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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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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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荣禄如甲午以前的李鸿章,掌握了精锐所萃的北洋兵权,那么载漪就象当年的醇
王,保有指挥禁军的全权。他的“武胜新队”改了名字,叫做“虎神营”,猛虎扑羊,而羊
洋同音,等于挂起了“扶清灭洋”的幌子。
荣禄的部队也换了番号,总名“武胜军”,仿照明朝都督府的制度,设前后中左右五
军:前军聂士成、后军董福祥、左军宋庆——“霆军”鲍超手下的大将、右军袁世凯。另外
召募一万,人为中军,由荣禄亲自兼领。
既为军机,又握兵权,荣禄成为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权臣。然而慈禧太后并不感受到威
胁,她自有驾驭荣禄的手段,更有荣禄绝不会不忠的自信。
尽管如此,荣禄仍有烦恼,因为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刚毅为尤甚。他自觉谋国的才
具、济危的功劳,都在荣禄之上,而偏偏官位、权力与所受的宠信,处处屈居人下。因此,
常常针对着荣禄的一切发牢骚。荣禄是极深沉的人,心里不免生气,而表面上总是犯而不
校。不过,日子久了,也有无法容忍的时候。
一天,军机会食,刚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蓦地里拍着桌子说:“嗳!我那一天才得出
头?”
突如其来的这个动作,这句话,使得他的同僚都一惊,荣禄便问:“子良!你要怎么出
头?”
“你压在我上面,我怎么出得了头?”
刚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学士李鸿章、昆冈、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两年间的事。
自己这个协办大学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荣禄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循次渐进,前面三
位大学士一死,荣禄顺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当首揆,就不知道是那年的事了?
荣禄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觉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
“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寿终之后,你索性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掉,不就当上了文华
殿大学士?”
这个钉子碰得刚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既窘且恼。只是荣禄面带笑容,仿佛在开玩
笑,认不得真,而且畏惧荣禄也不敢发作,只得干笑一阵,聊掩窘态。
事后越想越恼,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于是刚毅便在公事上找机会跟荣禄为难,每天
入对时,只要荣禄所奏有一点点漏洞,他便抓住了张大其词地反对攻击。这样个把月下来,
荣禄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与门下谋士秘密商议,想了条一石二鸟的妙计。
原来慈禧太后三度听政,尽革新法,觉得能破亦须能立,所以三令五申,严限各省督抚
认真整顿政务,尤其着重在练兵、筹饷、保甲、团练、积谷五事,认为足兵足食,地方安
靖,始可与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咸丰末年以来的积耻。可是封疆大吏,特别是素称富饶
的省分的总督,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谭钟麟,资高望重,根深蒂固,对朝命不免
漠视。荣禄知道,毛病出在军机大臣的资望太浅,非立威不足以扭转颓势,但已成尾大不掉
之势,所谓“立威”谈何容易?
这一石二鸟的妙计,就是让刚毅出头,操刀去割那条掉不转的大尾巴。当然,他在独对
时,决不会透露借刀杀刚毅的本意,只盛赞刚毅人如其名,刚强有毅力,能够破除情面,彻
底清除各省的积弊。慈禧太后深以为然,随即指示,先发一道“寄信上谕”,指责各省对饬
办各事,“未能确收实效”,特再申谕,“速即认真举办”,倘有“不肖州县,玩视民瘼,
阳奉阴违,该督抚即当严行参劾,从重治罪。”过了两天,又发一道“明发上谕”,命刚毅
“前往江南一带,查办事件”。
所谓“查办事件”,通常是指查办参劾案件。而特派军机大臣出京查办,则被参的可知
必是督抚,因而便有种种流言,揣测两江总督刘坤一遇到麻烦了。
其实刚毅是去查办朝廷饬各省举行的五事。荣禄借慈禧太后的口告诉刚毅:厘金更要切
实整顿。江南厘金的积弊甚深,若得刚毅雷厉风行地梳理一番,武卫军的饷项便有了着落。
而刚毅本人,必然大为招怨,有对他不满的言词,传到京里,那时就可以相机利用了。能去
则去,不能去就找个总督的缺,将他留在外面,岂不从此耳根清净?
这公私两得的一计,刚毅亦约略可以猜想得到。不过,他有他的打算。从来钦差大臣往
往专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军,或者如李鸿章这半年来的钦命差使,治理山东一带的河
道。象这样国家五大要政,尽在查办的范围之中,并无先例。他自觉他的这个钦差,是特等
钦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抚都要仰望颜色,这个官瘾可过得足了。
当然,他对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够平白找出几百万两银子来,慈禧太后会刮目相
看。那时找个机会,教荣禄带着他的武卫五军,回任直隶,去看守京师的大门,一任外官,
岂可再兼枢臣?那时军机处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因为各有妙算,所以相顾欣然。刚毅到了江宁,果然震动了地方。四个月的工夫,参倒
了不少官儿,少不得也作威作福,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到了七月底,诸事都可告一段
落,回京复命。刚到上海,奉到一道电旨:“广东地大物博,叠经臣工陈奏,各项积弊较江
南为尤甚。如能认真整顿,必可剔除中饱,筹出巨款。刚毅曾任广东巡抚,熟悉地方情形;
着即督同随派司员,克日启程前往该省,会同督抚将一切出入款项,悉心厘剔,应如何妥定
章程,以裕库款之处?随时奏明办理。”
刚毅心知道这是荣禄不愿他回京所出的花样,不过,他也不在乎。坐海轮到了广州,亦
如在江宁的模样,深居简出。而查询的公文,一道接一道送到总督、巡抚两衙门。两广总督
谭钟麟,是翁同龢的同年,久任封疆,行辈甚尊,看不惯刚毅那种目空一切的派头。而且高
龄七十有八,难胜繁剧,早就奏请放归田里,此时决定重申前请,辞意甚坚,所以慈禧太后
决定准他辞官。
这本来是荣禄将刚毅留在外省的好机会,只是慈禧太后认为两广的涉外事务很多,需要
深通洋务而勋名素著的重臣去坐镇。于是,李鸿章被内定为谭钟麟的继任人选。
朝旨未下,已有所闻,李鸿章决定去看荣禄,打算探一探口气,如果不能象在直隶总督
任内,遇事可以作一半主,他还不愿作此南天之行。
一见之下,李鸿章不觉惊讶,“仲华,”他说,“你的气色很不好!何忧之深也?”
荣禄叹口气说:“中堂真是福气人,‘日啖荔枝三百颗’,跳出是非圈了!我受恩最
重,上头对我的责备亦最严。这几天,真正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鸿章瞿然动容,“何出此言?”他问,“仲华,你可以跟我谈谈吗?”
“当然!我亦正想去看中堂,倘或计无所出,说不得也要拿中堂拉出来,一起力争。”
说到这里,荣禄起身,亲手去关上房门,然后隔着炕几,向李鸿章低声说道:“非常之变,
迫在眉睫!”
原来废立快成为事实了!本是迁延不决的局面,自从刚毅在十月初从广州回京,情势急
转直下,因为徐桐与崇绮虽极力鼓吹废立,但大政出自军机,仅有为徐、崇两人说服了的启
秀一个人起劲,自是孤掌难鸣。及至刚毅回京,与启秀联成一气,加以逐去廖寿恒,保荐刑
部尚书赵舒翘入值军机,于是,除了早就退出军机的钱应溥,毫无主张的礼王世铎以外,剩
下的四个人,三对一,变成荣禄孤掌难鸣了!
可是,这个非常的举动,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荣禄亦赞成不能办!因此,他便成了众
矢之的。刚毅、启秀、赵舒翘每天拿话挤他,要他松口,以一敌三,几有无法招架之势。而
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时,谈及此事,口风亦一次比一次紧,先是劝导,继而期望,最近则颇有
责备的话。看起来再拂“慈圣”之意,怕会惹起盛怒,几十年辛苦培养的“帘眷”,毁于一
旦。政柄兵权,一齐被夺,纵不致为翁同龢、张荫桓之续,而闲废恐不能免!
“我是尽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阵子刘岘庄的一个电报,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了搪塞,荣禄曾建议密电重要疆臣,询问废立的意见。刘坤一的回电,表示反对,说
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这两句话极有力量,将慈禧太后的兴头很挡了一挡。
“可是今天十一月二十五了!慈圣的意思,非在年内办妥这件大事不可!快要图穷而匕
首见的时候。中堂,我怕力不从心了!”
不等他说完,李鸿章凛然相答:“此何等事?岂可行之于列强环伺的今天?仲华,试问
你有几个脑袋,敢尝试此事!上头如果一意孤行,危险万状,如果驻京使臣首先抗议,各省
疆臣,亦可以仗义声讨!无端动天下之兵,仲华,春秋责备贤者,你一定难逃史笔之诛。”
说到这里,他自觉太激动了,喘息了一下,放缓了声音又说:“本朝处大事极有分寸,一时
之惑,终须觉悟,母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无人够资格调停。仲
华,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帘眷优隆,你如不言,别无人言。造膝之际,不妨将成败利
钝的关系,委屈密陈,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荣禄原亦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让旁观者清的李鸿章为他痛切剖
析,大受鼓舞,毅然决然地说:“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宫闱静肃,朝局平稳,跟洋人打交道,话也好说些。”
提到洋人,荣禄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虽然洋文报纸对维新失败及废立诸事,多所讥
评,究不知各国公使是何说法?早想托李鸿章打听一下。不过,打听的目的变过了,以前是
想明了各国公使的态度,决定自己的最后态度,此刻他说:“为了搪塞上头,想请中堂探探
各国公使的口气,我对上头好有话说。”
李鸿章沉吟了一会答说:“此事我不便先开口问人家,这几天各国公使要替我饯行,如
果提起来,我可以顺便问一问。
否则,就无以报命了。”
到了第三天,李鸿章有了答复。他写信给荣禄说:各国公使表示,若有废立之事,各国
虽不能干预中国的内政,但在外交上必将采取不承认新皇帝的政策。
这样的机密大事,本不宜形诸笔墨,而李鸿章居然以书面答复,正表示他对他所说的
话,完全负责。领会到这一点,荣禄的主意更坚定了。

※ ※ ※

十一月二十八,大雪纷飞,徐桐与崇绮一大早冲寒冒雪,直趋宫门,“递牌子”请见慈
禧太后,为的是两人拟好了一道内外大臣联名吁请废立的奏稿,要请懿旨定夺。
“稿子很好!”可是慈禧太后还是那句话:“你们得先跟荣禄商量好!”
两人退回朝房密议,决定只传懿旨,不作商量。倘或荣禄不听,找个人出来参他,拿顶
“违抗懿旨”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商议停当,随即出宫,坐轿直奔东厂胡同荣府。帖子一递进去,荣禄便知来意不善。但
绝不能挡驾,且先请了进来再说。
荣禄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那间会客的花厅极大,悬着双重门帘,烧起两个云白铜的
大火盆,所以温暖如春。徐桐和崇绮腰脚虽健,毕竟上了年纪,冷热相激,顿觉喉头发痒,
咳个不住,主人家的听差替他们又灌茶、又捶背,闹了好一会才得安静下来,跟荣禄寒暄。
三五句闲白过后,徐桐向崇绮使个眼色,双双站起,崇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折子,
“奉太后旨意,有个稿子让你看一看!”他一面说,一面将奏稿递了过去。
荣禄不能不接,接过来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请废立,当时大叫一声:“哎呀!我
这个肚子,到底不饶我啊!”说着,一手捧腹,一手就将折稿递还,等崇绮上当接回,荣禄
又说:“昨儿晚上闹肚子。方才我正在茅房里,还没有完事,听说两公驾到,匆匆忙忙提了
裤子就出来了。这会儿痛不可当,哟、哟、哟!这个倒霉的肚子!”
话还未完,人已转身,伛偻着腰,一溜歪斜地往里走了去。崇绮叹口气说:“来得不
巧!”
“拉稀不是什么大毛病。”徐桐答说:“咱们且烤烤火,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还不见荣禄复出。只是荣家款客甚厚,点心水果接连不断地
送上来,盖碗茶换了一道又一道。因此,两老虽然满心不悦,却发不出脾气。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问荣家下人:“何以还不能出来?”
“累中堂久等!”荣家下人哈着腰答说:“在等大夫来诊脉。”
荣禄何尝有病?借故脱身,正与武卫军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筹划对策。此事已密
商了好久,始终没有善策,到这时却非定策不可了!反复衡量利害得失,总觉得无法面面俱
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力求保全大局。
于是,装得神情委顿地,再度会客,一进门便拱拱手,连声“对不起!”然后一面在火
盆旁边坐下来,一面说道:“刚才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啊?”
“你请细看!”崇绮将奏稿递了给他,“仲华,这是伊霍盛业,不世之功!”
荣禄装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铜管拨炭。将
炭拨得愈加炽旺,火苗融融之后,很快地将奏稿捏成一团,投入火盆,口中还说了句:
“我不敢看呐!”
两老大惊失色,想伸手抢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烧断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梦。
徐桐气得身子发抖,颤巍巍站起来,手指着荣禄,厉声斥责:“这个稿子是太后看过
的,奉懿旨命你阅看,你何敢如此!”
“荫老,”荣禄平静地说:“我马上进宫。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我一个人认罪。”
“好,好!”徐桐知道徒争无益,唯有赶紧去向端王告变,便说一声:“有帐慢慢
算!”拉着崇绮,掉头就走。
荣禄不敢丝毫耽搁,立即换了公服,坐车直投宁寿宫北面的贞顺门,请李莲英出来说话。
“这么大的雪,你老还进宫!”李莲英问道:“什么事啊?”
“还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莲英,烦你上去回一声,我有话非立刻跟老佛爷回奏不
可!”
“那就来吧!”
李莲英领着荣禄,一直来到养心殿后的乐寿堂,做个手势让他在门外待命,自己便进西
暖阁去见慈禧太后,将荣禄的话,据实陈奏。
“他有什么事呢?”
“荣中堂没有跟奴才说,奴才也不敢问。不过,这么大的雪,又是下午,特为进宫‘请
起’,想来必是非老佛爷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慈禧太后想了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荣禄,在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风雪,尽力想些凄凉悲惨之事,从祖父培思
哈在平张格尔之役中殉难想起,接下来想咸丰初年,伯父天津总兵长瑞、父亲凉州总兵长
寿,并从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进兵广西平洪杨,在龙寮岭中伏,双双阵亡,一门孤寡,茕茕无
依的苦况,以及早年在工部当司官,误触肃顺之怒,以致因赃罪被捕下狱,所遭受的种种非
人生活。再一转念,记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阁后,贞顺门旁,与宫女住所相邻的小屋中,每
日饮食从门槛底下递进去,污秽沾染,真个是尘羹土饭!象这样的天气,既无火炉,又不见
得能够换一换窗纸,不知道冻成什么样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受这样的苦楚,言之可惨!
就这塞腹悲怆酿成盈眶热泪,一进门在冰凉的青砖地,“冬冬”碰了两个响头,叫一
声:“老佛爷!”随即就痛哭失声了!
慈禧太后大惊,失去了平日那种任何情况之下,说话都保持着威严从容的神态,张皇失
措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徐桐、崇绮到奴才那儿来过了。”荣禄哽咽着说,“各国都帮皇上,就有那么的怪
事,连分辩都分辩不清楚。果真要干这件事,老佛爷的官司输了!老佛爷辛苦几十年,多好
的名誉,那一个不敬仰?如今冒这么大一个险,万万不值!倘或招来一场大祸,奴才死不足
惜,痛心的是我的圣明皇太后!”说到这里,触动这几个月所受的软逼硬挤、冷嘲热讽、诸
般委屈,假哭变成真泪,泉涌而出,号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镇慑住了!既慑于洋人态度之不测,亦慑于荣禄哭谏的声势,不自觉地用一
种畏缩让步的声音说:“你别哭,你别哭!咱们好好商量。”
“是!”荣禄慢慢收泪,但喉头抽搐,还无法说得出一整句的话。
“莲英!”慈禧太后吩咐,“给荣大人茶。”
李莲英见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预备好了。不但有茶,还有热手巾把
子。荣禄磕了头谢过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泪,喝两口茶,缓过气来,方始将与樊增祥等人商
定的计划,说了出来。
“皇上身子不好,也没有几年了!”他说,“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没有皇
子,拿侄子抚养在宫里,后来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治平宝鉴》上就有这个故事,“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这个法子。如果立溥儁为阿哥,他今年十五岁,再费老佛爷十年辛苦
的教导,那时候就什么都拿得起来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这个办法使得!就有一层,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话不
好说。”
“依奴才看,总比废立的话好说些!”
这话近乎顶撞了,但慈禧太后并不在意,只问:“该怎么说才冠冕堂皇?”
“当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说生有皇子,承继给同治爷,现在没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继。
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就照这么说也可以。你找人拟个稿子来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颜色叮嘱:“这件事
就咱们两个,你先别说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李莲英送他出贞顺门,两人骈肩并行,小声交谈。荣禄将与慈禧太
后商定的办法,告诉了李莲英,同时托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机进言,坚定成议,无论如何
不能使这个计划发生变化。
“你老放心!老佛爷答应了的事,不会改的。再说,老佛爷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这个
办法很好,决不会变卦。”
听得这话,荣禄越发心定。多日以来的忧思愁烦,一旦烟消云散,胸怀大畅。回到府
第,召集僚友,饮酒赏雪,大开笑口。
而在东交民巷的徐桐,却懊恼得一夜不能安枕。在荣禄那里受了气不算,回来又受洋人
的气。这天是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国使馆岁暮酬酢,排日宴会,轮到比利
时公使贾尔牒的晚宴,特为邀了美国海军乐队来演奏助兴。比国使馆紧挨着徐桐的住宅,洋
鼓洋号,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闻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静,但心中烦躁,依然不
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有些倦意上来,却以与崇绮前一天有约,要进宫去见太后,不能不
挣扎着起床。

※ ※ ※

递了“牌子”,第一起就“叫”,进了殿亦颇蒙慈禧太后礼遇,行过礼让徐桐与崇绮站
着讲话,又命太监端奶茶给他们喝,说是可以挡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壮徐桐之气,心里在
想:那怕荣禄是太后面前第一号红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
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俩要见我,什么事,说吧!”
“奴才两个,昨儿奉了懿旨,到荣禄那里去了。”徐桐愤愤地说,“谁知道荣禄先装肚
子疼,不肯看奏稿,进去好半天才出来,真想不到的,又装傻卖呆,拿皇太后钦定的奏稿,
扔在火盆里烧掉了!”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大为诧异。
“皇太后不信,问崇绮!”
“是!”崇绮接口,“如此巩固国本的大事,荣禄出以儿戏,奴才面劾荣禄大不敬!”
慈禧太后并不重视他所说的“大不敬”那个很严重的罪名,只问:“怎样出以儿戏?”
于是崇绮将当时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细说了一遍,慈禧太后想象荣禄玩弄这两个糟老
头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差点笑了出来。
忍住笑已经很不容易,若说慈禧太后会如徐桐和崇绮所希望的,对荣禄大发雷霆,自是
势所不能之事。可是,为了抚慰老臣,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释与透露。
“荣禄这么做法,是有点儿荒唐。不过,他的处境亦很难。洋人蛮不讲理,多管闲事,
不能不敷衍着。这件事是一定要办的,或者变个法子就办通了。等商量定了,我会告诉你
们,你们听我的信儿吧!”
起了好大的劲,只落得这么几句话听!徐桐心知斗不过荣禄,心里十分不快。崇绮比较
有自知之明,进宫之前,对于告荣禄的状,本未抱着多大的期望,他所关心的,只是溥儁能
不能入承大统?此刻听慈禧太后的口风,大事仍旧要办,当然兴奋,所以连连应声:“是,
是!”
徐桐还想再问,所谓“变个法子”,是怎么变法?莫非由皇帝颁罪己诏逊位?只是话还
不曾出口,站在前面的崇绮已经“跪安”,只能跟着行礼,相偕退出。
 
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军机承旨,咨会内阁,颁了两道明发上谕。第一道是:“现在
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年内暨明年正月应行升殿及一切筵宴,均着停止。”第二道是:“近因
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坛庙大祀,均经遣员恭代。明年元旦应恭诣皇太后前朝贺,荷蒙圣慈,
以天气严寒,曲加体恤,自应仰体慈怀,明年正月初一日,朕恭诣宁寿宫,在皇太后前行
礼。王公百宫,均着于皇极门外行礼。至一切筵宴,业已降旨停止。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
贺。”
第一道上谕不足为奇,第二道上谕却惹得人人议论,都说其中大有文章。但谁也看不
透!不赞成废立的,自感欣慰,指出最后一句:“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贺”,是明告臣民,
皇帝仍旧是皇帝,身分并无变化。赞成废立的,却另有一种说法:皇帝只朝宁寿宫,是以子
拜母,不得在皇极门外率领王公百官行礼,就表示他己失却统御群臣的资格。至于最后这句
话,就眼前来说,既未废立,不得不然。一旦废立成为事实,取消这句话,不过多颁一道上
谕而已。
尽管议论纷纷,而且很有人在钻头觅缝,想探听到一个确实消息,以便趋炎附势,无奈
连军机大臣都不明究竟。大家猜想,宫内一个李莲英,宫外一个荣禄,一定知道“宝盒子”
里是一张什么牌。可是,谁也别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一言半语来。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载漪。不过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不敢跟人谈这件大事,怕的
是不但招人笑话,而且热中过分,传到天威不测的慈禧太后耳中,会把一只可能已煮熟的鸭
子给弄得飞掉。
这样到了家家送灶的那天,忽然传宣一道懿旨:“着传恭亲王溥伟、贝勒载濂、载滢、
载澜、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书房、上书房、部院满汉尚书等,于
明日伺候。”
这就很明显了!近支亲贵,独独不传端郡王载漪,当然是特意让他回避,以便迎立溥儁
继位。
于是平时就很热闹的端王府,益发其门庭如市,不过贺客见了载漪,只能说一声:“大
喜、大喜!”却无法明言,喜从何来?也有些工于应酬的官儿,竟向载漪“递如意”。这是
满洲贵族中,有特大的喜事,申致敬贺的一种仪式。贺客心照不宣,载漪受之不疑,俨然太
上皇帝了。
到得傍晚,才有确实消息,是李莲英来通知的:溥儁立为“大阿哥”。皇子称“阿
哥”,“大阿哥”便是皇长子之意。
原来不是废立而是建储。李莲英又解释事先秘而不宣的缘故:清朝的家法,不立太子,
如果事先宣布,必有言官根据成宪,表示反对。纵或反对不掉,一桩喜事搞出枝节来,不免
煞风景。因此慈禧太后决定,临事颁诏,生米煮成熟饭,言官就无奈其何了!
话是如此说,“大阿哥”到底不是皇帝。夜长梦多,将来是何结果,实在难说。因此,
内心的失望忧郁,非言可喻,想来想去,洋人可恶,挡住了他这场大富贵,可真是势不两立
的深仇大恨了!

※ ※ ※

慈禧太后黎明升殿,皇帝及王公百官,早就在“伺候”了。
宝座不象平时后帝同御,东西并坐。只设一座,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御案前面跪
的是溥儁,他身后方是王公百官,照例,由庆亲王奕劻领头。
“诏书呢?”慈禧太后问皇帝。
皇帝一无表情地从身上摸出一张黄纸来,“庆亲王,”他说:“你来念!”
于是奕劻跪接了上谕,起身宣读:“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
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
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
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
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
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
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
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
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等奕劻念完,皇帝已取下头上所戴的红绒结顶貂帽,亲手戴在溥儁头上。
于是嘴唇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谢恩,接着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
样的大礼。
显然的,慈禧太后因为做了祖母而大为高兴,满脸慈祥,笑容不断,带着那种象任何人
家老奶奶对孙儿逗笑取乐的欢畅神情说:“怎么不先谢我?”
见她是如此欣悦,庆王便带头贺喜:“皇太后无孙有孙,毅皇帝无子有子了,大统有
归,皇上了掉多年来的一桩心事。
奴才等叩贺大喜!”
说完碰头,大家亦都跟着他行了礼。慈禧太后笑道:“这是家事,可也是国事。大家同
喜!明天你们给皇帝递如意!”
听得这话,侧立在旁的皇帝,摇摇晃晃地一转身,斜着朝上哈腰,是俯首听命的样子。
那转身的动作,与弯腰的姿态,就仿佛“大劈棺”那出戏中的“二百五”。
“大阿哥的书房,可是顶要紧的一件事。”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当初选师
傅是选错了!到底讲道学的靠得住些。崇绮现在没有什么紧要差使,看他精神也很好,派他
给大阿哥上书。”
崇绮不在召见的班次之列,便由军机领班的礼王答说:
“是!奴才一下去就传旨给崇绮!”
“书房得有人照料。”慈禧太后说:“派徐桐去!”
“是!”徐桐响亮地应声,“奴才年力衰迈,不过不敢辞这个差使。大阿哥的书房,奴
才请旨,不妨开弘德殿,这是穆宗毅皇帝当年典学之地,正好子承父业。”
“可以。西苑就在南殿好了。”慈禧太后又说,“你也不必每天到书房,想到了就进来
看一看。顶要紧的是清静,决不许不相干的人进进出出。不拘是谁,不该到书房的,胡闯了
进来,你指名严参,我一定重办。”
“是!”
慈禧太后略停一下,看一看皇帝说:“明年是皇帝三十岁整生日,应该热闹热闹。礼部
查一查成例看,该怎么办!”
礼部尚书是启秀。他的学问不怎么样,朝章典故却很熟。在记忆中就没有一位皇帝行过
“三旬寿辰”的庆典。当时便想以军机大臣的身分发言。在他身旁的赵舒翘,扯一扯他的衣
服,启秀便不作声了。
看看无话,庆王领头跪安。等退出殿外,王公大臣,立即分成几堆,一堆是载濂、载
澜,他们是向着载漪的,自然起劲,商量着要到端王府怎么去“贺一贺、乐一乐”;一堆全
是汉人,六部尚书与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等等,对于立储一事,认为是满洲人的家务,与
己无干,不必多管;另一堆是军机大臣及庆王、徐桐这班参与大计的人,一起回到军机处,
还有许多大事要商量。
“皇太后今天这个举动,我不佩服!”刚毅一进军机直庐就大声发话,“事情做得不干
脆,将来免不了有麻烦!”
“是啊!”赵舒翘附和着说,“看今天的情形,皇太后若能当机立断,大事亦就定矣!”
“哼,”荣禄冷笑道:“两公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平常人家办这样的事,也得一次一
次请至亲好友来商量,象今天这样,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算祖宗有灵!”
“怎么?”刚毅张大了眼睛,还要再说什么,不料荣禄比他说得快。
“子良!你别说了。皇太后的见识,总不能不如你吧?”
这是一张无大不大的膏药,一下子将刚毅的嘴封得严严地,喘不过气来。于是庆王便抓
住这个空隙发话了。
“你们看,明天的报上,又不知会登些什么?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跟各国公使去照
会。”他问荣禄,“仲华,你看就在这里拟稿子呢,还是回衙门后再说?”
他所说的“衙门”是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荣禄讨厌刚毅,在这里拟照会,怕他会胡乱
参预,便即答说:“还是回衙门!王爷先请,我随后就到。”
荣禄要留在军机处,是因为刚毅和赵舒翘在拟旨时,可能会动手脚,将废立的意思隐藏
立储之中,所以要监视在那里。
等“达拉密”写了上谕来,荣禄一看,共是五道,除立储、递如意、开弘德殿以外,另
外有两道:一道是明年正月初一,大高殿、奉先殿行礼,着大阿哥恭代。一道是皇帝明年三
旬寿辰,应如何举行庆典,着各该衙门,查例具奏。
“这一道,”荣禄指着大阿哥恭代行礼的稿子说,“皇太后没有交代啊!”
“礼当如此!”启秀答说:“备好了回头请旨。”
这也未尝不可。“这一道,”荣禄手指另一个稿子,“我看不必亟亟!”
“为皇上做生日,是皇太后当面交代,为什么不述旨?”刚毅振振有词地问。
“这会引起很多猜疑。从来就没有皇上三旬寿辰的庆典。拿康熙爷来说好了,八岁即
位,康熙二十二年可有庆典?”他看着启秀问:“颖之,你是礼部堂官,掌故又熟。你说!”
“照成例,都是五旬寿辰……。”
“可不是!”荣禄抢着说道:“我看还得请旨,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天都搁不得。”
“好吧!咱们请旨。”刚毅无可奈何地答说。
请旨的结果,暂时压了下来。其余的四道上谕,立即交内阁明发。同时通知上海电报
局,转电各省督抚。

※ ※ ※

上海电报局的总办叫经元善,接到电报,大惊失色,立刻带着译出来的电文去看盛宣
怀,请示处置办法。
盛宣怀的官衔是大理寺少卿,差使是“督办电报轮船两商局”,恰为经元善的顶头上
司。当时看完电文,心中亦不以朝廷此举为然,但既为上谕,当然遵办,便即说道:“这事
耽搁不得,先发两江、湖广,其余通报各省,一律转知。”
“原电照转,自不在话下。”经元善面色凝重地说:“名为立嗣,实为废立,只怕马上
还有皇上退位的上谕。果然不幸而有此,各国一定调兵干预,以积弱之国,而当数国雄兵,
危亡立见。元善的意思,想联络上海绅商各界,联名致电总署,请为代奏谏阻。不知道杏公
的意思如何?”
盛宣怀听得这话,大吃一惊。不过他深知上海的民气,反对慈禧太后及旧党的,大有人
在。而且自己以洋务起家,天生就站在新党这一边,如果表示反对,无异自居于旧党之列,
有失立场。而最要紧的是,李鸿章与刘坤一都不主张废立,倘或违逆了这两人的意思,“督
办两局”的差使,立即不保。因此,决不能阻挠经元善。
然而他亦不敢公然赞成,否则,经元善进一步请他领衔发电,可就无以推辞了。这样声
色不动的想了一遍,决定学一学王文韶,装聋作哑。
“莲珊,”他从容自如地叫着经元善的别号说,“转眼就是三十了,应该要发的,贺年
的电报,请你检点一下,不要漏了那一处。”
经元善一愣,细想一想方始会意,这是默许的表示。于是不再多说,辞回局里,立刻拟
了一个电报,去找他的好朋友汪康年商量。
汪康年字穰卿,先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
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范氏天一
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
汪氏后辈中最有名的是汪远孙,字小米,官不过内阁中书,而归田的尚待督抚,无不礼
重,振绮堂藏书亦至汪小米而极盛,所居之地在东城,就称为“小米巷”。他的侄子,亦是
名闻天下的人物,二十年前与无锡薛福辰会治慈禧太后的沉疴而大蒙宠遇。
汪康年就是汪小米的胞侄。光绪十八年壬辰科的进士,亦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之一,光
绪二十二年在上海创设《时务报》,鼓吹变法维新。《时务报》是旬刊,专以议论为主,为
了报导时政,上年春天又创办《时报日报》,不久改名为《中外日报》,销路极畅。有此为
民喉舌的利器在手里,经元善的提议,便很容易地激起了波澜壮阔的声势,由于汪康年的支
持,第二天到上海电报局自愿列名电请总署代奏的士绅名流,计有一千二百余人之多。
电报到京,总理衙门的章京不敢怠慢,立即先将正文送到庆子府,只见电文是:“总署
王爷中堂大人钧鉴: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电旨,沪上人心沸腾,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
说,务求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奏请圣上力疾临御,勿求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忧
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局经元善暨寓沪各省绅商士民一千二百三
十一人合词电奏。”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他原以为可能有不怕死的言官,会步吴可读的后尘,上折奏谏,
不想小小一个并无言责的候补知府,会有此举动!他心里在想,这经元善的脑袋或许不会
丢,纱帽是丢定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真不小。应不应代奏,庆王一时拿不定主意,姑且将电文抄录
一份,先派专差送了给荣禄再作道理。
不久,荣禄亲自登门,同时,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名单亦已译完送到。列名的人,有汪
康年同榜,现任翰林院编修的蔡元培、名重一时的章炳麟等等。此外,所谓“海内四公子”
倒也有一半在里头:丁日昌的儿子丁惠康与吴长庆的儿子吴彦复。
“仲华,你看怎么办?快过年了,莫非还惹皇太后生一场闲气?”
“生气是免不了的,可不是闲气!”荣禄指着电文说:“凭‘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
说”这一句,就不能不代奏。”
“‘探闻’之说,不一定靠得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这么说,就准定代奏。可是,咱们得有话啊?”
“当然。”荣禄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当然不宜宣扬,也不便批复。不过光是留中也
不行,那些人还会闹。现在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让洋人知道,皇上还是照旧当皇上。人心
一定,自然就没有什么可以闹的!”
“说得是!我倒想到一个题目,皇上明年三旬寿辰,本来不宜举动,现在倒似乎以有所
举动为宜了。”
“题目是好题目,文章很难做。轻了,不足以发生作用,重了,太后未必乐意,端王也
会跟咱们结怨家。这得好好商量。”
于是置酒消寒,秘密斟酌停当,第二天一早上朝,荣禄特意不到军机处,也不邀其他总
理大臣,由庆王递牌子,抢头一起见着了慈禧太后。
两宫同御,平时不大容易说话,而这天的话却正要当着后帝在一起的时候说。庆王将电
文抄件呈上御案以后,不等慈禧太后开口,抢先说道:“上海的绅商士民,全是误会。宫中
上慈下孝,立大阿哥的本意,在上谕中亦已经说得很明白。南边路远,难免有些道听途说的
传闻,不过这个电报的本意是怕洋人调兵干预,并没有其他情节。奴才两个觉得不理他们最
好。”
“不理,”慈禧太后问道:“不闹得更厉害了吗?”
“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视朝,大家知道误听了谣言,当然不会再闹。要再闹,就是
别有用心,莫非朝廷真的拿他们没奈何了?”
这话说得很中肯,慈禧太后对民气的“沸腾”,不足为虑,可是,“洋人呢?”她问:
“不说要调兵来吗?”
听得这一说,庆王和荣禄都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他们俩昨天反复推敲的结果,便是决定
引慈禧太后发此一问,然后抓住这个题目,一步一步去发挥。
“他们也不过听闻而已。道听途说,也信不了那么多!”
庆王越是不在乎,慈禧太后越关心,因为过去几次外患,都因为起初掉以轻心,方始酿
成巨祸,“‘微风起于蘋末’,”她说了一句成语作引子,接下来用告诫的语气说:“若说
洋人从他们国内调兵来,那是胡说,包里归堆才两三天的工夫,要调兵也没有那么快,那班
人更不能那么快就有消息。也许是南边的洋兵往北调,这可是万万不能大意的事!”
“这……,”庆王答说:“得问荣禄,奴才对军务不在行,不敢妄奏。”
“那么,荣禄你看呢?”
“奴才正留意着呢!”荣禄答说:“上海倒是有几条外国兵船往北开。不过,游弋操
练,也是常有的事。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是不是几国合齐了来?如果不是,就不要紧!”
“到底是不是呢?先不弄清楚,等看明白情势不妙,那时再想办法可就晚了。”
“是!”荣禄故意沉吟了一下,“不过,回老佛爷的话,预先想法子也很难。洋人拿立
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借口,咱们又不能给人画把刀,说皇上一定不会退位。若是有个法
子,让洋人知道,深宫上慈下孝,谁也挑拨离间不了,也许倒死了心了。可是,这也不能明
说,一落痕迹,反为不妙!”
“不落痕迹呢?可有什么法子?”
“是!”
在这荣禄有意沉默之际,庆王突然开口:“奴才倒有个法子!皇太后慈恩,那天交代,
皇上明年三旬万寿,应举庆典。听说军机处怕事无前例,容易引起误会,奏请暂缓颁旨。如
今正不妨仍旧颁懿旨,想来皇上孝顺,一定谦辞。这么一道懿旨,一道上谕,先后明发,不
就看出来上慈下孝了吗?”
“是吗?”慈禧不以为然,“这么做法,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
“那,那就真个举行庆典。”
“不!”一直不曾开口的皇帝,似乎忍不住了,“皇太后有这个恩典,我也不敢当,不
必举行一切典礼,连升殿的礼仪也可以免。”
“典礼可免,开恩科似不宜免。”荣禄急转直下地说:“奴才斗胆请旨,明年皇上三旬
万寿,特开庆榜。庆典虽不举行,‘花衣’仍旧要穿。”
对于荣禄所提出来的这个结论,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皇帝的整生日,如果
要举行庆典,当然就少不了开恩科,尤其此时而行此举,名为“嘉惠士林”,实在是收买民
心,安抚清议的上策。
不过,新君登基,照例亦须加开恩科。如果皇帝三旬寿辰,其他庆典皆废,独开庆榜,
亦容易为人误会,是一种明为祝嘏,暗实贺新的移花接木手法。若有一道庆寿穿花衣的上
谕,便可消除了这一层可能会发生的误会。
所谓“花衣”是蟒袍补服,国有大庆,前三后四穿七大蟒袍,名为“花衣期”。在此期
内,照例不准奏报凶闻,如大员病故、请旨正法之类。慈禧太后心想,这一庆贺的举动,惠
而不费,而有此一诏,至少可以让天下臣民知道,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决不会
被废。这一来起码有半年的耳根清静,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说,是可进可退很稳当的做法。因
而欣然同意,决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两天,交代军机照办。
二十八那天,是钦奉懿旨:“皇帝三旬万寿,应行典礼,着各该衙门查例具奏。”到了
二十九那天,皇帝亲口指示:“明年三旬寿辰,一切典礼都不必举行。”当然也就不必查例
了。刚毅心想,话是两个人说,意思是慈禧太后一个人的,既有前一天的懿旨,何以又假皇
帝之口,出尔反尔?正在琢磨之时,慈禧太后开口了。
“皇帝明年三十岁整生日,不愿铺张。不过恩科仍旧要开。庚子本来有正科乡试,改到
后年举行。辛丑正科会试,改到壬寅年举行。”
“是!”领枢的礼王世铎答应着。
“还有!皇帝明年生日前后,仍旧穿花衣七天。”
“是!”
“还有,各省督抚、将军,明年不准奏请进京祝寿。”慈禧太后又说:“这四道旨意,
都算是皇帝的上谕。”
等退了下来,刚毅将倚为心腹的赵舒翘邀到僻处,悄悄说道:“事情好奇怪啊!太后一
桩一桩交代,连正科改恩科、恩科往后推,都想得周周全全,这是胸有成竹啊!谁给出的主
意呢?”
“是的,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筹划妥当了。我还听说,上海电报局总办有个电报给庆王,
请为代奏,皇上千万不可退位。
此事千真万确!”
“那,怎么不拿电报出来大家看呢?你去问,”刚毅推一推赵舒翘,“你兼着总署的差
使,这样的大事,老庆怎么可以不告诉同官?”
“好!我去请教庆王。”
一去扑个空,庆王到端王府商量紧要公事去了。

※ ※ ※

这天端王宴客。陪客都比主客煊赫,而且早都到了,在书房中闲聊。话题集中在主客—
—卸任山东巡抚毓贤与他在山东的作为上面。
毓贤字佐臣,是个汉军旗人,籍隶内务府正黄旗。监生出身,捐了个知府到山东候补,
署理过曹州府。曹州民风强悍,一向多盗,而毓贤即以“会捉强盗”出名。府衙照墙下十二
架“站笼”,几乎没有空的时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笼中奄奄一息的“强盗”,十之
八九是安分良民。无奈上宪都以为毓贤是清官,也是能员,象这样的官儿,平时总不免狠
些。所以尽管怨声载道,而毓贤却是由署理而实授、升臬台、署藩司,官符如火,十年之
间,做到署理江宁将军。
甲午战争以后,民教相仇,愈演愈烈,尤其是山东,“教案”闹得最凶。事实上杀“教
民”的亦可以说是教民,正邪不同而已。河北、山东一带,白莲教亘千余年而不绝,大致治
世则隐,乱世则显。乾隆三十九年,山东寿张教民王伦,以治病练拳号召徒党起事,由此演
变为“三省教匪之役”,自嘉庆元年大举会剿,至九年九月班师,而余党仍在,到嘉庆十八
年复有喋血宫门的“林清之变”,山东、河南都有响应,虽然只两个月的工夫,就已平压下
去,可是邪教始终在贪官酷吏横行之处,暗暗传布,俟机而发。凡是信“西教”的,因为门
户之见,权利之争,更如水火不相容,所以白莲教余党最多的地方,亦就是“教案”迭起,
最难调停的地方。
白莲教的支派极多,有一小股名为“大刀会”,光绪二十三年十月里,在山东杀了两个
德国传教士。德国提出交涉,要求将山东巡抚李秉衡革职。继任的就是毓贤。谁知毓贤的袒
护,更甚于李秉衡,于是而有山东平原朱红灯之举。
 
朱红灯这一派称为“义和会”,起源于白莲教所衍化的八卦教。八卦教分为八派,其中
势力最大的两派是“乾字拳”与“坎字拳”,林清即属于坎字拳。乾字拳为离卦教的余党,
离为火,所以衣饰尚红。朱红灯这个名字,一望而知属于离卦教,为了遮官府的耳目,改了
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义和会”,又称“义和拳”。
当朱红灯在光绪二十五年秋天闹事时,廷议分为两派:一派主抚,一派主剿。主抚的认
为仇教即是义民,理当慰抚;主剿则认为此辈是乾嘉年间,屡见于上谕的“教匪”,聚众作
乱,扰害地方,应该切实剿治。荣禄与袁世凯都是如此看法,兵权在握,不理载漪、徐桐、
刚毅之流的主张,由袁世凯派总兵姜桂题,带领武卫右军一万一千人,进驻山东与河北交界
的德州。不久,由袁世凯的堂兄候补知府袁世敦进兵平原,将朱红灯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
军。
无奈义和拳中颇有高人,见此光景,赶紧打出一面旗子,四个大字:“扶清灭洋”。于
是毓贤庇护义和拳更觉师出有名。为义和拳改名“义和团”,准许使用“毓”字黄旗,俨然
是他的嫡系部队了。
这一来办理教案的平原知县蒋楷与进兵有功的袁世敦,必然要倒霉,朝廷听信了毓贤的
片面之词,下了一道上谕:“蒋楷办事谬妄,几酿大祸,即行革职,永不叙用。营官袁世
敦,行为孟浪,纵勇扰民,一并革职。”了解真相的,都为蒋楷、袁世敦不平,但没有人敢
出头替他们伸冤。
反是旁观的洋人,觉得有说话的必要。当然,民教相仇,烧教堂、杀教民,在华传教的
洋人,惴惴自危,亦不能不请他们的公使保护。于是,由美国驻华公使康格为头,约集各国
公使到总理衙门,面递照会,要求中国政府制止山东义和拳作乱。
一个多月的工夫,康格提出了五件照会,最后一件照会提出之时,正在蒋楷革职,及朱
红灯打出“毓”字旗以后,康格认为事态严重,所以在提出照会的同时,要求与总理大臣面
谈。
奉庆王之命接见康格的这位总理大臣,名叫袁昶。他是浙江桐庐人,字爽秋,光绪二年
的进士,不但博学多才,而且久任总理衙门的章京,熟谙洋务,是很得各国公使尊敬的一位
对手。
透过译员的传达,康格询问四次照会的结果,袁昶答道:“中国政府并无意与洋人为
难。一再告诫地方官,务须秉公办理,这有上谕可资查考的。至于民教相仇,由来已久。地
方莠民,固有假借名义,与教民冲突的情事。可是,所谓教民,亦难保没有倚仗洋人的势
力,横行不法的。朝廷只问是否良民,不问是否教民,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当然在保护
之列,否则,虽是教民亦不能姑息。”
“中国政府如果持这样的态度,我们当然很满意,可是各省的地方官,并非如此。他们
的行为与中国政府完全相反。请问,中国政府如何处置?”
“当然依照法令,加以处罚。”
“然则,象山东巡抚毓贤,公然袒护义和拳,又怎么说?”
“不会的!”袁昶明知他所言不虚,但决不能承认,所以断然答说:“决无此事!”
康格不答,从皮包中取出两张照片来给袁昶看。一张上面是个义和拳的头目,头戴风
帽,手执大刀,两旁两个喽罗,各持一面大旗,旗上有字,约略可辨,一面是“天龙”二
字,一面只有一个“毓”字。
“这个人就是朱红灯!”康格看着英文说明,告诉袁昶:“这面旗帜,上有山东巡抚的
姓氏。请再看这一张照片。”
另一张照片更是确证,所拍摄的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山东巡抚部堂
毓”,奖许义和拳为义民,并改拳为团的告示。
看了这两张照片,袁昶大感困窘,只能这样答说:“这件事,得要调查了再说,或许是
一种误会。”
“证据在这里,决非误会。不过,希望中国政府详细调查。”
康格问道:“如果调查属实,中国政府准备作何处置?”
“这不在本人的权责范围之内,也可以说,任何人都无法答复,必须请命于敝国皇上。”
“我们希望贵大臣能够建议,象山东毓巡抚的这种行为,是严重的失职,应该撤换。”
“不!”袁昶一口拒绝,“贵公使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是干涉内政,为万国
公法所不许。”
康格面有窘色,“我希望贵大臣了解。”他说:“这是出于敦睦两国邦交,安定贵国社
会秩序的善意建议。”
“是的!多谢你的善意建议。”袁昶问道:“请问这两帧照片,能否见赠?”
“当然、当然!”康格又说:“关于山东义和拳的作乱,我必须提出一项忠告,倘或中
国政府没有明快有力的处置,将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我希望中国政府知道,我国麦金莱
总统及约翰·海国务卿所提出的对华门户开放政策,与英国为了维持既得利益所作的同样主
张,有所不同。美国的本意是希望中国免于被瓜分之祸,得能维持主权的独立及领土的完
整。因此,中国政府不能自己制造祸乱,侵害到各国在华的利益,否则就会给予对中国有领
土野心国家的一个武力干涉的借口。美国政府亦就无法帮助中国政府对抗外来的压力。因为
是这样深切的关系,所以我们所作的建议,不可避免地会超越国际交涉所许可的范围。这一
点,请贵大臣谅解。”
这一大篇话一口气说下来,经过传译之后,原意打了一个折扣,不过大致可以听得出
来,康格的劝告,出于善意。袁昶很感动地说:“美国是中国的诤友,贵公使的话,我一定
会转达给当道。”
话虽如此,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连袁昶自己都不太了解,可与言者,就更少了。不过
康格所交来的那两张照片,却发生了很大的作用,荣禄密奏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初下了一道
上谕:“山东巡抚毓贤,着来京陛见,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

※ ※ ※

毓贤到京一个多月了。由于徐桐等人的支持与揄扬,成了很出风头的人物。提起不怕洋
人的“英雄”,群相推许,毓贤第一。
因此,这天载漪宴客,等毓贤一到,宝石顶子的王公贝勒,无不起身相迎,奉为上宾。
载漪更为亲热,“佐臣、佐臣”叫个不停。
到入席之时,载漪尊毓贤入首座,而毓贤说什么也不肯,口口声声:“朝廷体制攸关,
决不可越礼。”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载漪只好依他。于是依照爵位序次:庄亲王载勋坐了首席;其次
是小恭王溥伟的生父、郡王衔的贝勒载滢;再次是载漪的胞弟,辅国公载澜;然后方是毓
贤;还有个陪客也是内务府的汉军,户部右侍郎英年。连主位的载漪,六个人团团坐定吃生
片火锅。
行过一巡酒,话题转入义和拳,谈到袁世敦平原剿匪,毓贤大喝口酒,摇摇头将杯子放
下,不胜感慨地说:“当今国势日堕,由于民志未伸。曾文正在日,我样样佩服,就是办天
津教案,杀好些义民替法国领事丰大业一个人抵罪,地方官还遭严谴,辱国太甚,民气不
舒,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如今还要再杀拳民,助长洋人的骄嚣之气,无异自剪羽翼,开门
揖盗,万万不可!”
这番话在载漪听来,觉得义正辞严,大为佩服,“佐臣!”他情不自禁地说:“公道自
在人心!老佛爷知道你忠心耿耿。山东且让袁慰庭去胡闹,包在我身上,不出三个月还你一
个巡抚。”
毓贤心中一喜。不过他为人向来喜欢摆出一面孔“富贵于我如浮云”的神情,所以不便
当筵道谢,只说:“国事蜩螗,只想多做点事,报效朝廷,名位在所不计。王爷看得起,那
怕在虎神营派我当个管带,亦所乐从。”
“笑话,笑话!”载漪停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说:“我自有道理。”接着又问:“佐
臣,你看大刀会、义和拳,到底管用不管用?”
“当然管用!”
“佐翁,”英年问道:“说义和拳有神技,洋枪洋炮打不死,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
“可是,”英年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我听说,袁慰庭手下有人试验过,似乎
不如所传那样神奇。”
“喔,菊侪!”毓贤喊着英年的别号,很认真地问:“你听人怎么说?”
不但毓贤,在座的人亦无不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盯着英年看,这使得他大感威胁,但亦不
能不说。
他所闻的传说是如此:有人带着徒众,直闯武卫右军翼长姜桂题的大营,自道不畏洋人
的炮火。姜桂题问他可敢试验?此人大言相许。于是传来一班兵丁“打活靶”,一排枪响
起,此人中了邪似地乱蹦乱跳了一阵,倒地不语。细细检查,身上有十四个窟窟。姜桂题因
为有袁世敦的前例在,怕惹是非,勒逼死者的徒弟写了一张字据,说是“试术不验”,送命
与官兵无干。
听他说完,毓贤轻蔑地笑了,然后正色说道:“菊侪,我不说你是误信谣言。就算有其
事,亦是例外,其人练术不精,自取其死而已!”
“照这么说,”载滢插嘴问说,“是可以练成那样的本事的罗!”
“诚然!”毓贤略停一下说,“滢贝勒,你见了就相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只
说一件事,你老也许不信,可是我可以当场试验。”
“喔,请说,是怎么一件事。”
“我能吃生的鱼头。滢贝勒,你能不能?”
此言一出,阖座动容,载滢使劲摇着头:“不但不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毓贤微笑不答,转脸向听差说道:“管家,请你到厨房里要两个生鱼头来!”
“是!”听差答应着,身子不动,只望着主人。
年轻的载澜,那里舍得不开这个眼界,大声吩咐:“去,去!多拿几个鱼头来。”
鱼头来了,王府的下人也来了,都在窗外偷偷窥望,要看“毓大人吃生鱼头”。毓贤不
慌不忙地望着大冰盘中带血的四个生鱼头说:“这是松花江的白鱼,骨头很硬,可是敌不过
牙齿。”
说完,用手抓起一个鱼头,蘸一蘸作料,放到嘴里去咬。叽里嘎啦,象狗咬骨头似的,
一会儿就面不改色将生鱼头吞下肚子去了。
“了不起!了不起!”载漪赶紧执壶替他斟了一杯热酒,一面挥手,让听差把那盘生鱼
头端走。
“真是,耳闻不如目见。”载滢大为倾服,“若非亲眼得见,说什么我也不能相信。”
“就是这话罗!”毓贤说道,“义和团的神技,如果我不是亲眼得见,也不能相信。”
“那,”载澜的好奇心更炽,“能不能把那些义和拳找来,咱们跟他学学本事?”
“也快来了!”英年答了一句。
“怎么?”
英年深悔失言,踌躇了一会不肯说,也不敢说,陪着笑答道:“没有什么!”
越是这样越使人怀疑,毓贤颇为不悦,硬逼着他说:“菊侪,你有话该老实说出来,这
样吞吞吐吐,算是怎么回事呢?”
看样子如果不说,毓贤误会更深,英年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
住?或许是故意造出来糟蹋袁慰庭的!大家当笑话听吧。”
据说,从姜桂题那次试验以后,袁世凯益发看穿了义和拳的底蕴,毫不容情加以搜捕。
义和拳恨极了他,编出两句儿谣:“杀了袁鳖蛋,大家好吃饭。”又在山东巡抚衙门的照墙
上,画一个洋人,后面是一只头戴红顶花翎的大乌龟,背上写“袁世凯”三字,正伸长了脖
子,凑向洋人的臀部。
听英年讲完,阖座大笑。义和拳为袁世凯所抑,在山东存身不住,渐向北侵,进入河北
边境这段话,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此开始,席间的气氛便轻松了,毓贤的谈锋极健,讲他在山东捕盗及惩办教民的“政
绩”,就象听说书一样,很能吸引人。唯一的例外是载澜,听而不闻,只想自己的心事,最
后实在忍不住了,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际,悄悄起身离席,出了王府,带着两名跟班,跨马直
奔西四牌楼以南的丁字街。
 
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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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
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澜公爷”固是豪客,但却不如“立
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内务府的汉军,本姓杨,
字豫甫,行四,所以熟人都管他叫“杨四爷”。他当过内务府堂郎中,在修颐和园那几年,
发了大财。起居豪奢,京中无人不知。据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
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澜公爷”的身分虽高,谈到浪掷缠头,
可就相形见绌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们所眷的是同一个人,这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妓,叫做“绿云”,载
澜结识她在先,而立山后来居上。及至知道是“澜公爷”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让,无奈
绿云本人觉得此胜于彼。她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更无不以立山为财神
爷,如何肯容他跳槽?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几处“清吟小
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立山,硬拦到口袋底。大烟抽到一半,听
得外面在喊:“澜公爷到!”
不由得有些着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烟枪想起身,“面对面多不好意思?”
“怕什么?”绿云将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发他走。”说完,扭着腰便往外走,顺手
带上了房门。
红姑娘都有几间屋子,绿云独占一个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间之多。立山在北屋,载澜自
然被让到南屋。两面的陈设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样,北屋灯火辉煌,南屋则连取暖的火炉
都是刚生起来的。载澜从心里冷到脸上,气色非常难看。
绿云见此光景,便回头骂人:“怎么回事?弄个冷炉子在这里!也没有人招呼。茶呢?
都当澜公爷脾气好,就敢这么无礼,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骂好听的。”
听她这一番做作,载澜的脾气发不出,憋在心里更觉难受,冷冷地问道:“谁在那面屋
子里?”
“还有谁?是掌班的从泰丰楼把他去截了来的。”绿云叹口气,“唉!掌班的也叫事不
由己。”
“什么为难的事?”
绿云欲语不语地,然后很快地说:“没有什么!三爷你就别打听了。那里喝了酒来?”
“我是从端王府逃席出来的。早知道……,嗐,别说了!”
“又是什么不痛快?”
“冰清鬼冷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痛快得了吗?”
“我不是在这儿陪你?”绿云一面说,一面将头扭了过去,坐在炕上,低着头,抽出拴
在玉镯子上的小手绢在擦眼泪。
“这就怪了!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哭个什么劲?”
“我也不是说三爷说了我什么,我觉得委屈,是自己心里难过。”
说到这里,只见门帘掀处,前面一个伙计另捧着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炉子来替换,后面
一个老妈端个托盘,上面是茶与果碟子。绿云便即起身,亲自摆好果碟,将茶捧给载澜,又
端一张凳子摆在火炉旁边,拖着他换地方坐。
这一来,载澜的气消了一大半,代之而起的是关切。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什么事不痛
快?”
“三爷,你别问行不行?”
“为什么?”
“何苦让你也不痛快。”
这一说,载澜更要问了:“不要紧,你说罢!”
绿云迟疑了好一会,自己又搬张凳子,挨着载澜坐下,一面拿火筷子拨火,一面用抑郁
的声音说道:“快年三十了,铺子里的帐,还不知道怎么搪?”
听得这话,载澜懊悔多此一问。不过,他也是有准备,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银票来,绿
云眼尖,看过去都是小数目,便不作声。
“这里三百两银子,你先拿着花。”
“不!三爷,你给得不少了!我不能拿。”
“嫌少?”
绿云不答,却又去掏手绢要擦眼泪。载澜颇为惶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爷,”绿云委屈地说:“你总是不知道我的心。”
“是啊!我实在有点猜不透。”载澜问道:“不是嫌少,你为什么不拿?”
“好吧!我拿了就是。”
等她伸手过去,载澜却又不给了,缩一缩手说:“一定有缘故,你说给我听听。”
“我不能说,说了你更会误会。我又何苦一片好心,到头来自找没趣。”
“这话更奇,简直猜不透。”
“好罢,我就实说。三爷,我是在想,年底下你的花销大,不说别的,只进宫给老佛爷
拜一趟年,多少太监伸着手等你?
既然咱们好,我就不能不替你着想,你口口声声说我‘嫌少’,倒象我巴结你三爷,只
是为了几个钱似的,那不屈了我的心?”
话是好话,听入耳内,印入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堂堂天潢贵胄,近支宗亲,只为手头
不宽,竟劳窑姐儿来替他打算!这话要传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人?
见他怔怔不语,绿云少不得还要想些话来说,“这几天我总是在想,年底下你忙,我也
忙,我也不是忙,得替掌班的想法子。班子里上下三十口人,铺子里有两三千银子的帐,不
找个冤桶来垫底,年三十就过不去,只要一过去了,就该我乐两天了。过了‘破五’,你带
我上西山,或是什么清静的地方住几天,就咱们两个,爱干什么干什么,那样子才有点意
思。”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又转为抑郁,幽幽地叹口气,“这是我心里的话,只怕说了也是
白说。”
“怎么叫白说?”载澜很认真地,“莫非你想逛一趟西山,我还会不带你去?”
“那是过了年的话,眼前你就不肯体谅我,想想真灰心,白好了一场。”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叫体谅你?人家占正屋,我在这里将就着,还怎么样。”
“喏!你说这话,就是不体谅我。客人也有个先来后到,人家已经一脚踏了进来,难道
我好撵他。而且,我也说过了,只为找个冤桶来垫底。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过去了,一直
在这里陪你!”
说到这样的话,载澜更发不出脾气。转念又想:原是来取乐的,何必生闲气?“君子报
仇,三年不晚”,立山总有犯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眼前且让他一步!
于是他说:“我也不要你一直陪我,可也不能马上就放你走。只要他耗得住,就让他等
着。我晚上还得上端王府有事,喝几杯酒就走。”
“好!我去交代他们。”
出得南屋,绿云匆匆关照了一番随即溜回北屋。立山等得不耐要走了,绿云一见,便从
老妈子手里夺过他的马褂,半真半假地说:“四爷,你是大忙人,难得逮住了,可不能放你
走!澜公就要走了。他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出去叫他撞见了,反倒不合适。”
“不!”立山去夺自己的马褂,“我真是有事。”
“好!”绿云将手一松,一转身坐在椅子上生气,“你要走了,从此就别来!”
听这一说,立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还是有意做作?僵在那里,进退两难。绿云却
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走到他身边,温柔地卸下他刚套上身的马褂,推他到红木炕
床上坐下。
“你可别偷偷儿溜走!等我一起来吃饭。”说完,扭头就走,掀门帘时又回眸一笑,方
始钻了出去。
回到南屋,杯盘初具,绿云亲自伺候,斟酒布菜,神态非常从容。这让载澜也感到轻松
了,一连喝了两杯酒,兴致显得很好。
“三爷,听说端王爷的大少爷要当皇上了。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在说,要换皇上了。”绿云问道,“倒是什么时候换啊?”
“本来早就换了!”载澜觉得跟绿云说不清楚,就说清楚了,她也未必懂,所以叹口气
说:“唉!别提了!总而言之,洋鬼子可恨,非杀不可!”
“这又跟洋鬼子什么相干?”
“你不明白!”载澜摇摇头,直着脖子灌了一杯酒。
“其实,当皇上也不见得舒服。”绿云说道:“我听说皇上住的的方,连窗子纸都是破
的,这个天气可怎么受得了?”
“这话,”载澜很注意地问,“你又是听谁说的?立山?”
绿云心想,如果不承认,必惹他误会。刚刚拿他的毛躁脾气压下去,再一翻起来,就不
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门?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实说。
“是啊!听他说,皇上的窗子纸破了,直往屋子里灌西北风,也没有人管。还是他带了
人去糊好了的!”
听到最后一句,载澜喜不可言,不自觉地又灌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说了句:“痛快!”
“痛快?”绿云愕然。
载澜知道自己失态了,笑笑答说:“我是说这几杯酒喝得痛快!行了,你陪冤桶去吧!
我可要走了。”
“还早得很嘛!”
“不,不!不早了。”载澜说道,“等破五过了,我带你上西山。”
“破五以前呢?就不来了?”
“谁说的?大年初一就来开盘子。”
“好!咱们可是一言为定。”绿云将他丢在桌上的一叠银票塞到他手里,用极低的声音
说:“开盘子的时候给!给我做个面子。”
“那么,”载澜问道,“我在这里的帐呢?”
“过了年再算。忙什么!”
“也好!”载澜抓了几张票子塞回给绿云,“这算是给你的压岁钱。”
“是罗!谢谢三爷的赏!”绿云笑着,袅袅婷婷地蹲下身去请了个安。
载澜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扬着脸大步出门,上路仍回端王府。
客人大都散了,只有庄王还在。商议如何把义和团弄进京来,让“老佛爷”也知道那这
么一班“扶清灭洋”的义民?正谈得起劲,载澜冲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好个杨四,简直
要造反了!”
“谁啊?”载漪问道:“你是说立山。”
“不是这个兔崽子,还有谁?二哥,”载澜起劲地说:“你知道怎么回事?立山居然带
着人到赢台,把载湉的窗子纸都糊好了!你看,这个小子混不混?”
“慢着!是谁放他进瀛台的?”
“谁知道?我看没有人敢放,是他自己乱闯了进去的。”
“立山住的地方,跟‘北堂’紧挨着,”一向亦颇妒立山豪阔的庄王载勋,乘机落井下
石,“听说他跟洋鬼子常有往来。”
立山住在西安门大街,靠近西苑的“三座门”外。那一带在明朝为大内的一部分,北面
是武宗自封“总兵”操练禁军的内教场,南面由西安门往东,鳞次栉比地十座大库房,称为
“西什库”。然后是“酒醋局”,就是立山的住宅,地名一仍其旧。西什库有座天主教堂,
教会中称为“北堂”,是主教的驻地,亦是京城各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立山与北堂并无
往来,但奴婢如云,免不了有信教的,也免不了有教士上门,所以载勋有此误会。
载漪这一阵子越来越恨洋人,因而一听载勋的话,便即顿足说道:“好嘛,简直就是私
通外国!可给他一个好看的。”

※ ※ ※

第二天是除夕。立山一早进宫,心情闲豫。因为到了大年三十,宫内过年该办的事,早
已办妥,王公百官,该送礼的,该送“节敬”的,亦都早就送出。这天不过照例到一到,在
内务府朝房喝着茶,心里只在盘算,找那些“相公”到家玩个半天?
盘算已定,正待起身离去,只见一个苏拉掀帘而入,神色匆遽地说:“立大人,请快上
去吧!李总管在找。”
“喔,”立山一面掏个小银链子递给苏拉,一面问道:“你把话说清楚,是老佛爷召
见,还是李总管找我?”
“李总管找,就是因为老佛爷召见。”
“那就是了。你知道老佛爷这会儿在那儿?”
“听说在宁寿宫。”
这就更不必忙了,宁寿宫近在咫尺,立山从从容容地走了去,一进宫门,便有个李莲英
左右的小太监迎了上来,匆匆说一句:“快点儿吧!老佛爷都等得不耐烦了。立大人,你老
可当心一点儿,看样子老佛爷今儿要闹脾气。”
进去一看,果然,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沉地,一点都不象要过年的样子。立山亦不敢多
看,跪倒碰头,口中说道: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辞岁。”
“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你。”
立山一听这话,便知不妙,脾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只好答声:“是!”硬着头皮将脸抬
了起来。
“我看你气色不坏,该走运了!”
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话,立山唯有这样答说:“全是老佛爷的恩典。”
“我有什么恩典到你头上?”慈禧太后冷笑道:“哼!你巴结的好差使!”
那桩差使巴结错了?立山一时无法细想,唯有连连碰头,说一句:“求老佛爷别动气!
那件事办错了,奴才马上改。”
“谁说你办错了?你办得好,我还得赏你一个差使,专管打扫瀛台。”
听得这一说,立山恍然大悟,是为了带人替皇帝糊窗纸那件事。他很机警,自知说什么
话都是多余的,只举起双手,狠狠地打自己的脸,打一下,骂一句:“立山该死!”
一连打了十几下,慈禧太后只不开口,立山这时才有些着急,这样子下去要打到什么时
候?自己把一张脸打肿了,大年下又怎么见人?这样想着,随即给李莲英抛过去一个求援的
眼色。
就没有这个眼色,李莲英也要为他解围,但须先窥伺慈禧太后的神色,看她怒气稍解,
方始喝道:“立山,滚出去!”
听得一个“滚”字,触发了立山的灵机,果然就地一滚,就象戏中小猴子在孙悟空面前
献技那样,滚完了还随势磕一个头,方始急急退出。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颜一笑,算是消了气了。而立山却垂头丧气,抚摸着火辣辣生疼的脸
和手,只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就这时候,李莲英追了上来,轻声唤道:“四爷,上我屋里坐去。”
立山求之不得,跟着李莲英进了屋,将一顶貂帽取下来往桌上一摆,苦笑着说:“你
看,那里来的晦气。”
“算了,算了!这还值得气成这个样子?”
“我不气别的。自觉人缘不错,打你这儿起,上上下下都还有个照应,就算我那儿不周
到,跟我挑明了说,我一定赔不是。大年三十的,何苦暗箭伤人?”
李莲英知道他是疑心那个太监告的密,随即答道:“四爷,那你可是错怪了人了!我敢
保,走得到老佛爷面前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过这话。”
“那么,是老佛爷自己瞧见了?”
李莲英笑了,“这当然不是!”他停了一下说,“四爷,我泄个底给你吧,今儿一早,
端王来见过老佛爷了。”
立山不知端王又何以知道糊窗纸这回事?出宫在车中细细思索,想起自己跟绿云谈过此
事,于是一下子看透了底蕴,必是绿云嘴快,告诉了载澜,以致有此一场无妄之灾。
“慢慢!”他掀开车帷吩咐:“到口袋底。”
到口袋底自然是到天喜班,绿云喜孜孜地将他迎了进去,笑着说道:“红顶花翎地就来
了!看样子天喜班要走运了!”
听得“走运”二字,立山忍不住无名火发,“走你娘的霉运!”骂完,将帽子取下来,
重重地摔在桌上。
“怎么啦?”绿云的脸色都变了,怯怯地问:“四爷,你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啊?”
“我不气,我不气。”立山的神态忽又变得缓和了,“我是给你送钱来。”
说送钱来,不是拿她开心的假话,绿云向立山需索两千银子过年,他许了今天给她。此
时从靴页取出一叠银票,抽了两张捏在手里,不即交出,还有话说。
“绿云,我问你,澜公爷给了你多少?”
“他要给我三百银子,我没有要他的。”绿云老实答说。
“为什么?”
“我就是不愿要他的钱。”
立山又问一句:“为什么?”
“不愿意跟他落交情。”绿云又说,“至于他应该给的局帐,自有掌班跟他去要,反正
我不使他一个钱。”
“你要使谁的呢?”
“那还用说吗?”绿云娇笑着,一只手搭在立山肩上,一只手便去接他的银票。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慢点,我会给你。”他抽了一张“恒”字号的两千银票,塞入她
袖中,绿云便揿住了他的手,让他在她袖子里暖手。
这是如愿以偿了,但她一双眼睛,还在瞟着他的另一张银票,看数目是一万银子,不由
得纳闷,他又取出来这么一笔巨款干什么?
“你取把剪子来!”
“这,”绿云诧异,“干什么?”
“你取了剪子来,就知道了。”
于是绿云便到梳妆台上去找剪刀,立山已将那张银票,一折再折,折成一长条夹在手指
缝中,等从绿云手中接过剪刀,“咔嚓”一声,将银票剪成两截,展开来一看,恰好在“即
付库平纹银壹万两整”那一行字中剪断,成为左右两个半张。
“这给你!”立山递了半张给她,“如今这一个子儿不值,得两个半张凑在一起才管
用。那一天,给你三百银子的那个人不再上你门了,我再给你另外半张。”
白花花一万两库平纹银,可望而不可即,惹得绿云心里七上八下,痒痒地不安宁。想了
一会,脱口说道:“四爷,你把我接回府里,不就一了百了啦吗?”
立山有个宗旨,尽管路柳墙花,到处留情,决不采回去供养。当即笑道:“不行!我住
的地方叫酒醋局,我太太是个头号的醋坛子。”
绿云也约略知道立山的脾气,料知绝不可强求,便又说道:“我倒也不是贪图你那一万
银子,咱们相识到现在,你四爷说什么,我没有不依的。既然你讨厌他,我不理他就是。”
“那在你自己。不过,你可别给我得罪人。”
“我知道。”
“你未见得知道。”立山想了一下说,“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如今谣言满天飞,多句
嘴就会惹是非。而且不惹则已,一惹必是极大的麻烦。到时候我救不了你,你可别怨我。”
立山说话,一向带着笑容,至少也是平平静静的,即使刚才骂她“走你娘的霉运”,也
只是话难听,脸色并不难看。唯独说这番话,是一种严重警告的神态,因而将绿云吓得脸都
黄了。
“四爷,你倒是说的什么呀!怪吓人的。”
“大年三十的,我吓你干什么?”立山站起身来,“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稍微有点身分的京官,出门必有跟班随带衣包,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衣包中必是便
衣,或者虽为便衣,但天时靡常,寒温不定,亦须视时令另带增添替换的衣服。但绿云却认
为立山不须用随带的衣包,原有便衣留在她那里。
“来吧!”她帮他将朝珠褪了下来,接着脱去补褂,一面服侍,一面说道:“你还有件
狐嵌袍子在这里。”
“是吗?我倒记不得了!”
确有件枣红缎子面的狐嵌皮袍,还有件貂皮马褂,只是少一顶帽子,“好在屋子不
冷,”绿云说道:“暂时可以不戴!”
“不,我马上要走了。”
绿云颇为意外,“怎么要走了呢?”她问。
 
“今儿什么日子?我还不回家。”
这一说,绿云不能再留他了。唤进他的跟班来,还从衣包中取了顶“两块瓦”的水獭皮
帽子,亲手替他戴上。握着他的手问道:“明天要不要我到府里去拜年?”
“你这话问得怪。”立山答说,“那是你的事!你愿意来就来,你不愿来我也不怪你。”
“我怎么不愿意?只为……,”绿云轻声说道,“你说四奶奶是个头号醋坛子,我怕去
了碰一鼻子灰。大年初一,那多没趣?”
听这话,立山有些不悦,原来绿云只为她自己怕讨没趣!如果说,她怕她去了,“四奶
奶”会跟他打饥荒,那是为他设想,同样的一句话,说法不同,情意也就大有浓淡之分了。
因此,他连答她一句话都懒得说,鼻子里哼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出了房门。绿云赶来相
送,怎奈他的步子快,等她走到门口,他已经上车了。
“四爷,四爷!”
这时候再喊就嫌晚了!立山喝一声:“走!”霎时间就出了口袋底。
可是,他不愿回家。回家也没事,过年的琐碎杂务,用不着他料理,只有些告帮的人上
门,愁眉苦脸的,看着也不舒服。
只是不回家又到那里去呢?
这样想着,发觉车子已折而向北,是朝回家的路走。便即喊道:“停!停!”
车子慢了下来,跨辕的跟班侧身向里,掀开车帷,等他发话。立山只吩咐向南走。
向南便是出宣武门到外城,跟班的告诉车仗,只往“八大胡同”就是。这样一直出了城
门,立山才打定主意,隔着车帷,大声说道:“宏兴店!”
宏兴店在杨梅竹斜街,跟班的知道主人要去访的是个“状元夫人”。
“状元夫人”是个出过洋的名妓,本名曹梦兰,改名傅钰莲,重堕风尘,花名“赛金
花”。“状元夫人”虽是自高身价的标榜,但也不是全无来历,她的状元夫婿,就是烟台负
情的洪钧。
洪钧对于声色之道,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晚年纳妾,有名无实,是件愚不可及的事,
因此“欲以晚年之事,而在中年行之”,光绪初年当湖北学政时,便托至好物色妾侍,最后
选中了一个苏州山塘的雏妓曹梦兰。
到了光绪七年,洪钧因为老母多病,奏乞“终养”,不久丁忧,服满起复,仍旧当他的
内阁学士。其时他的西北舆地之学,已很有成就,颇得李鸿章的赏识,保他充任出使俄、
德、奥、比四国。洪夫人惮于远行,兼以听说要跟“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周旋,
一想起来就会心悸,因而叫曹梦兰“服侍了老爷去”。只是西洋一夫一妻,并无妾侍之说,
所以权假诰命,曹梦兰亦居然“公使夫人”了。
洪钧从光绪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后在国外四年。这四年之中的曹梦兰,有罕有的荣
遇,亦有颇招物议的丑闻,洪钧都忍气吞声,饮恨在心。不想,回国以后,在宦途上又几乎
栽了个大跟斗,事起于一张“中俄交界图”。
在新疆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尔一带,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钧讲西北舆地
之学,最感困扰的就是这一块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国时,有人拿来一张中俄接壤之
区的地图,山川道路,条列分明,洪钧大喜,出了重价买下来,译成中文,呈送总理衙门。
朝中办洋务的大员亦很高兴,以为从此中俄交涉得有凭借,不至于象过去那样漫无指归了。
及至洪钧回国,派任总理大臣,与张荫桓同事。有一天英国公使忽然到总理衙门来质
问,中国何以割地数百里与俄国?当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国公使所以有此质问,则以俄
国想经由帕米尔南窥印度,与英国发生了利害冲突。如果帕米尔仍属中国,形成缓冲,俄国
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当然要向俄国提出抗议。不料俄国公使取出一张地图来,说这是中国自
己所制的“中俄交界图”,帕米尔本为俄国疆界。这时洪钧才知道上了大当,而俄国公使所
持有的那张地图,据说就是张荫桓所供给。作用就在借刀杀人。亏得那时翁同龢以帝师之
尊,隐握政柄,念在同乡份上,极力为之弥缝。洪钧虽未得到任何处分,但这口气始终堵在
胸中,兼以房帏之丑,无可奈何,终于郁郁以终了。
洪钧一死,曹梦兰下堂复出,在上海高张艳帜,打出“状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轰动了
十里洋场。
但是,曹梦兰虽在勾栏,却非卖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
“三百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亦难邀她一盼,若是春心所许,那就不但朝朝暮暮为入幕
之宾,“倒贴”亦所不吝。就这样,不过三年工夫,她从洪家分得的两万现银子,挥霍得一
干二净,手里还有些首饰,是装点场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贴给“吃拖鞋饭”的小白脸
了!于是听从最好的一个手帕交,上海“长三”中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金小宝的劝告,
决定“开码头”。
南葩北植,首先驻足天津,改了个北方味道的花名“赛金花”,秋娘老去,冶艳入骨,
在天津很大红大紫了一阵。可是,赛金花意有不足,总觉得既然北上,总得在九陌红尘的天
子脚下闯个“万儿”出来,才够味道。因而带着假母与一个老妈子由天津进京,暂借杨梅竹
斜街的宏兴店作为香巢。
这是在胡同里的“清吟小班”与日袋底旧式娼寮之外,别树一帜,仿佛北道上流娼的做
法。京中的豪客不惯于这一套,因而门庭冷落,开销贴得不少。赛金花心中盘算,得借个因
由,才能拿“赛金花”三个字传出去。有个上海流行的办法,不妨一试。
原来上海的风气,名妓之成名,以勾搭名伶为终南捷径,每天包一个包厢,最好是靠下
场门的“末包”,其次是“九龙口”上面的“头包”,到得所欢将上场时,盛妆往包厢中一
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宝气,惹得全场侧目。“捧角”的规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戏
一完,即刻就得离座,所以谁是谁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个月的工夫,名妓之名就借名
伶之名很快地传出去了。
不过,京城里戏园与戏班子,都跟上海不同,难以如法炮制,只能略师其意,变通办
理。计算已定,唤宏兴店的伙计刘秃子取张局票来,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英秀堂谭鑫培”,下面自称“曹老爷”。
“什么?赛姑娘,你还叫条子吗?”
“怎么着?”赛金花反问:“我曹老爷爱这个调调儿,不行吗?”
“行,行!”刘秃子知道赛金花脾气大,嘴上厉害,不敢惹她,敷衍着扭头就走。
“慢点,刘秃子!”赛金花喊住他说,“以后别管我叫赛姑娘。难道我不是女的,赛似
一个姑娘?”
“那么,管姑娘叫什么呢?”
“叫赛二爷好了。”
“是!赛二爷!”

※ ※ ※

“小叫天”谭鑫培托故不至,又叫“老乡亲”孙菊仙,回报是:“不出这种条子。”这
下,赛金花不能不找刘秃子商量了。
“赛二爷,你叫条子干什么?”
赛金花不便明言,是要借“条子”的光,只说:“闷得慌,找个人来聊聊。”
“原来赛二爷是想找个人消遣。那好办!我给你老保荐一位好不好?”
赛金花无可无不可地问道:“谁啊?”
“福寿班的掌班,余老板。”
此人也是“内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余润卿,号玉琴,小名庄儿,本工武旦,兼唱
花旦。赛金花当然亦知其名,点点头说:“叫来看看!”
“包你老中意。”刘秃子说,“这余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杆梨花枪耍得风雨不透,可真
够瞧的!”
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到柜房上写好局票,派人送到韩家潭福寿班的“大下处”。余
庄儿一看具名“曹老爷”,茫然不复省忆,问宏兴店的伙计:“这曹老爷干什么的?”
宏兴店的伙计,为了赛金花叫条子,已经跑了三趟了,如果这一次再落空,还得跑第四
趟,所以有意骗他一骗:“是山东来的粮道,阔极了!脾气也好。余老板,你这就请吧!”
大年三十,班子里还有许多杂务要他料理,实在不想出这个局。无奈来人一再催促,路
又不远,心想去打个转也不费什么工夫。果然是个“阔老斗”,便邀了来过年,弄他个一两
千银子,岂不甚妙?
这样一想,便兴致勃勃地换了衣服,出门上车,由樱桃街穿过去,很快地到了宏兴店。
“有位曹老爷住在那儿?”
“来,来!余老板,”这回是刘秃子招呼,“跟我来。”
进了赛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转身而去。
余庄儿穿过天井,上了台阶,照例咳嗽一声,然后径自推门而入。北屋是里外两间,外
间客座,里间卧室,从棉门帘中透出阵阵鸦片烟味,不用说“曹老爷”是在里面等。
等一掀门帘,余庄儿愣住了。那里有什么曹老爷,是个三十左右的艳妇躺在烟盘旁边。
莫非是走错地方了?这样想着,赶紧将跨进去的一条腿又缩了回来。
“玉琴,干吗走呀?过来!”
这让余庄儿更为困惑,站住身子问道:“这是曹老爷的屋子?”
“是啊!”
“请问,曹老爷呢?”
赛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说:“我就是曹老爷。怎么着,你没有想到吧?”
余庄儿不答,踌躇了一会,决定留下来。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这位“曹老爷”是何
身分,再要看这位“曹老爷”拿自己怎么样?
于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真的管你叫曹老爷?”他问。
“店里叫我赛二爷。我本名叫梦兰,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说曹梦兰,余庄儿想起来了,失声说道:
“原来是状元夫人!”
赛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烟盘对面说:“来,躺着!替我烧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烧烟泡是份内之事。余庄儿心里很不情愿,故意拿北方“优不
狎娼”的规矩作借口,歉然笑道:“赛二爷,我们的行规,可不兴这个!”
赛金花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过来说,心中冷笑:你别昏头!你当你自己是嫖客?
这样想着,便随手拉开梳妆台,两指拈起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你这是……?”余庄儿愕然。
赛金花斜睨微笑,“叫条子不就得开销吗?”她说。
这是很不客气的话。但余庄儿不敢驳她,京里优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见了妓女,得
请安叫“姑姑”,如今的规矩虽不似前,但果然认起真来,余庄儿在理上要输。而况,赛金
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爷”的身分叫条子,情况更自不同。余庄儿无奈,只好道谢接下。
一接了银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规行事。余庄儿撩袍上炕,拈起标签子,烧好一个
“黄、松、高”的烟泡,装上烟斗,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雪白的纺绸手绢,抖开了擦一擦
烟嘴,才将烟枪隔着灯递到赛金花唇边。
赛金花并没有瘾,备着烟盘只为待客方便,就是要余庄儿打烟,亦不过借故安排一个同
卧并首的机会。因此,几筒烟一口都没有吸下肚,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却将余庄儿的瘾头
勾了起来。
“你真是糟蹋粮食!”他笑着说。
“原是抽着好玩!”赛金花问:“你呢?”
“我是烟嗓。”
“那,你抽!”
余庄儿巴不得这一句。用极干净俐落的手法,一连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说你是烟嗓,这会过足了瘾,唱一段我听,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没有弦子,干唱也不好听。”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余庄儿想了一下说:“我来一段‘醉酒’。这出戏与众不同,调门要低才够味。”
哼了两句,发了戏瘾,余庄儿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双眼似张似闭,飘来飘去,
刻尽醉酒杨妃的荡漾春心,将赛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时候了,余庄儿一个反身衔杯的身段,从背后弯过腰去,“噗”地一口吹灭了烟
灯。

※ ※ ※

从这天起,赛金花跟余庄儿两三天就得会一次面,每会必得关上好半天的房门。日子一
久,梨园中谁都知道,余庄儿做了“状元夫人”的面首了。
赛金花一半是喜爱余庄儿矫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笼络,赔身子、赔工夫之外,
还赔上了好些银子。于是余庄儿死心塌地,为她逢人揄扬,其中有两个他的老斗,被说动了
心,都愿一亲芳泽。一个与他同姓,名叫余诚格,安徽望江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的翰林,
开坊补山东道监察御史才两年,已经参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弹举官邪、敷陈治道”的本职
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职掌,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
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大兴,宛平两县,以及
五城兵马司要买他的帐,连地面上权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礼让他三分。因此,八大
胡同与所有的戏馆、酒楼、旅店,提起“余都老爷”无不畏惮。
再有一个就是立山。他跟余诚格是所谓“水陆并行”的嫖友,不过平时各挑相好,互不
侵犯,这回却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当然,在宏兴店的余诚格之与立山,犹如在口袋底的载
澜之与立山。不过,赛金花的手腕虽不逊于绿云,无奈筑在宏兴店的香巢不如绿云那里宽
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好在,彼此都不愿得罪对方,望影相避,还不致出现过于
尴尬的场面。

※ ※ ※

这天是余诚格先到。大年三十并无访艳的兴致,是特为躲债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少不
得温存一番。那知就在这时候,立山撞了来,赛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赶紧将他在外间拦住。
见此光景,立山心里就很不舒服,气冲冲地问道:“谁在里面?”
“还不是你老的朋友,余都老爷!”曹大娘低声说道:“立大人,因为是你老的好朋
友,所以我们姑娘……。”
一语未毕,立山发了旗人的“骠劲”,一拍桌子骂道:“什么混帐王八蛋的狗朋友!大
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来割朋友的靴腰子!有这个情理没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急忙又陪着笑脸说:“只因你老是熟客,不比余都老
爷不常来,所以请你老回避他一会,时候还早,回头再请过来。若说余老要割靴腰子,你老
想,我们姑娘肯吗?”
激动的立山,心浮气粗,听得上半段话,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会再听下半段,当时
跳了起来,戟指顿足地大骂:“死没良心的婊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们这伙轰出去,不
准在京里住!真是好没良心的王八蛋!”
这一下不但曹大娘,连刘秃子都吓坏了,却又不敢上前去劝,只听立山一个人敲台拍凳
地大发脾气。最后,里间门帘一掀,赛金花衣衫整齐地出现了。
“过年了,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她将立山两只衣袖按住,“气出病来,不是叫人干着
急!”
“哼!”立山冷笑一声,将脸扭了过去。
“如果我知道你这么爱生气,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点及得上你,那一点叫人
看得上眼?我为什么要理他?无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赛金花一面说,一面观察立山的脸色,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一动,脸微微往回一摆,
是“倒要听听怎么个不同”的神气,便知自己的话说对了,正不妨装个好人。
“也可怜!”她用同情的语气说,“看样子,他是躲债来了。躲债躲到我这里,大概也
是无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谈点儿西洋的风景,替他解解闷。人都有个僵在那里动弹
不得的时候,你让一步,我自然会想法子叫他走路,这个扣儿不就解开了?”
立山想想,自己鲁莽了些。口中虽不便认错,脸色却已大为缓和,正在想“找辙儿”说
几句自己落篷的话,只听里间“呛啷啷”一声暴响,不由得愣住了!
赛金花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抚里面。掀帘一看,炕前砸碎了一个茶
碗,炕上余都老爷直挺挺地躺着,本来抽大烟抽得发青的脸色,越发可怕。此时曹大娘与刘
秃子亦赶了进来,见此光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余诚格就似放了一枚单响的冲天炮,声势惊人却无以为继。既发不出脾气,亦不能评什
么理,这样子装死相给人看,无非落个笑柄,未免窝囊。想到这里,觉得片刻不可留,一骨
碌爬了起来,抢起帽子往头上一套,一溜歪斜地冲了出去。
 
谁知掀开帘子,便跟人撞了个满怀。原来立山疑心余诚格摔茶碗是跟他发脾气,正走到
门边,拿耳朵贴在板壁上听,防不到余诚格会冲了出来,真是冤家路狭了。
当时还是立山机警,“我知道你老哥在这里!”他说,“特地过来奉候。”
余诚格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直往外走,到了柜房前面,才想起该发发威,才能找回
面子,于是一路走,一路骂:
“好大胆子的东西!竟敢窝娼,大概不想过年了!”
掌柜的大吃一惊。余都老爷的苦头,虽未吃过,却曾听过,路过南城兵马司,跟所谓
“坊官”的兵马司正副指挥打句官腔:“宏兴店窝娼,你们怎么不管?”立刻便有极大的麻
烦。
好得余都老爷发脾气走了,立大人还在。掌柜赶到后面,一进赛金花的屋子,便向立山
跪下,口中说道:“求立大人保全,赏碗饭吃!”
“怎么回事?”
“余都老爷临上车发话,要叫坊官来封店,另外还要办罪。”
“办罪!”立山问道:“什么罪?”
掌柜的看了赛金花一眼,吞吞吐吐地答说:“反正总不是什么好听的罪名。”
这一说立山明白了,心里相当着急。宏兴店跟赛金花有麻烦,自己就脱不得身,除夕祭
祖只怕都要耽误了!
心里着急,口头却毫不在乎,“有我,你放心!”立山念头一转,想起一个人,顿时愁
怀大放,“套我的车,把余庄儿接来。”
掌柜的奉命唯谨,亲自跨辕,坐着立山的车去接余庄儿。归途中将立、余二人争风吃
醋,殃及池鱼的情事,约略说了一遍。余庄儿见是自己惹出来的祸,更怕连带受累,不敢不
用心,一路上默默盘算,打好了一个主意,所以到得宏兴店见立山时,神态相当从容。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他说,“不要紧!大不了晦气几百银子。”
“是啊!”赛金花插嘴,“老余这个年过不去,有人送他几百银子,只怕磕头都肯。”
“你也别看得那么容易。这班都老爷真叫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立山吩咐:
“取个红封套来!”
等取来笔砚红封套,立山亲笔写了“节敬”二字,然后又取一张四百两的银票,塞入封
袋,递了给余庄儿。
“老余住后孙公园安徽会馆,近得很,我去去就来。”
由杨梅竹斜街转樱桃斜街,快到尽头,折往正西,就是后孙公园。余诚格所住的安徽会
馆,余庄儿是来惯的,一下车便由夹弄走到底,只见院子里站了好些人,都是买卖人打扮,
左臂夹个布包,右手打个未点蜡烛的灯笼,是年三十预备彻夜讨帐的样子。
再往里看,廊沿上听差跟车伕相对发愣,一见余庄儿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听差努一努
嘴,又使个眼色,意思是余诚格在屋子里,可别声张!
余庄儿点点头,轻声问道:“一共该多少帐?”
“总有七八百。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能打发得了这批讨债鬼。”
“不要紧!你告诉他们回头准有。先去了别家再来,不肯走要坐等的,到门外去等,这
么挤在院子里不象样!”
听差知道来了救星,欣然应诺,自去铺排。余庄儿便上阶推门,由堂屋转往西间卧室,
向里望去,但见余诚格正伏案振笔,专心一致地不知在写些什么?
余庄儿悄悄掩到他背后,探头一看,白折子上写的是:“山东道监察御史臣余诚格跪
奏,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请立赐罢斥,恭折仰祈圣鉴事,窃查户部左侍郎,总管内
务大臣立山……。”
看到这里,他一伸手就把白折子抢到手里。余诚格大吃一惊,急急回头看时,只见余庄
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这是干吗呀!都是好朋友,你真的好意思参人家?”
余诚格定定神,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冷笑一声说道:“哼!你用不着来替人家做说
客。别样事能依你,这件事断断不依!好立山,王八蛋,我参定了他了!”说着跺一跺
脚,”一过了破五,我就递折子!”
余庄儿又笑了,“你老的火气真大!”他说,“大概心境不大好。”
“对!我的心境不好。债主临门,一来一大群,我的心境怎么好得了?”
“原来是为这个呀!”余庄儿走过去揭开白洋布窗帘,“你老倒看看。”
余诚格从纸糊窗子中间嵌着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里空宕宕地,只影俱无,不由得愣
住了。
“那,那些要帐的呢?”
“要帐的怕你余都老爷发脾气,全吓跑了!”余庄儿毫无表情地说。
这是所谓“阴损”,但余诚格不怒而喜,在余庄儿脸上拧了一把,随即往外就走。
“上那儿去?”余庄儿一把拉住他。
“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了!我来告诉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余诚格揿坐在原位,自己拖张凳子在对
面坐下,却不言语,只怔怔地瞅着他。
“你看什么?”余诚格摸着自己的脸问。
“余都老爷啊余都老爷,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们,凡事只讲呕气,不讲情理。人家倒是
一番好意,怕你过年过不去,知道你在宏兴店,特为亲自来送节敬。谁知道你狗咬吕洞宾,
不识好人心!”
“节敬”二字入耳,余诚格的眼睛一亮。不过,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话,如今又不知如
何?且等一等再说。
等的当然是节敬,余庄儿急于回去复了命,好回家过年,无心呕他,便将红封套取了出
来,一面递,一面说:“立四爷总算是够朋友的,特为叫我送了来。不过,余都老爷,如今
我倒有点儿顾虑,你老可别害我!”
“害你?”余诚格茫然不解,“怎么叫害你?”
“节敬四百两是我送来,是你亲收,没有第二个看见。你收是收了,过了破五,递折子
参人家,立四爷不会疑心你余都老爷不顾朋友的交情,只当我吞没了送你的节敬。那一来,
不是害了我?”
“笑话!”余诚格双手笼在袖中,意态悠闲地说,“我跟他的交情,就算他对不起我,
我好意思动他的手?”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很快地伸手出来,一把夺过一直提在余庄儿手
中的参立山的折稿,笑笑说道:“我也是坐困愁城,无聊,随便写着解闷的,你可别告诉
他!”
“我告诉他干什么?”余庄儿这时才将红封套交到他手里,站起身来说:“你打发要帐
的去吧!他们回头还会来,我可要回家了。”
“慢点!”余诚格踌躇了一下说,“立四总算够朋友,我亦该有点表示吧!你倒替我想
想看。”
“那好办,一过了破五,你在我那儿请他喝顿酒就是。”
“对,对!准定这么办。你先替我约一约他,初七晚上,在你那儿叙一叙。”
第二天便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元旦。余诚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主人宫里有差使,
不曾回家。余诚格留下一封柬帖,约立山正月初七在余庄儿的下处小酌。
到了那天,做主人的午饭以前就到了韩家潭余庄儿的下处,不道立山比他到得还早,正
在堂屋中做庄推牌九。一见余诚格,放下卷了起来的雪白纺绸的袖头,拱拱手说:“恭喜!
恭喜!”
“恭喜!恭喜!”余诚格说:“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
“我知道,失迎。”
“有话回头再说!”站在左上角替庄家“开配”的余庄儿推一推下门的一个孩子,“起
来!让余老爷坐。”
余诚格亦好此道,欣然落坐,看一看台面说:“怎么?还用筹码?”
“筹码是立四爷发的,白送,每人十两银子,赢了照兑,输了怨自己运气不好。哄孩子
的玩意!”
“那我呢?”
“你要是小……,”立山本来想开玩笑,说“你要是小兔子,也给十两。”话到口边,
想起过年第一次见面,出此恶谑,大非所宜,因而改口说道:“你要是小孩子,我当然也给
十两。
不过,老余,你不好意思吧?”
“只要赢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罢、罢,我不要你的十两银子,可也不赌筹码?
‘春天不问路’,我就赌这么一下!”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票子,往面前一摆。
“老余!我劝你押上门,上门活!”
“不见得!怎么叫‘活抽’呢?”
“你不信,我跟你另外赌。”
“好吧!你移上门,我再移下门。”
“好了!好了!”余庄儿急忙阻止,“就来回倒这么一下好了。不然帐算不清楚。”
余庄儿是为立山设想,因为明知余诚格罄其所有,都在桌子上,如果额外再赌,输了还
不是哈哈一笑,说一句“回头再算。”可是他如果赢了,立山却得照付,岂不太冤?
立山是有名的赌客,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另有打算,不便说破。当即撒出骰子
去,一个四一个五,是“九自手”,怕余庄儿手快会翻他的牌,赶紧拿第一副抢在手里。
翻开牌来,上门九点,天门八点。下门是余诚格抓牌,扣着一摸,两点一个地,心中便
是一喜,再一摸,泄了气,翻开一看是张红九,只有一点。
“你看,”余诚格心冷而嘴硬,“摆着是‘下活’的架子,偏说‘上活’!庄家要统赔
了。”
立山微笑不答,也象余诚格那样扣着摸点子,一张和牌,一张“板凳”,是个八点,赔
上门,吃下门。这一把,余诚格输了面前的注码,另外还要赔个双份。
这把牌出入很大,所以都好奇地盼望着庄家揭牌。尤其是余诚格,深悔鲁莽,面前的百
把银子,十之八九保不住了,只怕庄家翻出来的点子不大不小,吃了下门赔上门,如何得
了?想到这里,满心烦躁,将头上的一顶皮帽子往后一推,脑门上冒热气了。
立山却偏不翻牌,只说:“开配的,把余老爷的注码数一数!”
于是余庄儿将乱糟糟的一堆银票理齐,点一点数,共计九十八两银子。立山笑笑,把自
己的那两张推出去,稀哩哗啦一搅和,打开面前的护书,随便抽了一叠银票,扔向余庄儿。
这不用说是统赔。余庄儿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摆在下门,找回二两,同时交代:“统吃
统赔,移注码不赌输赢。”
“不错,不错!”余诚格喜出望外地说,“想不到庄家拿了副别十。”
余庄儿已经料透了,立山是有意如此,深怕余诚格不知情,特意点他一句:“我想是一
张人牌一个钉,人钉一正输你老的地九一。四爷,我猜得对不对?”
“差不多!”
这一问一答,余诚格当然明白了,钉子就在上门,配上长三成为钉长九,那里还有第二
张钉子?不过心里见情,不便明言,而再赌下去就没意思了!
“大家分红!”他取一张十两的银票,交给余庄儿,接着向立山说道:“先吃午饭吧!”
“我倒不饿。不过可以陪你喝酒,还有些话跟你说。”
听得他们这么说,余庄儿便叫收拾赌桌,在堂屋里摆饭,同时先请主客一人到他的“书
房”里去坐。
“豫甫,”余诚格问道,“你说有话跟我说?”
“不忙!”
余诚格已听出来,立山是有求于他,为了表示自己亦很懂交情,便以急人之急的神态说
道:“不!有什么事要我办,先告诉了我。办完正事,才能开怀畅饮。”
感于余诚格的诚意,立山便拖张骨牌凳坐近他身边说道:“提起也是笑话!为了口袋底
的绿云,澜公跟我较上劲了!他是大阿哥的胞叔,自觉身分已非昔比。我呢,实在不愿意找
麻烦。不过,亦不能不防。寿平,到那节骨眼儿上,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那还用说!”余诚格答道,“你说吧!该怎么替你卖力气?”
“言重、言重,感激不尽!”立山握着他的手臂说,“你听我招呼。到时候作兴要请你
动手参他一家伙,杀杀他的风景。”
“那容易!请吧,”余诚格说,“喝着酒再说。”
余诚格将抨击亲贵这件事,看得轻而易举,立山当然不便再往下谈。而且此时也不宜深
谈此事,喝着酒只谈犬马声色。
谈到宫里天天传戏,余诚格突然低声问道:“豫甫,开年以来,你见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见着?今儿还见来的。寿平,”立山反问一句:
“你怎么想出这么句话来问。必有缘故吧?”
“我是听了一件新闻,几百年不遇的奇闻。”
一听这话,余庄儿自然注意,连在一旁伺候的丫头小厮,也都走近来听。可是,余诚格
只翻着眼,不开口了。
“怎么回事?”立山问。
“这件奇闻,不好乱说。”
于是余庄儿立即起身,一面大声吆喝着:“去、去!都出去。躲远一点儿。”
“你不要紧!”余诚格一把拉住他。
等余庄儿坐下,闲人走远,余诚格才谈那件来自湖北的奇闻。
 
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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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去年十月间,正当“换皇上”的流言方盛之时,湖北蕲州的真慧寺,来了一位过路的
达官,行李不多,而有五名随从,皆是口操京音,举止沉稳,看上去与众不同。出面与知客
僧打交道的,自道姓梁,行二,他的伙伴叫他“梁二爷”,或“梁总管”,自然是其中的首
脑。
梁总管要求单住一个院落,最好自有门户出入。逗留的日子不定,但最多不会超过一个
月,先送香金五十两银子,临走时还会多给。至于他的主人姓甚名谁,居何官职?以及从何
处来,往何处去?一概不知。知客僧婉转叩问时,梁总管只答一句:“请你别多问!”
真慧寺是有名的禅林,在邻县黄梅得道的五祖,曾经卓锡于此。院宇宏敞,闲屋甚多,
知客僧看在五十两香金的份上,让梁总管自己挑地方,挑中的是最后的一个院落,有道门通
菜园,不经山门,便可出入。同时梁总管又声明,自己开伙,不忌荤腥。知客也许可了。
安顿下来以后,主人足不出户,甚至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都很少。知客僧有时借故去窥
探,只见堂屋正中方桌上供一个帽筒,上面覆一方锦袱,袱下隆然,不知是顶什么帽子。
随从的行止亦很谨密,每天上街的,只有一个买菜的厨子。偶尔梁总管也出门,骑一匹
鞍辔鲜明的枣骝马,神气得很。
这样过了五六天,知客僧越想越可疑,秘密到知州衙门去找熟识的刑房书办,立刻派了
很能干的差役来“下桩”侦察。厨子每天出门,亦有人跟踪,一天跟到菜场,厨子买肉要用
自己的秤,分量不符,跟肉案上吵了起来。就这时候,梁总管经过,下了马,从看热闹的人
群中挤身而入,一见厨子,举起马鞭就抽,一面抽,一面骂:“怎么告诉你来的?不准在外
生事!偏偏不听,真是可恨!”
厨子被打,不敢回嘴。打完了,还给梁总管请个安,方始提着菜篮,含羞带愧地匆匆而
去。
这些情形落入跟踪差役的眼中,自然立即转报。知州凌兆熊大为困惑,邀集幕友谈论其
事,谁都猜不透梁总管是何路数?其仆如此,其主当然更显得神秘莫测。不过有个看法是共
同一致的,此事决不可轻忽,而且要尽快了解真相。
于是,凌兆熊又请州判郭缙生来密议。决定先礼后兵,由郭缙生去看所谓“梁总管”,
当面问个明白。倘或言语支吾,随即动手抓人。
当下传唤捕头,点了十来个人,一律换着便衣,先在真慧寺的出入道路上守住,接着,
郭缙生到了真慧寺,传见知客僧,吩咐闲人回避。
“这梁总管,照你看是什么路道?”
“回二老爷的话,”知州跟知县一样,称大老爷,州判便是二老爷,知客僧答说,“看
样子来头不小。一口京腔,派头很大,有点象王府的家人。”
郭缙生心想,王府的家人就是护卫,官阶自从三品到从五品,至不济也戴蓝翎,相当于
六品武官。自己的官阶只从七品,虽说武不如文,但既然先礼后兵,不妨暂时委屈,便即吩
咐跟班持着名帖,请知客僧先容,去拜梁总管。
推进门去,梁总管正在院子里练拳,一见知客僧后面跟着人,便即收住势子,微带不悦
地说道:“嗨,你怎么把不相干的人带到这儿来?”
“梁总管,”知客僧陪笑说道,“本州州判郭二老爷来访。”
郭缙生的家人听他这一说,立刻抢上几步,先请个安,站起来,双手递上名帖。
“不敢当。”梁总管接过名帖看了一下,“我跟郭二老爷不认识啊!”
“敝上是本州的地方官,”跟班很机警地回答,“贵人过境,应该要来拜候。”
“太客气了!”梁总管一面穿着衣服,一面沉吟着,等穿好衣服,方始点点头说:“好
吧!既然来了,不能挡驾。请进来吧!”
候在门外的郭缙生,从从容容地踱了进来,不亢不卑地作了个揖。梁总管还了礼,也不
请他进屋,就站在院子里说道:
“郭二老爷大驾光临,一定有事,就请说吧!”
“喔,”郭缙生觉得有点尴尬,转念一想,这正是可以试探的时候,不必跟他客气,
“这里不是谈话所在,”他反客为主的伸一伸手,作个请客的姿势:“请!”
“请”字出口,自己的脚步已踏上台阶。梁总管急忙抢上前去,拦在门口说道:“郭二
老爷,你请在这儿坐!”接着,轻轻拍了两下手,随即有人端了两张椅子过来。
这下,郭缙生不能再擅自行动。不过,试探总算有得,这样不让他进屋,自然是有不能
让他人看的东西在内,莫非就是锦袱下面的那顶帽子?
迹象越来越诡秘,郭缙生也越发加了几分小心,“梁总管,”他很谦和地问,“台甫
是?”
“我叫梁殿臣。”
“贵上呢?尊姓?”
梁殿臣沉吟了一下,仿佛迫不得已似的回答:“姓杨。”
“不知道居何官职?从那里来?往那里去?”
“郭老爷,请包涵!”梁殿臣很吃力地,“我实在不能说。”
“喔!”郭缙生故意装作解人,“这样说,必是京里派出来查案的钦差!”
“对了!你不妨这么猜。”
“既是钦差,地方官有保护之责……。”
“不,不!多谢,多谢!”梁殿臣急忙摇手,“敝上只是路过,稍住几天,还得往别处
去。保护一节不敢当!跟郭老爷实说吧,敝上行踪有不能不隐秘的苦衷,请代为转告凌大老
爷,一切不必费心,只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承情不尽了!如果郭老爷能放松一步,将来
必有重重的补报。”说着,拱拱手起身,垂着手站在一边,是等着送客的样子。
郭缙生既不能赖着不走,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脸。心想,此来所见所闻,值得推敲之处
很多,亦总算不虚此行。姑息让一步,回衙门再说。
一回衙门,直趋签押房去见凌兆熊,他很注意地听郭缙生讲完,先道了劳,却不表示意
见,只命书僮取近几个月的“宫门抄”来,很仔细地翻检着,不知在查些什么?
郭缙生都快等得不耐烦了,凌兆熊方始开口,“这件事很怪,无可解释。钦差必是一二
品大员,从内阁学士到部院堂官,就没有一个三十岁的,而况钦差出京查办事件,必有上
谕,我仔细查了,就没有这样的上谕。”他停了一下又说,“三十岁的亲贵倒多得很。可
是,亲贵非奉特旨,不能出京,就出京也不过到关外或是到东西陵去恭代行礼,从来不到南
边来的。”
这番分析很精到,郭缙生不由得脱口说道:“照此看来,恐怕要出大案了!”
凌兆熊瞿然动容:“老兄何所见而云然?”他问。
“说不定是太监私自出京。”郭缙生说,“又一个安德海出现了。”
郭缙生是山东济宁州人,熟闻同治初年山东巡抚丁宝桢杀安德海的故事。很起劲地细说
当年。凌兆熊仔细听完,提出疑问:“当年是因为慈禧太后顾忌慈安太后跟恭王,所以只能
默许安德海出京,而且闹出事来不便庇护他。如今大权在握,爱怎么就怎么,何用顾忌?”
“不然!祖制究不可违。而且,我还疑心,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派这个太监出京的,
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凌兆熊大惑不解,“谁?”
“说不定是端王。”
“啊!啊!”凌兆熊深深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接着,面色一变,凝重而惴惴然地:“只怕真的会如老兄所说,要出大案了。”
于是,凌兆熊又请了幕友来商议。刑名师爷孙一振是绍兴人,好酒使气,极难相处,但
见多识广,装了一肚子稀奇古怪、莫可究诘的疑狱。听完郭缙生所谈的一切,骨碌碌地转着
眼睛,凌兆熊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他有见解要发的先兆。
“孙老夫子,必有高见?”
“见解没有,要讲两个故事。本朝有所谓‘四大疑案’,如今看来要变五大疑案了!”
凌兆熊两榜进士出身,朝章典故,亦颇熟悉。知道所谓“四大疑案”,本为清初的三大
疑案,一是太后下嫁;二是顺治出家;三是雍正夺嫡。后来所加的一件疑案,说法不一,有
的说高宗实为浙江海宁陈家的血胤;一说“天子出天花”的同治之死,病因暧昧,而宫闱事
秘,难索真相,足当疑案之称。但不论如何,所有的疑案,皆出于深宫,然则孙一振的意
思,莫非指正在谈的这件案子,亦牵涉到帝皇。
想到这里,不由得失声惊呼:“果然如此,可真是骇人听闻了!”
“不错!唯其骇人听闻,不宜延搁,以从速处置为妙。”
“老夫子!”郭缙生不耐烦了,“你不是说要讲两个故事?”
“缙生,你别忙,我会讲给你听。第一个,出在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南巡回銮,驻跸涿
州,忽然有个和尚带着个少年接驾,说那少年是履亲王的骨血……。”
履亲王即是皇四子永珹。他有个侧福晋,姓王,是汉人,一向得宠。王府传言,履亲王
另有个侧福晋,生子说是出痘而,其实乃为王氏所害。而这个和尚则指所携的少年,即是
传言王氏所害,实则流落民间的履亲王的亲生之子。
其事离奇,令人难信。但真相不明,和尚的功罪难定,高宗便交军机大臣会审。有个军
机章京上前将那少年掴了两掌,厉声问说:“你是那个村子里的野孩子,受人欺骗,敢做这
种灭门的荒唐事?”于是那孩子自供姓刘,是受了和尚的骗。结果和尚斩决,姓刘少年充军
伊犁。
“这就是所谓‘伪皇孙案’,伪皇孙充军到伊犁,后来又冒称皇孙,结果为伊犁将军松
筠所斩。”孙一振谈到这里,略停一下又说:“伪皇孙自己充军,又眼见和尚杀头,严刑峻
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辙,这事也就奇了!”
“老夫子的意思是,”郭缙生问道:“这个皇孙根本不伪?”
“谁知道?这就是所谓疑案。”孙一振说,“再有一个故事,出在康熙年间,就是朱三
太子一案。这一案,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圣祖杀的是如假包换的朱三太子!”
“呃,”郭缙生问道:“何以见得?”
“这是国初的一件大案。”凌兆熊也说,“我读过《东华录》,上有此案的记载。事情
发生在康熙四十几年,明朝已亡了六十年。案内的正犯是个七十老翁,仿佛还是个文弱的读
书人,要说他就是‘朱三太子’,似乎过于离奇,不是被诬,就是假冒。”
“东翁的成见太深。”孙一振率直答说,“既非被诬,更非假冒,不过稍微错了一点
点。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破京的时候,思宗先亲眼看皇后妃子自尽,又手斩昭仁公
主,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然后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灿、永王慈焕交付亲信太监,各人去
投奔各人的外家。父子诀别之际,思宗叮嘱三个儿子,国亡以后,混迹民间,要忘记自己是
皇子的身分,见了年纪长的,要叫爷爷,轻一点的称伯伯、叔叔。幸而不死,长大成人,要
为父母报仇。这样处置完了,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树上,自缢殉国。太子跟两王出宫以后,遭
遇不同。东翁所说《东华录》上所记的这件大案,别的都不错,所错的一点点是,误弟为
兄,那个‘七十老翁’是行四的永王慈焕,而非‘朱三太子’。这个故事要从山东东平州的
一个名叫李方远的谈起……。”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李方远到一个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同座有位客人,生得仪
表堂堂,吐属文雅,很令人注目。主人介绍此人说:“姓张,号潜斋,是浙江的名士。学问
渊博,写作兼优,而且精于音律,下得一手好棋,如今是本地张家的西席。”
张潜斋人很谦虚,一桌的人都应酬到,但对李方远格外亲热,殷殷接谈,颇有一见倾心
的模样。李方远亦觉得此人不俗,是个可交的朋友。
过了两天,张潜斋登门拜访,送了一把他手写的诗扇,果然写作兼优。就此正式订交,
常有笔墨文字的应酬。这样过了半年有余,一天张潜斋跟他说:“我要回南边去一趟,大概
两个月就可以回来,特来辞行,还有一件事奉托。家有数口,柴米由东家供给,不过每个月
要一千铜钱买菜,不能不乞援于知己。”
“那是小事,”李方远答说:“请放心,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
原说两月即回,结果去了半年犹未归来。李方远因为会试进京,动身之前关照家人,仍
旧按月接济张家。等他春闱及第归来,张潜斋已经携眷回南。如是不通音问有十年之久。
康熙三十五年,御驾亲征噶尔丹,李方远在大军所经的饶阳当知县,奉委兼署平山。军
需调发,日以继夜,忙得不可开交,而张潜斋翩然来访。李方远连跟他叙一叙契阔的工夫都
没有,送了一笔程仪,匆匆作别。
这一别又是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远已经辞官回里,张潜斋又来相访。这次
带来两个儿子,一个老大,一个老四。直道来意,说是江南连年水灾,米贵如金,不得已到
山东来投奔知交,希望李方远替他谋一个“馆地”。
所谓“馆地”,不是做幕友,便是教书,这都是隔年下“关书”聘定的,年近岁逼,来
谋馆地,岂非太晚?李方远想了一下,留他教几个童蒙的孙子。从此,张潜斋成了李家的西
席。
李家的孙子读《三字经》、《千字文》,所以张潜斋的儿子,亦可代父为师。而张潜斋
本人,则经常去看他以前的那个姓张的学生,每去总在十天左右。一次,李方远问他,何不
在张家多住些日子,张潜斋答说:“师弟之间,拘束很多,不便谈笑,不如在府上自由自
在。”李方远听他这话,越觉亲密。只是总觉得张潜斋的行迹不免神秘,而眉宇之间,别有
隐忧,几次想问,苦无机会,也就不去理他了。
第三年的初夏,午后无事,李方远与张潜斋正在书房里对局,棋下到一半,家人慌慌张
张地来报:县官带了无数的兵,将宅子团团围住,不知何事?
一听这话,张潜斋神色大变;李方远还来不及询问究竟,官兵差役已一拥而进,拿铁链
子一抖,套上脖子,拉了就走。
被捕的是李方远及张潜斋父子,一共四个人。
李方远茫然不明究竟,亦问不出丝毫真相,只知事态严重。因为县官亦只是奉命拿人,
抓到以后,问都不问,连夜起解,送到省城。这就表示,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抚能问。
问的果然是山东巡抚叫赵世显,两旁陪审的是藩、臬两司。除此以外,再无别人。先将
李方远带到后堂,等差役退去,赵世显才问:“你是做过饶阳知县,号叫方远的李朋来?”
“是。”
“你既然读书做官,应该知道法理,为什么窝藏朱某,图谋不轨?”
李方远大骇,“我家只知道读书,”他说,“连门外之事都不与闻,那里窝藏着什么姓
朱的?”
“你家的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他叫张用观,号潜斋,南方人。二十年前在张家教书认识的。前年十二月里来投我
家,教我几个孙子读书。如此而已!不知道有什么姓朱的。”
“此人在南方姓王,山东姓张。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方远重重地说,“丝毫不知。”
于是带上张潜斋来,赵世显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先朝的皇四子,名叫慈焕,原封永王。事到如今,不能不说实话了。”
“你何以会在浙江住家落籍?”
“这,说来话长了!”
据朱慈焕自己说,李自成破京之日,思宗先将他交付一个王姓太监,王太监卖主,拿他
献给李自成,李自成交付一个“杜将军”看管。及至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上一片石一仗,
李自成溃不成军,各自逃散,有个“毛将军”将他带到河南,弃马买牛,下乡种田,有一年
多的工夫。其时朱慈焕是十三岁。
尽管凌兆熊与孙一振,稽考史事,互相印证,谈得相当起劲,而郭缙生却不感兴趣,他
关心的是眼前的案子,“老夫子,”他问,“谈了半天与目前这桩疑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问,将凌兆熊的思绪,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来。
“是啊!”他说,“老夫子讲这两个故事的意思,莫非是说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
可能亦大有来历?”
孙一振点点头,答了一句成语:“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慢来,慢来!”郭缙生急着有话说,“我也疑心是有来头的人物。不过,细想一想,
不是!王公亲贵,不准私自出京,果然私自出京,请问又为的是什么?如今不是雍正年间。”
“也不见得是王公。”
“不是王公,难道还是皇帝?”
孙一振不答,亦无表情,凌兆熊却大吃一惊!“不会吧?”
他张口结舌地说,“有这样的事,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东翁,我亦并无成见。不过,此事是东翁祸福关头,切不可掉以轻心。这年把以来,
常有传说,皇上几次从瀛台逃了出来,又被截了回去;又说,有个英国人李提摩太,跟康有
为、梁启超师弟有联络,打算借使馆庇护,将皇上接到南方来另立朝廷;又说,北道上赫赫
有名的大刀王五,受谭嗣同的重托,要救皇上。”孙一振略停一下又说,“道听途说之事或
者不足信,不过中西报章的记事,都说皇上明明没有病,偏偏宫里每天宣布药方。这种怪
事,又怎么解释?”
“是,是!老夫子分析得很透彻,看起来倒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总而言之,不论真假,都要设法弄得清清楚楚,如果证明是假
冒,处置得当,东翁过班升知府,是指顾间事。”孙一振又说,“我刚才谈过的乾隆伪皇孙
案,此人充军到了伊犁,居然又大事招摇,那时松文清当伊犁将军,手腕明快,抓了来先斩
后奏,因此受知于仁宗,没有几年就入阁拜相了。东翁亦该放些魄力出来,果然能证明此人
心怀不轨,置之于狱,亦就象当年丁文诚杀安德海一样,既享大名,又蒙大利。”
这一番话,说得凌兆熊雄心大起,跃跃欲试地说:“老夫子,魄力我有!即时动手都可
以,只等老夫子指点,应该怎么下手?”
孙一振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不宜操之过急!第一步不妨先抓个人来问一问看,
第二步应该密禀上头,请示办法。”
“好!就这么办!”
于是,第二天等梁殿臣手下的厨子上市买菜,有个人借故生衅,与厨子发生殴斗,接着
将他扭到县衙门里。孙一振即时在花厅中审问,只带被告上来,亦不问斗殴之事,只问他的
来历。
“你叫什么名字?那里人?”
“小的叫王利成。”厨子答说,“山东济宁州人。”
“你干什么行当?”
“小的学的是厨子的手艺。”
“是在饭馆里做厨子,”凌兆熊明知故问,“还是在那个宅门里做厨子。”
“是,是跟一位老爷。”
“你家主人姓什么?”
“小的不知道。”
“混帐!”凌兆熊喝道,“那有连主人的姓都不知道的厨子。”
“实在是不知道,小的不敢撒谎。小的只归一个姓梁的管,小的也问过,主人家贵姓?
梁总管叫我莫问,只听他的指挥就是。”
“喔!”孙一振又问:“那么,你又是怎么遇见梁总管的呢?”
“是在徐州遇见的。小的本来……”
据王利成答供:他本在徐州一个武官家做厨子,武官殁于任上,家眷北归,下人遣散。
王利成便投荐头行去觅生意。有天有个一口京片子的人来荐头行,说要找个会做北方口味的
厨子,结果选中了王利成。那个人就是梁总管。
“以后呢?梁总管带你到什么地方?”
“带到一座道观,住了三天就走了。”
“雇你当厨子,莫非也不让你见主人?”
“是!”王利成答说,“我说要见见老爷,梁总管说不用见。又问老爷的姓,梁总管就
答我那几句话。又一再告诉小的,在外面不可以胡言乱语,也别惹事生非,无事不准出门。”
“你居然都听他的?”
“小的是看钱的份上。一个月的工钱五两银子,先给了半年三十两。”王利成说,“梁
总管很霸道,小的如果不是贪图他工钱多,早就不干了。”
凌兆熊想了一下又问:“你见过你主人没有?”
“自然见过。”
“怎么个样子?”
“三十出头,很瘦,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也不爱讲话。一到了那里,就关在自己屋子
里,不知干些什么?”
“也没有跟你说过话?”
“从没有。”
“你做几个人的饭?”
“做七个人的饭。”
“你家主人吃饭是单开,还是跟大家一起吃?”
“自然是单开。”王利成答说,“都开到他屋子里吃。”
“吃些什么?”
“不一定。都是些普通菜,只不大爱吃鱼。”
“嗯,嗯!”凌兆熊有些问不下去了,想了一会只好这样问他,“你觉得你主人家的饮
食起居,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这倒不大看得出来。”王利成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上午十
点钟就开午饭,下午四点钟开晚饭。都比平常人家来得早。”
“另外呢?”凌兆熊和颜悦色地,“你倒再想想看,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
方。”
“倒想不出。”
“慢慢想,慢慢想!总想得出一点来。”
王利成果然就偏着头想,眼睛眨了半天,突然说道:“我家主人怕打雷。”
“怕打雷?”凌兆熊问,“怎么个怕法?”
“小的没有看见。有一天,记得是在安徽寿州,黄昏时分下大雨、打雷,梁总管几个都
奔进去了。事后,才听他们说起,主人家怕雷声,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边守着。不然,就会
吓出病来。”
这番答语,使凌兆熊相当满意,但亦仅如此而已,再问不出别的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打了人,我也不办你的罪。你回去不必多
说。”
“是!谢谢大老爷。”王利成磕了个头,退出花厅,轻轻松松地走了。
凌兆熊却大为紧张,回到签押房,立刻请了郭缙生与孙一振来叙话,他头一句就说:
“只怕是皇上从瀛台逃出来了!”
郭缙生惊得跳了起来,大声嚷道,“有这样的事?”
“轻点,轻点!缙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说,“这里有两点证据,第一,宫里的规
矩,上午十点准吃饭,名为‘传午膳’,晚上是下午四点钟传膳。膳后,宫门就下钥了。第
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训政的时候,亲口跟王公大臣说过的。这件事知道
的人很不少,决不假!”
郭缙生愣住了,孙一振却很深沉,也不作声。签押房里一时肃静无声,似乎连根针掉在
地上都听得见。
 
“东翁,”终于是孙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
可信。归总一句话,这件案子非在蕲州办不可!”
“此话怎讲?”
“在蕲州办,有福有祸;推出蕲州,有害无益。为啥呢?”孙一振自问自答地说:“这
样的案子,这里不发作,总有地方要发作。如果在蕲州信宿即行,固然没有啥关系,如今是
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来报,亦曾派人查过,结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蕲州了事。请问东
翁,如果你是上官,心里会怎么想?”
这说得很明白了,“不错,不错!”凌兆熊深深点头,“上面不会体谅属下不敢惹这大
麻烦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禀报,有亏职守。”
“着啊!就是这话。”孙一振说,“要办了,只要处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总是东翁
的劳绩。说起来,实在是有益无害。”
“话是不错!”郭缙生插嘴,“不知道‘处置得宜’四个字,又谈何容易?”
“也没有什么,”凌兆熊说,“第一,要多派人,明为保护,暗作监视;第二,我今天
就到黄州去一趟,面见魁太尊,看他有什么主意,这里就偏劳缙生兄跟孙老夫子了。”
于是草草整装,凌兆熊当天就专程到黄州府治的黄冈,去见知府魁麟请示。郭缙生亦不
敢怠慢,与孙一振商量决定,派出知州用来捕盗的亲兵,换着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围“立
桩”监视,同时布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达知州衙门。郭缙生本来另有公馆,这天特为搬到
知州衙门西花厅去住,以便应变。
这样如临大敌地戒备了一昼夜,幸喜平静无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从黄冈赶了回
来,告诉郭缙生说:“魁太尊也觉得很可疑。不过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
明以前,不宜涉于张皇,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跟那个怕打雷的主儿照个面。见了是怎么个
情形,尽快通知他。我想这话也不错。如今且商量,怎么样去打个照面?”
“打照面容易!”孙一振说:“东翁备帖子去拜访,如果不见,硬闯进去也没有什么。
不过先要想好,见了面,持何态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对!假的抓,真的还不能当他是真的,且先稳住,再作商量。这都好办,就怕不真不
假,依旧分辨不出,那就难了。”凌兆熊又说,“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谁也没有见过,假
冒或许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对之类。真的就很难看得出,凭什么当他是皇上?”
“其实,应该魁太尊来认。”郭缙生说,“他是旗人,总见过皇上。”
“不行!”凌兆熊说,“我问过了,他也没有见过。”
“那么,难道整个湖北省,就没有人觐识过天颜?”
“那是第二步的话。”孙一振说,“这件疑案是个奇闻,没有先例可援,萝卜吃一截剥
一截,只有到时候再说。”
这是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接着商量凌兆熊亲访真慧寺的细节。郭缙生主张凌兆熊托故到
那里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里再命知客僧进去通报。官服不妨带着,以备万一之需。
凌兆熊与孙一振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因为鸣锣喝道而去,过于宣扬,会引起许多很不
妥当的流言,所关不细。

※ ※ ※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顶小轿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经接到通知,将他迎入
方丈住室,请示何时进去通报?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去。”
“不!请稍坐。”先在那里守候照料的郭缙生说,“我跟知客先进去,跟那姓梁的说明
白了,再来奉请。”
凌兆熊觉得这样做法也可以,点点头又坐了下来。一杯茶没有喝完,只见知客僧急步而
来,很兴奋地说:“请大人随我来。梁总管跟他家主人回过了,请大人进去谈谈。喔!顺便
跟大人回:梁总管的主人姓杨。”
“姓杨?”凌兆熊失声说道,“是汉人!”
知客僧自然不会了解他的别有会心的诧异,只伛着腰将他领到后面,在院门外面回报一
声:“凌大老爷到!”
于是候在院子里的梁总管,很快地迎上来说:“不想惊动了凌大老爷!”
“尊驾是?”凌兆熊故意这样问。
“敝姓梁。”
“这位就是梁总管。”知客僧补了一句。
“原来尊驾就是梁总管。”凌兆熊说,“想来是替你主人家,总持家务?”
“正是!”梁总管有些失笑的神气,“大家都这么叫,倒象是个什么煊赫的衔头似的,
倒教凌大老爷见笑了!”
“岂敢,岂敢!我是特意来拜访贵上的。烦你通报。”
“是!敝上本来不见客,凌大老爷是地方官,说个粗俗比方,好比当方土地,不能不尊
着一点儿。你老请里面坐,我马上跟敝上去回。”
这一次梁总管很大方,将堂屋的门开直了请凌兆熊入内。没有见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
的方桌上,并无供着的帽筒,更无用锦袱覆着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来了。凌兆熊自感失
望,但亦有所得,这至少证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威,足以令人忌惮。
有此了解,他觉得不必过于谦下,所以一进门便往客位上一坐。随即有人来献茶,端茶
盘的一个人,捧茶的又是一个人,动作细微而敏捷,让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观其仆而知其
主,看来这姓杨的,倒不象没有来历的人。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有人自外高掀门帘,凌兆熊急忙定睛细看,出来的那个人,约莫三
十出头,浓眉深目,脸色苍白,戴一顶青缎小帽,身穿宝蓝贡缎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
襟的坎肩。举止异常沉稳,稳得近乎迟滞了。
“爷!”跟在后面的梁总管,闪出来引导,“请这面坐。”等他旁若无人地坐定,梁总
管又说:“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爷。”
姓杨的点点头,抬眼注视,凌兆熊忽然有些发慌,急切间要找句话说,才能掩饰窘态,
便不暇思索地问:“贵姓是杨?”
“姓杨。”声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杨国麟。”
经此两句短语的折冲,凌兆熊的心定了些,便即从容说道:“说起来很冒昧,只为人言
藉藉,都说真慧寺有位客人,与众不同,所以特意来拜访,请多指教。”
“喔!”杨国麟点点头,“凌大老爷想问点儿什么?”
“足下从那里来?”
“从北边南来。”
“京里?”
“对了!从京里来。”
“足下在那个衙门恭喜?”
杨国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话。转脸问道:“什么?”
“是问,爷在那个衙门,”梁殿臣轻轻地又加一句:“内务府。”
“在内务府。”杨国麟照本宣科地说。
这作伪的痕迹就很明显了!岂有个连自己在那个衙门当差都不知道,而需要下人来提示
的道理?不过,凌兆熊心想,此人年纪轻,又是汉姓,亮出来的幌子不过内务府,看起来没
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会到此,更觉得不必太客气,索性话锋紧一紧,且逼出他的真相来,再
作道理。
于是他说:“在内务府,不会是堂官吧?”
“不是堂官。”
“是什么呢?”
杨国麟听得这话,似有窘迫不悦之色,答语也就变得带些负气的意味了,“就算司官
吧!”
“那么,这趟出京,是不是有差使?”
“对了!有差使。”
“什么差使?”
‘那!”杨国麟扬起了验,“那可不能告诉你。”
由于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凌兆熊倒有些顾忌了,换句话问:“足下在内务府管什
么?”
“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管。”
这口气好大!凌兆熊又困惑了,“那么,”他只好再换句话问:“足下出京,预备到那
里?”
“反正往南走吧!”
“往南一直可以到广东。”
“广东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吗?”
凌兆熊语塞。宾主之间,有片刻的僵持,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凌大老爷,”他
说,“你请回衙门去吧!”
凌兆熊心想,这是下逐客令了!堂堂地方官,在自己管辖的地方,让一个不明来路的人
撵了出来,这要传出去,面子不都丢完了?
这一念之间,逼得他不能不强硬了,“不劳你费心!”他冷笑着说,“你名为总管,到
底是什么总管?看家的下人可称总管,总管内务府大臣也是总管!这种影射招摇的勾当,在
我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你们出京公干,当然带得有公事,拿出来瞧瞧。”
这番话咄咄逼人,着实锋利,但杨梁主仆二人却相视而笑,仿佛遇见一件很滑稽的事似
的。这样的表情,大出凌兆熊意外,不由得就愣住了。
“凌大老爷,也不怪你!”梁殿臣说,“公事可是不能给你看。河水不犯井水,我们经
过这里,没有要地方办差,也没有人敢在外面招摇。有天厨子在肉案子上闹事,我还抽了他
一顿马鞭子。凌大老爷,你眼不见为净,等我们爷一走,事情不就过去了吗?何必苦苦相
逼,非搞得大家动真的不可?”
“动真的”是什么?什么是“真的”?凌兆熊不能不考虑,同时也觉得梁殿臣那几句话
相当厉害,除非板起脸来打官腔,否则,评理未必评得过他。
事到如今,贵乎见机。凌兆熊拿他的话想了一遍,找到一个题目可以接口,“好吧!”
他说,“那么,你们那一天走呢?”
“这可不一定。”杨国麟又开口了,“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我那里都可以去,那里都
可以住。”
“爷!”梁殿臣低声下气地凑到他面前说,“也别让人家为难,看这样子,再住五六天
也就差不多了!”
“好!”杨国麟看着凌兆熊说:“再住五六天。”
“以六天为度。”凌兆熊站起身来,扬着脸说:“我是一番好意。无奈世上好人难做,
敬酒不吃,那可没有法子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郭缙生候在外面,两人对看了一眼,都不肯出声,一直离
了真慧寺,回到衙门,方始交谈。
“你都听见了?”凌兆熊问。
“是的。”
“那,你看怎么样?”
“很难说。”郭缙生问道:“如说冒充王公贵人,可又为了什么呢?而且地方正印官出
场了,要冒充不正该这个时候装腔作势假冒吗?”
“装腔作势”四字提醒了凌兆熊。他一直觉得杨、梁二人有点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什么
地方不对劲,现在可明白了!“对了!缙生兄,你这‘装腔作势’四个字,用得太好了!”
凌兆熊突然下了决心,“没有错!我看是冒充。非断然处置不可。”
这一回答,使得郭缙生大吃一惊,他发觉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两极端。若说断然处
置,事情可能会搞得不可收拾。
想了想,不便直接拦阻,只好间接表示异议。
“堂翁!”他问,“若说冒充,是冒充什么?冒充内务府司官?这似乎犯不上吧?”
“谁知道他犯得上,犯不上?我们看一个内务府司官,没有什么了不起,在商人眼里,
尤其是跟内务府有大买卖往来的商人,那还得了。”
“我看不象,不象是冒充内务府司官。”
“莫非真的如孙老夫子所说的,冒充皇上?那是决不会有的事。”凌兆熊又说,“退一
万步而言,就算是真的皇上,我已经登门拜访,客客气气地请教过了,谁让他们真人不露
相?不知者不罪,我也没有什么罪名好担的!这,当然是说笑话,决不会有的事。缙生兄,
事不宜迟,明天就抓。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挑。”
“堂翁此言差矣!祸福相共。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我遵办就是。”
于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亲兵,由郭缙生亲自率领,到得真慧寺,驱散了闲人,将杨国麟
所住的那个院子,团团包围。然后,郭缙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说是请到州官衙门叙话。杨
家上上下下,都很镇静,一言不发地都聚集在院子里。只梁殿臣问了一句:“是上绑呢?还
是上手铐?”
护送到知州衙门,格外优待,不下监狱而软禁在后花园的空屋中。凌兆熊少不得还要问
一问,为了缜密起见,特意将杨国麟带到签押房,自不必下跪,但也没有座位,是让他站着
说话。
“杨国麟,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下一人!”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靠里面的门帘一掀,孙一振大踏步走了出来,自作主张地吩咐值
签押房的听差:“叫人来!把他好好带回去。”
“老夫子……。”
“啊!啊!”孙一振急忙使个眼色,拦住了凌兆熊。等带走杨国麟,屋子里只剩下凌兆
熊与郭缙生两个人时,他方始低声说道:“东翁,不能问了!‘天下一人’什么人?不是孤
家寡人的皇上吗?不论是真是假,倘或市面上有这么一句流言:凌大老爷审皇帝!东翁倒想
想看,这句话吃得消不?”
“是!是!”凌兆熊惊出一身冷汗,“倘有这样一句流言,可以惹来杀身之祸。老夫
子,擒虎容易纵虎难,我这件事做得鲁莽了。”
“这也不去说它了。”郭缙生也有些不安,“如今只请教老夫子,计将安出?”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连夜往上报。”
呈报的公事,颇难措词,因为黄州知府魁麟原来的指示是,先查报真相,再作处理。如
今真相未明,先行逮捕,不符指示,得有一个说法。彼此研究下来,只有一个说法最妥当,
说杨国麟、梁殿臣主仆,行踪诡秘,颇为招摇,以致蕲州流言极盛,深恐不逞之徒,借故生
事,治安堪虞,所以将杨国麟等人暂行收管。最后又说:此人语言狂悖,自谓“天下一
人”。知州官卑职小,不敢深问,唯有谨慎监护,静候发落。
“公事是可以过得去了。”孙一振说,“不过这不是动笔头的事,最好请东翁再辛苦一
趟。”
“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凌兆熊无可奈何地说:
“我就再走一趟黄冈。”

※ ※ ※

“老哥,”魁麟面无表情地,“你搅了个马蜂窝,怕连我都要焦头烂额。”
“府尊这话,让兆熊无地自容。”凌兆熊答说,“不过,州里绝没有贻祸上台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就事论事。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咱们俩一起进省,看
上头怎么说法?”
于是魁麟与凌兆熊连夜动身,赶到武昌,先见藩司善联。听完报告,大为惊诧,“有这
样的事?”他说,“光天化日之下,冒充皇上,不发疯了吗?”
“是!”魁麟躬身问道:“大人说是冒充,我们是不是就禀承大人的意思,拿杨国麟当
冒充的办?”
“不!不!不!”善联急忙摇手,“我可没有这么说。冒充不冒充,要认明了才能下断
语。”
魁麟是故意“将”他一“军”。因为彼此旗人,所知较深,善联为人圆滑,不大肯替属
下担责任,魁麟深恐他觉得事情棘手,拖延不决,未免受累。这样一逼,善联就不能不有句
实实在在的话交代。
“说实话,这件案子出在别省还好办,出在湖北不好办。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必细说。
如今先请两位老哥回公馆,我立刻上院,先跟于中丞去商量,看是如何说法?回头再请两位
老哥过来面谈。”
“是!”魁麟试探着问:“这件事恐怕还要请示香帅吧?”
“我看,不能不告诉他。”善联又说,“香帅的‘起居无节,号令不时’是天下闻名
的,如果非请示他不可,那就要看两位的运气了!也许今天晚上就有结果,也许三天五天见
不着面。”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够了结的!人犯迟早要解省,
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请兆熊兄马上赶回去带人来。如何?”
善联沉吟了一下答说:“这样也好!香帅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声要提人,马上就
要,不如早早伺候为妙。不过,案涉刑名,得问问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听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联随即更衣传轿“上院”。督抚衙门简称为“院”,湖北督抚
同城,但在统辖上,藩司为巡抚的直属部下,所以善联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抚衙门。
湖北巡抚本来是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戊戌政变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抚一缺裁撤,
谭继洵不必等他儿子身罹大辟,便已丢官。及至太后训政,一切复旧,湖北复设巡抚,谭继
洵当然不会复任,朝命由安徽藩司于荫霖升任。
于荫霖是极少数生长在关外,而不隶旗籍,又做大官的汉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厅人,
翰林出身。那时的翰林院掌院是守旧派的领袖大学士倭仁,于荫霖相从问学,颇得赏识。不
过,于荫霖倒不是启秀那样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种神既全离,貌亦不合的假道学。从光绪
八年外放湖北荆宜施道以后,久任外官,凡所施为,孜孜以为民兴利除弊,振兴文教为急
务,略有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陆陇其的意味。
于荫霖的擢任方面,原出于张之洞的保荐。张之洞跟他在广东便共过事,相知有素,但
在湖北却不大投机,因为张之洞赞成行新政。当戊戌政变之际,亏得见机得早,做了一篇文
章,题名《劝学篇》,暗斥康有为的学说为“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新旧之间,虽持调停
的态度,但特拈“知本”一义,以为“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这
话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亦不得罪顽固守旧王公大臣,因而得在皇帝被幽、帝师被逐、朝士
被斩的这场政海大波澜中,得免卷入漩涡。
 
祸虽得免,张之洞对新政仍未忘情。而于荫霖颇不以为然,因而又落入历来“督抚同
城”势不可免的故辙,明争暗斗,格格不入。只是于荫霖对整顿税收,勤理民事,颇有绩
效,再则顾念旧时的情谊,所以张之洞还能容忍得下,保持一个虽有裂痕,勉可弥补的局面。
当然,于荫霖亦能守住分际,遇到需要让总督知道或者请示的事情,绝不会擅专,所以
一听善联告知其事,随即表示:“这非得先告诉香帅不可!咱们一起上南城。”
武昌城内以一道蛇山,分隔南北,所谓“南城”,是指在山南的总督衙门。时将入暮,
坐轿翻山,天黑才到,却扑了个空,张之洞在蛇山的“抱冰堂”张灯夜宴,与幕府中的名士
在分韵赋诗。
“也快回来了。”总督衙门的戈什哈劝于荫霖说:“大人不妨烤烤火,等一会。”
“烤火倒不必,得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是,是!”戈什哈说,“请两位大人西花厅坐,我关照小厨房备饭。”
张之洞用钱如泥沙,兼以起居无节,往往半夜里吃晚饭,所以小厨房不但从无封炉的时
候,昼夜亦总有人值班,而况正是开饭的时刻,肴馔现成,端出来就是。
吃到一半,外面有了响动,伺候花厅的听差来报:“大帅回衙门了!”
一句话不曾完,张之洞到了,光头不戴帽,穿一件枣儿红摹本缎的狐皮袍,大襟上一大
块油渍,袖口卷着,小褂子脏得看不出是白布还是灰布,花白胡子毛毵毵地一直连结着耳后
的发根,乱糟糟一大片。这位总督不修边幅,脱略形迹是出了名的。于荫霖与善联见惯,只
站起身来,各自蹲一蹲身子,算是请安。
“别客气,别客气!”张之洞也不还礼,一直冲到饭桌边站住,匆匆一看,随即回身问
道:“江苏聂大人送的醉蟹呢?
怎么不拿来待客。”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已经吃饱了。大帅,”于荫霖对公事很认真,深怕张之洞一聊
开闲天,滔滔不绝,无法打断,因而连饭都顾不得吃,要抢在前面跟他谈正事,“蕲州有件
奇案,说起来令人难信。”
听说是奇案,张之洞大感兴趣,“怎么奇法?”他就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这件奇案,还得密陈。”
“喔!”张之洞的笑容收敛了。
“到我书房里谈去。”
移座书房,重设杯盘。张之洞衔杯静听善联说完,看着于荫霖,要听他的意见。
“京里谣言很多,令人不忍卒听。此事无论为真为假,总是国家的不幸,处置不善,足
以动摇国本。”于荫霖说,“如今最难的,是无法判断真假。”
张之洞深深点头,“君父有难,难为臣子。”他说,“稽诸往史,尚无先例,我倒不知
道怎么处置了!”
于荫霖与善联都觉得诧异。明明真假无法判断,而张之洞竟一口认定了杨国麟就是当今
皇帝!不知他何所据而云然?“大帅,”于荫霖忍不住开口,“如今第一急要之事是辨真
假。”
“当然,当然!不过,我想不出来谁能分辨?我从光绪十年出京到广东以后,没有进过
京,面过圣。事隔一十五年,龙颜已变,咫尺茫然。”张之洞问:“你呢?”
“我是光绪二十年召见过。可是,殿庭深远,天颜模糊。而况,一直跪在那里不敢瞻
视。只隐隐约约觉得御容清瘦而已。”
“对了!湖北大小官员,恐怕找不出一个能确辨御容的人。除了军机,以及南书房,上
书房,内务府等等内廷行走人员以外,京中大僚,说不出皇上面貌的人也很多。是故,欲辨
真假而后作处置,恐怕要误事。”
“然则,应该如何处置,请大帅明示。”于荫霖说,“黄州府、蕲州知州,如今都在逆
旅待命,焦灼之至。”
“我知道。”张之洞指新端上来的一盘醉蟹说,“来,不坏。”
他一面说,一面抓起一只醉蟹,一掰两半,放入口中大嚼,黄白蟹膏,沾得花白胡子上
淋淋漓漓,狼藉不堪。等听差绞上热手巾来,他已经用手背抹过嘴了。
“武昌出鱼,论到蟹,不能不推江南独步。不过,我还是喜欢武昌。”
于荫霖与善联,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闲话,不过自我解嘲之意却是很明
显的。甲午战起,朝命派两江总督刘坤一领兵防守山海关,由张之洞移镇长江下游。不久,
刘坤一回任,张之洞仍归本任。两江膏腴,浅尝而止。中怀或不免怏怏,说“还是喜欢武
昌”,未见得言出于衷。
张之洞的功名心热,在这一段闲话,又得一证明。于荫霖心想,对于眼前这件案子,总
督想法可能与旁人不同。在旁人是认为一桩棘手之事,唯求免祸,而在他,可能看成是个机
会,运用入妙,可以造成他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由此入阁拜相,晚年还有一步大运。
于荫霖的猜度虽不中亦不远。张之洞确是认此为一个机会,无论真假,杨国麟皆为可居
的奇货。不过,眼前还谈不到作任何明确的处置,唯有静以观变,才是可进可退的上策。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这是件怪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至于到头来是何结果,谁
也不敢断言。为今之计,第一,决不可张扬,搞出许多谣言,徒滋纷扰;第二,是真是假,
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要到京里去求证。如果贵上好好在京,那时再严刑究办,也还不
迟。”
“是!”于荫霖问道:“那些人请大帅先作发落。蕲州知州已有表示,担不起这个重
担。强人所难,出了事很难弥缝。”
“这好办。”张之洞说:“交武昌府首县秘密看管。”
一件疑难奇案,暂时有了结果。凌兆熊接到指示,赶回蕲州,将杨国麟、梁殿臣主仆七
人,是由水路解到武昌,泊舟江边,自己先上岸去拜访首县。
一府数县,知县与知府同城,称为“附郭”,亦就是“首县”,俨然为一府诸县中的首
脑,首县而在省城,更等于全省州县的首脑,上司太多,个个都要应付,是极难当的一个缺
分。因此,官场中有几句歌谣:“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
附郭省城。”但是,会作官的,又巴不得当首县,因为大展长才,广结善缘,仕途上路路皆
通,自然容易得意。同时,上官选派附郭省城,或者冲要之途,经常为达官车马所经的首
县,亦必挑那手腕灵活、脾气圆融的人去当,否则就会在无形中得罪人,迁怒到一省的长
官,决不是一件可视作等闲之事。
武昌府的首县是江夏县,县官叫陈夔麟,是陈夔龙的胞弟。才具虽不及乃兄,而脾气随
和,谨慎而又圆通,弟兄俩却是一样的。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两榜出身,科名比凌兆熊晚,
所以接见之际,口口声声称“前辈”,毫无留难地接收了这批身分特异的“人犯”。
名为“看管”,当然也是在狱中安置。县里管监狱的是未入流的“典史”,俗称“四老
爷”,因为知县称“大老爷”,排下来县丞、巡检,典史的职位列为第四。江夏县的这位
“四老爷”名叫高鹤鸣,河南禹州人,早就奉到“堂谕”,这个杨国麟是龙是蛇不分明,好
好替他找一处潜居之地,所以“高四老爷”亲自督同狱卒将狱神庙收拾出来,作为“看管”
的地方。
等人犯解到,“高四老爷”大吃一惊,当时不便说破,只是亲自引导,将杨国麟领到狱
神庙,很敷衍了一阵。又关照狱卒尊称杨国麟为“杨爷”,管梁殿臣叫“梁二爷”,都不准
直呼其名。
安顿既罢,一直到上房要见“大老爷”。陈夔麟只当他来复命,不过“报闻”而已,所
以派听差出来说道:“上头知道了。高四老爷请回去吧!”
“不,不!管家,我有机密大事,一定要面禀大老爷。”
陈夔麟心中一动,立刻邀到签押房,还将房门关上,方始跟高鹤鸣叙话。
“这杨国麟,”高鹤鸣放低了声音说:“卑职认得他,实实在在是个贵人。”
陈夔麟听人说过,这位“四老爷”为人迷迷糊糊,所以听得这话,不由得失笑了,语涉
讥讽地答说:“原来老兄也认得贵人!”
“真的!一点不假。那年卑职到京里验看的时候,见过他!”
接着,高鹤鸣便讲他跟杨国麟见面的经过。
原来典史虽是个不上品的佐杂微官,但补缺以前,亦须进京,先去吏部注册,名为“投
供”,然后依照次序拣选。选官的花样甚多,分单双月,单月接单月,双月接双月,正月选
不上,便得三月里再选,又有各种班次,有除、有补、有转、有改、有升、有调,名虽各不
相混,而有门路的亦可通融。总而言之,法令愈繁愈苛,胥吏的生财之道愈多愈宽。高鹤鸣
为人粗率,亦不打听打听清楚,更不曾托人走门路,贸贸然上京“投供”,为吏部书办多方
挑剔。而所有不合规定之处,却又不是一次告诉他,今天这个不对,明天那个又错,在京里
待了三个月,尚无眉目,气得他真想拿刀子跟部里的书办拚命。
受气还在其次,带来的川资告罄,已经到了非向同乡“告帮”不能得一饱的地步。好不
容易又熬了个把月,才轮到双月“大选”。选官照例,大官或者要缺须“引见”,由皇帝亲
自看一看,微秩小官,由九卿科道过目,称为“验看”。汉官验看的日期是每月二十五日,
地点在端门之内、午门之外、东向的“阙左门”下。那天六月二十五,高鹤鸣半夜里起身,
趁早风凉,赶到紫禁城里,在阙左门外,匆匆地向书办报到。
“尊驾贵姓?”书办很客气地问。
“敝姓高,高鹤鸣。河南禹州人。”
“不错,你是河南口音。可是,你不姓高吧?”
“那,”高鹤鸣错愕莫名,“我自己的姓,我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姓高?你就拿家谱来,也不能当证明。我们是看册子,你看,册
子上写的是:面白有须。你的胡子呢?”
这一问,将原已汗流浃背的高鹤鸣,问得冷汗一身,悔之莫及。前两天穷极无聊去逛庙
会,遇见一位看相的是河南同乡,劝他剃掉胡子,可走好运,高鹤鸣心想,去了胡子显得年
轻些,“验看”的九卿科道,或者看在“年轻力壮”四个字上,会得高抬贵手。因而欣听受
劝,回到客栈,自己动手将两撇八字胡剃得光光。这一下便与名册所注不相符了。
转念一想,小小容貌改变,有何关系。有胡子就能做官,没胡子连典史都不能当,世界
上没有这个道理。因而答说:
“不要紧!我跟验看的大人,当面回明就是。”
“高老爷,你倒说得容易。你就不替我们想想,年貌不符,送上去挨骂的不是你,是
我!验都不验,看都不看,你跟那位大人去回明?”
听这一说,高鹤鸣才真的着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顿足搓手,差点要哭了出来。
“你请回去吧!今天六月二十五,下个月闰六月,闰月照例不选,七月里没有你的事。
过了八月中秋,大概你的胡子也可以长齐了。”
“可是,可是……。”
“请吧,请吧!”书办不耐烦地说,“别罗嗦了!”说着拿手一推。高鹤鸣一个立不住
脚,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撞在一个人身上。
据高鹤鸣说,这个人就是如今被安置在狱神庙的杨国麟。当时他亦不问情由,只瞪着眼
呵斥:“你们怎么欺侮外乡人?
胆敢在宫内行凶!可是不要脑袋了?”
吏部书办吓得连连请安赔不是。而高鹤鸣亦就得以免了无须之厄,顺利过关。
讲到这段往事,高鹤鸣眉飞色舞,得意欣慰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陈夔麟心想,此人
虽有迷糊之名,还绝不至于无中生有,捏造这么一段故事。然则,这个杨国麟确有来头,未
可忽视,只是高鹤鸣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有几处地方不能不问。
“那时,姓杨的穿的是什么服饰?”
“是亮纱的袍褂。”
“什么补子?是豹还是老虎?”武官的补子:三品为豹,四品为虎。陈夔麟疑心高鹤鸣
遇见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卫,所以这样问说。
“记不得了。”
“那么,头上的顶戴呢?”
“好象是宝石。不过,记不清楚了。”
陈夔麟颇为失望。定神细想,如果是宝石顶,至少也是位公爵,而阙左门在午门以外,
照规矩说,还不算进宫,当然有护卫侍从。从这一点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杨国麟的身分。
“我再请问,姓杨的是一个人,还是有随从?如果有随从,大概是几个人?老兄,务必
仔细想一想看!”
“是!”高鹤鸣攒眉苦思,双眼乱眨着,好久,方始如释重负地说:“是一个人。没有
错!”
这就不须再说了。陈夔麟可以断定,杨国麟是个侍卫,说不定还是个等级较低的蓝翎侍
卫。同时又可以断定,杨国麟是汉军旗人,象立山一样,本姓为杨。
“老兄的遭遇很奇,也很巧,跟此人偏偏在此时此地重逢。杨国麟这一案,至今是个疑
团,听老兄所说,越发觉得诡谲。既然你跟他有旧,再好没有,就请你好好照料。得便不妨
跟他多谈谈。”
“是!”高鹤鸣答说:“他说些什么,卑职一定据实转陈。”
“很好,很好!不过,”陈夔麟正式说道:“你跟杨国麟的那一段渊源,以及他现在被
看管的情形,老兄绝不可跟任何人提起。这一层关系重大,倘或泄漏了,上头追究起来,恐
怕我亦无法担待。”
“是,是!卑职明白。”
 
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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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监狱,高鹤鸣对待杨国麟更加恭谨。他始终相信杨国麟是个大贵人,每次去看他,
都要把房门关得紧紧地。有个狱卒,怀疑莫释,有天舐破窗纸,往里偷窥,入眼大骇,只见
“高四老爷”直挺地跪在“杨爷”面前回话。不过语声低微,听不清说些什么?
这个秘密一泄漏,流言就象投石于湖那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地散了开去。及至电报传
到武昌,说慈禧太后立了“大阿哥”,而且元旦朝贺,由“大阿哥”领头行礼,皇帝并不露
面,就越发使人疑心,皇帝已经逃出京城,而“大阿哥”不久便要正位。甚至湖北的官场中
亦颇有人相信,被看管在江夏县监狱,狱神庙中的神秘人物,即是当今皇上,杨国麟不过化
名而已。

※ ※ ※

余诚格讲这个故事,足足有三刻钟之久。酒冷了又换,换了又冷,主客都无心饮食,为
这个故事中的重重疑问所困扰了。
“我也隐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只为这两年离奇古怪的谣言太多,所以没有理会。谁知
道真有这样的事,岂不骇人听闻!”
“还有骇人听闻的事。”余诚格说:“那杨国麟居然还有手谕,派那个高四老爷当武昌
知府。”
“这可是愈出愈奇了!”立山很感兴趣地问:“也愈来愈有趣味了。以后呢,高四老爷
可曾做过一天‘大老爷’?”
“那倒不知道了。不过,我想这姓高的再迷糊,亦不至于拿着这张‘手谕’想去接陈夔
麟的印把子吧?”
“他就想也不能够。”余庄儿抽嘴说道:“陈大老爷肯吗?”略停一下他又说:“我就
不明白,这样荒唐的事,湖北张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为什么不办呢?”
“着!”立山使劲拍了一下手掌,“一语破的!最不可解者在此。张香涛到底是什么意
思呢?莫非想居为奇货?”
“这也难说!”余诚格向余庄儿说:“我跟立四爷所谈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你老也是!我回避好不好?”
“不!不!坐着。”余诚格脸转向立山,“张香涛实在是个新党,不过他很会做官,一
向善观风色。照我的看法,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却又不敢得罪皇太后。果然有废立之举,
他说不定就会在这杨国麟身上做一篇文章。”
立山很注意地听着,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你这话很有意味,不过这篇文章不好
做。你倒说说,譬如你是张香涛,怎么做法?”
“容易得很!只跟报纸的访员透个风声,把这件疑案轰出来,再上个奏折,说民间流言
甚盛,故而有狂悖之徒,胆敢如此假冒。为巩固国本,安定人心起见,应请皇上仍至庙祀。
这一下,不就把端王他们的野心打下去了吗?”
“言之有理!”立山说道:“来,来,该敬老兄一杯。”
自此而始,立山对余诚格倒是刮目相看了。原以为这位“余都老爷”除了会唬人以外,
别无所长,如今看来,肚子里还着实有些丘壑。
“李少荃一直笑张香涛是书生之见。”余诚格干了酒,谈兴更好了,“其实书生也有书
生可爱、可佩服的地方。”
于是余诚格谈了一个掌故。当吴三桂请清兵,李自成被逐,顺治入关,弘光帝即位南京
时,南北同时发现了两位太子。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本名叫王之明,此人年纪甚轻,而
口齿甚利。群臣会审时,有人叫他“王之明”,他应声质问:“为什么不叫我明之王?”搞
得堂上张口结舌,几乎问不下去。
当时拥立弘光的一派,对这个王之明大伤脑筋,因为明知其假,却举不出他冒充的证
据,而若无法证明其假,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以大位归还太子。于是,请一个人来验视真
假,这个人叫方拱乾,崇祯年间当过东宫讲官,与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见的,由他来鉴定,
当然最权威不过。“结果你猜怎么样?”余诚格自问自答:“方拱乾既不说真,亦不说假。
面是见过了,始终不发一言。”
“这不就等于默认是真,”立山问说,“故意捣乱吗?”
“对了!原来方拱乾的用意,就是要让大家有此误解。因为弘光帝虽以近支亲藩,被选
立为帝,而昏庸暗弱,毫无心肝。所以方拱乾有意捣乱,作为抗议。”余诚格紧接着说,
“这段掌故,张香涛不能不知。他留着杨国麟不作处置,是从方拱乾那里学来的窍门。这两
年天天说皇上有病,药方脉案,不时宣示。若有人意存叵测,行篡弑是实,张香涛就不妨以
假作真,说皇上早已脱险,诏告天下,另立朝廷,行使大权。如今南中各省,心向皇上的
多,各国公使亦愿意帮皇上的忙。
果然到了那步田地,可真有热闹好戏可看了!”
听得这番放言无忌的议论,连余庄儿都伸一伸舌头,觉得太过分了。立山急忙乱以他
语:“酒话,酒话!替余都老爷来吧!”
“你们说我酒话,就算酒话。”余诚格兴犹未央,还要再谈时局,“大年初一,我照例
去排一排流年看个相。听算命的说得倒也有些道理,民间相传:‘闰八月,动刀兵。’今年
庚子年就是闰八月,这一年恐怕安静不了”
“闰八月也没有不好。同治元年就是闰八月,那年宫里有两个中秋,我记得很清楚。”
立山想了一下说:“那年李中堂打上海,曾九帅围江宁,左侯在浙江反攻。洪杨之灭,就在
那年打的基础。”
“不错!不过那年处处刀兵,打得很凶,也是真的。至于再往上推,咸丰元年也是闰八
月,那就很惨了。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闰八月建号称王的,自此水陆并进,由长江顺流而下,
扰攘十年来,祸及十余省。但愿今年的闰八月,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只怕……。”余诚格
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余庄儿有些害怕了,“你老好象未卜先知,看出什么来了?”
余诚格略带歉意地说:“不是我吓你,实在是可怕。义和拳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说义和拳啊?”余庄儿笑道,“怎么不知道?那是唬人的玩意。”
“不错,唬人的玩意。可是,”余诚格正色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成事不
足,坏事有余,而且不坏事则已,一坏事会搞出大乱子来。”他又转脸对立山说:“袁慰庭
此人,小人之尤,我一向看不起他,唯独有一件事,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说他在山东办义和拳那件事。”
“对了!可惜他不是直隶总督!”余诚格说,“义和拳在山东存身不住,往北流窜,如
今枣强、景州、阜城、东光一带,练拳的象瘟疫一样,蔓延得很快,此事大为可忧。豫甫,
你常有见皇太后的机会,何不相机密奏?”
“我可不敢管这个闲事。”说着,看一看余庄儿,没有再说下去。
余庄儿知趣,起身说道:“汤冷了。我让他们重做。”拿着一碗醋椒鱼汤,离桌而去。
“我跟你实说了吧!义和拳里面有高人。打出一面‘扶清灭洋’幌子,一下打动了端王
的心。刚子良亦很有回护的意思,动辄就说:‘义和拳,义和拳,拳字当头,就是义民。’
荣仲华不置可否,意思是主剿,不过话没有说出来。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
夫。你想,我那能这么不知趣去多那个嘴。”
“你亦是国家大臣,眼看嘉庆年间有上谕要痛剿的拳匪,死灰复燃,竟忍心不发一言。”
“啊哟哟,我的余都老爷,我非贤者,你责备得有点无的放矢。我算什么国家大臣?不
过替老佛爷跑跑腿而已。倒是你,既为言官,就有言责,为什么不讲话?”
“当然要讲!”有了酒意的余诚格大声说道:“明后天我就要上折子。”
“算了,算了!老余,别为我一句玩笑的话认真。来、来,谈点儿风月。”
余诚格不作声,有点话不投机,两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就这时,余庄儿带来一个精壮
小伙子,立山认得,是他班子里的武生赵玉山。
“小赵儿,就是义和拳,两位要是对这唬人的玩意有兴味,问他就是。”
“喔,”余诚格问道,“你怎么会是义和拳呢?”
“好玩儿嘛!”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大家都在练,他也跟着他们练。”余庄儿替赵玉山回答,“他是武生,从小的幼工、
腰脚都比人家来得俐落,所以还算‘二师兄’呢!”
“倒失敬了!”余诚格问,“你在那儿练的拳?”
“吴桥。”
“吴桥?吴桥不是不准练拳吗?”
原来赵玉山是畿南与山东德州接壤的吴桥县人。上年秋天,因为老母多病,辞班回吴桥
去探望。不久,就有邻居来劝他入坛练拳。赵玉山闲居无聊,又因为义和拳与洋人及教民势
不两立,而他家早年吃过教民的亏,勾起旧恨,便无可无不可地答说:“我去看看。”
拳坛是芦席搭盖的一个大敞篷,北面用五张方桌连接成一张大供桌,系着红布桌围,高
烧香烛,供的神像一共五幅,正中是元始天尊,两旁四幅,不知是何神道?赵玉山只觉得装
束极其熟悉,定睛细看,突然想起,托印的是关平,捧令旗的是杨宗保,还有两个,一个是
杀嫂的武松,一个是拜山的黄天霸,都是自己演过或者同台常见的人物。
正在好笑,想问出口来,赵玉山突然警觉,含着敌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低
头看一看,才知道自己的服饰,与众不同。包括他的邻居在内,大都头扎红巾,腰系红带,
头巾上写得有四个字:“协天大帝”。有的只穿一件红巾肚兜,上面画一个圆圈,圈中有
字,“护心宝镜”。还有的用浓墨染眉,鼻子两旁画两道直杠,仿佛戏台上小妖之类的打
扮。而自己如平常装束,长袍马褂,反成了奇装异服了。
“老赵,”他的邻居也发觉情状有异,赶紧提醒他说,“把你的表链子收起来,犯忌
讳。”
赵玉山这才想起,表链上系着的坠子是一个金镑,义和拳最忌洋字,洋火叫“取灯
儿”、洋布叫“宽细布”、洋灯叫“亮灯”。金镑是洋钱,何能公然在此出现?急忙摘下表
链,收入口袋。
“老赵,你见见大师兄,受了法,就改换装束吧?”
既然来了,身不由主,赵玉山很见机地表示同意。大师兄倒很客气,殷殷勤勤地问吃了
饭没有?客套过一阵,方始传法,指授如何提气,如何吐纳,最后是传授咒语。
“‘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大师兄说,“练气以前,先念三遍。练到
三年之后,神灵附体,刀枪不入。
那时走遍天下,兄弟,没有人伤得了你了。”
“老赵,”邻居在一旁帮腔,“一点不假!我们这里弟兄,练成功的已经好几个了。”
“你看孙老五在不在?”
不一会将孙老五找了来,是个极其精壮的小伙子。显然的,大师兄找了他来,是要练刀
枪不入的功夫给人看。赵玉山又好奇,又怀疑,很想毛遂自荐,问一句:“让我砍他一刀,
行不行?”话到口边,想想不妥,又咽了回去。
“老五,”大师兄说,“考考你的功夫看。”
“喳!”孙老五站个丁字步,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行个礼说:“大师兄慈悲!”
“你练得很好,只不过气稍微浮一点。记住!念咒要用丹田之气。”
于是孙老五面向东南站定,微仰着头练气,满脸涨得通红。双臂肌肉鼓动,象有只小耗
子在皮肉中钻来钻去似的。
蓦地里,孙老五喝道:“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正是大师兄传授赵玉山
的那两句咒语。语声喷薄而出,劲道十足。念完咒,身子向前一扑,五体投地,随即一跃而
起,再念咒、再俯伏,三诵三拜既罢,脑袋一摇,双目紧闭,昏了过去。
赵玉山大惊,看旁人毫不在意,才省悟到别有道理。静静地等了一会,只见孙老五伸一
伸手足,口中长长地嘘气,然后一挺腰站了起来,直着眼,拉个架子练起拳来。赵玉山于此
道是个行家,却看不出他的拳是何路数?不过出拳倒是很快,也很有劲。看样子平常人挨他
一下,还真不易消受。
一套拳练完,便有人大声问道:“是何方神圣驾到?”
“某乃孙大圣是也!”说着,孙老五弓起一足,缩一缩肩头,举起右手搭在眉毛上,左
右一望,宛然杨月楼唱《安天会》的身段。
赵玉山几乎笑出声来,硬闭住嘴,憋得满脸通红。就这一分神之际,但见孙老五已在练
功夫了,拿青砖往胸膛一拍,应手而碎。于是喝彩声四起,而“孙大圣”手舞足蹈,显得不
胜得意欣喜似的。这样乱蹦乱跳了一会,忽然双眼一瞪,人又倒在地上。这一回,赵玉山不
但不惊,而且可以猜想得到,附体的“孙大圣”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
不一会,孙老五欠身而起,神态如常地回到大师兄面前抱拳为礼,表示复命。大师兄满
面笑容地说:“难得难得!孙大圣是不大下凡的。你的气候差不多了!好好用功。”
“你看见了吧!”邻居拉一拉赵玉山的衣服,“只要心诚,也能练成孙老五那样的功
夫。功夫再深一点,就能刀枪不入了。”
“这大概是铁布衫、金钟罩的功夫。”
“你会不会?”
“我不会。”
“练了就会了。来,来!”
邻居很热心地拉着赵玉山到敞篷后面,那里另有一个小芦席篷,里面堆着红布头巾,腰
带以及钢叉、白蜡杆子之类的武器。管事的一看不必问,便笑嘻嘻地捧了一套义和拳的服饰
出来。赵玉山却之不恭,只好接了下来。
从这天起,他便常为邻居拉着到坛里去盘桓,念咒练气以外,也常舞枪弄棒。赵玉山拳
脚如风,而且举手投足,招式漂亮,很快地成了鸡群之鹤,被尊为二师兄。赵玉山虽不信坛
中装神弄鬼那一套,但一到就受欢迎,被恭维,亦就觉得兴味盎然了。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吴桥知县劳乃宣贴出告示,说义和拳是白莲教余孽,嘉庆十三年上
谕严禁有案,近来“明目张胆,无所忌惮,与教民为仇,竟至聚众抗官,逆迹昭彰”,自出
告示之日起,不准设坛练拳。又辑录了一篇“义和拳教门源流考”,广为分发,揭破了义和
拳的真面目。当然,查禁不止于一纸告示,清查保甲,彻底搜索,出以毫不姑息的手段,终
于逼得吴桥的义和拳,不是消声匿迹,就得迁地为良了!
赵玉山的大师兄决定带众往北走,而赵玉山因为是二师兄的身分,留在吴桥恐怕有教民
报复,也只好随波逐流。反正往北到京,可以归班唱戏,仍安本业。所以他的家人亦赞成他
早离吴桥。
直隶南部的义和拳,往北蔓延,大致分为两路:一路偏东,由东光、沧州到天津;一路
偏西,经河间府到保定。赵玉山他们走的是西路,但保定是直隶总督衙门所在地,禁令森
严,不容胡作非为,因而很难立足。正当弟兄们的食宿亦颇艰难之际,忽然有个来自涞水的
中年壮汉,持着一份大红全帖来拜访大师兄。此人名叫吴有才,而大红全帖上所具的名字是
阎老福。
“敝村阎首事,久仰大师兄英名盖世。听说率领弟兄过来行道,高兴得很。特地派兄弟
前来奉请。请大师兄大驾光临,到敝村设坛,别的不敢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决不敢委
屈大师兄跟众家弟兄。”
一听这话,大师兄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当天就拔队动身。经雄县、新城到了涞水高洛
村。
高洛村又名高娄村,村中的首事就是阎老福。一听大师兄到了,出村迎接,杀猪宰羊,
大排筵席。席间盛道仰慕之意,使得大师兄受宠若惊之余,顿有了悟,如此周旋,不尽是出
于敬爱义和拳,其中一定另有缘故,因而酒阑人散之后,率直叩问缘故。
“既然大师兄问道,我如果不说实话,是不诚恳。奉请大师兄移驾高娄,是要仰仗法
力,为本村除害。”阎老福答说,“本村的大害就是天主教二毛子,一共三十多家,其中最
坏的有六家,本来不是天主教,叫什么摩门教……。”
这六家摩门教民,跟阎老福已经结怨多年。最初是阎老福认为摩门教“淫邪”。一纸禀
呈,递到涞水县衙门,把那六家的男丁都抓了来,一顿屁股,枷号十天。这六家受辱挟仇,
改入了势力最大的天主教。好几年以后,方始央求法国教士,说要报阎老福的仇。这位教士
比较持重,迟迟不作答复。后来换了个法国教士来,年轻急躁,等六家重申前请时,竟一口
应承了。
这是光绪二十四年冬天的话。到了这年正月里,为了阎老福搭灯篷,六家有意寻衅,打
翻灯篷,延烧到一所小教堂,于是掀起了绝大波澜。
教民仗势欺人,向来是“往上走”。教案若能闹到总理衙门,便无有不占便宜之理。这
一次是搬出省城的窦教士,逼迫清河道压制涞水县令高拙园派差役先押了阎老福向六家赔
罪。然后设酒筵请教民中的一个张姓首脑,调停其事。教民提出的条件是:出一万两银子重
建教堂,阎老福摆酒跪门赔罪。
“大师兄,”阎老福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你看鬼子跟二毛子欺人到这个地步!换了
你忍得下、忍不下?”
“那么,老阎,我先请问你,当时你答应了没有呢?”
“我那里肯松口。可是咱们的官儿怕事,清河道天天拿公事催,地方上的士绅出面排
解,让我赔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摆二十几桌酒,逼着我到安家庄总教堂磕头赔罪。”阎老福
说到这里,声音都变了,一双眼中喷得出火来,“此仇不报,死不瞑目。大师兄,我求你
了!”说罢扑翻在地,磕下头去。大师兄急忙将他扶住,“不敢当、不敢当!有话好说!”
他问,“如今你打算怎么样报仇呢?”
“我跟信教的二毛子势不两立。从那次以后,信教的又多了二十几家,仗势欺人,可恶
极了!大师兄,义和拳扶清灭洋,专能制那班人的死命。务必仰仗法力,替我们争一口气。”
“好、好!义不容辞,义不容辞。明天我就动手,总让你们能够出气就是。”
话是说出去了,而大师兄计无所出。因为当地教民亦知结怨太深,密谋自保,家家都有
数杆洋枪,添修栅栏,加高土墙,墙上砌出垛口,架枪防守。大师兄要想动手,先得估计一
下自己的力量。同时官府又有告示,严禁拳民滋事,纵能得手,又能不能挡得住官兵的围剿
搜捕?亦须好好考虑。
因此,大师兄便只得饰词拖延。看看拖不过去了,跟赵玉山商量,打算烧一座教堂。赵
玉山便问:“怎么烧法?”
“这两天月底,没有月亮,天又冷,半夜里路上没有人。咱们弄几桶煤油,浇在教堂周
围,用土炮打过去,煤油着火,自然就烧了起来。这几天的西北风很大,不怕不烧个精光。
事先我跟阎老福露句口风‘三日之内请天火烧教堂。’到时候一烧,咱们的话不是应验了?
可是官府抓不着咱们放火的证据。
你看这么办好不好?”

※ ※ ※

“这是十一月底的事,”赵玉山向立山与余诚格说,“第二天一早,我就开溜了。教民
实在很可恶,不过,决不能用义和拳去治他们,不然越弄越糟。”
“为什么呢?”立山问。
“义和拳的品行太坏,跟土匪没有什么两样。口是心非,没有一样是真的。有时候装腔
作势,假得叫人恶心。没有知识,真的相信有什么神道附体的固然也有,不过心里明白的人
更多,你哄我,我哄你,瞪着眼说瞎话,脸都不红一下,而旁边的人居然真象有那么一回事
似地,胡捧瞎赞,津津有味,真能叫人汗毛站班!两位请想,谁受得了?”
“义和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立山吸着气说,“这可真不能让他们胡闹!有机会,我
得说话。”
机会很巧,立山第二天就能在西苑仪鸾殿见到慈禧太后,是特地召见,垂询元宵放烟
火,可曾预备停当。
“两处都预备了。”立山答说,“要看老佛爷的兴致,如果上颐和园,就在排云殿前面
放,懒得挪动,西苑亦有现成的。不过,最好是在排云殿,烟火要映着昆明湖的湖水才好
看。”
“看天气吧,倘或没有雨雪,又不太冷,就上颐和园。”慈禧太后问道:“今年的烟
火,可有点儿新花样?”
“有!有西洋烟火。”
慈禧太后不作声了,稍停一会问道:“大阿哥二十七上学,你想来总知道了。”
“是!早就预备了。”
“怎么预备的?”
“弘德殿重新裱糊过了。书、笔墨纸张,全照老例备办。
师傅休息的屋子,格外备了暖椅、火炉。”
 
值弘德殿的师傅是承恩公崇绮,又有旨意特派大学士徐桐常川照料弘德殿。慈禧太后提
醒立山说:“徐桐也得单另给他预备屋子。”
“原是跟师傅一间。”立山答说:“奴才的愚见,第一,两老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不寂
寞;第二,照应也方便。”
“也好。”慈禧太后问道:“大阿哥跟你们有什么罗嗦的事没有?”
这意思是问,溥儁可曾以大阿哥的身分,直接向内务府要钱要东西,或有其他非分的要
求。立山心想,大阿哥本人毕竟还是个孩子,进宫的第二天,就要他所喂养的两条狗,过年
也不过要些花炮之类的玩物,这些差使好办。不好办的是端王假借大阿哥的名义,向内务府
打交道,譬如要八匹好马之类,拒之不可,而一开了端,又深恐成了例规,得寸进尺,难填
贪壑。如今既然慈禧太后提起,正好就势堵住这个漏洞。于是,他想了一会答说:“回老佛
爷的话,大阿哥要东西,内务府该当办差。不过,内务府找不出老例,不知大阿哥位下,该
当供应些什么?奴才请懿旨,以后大阿哥要什么,先跟老佛爷回准了,再交代内务府遵办。
这么着,奴才那里办事就能中规中矩了。”
“中规中矩”四字,易于动听,慈禧太后点点头便喊:
“莲英!”
“奴才在这儿。”李莲英急忙从御座后方闪了出来。
“立山的话,你听见了!他的话不错,不中规矩,不成方圆;你说给大阿哥的首领太
监,要东西不准直接跟内务府要,先开单子来让我看。我说给,才能给。”
“是!奴才回头就说给他们。”
“这几天,”慈禧太后看着立山与李莲英问,“你们听见了什么没有?”
立山不答,李莲英只好开口了,“奴才打送灶到今天,还没有出过宫。”他说,“有新
闻也不知道。”
“立山,你呢?总听见什么新闻吧?”
指名相询,不能不答。立山想起赵玉山所说的情形,随即答道:“听说义和拳闹得很
凶。说什么神灵附体,有很大的法力,其实全是唬人的。义和拳就是教匪,嘉庆年间有上谕
禁过的。”
“有上谕禁过,就不准人改过向善吗?”
立山不想碰了个钉子!再说下去更要讨没趣了,急忙改口:“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内情
不怎么清楚。”
“你听人怎么说?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唬人?”
这带着质问的意味,立山心想,皇太后已有成见,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听得进去,除非找
到确凿有据的实例。这样想着,不免着急,而一急倒急出话来了。
“奴才听人说,袁世凯在山东,拿住义和拳当面试验。不是说刀枪不入吗?叫人一放洋
枪,鲜血直冒,前后两个窟窿。所以义和拳在山东站不住脚,都往北挤了来。吴桥的知县查
办很认真,他那地段就没有义和拳。”
“噢!”慈禧太后微微点头,有些中听了。
“义和拳仇教为名,其实是打家劫舍,烧了教堂,洋人势必提出交涉,替朝廷添好些麻
烦。想想真犯不着。”
“这倒也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以后你在外面听见什么,常来告诉我。”
“是!”立山稍等一下,见慈禧太后并无别话,便即跪安退出,心里颇为舒畅,自觉做
了一件很对得起自己身分的事。
过了几天,立山在内务府料理完了公事,正要回家,只见有个李莲英身边的小太监奔了
来,递上一封短简,是李莲英的亲笔,约他晚上到家小酌。书信以外,还有口信。
“老佛爷赏了两天假。”小太监说,“李总管马上就回府了,说请立大人早点赏光。”
“好!”立山一面从“护书”中抽张银票,看都不看便递了过去,一面问道:“就请我
一个,还是另有别的客?”
“大概只请立大人一位。”小太监笑嘻嘻地接了赏,问说,“可要我打听确实了来回
报?”
“不必了!你跟李总管说,我四点钟到。”
于是出宫回家,吃完饭先套车到东交民巷西口乌利文洋行,物色了好一会,挑中一枚嵌
宝戒指,揭开戒面,内藏一只小表;一只薄薄的银制怀炉,内塞棉花,加上“药水”点燃,
藏入怀中,可以取暖多时。李莲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饰,所以立山常有此类珍物馈赠。
“何必呢?”李莲英说,“我不敢常找你,就是怕你破费。”
“算了,算了!这还值得一提吗?”立山定睛打量了一会,奇怪地说:“你今天怎么是
这样一副打扮?”
李莲英头挽朝天髻,上身穿一件灰布大棉袄,下身灰布套裤,脚上高腰袜子,穿一双土
黄云头履,手上还执一柄拂尘,完全道士的装束。
“白云观的高道士,要我一张相片,指明要这么打扮。”李莲英答说,“我也不知道他
为了什么,反正几十年的交情,他说什么,我横竖依他就是了。”
“你倒真是肯念旧的人。”立山忽发感叹,“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唉!”
李莲英不作声,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只招一招手,随即在前领路。穿过一重院落,向
东进了一道垂花门,里面南北两排平房,北屋是客厅,南屋是卧房及起坐之处。他跟立山的
情分不同,将客人引入南屋去坐。
南屋一共三间,靠西一间设着烟榻,一个小厮跟进来点上烟灯,李莲英摆一摆手,各躺
一面。立山一面拈起烟签子烧烟泡,一面问道:“莲英,你好象有话跟我说?”
“是有几句话。”李莲英说,“四爷,你何以那么大的牢骚?
什么‘新人’、‘旧人’的!”
“这也不算发牢骚。跟我不相干的事。”
“跟你不相干,就更犯不着这么说。四爷,”李莲英说,“你自己知道不?你把端王兄
弟给得罪了。”
“噢!”立山很关切地问,“怎么呢?”
“第一,你说大阿哥跟内务府要东西,端王知道了,说你这话是明指着他说的,已经有
话了,要你心里放明白些儿!第二,你说义和拳怎么唬人,老佛爷倒是听进去了。前天端王
进宫,尽夸义和拳有多大的神通。老佛爷听得不耐烦了,冷笑一声说:‘算了吧!但凡是有
点儿脑筋的,就不会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端王一听话锋不妙,没有敢再开口。出去跟人
打听,‘老佛爷平时也挺相信义和拳的,怎么一下子变了呢?’有人就告诉他,说你在老佛
爷面前奏了一本,把义和拳贬得一个子儿不值。端王大不高兴,说总有一天让你知道义和拳
的厉害!你可小心一点儿。”
“是,是!多承关照。”立山很感激地说,“不过,有你在,我可不怕他。”
“也别这么说。”李莲英停了一下,微微冷笑:“有人还在打我的主意呢!”
“这倒是新闻了!”立山对这个消息,比自己的事还关切,转脸看着李莲英问:“谁
啊!谁起了那种糊涂心思?”
“左右不过那几个人,你还猜不着?”
立山想了一下,拿烟签子在手心上画了一个“崔”字,问说:“是他?”
这是指崔玉贵。李莲英点点头:“他的糊涂心思,倒还不是打我的主意,是顺着高枝儿
爬,也不想想,那条高枝儿,还没有长结实,爬得高,跌得重。咱们等着看好了。”
“照这么说,在端王面前,给我‘下药’的,当然也是他罗?”
“对了!算你聪明。”
立山懂他的意思,是说崔玉贵正在巴结端王,作攀龙附凤之想。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
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统,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训政。可是,端王呢?是太上
皇,还是摄政王,或者象当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间迎入宫中,深恐醇王干政,竟致被
迫闲废那样,端王亦不过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
这个念头,常在立山胸中盘旋,只是不便与人谈论,此刻人地相宜,是个很好的剖疑的
机会。不过,谈这些话极易惹祸,所以话到口边,仍在考虑。
李莲英是何等角色?鉴貌辨色,猜出立山有极紧要的话说而犹有顾忌。是什么话呢?他
在想,不逼一逼,也许他就把话咽回去了。这一阵子慈禧太后很关心时局与舆论,立山想说
的话,也许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不能不听一听。于是他说:“四爷,你在想什么?莫非
觉得我说得过分了?”
“不,不!”立山不再犹豫了,不过仍须先作声明:“莲英,咱们是说着玩儿。自己弟
兄,我说得不对,或者根本不该说,你尽管说我,说过就算了。”
“四爷,你这话关照得多余。”
“是,是,多余!”立山略停一下问道:“莲英,你看这个局面,还会拖多久?”
“这个局面”是个什么局面?先得想一想。太后训政,皇帝摆样子,而大阿哥等着接
位,说得难听些,是个不死不活的僵局。立山用个“拖”字,确是很适当的形容。
可是会拖多久,谁也不敢说。“四爷,你把我问住了。这话,”李莲英摇摇头,“老佛
爷亦未必能回答你。除非,除非问洋人。”
“问洋人?”
“对了,第一问洋人,第二要问一班掌实权的督抚。”立山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
“莲英,”他说,“除非是你,别人不能看得这么深。”
“算了,你也别恭维我。”李莲英说,“你何以忽然提到这话,莫非听见了什么?”
“听说就为了洋人作梗,拿‘不承认’作要挟,端王觉得挡了他的富贵,所以拿洋人恨
得要死。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每趟进宫,总夸他的虎神营,说虎能灭洋,也不嫌忌讳!”
“忌讳?”立山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老佛爷不是肖羊吗?”
“是嘛,没有人点醒老佛爷。”李莲英说,“我也不愿多事。
不然,你看,老佛爷发一顿脾气,准能叫他发抖。”
“还是老佛爷!连六爷那样的身分都不敢逞能。老佛爷真是英雄一辈子,可惜做错了两
件事。”
“那两件?”
“我不说,你也知道。”
“你是说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里,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两件事?”
这是指迎立当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李莲英想说:老佛爷那种脾气,再好的孩子也会
折腾得不成样子。可是话到口边,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只笑笑而已。
“洋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说,至于那些督抚,也不过两江、湖广……啊,”立山
蓦地里想起,“湖北出了大新闻,你听说没有?”
“不是说闹假皇上吗?”
“是啊!”立山问说,“宫里也听说了?”
“没有人敢说。这一说,不闹得天翻地覆。”李莲英扳着手指,念念有词地数了一会
说:“刚好二十。”
“二十?什么呀?”
“皇上名下的,死了二十个人了。”
这一说,立山才明白,是皇帝名下的太监,这两年来被处死了二十人之多。立山想起因
为在瀛台糊新窗纸而被责的那回事,顿有不寒而栗之感,话也就无法接得下去。
“湖北也稍微太过分了一点儿!”李莲英意味深长地说,“年初二就给他一个钉子碰,
也够他受的。”
“喔,”立山问,“怎么回事,我倒还不知道。”
李莲英不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宫门抄递给立山,揭开来看,第一页开头写的是,光绪
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下载上谕两道,都是皇帝三旬寿诞,推恩内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亲贵
的恩旨。正月初二只有一道上谕,原来先有电旨:命各省将关税、盐课、厘金,裁去陋规,
以充公用,并将实在数目奏报。张之洞电复,湖北的这三项税,以及州县丁漕平余,经逐渐
整顿,已无可裁提,又说近年来户部提拨太多,湖北督抚筹款甚苦。最后定个办法,以后每
年总督捐银二千两,巡抚以下递减,全省官员共捐七千七百两。朝旨申斥:“张之洞久任封
疆,创办各捐,开支国家经费,奚止巨万,即以湖北一省而论,岂竟弊绝风清,毫无陋规中
饱?乃以区区之数,托名捐助,实属不知大体!着传旨严行申饬,所捐之项,着不准收。”
这还不算,最后又有一段:“嗣后如实在事关紧要,准其简明电奏,若寻常应行奏咨事
件,均不得擅发长电,以节糜费。”
看到这里,立山伸一伸舌头,“好家伙,这个钉子碰得不小。”他说,“照这么看,那
件假皇上的案子,大概快要结了。”
“不结也不行,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个朝廷?”李莲英说,“我看,姓张的还没有那么
大的胆子。”
“是!老佛爷还是有老佛爷的手段。”
“就是这话罗!”李莲英执着立山的手说,“咱们自己兄弟,我有一句话,凡事只要对
得起老佛爷!别的不妨看开一点儿,无须认真。”
立山细味弦外之音,是劝他对端王兄弟容忍。这当然是好话,虽然心里不甚甘服,但李
莲英的意思是可感的。因此,沉默了一会,用很诚恳的语意答说:“冲你这句话,我就委屈
我自己好了。”
这样谈到天黑,听差来请示,饭开在何处?李莲英先不答他的话,问一句:“今儿有什
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请立四爷?”
“蒸了一条鹿尾。”
鹿尾是“八珍”之一,贵重在猩唇、驼峰、熊掌之上,但李莲英却大摇其头,“胡
闹!”他说,“这种有名无实的东西,只能唬老赶,端出来不是叫立四爷笑咱们寒碜?”
听差毫无表情地说:“还有个火锅。”
“有些什么东西?”
“关外捎来的野味。”听差答说,“样数不少。”
“那还罢了。我也懒得动了!”李莲英看着立山问:“就在这儿吃,好不好?”
“那儿都好。”
于是听差悄然退出。不一会复又回身入内,打起帘子,另有两个人抬着桌面,接踵而
来,是仿上方玉食的办法,一张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现成的两副杯筷,六碟小菜。所
用的五彩瓷器,立山入眼便知,是富贵人家都难得一见的整桌的康熙窑。
六个碟子在精于饮馔的立山看,亦知别有讲究,宣威火腿,西安腊羊肉,锦州酱菜,都
是市面所无的珍物,本地出产的只有一碟小黄瓜,非时之物,昂贵非凡,一条就值一两银子。
“喝什么酒?”
“还是南酒吧!”
南酒就是绍兴酒。李莲英“在理”,自己烟酒不沾,但家有酒窖,为立山开了一坛十来
年陈的花雕,是十斤的小坛,说明白,立山喝不完得带走。
“菜不多。”听差为主人声明,“火锅不坏,让四爷留着量吃火锅。”
等火锅端上来,听差报明内容,是满腹皆黄的“子蟹”熬的汤,内有关外来的“冰
鸡”,就是野鸡,但非极肥的不作冰鸡,是内府贡品,连王府都难得吃到的。此外有辽河的
白鱼,宝坻的银鱼,以及来自东南的海味,总共报了有十五六样之多。
“唉!”立山叹口气,作出艳羡的神态,“饮食上头,我也算讲究了!谁知道竟不能
比!”
“那也是四爷。”听差答说,“差不多的客人,可用不着这么讲究,货卖识家。”
听得这一句恭维,立山越发高兴,快饮豪啖,李家主仆都很高兴。吃完已经快九点钟
了,立山知道李莲英睡得早,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说:“不行!我得走了。”
“怎么着?肚子不舒服?”李莲英很关切地问。
“不是!”立山笑道,“我那能那么泄气,吃一顿好的就闹肚子。我是想赶快回家,灌
普洱茶去。”
普洱茶消食,这是表示他吃得太饱了。李莲英便吩咐听差:“去看看,冰鸡、白鱼,还
有不?给立四爷带点儿回去!”
立山也很高兴,因为物轻意重。多日来因为与载澜结怨,耿耿于怀之际,亦不免惴惴不
安,如今有李莲英的解譬慰劝,情意稠叠,便觉有恃无恐,大感轻松。因而出手更加豪阔,
对李家下人,一赏便是二百两银子之多。

※ ※ ※

假皇帝的疑案,终于告一段落。从湖北传来的消息,张之洞曾经亲自提讯杨国麟,供了
实话,说是本名叫李成能,山西平遥人,原来在京师做生意,只为性好游荡,结交了好些损
友,以致破家。其后受了一名“会匪”洪春圃的教唆,异想天开,串成这么一个骗局。原意
是由两湖到两广,只要有那个封疆大吏入彀,便打算大大地骗一笔钱,远走高飞,逃往外
洋。这话是否实在,洪春圃又是何许人?张之洞都未细问,反正悖逆狡诈,罪在不赦,秘密
处决以后,密电军机处报闻,就此了却这重公案。
有人说:李成能口中的所谓“洪春圃”,实无其人,而教唆他串演这个荒唐骗局的,乃
是一个陕西人李来中。此人从小就习闻他的“同乡先辈”李闯王、张献忠的种种传说,洪秀
全金田起事,“天京”开国的始末,亦听得很不少,因而颇有大志,亦工于心计。他暗地里
思量,从古帝王创业,不外乎三条路子,一是一方势豪义名在外,时逢乱世,众望所归,起
事夺天下;二是占山为寨,招兵买马,由抗官府而抗朝廷;三是借神道设教,盅惑乡愚,见
机行事。忖量自己的身分、力量,只有第三条路子可走。因此,早就有了一个伏笔,编造了
一段诡谲的故事,说他母亲生他时,曾梦见神龙,八字中又有“三辰”之异。不说“四辰”
就是他的高明之处,留下一点缺陷,更容易使人相信。当然,这些话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
甚至有时还装出讳莫如深,唯恐惹祸的模样,只用种种暗示来散布他的身世之异。加以善用
小恩小惠,而急人之急,又真能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地步,所以在他的家乡,很结了
一些死党。
又有一说,同治初年,西北回乱,董福祥起于安化,溃勇饥民相附,聚有十余万之众,
犯绥德、窥榆林,声势浩大,其后为刘松山所败。当董福祥被困危急时,李来中救过他的性
命,因而结义为异姓手足。董福祥后来投降做官,一帆风顺,曾经想提拔李来中,而他不
受,并且亦不承认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渊源。其中真相,无人能说,不过李来中的身分,却反
因此而提高了。这又是他的高明之处,如果承认了,不过董福祥的义弟而已,身分亦高不到
那里去。
李来中下的是水磨工夫,工夫虽深,磨来磨去磨成一根绣花针,不成其为大器。但陕甘
自左宗棠西征后,着力经营,乱源已遏,并无可以号召起事的机会,直到毓贤在山东与洋人
为仇,才发现有了可乘之机。
到了山东,李来中很快地跟义和拳搭上了线,随即策动朱红灯在平原起事。朱红灯自称
明朝的后裔,是明朝的后裔,志在复明,当然反清。却又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两相矛
盾,而另有作用。原来“扶清灭洋”这句口号是应付官府的挡箭牌,不想大合毓贤的胃口,
暗中庇护,酿成大乱,平原、高唐、荏平、长清一带,无端而起刀兵。朱红灯最后兵败被
擒,毓贤还想设法替他开脱,不道袁世凯接任山东巡抚,接印的第二天,就从狱中提出朱红
灯,明正典刑,枭首示众。接着,大捕义和拳,用“请君入瓮”的手法,拿他们作试练“刀
枪不入”的活靶,逼得义和拳偃旗息鼓,悄然北遁。
李来中异常机警,未成气候以前,只居幕后,所以朱红灯虽遭显戳,而他却能全身而
退。当然,他是不会死心的,同时也看得很清楚,从督抚到州县,象袁世凯那样的人少,象
毓贤那样的人多,而朝廷心惮洋人,民间痛恨教民,所以用“扶清灭洋”这个题目,着实还
有文章可做。

※ ※ ※

到了直隶,李来中看中了天津。天津民气浮嚣,最容易鼓动,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桩教
案在,新仇勾起旧恨,更易下手。所以李来中在天津杨柳青住了下来,默默观变。
京津密迩,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内幕,以及端王急于想当太上皇的传闻,李来中时有所
闻。但是载漪究有几分力量,固然不易测度,而朝廷对义和拳的态度,时宽时严,莫衷一
是,亦不免令人迷惑。这样到了二月里,李来中终于看出路道来了。
指路的明灯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谕:“山西巡抚邓华熙调任贵州巡抚,遗缺以毓贤补
授。”毓贤最为洋人所不满,在赋闲三月以后,调补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是朝廷对他的
重用,而重用毓贤,亦正不妨视作朝廷姑息义和拳的迹象之一。李来中又打听到,毓贤放山
西巡抚,出于端王的保荐与军机大臣刚毅的赞成。这就更明白了,端王、刚毅跟毓贤臭味相
投,都可以成为义和拳的“护法”。

※ ※ ※

巨祸果然发生了!裕禄接得高娄有变的禀帖,派出一名统领杨福同,带队到涞水“相机
办理”。其时祝芾已经心力交瘁地在高娄以好言诱获拳民六个人,由王占魁带回定兴,讲明
白,这只是敷衍公事,一定会从轻发落。同时留下四十名马队,驻守高娄,作为警戒。
第二天,杨福同的队伍开到,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乡,行到一个叫做百部村的地方,
突然来了几百义和团,包围官军。杨福同飞调高娄的马队支援,内外夹击,打死了几十个义
和团,方得解围。
见此光景,祝芾不敢再往前走,单独回城。杨福同会同援军到高娄,还未进村,又遭遇
数十义和团猛扑。马队放了一排枪,拳众退守一座大空院,作法不灵,为杨福同挥兵攻入,
生擒九人,斩杀二十多,很显了一点威风。
谁知保定府属的义和团,就在这十天工夫中,蜂拥而起,已成燎原之势。来自涞水以北
涿州的大股义和团,在山道设伏,杨福同寡不敌众,被困在山沟中,身边仅有两名马弁,当
然遇害。身受五十余伤,面目两肢全毁,死得很惨。
 
裕禄得报,大惊失色,找来藩臬两司会商。廷杰主剿,廷雍主抚,相持不下。裕禄是主
抚的,但又怕言官说话,朝廷责备。就在这彷徨不决之际,来了一道上谕:“直隶藩司廷杰
内调,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
这一下还说什么?裕禄唯有跟着廷雍的路子走!他下定决心了,朝廷既然有重用义和团
之意,自己就得走在前面。而况民气昂扬,都相信义和团能够“扶清灭洋”,相信入春久
旱,瘟疫流行,而“只要扫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灾”。自己又何可与潮流相悖?
因此,总督衙门有两个官儿,立即受到重用。一个是专负与各军营联络之责的武巡捕徐
其登,一个是候补道谭文焕。徐其登本来就是白莲教余孽,亦就等于义和团埋伏在裕禄身边
的内应,而谭文焕之极力为义和团说好话,到处宣扬义和团如何神勇,却另有缘故。
原来候补道品类不齐,才具不一,真所谓“神仙、老虎、狗”,是摇尾乞怜的狗,威风
凛凛的老虎,或者逍遥自在的神仙,全看各人会不会做官。不会做的,辕门听鼓,日日伺候
贵人的颜色,所得的只是白眼。会做的,那怕资格是捐班,敌不过“正途”,补不上实缺,
但可钻营“差使”,而有些差使如制造局总办之类,油水之足并不下于海关道、盐运使等等
肥缺。而且实缺道员只能占一个缺,差使却可兼几个,所以有些红候补道,声势煊赫,起居
豪奢,着实令人艳羡。
谭文焕就是深晓个中三昧的,只是时运不济,谋干差使,几次功败垂成,到紧要关头
上,总是为大有力者所夺去。这时默察时局,朝中讲洋务的大为失势,而义和团人多势众,
打出去的旗号又很漂亮,很可以有一番作为。他生得晚,每每自叹,未能赶上洪杨之乱,否
则,从军功上讨个出身,早就是方面大员了。如今有义和团“扶清灭洋”这个大好良机,岂
可轻轻放过?
他心里是这样盘算,从来对付大股土匪,不外剿抚两途,准义和拳改称为义和团,即无
再剿之理,接下来便是招抚。如果及早促成其事,则就抚的义和团便得设局管理,别的不
说,只说经手粮饷军装,就有发不完的财。因此,由徐其登的关系,跟李来中搭上线以后,
就不断在裕禄面前游说,劝裕禄收义和团为己用,上报朝廷恩遇,下求子孙富贵。日子一
久,裕禄亦颇为动心,如今既然决心照谭文焕的话做,当然少不得谭文焕的参赞。
“义和拳是神仙传授,所办的事,万万非神力所及,譬如涞水烧教堂,诛教民,是一位
老师念一遍咒,顿一顿脚,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涌现,听命而行。高娄村的教民三十余家,
大小一百余口,一转眼间无影无踪,王副将亲自检视火场,连尸首都不曾发见。大帅,”谭
文焕说,“请想,这那里是凡夫俗子办得到的。”
“是啊!”裕禄很向往地,“那位义和团老师,不知在那里,能不能请来见一见?”
“这位老师叫张德成,在静海县属的独流镇,主持‘天下第一坛’。请来见一见,恐
怕……。”
谭文焕故意不说,要等裕禄来问。果然,“怎么?”裕禄问道:“不肯来见我?”
“不是不肯。因为关圣帝君降凡,总是托体在张老师身上,身分不同,他不敢亵慢神
灵。”
“要怎样才不算亵慢呢?”
“这,”谭文焕迟疑地,“卑职不敢说。”
“说说不要紧。”
“得用王者之礼。”
“这可为难了!”裕禄答说,“用我的仪从,还无所谓。用王者之礼,非请旨不可。看
一看再说吧!”
裕禄的态度,当天就传到了张德成耳中。又等了三天,朝廷对涿州戕官一案处置的情
形,也有消息传来了。
是个很确实的消息,当杨福同被害的奏报到京,刚毅看完之后,竟表示:“不该先伤义
士!”这义士当然是指义和团。
历来暴民戕官,被视作目无法纪,形同叛逆的大罪。因为朝廷设官治民,而民竟戕官,
等于不服朝廷的统治。为了维系威信,如果发生这样的案子,一定派大军镇压,首犯固在必
获,无辜株连亦是常事,甚至上谕中会公然有“洗剿”的字样出现。如今一员副将这样惨
死,而平章国事的军机大臣竟还责以“不该先伤义士!”然则“义士”又岂可无声无臭,毫
无作为?
“水到渠成了!”李来中对张德成说,“你放手干!我回西安去一趟,陕西能够搞一个
局面出来,出潼关,过风陵渡跟山西连在一起,再出娘子关到正定,席卷河北,何愁大事不
成?”

※ ※ ※

杨福同因公阵亡,竟同枉死,朝廷不但没有恤典,还革了他的职。裕禄由于直隶提督聂
士成的坚持,不能不派兵到涿州,但并非围剿戕官的不法之徒,而是虚声恫吓一番。于是,
涿州的义和团在两三天之内增加了好几倍,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担心的是义和团会毁铁路、拆电线。四月二十九,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铁路,为义和团
掘起铁轨,烧毁枕木,沿路的电线杆亦被锯断。这是下午的事,傍晚,总理衙门就已知道,
因为由保定到京的火车与电报都不通了。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由琉璃河到长辛店几十里的铁路、车站、桥梁,都被破坏,甚至
芦沟桥以东密迩京城的丰台车站,亦被烧光,有两名西洋工程师的下落不明。
这一下,惊动整个京城。但有人惊恐,而有人惊喜。为了义和团烦心、旧疾复发,请假
一个月在家休养的荣禄,不能不力疾销假,坐车赶到颐和园,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
“老佛爷,可真得拿主意了!”荣禄气急败坏地说:“不然,只怕要闯大祸。英国跟俄
国,已经通知总理衙门,决定派兵到京,保护使馆,另外各国听说也在商量,要照英、俄两
国的办法。拳匪内乱,招来外侮,那麻烦可大了。”
“你说拳匪,有人说是义民。教我听谁的好?”慈禧太后说道:“听说你手下的说法就
不一样,聂士成主剿,董福祥主抚,你又怎么说呢?”
荣禄一时语塞。他不能说董福祥跋扈,又有端王支持,在武卫军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只好这样答说:“义和团果然不是乱搞,当然应该安抚,不过这样子烧铁路、拆电线,实在
太不成话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良莠不齐,亦不能一概而论。铁路可不能乱拆,你得派兵保护。”
“是!”荣禄答说,“奴才已经电调聂士成专派队伍,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另外调董
福祥的甘军来保护颐和园。不过,老佛爷如果不拿个大主意出来,这件事了不了!”
‘你要我怎么拿主意?”
“把义和团一律解散。如果抗命,派大军围剿。”
“这恐怕影响民心。”慈禧太后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样,义和团‘扶清灭洋’总是不
错的。民教相仇,两方面都不对,只办义和团,放过放刁的教民,也欠公道。”
听口气仍有袒护义和团之意,荣禄知道从正面规谏,不易见听,因而改了主意,碰个头
说:“奴才有件事,寝食不安,今天必得跟老佛爷回奏明白。义和团在涿州、易州一带,人
数很多,敢于跟官军对仗,可见无法无天。易州过去,祖宗陵寝所在,倘有骚扰情事,奴才
就是死罪。为了保护陵寝,奴才不能不用激烈手段,先跟老佛爷请罪。”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悚然动容,“这个责任,我可也担不起!”她说,“咱们说正经
的,你倒看,怎么才妥当?依我想,闹事的也不过为头的几个人,‘一粒老鼠屎,带坏了一
锅粥’,那些不安分的,也实在可恶!”
这算是让了一点步。荣禄心想,大举围剿,亦恐力有未逮,话也不必说得太硬,且先争
到一道“严拿匪首”的上谕,再作道理。
“老佛爷既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办。不过,总得有旨意才好着力。”
“当然要有旨意。”慈禧太后说,“你先下去,把我的话传给刚毅他们,回头你跟他们
一起‘见面’,就把写好的旨意带来我看。”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回到宫门口军机直庐,只见刚毅正在大发议论,听得苏拉传报:
“荣中堂到!”里面随即没有声音了。
荣禄有意将脚步放慢,装得相当委顿的神气,扶着门框进了屋。一屋的人,除了礼王世
铎以外,都站了起来;因为荣禄的本职是文渊阁大学士,在军机大臣中的职位,仅次于礼王。
“仲华销假了!”礼王很殷切地说:“这可好了!多少大事,要等你商量。”
“怎么?”刚毅接着问道,“贵恙大好了吧?”
“大好?”荣禄摇摇头,“快要递遗折了!”
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刚毅的脸色很难看,赵舒翘怕局面闹僵,急忙大声说道:“三位中
堂请坐!”顺手又拉一把椅子给启秀,这样都招呼到了,才又加一句:“咱们从长计议。”
于是刚毅绷着脸说:“展如,请你把洋人的无礼要求说一说。”
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的,一共两位:王文韶、赵舒翘。王文韶的资格远过于赵舒翘,倘
有陈述,应该王文韶开口,但刚毅却不管这一套,只命他所汲引的赵舒翘发言。圆滑得已无
丝毫火气的王文韶并不以为忤,而荣禄却颇为不平,一半也是有意跟刚毅过不去,所以很快
地接口:“不必说了!麻烦都是自己找的,还说什么?”
“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礼王怕他们又起争执,赶紧拦在中间说,“洋人要派兵进
京,保护使馆,这件事能不能准,恐怕非请旨不可了。”
“事事请旨,亦不是办法,事情还是我们这里办。”荣禄说道:“各国要派兵保护使
馆,依我看亦无不可。”此言一出,刚毅勃然变色,“那还成话吗?”他愤愤地说,“辇毂
之下,洋兵耀武扬威,国格扫地了。”
“国格!哼,”荣禄冷笑,“义和团这么闹下去才真是国格扫地。”
“我看这样,”礼王急忙又作和事佬,“还是请旨吧!最好再找老庆来,一块儿请起!”
“这话倒也是。本来,这件事应该归总理衙门主办。”荣禄随即转脸吩咐苏拉,“去看
看,庆王大概已经来了。”
“来了,”王文韶这时才开口,“跟端王在一起。回头到这里来。”
“那就等一等再说。”荣禄接着说道,“我刚从上面下来,皇太后有面谕,让我转达。”
述完了旨意,随即召“达拉密”来拟旨。这下荣禄与刚毅又大起争议,一个主张严禁义
和团肇事,一个认为肇事的不是真正义和团,决不可一概而论。启秀帮着刚毅说话,赵舒翘
从中调解,而王文韶发言不多,不过语气中赞成荣禄的主张,双方势力差不多,便只好折
衷,说“乡民练习拳勇、良莠不齐”,有“游勇会匪、溷溷其间”,如“戕杀武员、烧毁电
杆铁路,似此愍不畏法,与乱民无异”,责成“派出之统兵大员及地方文武,迅速严拿匪
首,解散胁从”。如果敢于“列仗抗拒,应即相机剿办”。上谕中没有提到义和团,是荣禄
的让步,交换条件是争得一句“所有教堂、教民、地方官均应切实保护。”
等将旨稿字斟句酌拟好,太监已来催促,慈禧太后立等召见。每日照例的军机见面,有
皇帝在座,不过只有慈禧太后推一推他手时,他才敢说话,亦无非复述懿旨,加一两句门面
话而已。
看完“严拿匪首”的旨稿,慈禧太后认可照发;随又说道,“涿州的义和团,人数很
多,良莠不齐,到底是乱民多,还是义民多,应该解散,还是编练?大家的说法不一,多因
为道听途说,所以没有个准。我想,是不是派人下去,切切实实看个明白,那时候该怎么
办,就好拿准主意了。”
“是!”礼王答道,“派什么人去看,请旨!”
“这算是地方上的事,让顺天府去!”
顺天府尹名叫何乃莹,山西灵石人,亦是徐桐,启秀一路人物,荣禄心想,派此人去,
当然是替义和团说好话,至少应该加派一个人,才不会偏听。因而建议:“何乃莹一个人怕
看不周全,奴才请旨,可否加派大员勘查?”
“也好!”慈禧太后很欣赏赵舒翘的精明强干,而且他兼管顺天府尹,责无旁贷,便即
说道:“赵舒翘,你辛苦一趟。”
“是!”赵舒翘欣然领旨。
“快去快回,务必仔细看明白。”
“是!”赵舒翘答说,“臣回头一下去就跟何乃莹接头,赶得及的话,今天就出京。”
“使馆、教堂应该保护。”慈禧太后问道,“听说各国使馆自己要派兵来!这件事,荣
禄你看该怎么办?”
“如果人数不多,许他亦不妨。”荣禄答说,“这件事该问一问庆亲王。”
“庆王已经有折片了,跟你的话一样,说是只有三百洋兵,就让他们进京也不妨。”慈
禧太后又说,“这样也好。既然他们自己派了兵保护,万一出什么乱子,也不能全怪咱们。”
慈禧太后竟是这样的意思,无形中便等于鼓励义和团向使馆挑衅,荣禄觉得不妥,不过
不必争,太后既有“使馆、教堂应该保护”的话,只遵旨而行,多派兵保护好了。
于是,等一退了下来,荣禄立刻调兵遣将,先派兵两营驻海淀保护颐和园,又电饬聂士
成调派得力队伍,保护芦保及津芦两条铁路,特别指令:“若有乱民闹事,立即围剿,格杀
不论。”然后通知步军统领崇礼,多派兵丁在东交民巷使馆区,昼夜巡逻,严密防守。这样
部署粗定,派人拿了名片,请赵舒翘来吃晚饭。
赵舒翘为刚毅所识拔,与荣禄不甚接近,忽蒙宠召,惊喜交集。喜的是荣禄此举,大有
看重之意,惊的是刚毅气量狭隘,得知此事,必然心生猜忌,以后怕有麻烦。考虑了一会,
决定先去看了刚毅再说。
“你去!”刚毅答说,“听他说点儿什么。”
“是!”赵舒翘驯顺地说,“由他那里出来,我再来见中堂。”
“不必了!”刚毅很体恤地,“你明天一早要动身,早点回家休息。你只记住,义和团
的民心可用,千万不能泄他们的气。荣仲华首鼠两端,你别信他的话。”
“是了!我记着中堂的话。”
 
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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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如!”荣禄从容问道,“你可知道,上头为什么特意派你去?”
“圣意难测,请中堂指点。”
“皇太后最好强,总以英法联军内犯,烧圆明园是奇耻大辱。然而报仇雪耻,谈何容
易?象如今的搞法,只有自召其祸。皇太后也知道义和团不大靠得住,而且,很讨厌义和
团……。”
“噢!”赵舒翘不觉失声打断了主人的话。
“你不信是不是?展如,我说件事你听,真假你去打听,我决不骗你。”
据荣禄说,义和团的那套花样,已经由端王带到宫里去了。好些太监在偷偷演练。有一
次大阿哥扮成“二师兄”的装束,头扎红巾,腰系红带,穿一件上绣离卦的坎肩,手持钢叉
与小太监学戏台上的“开打”。正玩得热闹的当儿,为慈禧太后所见,勃然大怒,当时便骂
了一顿。
“不但臭骂了一顿,还罚大阿哥跪了一支香。这还不算,连徐荫老都大倒其霉,特意叫
到园子里,狠说了一顿,荫老这个钉子碰得可够瞧的了。”
“怪不得!”赵舒翘说,“前几天荫老的脸色很难看。”
原来大阿哥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懿旨派崇绮为师傅,而以徐桐负典学的总责,这
个差使的名称,就叫“照料弘德殿”。在同治及光绪初年,此职皆是特简亲贵执掌,无形中
赋以约束皇帝的重任。所以徐桐照料弘德殿,对大阿哥的一切言行,便得时时刻刻当心,如
今不伦不类地作义和团二师兄的装束,在慈禧太后看,便是“自甘下流”,当然要责备徐
桐。荣禄讲这个故事,意思是要说明,慈禧太后本人并不重视,更不喜欢义和团。
在赵舒翘,没有不信之理,只是觉得有点意外。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为奇,用一个人
并不表示欣赏一个人,现在他才真正明了自己此去的任务,并非去安抚或者解散义和团,亦
不须负任何处理善后之责,纯粹是作慈禧太后的耳目,去看一看而已。
“中堂的指点,我完全明白。义和团是否可用?我冷眼旁观,摸清真相,据实回奏。”
“正是!”荣禄拍拍他的手臂说,“你说这话,我就放心了。展如,你的眼光我一向佩
服,上头派你这个差使,真是找对人了。”

※ ※ ※

赵舒翘到达涿州的前一天,义和团在京西黄村地方吃了一个大亏。聂士成奉命保护芦
保、津芦两路,带队经过芦沟桥,发现义和团要毁铁路。先礼后兵,一而再,再而三,用武
力驱散不成,进而大举进剿,打死的义和团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
这一下,赵舒翘的处境便很艰难了。虽然他自己了解,此行纯然是“看一看”,但涿州
城府内外所聚集的义和团,据说有三万之众,首领叫做蔡培,声称洋人将攻涿州,权代官军
守城。城墙上一片红巾,万头攒动,刀矛如林,州官计无所出,唯有绝食以求自毙。在这样
的情势之下,顺天府尹何乃莹陪着管理顺天府的军机大臣赵舒翘到达,岂容袖手不问?
经过当地士绅的一番折冲,义和团派四名大师兄与赵、何在涿州衙门大堂相见。东西列
坐,平礼相见,无视朝廷的尊严与体统,也就顾不得了。
“你们都是朝廷的好子民,忠勇奋发,皇太后亦很嘉许。不过,”赵舒翘说,“不管什
么人总要守法才好。你们这样子做,虽说出于‘扶清灭洋’的忠义之气,究竟是坏了朝廷的
法度!听我的劝,大家各回本乡,好好去办团练,朝廷如果决定跟洋人开仗,少不得有你们
成功立业的机会。”
四名大师兄翻着眼相互看了一会,由蔡培开口答复:“姓聂的得了洋人的好处,帮洋人
杀自己人,是汉奸!姓聂的不革职,一切都免谈。我们要跟他见个高下,倒要看看他,究竟
有多大的道行?”
赵舒翘既惊且怒,但不敢发作,口口声声称“义士”,百般譬解,聂士成罪不至斥革,
何乃莹亦帮着相劝,说官军并非有意与义和团为难,而蔡培丝毫不肯让步。谈到天黑,一无
结果,不过彼此都不愿决裂,约定第二天再谈。
当夜官绅设宴接风,盛馔当前,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赵舒翘,竟至食不下咽。草草宴罢,
独回行馆,绕室彷徨,心口相问,到天色将曙才顿一顿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只好借
重聂功亭了!”
作了这个决定,方始解衣上床。一觉惊醒,只见听差揭开帐子说道:“老爷请起身吧!
刚中堂有请。”
“刚中堂在那儿?”
“知州衙门。”听差一面回答,一面将刚到的一份邸钞递到赵舒翘手里。
接来一看,头一道上谕一开头便有聂士成的名字,看不到两行,身子凉了半截,上谕中
竟是责备聂士成不应擅自攻打义和团,词气甚厉,有“倘或因此激出变故,唯该提督是问”
的字样。最后的处分是,着传旨“严加申饬”,并着随带所部退回芦台驻扎。
“完了!”他说。筹思终夜,借重聂士成镇压涿州义和团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在想,杨福同、聂士成是前车之鉴,如果自己不肯迁就,那就连刚
毅都不必去见,最好即刻束装回京,上折辞官。
一品官儿,又是宰相之位的军机大臣。几人能到此地位?
赵舒翘愣了半天,叹口气说:“唉!老母在堂……。”

※ ※ ※

“展如,你大概还不知道,洋兵已经进京了!外侮日亟,收拾民心犹恐不及,怎么可以
自相残杀?聂功亭糊涂之极,皇太后大为震怒。至于董回子,跋扈得很,他的甘军亦未必可
恃。可恃者,倒是义和团,你看一呼群集,不是忠义之气使然,何能有此景象?如今没有别
的路好走,只有招抚义民,用兵法部勒,借助他们的神拳,一鼓作气,剿灭洋人。”刚毅唾
沫横飞地说,“我是自己讨了这个差使来的,幸亏早到一步,还来得及挽回。展如,你千万
不可固执成见了。”
“中堂说得是!”何乃莹接口:“如今聂功亭奉旨申斥,足以平义士之气。我想,就请
中堂来主持谈判。”他又转脸问道:
“展公以为如何?”
赵舒翘心想,到此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便微笑答说:“两公所见如此,舒翘何
能再赞一词。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抚局,似乎我倒可以回京复命了。”
刚毅点点头说:“也好!你先回京。皇太后召见,你就说:
一切有我。”
“是!”
于是赵舒翘当天动身回京。第二天一早进了城,照例先到宫门请安,慈禧太后随即召
见,第一句话问的是:“到底怎么样?你看义和团闹起来,会不会搞得不可收拾?”
“不要紧。”赵舒翘一时无话可答,只好顺口敷衍:“臣看不要紧。”
这“不要紧”三字,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词,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却是要言不烦。因为多少
天以来,她听人谈起义和团,不是交口称赞,便是极口诋斥,正反两极端,令人无所适从。
有些人脑筋比较清楚,论事比较平和的,如庆王等人,却又首鼠两端,不作肯定之词。论义
和团的本心,说是忠义之气可取,就怕他们作乱,谈义和团的法术,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
有,或者真有神通,亦未可知。反正是慈禧太后,说跟不说没有什么分别。
此刻可听到一句要紧话了,就是这个“不要紧”!四十年临朝听政,慈禧太后自信什么
人都能驾驭,什么事都能操纵,唯独怕义和团蠢如鹿豕,本事再大,总不能让野兽乖乖听
命。到乱子闹大了,狼奔豕突,不受羁勒,如何得了?既然“不要紧”,就让他们闹一闹,
教洋人知道民气方张,不可轻侮,要想在中国传教做买卖,非请朝廷保护不可。那一来不管
废立也好,建储也好,各国公使就不敢来多管闲事了!

※ ※ ※

于是,慈禧太后即刻启驾,由颐和园回西苑。照向来的例规,总是由昆明湖上船,经御
河入德胜门西水关,过积水潭到三海,而称为“还海”。但从五月初以来,义和团三五成
群,横眉怒目,御河两岸亦不甚安静,所以这天不能不由陆路坐轿进城。
一到西苑,第一个被“叫起”的是端王载漪。慈禧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侄子兼外甥女
婿,见面问话,从无笑容,这天亦不例外,绷着脸问:“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国公使一定
要见皇帝,说要面奏机宜?”
“那都是有了总理衙门,他们才能找上门来胡闹,奴才的意思,干脆把这个衙门裁掉,
洋人就没有辙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说。
“你听听!”慈禧太后对侧面并坐的皇帝说:“他这叫什么话?”
这是大有不屑之意。载漪受惯了的,并不觉得难受,难受的是这话向皇帝去说,相形之
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脸红脖子粗地,仿佛要抗声争辩,但结果只是干咽了两口唾沫。
“我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
“来多少都不怕!”载漪大声答道,“义和团是天生奇才,法术无穷,可以包打洋人,
所以洋兵要进京,奴才亦不愿意拦他们,反正都是来送死的!”
“你可别胡闹!”慈禧太后沉着脸说,“没有我的话,你敢在京里杀一个洋人,看我饶
你!”
“没有老佛爷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刚才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总理衙门。”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好吧!就派你管总理衙门。”
“这,”载漪赶紧碰个头说,“奴才求老佛爷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别管!”
一见慈禧太后词色两厉,载漪不敢再辞:“奴才遵旨就是。
不过,”他说,“总理衙门得要换人。”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问道:“你要换谁?”
“奴才另外开单子请旨。”
“好罢!”慈禧太后又问,“保护京城的事,你跟荣禄、崇礼是怎么商量的?”
“董福祥的队伍,今天由南苑调进城。另外每个城门各派虎神营、神机营士兵两百名把
守。户部街、御河桥加派两百人,足足够了!”
“现在京里只有几百洋兵,这么布置,自然够了。可别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舰不
少,如果拔队上岸,往京里扑了来,你可得好好当心!”
“老佛爷万安,官兵人数虽不多,有义和团在,足可退敌。”慈禧太后不语,过了一会
才淡淡地说了句:“走着瞧吧!”
她又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话?”
“没有。”
没有话便结束了召对。等端王跪安退出,接着召见荣禄。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询问,先
报告了两个消息:一是京津火车中断,由京城南下的火车,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杨村;二是
俄国已从海参崴调兵四千,将到天津,而在京各国公使集会决定,电请驻天津的各国提督,
派兵增援。
“局势很危险了!奴才昼夜寝食不安。”荣禄容颜惨淡地说,“皇太后可真得拿个准主
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道:“洋人真敢往京里来?”
“奴才不敢说。”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吓得你寝食不安了吗?”
听得这话,荣禄急忙碰个头说:“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两件事:第
一,一开了仗,各国派兵增援;第二,义和团良莠不齐,而且匪类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
乱,不用跟洋人开仗,咱们自己就输了!”
“这倒不可不防。我告诉端王,让他严加管束。还有,董福祥的甘军,调他来保护京
城,他就有维持地面的责任。你传旨给他,教他好好看住义和团!”
听得这话,荣禄有苦难言,甘军中就有许多士兵跟义和团勾结在一起,听说李来中就在
董福祥左右。而且载漪与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为武卫军,实际上已非荣禄所能节
制。这话如果照实奏陈,慈禧太后问一句:“原来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词以对?
这样想着,只有唯唯称是,但有一句话,非说不可:“奴才跟老佛爷请旨,务必发一道
严旨,洋人决不可杀,使馆一定得保护。”
“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衅决不自我而开!明天我告诉端王。不过,”慈禧太后问道:
“倘或真的开了仗,咱们有多少把握?”
这一问的分量,何止千钧之重?荣禄心想,和战大计决于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态
度,决于自己的一句话。不要说为了虚面子大包大揽答一句“有把握”,万万不可,就是语
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错会了意,以为实力本自不差,胜败之数,尚未可知,因而起了侥幸
一逞之心,亦是自误误国,辜恩溺职,万死不足以赎的罪过。
话虽如此,却又不宜出以急切谏劝的神态,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个腹稿,方始谨慎缓
慢地答道:“奴才所领的北洋,不是李鸿章所领的北洋,海军有名无实不说,武卫军亦非淮
军可比。武卫五军,实在只有四军,后军董福祥,从今天起跟虎神、神机两营,专责保护京
城,当然归端王节制;左军宋庆现驻锦州,防守山海关,决不能调动;右军袁世凯在山东,
要防胶州海口,能往北抽调的队伍不多;前军聂士成现在驻杨村一带保护两条铁路,洋兵如
果由天津内犯,聂士成拚死也会拦住。不过,义和团跟聂士成过不去,又要对付洋兵,又要
对付义和团,腹背受敌,处境很难。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今日不敢有半句
话的欺罔。圣明莫过于老佛爷,有几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说了!”说罢,连连碰头。那块砖
下面是营造之时就挖空了的,碰头之时,“冬、冬”地响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烦躁地使劲搧着扇子。李莲英就在遮挡宝座的屏风之后,一眼瞥见,
急忙掩了出来,用极大的一把鹅毛扇,为慈禧太后打扇。
“有什么凉东西?”
“有冰镇的玫瑰露、酸梅汤、金银花露。”
“端来!”慈禧太后又说,“给荣大人也端一碗。”
于是李莲英亲自动手,指挥太监抬来一张食桌,除了冰镇的饮料以外,还有点心。慈禧
太后又吩咐让荣禄起身,站着喝完一碗金银花露,君臣们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都下去!殿里不准有人。”
“喳!”李莲英疾趋出殿,只听清脆的两下掌声,接着人影憧憧,在殿里的太监都退了
出去,集中在李莲英身边。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开口,声音低沉且有些嘶哑,“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开仗!一开
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紧接着说,“两江、两广、湖广这三处紧要地方,未见得肯尽
力,事情是很难。”
“是!”荣禄答说,“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都有电奏,力主慎重,衅不可自我而
开。”
“可是,洋人步步进逼,得寸进尺,答应了一样要两样,这样下去,弄到最后是怎么个
结果?”
果然得寸进尺,到最后必是要求皇太后归政。这不但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就是荣禄
也不愿有这样的结果出现。不过,这话当着皇帝在座,只好心照,不宜明言。
于是他想了一会,很含蓄地说:“办交涉看人。只要找对了人,就决不会让洋人开口,
提什么无理的要求。”
“这一趟交涉,不是跟一国办。这个人很不好找。荣禄,你看谁合适?”
一问这话,荣禄又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慈禧太后毕竟不是执迷不悟的人,感慨的
是当初下的一着棋,希望不用,而终于不能不用了!
“回老佛爷的话,这个交涉,非调李鸿章回京来办不可。”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看呢?”
“李鸿章很妥当。不过……。”皇帝欲言又止。
“尽管说。”慈禧太后和颜悦色地,显得十分慈爱,“这里没有外人。”
“是!”皇帝用很低的声音说,“只怕李鸿章不肯来。”
“为什么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义和团这么闹法,本事再大的人,这个交涉怕也办不起来。”
“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当然不能再任着他们的性子闹。”慈禧太后很郑重地问荣禄,
“对付义和团,你有把握没有?”
“有!”荣禄丝毫不含糊地回答,“奴才调袁世凯进京,专门来剿义和团。”
“得要先抚后剿,不受抚再剿。”
“是!那是一定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擦一擦嘴,慢条斯理地,就象处
理琐碎家务似地不动声色。“就这么说,不过,不宜先露痕迹。这件事就咱们三个人知道,
你先打电报给袁世凯,让他预备。”她停了一下又说,“都弄妥当了!你来告诉我,我自有
办法。”
“是!”荣禄又说,“奴才想定一个日子下来。”
这是进一步要求作个明确的决定。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说:“三天吧!”
“奴才尽这三天去预备。”荣禄又说,“如今地面很乱,何乃莹出差涿州,而且已升了
副都御史,新任顺天府尹王培佑,现在署理太仆寺卿。府尹不可无人,奴才请旨,可否派由
府丞陈夔龙署理。”
“可以。”慈禧太后说,“明天就发明旨。”

※ ※ ※

端王做梦也想不到,慈禧太后已经变了主意,依然一片希望寄托义和团身上,认为跟洋
人开仗,不仅绝不可免,而且事机迫在眉睫,所以特地找上启秀来,嘱咐他准备宣战的上
谕。启秀肚子里货色有限,将这个极重要的差使,托给军机章京连文冲。此人是杭州人,进
士出身,本职是户部郎中,考入军机处,分在汉二班,地位仅次于“达拉密”。接到这个差
使,认为升官的机会到了,因而特意请了一天假,专心在寓所撰写这篇可张国威的大文章。
因此,连文冲下笔时,并无大局决裂,并力图存的哀痛愤激之情,胸中反倒充满了一片
升官发财,欣欣得意的感觉。象这种要遍达穷乡僻壤的诏书,字数不宜多,文理不宜深,应
该一两个时辰就可毕事的一篇稿子,竟费了一整天的工夫,方始停当,只为自我欣赏,念了
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有味的缘故。
杀青誊正,入夜亲自送到启秀公馆。延入客厅,只见徐桐高高上坐,连文冲自然先给
“中堂”请了安,才向启秀复命,“写得不好。”他说,“请大人斧正。”
“这是将来要载诸国史的一篇大文章!”启秀接稿在手,转脸向徐桐说道:“是宣战诏
书,请老师先过目。”
“呃,呃!好,好!”徐桐向连文冲深深看了一眼,移目问道:“这位是?”
“是章京中的佼佼者。”启秀答说,“明敏通达,见解跟笔下都是不可多得的。”
“噢!”徐桐摸着白须,把连文冲从头到底打量了一番,才将稿子接到手里。
连文冲很机警地疾趋上前,将炕桌上的烛台移一移近,无奈烛焰摇晃不定,老眼愈觉昏
花。启秀在他身边,只是不辨一字,这时不由得想到眼镜确是好东西,但来自西洋,便应摒
绝。师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迁就目力,只是一个老花,一个近视,太近了徐桐看不见,太远
了不但启秀看不见,徐桐也还是看不见,因为烛火到底不比由“美孚油”的洋灯那么明亮而
稳定。
于是只见一张纸忽近忽远,两张脸忽仰忽俯,鼓捣了半天,启秀只好这样说:“老师,
我来念给你听吧!”
“也好!”徐桐如释重负地将稿子交了出去,正襟危坐,闭目拈髭,凝神静听。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
启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很清楚,因为文字熟烂庸俗,跟《太上感应篇》相差无几,
所以徐桐听亦听得清清楚楚,字字了然,兴味便好了,白多黑少的小辫子,一晃一晃地,越
晃越起劲。
历数“彼等”的无礼之后,启秀的声调突然一扬,益见慷慨,“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
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袛感
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
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念到这里,启秀停了下来,徐桐亦睁开了眼睛,颠头簸脑地念道:“‘与其苟且图存,
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好,好!说得真透彻。”
连文冲脸上象飞了金一样,屈膝谦谢:“中堂谬赏!感何可言?”
“确是好!”徐桐颇假以词色,“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于此了,前程
无量,老夫拭目以俟。”
“中堂过奖!”连文冲又请了个安。
“你请回吧!”启秀说道:“稿子很好,不过,不知道那一天用。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
提起。”
“是,是!”连文冲答应着告辞而去。
于是启秀跟“老师”商量,两人的主意相同,这个稿子应该立即送请端王过目。
到得端王府,只见庄王、载澜都在,一见启秀,端王很起劲地说:“来得好,来得好,
正要派人去请你。”
原来,端王正在草拟改组总理衙门的名单。除了廖寿恒以外,其余都无所更易,不过要
加几个人,第一个便看中启秀。道理很简单,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可得许多方便。而军
机大臣未兼总理大臣的,只有荣禄与启秀,荣禄跟端王不是一路,端王亦知还无法驾驭荣
禄,那就只有启秀一个人入选了。
“我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办洋务……。”
“不是让你办洋务。”载澜抢着打断启秀的话,“是请你想法子去制夷。”
“喔,喔,”启秀答说:“反正如今是端王爷管总理衙门,我秉命而行就是了。”
“对了!”载澜又加上一句:“别理老庆。”这是指庆王奕劻。
“你看,”端王问道:“再加两个什么人?”
启秀举了好几个名字,彼此斟酌,决定保荐工部右侍郎溥兴,内阁学士那桐,此人的父
亲,就是咸丰戊午科场案中处斩的编修浦安。肃顺被诛,科场案中被刑诸人,都被认为冤
屈,所以那桐颇得旗下大老的照应。而那桐本人是立山一流人物,极其能干,在工部当司员
时就很红,提起“小那”,无不知名。他的手面亦很阔,载澜很得了他一些好处,所以特意
荐他充任总理大臣。
拟定名单,再看宣战诏书的稿子,端王亦颇为满意,交代仍旧交连文冲保存备用。同时
关照启秀,通知溥兴及那桐,第二天一早到朝房相见,等改组总理衙门的上谕一下来,立即
就到任接事。

※ ※ ※

由于端王有命,总理衙门对外的交涉,事无大小,必须通知启秀,因此,他这天从上午
十点到任视事以后,就无片刻空闲,各国的电文、照会与因为义和团焚烧教堂,擅杀洋人及
教民的抗议,接二连三地都送到启秀那里。紧要事务,由章京当面请示,而启秀却要先请教
属员,过去如何办法,有何成例?这一来便很费工夫了,直到下午五点钟,公事还只处理了
一半。
“不行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只好明天再说了!”
总办章京叫做童德璋,四川人,劝启秀大可节劳,不须事事躬亲。正在谈着,有人来
报,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来访,说有极紧要、极重大的事件,非见掌权而能够负责答复的总
理大臣不可。
这使得启秀不能不见,因为如果推给别位总理大臣,无异表示自己并不掌权。可是,他
虽不象他老师那样,提起“洋”字就痛心疾首,但跟洋人会面谈话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不
免心存怯意。
他还在迟疑,童德璋却已经替他作了主,“请日本公使小客厅坐!”童德璋又说,“看
俄国股的王老爷走了没有。”
 
“王老爷”是指“俄国股”的王章京,此人不但会说日本话,而且深谙日本的政情民
风,非找他来充任译员不可。
启秀无奈,只得出见,只见小村面色凝重之中隐含怒意。为了“伸张天威”,启秀亦凛
然相对,听小村“咕噜,咕噜”
地大声说话。
“大人!”王章京忧形于色地,“出乱子了!这,怕很麻烦。”
“怎么回事?”
“小村公使说:他们得到消息,英国海军提督薛穆尔,率领英、德、俄、法、美、日、
意、奥联军两千人,由天津进京……。”
“什么?”启秀大声打断,“你说什么联军?”
“是英、德、俄、法、美、日、意、奥八国联军,由天津进京。”
“八国联军!”启秀大惊失色,“人数有多少?”
“两千。”
“噢!两千。”启秀的神色跟语声都缓和了,“怎么样?”
“由天津进京,听说到了杨村,因为铁路中断,不能再往北来……。”
“好!”启秀又打断他的话了,“铁路该烧,不烧就一直内犯了!”
正谈紧要交涉,他老扯不相干的闲话,这那里能做大官,办大事?王章京颇为不悦,故
意敛手不语。
“请你往下说啊!”
“我在等大人发议论呢!”王章京冷冷地说。
启秀知道自己错了,但不便表示歉意,只说:“请你先讲完了再说。联军不能再往北
来,以后如何?”
“日本使馆得知其事,派了一个书记生,名叫杉山彬去打听消息,坐车出了永定门,为
董提督的部下,把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不由分说,当胸一刀。”
“死了没有呢?”
“自然死了!而且乱刃交加,死得很惨。”王章京说,“小村公使来提抗议。”
“他要怎么样?”
“首先要查办凶手,其次要赔偿。”
“查办凶手,那里去查?”启秀答说,“也许是乱民,不是甘军。”
“他们调查过了,确是董提督的甘军。”
“既然调查过了,很好!请他把凶手的姓名说出来,我们可以行文甘军去要凶手。”
这是非常缺乏诚意的答复,足以激怒交涉的对手。王章京知道这些顽固不化的道学先生
无可理喻,只好据实转译,虽然语气缓和了些,仍旧使得小村寿太郎大感不满。不过启秀讲
是讲的一条歪理,却很有力量,小村被堵得无话可说,铁青着脸,起身就走。
启秀想不到竟是这样容易打发!错愕之余,不免得意,“办洋务别无诀窍,”他居然是
老前辈的口吻,“以正气折之而已矣!”说罢,摇头晃脑地踱了进去。
“啥子玩意!”童德璋打着四川腔,大摇其头,“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嘛!”
“童公,”王章京悄然说道,“这样子做法很不妥。我看还是跟庆王去说一说。”
童德璋想了一下答说:“告诉庆王不如告诉荣中堂。我不便去,请你辛苦一趟。你跟荣
中堂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和该战,早定主意,要和也要趁早,越迟越吃亏。”

※ ※ ※
荣禄正在接见聂士成派来的专差。前一天在杨村遭遇了英国军官薛穆尔所率领的八国联
军,聂士成打算派兵拦截。与洋人对阵,所关不细,当然需要请示。电报打到保定,裕禄的
回电只得八个字:“电悉,不得擅自行动。”很显然的,这是不准聂士成阻敌。
身为直隶提督,直隶境内有匪不能剿,有敌不能阻,要此军队何用?聂士成愤激不甘,
决定退出杨村,料知跟裕禄请求无用,所以特意派专差到京,向荣禄陈述苦衷,要求调防。
“我知道你们大帅的委屈,”荣禄跟专差说,“你带我的话回去,就说我说的,无论如
何要忍耐!我受的气,不比你们大帅少,日子也并不比他好过。人局总在这几天就会好转,
杨村是个紧要口子,一定要守住。”
那专差很能干,一看要求被拒,不能光传达一句话,空手而回,决定代表聂士成明明白
白请个示。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回中堂的话,洋人现在因为铁路中断,怕辎重接济不上,暂时
按兵不动,中堂交代守杨村,自然遵办。不过硬守就难免开仗,真要打起来,还得求中堂作
主。”
这是要求荣禄支持。和战大计未定,他不敢贸然答应,只这样回答:“不要硬打!多设
疑兵,虚张声势,先把洋人牵制住再说。”
“是!”专差又问,“团匪来骚扰呢?”
“把他们撵走就是。”
“如果团匪跟洋人打了起来,本军应该怎么办?”
这一问问得荣禄无以为答,既不能助义和团打洋人,更不能助洋人打义和团。想了好一
会,含含糊糊地答说:“请你们大帅瞧着办。”
这是暗示可作壁上观,专差懂他的意思,却偏偏固执地说:“务必请中堂明示。”一面
说,一面还屈单腿打了个扦。
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以不卷入漩涡为上策。”
这就不能再问“倘或卷入漩涡又如何”了!专差满意地告辞。接着,荣禄接见王章京。
听他说完了小村公使为启秀所气走,以及启秀自鸣得意的经过,荣禄的脸色很凝重了。
“这些事跟庆王回了没有?”他问。
“总办章京的意思,不如直截了当来回中堂。”王章京又转述了童德璋托带的话。
“多谢他关心。大局这几天就会好转。不过,象日本公使馆书记生被杀这种事,千万不
能再有。”荣禄想了一下,决定抬举来客,将可以不必跟司官说的话说了出来:“明天一
早,我要见皇太后切切实实劝一劝。总理衙门派了不该管的人去管,我亦知道你们各位的处
境很艰难。国势如此,只有尽力而为,请你转告同事,忍辱负重,务必设法维持。我虽不在
其位,不谋其政,不过军务洋务是分不开的,各位的劳绩我知道,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会
奏明上头,不教各位白吃辛苦。”
这番抚慰的话很有用,王章京一改初到时阴郁的脸色,兴兴头头地告辞而去。荣禄目送
他的背影消失,颇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定定神将王章京及聂士成专差所谈的一切,细细回
忆了一遍,觉得童德璋的话很有道理,要和趁早,越迟越吃亏。
和有个和法。大计虽已跟慈禧太后商量停当,做起来却不容易,因为阻力太大,非得谋
定后动不可。因此,这天晚上特召亲信密谈。不谈还好,一谈令人气沮,听到的尽是坏消息。
“天津已经没有王法了!”樊增祥说,“我有个亲戚刚从天津逃回来,谈起来教人不敢
相信,义和团肆无忌惮,令人发指。”
据樊增祥说:天津的义和团的架子,比亲王、郡王还大,路上遇到文官坐轿,喝令下
轿,武官骑马,喝令下马,而且必得脱帽,在道旁肃立,如果不从,白刃相向。遇见穿制服
的学生,指为奸细,乱刀砍死的,不知多少!
但是,天津义和团最仇视的还不是“大毛子”、“二毛子”,而是武卫军,因为吃了聂
士成的亏的缘故。当然,这是张德成、曹福田的指使,他们造了一个说法,让喽啰们四处散
布,说要灭洋人,非死三个人不可。一个是聂士成,一个是杨福田,一个是聂士成的得力部
下,驻扎天津城府,号称“四门千总”的任裕升。因为这三个人的姓合起来是“聂杨任”,
谐音为“撵洋人”,杀了这三个人,洋人就可以被撵下海了。
“据说聂功亭还受过辱。”樊增祥又说,“前几天聂功亭回天津,骑马经过河东兴隆
街,遇见一百多义和团,操刀大喊:‘聂鬼子,你滚下来,今天可让我们遇见了!你还想留
下脑袋?’聂功亭只带了四名马弁,一看势头不好,急急走避,差点遭了毒手。这一下,信
义和团的,便有话说了。”
上将受辱,军威大损,荣禄颇有痛心疾首之感。然而朝廷的威信又何尝不受影响?他觉
得义和团这种目无长上的情形,非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痛切陈奏不可。
“天津的怪现象,犹不止此。有件事,说起来骇人听闻,不过言之凿凿,似乎又不能令
人不信。”樊增祥说:“中堂不妨密查一查。”
“噢!请说来听。”
“据说静海县独流镇拳坛,号称‘天下第一坛’,又称‘天下第一团’,首领叫做张德
成,前几天到了天津,修补道谭文焕为之先容,说此人法力无边,又有‘红灯照’相助,大
沽口的炮台,如能得他允诺保护,固若金汤。裕制军颇为所惑,拿自己的绿呢大轿,把张德
成接到北洋衙门,设宴接风,司道作陪。张德成要粮饷、军械,他说多少,裕制军随即转告
司道,照数拨给,由谭道为张德成办粮台。所闻如此,不知确否?”
“真有这样的事?”荣禄心想,裕禄如真是这样自贬身分,亦太不成体统了!得赶快想
法子把他撵走。
就在这样谈论之际,门上来报,庆王驾到。这是不常有的事,亲王体制尊贵,有事总是
请人到府叙话,如今降尊纡贵,亲自登门,可知必有紧急事故。
因此,荣禄一面吩咐开中门,一面索取袍褂,匆匆穿戴整齐,赶出去迎接,庆王已经在
大厅的滴水檐前下轿了。
“王爷怎么亲自劳步?”荣禄一面请安,一面说。
“你何必还特为换衣服?”便服的庆王说道,“我是气闷不过,想找你来谈谈。到你书
房里坐吧!”
“是,是!请。”
引入书房,庆王先打量了一番,看看字画古董,说了几句闲话,方始谈到来意:“董回
子闹得不象话了!仲华,你可得管一管才行。”
“是!”荣禄有些局促不安,“王爷责备得是。”
“不,不!我决不是责备你,你别多心。”庆王急忙摇手分辩,“我也知道,董回子如
今有端老二撑腰,对你这位长官,大不如前了!不过,外头不知道有此内幕,说起来总是你
武卫军的号令不严。”
“王爷明白我的苦衷。”荣禄答说,“武卫军号令不严,这话我也承认。不过,我要整
饬号令的时候,也还需求王爷帮我说话。”
“当然!慈圣如果问到我,我要说:既然是武卫军,总要听你的号令。”庆王略停一下
又说,“这话先不谈,眼前有件事,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董回子的部下,在先农坛附近闯一
个祸,你可知道?”
“不是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一个书记生吗?”
“是的。这个人死得很惨,先断四肢,再剖腹。日本公使到总署交涉,碰了一鼻子灰。
仲华,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你亦不能不愤慨吧!”
“唉!”荣禄叹口气,“慈圣居然会让端王去管总署,这件事可真是做错了!”
“就为的这一点,所以我很为难,不知道这件事应该不应该奏闻?”
“不回奏明白,还能私下了结吗?”
“难!”庆王答说,“日本公使馆派人来跟我说,抗议不抗议且搁在后面,总不能说人
死了连尸首都不给?他们要尸首。”
“那当然应该给他们。”
“还要抬进城来,在他们公使馆盛殓。”
这一下,荣禄愣住了。原来尸首及棺木不准进城,载明会典,悬为禁例,那怕一品大
员,在任病殁,盘灵回籍安葬,亦须奉有特旨,才准进城。何况是京城,禁例更严,未经奏
准,谁也不敢擅自作主,准将杉山彬的遗尸抬入内城。
“这件事倒为难了!我看,”荣禄答说,“非奏明不可了。”
“一奏,就得细说原委,是不是据实上闻。”庆王问道,“牵涉到武卫军,得问问你的
意思。”
“不要紧!”荣禄回答得很切实,“请王爷据实回奏,慈圣如果怪我约束不严,我恰好
有话好说。”
“那就是了。”庆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微喟着说,“这局面再闹下去,怎么得了?
仲华,你我的处境,越来越难,得要找个把得力的人来分着挑挑担子。”
“是啊!”荣禄试探着问,“王爷心目中可有人?”
“你看,李少荃如何?”
荣禄心中一动,暗地里思量,莫非自己造膝密陈,一面派袁世凯剿义和团,一面召李鸿
章来办各国的交涉这件事,庆王已有所闻?果然如此,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洋务如今是他
在管,建议召李鸿章入京,却又置他于何地?这样想着,便有了一个决定,不管他知不知道
这件事,自己决不可透露,倘或他已有所闻而问起,自己亦不能承认。
他这样沉默着,庆王当他是同意的表示,便又说道:“只怕少荃不肯来。”
“何以见得?”
“刚刚实授两广总督,他总不能带着总督的大印到京里来办事吧?”
“那,”荣禄心中又一动,故意问道,“可又如何处置呢?”
“除非调直督。不过直督不兼北洋,他恐又不肯,要兼则万无此理。”
荣禄不知这话是出自他的本心,还是有意试探?只觉得自己该有个明确的表示,“如今
的北洋,已不是少荃手里的北洋。”他说,“今非昔比,有名无实,只为慈圣一定要交给
我,我不能不顶着石臼做戏,倘有少荃来接手,求之不得!”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他决不会交出兵权。庆王听得这话,不免失
悔,无端引起误会,始料不及,而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措词。
见此光景,荣禄亦有悔意,话其实不必说得这么明显,倒象负气似地,未免失态。
“仲华,”庆王突然问道:“如果跟洋人开了仗,怎么办?”
“怎么能开仗!”荣禄脱口相答,神色严重,“拿什么跟人家拚?”
“我也是这么想。无奈执迷不悟的人太多,而且都在风头上。靠你我从中调停,实在吃
力得很。仲华,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托立豫甫或者什么人跟莲英去说,能劝得慈圣回
心转意,好好管一管端老二,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凑个几百吊银子送他。你看,这个主意成
不成?”
一吊一千,几百吊就是几十万,荣禄咋舌答说:“王爷你可真大方!”
“实在是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好考虑下策。”
“王爷别急,别乱了步骤!等我来想法子,也许两三天以内,就有转机。只是各国公
使,务必请王爷设法安抚,他们多让一步,咱们说话也容易些。”
“我原是这么在做。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
“那只怕是妄想!”荣禄万感交集,归结于一句话:“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等庆王一走,荣禄再次召集幕僚密议。这次不是漫无边际地谈论,着重两件事:一件是
各国的态度,派兵入京到底是为了保护使馆,还是另有企图;一件是对付董福祥的态度,是
荣禄仍以武卫军统帅的身分,直接下令,加以约束,还是奏请慈禧太后,用上谕来指挥。
第一件事比较好办。为了对抗李鸿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怀,荣禄亦有一名“坐探”在江
苏,此人是福建上杭人,名叫罗嘉杰,他的头衔是“苏松常镇太粮储道,分巡苏州,兼管水
利”,简称“江苏粮道”,或者“苏州道”。罗嘉杰平时对洋务亦颇留意,兼以苏州居江
宁、上海之间,消息灵通,常有密信寄到荣禄那里,无论报告洋务,或者两江官场的动态,
多半不差,所以颇得荣禄的信任。此时决定立刻拍发一个密电,要罗嘉杰即时从上海方面探
听各国对华的意向,从速回复。
第二件事,大家的看法不一,有的认为荣禄兵权在握,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加以
约束,有的认为董福祥跋扈难制,倘仗着有端王撑腰,不受羁勒,岂非伤了面子?
各有各的道理,荣禄一时委决不下,只能定下一个相机行事的宗旨。

※ ※ ※

第二天一早到军机处,大家首先要谈的,当然是日本公使馆书记生杉山彬被害一事。照
道理说,这是一件大事,非奏明请旨不可,但洋务本由庆王掌管,现在总理衙门又加派了端
王管理,政出多门,无所适从,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不奏,看庆王或端王奏闻了再
说。
“两王都来了,不知道‘请起’没有?”王文韶说,“最好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苏拉去打听了来报,庆王来了,端王也来了,端王还带来了董福祥,预备请慈禧太后召
见。此刻是庆王“请起”,上去已好一会了。

※ ※ ※

庆王跪安退出勤政殿,紧接着是端王进殿请安。天气太热,走得又急,磕完头不住用衣
袖抹着额上黄豆大的汗珠。这是件失仪的事,但慈禧太后并未呵责,一则没有心思去顾这些
细节,再则端王近来类此失仪的言语举动很多,呵不胜呵了。
“董福祥的兵,怎么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慈禧太后是责备的语气,“别的你不
懂,听戏总听过,不有一句话: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回老佛爷的话,奸细不杀杀谁?那个矮鬼,没事出永定门干什么?是到马家堡去接应
天津的洋兵。如果让他接上了头,京里的虚实都告诉了洋兵,咱们就先输一着了。”
听着倒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转脸对皇帝说:“论起来倒也是情有可原。”
“是!”从前年八月以来,一向不开口的皇帝,忽然有了意见,“话虽如此,不该杀
他,一杀,就变成咱们没有理了。”
一听这话,端王接口就说:“跟洋人讲什么理?”
这下让慈禧太后抓住机会了。就这两三天,从赵舒翘回京,涿州有消息传来,说钦派大
员亦一无作为以后,端王便有骄慢跋扈之色,慈禧太后很想教训他一下,此时正好借题发
挥,“不准跟皇上顶撞!”她沉下脸来说:“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端王一愣,不能不应一声:“奴才不敢!”
慈禧太后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不论怎么样,对使馆的人,总得保护。”她说,“你告
诉董福祥,要他好好管束部下。”
“董福祥来了!”端王手向后一指,“请老佛爷召见,当面说给他。”
“也好!”慈禧太后点点头,“我先告诉你,这件事总是咱们欠着点理。你跟庆王去核
计,该当写个照会,跟他们说几句好话,要抚恤,也可以商量。”
“是!”端王的神情又昂扬了,“别的都行,把尸首抬进城可不行!”
“你跟庆王去商量着办!”慈禧太后挥一挥手,“叫董福祥!”
董福祥是“独对”。因为慈禧太后要考查他跟端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同,而且也想抑
制董福祥,不准他多惹纠纷。这样,有端王在一起,说话就不方便了。
“董福祥!日本使馆的书记生,是你的部下杀的吗?这件事做得很坏,我不能不派人查
办。不然,对日本公使不好交代。”
“奴才回奏,日本的书记生,不是甘军杀的,皇太后要查办,就杀奴才好了!甘军一个
不能杀,如果杀一个,一定会兵变。”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未发作。想了又想,戒心大起,自己告诉自己,照此光景,必得
先安抚他一番,免得他生异心。
以后拿他如何处置,得跟荣禄商量了再说。
“事已如此,查办也查办不出什么来。你跟你部下果然忠心报国,就该尽心尽力,把洋
兵挡住。”
“是!”董福祥得意洋洋地说:“奴才没有别的能耐,就会杀洋兵。”
 
“好!只要打胜洋兵,朝廷决不会亏负你们。”慈禧太后说,“你跪安吧!”
等退了下来,端王已经回府,不过派人等着董福祥,留下一句话:“请董大帅马上到府
里去。”
一到端王府,端王降阶相迎。董福祥“独对”的经过,他已经接到报告,笑容满面地,
左手拉着董福祥的左手,右手在他背上大拍,“好!”端王伸一伸大拇指,“你真是一条好
汉!
带兵的大帅都能象你一样,洋人再多也不管用了!”
董福祥少不得先谦虚、后慷慨,摩拳擦掌地恨不得即时就能跟洋人一见高下。而正谈得
兴高彩烈时,有个卫士悄然来报,说荣禄在军机处坐等,有紧要事件相商。
到了军机处,只见自礼王世铎以下,除刚毅以外,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在,荣禄面色凝
重,找不出半丝笑容。
“星五!”他叫着董福祥的别号说,“你的队伍不必再守永定门了,都调回南苑去驻
扎。”
董福祥大为诧异,不知何以有此命令?视线扫过,只看到启秀一个人的眼神中有同情之
意,心中更觉不快。于是毫不考虑地答道:“从前我受中堂的节制,今天面奉谕旨,要打洋
人,只能进,不能退!”
这是公然抗命,但以谕旨为借口,将荣禄的嘴堵住了,他只言不发,起身往外就走,大
声说道:“递牌子!我马上要见太后。”
一递牌子,当然“叫起”,激动地面奏经过,指责董福祥今日能抗命,明日便能抗旨,
认为不能置而不问。
“你先别气急。”慈禧太后很冷静地问,“你要我怎么做?”
“奴才请皇太后、皇上颁一道朱谕,着奴才责成董福祥即日移驻南苑。如果皇太后、皇
上不颁这道朱谕,请传旨,撤掉奴才统率武卫军全军的差使。”
这等于以去就作要挟,慈禧太后自然将顺他的意思,命皇帝照他所说,写了一道朱谕。
回到军机处,董福祥还在,荣禄冷冷地说道:“你说面奉谕旨,我也面奉了谕旨,而且
是皇帝承皇太后之命,亲笔所写的朱谕。喏,你看去。”
董福祥本来只字不识,如今也念了几句书,这张很简单的朱谕还能看得懂。看完将朱谕
缴回,未作表示。
“你遵不遵旨?”
“自然遵。”
受了屈辱的董福祥,自然心有不甘,回到营里,先找“军师”,正是相交有年,不久才
翩然来访的李来中。董福祥的不甘屈居人下的本心,偏执刚愎的性情,以及嫉恨袁世凯、聂
士成而造成恨洋人的因由,李来中无不深悉,对症下药,一夕之间说动了董福祥。加以他的
部下,早就有义和拳混在其中,浸润蔓延,已成甘军与义和拳不分之势,因而董福祥与李来
中亦就不可须臾离了。
“星公,此事无足介怀。”李来中说,“事机迫在眉睫,荣中堂马上就要失势了,不必
理他!”
“何以见得?”
“团中弟兄,今天烧了外城姚家井二毛子的房子,又烧了彰仪门外的跑马厅。步军统领
知道这件事,可是不敢上奏。明天,还要派两个弟兄到东交民巷去显显威风,如果洋人敢有
举动,正好借此起事。那时,慈禧太后一定会召见端王,有他出来主持全面,自然能压住荣
中堂。”
“那么,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星公该上奏,围攻使馆,只要慈禧太后点一点头,回驻南苑的朱谕,自然而然就作废
了。”
“嗯,嗯!”董福祥说,“端王倒问过我几次,围攻使馆有没有把握?我答得很含
糊……。”
“不!”李来中抢着说道:“星公要答得干脆,就说十天之内,必可攻下。”
“行吗?”董福祥困惑了,迟疑着说:“洋人有炮。”
“咱们也有炮,是大炮。”
“不错,”董福祥说,“可是大炮归荣中堂管着。”
“嗐!”李来中皱着眉说,“星公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到了那时候,星公奏请调用
大炮,荣中堂敢不给吗?”董福祥恍然大悟,“对,对!”他连声说道,“如果他敢刁难,
我就面奏,本来可以打下使馆的,只是荣某不给大炮,战事没有把握。倘或失利,可别怪
我。”
于是,董福祥即时又赶到端王府,说奉旨回驻南苑,实由荣禄袒护洋人,暗中有妥协之
意。如今遵旨与否,听端王一言而决。又说,联军入京,已是兵临城下,和战大计,若再迁
延不决,必受其殃,亦希望端王能够切谏慈禧太后,早发明旨。
“战是一定要战的。可恨的是,怕洋人的窝囊废太多,上头还不肯明诏宣战。这该怎么
办呢?”
“有法子!”辅国公载澜说,“咱们把事情闹大,来教上头不能不宣战。”
“这倒是个法子。”端王载漪点点头。
“此法甚妙!”董福祥心想,事情一闹大,甘军就可不撤,自己的面子立即便能保住,
所以极力怂恿着说,“谅使馆洋兵,不过几百人,何足为惧?”
“星五!”载漪郑重问道:“如果要攻使馆,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怎么没有?至多十天。不过,这是就目前而言,等洋兵一增援,可就难说了!”
“兵贵神速,原要掌握先机。”载漪似通非通地谈论兵法,“如今大家都恨洋人,所谓
哀师必胜,正宜及锋而试。”
就这时候,庆王来请载漪到总理衙门议事,他交代载澜跟董福祥商量攻使馆的一切细
节,自己坐轿去赴庆王之约。
见了面,所议的是两件事,一是如何慰抚杉山彬之被戕,一是发照会慰问各国使馆,不
必因杉山彬的事件而恐慌,朝廷必能保护各国使馆。
“不能这么说!”载漪大摇其头。
“那么,”庆王低声下气地问道,“该怎么说呢?”
端王想了一下,昂着头说:“第一,不必用什么照会,‘饬知’就可以了!第二,各国
使臣在华,要安分守己,不准传教,更不准袒护教民。所有拆毁教民的房屋及洋人所用的教
堂,姑准自行备款兴修。”
听此一说,在座的庆王跟步军统领崇礼,面面相觑,半天作声不得。比较还是崇礼敢
言,“王爷,”他说,“传教载在条约,跟洋人办交涉,恐怕不能这么鲁莽。”
“什么叫鲁莽?你倒想个不鲁莽的法子我看看。如今有三千洋兵马上要来攻京城了,你
能让他退兵吗?”
“老二,”庆王接口,“咱们这么好言商量,正是要他退兵。”
“如果不退呢?”
庆王想了一下答说:“先礼后兵,亦未为晚。”
载漪不响了,意思是勉强让了步,于是总办章京便提一句:“还有杉山彬的案子。”
“那还管它!”载漪大声说道:“咱们不问他们做奸细的罪名,就很客气的了!”
杉山彬是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并非中国官员,出永定门去接应联军,是他分当该为之
事,何得谓之“做奸细”?大家觉得他脑筋不清楚,无可理喻,只有保持沉默。
“先办一件事吧!”庆王作了个结论,“杉山彬那件案子,只有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各行其是,朝廷连颁六道上谕,一道是“奸匪造作谣言,以仇教为名,扰
及良善”,亟应严加剿办。并着驻扎关外的宋庆,督饬马玉昆一军,刻日带队,驰赴近京一
带,实力剿捕。调马玉昆进京,是想用他来代替董福祥,防守京城。
一道是“日本书记生被害之案,地方文武,疏于防范,凶犯亦未登时拿获,实属不成事
体,着各该衙门上紧勒限严拿凶犯”。意思是不承认杉山彬为甘军所害。
一道是“京师地面辽阔,易为匪徒藏匿,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巡城御史,一
体严查,保护地面”。其中虽有“拳匪滋事”的字样,但未明责义和团。
又一道:据直隶总督裕禄奏报,有洋兵千余将由铁路进京。现在各国使馆先后派来的
兵,已有一千以上,足资保护,倘再纷至沓来,后患何堪设想?即将聂士成一军全数调回天
津,扼要驻扎,倘有各国军队,欲乘火车北行,责成裕禄设法拦阻。大沽口防务,责成原任
天津镇总兵,现任喀什噶尔提督罗荣光戒严,以防不测。最后特别警告:“如有外兵闯入畿
辅,定惟裕禄、聂士成、罗荣光是问!”
此外还有设法修复铁路、电线,平抑米价等等上谕,都可以看出,朝廷的本意,在力求
安定。对义和拳区分为拳民与拳匪两种,安分的是拳民,滋事的便是拳匪,应该“严加剿
办”。而剿捕的任务,赋予在关外的马玉昆,对现驻京师的董福祥及甘军只字不提,无异表
示,甘军与拳匪无别,不但不配负剿匪之责,甚至必要时甘军亦当在被剿之列。
“这都是姓荣的搞的把戏!”董福祥愤愤地说,“不把这个人打下去,咱们永出不了头
了!”
“不然。”李来中很冷静地,“关键是在太后身上,荣某人完全听太后的,太后年纪大
了,还不怎么愿意跟洋人翻脸。如果太后真的要打洋人,荣某人还不是乖乖儿听着。”
“照这样说,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法子让太后跟洋人翻脸?”
“一点不错!星公,你别忙,如今有个极好的机会,运用得法,足以改变大局。不过,
先得大大地花一笔钱。”
“要多少?”
“起码得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
董福祥立即找了管粮台的来,当面嘱咐,备一万银子的银票,立等着要。甘军的饷银甚
足,万把银子,取来就是,李来中收好了,悄然出营,直往八大胡同而去。
到得赛金花所张艳帜的陕西巷,靠近百顺胡同有家“清吟小班”,叫做“梨香院”,李
来中一进门便问:“王四爷来了没有?”
“刚来。”伙计答说,“请到翠姑娘屋子里坐。”
“翠姑娘”花名翠儿,有个恩客叫王季训,便是李来中要找的“王四爷”。一进了屋
子,主客杳然,只听得后面小屋中娇笑低语,夹以喘息之声,想来是王季训正跟翠儿在温存。
见此光景,李来中正中下怀,急忙退了出来,向紧跟着来招呼客人的老妈子说:“你跟
王四爷说,我在‘醉琼林’等他吃饭。”
“坐一会,李爷!干吗这么急匆匆地。”
“不方便!”李来中笑一笑说,“回头跟王四爷再一块儿来。”
说完,扬长而去。到了巷口的醉琼林,挑了最偏里,靠近茅房,没有人要的一个单间坐
下,点了两样菜,要了一壶酒,边吃边等,等一壶酒快完,方见王季训施施然而来。
“怎么找这么一个地方?”
“嘘!”李来中两指撮唇,示意小声些。
王季训会意,不再多说。等伙计递上菜牌子来,悉听李来中安排,酒菜上齐,伙计退
出,顺手放下了门帘,王季训方始开口。
“老李,你来得正好!我不方便去找你,急得要命。”
“喔,有事?”
“没有别的事。翠儿一家老小从天津逃到京里来了。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这是个
跟我要钱的题目。”
“钱,你不用愁。”李来中取出银票来,抹一抹平,摆在面前。
王季训伸头一看,“好家伙!”他说,“一万两!‘四大恒’的票子。”
一语未毕,李来中连连摇手。王季训知道自己失态了,不知不觉间又提高了声音。缩一
缩脖子,愧歉地笑着。
“这两天有什么消息?”
所问的消息,是指荣禄所接到的电报。王季训是个捐班的候补县丞,天津电报局的“电
报生”出身,为荣禄掌管密码,已有好几年。凡是各地与荣禄用电报通信,都要经他的手,
所以得知许多机密。只以年轻佻挞,风流自喜,终年在八大胡同厮混,有限的薪水,何足敷
用?因而为李来中乘虚而入,早就买通了。
“消息很多。你要问那一方面的?”
“江苏方面。”李来中问,“罗嘉杰可有复电来?”
“有。”
“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只说已接到荣中堂的电报,亲自到上海去打听各国的态度。”
李来中放心了,“有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再电复?”他问。
“没有。”王季训又加了一句:“照规矩说,象这样要紧的事,不会耽搁得太久。”
李来中沉吟了一会,将银票往前推了推,压低了声音说:“四爷,有件事,只要你举手
之劳。办成了,这一万银子就是你的。”
“好!你说。”王季训一只手伸到银票上。
李来中的动作比他更敏捷,轻轻一抽,将银票收回,凑过脸去说:“请你造一个假电
报。”
“怎么造法?”
“假造一个罗嘉杰的电报。”
“这,”王季训问道,“怎么说?”
“怎么说,你先不用管。”李来中又说,“你别怕,包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责任呢?”王季训用手在项后砍了一下,“这要发觉了,是掉脑袋的罪
名。”
“包你脑袋不掉,照样能吃花酒,照样能亲翠儿的嘴。”
“老李!”王季训笑道:“我是孙悟空,你就是如来佛,什么事翻不出你的手掌。说实
话,你本事大,不怕,我可怕!有一万两银子,我有好一阵舒服日子过。可是,日子要过得
舒服,第一就是能够安心。你说,怎么让我安心?你说得我信了,我就干!”
李来中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好!咱们俩一言为定。我说得不对,你不干我不怨
你。四爷,我先问你,如今南边的电报怎么来?”
“南边的电报,有两条线,一条陆线,一条海线。陆线,现在到不了京里,因为电线杆
让义和团拉倒了,保定也不一定能通。海线呢,有两处,一处通天津,现在天津乱得一塌糊
涂,也不必谈了。再有一处是通山海关,归驻扎在那里的副都统管。这两天南边有急电,都
是先通到山海关,再派快马送到京里。”
“那么,我再问你,山海关拿电报送到,你照样译出来,送上去,可有责任可言?”
王季训愕然,“这有什么责任可言。”他说:“送来了,我不译不送,才有责任。”
“那就对了!山海关那面是我的事,反正总有一份电报给你,你译了照送,这一万银子
就是你的。”
“那,”王季训不信似地问,“有这样容易的事?”
“当然还要费你一点心。”李来中略想一想说:“有两个办法,你自己挑一个:一个
是,你们那里跟罗嘉杰通电报的密码本,借出来用一下;一个是,我拿一个稿子给你,请你
译好交给我。”
“密码本不便拿出来!”王季训很快地答说,“就拿出来,你也不知道用法,因为密码
是每天不同的。这样,你拿稿子来,我替你译,稿子呢?”
“得要明天一早给你,送到什么地方?”
“送到我下处。”王季训说,“明天上午我不当班,正好办这件事。”
“好,就这么说!”李来中将银票捏在手中,起身掀帘子,向外喊一声:“拿纸片!”
在京师,老于花丛的都知道两句诗:“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
因为“点灯笼”是姑娘不留客,不得不去,难免伤心,而“拿纸片”不是飞笺召客,便是
“叫条子”,自是得意之事。但李来中此时吩咐“拿纸片”,却大出王季训的意料,不是叫
局,只是要一张纸片可以写字而已。
“四爷,你写一张收条给我,收到一万银子。”
“好,好!我写,我写!”
等王季训欣然提笔欲下时,李来中又开口了,“请慢一慢,我念你写‘兹收到日本公使
馆交来库平银一万两正。’”
“怎么?”王季训大为惊疑,“这是什么意思?”
“明人不做暗事,四爷,我老实告诉你,托我办这件事的人,是这么交代的。一万两银
子不是小数目,人家也要防一防。你只要照我刚才的话做到,我们那里自然会知道,这张收
据我涂销了还给你。你既然没有让朋友上当的心,大可坦然。四爷,你要明白,我们是办
事,不是想害你。我跟你无怨无仇,张罗一万银子来换你这张收据为的是要抓你一个把柄,
我不成了疯子了?”
话说得很透彻,细想一想,对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范的手段。不过有一点却还须澄
清,“我照办了没有,你们怎么会知道?”王季训问,“倘或你们那里没法儿证实,就以为
我玩花样,告我一状,说我私通外国,那可是有冤没处诉的事。”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知道。白花花的银子,到底一万两!
怎能做没把握的事。”
王季训没话可说了。“好吧!就这样。”他照李来中的意思,提笔写好,一张纸换一张
纸,各得其所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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