,老放在心里吧?”
“当然!不过,”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有些事,你想拿它扔开,它偏偏兜上心
来,真教没法子。”
“皇额娘,女儿说话要放肆了。”荣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
“皇额娘的儿子只有皇上一个。”
“就是这话罗!因为只有一个,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给了他。无奈……。”慈禧太后踌躇
着叹口气:“唉,不提了!”她慈爱地抚着荣寿公主的脸,“我总算还有个真心向我的好女
儿。”
“女儿自然要孝顺皇额娘。不过,女儿也要做一个好姐姐,做皇上的好姐姐!”
“对啊!凡是好女儿,一定也是好姐姐。”
荣寿公主十分欣慰,“真是再没有比皇额娘更圣明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动,“母慈
子孝,天下太平,皇额娘尽管享福吧!”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很高兴,“我是得享几年福了。”她踌躇满志地说:“总算有个太
平局面交付给皇帝,自觉也对得起祖宗了。”

※ ※ ※
由于荣寿公主的苦心调护,慈禧太后与皇帝母子君臣之
间,总算保住了一团和气。慈禧太后也觉得国事既已决定付与皇帝,“家事”也不妨让
“女儿”代劳,所以大婚典礼一切踵事增华的点缀,以及照例应有的仪节,几乎都让李莲英
向荣寿公主请示办理。慈禧太后自己从万寿以后,就住在西苑。一场瑞雪,正多乐事,只苦
了皇帝,冒雪冲寒,晨昏定省以外,还得回宫办事读书。
这时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锣紧鼓地筹备大婚。钦天监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纳彩礼,
派定礼部尚书奎润为正使,户部尚书福锟为副使,纳彩的仪物,虽是照例备办,荣寿公主仍
旧一一亲自检点,因为风传后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势,竟如民间的陋习,事事挑剔。桂祥整
天躺在鸦片烟榻上,昏天黑地,倒还不大生事,他那夫人悍泼无比,花样极多。李莲英跟荣
寿公主商量,都觉得这种情形,不宜奏闻慈禧太后,免得她生气,也免得她为难。那就只好
委屈求全,尽量迁就,所以连照例的纳彩仪物,亦须仔细检查。
纳彩礼之前十天,李莲英愁眉苦脸地来跟荣寿公主说:“‘方家园’又出了点子了。今
儿有话过来,十一月初二那天,要大宴群臣。”
“大宴群臣?”荣寿公主诧异地问:“那里有这个规矩?再说,大宴群臣,又那里轮得
到皇后家来过问?”
“不是万岁爷大宴群臣,是皇后家。”
“岂有此理?这不太离谱了吗?”
“原是。”李莲英说,“方家园的意思是,请一道懿旨,在皇后家赐宴。”
“那,”荣寿公主说,“他们不会自己请客?爱怎么请,怎么请,谁也管不着。”
“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承恩公夫人是怕请了客,客人不给面子,辞席不到,太没
有面子,所以要请老佛爷出面。
大公主,你给提一声吧!”
“提一声?”荣寿公主问道:“请客谁给钱啊?”
“那,大公主,你就别问了。”
荣寿公主想了一会答道:“你先到外面打听打听,可有人会说话?那班都老爷当中,书
呆子很多,回头上个折子,说不合仪制,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那是多不合适的事!”
“这一层,大概不会。”李莲英说,“如今的都老爷,也不比几年前了,怕事的多。再
说,这是办喜事,也总不好意思扫兴。”
“好吧!反正麻烦还多的是。就依他们吧!咱们大清……。”荣寿公主猛然将话咽住。
她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咱们大清天下会断送在方家园。
于是荣寿公主找了个机会,从容向慈禧太后回奏,说后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但得先看
皇太后的意思,如果可行,便请颁发一道懿旨,否则作罢。话说得很婉转,可进可退,倘或
慈禧太后不以为然,亦不算碰了钉子。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说准,亦不说不准,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一问就让荣寿公主很难回答了,因为她平日侃侃谔谔,常是有意无意地讲究礼制,现
在明明一件不合规矩的事,如说破例不妨,那么以后再遇着违制之事,就无法奏谏了。
也因为有此警觉,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试探,所以措词格外谨慎,想了一下答
道:“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例子。不过例由人兴,只要无碍国计民生,兴一个新例也不妨。女
儿在想,象这样的情形,言官亦不致说话。”
“这一阵子言官又在起劲了,少惹他们为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桂祥打算请一
次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必降旨。你告诉他们,只请一二品大臣好了,王公不必
请,他一个三等承恩公,叙礼叙不过人家。”
荣寿公主暗暗佩服,这样安排,才真是给桂祥做面子。因为只请一二品大臣,就显得桂
祥这个公爵唯我独尊了。而况要请王公亲贵,人家也许不到,三五个还不打紧,辞谢的多
了,席次上空着一大片,反而伤面子。
“你再传话给他们,开一张单子来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这是变相的降懿旨。一二品大臣自然会知道,席次是经“钦定”的,那就不敢不来了。
“再告诉他们,可也不必太招摇。”慈禧太后又说,“这几天,那班‘都老爷’正在找
毛病,避着他们一点儿。”
“找毛病?”荣寿公主不解地问了一句。
“还不就是那几辆火车吗?”
荣寿公主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李鸿章进了几辆火车,是在法国定造的,一共七节,
一节机车,六节车厢,其中最讲究的一节,是专为慈禧太后预备的。另外上等车两辆,预定
为皇帝、皇后的座车,中等车二辆,供随扈人员乘坐。再有一节就是行李车。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铁轨,已经在中海紫光阁西面的空地上开始敷设,不久就可完工,供
慈禧太后试乘游览。西洋的奇技淫巧,一向为卫道之士所深恶痛绝,言官自然要动奏折谏劝
了。
“大家都以为我坐火车好玩儿,就跟去年造好,搁在昆明湖的‘翔云’、‘捧日’那两
条小火轮一样,那实在是错了。”慈禧太后说道:“你看你七叔,从前那样子反对西洋的东
西的人,这两年也变过了,上个月上折子,主张造天津到通州的铁路。我倒也要看看,铁路
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这是慈禧太后解释她为什么准在御苑之内建造铁路的理由。荣寿公主对这件事,不甚明
了,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只不过记着慈禧太后的告诫,通知李莲英转告方家园后家,宴请
一二品大员一举,千万不可招摇铺张。
承恩公桂祥“大宴群臣”,尚未由大清门入宫的皇后,已接受一二品大员三跪九叩的遥
拜,这一不合礼制的盛举,倒没有惹起言路的纠弹,慈禧太后所担心的,谏阻天津至通州修
造铁路一事,却终于见诸奏章了。
一马当先的是国子监祭酒盛昱,接下来有河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
守,抗章响应。这些词气凌厉,认为开天津至通州的铁路,掘人坟墓,毁人田庐,而且足以
使津通道上的舟子、车伕与以负劳为生的苦力,流离失所的议论,使得大病初愈的醇王,气
恼之至。所以当慈禧太后将那些奏折发交海军衙门会同军机处“一并妥议具奏”时,他决定
搁置不理,内心的想法:“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那些“无理取闹”的奏折,这一阵
风潮,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会平息下来。
局势外弛内张,好些人在注视着慈禧太后的动静,紫光阁西的铁路已经敷设完工,看她
是不是会在禁苑以内试坐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车,那就表示她赞
成兴建津通铁路。这就非同小可了,非直言极谏,拚死力争不可。
 
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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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五,正当一场大雪以后,半夜里禁城之中起火,地点是在太和殿前的太和门。
太和门九楹三门,一水环萦,上跨石梁五道,就是金水河与金水桥。门内东西庑各三十
二楹,回廊相接,除了体仁阁与宏义阁以外,便是内务府的银库、衣库、缎库、皮库、茶库
及武备院贮藏毡毯鞍甲之处。起火就在茶库,很快地延烧到了太和门西的贞顺门。
大内有灾,百官都须奔救,一时九城车马,破雪而来。外城的“水火会”,一批接一
批,鸣锣而至。门外虽有现成的金水河,但为坚冰所封,费了好大的劲,才凿开一尺厚的
冰,而河底的水只有数寸,毫不得力,只有坐视烈焰飞腾,由西而东,烧到太和门,再烧到
昭德门。重檐高耸,石栏缭折的太和门,四面是火,只听哔哔剥剥地爆响不断,眼看着画栋
雕梁,霎时间都化为灰烬,急得内务府大臣福锟,只不断地顿足大喊:“断火路,断火路!”
于是救火的护军,找到工匠,冒着炽烈的火势拆掉昭德门东的两间屋子。屋子大梁凌空
而坠,伤了十几个人,不过火势终于不致漫延了。在场的王公大臣,相顾喘息,总算可以松
一口气。
就这时有两乘轿子,飞奔而至,轿前有“顶马”开路。到太和门前,轿子停下,一先一
后出来两个人,须眉皆白,前面是恭王,后面是宝鋆。
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齐上前迎接,恭王摇头叹息:“惊心动魄,奈何,奈何?”
“这场火来得太不巧了!”宝鋆接口说道,“一开年就是大婚盛典,天子正衙的太和
门,烧成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这一说提醒了大家,相顾忧急,竟忘了还在救火,谈起如何从速修复太和门的善后事
宜?这样的大工,光是勘估议价、鸠工集材就非数月不办,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看来纵
有鬼斧神工,亦难如愿。

※ ※ ※

外廷计无所出,深宫更为系念。慈禧太后从半夜里惊醒以后,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得报
火路已断,不至于再蔓延,方始松了口气。
这是件太糟心的事。唯一的安慰是,听说王公大臣,包括恭王及所有请假不上朝的大
员,无不亲到火场救灾,能急君父之难,都算是有良心的。其次是内外城的“水火会”、步
军统领衙门、神机营、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兵丁差役,亦很出力。慈禧太后特别传
旨,发内帑犒赏,兵丁伕役,每人二两,受伤的每人十两。因此,皇太后仁慈的颂扬,倒是
传遍了太和门内外。
其次就要查问起火的原因了。这场火起得很奇怪,值班的护军,在贞庆门东值宿之处烤
火,半夜里,星星一火,窜入柱子的蛀孔中。太和门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将近两百年的木
柱,不但风燥无比,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所以一点火星,酿成大患。先是闷在柱子中烧,
等到发觉,已无法灌救。当然,典守者不得辞其咎,值班的章京及护军,拿交刑部严办,不
在话下。
但是,就拿失职的护军砍脑袋,亦无补于这一场火所带来的损失与烦恼。慈禧太后也跟
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样,着急的是大婚期近,如何能将太和门赶快修起来?纵不能尽复旧观,
至少也要将火灾的遗迹掩饰得不刺眼才好。
善于窥探意旨的李莲英,无须慈禧太后开口,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为忧,早就问过立
山,得到了相当满意的答复,随即奏报:“老佛爷别为这个心烦。到时候准有照式照样的一
座太和门。”
“你又胡说了。”慈禧太后嗔道:“简直就是说梦话。”
“奴才那敢撒谎?老佛爷倒想想,去年上西陵,一路的行宫,都修得四白落地,跟新的
一样,那不都是赶出来的吗?”
“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门?”
“是!奴才说呢,那里有瞒得过老佛爷的事?”李莲英说,“这要找搭棚匠、裱糊匠、
扎彩匠,他们有法子,能搭出一座太和门来。”
“行吗?”慈禧太后还有些疑惑。
“行!”李莲英斩钉截铁地答道:“奴才问过立山了,他说一定行!这是多大的事,他
没有把握就敢说满话了?老佛爷等着瞧吧,到了大喜的日子,准有一座看不出假来的太和
门。”
是这样斩钉截铁的答复,慈禧太后不能不信。不过这也只是消灭了她心头重重忧虑的若
干分之一,更大更多的烦恼,即将接二连三地到来。她一想起来就揪心,真怕去触动这方面
的思绪,然而她到底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深知躲避不了的烦恼,只有昂起头来硬顶,所
以咬一咬牙,决定自己先作打算。
打算未定以前,先要有一番了解,“外头有什么话?”她问李莲英,“你总听到了,别
瞒我!”
李莲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样地烦恼,同样地担心,所不同的是,他多一分希冀之心,总觉
得慈禧太后必能从容应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此时看到她是有担当的态度,心头先
已感到安慰。
不过,回奏的措词,却须谨慎,既不宜隐瞒真相,也不宜添枝加叶,免得激怒了慈禧太
后。有此理解,说话就慢了,“总怨这场火不巧!”他说,“人心本来就有点儿浮动,这场
火一起,好象更有话说了。”
“说什么?”慈禧太后问:“说我不该在颐和园装电灯,西苑不该修铁路?”
“西苑修铁路,他们倒不敢管,天津到通州的铁路,都说不该修。”李莲英说,“有句
话,怕老佛爷听了生气,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说这场火是,是天怒。”
慈禧太后明白,这是半句话,原来那句话,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太和门之灾,是天意
示警。这句话听来当然刺耳,可是也无须生气。
“还有呢?”
“还有……,”李莲英觉得有句话瞒不得,“说是这两年花费太多了。”
慈禧太后默然。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修三海、修颐和园、大婚,再加上兴办海军,花费
是忒多了一些,如今重修太和门,又得几十万银子,看来非得收敛不可了。
不过,可怪的是李莲英居然也这样说,虽是转述他人的话,却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
法。这倒不能不问一问:“你说呢?是不是多了一点儿?”
李莲英原是一种试探。两大工程,加上总司大婚传办事件这个差使,他也“搂”得很不
少了。盈满之惧,时刻萦心,此时特地要试探慈禧太后的意思,果然有收敛之想,也是惜福
之道。只不防她有此反问,倒觉得难以回答。
这时候不容他犹豫,更不能惹恼慈禧太后,唯有先作违心之论,“其实也不能算多。”
他说,“只为几件大事搁在一起办,就显得花的钱多了。”
这两句话在慈禧太后觉得很实在,“说得不错。”她毫不考虑地表示,“先缓一缓吧!
等缓过气来再说。”
“是!”李莲英答道:“老佛爷圣明。”
“你说给立山,看颐和园未完的工程,有什么可以暂缓的?让他写个说帖来我看。”慈
禧太后又问:“皇帝呢?你听他说了什么没有?”
皇帝只说过一句话。“早就知道要出事!”此外便只是两副面孔,在慈禧太后面前,勉
强装出豁达的神情,背转身立刻就是阴沉抑郁的脸色,而且不断地吁气,仿佛撑胸塞腹,有
数不清、理不完的积郁似的。
那另一副面孔,慈禧太后看不到,而李莲英是看得到的。可是,他不敢告诉慈禧太后,
并且还严厉告诫他所管得到的太监,包括“二总管”崔玉贵在内,不准到“老佛爷”面前搬
弄口舌,否则重责不饶。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宫中从“东佛爷”暴崩以后,便是“西佛爷”
唯我独尊的局面。维持这个局面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安静。倘或无事生非,放着好好的日
子不过,搞得鸡犬不宁,那不仅是极傻之事,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就因为他是持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也跟荣寿公主一样,无形中处处卫护着皇帝,这时当
然不肯说实话。但如说皇帝一无表示,慈禧太后也未必会信。皇帝亲政在即,每天批阅章
奏,要拿出办法来禀命而行,然则对当前这一连串拂逆,岂能默无一言?
李莲英只有拣能说的说。能说的是国家政事,不能说的是慈禧太后的为了她自己享乐的
一切作为,秉持此一宗旨,他这样答说:“万岁爷仿佛对修天津到通州的铁路,不以为然。”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他怎么说?”
“奴才也不十分清楚。看意思是觉得北洋衙门管的事儿太多。”
“修铁路是七爷上的折子。”
慈禧太后这话的意思,一下子不容易明白。李莲英听到“七爷”跟“万岁爷”连在一起
的事,总是特别小心,想了一下答道:“万岁爷只听老佛爷的话,七爷上折子,也得看他说
得对不对?说得不对,万岁爷不一样儿的驳回吗?”
慈禧太后不即答言,脸上却是欣慰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他能这么想,心里
总算明白。往后有他的好处。”

※ ※ ※

慈禧太后意料中的事,果然发生了。言路上接二连三有折子,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
户科给事中洪良品,都有极其率直的奏谏。此外翰林与上书院的师傅,亦都说了话,而且除
津通铁路以外,也隐隐然提到兴修颐和园的不足为训。这些折子先由皇帝阅看,看一个,赞
一个,然而在慈禧太后面前,他却噤若寒蝉,什么话也不敢说。
慈禧太后也知众怒难犯。好在心里已早有打算,召见军机,接连颁了两道懿旨,一道是
就太和门灾,有所晓谕,她承认这是天意示警,应该“寅畏天威”,而在深宫修省以外,也
勉励“大小臣工,精白一心”。
另一道懿旨,是根据立山的说帖,决定颐和园的工程,缩减范围,除了正路及佛殿以
外,其余的一切,全部停工。当然,正路及佛殿这两个主要部分的工程,究有多大的范围,
并未明言。
这两道上谕,是慈禧太后为自己稳一稳脚步,却不能弥补清议对醇王和李鸿章的不满。
只是抗章搏击,也还有分寸,不过看起来对事不对人,其实是既对事亦对人,因而醇王的精
神又坏了。
皇帝也觉得修津通铁路一事,不能只是将原折交议,迹近拖延,所以悄悄向翁同龢问计。
“师傅,”他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如今该有个决断,自然是以公意为
断。可是公意又在那里?老百姓的话,从那里去听?”
“民间疾苦,不易上闻。”翁同龢答道,“臣亦只是听闻而已。”
“你听到些什么?”
“传言津通百姓,呈诉通永道衙门者,不下二三百起,该管衙门不理。向总督衙门申
诉,因为是奏定办理的案子,不肯据情入告。据说百姓都含泪而去。”
“岂有此理!只怕李鸿章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是他下面的人瞒着他。不然,李鸿章也不
能置之不理。”
皇帝太天真了,竟当李鸿章是汤斌、于成龙之流的好督抚。翁同龢不便直言,然而也不
能附和,唯有保持沉默。
“怎么?”皇帝醒悟了,“李鸿章是知道的?”
“李鸿章不是懒于理政的人。”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皇帝黯然摇头,然后又问:“你知道不知道,百姓的诉状中是怎
么说?”
“无非庐舍坟墓,迁徙为难。子孙见祖父的朽骨,岂有不伤心之理?就算公家给价,其
心亦必不甘。”翁同龢又说:
“有人引用圣祖仁皇帝的上谕……。”
一提到康熙,皇帝赶紧起身,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那时的上谕怎么说?”皇帝问。
“容臣检来呈阅。”
检来一本《十朝圣谕》,翻开康熙一朝,有关河工的谕旨,其中有一条是:“所立标竿
多有在坟上者,若依所立标竿开河,不独坏民田庐,甚至毁民坟冢。朕惟恐一夫不获其所,
时存己饥己溺之心,何忍发此无数枯骨?”
“圣祖之为圣,仁皇帝之为仁,即此可知!”翁同龢忽然激动了,“转眼就是归政大
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风议之辞,近郊有怨咨之口,诚恐有累圣德,更恐埋没皇太后
多少年操持的苦心,实在不妥。”
“师傅,”皇帝立即接口,“你何不也上一个折子?”
翁同龢这下才发觉“言多必失”,惹出麻烦来了。可是此时此地,不容他退缩,只能答
应:“是!臣想跟毓庆宫行走诸臣,联衔上奏。”
“好!你快办去吧。”
翁同龢下了书房,立刻草拟奏稿。以他的见识、文采,象这样的奏折,原可一挥而就,
结果费了一个下午才能脱稿,因为顾虑太多,不能不仔细推敲。
当天便将毓庆宫行走的另外两位大臣请了来,一个是兵部侍郎,也是状元出身的孙家
鼐;另外一个是吏部侍郎松溎,他是正蓝旗人,进士出身,但教皇帝读“清文”,在毓庆
宫的身分就差了,只是所谓“谙达”。向来师傅们有什么公折,谙达是不列衔的,翁同龢为
了壮声势,所以将他亦算上一个。
折柬相邀,专车奉迓,孙、松二人一到,翁同龢拿出折底来“请教”。看上面写的是:
“查泰西之法,电线与铁路相为表里,电线既行,铁路势必可举办,然此法试行于边
地,而不适行于腹地。边地有运兴之利,无扰民之害。腹地则坏田庐、平坟墓,民间哗然。
未收其利,先见其害矣。
今闻由天津至通州拟开铁路一道。查天津距通州二百余里,其中庐舍相望,桑麻被野,
水路则操舟者数万人,陆路则驱车者数百辈,以及村酤、旅店、负贩为活者更不知凡几?
铁路一开,本业损失,其不流而为盗者几希!
近来外间议论,无不以此事为可虑。臣等伏思皇太后、皇上勤恤民隐,无微不至。偶遇
四方水旱,发帑赈济,唯恐一夫之失所,岂有咫尺畿疆,而肯使小民穷而无告乎?况明春恭
逢归政盛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风议之辞,近郊有怨咨之口,似非所以光昭圣治,慰
安元元也。
夫稽疑以卜,众论为先,为政以顺民心为要。津通铁路,宜暂缓办,俟边远通行,民间
习见,然后斟酌形势,徐议及此,庶事有序,而患不生。”
松溎先看,看完递给孙家鼐,等他亦看完了,方始征询意见:“如何?”
“比上斋诸公的公折,缓和得多了。”
“不但语气缓和,持论亦平正通达。我谨附骥尾。”
松溎说完,提笔在后面署了名,孙家鼐亦然如此。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也有些
得意,觉得推敲的苦心,毕竟没有白费。
处理了自己的事,要问问旁人的态度,“上斋诸公的公折,怎么说法?”他问。
“上斋”就是上书房的简称。在上书房行走,亦称为“师傅”,但因为教皇子而非皇
帝,所以地位、恩遇,都不及皇帝的“师傅”。但上书房的人多,加以是协办大学士恩承与
吏部尚书徐桐任“总师傅”,在这两位卫道之士支持之下,上书房的公折,措词就严峻得多
了,语气中明攻李鸿章,暗责醇王。恩承和徐桐虽以地位与翰林悬殊,不便列名上折,却以
私人身分写了信给醇王。当然,词气恭顺而论事激切,使得醇王大为不悦。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平时礼遇甚周,就仿佛汉人书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样。因此,
对于醇王在病中遭遇这种为清议所不容的拂逆之事,他自然觉得难过,同时也有许多感慨和
惋惜。
“醇邸完全是替人受过。”翁同龢还有许多话,到喉又止,只付之喟然长叹。
孙家鼐了解他的意思,却不肯接口,松溎的性子比较直,立即说道:“替人受过,也
要看值不值?替李鸿章受过不值,替皇太后受过就值得。”
修三海,修颐和园,昆明湖设小火轮,装设电灯,以及紫光阁畔建造铁路,凡此为清议
所痛心疾首的花样,说到头来都怪在醇王头上。不是说他‘逢君之恶”,而是本乎春秋贤者
之意,认为他不能据理力谏,未免过于软弱。就这一点上,恭王与他的贤愚便极分明,这几
乎已成定评。
然而翁同龢却比较能体谅醇王的苦衷,“醇邸的处境甚难。”他说,“要避擅专的嫌
疑,就不能不唯命是从,千错万错……,唉!”他又不肯说下去了。
“千错万错,错在不甘寂寞。”松溎说得很率直,“如果不是他静极思动,就不会有
恭王被逐,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
到今天,安富尊荣,优游岁月,何来如许烦恼?”
话说得太深了,翁同龢与孙家鼐都不肯再往下谈。做主人的置酒款客,取出珍藏的书画
碑帖来展玩品评,而松溎对此道的兴致不高,所以谈来谈去又谈到时事了。
几杯佳酿下肚,松溎趁着酒兴,越发放言无忌,“今上的福分,恐还不如穆宗。”他
说,“就拿立后来说,当年穆宗远离中宫,是有激使然,加以宫闱中有‘大力’干预,以致
有后来的弥天巨祸。然而穆宗与嘉顺皇后之间,相敬如宾,琴瑟调谐,至少也是一种福分。
今上呢,方家园的皇后,未曾入宫,只怕就注定了是怨偶……。”
“寿泉!”翁同龢唤着他的别号,打断他的话说:“酒多了。”
“我不是醉话,是实话。外面有人说,皇后的福分,也只怕有限。试看,册立未几,有
太和门的奇灾,这就象民间新妇妨夫家那样,不是好征兆。”
“偶然之事,无须穿凿。寿泉,来,来,请!这松花江的白鱼,来之不易,别辜负了口
福。”
孙家鼐乱以他语,松溎却越说越起劲:“今上实在是天下第一苦人,五伦之中,仅剩
得一伦,你想,可怜不可怜?”
“仅剩得一伦!”翁同龢不由得要问,“是那一伦?”
“就那一伦,也还得看将来。”松槻说道,“‘父子’一伦,在皇上最苦,这不用说;
虽有‘兄弟’,并无手足之亲,这一伦虽有似无;做皇帝的没有‘朋友’,更何须说;‘夫
妇’一伦,眼看也是有名无实的了。”
话是有些过甚其词,但大致与实情不差,尤其是父子一伦,在皇帝是隐痛。所以翁、孙
二人,默然无言,静听松溎再往下谈。
“今上只剩下君臣一伦了。五伦的君臣,原非为君立论,圣人垂教,重在勉事君者以谨
守臣道。为人臣者,能得君之专,言听计从,如昭烈帝之与武侯,所谓如鱼得水,亦是人生
难得的际遇,即使其他四伦不足,“亦可以稍得弥补。”松溎略停一下又说:“我在想,
今上实在是虽君亦臣,慈禧太后虽母亦父,母子实同君臣。归政以后,而慈禧太后果然能完
全放手,以万寿山色、昆明湖光自娱,优游颐养不顾政务,那么今上的君臣一伦,总算是占
到了。然而,今日之下,亦还言之过早。”
这段话说得很深,翁同龢与孙家鼐,都在心里佩服,只是表面上却不能承认他所析之
理。而翁同龢又有进一步但相反的看法。
“君则君,臣则臣。纵如所言,我辈能谨守臣道,善尽辅佐,让皇上能畅行大志,这才
算是全了君臣一伦。”
“说得是!”松溎看着孙家鼐说:我辈亦唯有以此上慰圣心了。”

※ ※ ※

一开了年,局势外弛内张。从表面上看,大婚费用一千多万,带来了很兴旺的市面,诸
工百作,直接间接都沾着光,无不笑逐颜开。加以这年本是己丑会试正科,各省举子为了顺
便瞻仰大婚盛典,多提早在年内到京。又因为明年还有恩科,如果本年场中不利,不妨留在
京里用功,免得往返跋涉,所以都带足了盘缠,而且大都怀着得乐且乐,先敞开来花一花再
说的念头,使得客栈酒楼、戏园妓馆,买卖更盛,纸醉金迷,好一片升平气象。
暗地里却有许多令有心人不安的情势存在。正象新扎制的太和门那样,俨然画栋雕梁,
几乎可以乱真,而外强中干,内里朽木烂纸一团糟。一个月以前,反对修建津通铁路的十几
道奏折,都为海军衙门压了下来,一班看得透、想得深的清刚耿直之士,便计议着要用釜底
抽薪的治本之计。
其中最认真的就是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他是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的翰林,由编
修转御史,风骨棱棱,是清流中的后起之秀。他对于醇王一系,千方百计攻击恭王,以及创
立海军衙门,侵夺军机处与总理衙门的职权,形成政出多门的混乱现象,深恶痛绝。所以凡
是醇王及海军衙门的敝政,如变相卖官鬻爵的“海军报效”等等,无不大肆抨击。
反对津通铁路的修建,屠仁守的态度极其坚决。这个把月以来,他一直在盘算,此事是
李鸿章所主张,而恃醇王为护符。不去醇王,不能攻李鸿章,所以釜底抽薪之道,即在攻掉
醇王。
就在这时候,海军衙门与军机处奉旨妥议群臣奏请停办津通铁路一案,有了初步结果。
由醇王与礼王世铎联衔复奏的折子,洋洋数千言,将言官、翰林、部院大臣所上的七个折
子,驳得体无完肤,最后的结论是:“言者之论铁路,乃云:‘即使利多弊少,亦当立予停
止。’此臣等所甚不解也。现当大婚,归政举行在即,礼仪繁重,诸赖慈虑亲裁。臣等以本
分应办之事,若然局外浮议,屡事牴牾,哓哓不已,以致重烦披阅,实非下悃所安,而关系
军国要务,又不敢为众咻牵制,遽萌退诿之志。惟有将臣等所见所闻,确切可查之事,据实
胪陈,伏乞圣鉴。至于事关创办,本属不厌求详,然局外浮议,恒多失实。查防务以沿江沿
海最为吃紧,各该将军督抚,利害躬亲,讲求切实,可否将臣等此奏,并廷臣各原奏,发交
各该将军督抚,按切时势,各抒所见,再行详议以闻。届时仰禀圣慈,折衷定议,尤为审慎
周妥。”
这一复奏,对反对之词,用“哓哓不已”、“众咻”、“局外浮议”的字样,措词很不
客气,而懿旨却认为“所陈各节,辩驳精神,敷陈剀切;其于条陈各折内似是而非之论,实
能剖析无遗。”袒护之意,十分明显。当然也接纳了醇王的建议,分饬沿海沿江各省督抚
“迅速复奏,用备采择”。
“明发上谕”一经传市,促成了屠仁守的决心,一共拟了三个奏折,去跟盛昱商酌。他
的第一个折子上说:“归政伊迩,时事方殷,请明降懿旨,依高宗训政往事,凡部院题本,
寻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折,廷臣封奏仍书‘皇太后圣鉴’字样,恳恩披览,然后施行。”
盛昱骇然,“梅君,”他掩纸问道:“这是请皇太后当太上皇,比垂帘的权宜之举,更
进一层。倘或见听,你考虑过后果没有?”
“自然考虑过,深切考虑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醇王把持朝政,不如请皇太后当
太上皇。”
“此话怎讲?”
“试看妥议铁路一折,明明里应外合的把持之局已应,归政之后,醇王若有陈述,可以
单衔共奏,径达深宫,这是挟太后以令皇帝。而下面呢,礼王唯命是听,只看这个折子,
醇、礼两王复奏,而军机承旨拟上谕,完全照醇王的意思行事。如今虽交各省督抚妥议具
奏,又有谁不敢仰承鼻息,而独持异议?皇太后、军机、督抚,都在醇王利用摆布之下,皇
上将来的处境如何?不问可知!”
“见得是,见得是!”盛昱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不让皇太后偏听。”
“正是!”屠仁守答道:“虽然归政,皇上仁孝,有大事自然仍旧禀命而行,而皇太后
将来的见闻,一定不如目前,凡事都听了醇王的先入之言,其弊何可胜言?皇太后毕竟是女
中丈夫,精明强干,能广访博闻,圣衷自有权衡。无论如何比庸愔的醇王隐在幕后,把持朝
政要好得太多。”
不过,这个奏折,其实只是一个引子,倘或采纳,屠仁守便等于建了拥立的大功,慈禧
太后当然另眼相看。退一步说,至少可以证明他的话说对了路,赓续建言,便有力量了。
于是他要上第二个折子,也就是屠仁守全力以赴,力求实现的主张:醇王以皇帝本生父
之尊,决不宜再与闻政事。然后还有第三个折子,继王先谦、朱一新之后,专攻李莲英。
盛昱觉得他的步骤定得不错,大为赞成,而且作了承诺,只要第一个折子有了效验,上
第二个折子时,他必定助以一臂。即令自己不便出面,亦必邀约些人,同声响应,壮大声势
 
※ ※ ※

各衙门正月二十一开印,屠仁守抢先递了他的第一个折子。送达御前,皇帝困惑之至,
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来想去,不敢擅作主张,亲手封入黄匣,派太监立刻送到储秀宫。
一看是屠仁守的职衔,慈禧太后先就有反感,他奏谏省兴作、节游观的折子,已经不
少,“留中”以后,专门存贮在一处,打算找个机会,跟他算总帐。所以看到折面,以为又
是那一套专会扫兴的不中听的话,那知竟不是这么回事!这一下,使得她的困惑比皇帝更深。
“看来倒是忠心耿耿?”慈禧太后自语着,弄不清屠仁守是好意还是恶意?
如果是好意,此人不象是肯作这种主张的人,如果是恶意,他的作用何在?慈禧太后不
相信屠仁守是好意,只往坏处去想,终于自以为想明白了。
“可恶!”她拍着桌子生气,“居然敢这样来试我!”
于是她派人将皇帝找了来,问道:“你见了这个折子没有?”
“看过了。”皇帝答道:“屠仁守所奏,原是正办。”
慈禧太后心里在想,皇帝莫非是违心之论?当然,这不便问他,只冷笑着说:“难道连
你都不知道我的苦心?出尔反尔,让天下后世,把我看成怎么样的人?”
这话责备得很重,皇帝十分惶恐,低着头不敢作声。
“这件事关系甚重。”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屠仁守该罚。”
“他,”皇帝为屠仁守乞情,“他的奏折一向言过其实。皇额娘不理他吧!”
“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理?如果不理,仿佛显得他的话说得有道理似的。以前的折
子,或者言过其实,不理他也就算了,这一次可不行!”慈禧太后又说,“你也得替我表
白、表白我的苦心。”
这话说得更重了,皇帝唯有连连应声:“儿子听吩咐。”
“且先见了军机再说。”
召见军机,发下原折,礼王世铎茫然不知所措。孙毓汶在这些事上面最机警,心知其中
必有缘故,所以格外注意慈禧太后的态度。
“垂帘本来是万不得已的事,我早就想把这副千斤重担卸下来了。”慈禧太后激动的情
绪,渐趋平静,所以语气变得相当缓和,但却十分坚定,“到今天还有人不明白我的苦心,
这该怎么说?”
“垂帘跟高宗纯皇帝的训政不同。”世铎答道:“屠仁守拿这两件事搁在一块来议论,
是错了。”
“大错特错!”慈禧太后说道:“这两年的言路上,还算安分,如今屠仁守胡言乱语,
这个例子开不得!我不愿意处分言官,可是这件事关系太大,要交部!”
慈禧太后问道:“皇帝,你说呢?”
皇帝站起身来,答应一声:“是!”然后吩咐世铎:“你们禀承懿旨去拟上谕来看。”
于是世铎示意孙毓汶先退出殿去,向“达拉密”述旨拟稿。慈禧太后便提到两度垂帘以
来,种种惊疑危难的事件,如何苦心应付,最后很郑重地宣示:“二十多年当中,很有些人
出了力,他们是为国家,可也是帮了我的忙。如今我可以说是功成身退了,对帮过我忙的
人,该有个交代。皇帝,你说是不是?”
“是!”皇帝建议:“可以开单子,请懿旨褒奖。”
“说得不错!世铎,你们开单子来看。第一个是醇亲王。”
“是。”
“恭亲王实在也出过力。”慈禧太后说,“从咸丰十一年冬天到现在的军机大臣,都开
上去。现任的在前,以前的在后。
还有僧格林沁。”
“是!”世铎问道:“王公贝勒,是不是另开一张单子?”
“要有功的才开。王公贝勒,等皇帝大婚以后,另外加恩。”
于是世铎回到军机处,与同僚商议着,一共开了九张单子,最少的三张都只有一个人,
一张上面是醇王;另一张上面是头品顶戴赏花翎的总税务司赫德;再有一张是僧王。此外六
张是:现任及前任军机大臣;现任及前任军机章京;各国驻京使臣;殉难的将帅及一二品大
员;现任各省封疆大吏;以及下世的大学士、督抚、将帅。总数不下三百人之多,生者加官
晋爵,颁赐珍物,逝者赐祭一坛,或建专祠。覃恩普施,泽及枯骨。
在这些恩旨的对照之下,屠仁守所得到的,“为逞臆妄言,乱紊成法者戒”,“开去御
史,交部议处,原折着掷还”的处分,格外显得令人瞩目。所以在第二天一早,当他捧着被
“掷还”的原折出宫门时,已有好些慰问的人在守候着了。
这一慰问,都是泛泛其词,大家只觉得他向有耿直的名声,不愧铁面御史的美称,而上
折言事,招致严谴,应该寄以同情。但细细考究,竟不知因何而应慰问?劝皇太后学太上
皇,不是一件好事,值得慰问吗?当然不值,而且反应该说他咎由自取。只是以屠仁守的为
人,决不肯阿附依违,或者有意搏击,象张之洞、张佩纶当年那样,建言的作用在猎官。因
此,交情比较深的朋友,便要率直相问:何故出此?
屠仁守被逼不过,同时觉得所谋不成,开去御史职务,就不能再上折建言,等于事过境
迁,谈谈不妨。因而将其中的原委曲折,细细诉诸于几位至交之前。并一再叮嘱:不足为外
人道。
那知道底蕴还是泄漏了,有人将屠仁守的秘密,悄悄告诉了新升任刑部尚书的孙毓汶。
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见翁同龢时,曾表示屠仁守虽然妄言乱政,却不失为台谏中的贤
者,看样子老太后有回心转意的模样,对屠仁守的观感果真有了改变,却是一种隐忧。
因此,孙毓汶特地去见醇王,屏人密谈,决定下辣手将屠仁守逐出京城。不过此案由吏
部主办,目前还不能运用军机的职权干预,只有静候“交部议处”的复奏到达,再作道理。

※ ※ ※

吏部主办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钰麟与主事卢昌诒。处分言官,事不常有,律例中无明文
可查,研究了好些时候,认为只有比照“违制律”议处。
“违制”的处分,有轻有重,由罚薪到革职不等。而论情课罪,屠仁守的情形,竟似求
荣反辱,究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处分。但特旨交议事件,又不便拟得过轻,斟酌再三,拟了
个“革职留任”的处分。
抱牍上堂,这天是尚书徐桐、锡珍与左侍郎松溎在衙门里,长揖参谒以后,钰麟说明
原委,静候示下。
徐桐本来是党附醇王的,因为醇王忽然由守旧卫道一变而为与恭王一样,好谈洋务,颇
有深恶痛绝之感,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便觉得应该保全。锡珍是长厚
君子,认为这样的处分亦够重了,表示同意。不过尚书与侍郎同为堂官,还需要问一问松
溎的意思。
松溎很耿直,“照我看,似乎不应该处分,”他说,“屠某亦是一片好意。如果建议
太后训政应该革职,那么,倘有人说,皇上早已成年,太后何不早日归政?这又该怎么样?
该奖励吗?”
“说得是。”锡珍点点头,“大婚、归政两大盛典,喜气同沾,似乎对屠某不宜作过分
之举。”
“那就这样吧,‘革职留任’!不过,他已经开去御史,何职可革?”徐桐问钰麟,
“这有说法没有?”
“屠仁守开去御史,应该另案办理。开去职务,不是免官,自然要另外调补对品的官
职,即以调职之日,为革职留任之日。”
“噢!噢!”徐桐又问:“将来调什么官?”
“自然是调部属,不可能再回翰林院的。”
“好吧!将来替他找个好缺。拿稿来!”
徐桐、锡珍、松溎依次画了行,另外还有三位侍郎也应该画稿,不过可以补办手续。
钦命要件,当日便办稿复奏。
慈禧太后正忙着大婚的喜事,而且复奏的辞句含混,不暇细辨,便发交军机办理。原奏
到了孙毓汶手里,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深意。
于是他提笔拟了一个奏片:“查屠仁守开去御史,交部议处,经部复奏:‘比照违制
律,议以革职留任,惟现已开缺,应于补官日办理。’又奏:‘屠仁守开去御史一节,另行
办理。’究竟作何办理?议以补官日革职留任,系补何官?均所不知。
拟请旨着吏部明白回奏。”
写完以后,孙毓汶自己先在最后具名,然后送交许庚身、张之万、额勒和布,一直到军
机领班的礼王世铎,一一列衔,方能呈上御前,可是除他自己以外,第一关就未能通过。
“莱山,”许庚身轻声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为已甚吧!而且,皇后的嫁妆亦快
进宫了,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何必杀风景?”
“我与屠梅君无怨无仇,何必跟他过不去。是‘这个’的意思。”孙毓汶做了个“七”
的手势。
“那么,压一压总不要紧。过了好日再递。”
“这倒可以。”孙毓汶说,“你先列衔。”
许庚身无奈,只好写下名字。军机处差不多就是他们两人,禀承醇王的意思在主持一
切,张之万随波逐流,额勒和布沉默寡言,世铎全无主张,都是问都不问,便书名同意。

※ ※ ※

这天是正月二十四,一早有极好的太阳,万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妆奁,总计两百
抬,分两天进宫。由东城方家园迤逦而至,进东华门、协和门、后左门,抬入乾清宫。同
时,瑾嫔与珍嫔亦有妆奁,数目不及皇后之多,也不能由正面进宫,是从神武门抬到东六宫
安置。
两家妆奁,从上午八点钟开始,到下午两点钟方始发完,天气就在这时候突变,浓云密
布,到晚来竟飘起雪来了。
这是件杀风景的事,且不说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起码第二天发第二批妆奁,雨雪载
途,就有许多不便。两家执事的人,连夜备办油布,将待发的妆奁,遮得严严密密。这一来
就如“锦衣夜行”,看不到什么了,而且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冒着风雪出来看热闹。多少天
的辛劳,期待着这两天的荣耀,作为补偿,不想一半落空,桂祥大为丧气。
“真没意思!”他向他夫人说,“看是出了一位皇后,备办嫁妆,就倾了我的家。这还
不说,倾家荡产能挣个面子,也还罢了,偏偏又是这样的天气!”
“这怕什么?”桂祥夫人说,“好事多磨,倒是这样子好。”
“好?”桂祥冷笑,“好什么?眼看就要归政了,你以为皇上会有多少恩典到咱们家?”
“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承恩公,前两天又有懿旨,以侍郎候补。宫里有皇太后,外面有
七爷,还怕少了你的官做。就怕你丢不下这杆烟枪,再好的差使,也是白搭。”
“算了,算了!我真不想当什么承恩公。你看崇文山……。”‘咄!”桂祥夫人抢着打
断,“越说越好了,怎么拿这个倒霉鬼来比你自己?也不嫌忌讳!”
桂祥将头一缩,烟枪入口,吞云吐雾,百事不问。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实在有些伤
心,也有些担心:二月初五,皇帝赐宴后家,百官奉陪,桂祥没有做过大官,也没有经过大
场面,到了那天,高踞东面首座,位在大学士之上,为殿内殿外所一致瞩目。看他这委琐的
形容,到那时候会不会失仪,闹出离奇的笑话来?实在难说得很。

※ ※ ※

一夜飘雪,积素满地。到了下午,寸许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泞,反不如下雪好
走。夜里浓云漠漠,下弦月躲得无影无踪,云端中却不时熠熠生光,尤其是西北方面,如有
火光。然后东面、南面、西面亦都出现了这样的光焰,午夜时分,光集中天,倏忽之间,又
散入四方。有人说,这叫“天笑”,又有人说是“天开眼”。不知主何祥瑞?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时未到,百官齐集,午正三刻,皇
帝在太和殿升座,在净鞭“刷啦、刷啦”响亮清脆的声音中,王公百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
大礼,然后礼部官员宣制。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学士额勒和布,副使礼
部尚书奎润,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员,跪着听完,等皇帝还宫,随即捧节由丹陛正中下
殿,护送皇后的金册玉宝,以及内中安放一柄御笔亲书“龙”字金如意的凤舆,出太和门,
过金水桥,经午门、大清门,折而往东,缓缓往后邸而去。
一到并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宫,依照钦天监选定的时辰,直到午夜交进二十七的子时,皇
后方始恭受册宝。其时西风大作,恍如万马奔腾。幸好銮仪卫会办差,数百对画凤喜灯,改
用玻璃作灯罩,作得十分精致灵巧,虽有大风,喜烛烨烨,不受影响。苦的是四位“奉迎命
妇”,照例应该骑马,风号马嘶,在鞍上坐不稳当,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拚命抱住马鞍上的
“判官头”,口中不住念佛。
因此,奉迎的仪仗就走得慢了。子正出后邸,由方家园经史家胡同、东大街、长安牌
楼、兵部街、东江米巷,进大清门,已将寅时。午门的景阳钟大撞,声震九城,天子脚下的
百姓都知道皇后进宫了。
凤舆一入乾清门,有十二名太监,手执藏香提炉,引入乾清宫后的交泰殿,将凤舆从火
盆上抬过,在殿门外停下,皇后降舆,由四名女官扶着进殿。
进殿又有花样。门槛上预先横放一个马鞍,下藏苹果两枚,盖上红毡,皇后须从鞍上跨
过,进殿交拜天地,然后引入交泰殿后的坤宁宫。
大婚的洞房,照例设在坤宁宫东暖阁。但合卺宴设在西屋,皇帝与皇后在一双全福侍卫
高唱满语“合卺歌”声中,进用膳房所备的筵席。这自然是一个形式,歌声一终,筵宴已
毕,再由女官引入洞房。
其时曙色已露,而帝后初圆好梦以前,却还要经过好些仪节,先是由四位福晋——惇王
下世不久,“五奶奶”居孀,这天根本不能进宫;恭王福晋早已去世;醇王福晋是皇帝的生
母,有意回避。当年穆宗大婚,为皇后梳妆上头的这三位福晋,死别生离,一个不见,此时
当差的四位福晋是:礼亲王世铎、肃亲王隆懃、豫亲王本格、怡亲王载敦的发妻。她们七手
八脚地为皇后梳成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玉钗,换上双凤同和袍,进用“子孙饽饽”以后,
将一个内置金银米谷的“宝瓶”,纳入皇后怀中,让她抱着坐在床沿上。看看窗纱已经发
白,顾不得再仔细检点还遗忘了什么仪节,相将跪安退出,两名女官,随即阖上殿门。

※ ※ ※

当皇帝皇后双双上龙凤喜床时,宫中自慈禧太后到宫女、太监,早都起床了,而有些
人,如荣寿公主、李莲英,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过。
办这一件大喜事,荣寿公主是承上启下的枢纽,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觉
了。慈禧太后看她脸上又黄又瘦,实在于心不忍,此时便怜爱地说道:“你够累的!这会儿
总算忙过了,息一会儿去吧!回头来陪我听戏。”
“不累。”荣寿公主陪着笑说,“一点儿都不累。”
“胡说!一宵不睡,有那个不累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你别跟我逞能,快回去睡!不到传晚膳的时候,不准到我跟前来。”
是这样体恤,荣寿公主不能不听话。但请安退出储秀宫,却不回长春宫西厢乐志轩的住
处,而是带着太监、宫女,一径往前,穿过体和殿,进入翊坤宫去看瑾嫔和珍嫔。
翊坤宫在明朝叫万安宫,向为妃嫔所居,慈禧太后当贵妃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诞育了
穆宗。如今瑾嫔、珍嫔奉懿旨同住翊坤宫,可以看作慈禧太后誊爱这两姊妹,但亦不妨说是
置于肘腋之下,易于监视。
而荣寿公主此来,却不是什么恶意的监视,纯然一片好心。瑾嫔十五岁,珍嫔更小,才
十三岁,虽然都很懂事了,到底初入深宫,仅制繁重而举目无亲,可以想象得到,她们的内
心,不仅寂寞凄凉,而且畏惧惶惑,渴望着能有人指点安慰。
她就是为此而来的。所以一进宫便先在院子里传唤首领太监王得寿,高声问道:“两位
新主子刚刚进宫,许多规制还不明白,你跟两位主子回禀过了没有?”
“回禀过了。规制太多,一时也说不尽,只好慢慢儿回。”
“慢慢儿回不要紧,可记着守你的本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别以为两位新主子新来
乍到,跟你们客气,你们就敢没规没矩!”
荣寿公主的声音清朗爽脆,最能送远,在东厢庆云斋的瑾珍两姊妹,自然听得出是她的
声音,顿时精神一振,不自觉地都浮起了喜色,而且也都站了起来。
瑾嫔一站起来便又坐下,因为突然警觉到自己的身分,以及在家时,父母长辈的告诫:
宫中规矩大,一举一动,全要稳重,切忌乱走乱说话。而珍嫔虽也记得这些告诫,并不以为
行动要那样子拘束,自己掀着棉门帘便迎了出去。
这时荣寿公主已经上了台阶,廊下相遇,珍嫔喜滋滋地叫一声:“大公主!”接着便双
腿一蹲请个安。
荣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不但是长公主,而且在姊妹中年龄最长,是大长公主,除去对
皇后以外,与并辈的妃嫔,平礼相见,因而不慌不忙地回了礼,站起来问道:“你姐姐呢?”
“在屋里。”
在里面的瑾嫔已经问过管事的宫女,应该出殿迎接,她跟她妹妹一样,先叫应荣寿公
主,然后延入庆云斋正屋,唤宫女取红毡条,打算正式见礼。
“不必!”荣寿公主率直纠正,“等给皇太后行礼,咱们再见礼。我是抽空来看一看,
你们别客气。”
说着,她移动脚步,径自往瑾嫔的卧室走了去。进屋却又不坐,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回
头问道:“这屋子不够暖和,是不是?”
“还好!”瑾嫔答说。
珍嫔却不似她姐姐那样懂得人情世故,老实说道:“我觉得寒气挺重的。这砖地上,要
铺上厚厚的地毯才好。”
宫中的陈设供应,都有“则例”,如果要换地毯,必须请旨,荣寿公主也作不得主,而
且这时候也不便跟她细说缘故。不过寒气重是实情,略想一想说道:“先换个大火盆吧!”
她转脸吩咐她的贴身宫女:“喜儿,你别忘了,一回去就说给她们,把老佛爷去年给的那个
特大号儿的云白铜火盆,马上找出来,送到这儿。”
“不,不!”瑾嫔赶紧说道:“大公主自己要用。”
“我不用。我一个人用那么大一个火盆干什么?”荣寿公主又说:“宫里有宫里的许多
老规矩,你住长了就知道了,有时候跟他们要点东西,还真不方便。你们姊妹俩缺什么用
的,派人到我那里去要。”她又指着喜儿,“只跟她说就是了!”
“是!”瑾珍姊妹俩双双请安:“多谢大公主。”
“你呢?”荣寿公主问珍嫔,“你住道德堂?”
“是。”
 
“上你那里看看去。”
道德堂是翊坤宫的西厢,布置与庆云斋相仿。但房屋的隔间不同,小巧精致,就觉得比
庆云斋来得舒适。荣寿公主坐定下来,一只手按着珍嫔的膝盖,笑着问道:“怎么样?想家
不想?”
这一问,触及珍嫔的伤心委屈之处,立刻眼圈就红了。这一下让做姐姐的,大为着急,
刚刚进宫,又是大婚的吉日良辰,掉了眼泪,岂不大大地触犯忌讳?所以瑾嫔连连咳嗽示意。
慧黠的珍嫔,立即会意。她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拭一拭眼
睛,嫣然笑道:“本来倒有些想,见了大公主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话说,荣寿公主依然很高兴,而且很奇怪地,竟真的有着如同
对自己同胞幼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怜她天真烂漫,仿佛不知人世的机诈险恶。而置身在这尔
虞我诈,步步荆棘,重重束缚的深宫之中,将来不知道在何时何地,误蹈祸机?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由得有个想法:趁她还在“待年”的时候,最好能让她跟自己住在
一起,朝夕教导指点。以她的聪明,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礼制娴熟,言行有法,
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驾驭下人?这才不负自己的一片怜爱之心。
如果自己跟慈禧太后提出这样的要求,必蒙许诺,这一层她是有把握的。然而往深里想
一想,又觉不妥。皇后是何等样人,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如何,都难说得很。倘或将来后妃争
宠,自己跟珍嫔结下这样深的一重渊源,便必然会卷入漩涡,不但不能暗地里对所爱者有所
回护,甚至会被逐出宫去。那一来还有什么脸见人?
荣寿公主悚然心惊,庆幸自己幸而没有走错了路,同时由此一番省悟,也更珍惜她自己
的地位。在慈禧太后面前,自己是唯一可以匡正她的缺失的人,就因为自己不偏不倚,大公
无私。一旦失去这样一种立场,所说的话,不管如何有理,也不会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了。
瑾珍姊妹见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局面有些冷涩,令人很不
自在,尤其是珍嫔,急于想打开僵局,便从宫女手里要过荣寿公主那杆方竹镶翠的烟袋来,
亲自装了一袋烟,递到她面前。
“喔,”荣寿公主这下才发觉自己想得出了神,歉然道谢:
“劳驾,劳驾,真不敢当!”
抽着烟又闲谈,谈到瑾珍的伯父长善,彼此不免伤感。长善在京里闲居了好几年,不久
以前放了杭州将军,一到任就病倒,终于不治。噩耗到京,正在大婚前夕,也就是惇王病危
的时候。好人不寿,而在“花衣期内”,不能大办丧事,更使瑾珍和荣寿公主都为她们的伯
父感到委屈。
由长善谈到他在广州将军任内所延揽的名士,荣寿公主问道:“听说有个姓文的,教你
们姊妹念过书,有这话没有?”
“是!”瑾嫔答道:“就是最近的事。”
‘喔,这姓文的叫什么?是翰林吗?”
“不是,文老师是举人。他叫文廷式,江西人。”
“教你们念些什么?”
“教《史记》,也教诗。”
“那你们会做诗罗!”荣寿公主问道:“总有窗稿吧,拿来我看看。”
“我那里会做诗?平仄都还弄不清楚。”瑾嫔向她妹妹说,“把你的稿子拿出来,请大
公主看看吧!”
“丑死了!见不得人。”珍嫔笑道,“等我学好了,再请大公主指点。”
荣寿公主于文墨上头,本来也就有限,要看她们姊妹的诗稿,无非好玩而已。既然都不
肯出手,亦就不必强求。闲谈了一会,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再一次谆谆叮嘱,有事尽管
找她,不必见外。

※ ※ ※

等荣寿公主一走,两姊妹的心情又坏了,说不出是寂寥、抑郁、萧瑟,还是烦闷?
“咱们倒是该干些什么呢?”
瑾嫔无法回答她妹妹的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分?这天是谁的好日子?
“咱们就这么坐着?”珍嫔问道,“可等什么呢?”
是等着觐见皇太后吗?不是!连皇后都要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觐慈宁宫。不知道是谁定下
的规矩?大婚竟不似民间娶儿媳,入门先拜翁姑,要隔六天,皇后才见得着“婆婆”。位居
西宫的妃嫔,自然更落在后面。
是等着皇帝临幸吗?只怕也不是。第一天当然得让皇后。
然则终身大事有着落的第一天,没有一个女孩子不重视的“洞房花烛”之夜,就这么糊
糊涂涂地过去?瑾嫔叹口无声的气,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珍嫔却没有她姐姐想得那么多,她只觉得拘束得慌。无处可走,无事可做,而且无人可
谈,坐立不安而又不能不装出庄重的神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这样下去,不要逼得人发疯
吗?
不行!她对自己说,非得想法子排遣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人来问问话。这样一想,便向
侍立在窗外的宫女,含着笑招一招手。
进来了两个宫女,双双请安,站起来垂手肃立,等她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年长的那个。
“奴才叫珍儿。”
“你呢?”
“奴才叫福三。”年幼的宫女回答。
“你们在宫里几年了?”
“奴才进宫六年。”珍儿指着福三,“她是去年才挑进来的。”
“在宫里六年,懂得的事很多了。”珍嫔问道:“你们也常见皇上不?”
“不!”珍儿答说,“不传,不准到万岁爷跟前。”
“你本来就在翊坤宫?”
“不是。奴才本来在如意馆,这一次特地挑进来伺候主子。”珍儿接着请个安,“奴才
手脚笨,嘴也笨,求主子包涵。”
“你别客气。”珍嫔高兴些了,“宫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们得教给我才好。”
就在这时候,珍嫔发觉院子里人影杂乱,奔走匆匆,仿佛有所警戒似的,心中一动,以
为皇帝驾临,顿时一颗心往上一提,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
她只猜对了一半,是有人来了,却不是皇帝,而是李莲英。“请主子出殿听宣,老佛爷
有赏赐。”王得寿很殷勤地说,“特为派李总管来传旨,那可真是有面子的事。主子请快出
去吧!”
珍嫔的心定了,不过她并不重视王得寿的话,心里在想:都说李莲英气焰熏天,连礼王
在私底下都跟他称兄道弟的。大不了是个太监的头脑,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这童心犹在的想法之下,她偏不理王得寿的话,慢条斯理地踏出道德堂,走进正殿,
发觉景象一变,台阶下面东首,她姐姐瑾嫔领头肃立,以下是宫女太监,站成一排,鸦雀无
声。台阶上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三品服色的太监,微扬着脸,姿态不算倨傲,而看上去却
令人有昂首天外之感。不言可知,这就是李莲英。
李莲英、瑾嫔,以及所有的人的视线,都投向珍嫔。很显然,只等她到,便可宣旨。这
样的场面,原足以使人心怯,加上迟到的不安,更觉得受窘。可是珍嫔立刻想到,自己虽只
有十三岁,但目前的身分仅次于皇后,在这里除了自己的姐姐,无须对任何人谦卑。凡事第
一次最要紧,自己只守着礼制与身分,该怎么便怎么!不必迁就,免得让人小看了。
因此,她挺一挺腰,双眼平视着,不慌不忙地走近台阶,然后停了下来,将右臂一抬,
眼睛微微向后看了一下。这个动作做得从容不迫,恰到好处,所以意思是很明显的:要人搀
扶。
于是她身后的珍儿抢上一步,双手扶起她的右臂,眼看着地上,小心地扶她下了台阶,
直到瑾嫔身边站定。
她这样端足了嫔妃的架子,倒让李莲英刮目相看了,垂下双手,先说一声:“奉懿
旨。”然后停下来等瑾珍两嫔跪好,方始提高了声音说:“老佛爷面谕:赏瑾嫔、珍嫔喜膳
一桌。
谢恩!”
在瑾嫔、珍嫔向北磕头时,李莲英已经下了台阶,站在西面,等她们姊妹一起身,随即
便请了个双安。
“奴才李莲英,给两位主子磕贺大喜!”他起身向王得寿说,“给我一个拜垫!”
这是还要磕头道贺。瑾嫔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太监给主子磕头,是不是还要先找拜垫?
只觉得世家大族的规矩,尊其上、敬其下,李莲英既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的人,就该格外客
气。
“不敢当,不敢当。不用磕头了!”
“是!”李莲英原本无意给这一双姐妹行大礼,便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你等等!”瑾嫔娘家早就替她们姐妹备下了赏赐,最重的一份二百两银子,就是专为
李莲英所预备的,此时已捧在宫女手里,她顺理成章地发了赏。
“两位主子赏得太多了。”李莲英又请了个安。
李莲英传宣懿旨的任务,到此告一段落,本可以就此辞去,而况在漱芳斋听戏的慈禧太
后,亦已到了传晚膳的时刻,应该在那里伺候照料,也不容他在这里多作逗留。可是他居然
抛开一切,留了下来,自告奋勇地执持侍膳的差使。
赏赐的喜膳是由位在养心殿以南,军机处以北的御膳房所备办。名为一桌,其实不止一
桌,一共是大小七桌,另加十来个朱漆食盒,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捧着,从西二长
街经崇禧门,入翊坤门,安设在翊坤宫正殿。李莲英套上白布袖头,亲自动手摆设菜肴,等
一切妥帖,方始来请瑾嫔和珍嫔入座。
入殿一看,才领略到所谓“天家富贵”,说“食前方丈”,还是浅乎言之。摆设在两张
大长方桌上的菜肴,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食具是一式朱红字细瓷的加盖海碗,或者直径近尺
的大盘。盘碗中都有一块银牌,这是为了防毒而设,如果食物中下了毒,银牌一沾这些食物
就会发黑。
除此以外,还有四张小膳桌,分别置放点心、小菜、火锅与粥膳。饭不准叫饭而叫
“膳”,吃不准称吃而称“进”,所以吃饭叫“进膳”。
“请两位主子进用喜膳!”李莲英接着便喊:“打碗盖!”
于是由王得寿领头动手,四五个太监很快地将碗盖一起取下,放在一个大木盒中拿走。
瑾珍姊妹俩东西并坐,随即便有宫女递上沉甸甸金镶牙筷,同时视她们姊妹俩眼光所到之
处,报着菜名。
这种吃饭的方式,在瑾珍姊妹是梦想不到的。尤其是珍嫔,在那么多人注视之下,真个
举箸踌躇,食不下咽。而想到神庙上供的情形,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点笑出声来。
“老佛爷的赏赐,”谨慎持重的瑾嫔向她妹妹说,”多吃一点儿。”
这一来,珍嫔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实在太丰富了,就算浅尝辄止,也尝不到三分
之一,便觉得胀饱无比,而进膳的时间,却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等她们漱过口下座,李莲英才请安告辞,接着,宫门便下钥了。
“这么早就关门上锁,”珍嫔问王得寿,“晚上就不能到那里串串门子?”
“是!规矩这样。”王得寿答说,“宫里跟外面不一样,都是半夜里起身,所以歇得也
早。”
“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呢?”珍嫔问道:“譬如象上个月,太和门走火?”
“那……。”王得寿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迟疑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那时候,敬
事房总管会来通知该怎么办!”
“敬事房总管是李莲英吗?”
“不是。可是他的权柄大,敬事房总管也得听他的。”
“喔,还有呢?”珍嫔问道,“还有那些人是掌权的?”
这“那些人”自是指太监而言,王得寿便屈着手指数道:“李莲英下来就得数崔玉贵,
是二总管,再下来是硬刘……。”
“怎么叫硬刘?”
“他的脾气很硬,有时候连老佛爷都让他一两分,所以叫他硬刘,只有李莲英管他叫小
刘。他年纪很轻,可是念过书,常常看《申报》,老佛爷有时候要跟人谈谈时事,只有硬刘
能够对付得下来。”
“原来如此。”珍嫔又问:“皇上跟前呢?得宠的是谁?”
“万岁爷跟前,没有什么特别得宠的。不过,”王得寿回头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
“有个人,主子可得稍微留点儿神。”
看他这种唯恐隔墙有耳的戒备神态,珍嫔倒吃了一惊,睁大了眼问:“谁啊?”
“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姓王,名叫王香,大家都叫他香王。他是……。”
王得寿突然顿住,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恐惧与失悔交杂,显然是发觉自己失言,不敢再
往下说了。
珍嫔当然不肯默尔以息,“你怎么不说完?”她追问着。
“奴才是瞎说。”王得寿陪着笑,“主子别把奴才的话记在心上。”
“不要紧,你尽管说。”
“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奴才是胡言乱语,主子只当奴才什么都没有说。”
居然赖得干干净净!珍嫔有着被戏侮之感,心中十分不悦。但刚刚进宫,似乎不便真的
拿出“主子”的派头,追究个水落石出。而就此不闻不问,却又于心不甘。那么,该怎么办
呢?她这样自问着。
愣了一会,突生一计,随即冷笑一声,“你不说,随你!不过你要让我忘掉,那可是办
不到的事。”她说,“过几天等我问王香自己就是。你下去吧!”
说完,珍嫔亦即起身,连正眼都不看王得寿,打算往后而去。这一下,王得寿可吓坏
了,赶紧喊道:“主子,主子,奴才有下情。”
珍嫔站定了,回过脸来说:“我可不愿意听你吞吞吐吐的话。”
“奴才全说。不过,奴才说了,主子得包涵奴才。不然,奴才一条命就不保了。”
说得如此严重,珍嫔倒觉恻然,也谅解了他不敢轻易透露真情的苦衷,便放缓了声音
说:“你是这里的人,我自然包涵你。可是,你也得拿真心出来才行。”
“是!奴才不敢欺主子。”王得寿低声说道:“主子当心王香,他是老佛爷派在万岁爷
跟前的坐探。”
“坐探?”珍嫔困惑地问,“打探些什么呀?”
“那就不知道了。”王得寿很吃力地说,“反正主子将来要见了王香,留点神就是。”
“嗯,嗯!”珍嫔静静想了一会,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点点头说:“亏得你告诉我。
我会留神,也不会说破。你很忠实,很好!以后就要这样子,听见了什么有关系的话,要赶
快来告诉我。”
“是!”王得寿觉得这位“主子”,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很老练,便有了信心,也生
出敬意,很诚恳地答道:“主子万安!奴才不帮着主子,可帮着谁呢?”
 
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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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除了大婚礼成,加恩王公及内廷行走诸臣,颁发了四道上谕以外,皇太后与
皇帝都不曾召见臣工。皇帝依旧每天侍奉慈禧太后在漱芳斋听戏,皇后与瑾珍两嫔,亦依旧
各处深宫,要等二月初二,皇后朝见了皇太后,才能到各处走动。
翊坤宫的两姊妹,一直没有见过皇帝。珍嫔还在待年,瑾嫔亦未能与皇帝同圆好梦。王
得寿倒是每天都悬着心在等待,怕皇帝会突然驾临。这样到了月底,估量皇帝在这三天之
中,是决不会到翊坤宫来了,因为归政大典期前,皇帝亲祭社稷坛,必须斋戒三天,独居毓
庆宫西的斋宫,决不能召幸妃嫔。
那知就在这一天宫门将要下钥之时,敬事房总管匆匆赶了来通知:皇帝驾临翊坤宫,瑾
嫔和珍嫔大妆朝见。
这一下让王得寿慌了手脚,一面禀报两位主子,一面传召宫女,伺候大妆。先穿香色龙
纹朝袍,再穿下幅“八宝立水”,两肩前后绣正龙的朝褂,披上金约,挂上珊瑚朝珠,最后
戴上朱纬薰貂,满镶珠宝的朝冠,另外还要配上各项首饰。
手忙脚乱地刚刚穿戴整齐,已听见宫门外有“起——起——”的响声,知道皇帝快到了。
“赶紧吧!”瑾嫔慌张地问,“我的手绢儿呢?”
“不慌,不慌!”最年长的那宫女,名叫翠喜,见多识广,比较从容,“来得及,来得
及!”
果然来得及。因为皇帝驾临,有一定的仪注,嘴里不断发出“起——起——”声响,警
告闲人回避的是敬事房的太监,在他后面二三十步远是两名总管太监,并排走在两侧,任务
是察看道路,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及早戒备。
然后,又隔一二十步远,才是皇帝的软轿,走得极慢。所以等先行的敬事房太监到了翊
坤宫,瑾珍两嫔出规,也还不迟。
这是第一次觐见皇帝,依照正式的仪注,得在宫门跪接,同时应该报名。等皇帝软轿进
宫,方始跟随在后,进入正跟朝见。
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听皇帝说道:“起来吧!”
“是!”瑾嫔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珍嫔跟着姐姐一起行动,只比她姐姐胆大,站起身
子,大大方方地看了皇帝一眼。
反而是皇帝,倒有些腼腆,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往旁边一避,这样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
瑾嫔。
瑾嫔端庄大方,而且谨守礼法,此时垂着手也垂着眼,因此能让皇帝从容平视。不能只
看不说话,皇帝问道:“你住在那儿?”
“奴才住东厢庆云斋。”
“喔!”皇帝说道,“皇太后前年在那里住过。”
前年因为修理储秀宫,慈禧太后一度移居于此,住虽不久,事先一样大事修葺,珍嫔便
即说道:“怪不得,东厢比西厢新得多了。”
这很平常的的一句话,在此时此地便觉得不平常。宫中规制严格,尤其是在皇太后、皇
帝面前,决不能胡乱答话,而珍嫔竟仿佛是在自己家里那样,想到就说,毫无忌惮,以致瑾
嫔不安,下人诧异,而皇帝却有新奇之感。
“这样说,”皇帝看着珍嫔问,“你是住西厢?”
“是!奴才住西厢道德堂。”
“翊坤宫倒来过好几回,从没有到过道德堂,我上你那里看看去。”
“是!”珍嫔答应着,“奴才领路。”
照规矩,该由王得寿侧着身子领路,而珍嫔以意为之,不循法度,却拿她无可奈何。因
为皇帝并没有发话,同时她做得那么自然,潇潇洒洒地,不即不离的行动,并不能使人觉得
她不对。
就这一下,将那些刻板的规矩都打破了。王香和王得寿还有敬事房的太监,全不知道该
怎么办?跟到道德堂院子里,都站住了脚,眼看珍嫔在前,皇帝居中,瑾嫔在后,陆陆续续
进了屋子,打门帘的宫女,将棉门帘一放,内外隔绝,只有守在外面待命的份儿了。
而皇帝却觉得很舒服,他是第一次摆脱了寸步不离左右的那些执事太监,有着解除了束
缚的轻松之感,很随便地就坐了下来。
“皇上请上坐!”珍嫔请个安说。
上面是炕床,宜于躺而不宜于坐,坐着两面临空,不如在椅子上靠着舒服,皇帝便即笑
道:“就这儿很好。你倒碗茶我喝!”
皇帝到那里都带着专用的茶具,当初防微杜渐,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专人伺候,久而
久之,形成规制,太监宫女无不清楚。因此,有宫女便待传谕“进茶”,却为皇帝拦住了。
“别叫他们!”皇帝对那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我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珍嫔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菊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珍嫔亲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渴的皇帝
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珍嫔用手指扶着太阳穴,偏着
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对一点儿蜜水吧!”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到心头。
而珍嫔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淡了的蜜水。这时
瑾嫔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嫔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
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头你说给
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伺候菊花茶。”
“是!”瑾珍姐妹同声答应。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
“这菊花是杭州来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长善给你捎来的。是吗?”
“是。”珍嫔戚然,“是奴才伯父给的。菊花到,出缺的电报也到了。”
“长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说,“他的儿子很好,志锐是长善的儿子吗?”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长敬的儿子。”珍嫔答说,“奴才二伯父当广州将军的那几年,
志锐一直在广州读书。”
“都说长善在广州的时候,风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气的,在他那里。倒是些什么人呀?”
“有奴才的老师文廷式,他的才气最大。”
“是你的老师?”皇帝觉得很新奇似的,转脸问瑾嫔,“也是你的老师吗?”
“是。”
皇帝看看她们姊妹俩,十五岁的瑾嫔,已有大人的模样,十三岁的珍嫔,稚气多少未
脱,不象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所以又问:“那姓文的教了你们几年书?”
“不过一年多。”瑾嫔唯恐皇帝考问,赶紧声明,“奴才姊妹,不过跟着文先生认几个
字,不敢说是读书。”
“名师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气,想来你们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好。”皇帝接下来
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
“有于式枚,他是广西人,跟志锐都是光绪六年的翰林。
还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参李鸿章的!”
“是。”
“他革职以后,在干什么?”
“在广州。张之洞请他在广雅书院讲学。”
“于式枚呢?”
“听说在北洋幕府里。”
“姓文的点了翰林没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个文治,是旗人啊!我记
不得汉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绪八年北闱的举人,中了举就丁忧,到光绪十二年才会试,没有考
上。”珍嫔很认真地说,“考不上不是他的学问不好,决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觉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声来,“我知道你那老
师是才子。”皇帝是抚慰的语气,“几时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这里有他的诗稿。”
“好啊!拿来我看看!”
珍嫔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开抽斗,却又临事踌躇,最后终于取来薄薄的一个本子,送到
皇帝手上。
“啊,是宫词!”
听得这一声,瑾嫔脸上立即显得不安,但却无可奈何,她不能从皇帝手上去夺回那个本
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带回去慢慢儿看。”
皇帝起身离去,翊坤宫上上下下,跪送如仪。回进宫来,瑾嫔将珍嫔拉到一边,悄悄埋
怨。
“文先生的宫词,都是有本事在内的。你怎么随随便便送给皇上看!不怕闹出事来?”
珍嫔也有些懊悔自己轻率,不过她向来好强,不肯认错,“皇上很厚道,很体恤人
的。”她说,“决不会出乱子。”
“皇上是不会。就怕别人见到了,传到……。”瑾嫔叹口气,不敢再往下说,甚至不敢
再往下想。
珍嫔也省悟了。那些宫词如果让慈禧太后见到了,一定会有祸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
无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响。

※ ※ ※

在斋宫中的皇帝,这夜有了一样很好的消遣,玩赏那本诗册。册子是用上好的连史纸装
订而成的,朱丝界阑,一笔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于珍嫔的手笔。
诗是二十一首七绝。题目叫做《拟古宫词》皇帝听翁同龢讲过,凡是“拟古”,往往别
有寄托,可知这二十一首拟古宫词,就是咏的时事。这样一想,越有一种好奇的趣味,在灯
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读:
“钗工巧制孟家蝉,孤稳遗装尚俨然;何似玉梳留别谱,镜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兴,到底明白了。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昭宫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看到“惠陵”两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么“鼎湖龙去”当然也是指穆
宗。“版筑”与“昭宫”连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与颐和园,而用“重见”的字
样,是说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圆明园之议。
这就是说,当年穆宗为了重修圆明园,数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寿,“鼎湖龙
去”十来年,前事淡忘,深宫重见修园的烫样和图说。虽然有人谏阻,并且象阎敬铭那些大
官,不肯动用部款,但穆宗当年为了颐养圣母而有重修圆明园诏旨的孝心,须当珍重,不该
吝予拨款。皇帝记得“水衡钱”的典故出在《汉书》上,命小太监检书来看,《宣帝记》
中果然有“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这句话。汉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
“水衡钱”就好比如今内务府的收入,但是汉宣帝却用来为“陵户”起造住宅。相形之下,
修禁苑就显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这个典用得好!”皇帝轻声自语着,重新又讽咏了两遍,觉得就这二十
八个字,比连篇累牍,义正辞严来谏止园工的奏折,更有力量。
经此领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内廷宣入赵家妆,别调歌喉最擅场;羯鼓花奴齐敛手,听人演说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时候的事。为了替她遣闷,内务府曾经传唤了“落子馆”的几个
姑娘,在长春宫演唱“八角鼓”。为此惹得惇王大为不满,一天在内务府朝房午饭喝了酒,
正好奉懿旨召见,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将辫子盘在顶上,口中哼着“什不闲”小调,徜徉入
殿。李莲英大惊失色,慈禧太后却无可奈何,说得一声:“五爷醉了!”命太监将他扶了出
去。心知惇王谲谏之意,从此不再“听人演说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谲谏,皇帝又记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进献黄花鱼,而敬
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见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相
问,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臣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
只好自己端了来。”慈禧太后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内务府杖责。
都说惇王粗略不中绳墨,其实也是贤王。皇帝心里在想,慈禧太后在亲贵之中,亦唯有
对惇王还有三分忌惮。如今一死,就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谏了。
掩卷长叹,伤感了好一会,皇帝方始又翻开诗册来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门鱼钥重严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这是颂扬慈安太后。从咸丰十一年垂帘到光绪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
世,今日是何光景?颐和园会不会出现?都难说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惊,这首诗可当作嘉顺皇后哀词。
“富贵同谁共久长?可怜无术媚姑嫜!大行未入瑶棺殡,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记不起嘉顺皇后是怎么一个样子了。这十来年也很少听人提到她。只隐约听说,嘉
顺皇后是绝食而亡的,照这首诗看来,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简称,指穆宗。“瑶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记得是《后汉书》中
王乔的故事,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这个典故,暗喻世祖驾
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瑶棺”的字样,更显得工稳,而隐指穆宗之
崩,也就更无可疑了。
殡是殡舍。这句诗是指明时间,穆宗初崩已殓,梓宫尚未移入景山寿皇殿以东的观德殿
殡宫,“已遣中官撤膳房”,绝了皇后的饮食。照此看来,那里是嘉顺皇后绝食殉节,竟是
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寒而栗,同时也不肯相信有这样的事。
因而转脸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监:“找张亦英来!”
张亦英自然也是太监。这个太监的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秀才,乡试不第,下帏苦读,三
年之后,又复入闱,场中十分得意,自觉下笔如有神助,得心应手,必中无疑。谁知第三场
墨污了卷子,就此贴出“蓝榜”。张亦英愤而“自宫”,居然不死,却成了废人。他是定兴
人,此地从明朝起就出太监,便有人援引他入宫,补上太监的名字,派在乾清宫伺候穆宗读
书。
光绪皇帝即位,张亦英仍旧在乾清宫当差。因为他是秀才出身,便无形中成了“谙
达”,皇帝刚上书房的那两年,回宫温习功课,每每求助于张亦英。以后又成了皇帝闲谈的
伴侣,宫中许多故事,皇帝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此时奉召来到御前,皇帝率直问道:“当年嘉顺皇后是怎样故世的?”
张亦英一愣,随即反问一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嘉顺皇后……,”张亦英放低了声音说:“是吞金死的。”
“怎么说是她绝食呢?”
“其实绝食不绝食,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是怎么说?”
“同治爷龙驭上宾,嘉顺皇后哭得死去活来,打那时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里还有心
进饮食?”
“饮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张亦英说,“后家也常常进食物。”
皇帝一听这话,便立刻追问:“为什么后家要进食物?”
张亦英毫无表情地答说:“那也是常有的事。”
“总有点缘故吧?”
张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慢吞吞地答道:
“奴才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这是有意不说。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是谨慎。但以前对嘉顺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听完
无非嗟叹一番,此刻却不知如何,特感关切,若不问明,竟不能安心。
无奈张亦英已警觉到多言足以贾祸,越发装聋作哑。皇帝要想深入追问,却又苦于难以
措词,只得作罢。
再看下面一首:
“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骙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及掌故的
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亲王府,本来是和
珅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皇十七子贝勒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
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于愿已足。”其后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内禅,就是
嘉庆。嘉庆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和珅随即遭祸,下狱抄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
谣。而那座巨宅便赐给了已封为庆郡王的永璘。咸丰初年,方改赐恭王。
但是玩味诗意,却又似别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韬光养晦,当政之日,亦未曾扩修府
第,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这句诗毫无着落。而且既是宫词,亦不应该谈藩邸之事。
细想一想,或者是指拆迁蚕池口教堂,扩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称为“三海子”,又
称“西海子”,海子桥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桥。那一带本来是相当荒凉的,今昔相比,
自是“西风黄叶异前朝。”一经拆迁蚕池口教堂,划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谓“朱墙圈后
行骙断”。然则“十顷荷花”是写中南海的夏日风光,只不知“玉娇”指谁?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这一首:
“九重仙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内朝;末座谁陪王母宴?
延年女弟最妖娆!”
这是指李莲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宫来,一住十天半个月不放
出去。去年慈禧太后万寿,召集宫眷赐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时诧为异数。
皇帝觉得这首诗中最有趣的是,将李莲英比作汉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
年父母兄弟,一门倡优,他本人又犯法受过腐刑,供职于狗监,与李莲英的身分相合。李延
年善解音律,李莲英亦唱得极好的皮黄,其事相类。李延年有宠于汉武帝,则李莲英有过之
无不及。文廷式将此二李相拟,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个“妖娆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殁以后,汉武帝
为她废寝忘食,召方士齐少翁来招魂,导致了汉武帝好祠祷之事,成为汉朝盛极而衰的原因
之一。那么李莲英的妹妹会不会成为李夫人呢?
皇帝觉得这一自问,匪夷所思,实在好笑,随即抛开,看另一首,这首诗一开头就用的
是汉武帝的故事。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议何事?
亲揽罗衣问小名。”
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在第四卷
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鹄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
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的女儿陈
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来。武帝与阿娇是
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
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宫中,
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以为是慈
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虽是姑表兄妹,但
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
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不是
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问小名”
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再想到
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
慢慢心静下来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嫔娇憨的神态,盘旋在脑际不去。

※ ※ ※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驾临翊坤宫,这一次是在瑾嫔那里坐。
“我看过了。”皇帝从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诗册,递了给珍嫔,“诗笔是很好,有些才
气。不过,道听途说,很多失实之处。”
一听这话,瑾嫔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讳。”她说,“皇上不必
理他。”
“我可以不理,传到‘里头’,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嫔说道,“你最好把它烧
掉!”
“是!”仍旧是瑾嫔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还待有话要说,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王香掀帘而入,请个安说,“老佛爷宣召,这会儿在储秀宫。请万岁爷的
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皇帝顾不得再多说什么,随即穿由翊坤宫后殿,很快地到了储
秀宫。
“这儿有两个奏折,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静地说,“从后天起,千斤重担都在你一个
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这些花样。”
是何花样?皇帝无从揣测。但听慈禧太后的语气,却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将奏折看得
很仔细。
第一个折子是吏部的复奏,解释关于屠仁守“以补官曰革职留任”一事,所谓“开去御
史,另行办理”,是应该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补用为屠仁守遗缺山西道监察御史的人选。然
后,屠仁守改用为六部的司员,同时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这样处置,皇帝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御史与司员,品级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
守建言不当,不教他再负言责,这个处分,顺理成章。而况调了司员,也还须“革职留
任”,处罚已经很重了。
话虽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贸然发言,皇帝便先搁了下来,再看第二个。
第二个奏折是去年七月刚调补了河道总督的吴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请饬议尊
崇醇亲王典礼”,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细了。
奏折中一开头先称颂醇王,说他“公忠体国,以谦卑谨慎自持,创办海军衙门各事宜,
均已妥议章程,有功不伐,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后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则尽
臣之礼,在皇上则有父子之亲。”
这句话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镇静,往下读到“我朝以孝治天下,当以正名定
分为先。凡在臣子,为人后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锡类之恩,所以遂
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属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诰;
况贵为天子,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礼。”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天子与臣子,何得相提并论?臣子貤封父母,连象赫德这样的客
卿,都可锡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号,不然岂不是成了太
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讳的事出现了!不自觉地偷觑了一眼,只见慈禧太后在闭目养神,脸色虽
很恬静,却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态。因而越发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话,认为“本人伦以至礼,不外心安理得。
皇上之心安,则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无不安。”皇帝觉得正好相反,这个奏折
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说。
这下面的文章就很难看了,考证宋史与明史,谈宋英宗与明世宗的往事,紧接着引用乾
隆《御批通鉴辑览》中,关于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论据,作了一番恭维。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与常人不同,所以论史每有无所忌讳的特殊见解。对于明朝的
“大礼议”,认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属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执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
不近人情,说是世宗对本生父兴献王,“以毛里至亲,改称叔父,实亦情所不安。”因此,
乾隆认为在群臣集议之初,就早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让世宗对生父能够稍申敬礼,略尽
孝意,则张锺、桂萼之流,又那里能够针对世宗内心的隐痛,兴风作浪?这意思是能一开头
就让世宗追尊生父为兴献皇帝,使他尽了人子之礼,就不会有以后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
掀起弥天风波。
吴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张,自以为是有力的凭借,振振有词地说:“圣训煌煌,斟酌乎天
理人情之至当,实为千古不易之定论。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称,仍别以本生名
号,自无过当之嫌。”
看到这里,皇帝大吃一惊,警觉到自己必须立刻有个严正的表示,否则不仅自己会遭受
猜忌,而且亦将替生父带来许多麻烦。
“吴大澂简直胡说。”皇帝垂手说道:“儿子想请懿旨,把他先行革职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这么严厉。把事情弄清楚了,让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谁当皇帝,将来又
是该谁当皇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我倒问你,你看吴大澂的议
论,错在那儿?”
“不但错,简直荒谬绝伦。”皇帝答道:“高宗纯皇帝的本意,兴献王已经下世,尊为
皇帝,加上徽称,不过是一个虚的名号,无害实际。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统,而兴献王在世,
纯皇帝一定不会发这么一个议论。”
“对了!”慈禧太后点点头:“吴大澂的意思,要大家会议醇王的称号礼节。我就想不
明白了,已经是亲王了,还能改个什么称号,真的当太上皇帝?那一来,该不该挪到宁寿宫
来住?我呢,莫非还要三跪九叩朝见他?”
这话其实是无须说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说了出口。虽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之词,听来依然
刺耳惊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万万不会有的事。吴大澂太可恶了,说这么荒唐的话,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这样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当然觉得满意,却还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很有自知之
明,皇帝对自己一直是畏惮多于敬爱。这时候看来很着急,过后想想,或许会觉得吴大澂的
话,不无可取。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铁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后,永远是亲王的封号,
才能让皇帝真正死了那条心。
这样想停当了,她和颜悦色地说:“你起来。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过,当初为了你
的继统,闹成极大的风波,甚至还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这是指光绪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吴可读奉派赴惠陵襄礼,事毕在蓟州三义庙,服毒
毕命,作为尸谏,遗疏请为穆宗立后一事。那时皇帝只得九岁,仿佛记得慈安太后一再赞
叹:“吴可读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却说:“书呆子可怜!”除此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时听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当时吴可读有个折子,儿子还不曾读过,倒要找出
来看一看。”
“原来你还不曾看过这个折子?”慈禧太后讶然地:“毓庆宫的师傅们,竟不曾提过这
件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大事,师傅们怎么不说?”慈禧太后随即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李莲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约略听知其事,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哈着腰静等
示下。
“你记得不记得,光绪五年,吴可读那一案,有好些奏折,该抄一份存在毓庆宫,都交
给谁了?”
“敬事房记了档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问:“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总知道?”
“是!”
“所以吴可读说要给穆宗立后,其中便有好些难处。吴可读奏请将来大统仍归承继穆宗
的嗣子继承,就等于先立了太子,岂不是违背家法?”
“是。”
“现在我又要问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问到这话,过于郑重,皇帝便又跪了下来。他不敢答说“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
“是太祖皇帝一脉相传,先帝留下来的天下。”
这话不算错,但慈禧太后觉得语意含混,皇帝还是没有认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随即正色
说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脉相传,到了你手里,是你的天下,将来也必是你儿子的
天下,这是一定的。可有一层,你得把‘一脉相传’四个字好好儿想一想,本来是传不到你
手里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将来一脉相传,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细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谓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是将来将自己的亲子继承穆
宗为嗣子,接承大统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称穆宗,自是“皇考”,那么对自己呢?作何
称呼?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将来皇额娘得了孙子,挑一个好的继承先帝为子,接承大
统。”
“对了,正就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说道,“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一个,自然是兼祧,
不能让你没有好儿子。”
“是!”皇帝磕一个头,“谢皇额娘成全的恩德。”
“这话也还早。”慈禧太后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
“快起来。”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个亲自搀扶的姿态。皇帝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捧
着母后的手,膝行两步,仰脸说道:“儿子实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负列祖列宗辛苦经营的基
业,皇额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托之重。儿子的才具短,没有经过大事,不知道朝
中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吴大澂之类,抬出纯皇帝的圣训来立论,儿子若非皇额
娘教导,一时真还看不透其中的祸机。儿子最惶恐的,就是这些上头,将来稍微不小心,就
会铸成大错,怎么得了?”“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识人用人,就什么人都可以共心腹。不
然,那怕至亲,也会生意见。”慈禧太后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总要
帮你一天,有我在,也没有人敢起什么糊涂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旧要秉命办理。怕的是咫尺睽违,有时候逼得儿子非立刻拿
主意不可,会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是实话。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我教你一个秘诀,
这个秘诀只有两个字:心硬!”
“心硬?”
“对了!心硬。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别搅和在一起,
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这两句话,在皇帝有惊心动魄之感,刹那间将多年来藏诸中心的一个谜解开了。他常常
悄自寻思,满朝亲贵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为什么对慈禧太后那么畏惮,那么
驯顺?而慈禧太后说的话、做的事,也有极不高明的时候,却以何以不伤威信,没有人敢当
面驳正?就因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肠,该当运用权力的紧要关头,毫不为情面所牵掣,尤
其是对有关系的人物,更不容情。象两次罢黜恭王,就是极明显的例子。
如今对醇王应该持何态度?就在她秘传的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确切体
认到这一点,用一种决绝而豁达的声音答说:“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照皇额娘的话去做。”
“你能懂这个道理,就一定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做皇帝说难很难,
说容易也很容易,总在往远处、大处去想。时时存着一个敬天法祖的心,遇到为难的时候,
能撇开一切,该怎么便怎么,就决不会出大错。”
“是!”皇帝问道,“儿子先请示吏部这个奏折,该怎么办?”
“屠仁守的折子,我留着好几件,他的话说得不中听,却不是有什么私心,照我的意
思,原可以不理他。不过他们有意见,就仍旧交给他们去拟吧!”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皇帝便在奏折上用指甲画了个“交议”的掐痕,放在一边,再
议论吴大澂的奏折。
这时李莲英已经从毓庆宫将抄存的奏折取来,却不捧到皇帝面前,只来回一声:“请万
岁爷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两处地方,不是在养心殿西暖阁,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寝宫的书斋,
这间书斋设在后殿西室,名为猗兰馆。李莲英亲自引导入座,吩咐宫女奉上一碗茶,摆上几
碟子皇帝喜爱的苏式茶食,然后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皇帝坐下来揭开紫檀书案上的黄匣子,但见黄丝绦束着一叠文件,最上面的一份,红底
黄绫装裱的封面,大书“懿旨”二字。揭开来一看,用“廷寄”的格式,每面五行,每行二
十字,端楷写着:
“光绪五年四月初五日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系嗣皇
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圣圣相
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冝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
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
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继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
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龢、
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分,存毓庆
宫。”
接下来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闰三月十七的谕旨,命群臣廷议吴可读的原折。这个原
折,已无法得见,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迹端正,笔姿饱满,当然不能显示吴可读绝命之
顷,以泪和墨的悲惨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务,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这份赤忱,实
在可敬,因而肃然默诵,一个字都不敢轻易放过。
一读再读,方始明白,吴可读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在这移转之间,有人想以拥立
取富贵。所以,最要紧的一句话,还不是“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而是下面
的:“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
这是吴可读的过虑吗?吴大澂的奏折,就是“异言”的开端吗?皇帝一时想不明白。喝
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沉寂,回头一看,是李莲英正推开了门,门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
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问道:“都看完了?”
“还没有。只看了吴可读的一个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吴!”
言外之意是,同为姓吴,何以贤愚不肖,相去如此之远?这也就很明显地表示了慈禧太
后的态度,对于吴大澂一奏,深不以为然,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醇王存着极重的猜忌之心。
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来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却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表示对醇王有
所防范。皇帝觉得这种暧昧混沌的疑云,如果不消,将来的处境,便极为难。不仅自己会动
辄得咎,甚至深宫藩邸之间,隔阂日深,更非家国之福。
因此,皇帝脱口说道:“儿子奇怪,当时醇亲王何以没有奏折?”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呈颇为嘉许的神态,“你这话
问在关键上。事理上头是长进了!”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李莲英说:“去!把我梳妆台右首第
一个抽斗里面的那只小铁箱拿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说:“醇亲王当时卷在漩涡里头,不便说什么。好在
他早就说过了,等李莲英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李莲英来得很快,携来一具极其精致的小铁箱,镀金凿花,是英国女皇致赠的一只首饰
箱,有锁而无钥匙,跟保险箱一样,用的是转字锁。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亲手拨弄,左
转右转转了好半天,到底将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说,“没有吴大澂奏折,今天我还不会给你看。最好你永远不必
看,太平无事。”
皇帝悚然、肃然地接过来,翻开一看,是醇王的奏折,于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绪元年
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话。
“你念一念,我也再听听。”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尝见历代继承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备载史书。其中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
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读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是醇王开宗明义,有所主张。而提到旁支入
承大统,不是谈宋英宗的“濮议”,就是论明世宗的“大礼议”,不知道还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记得由宋孝宗开始,宋朝的帝系复归长房,也就是由太宗转入太祖一系。孝宗为
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后,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不念了?”慈禧太后问。
“儿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么回事?”皇帝答道,“儿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诉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后靠一靠,坐得更舒服,双手捧着一杯茶,意态悠闲
地说:“大宋天下是赵匡胤的天下,赵光义烛影摇红,夺了他哥哥的基业,所以金兵到开
封,二帝蒙尘,子孙零落。这是报应!”
皇帝读过《宋史纪事本末》,对于这段所谓“金匮之盟”的史实,记得很清楚。当时杜
太后本乎国赖长君的道理,遗命定下大位继承的顺序,兄弟叔侄,依次嬗进。赵光义兄终弟
及之后,应该传位魏王廷美,再传位燕王德昭,天下复归于太祖的子孙。结果是赵光义背
盟,六传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国破家亡之祸。时隔一百五十年,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
事,如今为慈禧太后轻轻一句“这是报应”而绾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头一震,泛起了天
道好还,报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得了惊风,小命没有能保住,高宗从此
绝嗣。那时候,吴后从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个怪梦,”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是个
什么怪梦?没有人知道。想来总不外乎因果报应,梦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为他祖宗
补过,一定还有大祸。这个怪梦,吴后说了给高宗,高宗就决计拿天下还给太祖的子孙。降
旨访求太祖的子孙,第一要‘伯’字辈,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岁以下;第三要贤德。
结果初选选了十个,复选选了两个,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福相,自然占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极从容地往下讲:“瘦的赏了三百两银子,已经要打发走
了,高宗忽然又说‘再仔细看看!’就再看。两个人并排站在那儿,有只猫从他们脚下过,
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气,一脚就踹了去,这一脚把他的皇帝给踹掉了。”
“怎么呢?”皇帝兴味盎然地问。
“这就叫‘观人于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语气,使得这句话带着一种训诲的意
味。接着又说:“离宗当时便跟左右说:‘这只猫偶尔走过,又不曾碍着他什么,干吗踢
它?本性这么轻浮,将来那能治理天下?’就把瘦的给留了下来,这才是宋孝宗。现在要讲
孝宗的父亲,就是封秀王的子偁”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舍试”合格,调补“嘉兴丕”,这年生子,
取名伯琮,就是后来的孝宗。伯琮被选入宫教养,子偁父以子贵,但也不过升到五品官,十
几年之后病故。其时伯琮已受封为普安郡王,子偁恩赠为太子少师。普安郡王被立为太子,
子偁才追封为王,因为嘉兴又称秀州,所以封为秀王。
“后来高宗内禅,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该追尊为皇帝吗?”慈禧太后深
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着答复。
皇帝最畏惮她这样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了下去,默念着醇王奏折上的那句话:
“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愿地表示,他决
无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亲有此意向,而且醇亲王的封号,眼前也决无更改的可能,那就聪明些吧!
皇帝这样在想。
“无论国事私恩,从那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为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象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说?”
“是!儿子也不敢说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论私恩,孝宗七岁入宫蒙高宗教养成
人,这番抚育深恩,自然永永记在心头,而况又付托大位?裁成之德,过于生父。当时高宗
内禅,退归德寿宫,如果孝宗追尊秀王为皇帝,称为‘皇考’,岂不伤老人之心?”
“嗯,这是私恩。国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静为主。如果追尊秀王为皇帝,于礼未协,必有人上
书争辩,就象英宗朝的‘濮议’那样,自非国家之福。”
慈禧太后静静听完,脸上浮现出恬恬的神色,“你说的道理很透彻。如今真该以国事为
重!”她说:“你再往下念,听听你‘七叔’说的道理。”
于是,皇帝接着念醇王的奏折:
“有大乱之道焉,宋英宗之‘濮议’,明世宗之‘议礼’是也。张璁、桂萼之俦,无足
论矣;忠如韩琦,乃与司马光议论抵牾!其故何欤?盖非常之事出,立论者势必纷沓扰攘,
虽立心正大,不无其人,而以此为梯荣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视为庄论者,正复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插进来说:“如今只有吴大澂一个。他拿乾隆圣谕作挡箭
牌,你能说他不是‘庄论’吗?真亏得你七叔见得到,早有这么一个折子,可以塞他的嘴。
你再念!我记得这就该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没有记错,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统之事:
“恭维皇清受天之命,列圣相承,十朝一脉,至隆极盛,旷古罕觏。讵穆宗毅皇帝春秋
正盛,遽弃臣民;皇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统,复推恩及臣,以亲王世袭罔
替。渥叨异数,感惧难名,原不须更生过虑;惟思此时垂帘听政,简用贤良,廷议既属执
中,邪说自必潜匿。倘将来亲政后,或有草茅新进之徒,趋六年拜相捷径,以危言故事,耸
动宸聪。不幸稍一夷犹,则朝廷徒滋多事矣!”
念到这里,皇帝想起张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进士当到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故事,
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来说道:“儿子不会听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见。”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草茅新进倒都安分,做了几十年
官的,反而这么飞扬浮躁。”
这是指责吴大澂。皇帝停了一下,见慈禧太后别无议论,便又往下念:
“合无仰恳皇太后将臣此折,留之宫中,俟皇亲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及臣寅畏
本意。
千秋万载勿再更张。”
醇王的建议,不仅止此,还有更激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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