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 主题发起人 主题发起人 B@T
  • 开始时间 开始时间
八六

--------------------------------------------------------------------------------

慈禧太后突然发觉,枪炮声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阳光,从西面宫墙上斜照下来,半院秋
阴,萧爽非凡。好一个恬静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沦陷了!
“老佛爷,老佛爷!”
突然有惊惶的喊声,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载澜步履张皇地奔了进
来,而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这就不必再等李莲英进来奏报,慈禧太后自己打着帘子就跨出
房门了。
“老佛爷!”神色大变的载澜,满头是汗:“洋人来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外城。”李莲英怕她受惊,抢着在载澜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爷非走不可了!”载澜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还得快。”
洋人还在外城,隔着一道内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张,慈禧太后问道:“事到如
今,当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驾?”
“奴才挑不起这个千斤重担!”载澜答说:“奴才手里没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说:“快找军机!”
军机大臣不召自至,不过只来了两个,一个是刚毅,一个是赵舒翘。他们亦是来告警
的,说有几百名“缠头的黑兵”,已经屯驻天坛。但语焉不详,慈禧太后问到“缠头的黑
兵”,属于那一国?刚、赵二人都无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来的勤王之师。
“决不是!”刚毅答说:“是夷人没有错。奴才请圣驾务必即刻出巡,否则其祸不堪设
想,奴才真不忍说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应该走。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走法?
你们想过没有?”
刚、赵二人与载澜,相顾无言,唯有唏嘘,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心里有无数
的牢骚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赞扬过义和团,顿时气馁,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载漪,进宫来探问慈禧太后的意旨,一个是荣禄,
刚到军机大臣直庐,听说慈禧太后召见,立即赶来候旨。
“洋兵已经到京,不错。不过大队还没有到,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
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荣禄又说:“甘军已经出彰义门,一路放枪,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乱如麻,只望着群臣发愣,好半晌才说了句:
“那、那怎么办呢?”
这话该谁回答呢?若是召见军机,该由荣禄回奏,而论爵位,则应载漪发言。荣禄是恨
极了此人的,这时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来,而况本无主意,越发要挤一挤载漪,“端王
必有办法!”他说:“请皇太后问端王。”
“没有别的办法。”载漪硬着头皮说:“只有张白旗。”
“张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问。
“是!”载漪把个头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终于连语声都哽咽了。
见此光景,群臣一起碰头自责,慈禧太后却拭一拭眼泪,指名问道:“荣禄,你看该怎
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赶紧给使馆去照会,先停战,后议和,什么条件都可以
答应。”荣禄略停一下又说:
“这么做,总比张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儿。”
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办!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
又颤声加了一句:“我们母子的性命,都在这上面了。”
“是!”荣禄答应一声,随即起立,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急步出殿。
“刚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复了威严的声音:“你得赶快去找车!”
“是!”刚毅对此事一无把握,只好这样答说,“奴才尽力去办!”
由这一刻开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决心出奔。不过,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越能冷
静,所以想得亦比他人来得深。坐在乐寿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阳冉冉而没,她在心里作了一
个决定,走是走,还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个人非预先告诉他不可,那就是李莲英。等他照例在黄昏来陪着闲话时,她
左右望了一下,闲闲地问说:
“还有谁在?”
李莲英知道,这是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说,便一面向远处的两名宫女挥一挥手,
一面轻声答道:
“没有人。”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
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
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宫逃难的事,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宫眷们哭哭啼啼,
这个也要跟着走,那个不敢留在宫里,乱成一片,不但麻烦,或许会牵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
成。
“让你预备的衣服,怎么样?”
“备好了。”李莲英答说:“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黄袱包着,交给刘嬷嬷了。”
刘嬷嬷原来是宫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这么个人,命内务府传了
进来,专门侍候慈禧太后寝宫中一切洗濯之事。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莲英把这套衣服交了
给她。
“好!”慈禧太后又说:“今儿宫门上多派人看守,钥匙是交给谁,千万弄清楚。”
“是!不会误事。”
“荣禄也许会请起,他一来,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关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为荣禄必有消息,谁知等到九点多钟,都无音信。派崔玉贵去打听,说
是道路隔绝,只怕无法进宫了。
连荣禄都无法进宫,情势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传召军机及御前大臣。”
结果来了三个军机大臣: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这三个人是因为住在军机直庐,所以
能够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们三个人啊!你看,别人都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话到此处,秋风入户,御案上烛光摇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脸色,皇帝惨淡的
容颜。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济济,雍容肃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头,益觉此际极人世
未有的凄凉,无不泪流满面了!
“荣禄都不见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说:“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三个
人,务必跟我们娘儿俩一起走。王文韶年纪这么大,还要吃这一趟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忍,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随后赶来。刚毅跟着赵舒翘,都会骑马,一定要跟着一起走!”
“是!”刚毅答说:“奴才与赵舒翘,舍命保驾!”
“好!”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声说:“你一定要来。”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个头,不说话。刚毅便又问道:
“请皇太后、皇上的旨,预备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也说不上来。”慈禧太后此时不便严词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总得
有几辆车才动得了。”
“是!”刚毅答道:“奴才尽力去预备。”
“对!你尽力、尽快,等预备齐了,咱们马上就走。”
说罢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默默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归寝,但睡不到一个时辰,便
已惊醒,原来枪声复起,不过若断若续,看样子是溃兵骚扰,不足萦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头时,只听接连不断怪声,破空而过,“喵、喵”地有如猫叫。
“那来这么多猫?”
一语未毕,慈禧太后发现,有样小东西在砖地上乱蹦乱跳,发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
实的声音。等它停了下来,有个宫女捡起来一看,恰好识货,不由得失声喊道:“是颗子
弹!”
就这一句,恍如晴天霹雳,无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问来历,又听得帘子外面有
个颤抖的声音:“洋兵进城了!
老佛爷还不快走?”
定睛看时,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载澜,一时在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
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脸上。
“来得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问道:“洋兵在那里?”
“在攻东华门了!”
怪不得子弹横飞!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真的害怕,因为东华门一破,往北就是宁寿宫。
敌人不仅已经破城,且已深入大内,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却更敏锐了,叫一声:“载澜!”
“老佛爷!”载澜应声。
“应该出那个门?”
“应该往西北走!”载澜答说,“好些人赶到德胜门候驾去了。”
“你的车子呢?”
“在神武门外。”
“好!我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着便吩咐:“快找皇上来!”
“是!”李莲英答应着,关照崔玉贵说:“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这里侍候老佛
爷换衣服。咱们各办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贵一面走,一面说:“我去找皇上。”
于是,李莲英便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是先更衣,还是先梳头?”
“梳头”?慈禧太后一摸脑后,方始恍然。旗人妇女梳的头,式样与汉妆的发髻不同,
分两股下垂,名为“燕尾”,俗称“把儿头”,如果只换衣服,不改发髻,依旧难掩真相。
“先换衣服吧!”
转入寝殿后轩,等将黄袱包着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来,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
想卸却皇太后的服饰,便等于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许号令不行,也许无人理
会,遇到危急之时,倘或不能善为应付,而忘其所以地摆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许就有不测之
祸。
“不行!”她在心里说:“不能这么随便降尊纡贵!辱没自己,就是辱没大清朝的列祖
列宗!”
一个念头转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得“喵”地一声,窗外飞进来一颗子弹。
这下,她不再考虑了,让赵嬷嬷伺候着,换了衣服,也换了鞋,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自
觉浑身很不得劲。
太监、宫女们见慈禧太后这副打扮,无不感到新奇,但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
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强笑道:“你们看,我象不象个乡姥姥?”
“要象才好!”李莲英扶着她的胳膊说:“奴才伺候老佛爷梳头。”
李莲英已经多年未曾动手为她梳头了,但手法仍旧很熟练,解开“燕尾”,略略梳一
梳,三盘两绞,便梳成了一个汉妆的坠马髻。
“当初义和团刚闹事的时候,那里会想到有今天这么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达地说:
“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学汉人打扮!”
李莲英不答,略停一下问道:“请老佛爷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么人
随驾?”
这使得慈禧太后踌躇了,宫眷如此之多,带这个不带那个,显得不公,倘或全带,又是
累赘。想了好一会,才毅然决然地说:“谁也不带!”
“是。”李莲英悄悄退下,唤一个亲信小太监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将由德胜门出
京,请她自己拿主意。
就这时候,正在寿皇殿行礼的皇帝已经赶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请安,便即说道:
“你这一身衣服怎么行?快换,快换!”
于是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帝摘去红缨帽,脱去袍褂,李莲英找了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
绉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宽襟大袖,又未束带,看上去太不称身,但
也只好将就了。
其时各宫妃嫔,都已得到通知,齐集宁寿宫请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顾这一身装束,实在
有些羞于见人,但既为一宫之主,出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一句话交代。一个人静下
心来,细想片刻,觉得由于自己这一身装束,反倒易于措词,于是恢复了平时的沉着,缓步
出室。只是一直穿惯了“花盆底”,骤易汉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种一步三摆,摇曳生
姿的样子。
“洋人进京了!”慈禧太后说得很慢,声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为的是李鸿
章议和,容易跟洋人讲条件。你们大家暂时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没有为难各国公使,各国公
使也一定不准他们进宫骚扰。你们别怕,耐心守个几天,我跟皇上到了地头,看情形再降
旨。”
话到此处,已有嘤嘤啜泣之声。慈禧太后亦觉得此情难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泪,少不得
还要说几句安慰大家,并借以表白的话。
“其实我亦舍不得你们,不过事由儿逼着,也教没法子。你们看我这一身衣服!一路上
会吃怎样的苦,谁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宫里!”慈禧太后灵机一动,撒个谎说:“我已经交
代荣禄了!他会跟各国公使办交涉,一定会好好儿保护你们,各自回去吧!”
宫中的妃嫔,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谁也不敢跟慈禧太后争辩,而且看这样子,跟着两
宫一起逃难,也还是吉凶莫保。然则一动不如一静,且听天由命好了。
这样一想,就更没有人提出愿意扈从的要求,由年龄行辈最长的文宗祺贵妃修佳氏,说
一声:“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銮!”然后在蹈和门前排班,等着跪送两宫启跸。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当然什么仪注都顾不得了!出蹈和门急步往西而去,后面跟着皇
帝、皇后、大阿哥,还有个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隶云南,善书能画的缪素筠,此外就是
一大群太监、宫女了。
到得西华门前,只见三个汉装妇女跪着接驾,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与庆王的两个女
儿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开口,先就说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爷。”
“好吧!你跟着。”慈禧太后又问庆王两女:“你们姐儿俩,怎么也在这儿?”
“奴才的阿玛,叫奴才两个来伺候老佛爷!”
虽在这仓皇辞庙之际,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庆王此举,所以明心,表示决不会
勾结洋人,出卖太后,遣此两女陪侍,实有留为人质之意,因而欣然答应说:“好!好!
你们也跟我走。”并又问了一句:“你阿玛呢?”
“在外面候驾。”三格格指着西华门外说。
西华门外候驾扈从的,不止庆王,有肃亲王善耆,庄亲王载勋、载漪、载澜兄弟,镇国
公载泽,贝子溥伦,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以及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英年
等等。
草草行过了礼,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说话。”
“是!”庆王答应着。首先站了起来。
“就这几辆车?”
庆王不答,载漪亦不作声,其余王公自然更不会开口,于是刚毅站出来说:“皇太后、
皇上坐英年、载澜的车好了。”慈禧太后点点头,简单明了地说:“溥伦陪着皇上坐一辆,
大阿哥在我车上跨辕儿!”
“是!”大阿哥大声答应,歪着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说:“老佛爷,是先上那儿
啊!”
“不许这么大声说话!回头赶车是车把式的事,不许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说:“大家
上了车,都把车帘子放下来,别让人瞧见。”
说完,携着庆王两女上车,李莲英便走向庆王面前,低声说道:“老佛爷的意思,从德
胜门出城。王爷,你看这么走,可妥当?”
“也只有出德胜门这一条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庆王想了一下
说:“不如老佛爷先上西苑歇一歇,等办好了交涉,再来请驾。”
“是的。就这么说了。”
于是慈禧太后的车子,先到西苑,传膳未毕,庆王来报,德胜门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丢
下金镶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车子直奔德胜门,轮子在难民丛中一寸一寸地移动,几乎
费了个把钟头,才能穿越城门。
到这时候,慈禧太后才拉开车帘,回头望了一下,但见城头上已树起白旗了。

※ ※ ※

两宫出亡,联军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学士徐桐。
徐桐从东交民巷逃出来以后,就借住已故大学士宝鋆的园子里,听得城上已树了降幡,
便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圈套,然后唤来两个儿子,行三的徐承煜与最锺爱的幼子徐
承熊。
“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他对徐承熊说:“你三哥位至卿贰,当然亦知道
何以自处。”说到这里向绳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后,你可以归隐易州坟庄,课子孙耕读传
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着两泡眼泪跪了下来,哽咽着有言难诉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说:“你这样会误了爹的一生大节!”
“说得不错!”徐桐闭上眼睛强忍着眼泪说:“你快走,莫作儿女之态!”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着幼弟与老仆说:“等鬼子一来,你们就走不脱了。”
“那么,”徐承熊含泪问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说:“身为卿贰,当然尽国。走,走,你们快走!不要误了爹与我的
大事。”
老仆知道,处此时际,最难割舍的,便是天伦骨肉之情。徐承熊在这里,徐桐与徐承煜
或许就死不了,失节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着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将老父扶上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眼泪汪汪地将皤然白首,伸入绳
套,眼睛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着父子同时毕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着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这句话,徐桐将眼睛闭上,双手本扳着绳套的,此时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
将他的垫脚凳一抽,只见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着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摇荡着。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节”,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见了伤心,
将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徐承煜脱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装,
悄然离家,准备赶上两宫扈驾,“孝子”做不成,做个“忠臣”再说。
谁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见日本兵,前面是个汉装的向导,认识徐承煜,远远就叫:“徐大
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头疾走,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徐承煜
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及至向导赶到,日本兵问明他就是徐桐之子,两次监斩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
走了。押着到了他们的临时指导部——顺天府衙门,将他与启秀关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承煜问。
“唉!”启秀不胜惭悔地说:“一念犹豫,失去了殉国的机会。”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时也说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脱身的主
意。
“老师呢?”启秀说。
“殉国了!”徐承煜说:“我本来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无奈老人家说,忠孝不
能两全,遗命要我扈从两宫,相机规复神京。如今,唉,看来老人家的愿望成虚了。”
“喔,老师殉国了。”启秀肃然起敬地说:“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缳。”
“可敬,可敬!”启秀越发痛心:“唉!我真是愧对师门。”
“如今设法补过,也还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脱身北行,重
见君上,我一定将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节,面奏两宫。”
启秀听他这番话,颇感意外,彼此在平时并不投缘,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细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声问道:“你有何脱身之计?若有可以为助之处,不吝效劳。”
徐承煜是希望启秀掩护,助他脱困。启秀一诺无辞,正在密密计议之际,不想隔墙有
耳,日本军早布置了监视的人在那里,立刻将启秀与徐承煜隔离监禁,同时派了人来开导,
千万不必作潜逃之计,否则格杀勿论。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来探问,一见面流
泪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别哭,别哭!国破家亡,劫数难逃。四爷呢?”
“四爷”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泪答说:“四爷本不肯
走的,我说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报个信,四爷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来徐家的妇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坟庄上避难,徐承煜听说幼弟去报信,便问:“怎
么报法?”
“老太爷殉了难……。”徐升迟疑着未再说下去。
“还有,”徐承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说本已许了老父,一起殉国,那知道竟尔弃父偷生!这话就是在
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是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关切。事实上徐承熊发现他三哥
悄然遁去以后,本就问过徐升,见了老母如何说法?徐升的答复是,有什么,说什么。而此
时为了安慰徐承煜,却不能不说假话。
“我想,四爷大概会告诉老太太,说三爷不知去向。”
“我本来要跟了老爷子去的,不想刚刚伺候了老爷子升天,日本兵就闯进来了!那时我
大声叫你,你们到那里去了?”
“我跟四爷都没有听见。”徐升答说:“那时候,我在后院,劝四爷别伤心。”
“怪不得你们听不见。”徐承煜说:“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说它了。老爷子盛殓了没
有?”
“也不知道那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个坑,先埋了再说。”徐升叹口气,又掉眼
泪:“当朝一品,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
徐承煜不作声,咬着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长
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找来一名翻译,方知徐承煜的请求是什么,当即允许,就派那名
翻译代为去通报。
不一会,来了一名通汉语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说:“你有什么话,跟我
说。”
“我的父亲死了,我得回去办丧事。你们日本人也是讲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顶相信义和团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说:“我父亲并不管事,他虽是大学士,是假宰相。这话跟你
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总是真的。请你跟你们长官去说,我暂时请假,办完丧事,
我还回来。”
那少尉答应将他的请求上转,结果出人意料,“请假”治丧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却由
日军派人代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殓。当然,那不会是沙枋、楠木之类的好棺
木,几块薄松板一钉,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样,徐桐是未盖棺即可论定的。而有些人却真要到此关头,才能令人刮目
 
的,其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宝廷的后人。
宝廷是当年响噹噹的“翰林四谏”之一,为了福建乡试事毕,回京复命途中,娶了富春
江上的船妓“桐岩嫂”为妾,自劾落职,从此不仕,筑室西山,寻诗觅醉,逍遥以死。
在他死前两年,长子寿富,已经点了翰林,寿富字伯茀,家学渊源,在旗人中是个读书
人。最难得的是,寿富虽为宗室,却通新学,与他的胞弟寿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
“大逆不道”的“妖人”。
寿富、寿蕃以兄弟而为联襟,都是联元的女婿。联元本来是讲道学的守旧派,只为受了
寿富的影响,成了新派,因而被祸。死后,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寿富自觉岳父的一条命是
送在他手里的,所以联军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两宫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悬起了多少白旗。寿富与胞弟相约,决意殉国,死
前从容整理了遗稿,然后上吊。寿富是一个大胖子,行动不便,寿蕃就象徐承煜侍奉老父悬
梁那样,扶他上了踏脚凳,亲眼看他投环以后,跟着也上了吊。寿富还留下一封给同官的遗
书,请他们有机会奏明行在,说他“虽讲西学,并未降敌”。
深恶西学的崇绮,虽然也没有降敌,但跟着荣禄,由良乡远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于满
洲八大贵族之一的派尔佳氏,性情极其刚烈。听说联军进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后院掘
了两个极深的坑,然后集合家人,分别男女,入坑生瘗。她的儿子散秩大臣葆初,孙子员外
廉定,笔帖式廉客、廉密,监生廉宏,居然都听她的话,勇于一跃,甘死不辞,全家十三
口,除了留下一个曾孙以外,阖门殉难。消息传到保定,崇绮那里还有生趣?大哭了一昼
夜,在莲池书院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此外举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样先手刃了骨肉,然后自杀的,亦还有好
几家。只是汉人殉难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员,只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重一时的山东福山
王懿荣。国子监祭酒,亦是满汉两缺,满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禄的儿子,平时不以老父
开门揖盗为然,而此时亦终不负老父,与王懿荣一样,服毒殉节,不愧为士林表率。
尽管国门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别是西北方面,大多还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
了类似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难。
有个曾纪泽的女婿,名叫吴永,字渔川,举人出身,以直隶试用知县,办理洋务,颇得
张荫桓的赏识,加以有世交李鸿章的照应,得以调补怀来知县。这个地方是出居庸关的第一
站,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
付的一个缺分。
吴永为人干练,而且年富力强,倒也不以为苦,但从义和团开始闹事以来,这半年多的
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使得吴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从天津失守,溃军不时窜
到,处境越发艰难,义和团亦有戒心,将东、南两面的城门,用石块沙包,填塞封闭,只留
西门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盘查,往来公文,用个箩筐从城头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经义和团
检查过,认为无碍,方始收发。
这天是七月二十三,黄昏时分,天色阴晦,益觉沉闷,吴永心里在盘算,唯有到那里去
弄点酒来,暂图一醉,才是破愁之计。
就在这时候,义和团派人送来一通“紧急公文”。接到手里一看,只是捏皱了的粗纸一
团,吴永心想:这叫什么紧急公文?姑且将纸抹平了看上面写些什么?
一看不由得大惊,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横单上写的是“皇上、庆
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濂贝子、伦贝子、振大爷、军机
大臣刚中堂、赵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样之下,注着“满汉全席一桌”,
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锅”。此外又有“神机营、虎神营,随行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
食物粮草。”下注:“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盖延庆州的大印。吴永看字迹,确
是延庆州知州秦良奎的亲笔。
接着,又有驿站来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这天住在岔道。这是延庆州所属的一个驿
站,往西二十五里,即是怀来县所属的榆林堡,再过来二十五里,就是县城了。
吴永大为焦急,只有赶紧请了所有的幕友与官亲来商议,“荒僻山城,市面坏到如此,
怎么来办这个皇差?”他说:“两宫明天一早从岔道启跸,当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连夜预
备不可。”
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得声,最后是刑名师爷开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
无上官命令,而且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办不了皇差,势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
接手还好,一接了手,供应不能如意,反会遭受严谴。岂非自取之咎?”
这种话不说还好,说了徒乱人意,吴永踌躇再四,总觉得事到临头,假作不知,不仅失
却君臣之义,就算陌路之人遭难,亦应援手。至于一切供应,能否满上头的意?此时不必顾
虑,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想来两宫看一路上萧条残破的景象,亦会谅解。
主意一定,立即发号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驿站,两宫明天中午在那里打尖,尽
量预备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赋地搜寻库房与厨房,将比较珍贵的食料,如海参、鱼翅之类,
全数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厨房的厨子携带,连夜赶到榆林堡,帮同料理御膳。同时发出知
单,请本县的士绅齐集县衙门议事。
这时已经起更了,秉烛聚议,听说大驾将临,所有的士绅,相顾错愕,不发一言。因为
办皇差是一件极骚扰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家的房子好,要腾出来,那家有古董字
画,要借来摆设,都是言出必行,从不许驳回的。但如今时世不同,何能与承平时期相比?
所以这保持沉默,便意味着是不满,是戒备,如果县官提出过分的要求,立刻就会遭遇反抗。
见此光景,吴永赶紧用慰抚的语气说:“大家不必担心!两宫无非路过,住一晚就走
的。至于随扈的官兵,亦容易应付。为了应变,家家都有存粮,分出一半来,烙点饼、蒸点
馍、煮点稀饭,多多益善。能够再预备点盐菜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至于价款多少,将来由
县里照付,决不会连累到百姓。”
听这一说,满座如释重负,首席一位耆绅代表大家答说:
“这样子办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话刚说到这里,听差来报,义和团大师兄,带了十几个人,要见县官。吴永便告个便,
出二堂,经暖阁,到大堂去接见。
“听说县官半夜要出城?”义和团大师兄问。
“是的。”吴永答说:“皇太后、皇上明天上午会到榆林堡,我要赶了去接驾。”
“他们是从京城里逃走的,那里还配称太后、皇上。”
“皇上巡狩全国,那里都可去,怎么说是逃走?”
“不是逃走,为什么舒舒服服的皇宫内院不住,要到这里来?”
吴永心想,这简直是存心来抬杠!义和团无可理喻,而且也没工夫跟他们讲道理,同时
也很厌恶,所以话就不好听了。
“太后、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宫内院,是因为义和团吹牛,说能灭洋人,结果连京
城都守不住!只好逃走。”话还未毕,大师兄大喝:“住口!完全是二毛子口气!”他又暴
喝一声:“宰了!”
吴永是有准备的,回身急走,吩咐分班轮守的马勇:“他们敢闯入二堂,就开枪,不必
有任何顾忌!”
那些马勇原是恨极了义和团的,一闻此令,先就朝天开了一排枪,大师兄的气焰顿挫,
带着手下,鼠窜而去。
二堂中的士绅,无端受了一场虚惊,都为吴永担心,有人问道:“拳民顽劣,不可理
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么办?”
“不要紧!”吴永答说:“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责,现在奉旨迎驾,非出城不可。义和
团平时动辄自称义民,如今御跸将到,而不让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贼,有国法在,
我怕什么?”
于是,等士绅辞出,吴永又召集僚属与带领马勇的张队目,商议大驾到时,如何维持地
方的治安。张队目人颇精干,当即表示,他的弟兄虽只二十名,但马上单手开枪,亦能十发
九中,保护县官,他敢负全责。
“好!你明天带八个人跟我一起出西门,有人敢阻挡,马上开枪,格杀不论。”
“堂翁,”是县丞插话;州县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头衔,所以称他为“堂翁”。
他说:“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驾自东而来,当然一直进东门,而如今只有西门通行,不能让
銮舆绕道吧?”
“当然,当然!”吴永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就拜托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东门打
通,堵塞城门的泥土石块,正好用来铺路。还有十二名马勇,我留给老兄。不过,对义和团
还是以吓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为宜。”
“我知道。扈驾的大兵马上就到了,谅他们也不敢出头阻挠。”
正谈到这里,只见门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触目惊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红,一望而知
是血色。唤进来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厨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两头驴,驮了去的。出西门往东绕道去,走不得两三里路,来了一群
丘八大爷,拦住了要炉子。我说:‘这是驮了东西,预备去伺候太后、皇上的。’有个为头
的就骂:‘什么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厨子指着裹了伤的右臂说,“我这里挨了一
刀。连东西带驴子都给抢跑了。”
吴永与僚属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最后只有决定,早早赶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设法。

※ ※ ※

第二天拂晓出城,义和团已知县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红巾狼藉,可以
想象得到,义和团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祸,所以抛却红巾,逃命去了。
十点钟到了榆林堡,策马进镇,一条长街,竟成死市,除了觅食的野狗以外,不见人
烟。吴永心里着慌,急急赶到驿站,平时老远就可以听到枥马长嘶,此刻寂静无声,喊了好
半天,才出来一个人,是吴永的老仆,特地派到驿站,以便招呼往来贵人的董福。
“董福,”吴永第一句话就是:“你有预备没有?”
董福苦笑着答说:“榆林堡空了!稍微象样一点的东西,都逃不过乱兵的眼,驿马剩了
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动路的。昨天接到老爷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来看去,只有三处骡马
店,房子比较整齐,也还有人,我跟他们商量,借他们的地方让太后、皇上歇脚,总算稍微
布置了一下。至于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说定,每家煮一大锅绿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
乱兵上门,吃得光光。还剩下一锅,是我再三央求,说是不能让太后、皇上连碗薄粥都吃不
上。乱兵算是大发慈悲,留了下来。”
听得这话,吴永心里很难过,但这时候不容他发感慨,只一叠连声地说:“还好,还
好!这一锅粥无论如何要拚命保住。”
于是吴永由董福陪着,到了存有一锅绿豆小米粥的那家骡马店,进内巡视了一转,正屋
是两明一暗的瓦房,中间放一张杂木方桌,两旁两把椅子,正中壁上悬一幅米拓的“寿”字
中堂。细看四周,也还干净,可以将就得过。便即带着马勇,亲自坐在大门口把守,散兵游
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锅粥终于保住了。
不久,来了两骑马,后面一骑是肃王善耆,吴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请安,肃王
略无客套,直截了当地关照:“皇太后坐的是延庆州的轿子。后面四乘驮轿,是贯市李家镖
店孝敬的,皇上跟伦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后一乘是李总管。接驾报
名之后,等轿子及第一乘驮轿进门,就可以站起来了。”
吴永诺诺连声,紧记在心。不久,只见十几匹马前导,一路走,一路传呼:“驾到,驾
到!”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才看到一乘蓝呢轿子,由四名轿伕抬着,缓缓行来,将到店门,吴
永跪下高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
轿中毫无声息,一直抬进店门,接着是第一乘驮轿,皇帝与贝子溥伦,垂头丧气地相向
而坐。吴永又唱名接驾,起身以后,仍旧坐在店门口,只见七八辆骡车陆续而来,一起都进
了骡马店。此外还有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护军,及马玉昆部下的官兵,乱糟糟地各找地
方,或坐或立,一个个愁容满面,憔悴不堪。
就这时,里面出来一名太监,挺着个大肚子,爆出一双金鱼眼睛,扯开劈毛竹的声音大
叫:“谁是怀来知县啊?”
吴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总管崔玉贵,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边叫起,”崔玉贵一把抓住吴永的手腕,厉声说道:“跟我走!”
见此来势汹汹的模样,吴永心里不免嘀咕,陪笑问道:
“请问,皇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责备?”
“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带到正屋门,崔玉贵先掀帘入内面报,然后方让吴永进屋。只见布衣汉髻的慈禧太后,
坐在右面椅子上,吴永照引见的例子,先跪着报了履历,方始取下大帽子,“冬冬”地碰响
头。
“吴永,”慈禧太后问道:“你是旗人还是汉人?”
“汉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问,“你的名字是那个永字?”
“是,”吴永顺口答道:“长乐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点?”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后三年。”
“县城离这里多远?”
“二十五里。”
“一切供应,有预备没有?”
“已敬谨预备。”吴永答说,“不过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预备得不周全,不胜惶
恐之至。”
“好!有预备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隐忍着的凄凉委屈,由于从吴永答奏中感到
的温暖,眼泪如冰解冻,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且哭且诉:“我跟皇帝连日走了几
百里地,竟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昨天到了延庆州,才有人招呼,
如今在你怀来县,你还衣冠接驾,可称我的忠臣。我真没有料到,大局会坏到这么一个地
步!现在看你还不失地方官的礼数,莫非本朝江山还能保得住。”
说罢,哭声愈高,满屋中的太监,无不垂泪,里屋亦有欷歔、欷歔的声响,料想后妃宫
眷亦在伤心。见此光景,吴永鼻子一酸,喉头哽噎,虽未哭出声来,但也说不出话来。
慈禧太后收一收泪,又诉苦况,“一连几天,又冷又饿。路上口渴,让太监打水,井倒
是有,没有吊桶,太监又说,没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头浮在那里,吓得浑身哆嗦。实在渴
不过,采了几枝秫秆,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点浆汁,总是聊胜于无。昨天晚上,我跟皇帝
只有一条板凳,娘儿俩背贴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着。皇帝也很辛苦,
两天没有吃东西,这里备得有饭没有?”
听这一说,吴永才知道延庆州知州秦奎良,带着大印躲开了。除了一乘轿子,不曾供应
食物,横单上什么“满汉全席”、“一品锅”,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
这样想着,觉得虽是一锅豆粥,亦无所愧作,便即答说:“本来敬谨预备了一席筵席,
那知为溃勇抢光了,另外煮了绿豆小米粥,预备随从打尖的,亦抢吃了两锅。如今还剩一
锅,恐怕过于粗粝,不敢进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惊喜的声音:“很好,很好!快送进来。患难之中,有这
个就很好了,那里还计较好坏?”
“是!”
这时慈禧太后才想起来,“你应该给皇帝磕头!”她转脸吩咐:“莲英,你给吴永引
见。”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后,不过照规矩见皇帝,必得有人“带班”,李莲英便权
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报:
“怀来县知县吴永进见。”
吴永便转过半个身子,磕下头去,皇帝毫无表情。吴永磕完抬头,才略略细看皇帝,只
见发长逾寸,满脸垢腻,身上穿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旧湖绉棉袍。那模样令人想起破落户中
抽大烟的败家子。
“吴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将一锅小米粥抬进来,另外有几只粗碗,可是没有筷子。幸好吴永穿
的是行装,荷包中照例带着一副牙筷,另外还有一把解手刀,擦拭干净了,进奉慈禧太后使
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门帘放下不久,便听得里面唏哩呼噜吃粥的声音,很响,也很难听,骤听仿佛象狗在喝
水。
恭候在门外的吴永,感慨万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可是,掀帘出来的李莲英,脸
色恰好相反,带着笑容翘一翘大拇指,先作个赞赏的手势,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很好!老佛爷很高兴。”他说:“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处。”
这在吴永当然是安慰,随即答说:“一切要请李总管照应。”
“当然,当然!”李莲英又用商量的语气说:“老佛爷很想吃鸡子儿,你能不能想法
子?”
这出了一个难题,吴永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去想法子!”
等李莲英一转身,吴永立即懊悔,不该轻率答应,一堡皆空,那里去觅鸡蛋?说了实
话,可蒙谅解,如今办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着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里面空空如也,但悬
着干辣椒、蒜头之类,似乎是家杂货店,便走了进去,在柜台上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看一看。
一看之下,吴永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屉里好好摆着五枚鸡蛋。吴永喜不可言,
取下头上的帽子,将这五枚鸡蛋放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骡马店。
可是从人四散,而原来看店的人,又因御驾驻跸,吓得溜之大吉,这五个生鸡蛋,如何
煮熟了进呈,便大费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动手。幸而荷包里带着一包原名“洋火”,因为义和团忌“洋”字
而改称为“取灯儿”的火柴。火种有着,生火不难,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纸木片烧开一小锅
水,煮熟五个“卧果儿”,盛在一只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盐,小心翼翼地捧了进
去,交给太监转呈。
不多一会,李莲英又出来了,“吴大老爷,”他说:“你进的五个鸡子儿,老佛爷很受
用,吃了三个,还有两个赏了给万岁爷,别的人,谁也沾不上边儿。这是好消息。不过,老
佛爷想抽水烟,你能不能找几根纸煤儿来?”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难题,吴永一面答应,一面思索。想起义和团焚表叩天,看纸灰升降
定人生死所用的黄表纸,正就是制纸煤的材料,又记起不远一家人家,门口“义和神团”、
“扶清灭洋”等字样的残迹犹在,必是一处拳坛,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黄表纸。
找到那里,果不其然,地上有张践踏过的黄表纸,脏而不破,勉强可用,吴永将它裁成
两寸宽的纸条,很用心地搓卷成纸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却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
差。
呈进纸煤不久,但见门帘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莲英陪侍,捧着水烟袋缓步而出,站定了
一面自己吹着纸煤吸水烟,一面左右顾视,意态已近乎悠闲了。
一眼发觉躲在厢房中待命的吴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纸煤儿招一招,喊道:“吴永!”
“臣在!”吴永答应着,闪了出来,顾不得院子里的泥泞,跪了下来候旨。
“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么衣服都没有带。这里已是关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
预备一点御寒的衣服?”吴永想了一下答说:“臣妻已故,镜奁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并
无女眷,不过臣母有遗下来的几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够保暖就可以了。不过皇帝的穿衣亦很单薄,还有格格们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
能多预备一点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门里,立刻检点进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动身了。”慈禧太后又说:“我坐延庆州的
轿子到这里,轿夫很累了,这里能不能换夫子?”
“臣已经有预备了。”
“延庆州的轿夫很好。这里换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象延庆州的轿夫那样?”
“都是官夫,向来伺候往来差使惯了的,应该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儿,不知道多少?”李莲英在一旁插嘴:
“岂有连轿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于是吴永在泥泞中跪安退下,接着便有懿旨,传呼起銮。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吴永的
轿子,延庆州的轿子归皇帝乘坐。吴永在门外报名跪送之后,随即由间道策马回城,东门已
经洞开,义和团则殊无踪影,一问才知道,此辈已经得到消息,扈从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
都逃走了。
行宫预备在西门,本是招待过往达官的一处行台,房舍本就宽整敞亮,只要洒扫清洁,
加上铺陈,便觉粲然可观。这件事,吴永托了他的至亲在办,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张
灯结彩,而且贴上许多梅红笺纸的门联,虽都是尧天舜日之类的老套,但纸新墨浓,显得很
有精神,吴永颇为欣慰。
不过有个景象很不妥当,城中因为畏惧乱兵,家家双扉紧闭,街如死市,气象萧索,便
即多派差役,找着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启户,门外摆设香案,有灯彩的悬灯彩,否
则亦当用红纸张贴。大驾到时,不必回避,尽可在门外跪着看,不过不准喧哗乱动。”
刚办了这件事,打前站的太监已到,陪着看了行宫,满意之余,不觉感慨:“今天总算
到了地头了!”

※ ※ ※
 
八七

--------------------------------------------------------------------------------

行在办事,还是如在京时的规制,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见军机。见了王文韶,慈禧太后
又伤感,又安慰,温语慰问,谈到北来途中的苦况,君臣相对雪涕,把眼圈都哭红了。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虽只晚得两宫一天,却带来了许多重要的消息,慈禧
太后最关心的当然是大内。
“大内是日本兵看守。听说因为日本也是皇国的缘故,所以很敬重中国的皇宫,没有进
去骚扰。”
“这话靠得住吗?”慈禧太后惊喜地问。
“臣听好些人这么说。想来不假。”
“那倒难得。”慈禧太后深感安慰,而且激起了希望,觉得局势犹有可为,想了一下问
道:“荣禄呢?在不在京里?”
“听说是往良乡这一带走的。”王文韶答说:“大概是到保定去了。”
“李鸿章呢?可有消息没有?”
“还是在上海。”
“如今自然是要讲和了!既然讲和,越快越好。”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该怎么着
手?”
“回皇太后的话,”刚毅答说:“奴才的意思,除了催李鸿章赶紧进京以外,眼前不妨
责成荣禄、徐桐……。”
“徐桐死了!”王文韶插了一句嘴。
这一下打断了刚毅的话,慈禧太后急忙问说:“徐桐是怎么死的?”
王文韶一向圆滑,不喜道人短处,此时却有些忍不住了,“徐桐是悬梁自尽的!总算殉
了国。”他说:“不过,徐桐的儿子徐承煜真是枭獍。臣听人说,徐桐本来命徐承煜一起上
吊,父子同殉,那知徐承煜将老父送上了圈套,还抽掉了垫脚的凳子,然后自己悄悄儿溜
掉。那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里,如今关在顺天府衙门。”
慈禧太后长叹无语,刚毅、赵舒翘则不无兔死狐悲之感。君臣默然半晌,仍是慈禧太后
强打精神,计议国事,接续未完的话题,决定一面命李鸿章立即筹商办法,向各国转圜,一
面命荣禄与英国公使直接商谈,如何讲和。
谈和当然要条件。从出京以来,慈禧太后虽在颠沛流离之中,仍念念不忘此事,心口相
商,已打算了好几遍了。赔兵费,当然是免不了的,如需割地,必得力争,争不过亦只好忍
痛。最使她为难的是惩凶。罪魁祸首是载漪、载勋、徐桐、刚毅、赵舒翘、李秉衡、毓贤等
人,固已成公论,但她自问,又何能卸责?如果自己惩办祸首,则追究责任,到头来“训
政”之局,便将不保,倘或不办,洋人必以为无悔祸之意,讲和更难。此中的关系委曲,唯
有荣禄能够了解,而眼前则只有王文韶还可以谈一谈。
因此,这天中午又独召王文韶入对,为了优礼老臣,更为了让重听的老臣能听得清她的
话,特意吩咐,站着回奏好了。
“王文韶,”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你是三朝老臣,国家到此地步,你要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才好。”
王文韶侧着听力较好的左耳,屏息听完慈禧太后的话,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得答一
声:“是!臣赶来了,就是跟皇太后、皇上来共患难的。”
“对了!”慈禧太后欣慰地说,“也必得你们几个存着这样的心,才能挽回大局。”她
停了一下又问:“你第一次进总署是什么时候?”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是光绪四年八月里。”
“二十二年了!”慈禧太后说:“记得这一次回总署是前年六月里。”
“是!”
“你对洋务也很熟悉,看看各国公使对讲和是怎么一个意思?”
“各国公使倒还好。”王文韶说:“上次皇太后慈命,馈赠各国公使瓜果食物,人非草
木,他们也是知情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喜动颜色,“是啊!我也是留了余地的。”她说:“我也是早就看
出来,义和团已经不足用了,无奈那些人象吃错了药似的,成天歪着脖子瞪着眼,连我都认
不得了。这里面,我的难处,外面不知道,你是在内廷行走的,总该看得出来。”
“是,臣都看到了。”
“我担心的是,各国不明我中国的情形,只以为凡事都是我作主。其实,凡有大事,我
总是找大家商量,这一次宣战,不也连叫了三次‘大起’吗?”
“是!”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莫让洋人归罪“无辜”,想了一下答说:“臣的意
思,朝廷没有表示,也不大妥当。”
“大局闹得如此之糟,”皇帝突然插了一句嘴:“对百姓总要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的脸色变了!王文韶却不曾听明白,因为皇帝的声音低,他又站得
比较远。不过从神色看,可以猜到皇帝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皇上的意思,”慈禧太后为他转述那句“不中听”的话:“大局闹成这个样,京城都
失守了,说对百姓要有个交代。王文韶,你说,该怎么交代?”
这一问,不难回答:“无非下罪己诏!”王文韶应声而答。
不动听的话,立刻变成动听了,慈禧太后心里大感轻松,但不便表示意见,只问:“皇
帝,听见王文韶的话了吧!”
“是!”皇帝咬一咬牙,毅然决然地说:“总是儿子的过错。”
这一下,慈禧太后更不便说什么了,只跟王文韶商议:“皇上也觉得应该下这么一道上
谕。你看,应该怎么措词呢?”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总要委婉声明不得已的苦衷。至于细节,臣此时亦无从回奏,
要回去细细琢磨。”
“对了!这个稿子怕要你亲自动笔。”
“是!臣一回去,马上就动手。”
“好!你要多费心思。”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局坏
到如此,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果然大小臣工,实心实力,念念不忘朝廷,也就不至
于有今天的艰难了。”
“是!”王文韶答说:“皇太后这一层训示,臣一定叙进去。”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有什么要交代王文韶的?”
皇帝想了一下说:“刘坤一……。”
“王文韶,”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你站过去,听皇上跟你交代。”
等王文韶到了身边,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刘坤一、张之洞曾经奏过,沿海沿江各
地,照商约,保护洋人,应该照办。各省教民,地方官要加意保护。”
“是!”王文韶停了一下,看看两宫皆无别话,便即说道:
“臣听说皇太后、皇上打算巡幸太原,似乎不妥。”
“喔,”慈禧太后问:“怎么呢?”
“毓贤在山西,杀洋人、杀教民,手段狠毒,怕洋军不饶他,会派兵到山西,惊了乘
舆。”王文韶答说:“不但太原遭了浩劫,其他还有大同、朔州、五台、榆次、汾州、平
定、徐沟各县,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以臣测度,各国联军,怕会进兵山西。”
慈禧太后为之发愣,好半晌才问:“不到太原,又到那里去呢?”
这一问将王文韶问住了,不过他赋性圆滑,从不做推车撞壁的事,想了一下,从容答
道:“乘舆所驻,就目前来说,自以太原为宜。倘或讲和讲得顺利,皇太后、皇上回銮也方
便。如今要筹划的是,怎么样让洋人不至于往山西这面来。”
“对了!必得往这条路子上去想,才是正办。”慈禧太后说:“井陉是山西通京城的要
路,必得多派人马把守。”
“是!”王文韶答说:“这是一定的。此外,臣以为不妨下一道上谕,说暂驻太原,这
样缓急之际,再挪别处,就不至于惊扰人心了。”
“这个主意好!”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说:“预先留个退步,免得看起来是让洋人撵得无
路可走,面子上好看些。”
“可是,”皇帝插进来问了一句:“除了太原,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西安啊!”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说:“关中自古帝王之都,有潼关天险,不怕洋人
撵了来,只要朝廷能照常办事,不怕洋人的威胁,讲和也就容易多了。”
“是!皇太后高瞻远瞩,看得透彻。不过,洋人恐怕放不过毓贤。”
“放不过的,岂止毓贤一个?”慈禧太后略略将声音放低些:“王文韶,你倒想,这是
什么时候?自己都还没有站稳脚步,能讲纪纲吗?”
“是,是!”王文韶连声答应,不由得就想,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独掌大权数十年,胸中
确有丘壑。
“王文韶,国家危难的时候,全靠老成。所以,我一定要你赶了来,让你吃这一趟辛
苦,实在也是万不得已。如今荣禄还不知道在那里,就算有了下落,怕也要让他留京办事。
行在军机处,你要多费点心!”
“臣尽力而为,决不敢丝毫推诿。”
“不是说你推诿,是要你多拿主意。”慈禧太后又说:“我听说你在京的时候,遇事退
让,以后可不必象从前那样子谦虚了!你记着我的话,放在心里好了!”
最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刚毅与赵舒翘获罪,是迟早间事,荣禄留京,
礼王与启秀未曾随扈,则行在军机处总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独挑大梁。
意会到此,恐惧不胜之感,多于帘眷优隆的喜悦。王文韶在心里说:“一条老命,怕要
送在太原或者西安了。”

※ ※ ※

到得第三天,吴永大为着急了。两宫及王公大臣的供应难支,犹在其次,各处溃散的士
兵,越来越多,由于有马玉昆的支持,军纪倒还能维持,但食物已有匮乏之势。两天来,乡
人如赶集般进城来卖粮、卖菜、卖用百物的,接连不断,城门口拥挤不堪,到得这天,大为
减少,显然的,存货出清,无物可卖了。
眼看供应难周,而慈禧太后却并无启跸的意思,吴永焦急不堪,只有到军机处去诉苦。
王文韶颇为深沉,声色不动;
赵舒翘已窥出端倪,如俗话所说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敢多事为吴永出什么
主意;倒是刚毅有担当,慨然说道:“回头我替你面奏”。
到得午后,有了好消息,两宫决定次日启驾。接着,由军机处来了一纸通知:“本日奉
上谕:吴永着办理前路粮台。”初承恩命,不免惊喜交集,可是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才发觉
这个差使干不得!
于是吴永赶到军机处,先向王、刚、赵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始开口:“三位大
人,不是吴永意图推诿,从来大驾巡幸,没有派县官为粮台的先例……。”
“渔川!”保荐吴永这任差使的刚毅,挥手打断他的话说:“军机处的廷寄,直接发给
县官,亦是没有先例的。这是什么时候?只要事情办通,还讲什么仪制!”
“就因为事情办不通。”吴永答说:“第一、此去一路荒凉,拳匪溃兵骚扰,只怕地方
官早就躲开了。就能找得到,市面萧条,士绅四散,要粮没有粮,要钱没有钱,我这个前路
粮台的责任担不起。第二、大驾起行,我如果扈驾随行,地方善后,无人负责,散兵游勇,
目无法纪,教我职司民牧的怎么对得起怀来的百姓。”
“这你倒不用愁!”王文韶说:“跟马玉昆商量,让他留一营人在这里镇压,不就没事
了?”
“对了!”刚毅接口说道:“至于办前路粮台,实在非明敏练达如足下不可,时世艰
难,上头也知道的,稍有不到之处,决不会有什么责备。渔川,你勉为其难吧!”
众口一词,劝慰勉励,吴永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挑起这副千斤重担。当天料理了启跸
诸事,又处理了县政与家务,扰攘终宵,等黎明跪送两宫以后,随即上马打前站。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尘之处的土木堡,此地象榆林堡一样,本是一个驿站,这时不仅驿
马无存,驿丞逃得不知去向,而且堡内人烟断绝,两宫中午到此打尖,连茶水亦无着落。
正在焦急无计之际,幸好宣化府派了人来接驾,备有食物,吴永如释重负,匆匆交代过
后,赶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准备两宫驻跸。
沙城仍是怀来县的辖区,驻有巡检,吴永前一天已派了人来通知,选定一处俗称“东大
寺”的古刹为行宫。部署粗定,大驾已到。送入东大寺后,连日劳顿,几无宁时的吴永,已
近乎瘫痪,连上马的气力都没有了。
“老爷,”他的跟班吴厚劝说:“不管怎么样,先歇一歇再说,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
的事。”
这话让吴永悚然一惊。果真病倒了,不但无医无药,而且还不能不力疾从公,即令性命
能保,差使一定干不好。与其如此,则不如拚着受一顿责备,先找个地方将养一阵,好歹等
精神稍稍恢复了再作道理。
于是找了一座破庙,吴厚将马褥子卸了下来,在庙内避风之处铺好,让吴永半坐半躺地
休息。那知门外的一匹马泄露了行踪,不多一会,随扈的各色人等都赶了来找吴永,要这,
要那,吵闹不休。
就这时候,又来了一群士兵,为首的自道是武卫左军,问吴永要粮饷之外,还要马料。
“你们看见的,土木堡空空如也,那里来的粮饷马料?”
“你是粮台,干什么的?”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地说,“快想法子!说空话没有用。”
“快想法子!快、快!”另外有人在催,而且将手里的刀一扬,大有威吓之意。
吴永本就积着满腹的怨愤,经此一激,百脉偾张,将胸一挺,厉声说道:“你们都是国
家每年糜费大把饷银养着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知道洋人一到,吓得不战而溃,以至
于圣驾蒙尘,惨不可言!你们不想想自己的罪孽,到今日之下,还是这副鱼肉百姓的态度!
我奉旨办粮只有一天,刚刚赶到这里,什么都没有布置,那里来的粮饷马料?性命,倒有一
条,随你们怎么处置好了!”
说到这里,连日所受的气恼、委屈,以及种种可耻可痛的见闻,一起涌到心头,不觉悲
从中来,放声大哭。
这一哭身子就软了,扑倒在地,只觉得哭得越响,心里越舒服,泪如泉涌,自己都奇
怪,一个人何能蓄积如许泪水。哭得力竭声嘶,渐成抽噎,只听吴厚在喊:“老爷、老爷!
不要太伤心!”
吴永收泪张目,入眼便有清凉之感,太监、王府护卫、士兵、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
个不剩了。
“人呢?”
“都让老爷这一哭,吓跑了。”
这是意料不到之事。吴永茫然半晌,渐渐能集中思虑了,心里在想,此刻虽以一哭解
围,而来日大难,身无一文之饷,手无一旅之兵,何以为计?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岑春煊手里有五万饷银,如果肯借出来,可以暂救眉急,而且他
还有步队骑兵,弹压散兵游勇,绰绰有余。看此人性情虽然褊急,但总是伉爽任侠一路的人
物,一定可以商量得通。
吴永的盘算要想见诸事实,必得面奏允准。经过这两天的阅历,对于宫门的规矩,已颇
了解,知道此时要见慈禧太后,非先经御前大臣这一关不可。因而直奔东大寺,找到了庄亲
王载勋,说有事面奏太后,请他带领。
载勋亦不问他要面奏的是什么事?只说:“明儿不行吗?”
“是!很急的事。”
载勋不再多问,派人进去通报,不一会,李莲英从角门中出来,讶异地低声问道:“这
时候还要请起吗?”
“喏,是他!”载勋指着吴永说:“有很急的事,要面奏。”
“既然一定要见,我就上去回。”
去不多久,另有个太监来“叫起”,载勋带着吴永进了角门,遥遥望见慈禧太后捧着水
烟袋,站在大雄宝殿正廊上等候。于是疾趋上面,载勋请个安说:“吴永有事面奏。”接着
站起身来,回头说道:“你说!”
吴永先行礼,后陈奏:“臣蒙恩派为前路粮台,应竭犬马之劳,不过臣是知县,品级太
低,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在体制上诸多不便。就是发放官军粮饷,行文发布告,亦有许多
为难之处。现在甘肃藩司岑春煊,率领马步各营,随驾北行。该藩司官职较高,向各省催
饷,用平行的公事,易于措词。可否仰恳明降谕旨,派岑春煊督办粮台。臣请改作会办,所
有行宫一切事务,臣就可以专力伺候,不致耽误了紧要差使。”
慈禧太后不即发话,吸着水烟沉吟了好一会才开口:“你这个主意很好!明天早晨就有
旨意。”接着又说:“载勋,你先下去。”
“是!”载勋跪了安,扬长而去。
“吴永,”慈禧太后很亲切地说:“这一趟差使,真难为你,办得很好。你很忠心,过
几天我有恩典。对于外面的情形,我很知道,皇帝亦没有什么脾气。差使如此为难,断断不
至于有所挑剔。你尽管放心,不必着急。”
这番温语慰谕,体贴苦衷,不同泛泛。吴永想到王公大臣,下至伕役,从无一个人说这
一句见情的话,相形之下,越觉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取下大帽子,“冬
冬”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几个响头。
“你的厨子周福,手艺很不坏,刚才吃的拉面很好,炒肉丝亦很入味。我想带着他一路
走,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
这亦是慈禧太后一种笼络的手段,吴永当然脸上飞金,大为得意。不过,有件事却不免
令吴永觉得不是味道,周福赏了六品顶戴,在御膳房当差,而吴永这个知县,不过七品官儿。
得兴一齐来!再有件事,不但使吴永大扫其兴,而且深为失悔,自己是做得太鲁莽了。
这件鲁莽之事,就是保荐岑春煊督办粮台。首先岑春煊本人就“恩将仇报”,在东大寺
山门口遇见吴永,他很生气地怨责:“多谢你的抬举。拿这么个破沙锅往我头上套!让我无
缘无故受累。”
说完,跨马而去,留下一个愕然不知所对的吴永在那里发愣。
“渔川兄,上谕下来了,以后要请老兄多指教。”
吴永转脸一看,是新交的一个朋友俞启元。此人是湖南巡抚俞廉之的儿子,而俞廉之是
刚毅的门生,以此渊源,所以本来在京当司官的俞启元,随扈出关以来,一直跟在刚毅左
右。此刻听他的话,不知意何所指?吴永只有拱拱手,含含糊糊答道:“好说!好说!”
“渔川兄!”俞启元递过一张纸来:“恐怕你还未看到上谕!”
接来一看,上谕写的是:“派岑春煊督办前路粮台,吴永、俞启元均着会办前路粮台。”
吴永恍然大悟。俞启元这个会办,必是刚毅所保,彼此成了同事,所以他才有“多指
教”的话。便即答说:“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老兄多多指点。说实在的,我在仕途上的阅
历很浅,只不过对人一片诚意而已。”
“老兄的品格才具,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成了同事,而且这个差使很难办,彼此休戚
有关,我很放肆,有一句话,率直奉劝:‘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吴永心
中一动,“承教,承教!”他紧接着问:“老兄的话,必是有感而发?”
“是!”俞启元看一看左右,放低了声音说:“听说岑云阶跟你发了一顿脾气。你道你
真的以为是你给他扣了一个破沙锅。非也!只是觉得他是藩司,你是县官,耻于为你所荐,
更怕你自恃督办是你所保,心里先存了个轻视他的念头,不服调度,所以倒打一耙,来个下
马威!”
“原来如此!”吴永失声说道:“这不是遇见‘中山狼’了吗?”
“反正遇事留心就是。”
吴永失悔不已,怏怏上道。到了宣化府的鸡鸣驿,王文韶派人来请,一见了面,便沉下
脸来,大声责备:“你保岑云阶当督办,事先也要跟我们商量、商量,居然就进宫面奏了!
你是不是觉得军机是多余的?”
吴永一听这话,大为惶恐,急忙分辩:“吴永错了!不过决不敢如此狂妄,连军机都不
尊重。”
“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告诉你,此人苗性尚未退净,如何能干此正事?将来不知道会
闹出多少笑话来!你自己受累,是你自己引鬼进门,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不要来找我,我决
不过问!”
王文韶为人圆滑平和,此刻竟这样子大发雷霆,足以想见对岑春煊的深恶痛绝。吴永转
念到此,才真正体认到自己干了一件不但荒唐,而且窝囊的事,无端得罪了执政,而被保荐
的岑春煊,犹复恶声相向,这不太冤了吗?
不过,帘眷优隆,却是方兴未艾,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谕:“吴永着以知府留于本省候
补,先换顶戴。”七品县令一跃而为五品黄堂,总算可以稍酬连日的受气受累。

※ ※ ※

京里最先挺身出来斡旋大局的,是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舒文,他是镶黄旗的汉军,在总
理衙门的资格最深,与总税务司赫德是知交,所以在联军破城的第二天,就有接触。赫德告
诉他说,各国公使都在找庆王,希望他出面谈和。
庆王已经随两宫出奔了。口外的消息不通,不知如何找他,就找到了,庆王不奉上谕,
又何敢擅自回京,与洋人议和?凡此都是一时不能破除的窒碍。
不过,无论如何舒文的行动是自由的,而且他的在东四牌楼九条胡同的住宅,已有日本
兵自动前来站岗保护,因此,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书敬信、工部尚书裕德、侍郎那
桐,都投奔在舒宅。最后又找到了卸任顺天府尹陈夔龙,一起商量,先打听到庆王因病留在
怀来,随即公议,联衔具奏,请饬令庆王回京议和,许以便宜行事。
“这样说法不妥。”陈夔龙指出:“各国公使指名以庆王为交涉对手,万一两宫不谅,
庆王处于嫌疑之地,不便自行陈请。岂非误了大事?”
然则如何措词呢?陈夔龙以为不如据情奏请钦派亲信大臣,会同庆王来京开议。大家都
听从他的主意,而且推他主稿,同时多方找大臣联名会衔,结果是由东阁大学士昆冈领衔,
依次为刑部尚书崇礼、裕德、敬信、宗室博善及阿克丹、那桐,殿后的是唯一的汉大臣陈夔
龙。
奏折备妥,由吏部郎中朴寿专程赴怀来投递。由于陈夔龙与庆王关系密切,所以另外附
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建议处置办法,请庆王派专差将原折赍送行在,守候批复。
此时两宫已经到了大同,正要启銮驻跸太原,接到八大臣会衔的奏折,慈禧太后大感欣
慰,召见军机,即时作了三个决定:第一、派庆王奕劻,即日驰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
赴行在;第二、廷寄总税务司赫德,内附发李鸿章即日到京议和的上谕一道,命赫德商请洋
人兵轮,专送上海;第三、荣禄已有奏折,退驻保定,再图恢复,改派昆冈,至陈夔龙等八
人,为留京办事大臣。同时吩咐,给庆王的上谕,派载澜专送怀来。
等廷寄办妥,慈禧太后将载澜找了来,有话交代:“你跟奕劻说,要他吃这一趟辛苦,
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两个女孩子跟在我身边很好,他不必惦念,京里现在还很乱,你把载振
接了来,也省得他不放心!”
“是!”载澜答说:“奴才一定把载振接了来。”
载振是庆王的长子。慈禧太后此举,表面是体恤庆王,其实是防着他会出卖她,所以把
载振带在身边,作为人质。
 
庆王当然懂得其中的作用,冷笑一声说道:“哼!这位老太太,还跟我耍这种手腕!何
苦?”
“话不是这么说,庆叔!”载澜的神色,极其郑重:“洋人如果有什么要惩凶的话,你
可千万不能松口!”
“你放心好了!我到京里,只管维持市面,议和的事,等李少荃到京再谈。”
因此,庆王一进京,会同留京八大臣,在北城广化寺见面时,开宗明义地表示:“谈和
等全权李大臣来,目前先谈安定人心。”
“是!”说得一口极好的中国话的赫德答说:“凡是能够为百姓效劳的,鹭宾一定极力
去办。”鹭宾是赫德自取的别号。
“筱石,”庆王转脸对陈夔龙说:“你把商量好的几件事说一说。”
事先议定,向联军提出的要求,一共两条:开放各城门,以便四乡粮食蔬菜,照常进
城;各国军队不得强占民房,更不得奸淫掳掠。赫德一口答应,不过也提出了一个警告。
“北京城内,有各国军队驻扎,治安无虞,可是近畿各州县,听说还有义和团勾结土
匪、溃卒,胡作非为。各国对这种情形,啧有烦言。这件事,希望中国地方官能够切实负
责,否则外国派兵清剿,玉石俱焚,我亦帮不上忙了。”
“我知道了!”庆王很负责地说:“我通知顺天府各属,一律设防自卫。”
接着谈了些劫后见闻感慨,赫德告辞而去。庆王随即叮嘱陈夔龙,将这天会议的情形,
专折驰报行在。
“有件事,我想可以加个附片。”昆冈说道:“徐荫轩以身殉国,从容就义,应该附奏
请恤!”
“办不到!”庆王勃然变色,拍着桌子,象吵架似地答复昆冈:“徐桐可惜死得太晚
了!他要早死几天,何至有徐小云论斩之事?”
接着,庆王将当时如何会同荣禄,约请徐桐与崇绮想救徐用仪,如何崇绮已经同意,而
徐桐峻拒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徐小云一条命,实在是送在此人手里的,倘使小云不死,今天跟洋人交涉,岂不是多
一把好手?”庆王再一次拍桌表示决心:“徐桐死了活该,我不能代他出奏请恤!”
昆冈没有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虽觉难堪,无可申辩,好在经过这次大劫,衣冠扫
地,脸皮也变得厚了,一笑自解,揖别各散。

※ ※ ※

从八月初十起,庆王等于做了皇帝,里里外外,事无大小都听他一言而决。当然,头等
大事,是与各国修好,所以连日拜会各国公使,一则慰问致歉,联络感情,二则探听各国对
议和的态度。
首先拜会的是英国公使窦纳乐。由于赫德的斡旋,英国的态度比较平和,而且作了一个
很好的建议,说西班牙虽未派军,但西班牙公使葛络干是驻华外交团的领袖,不妨多下点工
夫。庆王欣然接纳,当天就办了一通照会致送葛络干,请求协力维持北京地面的秩序。
其次拜会日本公使西德二郎。这次联军进攻,日本军最起劲,攻得也最狠,但破京以
后,军纪却是第一,不但保护了紫禁城,就是分段而守,在日本防区的居民,亦比较少受骚
扰。因此,庆王见了西德二郎,首先致谢,然后表示在议和时,希望日本格外协力。
西德二郎提出两点建议,认为中国政府能够自己下令肃清近畿的义和团,同时惩办祸
首,表现悔祸的诚意,和议的条件就比较好谈。
惩办祸首几乎是各国一致的要求,尤以德国最为坚持,断然表示,必须先惩办罪魁,方
能开议。那种说一不二,绝无还价余地的强硬态度,使得庆王大为不安,回到府里,立即召
集幕僚会议。
“这一次因为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戕,所以各国推德国派将官挂帅,德皇派的是老帅瓦德
西,如今正在东来途中。”舒文提出警告:“京城已破,而联军统帅尚未到达,一到以后,
是不是另外还有作战计划,就很难说了。是故,德国的态度,非常要紧,能够乘瓦德西未到
之面,先走一着棋,对缓和大局,很有关系。我看,王爷应该据实奏闻。”
此议一出,无不首肯。但庆王还在踌躇,结果是议而不决。等舒文等人辞去以后,他将
陈夔龙单独留了下来,密密商酌。
“筱石,有件事,你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上头对我的猜忌极深,走错一步,身家不保。
你看,惩办祸首的话,我能说不能说?”
当然不能说。说了,即使慈禧太后谅解,载漪兄弟及载勋等人,亦必恨之刺骨,设法倾
陷。不过,不说又于大局有害。陈夔龙想了一会,有了计较。
“惩办祸首,理所当然,谁都可以说,不必王爷上奏。”
“话是不错。可是总亦要有人肯说,尤其是要明说,此为各国的公意。”
“容易!容易!”陈夔龙的方法说穿了无足为奇,只要庆王分电李鸿章、刘坤一、张之
洞,在告知到京与各国公使洽谈的经过中,透露出都希望中国政府自动严惩祸首的意向,就
一定会有人向朝廷提出建议。
其实,不必庆王电告,李鸿章已经有了这样的建议,而惩凶不过是他进京议和的条件之
一。六月二十五李鸿章到达上海,虽托病不愿北上,暗中已在多方活动,一方面探测各国的
意向,一方面直接与驻德的吕海寰、驻俄的杨儒等“星使”,电报往来,力谋疏解。李鸿章
自恃与俄国的关系很深,又看俄国正进兵东三省,在关内的商务、侨民方面的利害关系不
深,所以定下一个在东三省让步,换取俄国在北京自动撤兵的策略,以便要求其他各国,照
样办理。这一策略在李鸿章看,是议和成败的关键,如果没有眉目,他觉得“跳火坑”亦是
白跳。
六月二十五日以来,随着俄国军队陷瑷珲、取营口、攻入黑龙江省城,李鸿章换取俄国
在关内让步的策略,亦渐次实现。俄国不但承诺,愿将军队、公使、侨民由北京撤至天津,
而且接受李鸿章的请托,代为劝告德皇,同意自北京撤军。到了这个地步,李鸿章才开始考
虑北上的行期。
而在事先,李鸿章单独电奏,请惩办祸首以外,又会同刘坤一、张之洞合奏,说俄国表
示善意,应该致谢。同时建议责成直隶总督剿匪;派奕劻、荣禄进京会议;下罪己诏;最后
转述日军方面希望,请两宫回京。
罪己诏是早就下过了,是王文韶的手笔,皇帝自责并责臣下之外,并无一语归咎于慈禧
太后及亲贵。自行剿匪一节,亦可照办,已责成护理直隶总督的藩司廷雍,认真办理。此外
各节,“亦当照请施行,惟事有次第,不得不略分先后”。这是暗示,惩凶一节的时机尚未
成熟。李鸿章当然亦能谅解,两宫还在道路流离之中,何能办此大事?起码亦要到了太原,
让“行在”有了朝廷的样子,才谈得到追究责任,整饬纪纲。如今有此表示,便见诚意,所
以李鸿章决定过了中秋,由海道北上。
八月二十一动身,二十六到天津,沿途安全,都由俄国军队负责,而就在这半个月中,
东三省的俄军又攻陷了吉林省城与奉天的牛庄。黑龙江将军,早在八月初俄军攻入齐齐哈尔
时,便已自杀。这些情形,刚到太原的两宫,毫无所闻,李鸿章虽然知道,却紧闭着嘴,不
敢作声。
在京城里,地方秩序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可是各国公使与联军对中国政府的态
度,却反而越来越强硬,并且众口一词,说慈禧太后与皇帝应该早早回銮,对和议有益。
“这是什么意思?”慈禧太后问王文韶:“各国军队都还占着京城,怎么能回銮?”
王文韶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不了解各国的用意,还是装糊涂?反正他觉得这是万不能
说破的一件事。两宫回京,各国便可以请求觐见皇帝为名,迫使慈禧太后归政,这在德国外
交部对吕海寰的谈话中,表现得最为露骨。德国外交部表示,议和固以惩凶为前提,还要看
两宫的大权已否旁落。如已旁落,则所派的议和代表,德国不能承认。这看起来象是怀疑两
宫已为载漪等人所挟持,身不由主,而实际上是指皇帝的大权,落在慈禧太后手中。
因此,尽管庆王、李鸿章、各省督抚,甚至昆冈等留京办事大臣,纷纷吁请回銮,而行
在不是避而不谈,便是以京师“城门街道,此时仍由洋兵看管”为理由,认为“遽请回銮,
于事体未为妥协”。
见此光景,李鸿章知道回銮一事,不必再谈,可是惩处祸首,却必须做到。所以在天津
发了一道电奏:“请致谢俄国,优恤德使,惩处祸首,冀早开议停战。”
于是闰八月初二,太原发了三道上谕,两道明发,一道是:“德国驻京使臣克林德前被
兵戕害,业经降旨,深为惋惜。因思该臣驻华以来,办理一切交涉事宜,和平妥协,朕追念
之余,倍更轸悼。着赐祭一坛,派大学士昆冈,即日前往奠醊。灵柩回国时,并着南北洋大
臣,妥为照料。抵本国时,着再赐祭一坛,派户部右侍郎吕海寰前往奠醊。用示朕笃念邦
交,惋惜不忘之至意。”
另一道便是中外瞩目的“惩处祸首”。说中外开衅,变出非常,实非朝廷本意。致祸之
由,“皆因诸王大臣等,纵庇拳匪,启衅友邦,以致贻忧宗社,乘舆播迁。朕固不能不引咎
自责,而诸王大臣亦亟应分别重轻,加以惩处。”
被处的一共九个人。领头的是庄亲王载勋,其次是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滢、载濂,这四
个作一起,“均着革去爵职。”
下来是端郡王载漪,特加“从宽”字样,处分一共三项:
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加议处、停俸。
再轻一等的是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着交该衙门严加议处。”最后是
刚毅与赵舒翘,交吏部议处。
另外一道廷寄,专为答复李鸿章:“所奏各节,本日均已照办,分别降旨。该大学士接
奉此旨,着即日进京开议,勿再迟延。”可是李鸿章仍然逗留在天津,主要的是联军统帅瓦
德西,即将抵达,李鸿章在德国跟他见过,虽无深交,总有见面之情,所以在天津等候着,
想先尽一尽地主之谊。
其次,李鸿章决定在天津接直隶总督的任,先将兵权抓在手里再说。
瓦德西是闰八月初四到天津的。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将,是个尚未结婚的老光棍,当过德
国的总参谋长,具备做首相的资格,而且跟李鸿章一样,也是伯爵。地位相等,且为八国联
军的统帅,当然决不可能先去拜访李鸿章,而李鸿章为了维持个人的威望,亦不便自己登门
求教。因此,只是侧面设法,托人暗示瓦德西,邀李鸿章一晤。谁知瓦德西个性严峻,而且
东来之前,曾奉有德皇的命令,须以严厉态度对待中国政府,因而置之不理。
看看事已无望,李鸿章只好打点进京。闰八月十八到了京里,以贤良寺为公馆,跟庆王
见过面,随即传见总税务司赫德,由他陪着,遍访各国公使。回到行辕,随即发了一个电
报,请将招致大乱的诸王大臣,从严治罪,不可随往行在。电奏中明白指出,这是各国公使
一致的意见,倘不见听,不独和议难开,联军亦有西犯的可能。
其时两宫行驾,已过山西闻喜,将抵临晋。随扈的军机大臣中,刚毅自知是罪魁祸首,
忧悔交加,复以旅途劳顿,已染病在身。前几天接到京里的电报,说各国公使对原在保定,
奉派参与和议的荣禄,因为围攻使馆的武卫军就是他的部下,所以表示“不予接待保护”,
等于拒绝他进京。待荣禄尚且如此,对祸首之恨之切骨,可想而知,以致病情添了几分。
如今李鸿章的电报,成了刚毅的催命符,在闻喜病势陡然加重。王文韶奏明慈禧太后,
准他折回太原养病,但到得曲沃的候鸟镇,已经不能再上路了,延到闰八月二十五,一命呜
呼。
就在这一天,两宫渡过风陵渡,进了潼关。慈禧太后将庄王载勋留在河东蒲州,端王载
漪留在潼关,不准随往西安。同时电知奕劻及李鸿章,对肇祸王大臣应如何加重处分,不妨
密拟具奏,以凭定夺。
也就是在这一天,保定为法英德意联军所占领,设立联军公所,组织军法处,逮捕了藩
司廷雍、臬司沈家本、城守尉奎恒、参将王占魁,还有一个为张德成办过粮台的候补道谭文
焕,审问七月初一,英美教士十五人在保定被屠杀一案。
不但保定失守,官员被捕,而且联军有进窥山西的模样。已经到达西安的慈禧太后,知
道重惩祸首一事,如果不能有比较明快的处置,麻烦将会层出不穷。果然,九月十八日得
报,廷雍、奎恒、王占魁,已由瓦德西批准枪决,谭文焕移解天津,枭首示众六天,沈家本
则犹被拘禁在本衙门派兵看守。这已觉胆战心惊,第二天李鸿章来了一个电报,就更可怕了。
原来在义和团最猖獗时,以前好些客死中土的有名教士,如利玛窦、南怀仁、汤若望的
坟墓,都被盗毁,瓦德西为了报复,更为了威胁,特为派兵到易州,将有不利于西陵的举动。
世宗泰陵、仁宗昌陵、宣宗慕陵在易州的永宁山,总名西陵。这样处置的作用,是在向
西安行在,提出严重警告,如果慈禧太后还想庇护懿亲,雍正、嘉庆、道光三帝,就可能有
身后的惨祸。
慈禧太后再有担当,也承受不起这个“不自殒灭,祸延祖宗”的罪名。而且,洋人既能
扰易州的西陵,就能扰遵化昌瑞山的东陵,那一来就更严重了!世祖孝陵、圣祖景陵、高宗
裕陵、文宗定陵、穆宗惠陵之外,自己的已花了上千万银子修建的万年吉壤,亦在定陵之东
的普陀峪,若为洋人侵扰,坏了风水,是件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慈禧太后一面急电奕劻、李鸿章,向“德国在京使臣,切实诘问”,一面不能不
考虑加重祸首的处分。及至李鸿章的“洋兵趋向进止,均由德瓦帅调遣,瓦德西擅居仪銮
殿,坚不接晤,无从共商”的复奏一到,随即便有一道“肇祸诸臣,前经降旨,分别惩处。
现在京畿一带,拳匪尚未净尽,以致地方糜烂,生民涂炭,思之实堪痛恨,若不严加惩治,
无以服天下之心,而释友邦之憾”的上谕发布。
这第二次惩处祸首,首当其冲的是载漪,与载勋同科,革爵,暂交宗人府圈禁,俟军务
平定后,再行发往盛京,永远圈禁。怡亲王溥静及老恭王的次子贝勒载滢,亦交宗人府圈
禁,载漪的胞兄载濂,着令“闭门思过”,是软禁在家。
相形之下,载澜就便宜得多了,处分是“停公俸,降一级调用”。这因为他在八月初被
派为御前大臣,军机既不能不卖个情面,慈禧太后亦觉得他还有可供驱遣之处,特意加恩。
至于亲贵之外,英年的处分最轻,降二级调用;毓贤的处分最重,“发往极边,充当苦
差,永不释回”,因为他“在山西巡抚任内纵容拳匪,戕害教士教民,任性妄为”之故。本
来,刚毅的罪名最重,但以病故,免其置议,赵舒翘倒是颇得慈禧太后谅解的,落得一个
“革职留任”的处分,仍旧当他的军机大臣。
上谕最后,还有一段声明,慈禧太后借皇帝的口说:“此事始末,惟朕深知,即如怡亲
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中外诸臣迭次参奏,均未指出,即出使各国大臣电奏,亦从未提
及,朕仍据实一体惩办,可见朕于诸臣处分轻重,一秉大公,毫无偏袒,当亦海内外所共谅
也。”
这话是说给洋人听的,特别是希望瓦德西能听得进去。但是,慈禧太后是失望了!

※ ※ ※

李鸿章终于跟瓦德西见了面。他在电奏中所说的“坚不接晤”,并非事实,事实是李鸿
章希望跟瓦德西在宫外见面,而瓦德西则坚持在仪銮殿相会不可。
看看无法坚持,李鸿章只得委屈,以期打开僵局。事先以书面联络,约定九月二十四会
晤,到了那天清晨,李鸿章由副都统荫昌陪同,坐轿到了西苑门。由此到太液池西、紫光阁
南,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仪銮殿,还有好长一段路,而李鸿章坚持下轿步行,从人纷纷相
劝,置之不顾,他说:“纵或乘舆在外,体制不可不顾。”
走到仪銮殿,花了将近三刻钟,气喘吁吁,面无人色。不过,瓦德西倒很客气,仪队从
东向的宝光门摆起,一直排到南向的景福门,瓦德西在来薰门外迎接,进了门,就是仪銮
殿,延入东面的多福斋见礼。
他们是在德国京城的旧识,透过荫昌的翻译,有长长一段的寒暄,李鸿章问到有“铁血
宰相”之称的俾斯麦,德皇与皇后,伦洛熙王爵,现任的首相褒洛夫伯爵,以及瓦德西的老
师,德国名将毛奇的后人。然后又问瓦德西本人及他的僚属,最后的话题一转,问起联军的
动向。
“我听说联军打算开到张家口?”李鸿章问。
“不!”瓦德西答说:“不过长城为止。听说那里有许多中国军队。”
“如果有,也只是为了弹压地方。”
“保定府亦有许多中国官军。不幸地,这些军队并不剿除拳匪。”
“可是,”李鸿章针锋相对地答说:“亦并不与西洋人为难。”
“中国官军没有纪律的很多,北方的民众都不能原谅他们。”
“我想,这是道路流言,并不确实。”
“如果贵大臣能够担保,中国官军不与联军冲突,我一定不会再派兵到各处。”
李鸿章乘机说道:“联军现在究竟占据了那些地方,我还不知道。”
这意思是说,必须先知道联军所占的地方,才可以约束官兵注意避免冲突。瓦德西当即
表示,愿意送李鸿章一张记明联军屯驻地点的地图。
然后,瓦德西问起两宫的消息,又问如何通电。李鸿章告诉他说:“由北京到上海,转
汉口到西安。”
“贵国皇太后、皇帝,应该早日回京为宜。”
“是的。贵国大皇帝,亦曾以此相劝。不过,”李鸿章答说:“皇上有点胆怯。”
刚谈到这里,庆王奕劻也到了。他跟瓦德西是第一次见面,便由李鸿章引见。握手以
后,庆王开口先说:“我想跟贵统帅缔交,已有好些日子了。”
瓦德西亦表示久已仰慕。接着庆王大谈德国亨利亲王访华,相共游宴的情形,适与李鸿
章大谈在德故人的用意相同,都是“套交情”。
岂知瓦德西老练非凡,交情是交情,公事是公事,连李鸿章要求发一张与中国官军联
络,通过联军防区的护照,都不能同意。庆王与李鸿章此来,除了一张联军占领区的地图以
外,一无所获。
李鸿章的烦恼犹不止此,他还怀着一个鬼胎。东三省的局势,越来越糟,这个鬼胎已有
掩藏不住之势,一旦败露,即令不至于成为张荫桓第二,首领不保,但身败名裂,是可以预
见的。
原来甲午战后,朝中重臣及有权的督抚,都主联俄拒日,于是光绪二十二年春天,李鸿
章奉派以庆贺俄皇加冕专使的身分,带着大批随员与他的通洋文的长子李经方,到了彼得
堡,签下一份“中俄密约”。李鸿章此行,踌躇满志,向人夸耀:“从此至少可保二十年无
事!”
这份“可保二十年无事”——二十年之内,不怕日本侵略的“中俄密约”,一共六条,
主旨是两国共同防日,而条件是“当开战时,如遇紧要之时,中国所有口岸,均准俄国兵船
驶入”。这犹在其次,最主要的一款是准俄国在黑龙江、吉林接造铁路,以达海参崴。密约
中又记明,这条铁路由设在上海的华俄道胜银行承办经理。
这条铁路,后来定名为中东铁路,由华俄道胜银行出面建造。其中特为拨出一笔经费,
总数三百万卢布,约合一百五十万美元,准备分三次致送李鸿章。第一笔一百万卢布,是在
光绪二十三年春天,由华俄道胜银行总办吴克托穆王爵,在北京当面交给李鸿章的。
到了这年冬天,俄国因为德国占领胶州,便出兵占领了旅顺、大连。交涉结果,俄国非
强租旅大不可。这个交涉中国方面是由李鸿章与张荫桓所承办,俄国方面,仍为一直主持对
华交涉、与李鸿章关系极其密切的财政大臣威德所经手。为了怕夜长梦多,希望早日签约,
威德指定驻华代办巴布罗夫,向李、张二人各致一份重礼,总值七十五万卢布。
这一次义和团之乱,俄国除了一面派兵在大沽口登陆,参加联军以外,一面借口东三省
亦有义和团,派兵入侵,八月初六攻占黑龙江省城,将军寿山服毒自杀。八月二十九侵入吉
林省城,将军长顺,束手降敌。这已经使得李鸿章深感不安了,而最糟糕的是,闰八月初
八,俄军攻入沈阳以后,盛京将军增祺在李鸿章与瓦德西相晤的四天之前,签订了一份以俄
文为准的“奉天交地暂约”,一共九款。如照此约实行,奉天等于成了俄国的属地。消息传
到北京,李鸿章心惊肉跳,当夜就病倒了。
西安行在,自亦放不过增祺,电旨严斥“着即革职,饬令回京”,下一步当然是“废暂
约”的交涉,为李鸿章更添一大棘手之事。
 
在这时候,华俄道胜银行的总办,吴克托穆王爵,悄悄到了北京,住在贤良寺,作为李
鸿章的上宾。看起来,这是为他增加了声势,其实,来得很不是时候。
原来李鸿章对外办交涉,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合而谋我”,所以未入京以前,就已决定
了策略,务必拆散各国,以便于个别操纵。当然,这非从俄国方面下手不可,在上海就曾与
吴克托穆商量过,因而他一到京,便有俄国首先撤兵之举,俄国的公使古尔斯,并曾一度离
京,作为对李鸿章的声援。可是,各国并不想步俄国的后尘,也看出李鸿章所耍的一套把
戏,猜疑日深,反成隔阂。
如今吴克托穆潜居贤良寺,并引起各国之忌。载漪等人闯的大祸,牵涉十一国之多,派
兵的亦有八国,尽管俄国异调独弹,步骤不一,而影响极微,该提的条件,还是照提不误。
开议的主要条件,还是在惩凶。这一次提出来两个人,一个在朝廷无所顾惜,一个却不
能不有所顾忌。
无所顾惜的毓贤,有所顾忌的董福祥。手握重兵的悍将,逼急了变生肘腋,真可有覆国
之祸。因此,西安行在从慈禧太后到刚抵达的荣禄无不忧心忡忡。
不但李鸿章与奕劻,根据各国公使的意见,电奏朝廷,认董福祥是主要的祸首,而且隐
约谏劝,不可容荣禄袒护其人,而且刘坤一、张之洞亦一再有电报到西安,说是英法外交官
先后表示,毓贤、董福祥必置诸重典。如果董福祥一时不能严惩,务必设法夺去他的兵权,
撵得远远地,方能释各国之疑。
正当朝廷疑难焦忧之际,李鸿章又有奏报,说各国已“另备哀的美敦照书,祸将莫
测”。同时又密电荣禄,说京中谣言,刘坤一、张之洞将被撤任,倘有此举,将引起各国极
大的反感,和议根本无望。
于是在荣禄主持之下,发了两道密电:一道是辟谣,亦即等于提供保证,刘、张二人,
决不会调动,另外一道,说是“毓贤将置重典”,不过“懿亲不得加刑”,是拿毓贤来换载
漪等人的命。至于董福祥,当然只有缓缓图之。
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终于下了一道上谕:“甘肃提督董福祥,从前在本省办理回务,
历著战功,自调来京后,不谙中外情形,于朝廷讲信修睦之道,未能仰体,遇事致多卤莽。
本应予以严惩,姑念甘肃地方紧要,该提督人地尚属相宜,着从宽革职留任。其所部各军,
现已裁撤五千五百人,仍着带领亲军数营,剋日驰回甘肃,扼要设防,以观后效。”
这样处置董福祥,对各国公使总算有了交代。同时和约的草案大纲,亦由各国磋商定
案,通知奕劻、李鸿章两位全权大臣准备开议,附带有一番声明。
声明中说,各国明知条款苛刻,但亦是中国政府咎由自取。将来条款送到中国政府,不
可有一字之驳。如果愿意接受,则自奉旨之日起,战事即算结束,军费的赔偿,亦以此日为
止截之期而结算。否则,各国联军基于军事上的考虑,有所行动,后果十分严重。
这自然是恫吓,但不受就不能开议。所以奕劻、李鸿章密电行在备案。定于十一月初一
在西班牙公使馆开议。
事先,西班牙公使有一个照会,以“廨宇狭隘,座位无多”为理由,限制中国方面的
“来宾”,不得超过十个人。两全权大臣及英、法、德、日、俄五名翻译以外,另外只能带
三个随员。奕劻与李鸿章商量,决定只带两个人,一个是陈夔龙,一个户部侍郎那桐。
到了那一天,贤良寺传出活来,李鸿章病势加重,不能出席和议。延期势不可能,只好
由奕劻带着陈夔龙、那桐赴会。宾主相向一揖,亦无寒暄,随即由西班牙公使葛络干,朗诵
和约大纲,一共是十二条:
一、戕害德使一事,由中国派亲王专使,往德谢罪,并于被害处,树立铭碑。
二、严惩祸首,其戕害凌虐各国人民之城镇,五年内停止科考。
三、戕害日本书记生事,须用优荣之典,以谢日本政府。
四、于污渎发掘各国人民坟墓之处,建立碣碑。
五、军火及专为制造军火之材料,不准运入中国。
六、赔补外人及为外人执事之华人身家财产所受损失。
七、各国驻兵护卫使馆。
八、北京至海边须留出畅行通道。大沽炮台,一律削平。
九、由各国驻兵留守通道。
十、张贴永禁军民人等仇视各国之谕旨。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各约。
十二、改变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及各国公使觐见礼节。
念完将文件交给庆王奕劻。念的是法语,文件亦是法文,奕劻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只这
样答说:“今日承各公使面交和约一件。我立刻会电达西安行在,等奉到电旨,立即知照。”
说完,将文件随手交给陈夔龙,然后拱拱手告辞。
十一国公使只是站起身来,便算答礼,宾客辞出,连送都不送一送。奕劻的脸色当然就
很难看了。
“你看,端王迷信拳匪,闯这么一场大祸!”
陈夔龙知道庆王有受辱之感,心想:这也未免太看不开,想不透了!城下之盟,受辱理
所当然,如果受辱而不能负重,则为两失。应该劝劝他,不必生此闲气,养养精神在会议桌
上极力一争,才是正经。
念头还不曾转完,庆王又发话了:“我为国受辱,无话可说。你们俩赶紧回贤良寺,跟
李中堂去报告,会衔的电奏,今天一定要发出。电稿不必送给我看了,发电以后,抄个稿子
给我好了。”
陈夔龙答应着,目送庆王上了轿,回头去找那桐,一见不觉吃惊!那桐面色发青,身子
颤抖,颇有支持不住的样子。
“琴轩!”他问:“你怎么了?”
原来西班牙公使馆中,生得极旺的火炉,洋人本来穿得少,室内又照例卸去厚呢外套,
炉火虽旺不碍。那桐穿的是大毛出锋的袍子,外罩貂褂,礼节所关,不能脱卸,以致为炉火
逼得汗出如浆,出来朔风扑面,毛孔一闭,就此受病,已是寒热大作了。
陈夔龙无奈,只能派人将那桐送回家,一个人到贤良寺去办事。接待的是他的会试同
年,以道员而在李鸿章幕府的杨士骧。
“中堂不能见客。”
“那怎么办?”陈夔龙叫着杨士骧的别号说:“莲府,劳你驾,把和约大纲送进去,让
中堂先过一过目,再请示方略。”
“中堂这时候沉沉昏睡,就叫醒了,也未见得能看得下去。依我说,不如请你先拟个电
稿,呈中堂阅定即发,来得便捷。”
“兹事体大!”陈夔龙大感踌躇,“没有中堂的指示,我实在不便擅拟。”
“事机迅急,间不容发,这个电报,今天不办,万难推到明天。老年兄,试问你不敢
拟,还有谁敢拟?来,来,马上动手吧!”
杨士骧亲自为他照料笔砚,铺纸磨墨,硬捺着他在书桌前面坐下,陈夔龙握笔在手,久
久不能着一字。
其实,李鸿章之不愿陪奕劻一起到西班牙公使馆,以及此刻之不愿见陈夔龙,都是有意
做作,为的是和议成后,必受清议攻击,甚至朝廷过河拔桥,反而有所追究,那时便好以病
势正剧,思虑难免不周,作个卸责的余地。此时见陈夔龙挑不下这副千斤重担,不能不助他
一臂之力了。
于是李鸿章命他的幼子李经迈出来说:“家君昨天说过,这一次的奏件,要用重笔。”
陈夔龙的疑难立解。不用重笔,不能邀得慈禧太后的准许,便即笑道:“用重笔,只好
请出宗庙社稷,才能压倒一切!”
于是,陈夔龙以“西安军机处”开头,先叙奕劻与十一国公使会晤的经过,次录和约大
纲华文全文十二款,最后一款有“以上各款若非中国国家允从,并适各国之意,各本大臣难
许有撤退京畿一带驻扎兵队之望”的话,所以秦请允准和约大纲,就从这段话上发端,“请
出宗庙社稷”,说是:“臣等查条款末段所称,词意决绝,不容辩论。宗社陵寝,均在他人
掌握,稍一置词,即将决裂,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惟有吁恳皇太后、皇上上念宗社,下念
臣民,迅速乾断,电示遵行,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果然,复电是“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不过其中利害轻重,仍
责望奕劻、李鸿章“设法婉商磋磨,尚冀稍资补救”。看语气是完全照准了。
谁知西安将和约大纲十二条分电重要督抚以后,张之洞接二连三提出意见,首先指出第
五款内“制造军火之材料”,不准运入中国,则永无御侮之具,各省的制造局及枪炮局亦必
无事可办,均须停闭,所以这一句必须删去。
第二个电报是对第七、八、九三款有异议,认为大沽撤炮台,使馆驻护兵,津沽设兵
卡,则“使馆永远安宁,而中国变成门户之防全撤,不容自卫,是朝廷永远危险,似欠平
允。”须两全权大臣,“于此节务商善法”。
再有一个电报,说条款前言内“京师各使馆被官兵与义和团匪勾通,遵奉内廷谕旨,围
困攻击”这段话中的“遵奉内廷谕旨”六字,句中有眼,用意难测,必须删去,此事“万分
紧要”。
紧接着又来了第四个电报,说第二款内,“日后指出,一律严惩等语,日后二字,甚属
不妥。以前所指之人,朝廷已分别重轻办理,若不划清界限,后患无穷”,应将此二字删去。
这四个电报中的建议,朝廷无不照转两全权大臣。尤其是“遵奉朝廷谕旨”,很明显地
是为了保护慈禧太后,替她卸除纵容义和团的责任,朝廷更为认真,责成奕劻、李鸿章“据
此力为辩论,总以删除为妥!”
在李鸿章看,这都是吹毛求疵。而外人不体谅当事者处境的艰难,只为了讨好慈禧太
后,大放厥词,形成掣肘,可恶之至!
因此,病起的李鸿章,亲自口授复奏,将张之洞痛驳了一顿。幕府中录稿呈阅,李鸿章
的余怒不已,提笔加了几句:“不料张督在外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
习。盖局外论事易也!”二十年前就是光绪六年庚辰,这一年慈禧太后为了守午门的护军打
了送食物到醇王府的太监,闹出轩然大波,病中的慈禧太后,非杀护军不可,后来是“翰林
四谏”之一的陈宝箴主稿,与张之洞联名奏谏,居然为慈禧太后所嘉纳。张之洞亦由此得承
帘卷,而有今日。
所以李鸿章亲笔所添的这几句话,不止于渺视后生之意,亦是在讽刺张之洞只善于以文
字逢迎。当然,“局外论事易”
五个字,亦隐隐然有指责朝廷苛求的意味在内。

※ ※ ※

尽管朝廷常有严旨,督促尽力补救,但和约大纲既经允准,则和局必不致决裂,是李鸿
章有把握的事。而各国公使鉴于中国政府已有初步的诚意表现,敌视的态度亦大见缓和,贤
良寺渐渐热闹,有李鸿章当日在京,经常与外宾酬酢往还的盛况了。
这天两国公使同时相访。一个是日本新任驻华公使小村寿太郎,一个是意大利公使萨尔
瓦葛。遇到这种情形,要分交情深浅,交情浅的比较客气,应该先见。小村寿太郎在甲午年
间曾署理公使,与李鸿章是旧识,但这一次重新使华,还是头一回来拜访,似乎又不能不先
见,但萨尔瓦葛是预先约好了的,如果先见日使,于理不合。左右为难之下,只有一法处
置,同时接见。
两国公使都是有所为而来的,但有事只可密谈,当着另一国的公使,彼此皆有顾忌,便
只好谈些不着边际的外交词令了。
不过,利害相同,立场一致的事,还是可以谈的。十二条和约大纲中,牵涉到实际利益
的几款,各有各的想法,而严惩祸首这一款,众议佥同,因而成了此时的话题。
“各国的意见,祸首的前三名是:载漪、董福祥、载勋。”萨尔瓦葛以一种困惑的神情
说,“何以中国政府对这三个人,不下令处死?实在不能了解其中的道理。”
“懿亲是不处死的。”李鸿章答说:“这在各君主国家亦不乏先例。”
“那么,董福祥呢?”
李鸿章笑笑答说:“小村先生对于中国的情形比较了解,想来同情中国政府的处境。能
不能为中国政府作个解释?”
“我刚到中国,对于义和团闹事,演变成这样严重的大祸,究竟原因何在,还未深入研
究。至于董福祥,我对他略有所知。”小村寿太郎直接以英语向萨尔瓦葛说:“此人是个土
匪将军。在中国西北一带,有相当的号召力,现在他手里还握有重兵,如果压力太大,他会
起兵作乱。我以为各国对这一点,应该体谅中国政府的苦衷,不必过于坚持。”
“这一层苦衷,当然可以谅解。不过,中国政府的借口似乎太多。”萨尔瓦葛紧接着问
李鸿章:“我想问一个人。徐侍郎,亦就是现在为日本军队所拘禁的徐侍郎,为人如何?”
“此人不好!”李鸿章脱口相答。
为什么不好呢?李鸿章有解释:七月初三杀许景澄、袁昶,是他监斩,七月十七杀徐用
仪,也是他监斩。最可恶的是,徐承煜还曾逼他父亲自尽,这样的人,在中国称之为“枭
獍”。
“还有一位,”小村寿太郎问说:“与徐侍郎一起被拘禁的启尚书,为人如何?”
“他是大学士徐桐的门生,很得老师的赏识。为人如何,可想而知。不过,”李鸿章说
了句公道话:“此人的私德还不差。”
就因为这一句话,启秀得以暂脱缧绁。原来他以老母病殁,曾向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请假
十日治丧,未获允准。这件事是小村所知道的,此刻听了李鸿章的话,回去便通知山口,不
妨准启秀的假。
十日期满,启秀自行报到,言而有信,为日军另眼相看了。见此光景,徐承煜援例以为
父治丧为名,请假十日。山口因为从小村口中已得知徐承煜是“枭獍”,断然拒绝,不管他
如何“据理力争”,始终不考虑他的请求。
 
八八

--------------------------------------------------------------------------------

由于张之洞对和约大纲的意见甚多,因而往返磋商,延到十二月十五日,才有第二次的
会议。
会议的地点,改在英国公使馆,厅宇宏敞,并不限制中国方面代表及随员的人数。不
过,李鸿章不愿多带不相干的人,除了翻译以外,随员仍是陈夔龙与那桐。两全权大臣与十
一国公使,围着一张长方会议桌坐定,作为主席的英国公使萨道义起立发言。
大纲已经中国政府“画押”,这一次的会议是开始讨论细节。第一款派专使赴德国道
歉,已经决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只等和约签定,即可启程。至
于在克林德被害地点“树立铭志之碑”,则连碑文亦已拟就,所以第一款已无再议。
第二款就是严惩祸首。萨道义取起面前一张纸,扬了扬:“这是祸首的名单。不过,我
离开主席的地位,有一个意见,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确是端王载漪。如果能将载漪从严
处置,其余均可不问。不知两位全权的意思如何?”
听得这话,庆王奕劻不觉惊愕:“端王是皇室懿亲,万难重办,各国的法律,亦有‘议
亲’、‘议贵’,得从末减的法条。这件事,断断乎办不到。”他略停一下又说:“前两天
我在私邸宴请各位,曾经跟各位已经表明过,当时并无异议,何以此刻又有这个说法?”
萨道义笑了:“我亦知道办不到,此刻再提,是想给中国政府一个机会,只要严办了载
漪,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现在,”他看着名单说:“我宣布各国根据调查所得,认为应加
以惩罚的祸首人名。”
念的当然是英文,但姓名用拼音,而且念得较慢,所以李鸿章与奕劻都能听得明白,第
一名自然是载漪,接下来是董福祥、载勋、载澜、英年、刚毅、赵舒翘、毓贤、李秉衡、启
秀、徐承煜,这十一个人,除已死者应追革官职,撤消恤典以外,还活着的皆应处死,以谢
天下各国。
奕劻与李鸿章一听翻译讲完,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然后小声商量了一
下,决定由李鸿章发言辩驳。
“前几天听各位谈过罪魁,并没有启尚书、徐侍郎的名字,今天为什么又忽然把这两个
人加进去?这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原以为先抓住了一个明显的错处,堵住了对方的嘴,造成先声夺人的气势,下面
的话就好说了。谁知翻译未
<<终,意大利公使萨尔瓦葛已起立答复了>>
“我前天到贤良寺奉谒,谈起徐侍郎,蒙贵大臣坦诚相告,这样的人,中国不办,各国
只好代办。至于启尚书的罪状,日本公使已作调查,亦有实据。”
李鸿章没有想到挨了一闷棍,愤愤说道:“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怎么可以据以入罪?”
萨尔瓦葛笑笑不答,小村寿太郎便接着发言:“条款内原有‘日后指出’,仍应惩办的
规定。这两个人经过确实调查,不能不认定他们是祸首。启秀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曾经
说过:‘洋人可以杀尽。’而且有运用他的权力,纵庇拳匪的事实。至于徐承煜,凡是他父
亲徐桐的所言所行,都由于他在暗中指使,与洋人势不两立。所杀害的忠臣,都是他监斩,
也都是他的预谋。如果两位全权大臣不信,我可以书面列举证据。”
于是李鸿章再回头从原则辩起,他说:“条款上原说‘分别轻重,尽法严惩’,如今一
概要求处死,未免矛盾。”
“处死就是尽法严惩中最轻的。”
小村寿太郎这话似乎强词夺理,而细细想去,竟无以为驳。因为处死如定为“斩立
决”,则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还有,如凌迟、如处死以外抄家,或者本人处死,家人亦连带
判刑等等。
这样又只好个别交涉了,“端王是懿亲,碍难加刑。”李鸿章说:“现在朝廷打算将他
发遣到新疆监禁,永不释回,这就等于死罪了。”
于是各国公使略略商量,由萨道义答话:“既然如此,何不予以假死罪的处分?”
“何谓假死罪。”
“‘斩监候’。”萨道义说:“监禁一、二年以后,再发往新疆。”
“这可以考虑。”
“庄王、董福祥穷凶极恶,非杀不可!”
李鸿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时不妨牺牲载勋。至于董福祥一时不能严办的
苦衷,各国公使早有谅解。因此,李鸿章表示,庄王载勋将由西安降旨,赐令自尽,这一重
公案便算了结了。
还有八个人,各国公使坚持原议,不论生死均应以斩决的罪名处置。李鸿章逐一分辩,
除去毓贤以外,其余均宜贷其一死,而各国公使只同意载澜可比照载漪的例子办理,此外别
无让步。结论是各国公使自行会商,另有照会提出。
散会之前,德国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来说:“象这样一件重大的纠纷,祸首只杀两
个人,各国决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况看,和局难成,八国联军亦决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
向中国政府提出警告。”
这个警告,当天就电奏西安,很快地来了回电:“惩办祸首,辩论数月,和约大纲第二
款内,载有‘分别轻重’之说,今忽改均应论死,是原定条约,不足为凭,实属自相矛盾之
至!至‘日后’二字,前据电奏,难以划清界限,但必须实有按据,方可惩办,今又指出启
秀、徐承煜,均系空言,毫无实据。似此有意刁难,是何意见?”
两全权大臣看罢电文,都是脸色阴沉,默无一语。好久,奕劻才说了句:“一派官腔,
也不知道是那位大军机的手笔?”
此时在西安的军机大臣,以荣禄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个是鹿传霖,他是荣禄的
岳父灵桂的门生,当陕西巡抚时,荣禄外调为西安将军,颇加结纳,以此双重渊源,为荣禄
保荐,刚入军机。至于赵舒翘,由于是祸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闭门侍母,已不到
军机上“行走”。所以荣禄在政府中不但当家,实际上是一把抓,而他是决不会打此官腔的。
“哼!”李鸿章冷笑一声说:“我算算应该到打官腔的时候了!”
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话。只关照李鸿章尽快与幕友商议,如何挽回天听?
希望在年内能有结果。

※ ※ ※

“过年还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们的年,已经过过了!”李鸿章将那份电报使劲
摇晃着,“想起来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没事了,就该她发狠了!”
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祸上身,如今已可确定,追究责任至懿亲而止,不会波及
深宫。一旦置身事外,态度便自不同。李鸿章可以断定,电报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
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骚。
“咱们也别想过年了。不过,行在不是这么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谕,那一拖
下去,洋人肯答应吗?”李鸿章看着他的幕友说:“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在年内有个确实
的了结。”
李鸿章的幕友很多,此时陪坐的,却只三个人,一个是杨士骧,另一个也姓杨,就是戊
戌政变中很卖过一番气力的杨崇伊。上年外放为陕西汉中府,这是个“冲、繁、疲、难”的
要缺,本来很可以展布一番,不想冤家路狭,端方由臬司调补藩司,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端
方当京官时,与名士多所往还,而杨崇伊则专门跟名士作对,文廷式就在他手里栽得好惨。
度量不宽,而又好用权术、喜作威福的端方,为故交修怨,常找杨崇伊的麻烦,已有不能安
于位之势。正好李鸿章调补直督,进京议和,谊属至亲,拜托“老姻长”电调入幕,摆脱了
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个叫徐赓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广东当地方官,是个强项令,跟洋人办
交涉,不亢不卑,毫无假借,因而李鸿章特为将他从广东带进京,颇为倚重。
徐赓陛善于折狱,在广东的传闻很多,问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计。此际看两杨相
顾不言,便慢吞吞地说道:
“局面搞成这个样子,真该参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杨色变,李鸿章脸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说:“局面搞成这个样
子,我应该担什么责任,请教!你知道的,我这几年很虚心,只要说对了,我一定认错!”
“中堂莫认真!”徐赓陛笑道:“聊为惊人之语,破闷而已。”
“次舟也是!”杨崇伊埋怨他说:“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倒也不是开玩笑。”徐赓陛正色说道:“若要年内能结这重公案,非用条苦肉计不
可。倘有人参中堂因循误国,封奏一达御前,老太后总不忍心让中堂替她代过吧?”
“好!”李鸿章立刻就明白了,参他“因循误国”,实在就是指责慈禧太后,这样旁敲
侧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实在是个好办法。
杨士骧也明白了,“我看这样,给端陶斋一个密电,请他托一位都老爷放一炮。”
李鸿章点点头,“可以!”他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就请次舟拟个稿子。”
徐赓陛的笔下很来得,闻言拈笔,一挥而就,内容是托端方代为请一位奏劾李鸿章,道
是和议数月,开议两次,只为洋人要办罪魁,而李鸿章壅于上闻,不以实情出奏,因循敷
衍,不知和议成为何日。帝都蒙尘,宗庙不安,实有误国之罪。
这些话骂的是谁,慈禧太后当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庙这顶大帽子,更可以压倒她。所
以这封电报一发,李鸿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无电旨,而十一国公使联衔的照会,已经送到,除了照口头上提出
的办法惩治祸首以外,并要求派员监视行刑。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照会,要求将徐用仪、许景
澄、袁昶、联元、立山等五大臣,开复原官,以示昭雪。
这两件照会,当然亦是即时电奏西安,而复电除了五大臣开复原官,可以曲从外,其余
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赓陛的那条苦肉计,行而不效,还是尚未到见效的时候?而时不我待,
灶王爷已经“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却犹未能“保平安”,李鸿章只好耐心等一两
天,再作道理。
那条苦肉计似乎见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谕,第三次惩治祸首,载勋赐
死,载漪、载澜发往新疆,永远监禁,先行派员看管;毓贤即行正法;刚毅追夺原官;董福
祥革职降调;英年、赵舒翘斩监候;徐桐、李秉衡革职,撤消恤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谕:
“启秀、徐承煜即行革职,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鸿章即行奏明,从严惩办。”
慈禧太后让步了,让得不多,原意讨价还价,尚有磋商的余地。谁知各国的观感,异常
恶劣,认为第一、载漪、载澜二人,已经说明白予以“假死罪”,而连这一点名义上的罪名
都不肯承认,足见并无悔祸之意;第二、英年出过悬赏杀洋人的布告,赵舒翘助刚毅纵容拳
匪,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定罪为“斩监候”,明明有贷其一死之意,对各国是一种欺骗。
于是,英国公使萨道义派参赞面告李鸿章:“戴漪、载澜改假死罪,已经从宽,如果中
国政府仍旧庇护,祸将及身。”
严重的警告以外,还有惊人的举动,年三十上午德国公使穆默特访李鸿章,一见面就
说:“刚才我从瓦德西将军那里来,他已经下了命令,在中国新年的正月初五,亲自带队出
京。”
李鸿章大惊失色,急急问道:“瓦帅带队到那里?”
“我知道。不过军事机密,我不能泄露。”穆默又说:“明天各国公使会议,草拟你们
第三次惩治祸首的照会。不过,会议是形式,实质上并无变化。前次照会所提出的要求,已
由各国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鸿章低声下气地说:“各国既然愿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说:“今天我来奉访,是基于友谊;公事不便再谈了。”
见此光景,李鸿章只有一个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把你的意思,电奏西安。
请你无论如何劝一劝瓦帅,暂时不必有所动作,等西安的复电到达,如果他不满意,再定行
止。可以不可以?”
穆默刚走,法国及日本相继派人来传话,证实了瓦德西确已作了派军出京的决定,及至
赫德来报告同样的消息时,李鸿章的幕友,已将电报拟妥,临时又加上几句,并标上“即到
即转,不准片刻延搁”的字样,发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后一天。清朝开国到今两百六十年,没有比今年更惨的,今年这一年
没有比今天更惨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结果落得个象今天这样仰面求人,
想想真是心灰意懒,生趣索然!”李鸿章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凄然泪下,一步重似一步地
走回卧室,将房闭上了。
“忧能伤人!”杨崇伊悄悄说道:“中堂一身关系很重,我们总得想个法子,让他宽心
才是。”
“要宽心,只有西安回电,准如所请。”杨士骧忧形于色地,“我看还有得磨。”
“不会!”徐赓陛极有把握地,“一定会准。”
“万一不准呢?”杨士骧问。
“不准也得准!”徐赓陛说:“今天除夕,苦中作乐,醉他一醉,为中堂谋一夕之欢。”
“慢来,慢来!次舟,你说不准也得准,这话作何解释?”
“今天不准,横竖有一天准,到了时候,不管西安有没有回电,准不准所请,回复各
国,说是已有回电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后呢?”
“嗐,莘伯!”徐赓陛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全权’?遇到这时候还无‘权’求
‘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带队出京时,死在他的马前?”
“透彻,透彻!”二杨异口同声地说。
事情等于已作了决定。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胁,从权处置,并不算错。事实上,
徐赓陛料得很准,西安回电,果然准了。
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答复英国公使派参赞来转达的意见,说是“英年、赵舒翘情罪
较轻,是以加恩定拟,今来电称该使语意决绝,为大局计,不得已只可赐死。”第二道电旨
说:“朝廷已尽法惩办祸首,而各国仍不满意,要挟甚迫,现存诸人,即照前次照会办理,
实因宗社民生为重,当可止兵,不致再生枝节,兹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惩办,惟英、赵已
无生理,或通融赐死。启、徐并索回自行正法。该亲王等迅速密筹,或请美、日等国及赫德
等转圜,能否办到,并商明已死诸人,不再追咎,即日电复。”
“算是定局了!”杨士骧舒口气说:“我马上回中堂。”
等李鸿章看完电报,幕僚建议,应该立刻托赫德去联络,将英年、赵舒翘由斩决改为赐
死,以及启秀、徐承煜自日本军队中要回来,这两件事办妥之后,即刻电复行在,了却一件
大事。
“不必!”李鸿章说:“启、徐二人正法的电旨到了再去要人,也还不迟,英、赵二
人,洋人只是要他们死,怎么死法,无关紧要,不必征求同意。”
“然则办照会通知各国公使?”杨士骧问。
“不必!先口头通知,过两天再办照会。”李鸿章说:“赵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
问。要拟个电报给荣仲华,放松不得一步!”

※ ※ ※

李鸿章料事很准,要赵舒翘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为他有死罪,当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惩办祸首罪名时,她就
说过:“其实,赵舒翘并没有附和拳匪,只是当初跟刚毅从涿州回来复命的时候,不该以
‘不要紧’三个字搪塞我。”
这话传到赵舒翘耳中,大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为斩监候的罪名,
先交臬司看管,他还言笑自如,不以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为有个极大的奥援在!
这个奥援就是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譞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
中,历时二十二年之久,官运是蹭蹬极了,但却历练成了一位律学名家。大概从清朝开国以
来,刑部的书办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悦诚服的,只有薛允升一个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为江西饶州府,自此一帆风顺,升道员、擢监司、署
漕督,光绪六年内召为刑部侍郎,在礼、兵、工三部转来转去,转到光绪十九年,终于升为
刑部尚书。其后因为他的侄子薛济勾结刑部司官,说合官司,连累乃叔,降三级调用,做了
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赵舒翘一出事,刑部尚书开缺,就地取材,顺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复起,补了他外甥的
遗缺,而同时也就要办外甥的罪。他说过一句话:“赵某人如果斩决,是无天理!”因此,
赵家的亲属戚友,都认为薛允升一定会保住赵舒翘的一条命,而况依律本就没有死法。
无奈洋人的话,比圣旨还重要,李鸿章根据英国参赞所传达的意见,急电西安。
由军机处传出风声之后,西安城内的士绅攘臂而起,做了一个“公禀”,具名的三百余
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军机处,军机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并无朝旨,以为不要紧
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无事,初二召见军机,为的是商议初三宣布第四次惩办祸首的上谕,从早晨六
点钟开始,到十一点钟,犹无结论。
其时西安城里最热闹的鼓楼附近,已经人山人海,群情汹汹,有的要罢市,有的要劫法
场,有的主张要挟,如果慈禧太后杀了赵舒翘,就请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抚衙门为行宫的慈禧太后,毕竟与军机大臣作成了决定,赵舒翘不能免于一
死,赐令自尽。英年同科,但不烦睿忧,从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昼夜哭泣,反复
不断所说的一句话是:“庆王不该不替我分辩!”这样到了年初一深夜,哭声忽停,家人还
忙着过年,没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宫议罪未定之际,发现他已经气绝了。
自裁的方法闻所未闻,是以污泥塞口,气闭而绝。
年初三,已死未死祸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谕,终于发布,而就在这一天,早就奉命监
视庄王载勋自尽的户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宝华,一早到了蒲州。因为他是钦差的身分,所
以到了载勋所住的“行台”,驿官照例放炮致敬。
载勋还高卧未起,惊醒了骂人:“无缘无故放什么炮?”
“钦差葛大人到了!”听差告诉他。
“莫非是为我的事而来的?”载勋瞿然而起。
听差骗他,说是钦差过境,特来拜访。见了面,照规矩先请圣安,然后叙话。载勋殷殷
问起行在的情形,葛宝华略略敷衍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转往蒲州府衙门。
蒲州知府惠格,首县永济知县项则龄,早就在待命了。葛宝华已看好了一处地方,行台
后面有座久无香火的古庙,下令在那里作为载勋毕命之地。
于是项则龄亲自带人到古庙去布置,惠格则带领亲兵在行台周围警戒弹压。一切就绪,
葛宝华到达古庙,派项则龄去传载勋来听宣上谕。
载勋倒也很气概,换上全套亲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来,一见葛宝华,用手摸着颈后问
道:“要我的脑袋?”
葛宝华不答,只高声喊道:“有旨!”
听得这一声,载勋及在场的官员吏役,一齐下跪,静听钦差宣读上谕。
上谕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发:“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使馆,擅出违约告
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着赐令自尽。派署左都御史葛宝华前往监视。”
赐死亦是恩典,照例应该谢恩。不过,载勋却想不起这套仪注了,站起身来,涨红了脸
说:“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爷亦活不长了!钦差,跟我家里人还可以见个面吧?”
一言未毕,庙门外哭声震天,一个旗装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踉跄奔
来,这就是载勋的侧福晋与他的独子溥纲。
母子俩扑进门槛,抱住载勋的腿,哭得越凶,载勋亦是泪流满面,一把拉起溥纲,呜咽
着说道:“你总要报效国家,咱们大清朝的江山,万万不能送给洋人!”
溥纲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她那母亲更是失了常度,扑倒在地打了个
滚,便即昏厥。当然,这不会影响载勋的“终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侧福晋,一面
有人引着他到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屋子是特意锁上的,开锁推门望进去,空宕宕地只有中间有张踏脚凳,上方由梁上垂下
来簇新的一条白绸带,显得异常刺目。
“王爷请!”葛宝华低着头,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
“钦差办事真周到,真爽快!”载勋拱拱手说:“来生再见了!”

※ ※ ※

毓贤本来发配新疆,走到兰州,有朝旨追来,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监斩。藩司李
廷萧本是由山西调来的,此时署护陕甘总督的关防,心里在想,监斩应该派他而竟派了何福
堃,必是因为他在山西承毓贤之命杀了许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来迟早不免!于是,跟英年
一样,大年初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杀的。
毓贤从起解之时,便已有病,听说定了死罪,更是神智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
绑上法场,不似载勋那样死得生气勃勃。不过,一死之后,却传出两副自挽的对联,一副
是:“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娇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
孝治;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
明恩。”
另一副是:“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君恩我负,君
忧谁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有人说,这两副自挽联,文字虽浅,但怨而不怒,其鸣也哀,不似毓贤的为人,而气息
仅属之际,亦未必能从容构思,应该是幕友所捉刀。

※ ※ ※

给洋人的照会,说得明明白白,正月初三降旨,初六处决。英年自尽,载勋赐死,毓贤
处斩,都有电报到京,但赵舒翘却无下文。
初六那天,各国公使派人到贤良寺探问动静的,络绎不绝,李鸿章口头上答复:“遵旨
处分,决无差错。”而心里却是不怎么宁帖,到得上灯时分,沉不住气了,发了个电报到西
安,催问究竟。
 
电报到西安,已在深夜,值班军机章京译好了送到在“满城”的荣禄公馆。听差接下,
送入卧室,荣禄只问了一个事由,便即翻身向里。他就在等这么一个电报,因为他亦深知决
不能失信于洋人,但慈禧太后犹有保全赵舒翘之意,不便固请。如今有了这一道赵舒翘的
“催命符”,次日面奏,有词可借,他可以睡得着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降旨赐赵舒翘自尽,派新任陕西巡抚岑春煊监视,限下午五点
钟复命。
岑春煊很机警,知道西安百姓对此事颇为不平,而赵舒翘在本乡本土,亲戚故旧很多,
消息泄漏,一拥而至,即无麻烦,亦多纷扰。因而只带几名随从,骑着马到了赵家,进了大
门,方始说破,是来宣旨。
上谕是初三就下来的,赵舒翘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惩办,而又迟了一日,在他看,更
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不与他人同样办理的确证。因此,跪着听完上谕,赵舒翘问道:
“还有后旨没有?”
“没有!”
“一定有的。”赵舒翘极有把握地说。
岑春煊不便跟他争,也不便逼得太紧,只说:“展公,奉旨酉刻复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后旨了。”
向来召见军机,至迟上午十一点钟,“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
的“后旨”,一定也是交代军机,“刀下留人”,迟不得半点,当然即时便有章京来送信,
所以赵舒翘有那样乐观之语。
岑春煊无话可说,只能在厅上坐等。赵家派了人到军机处去打听信息,中午回报,军机
大臣已有两位回府了,并无特赦的后旨。
“老爷,”赵夫人泪眼汪汪地说,“洋人逼着不肯饶,太后也教没法子!我们夫妇一
场,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没有什么圣旨了。”
赵舒翘只是皱着眉,一脸困惑的表情。见此光景,赵太太便取了一个金戒指,用剪刀剪
成一丝一丝,拿个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赵舒翘紧闭着嘴不作声,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软榻上一躺。这时室内
虽只赵夫人一个人,室外却已围满了子媳家人,一个个眼中噙泪,默默注视。赵舒翘先是瞑
目如死,不久,哼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赵舒翘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
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
到得不少,岑春煊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
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刚子良害我的!”赵舒翘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手里,冤枉不冤枉?九
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岑春煊都听见了。先当是赵舒翘毕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
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赵舒翘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复命的时刻将到,岑春煊不免烦躁,将赵府上一个管事的帐房找了来,沉着脸说
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
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赵家帐房赶紧答说:“请岑大人不要误
会,决不敢不遵旨。不过,岑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
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岑春煊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
砒霜,那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赵舒翘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
响。这时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说道:“云翁,展如的情形你都
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复命了。”
“复命?”岑春煊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复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岑春煊将赵舒翘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
惨情形,据实奏闻,然后由朝廷据以跟洋人交涉,或许看在“人道”二字头上,可望贷赵一
死。谁知岑春煊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赵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岑
春煊。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岑春煊在窗外监视着等赵舒翘服了下
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
等。
这时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抚至今不能复命,亦不愿接受赵家款待,一直枵腹坐
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岑春煊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说道:“赵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
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复命的时限早就过了,岑春煊对赵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以巡抚之尊,亦无
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赵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
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胡延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说:
“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无奈,站住脚说:“请大人吩咐!”
“赵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岑春煊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
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复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
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
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岑春煊说:“我拜托贵府,回去以后马上找司狱问一
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胡延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岑春煊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胡延答应着走了。而岑春煊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点多钟,在赵家门外看守的抚署亲军,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
煊行了礼,说是胡延派来的,自报履历:“西安府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岑春煊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
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
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噹噹地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岑春煊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赵舒翘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
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赵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帐房。岑春煊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
赵舒翘自尽,但也仅止于赵舒翘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决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
月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复命,请他转告赵家。
所谓“据实复命”,无非奏报赵舒翘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
“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赵舒翘!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
而获罪。赵家帐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赵舒翘毕命?
“没法子!”岑春煊指着燕金台说:“西安府的司狱老爷在这里,你自己跟他请教!”
岑春煊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
方法。赵家帐房回进去细说缘由,赵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
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赵舒翘的大儿子出来下跪,
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赵舒翘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赵
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赵舒翘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赵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岑春煊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
张,盖在赵舒翘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
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赵舒翘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
五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好大的声音。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
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赵舒翘的左胸,轻声说道:“赵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赵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岑春煊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
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
“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岑春煊进宫复命时,才知道赵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 ※ ※

为了安抚起见,荣禄特为写了一封亲笔信,在宣达革职的同时,送交董福祥。信中无非
细道朝廷的苦衷,说洋人欺逼太甚。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革他的职,是不得已而敷衍洋
人。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必当多方保全,希望他善抚旧部,待机而起,为国报仇雪耻。
但董福祥当然亦知道,这封信的作用,是希望他安分守己。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光是
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时,纵兵大掠,出彰仪门而西,就发了上百万银子的财,果然朝廷有
保全之意,倒亦不妨闲居纳福。就怕削兵权是要他脑袋的第一步,仅仅朝廷不愿深究,未必
能保平安,必得洋人有何严厉的要求,而朝廷抵死不从,才能安度余年。
因此,他认为有表示态度的必要,尤其要让荣禄心存顾忌。于是,召集幕友,几番讨
论,写成一封复信,派专差递到西安。
荣禄拆开信一看,上面写的是:“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
怀无诉,不能不愤极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
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驽力,排众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祥
统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复嘱祥来京,命攻使馆。祥以兹事重大,
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奉命。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祥犹以杀使臣为疑;公谓
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
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夫祥之于公,力不可谓不尽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
公抚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馆,祥弥月血战;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
心,多有议公反复者。祥惟知报国,已拚一死;而将士愤怨,恐不足以镇之,不敢不告。”
看完这封信,荣禄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血脉偾张,通宵不能安枕。董福祥以侮蔑为要
挟,说“围攻使馆,不妨开炮”,固是倒打一耙,瞪着眼说瞎话,而所谓“公行非常之事,
祥犯义以从之”,竟是指他在戊戌政变时,有弑帝的企图,这更是血口喷人!
最使他不服气的,是最后那一段话,国事到此地步,董福祥竟然有叛乱之意,真恨不得
面奏两宫,即时降旨,将董福祥逮捕处死。可是,目前是办不到的事,要出这口气,只有俟
诸异日了。
但董福祥的隐含要挟之辞,虽可不理,甘军的动向却不能不察。好的是,在这方面荣禄
早已下了工夫。甘军从董福祥回甘肃后,全军即由固原提督邓增所统率,此人籍隶广东新
会,十七岁从军,辗转投入左宗棠部下,西征之役,跟着左宗棠从福建到了西北,官阶是三
品的游击。
左宗棠西征,最讲究兵器,而邓增以善用炮知名,而专管开花炮队,隶属曾国藩“陪
嫁”的刘松山一军。刘松山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邓增在刘锦棠部下迭建大
功,升为总兵,先驻伊犁,后调西宁,宦辙始终不离西北。
光绪二十一年夏天,回乱复起于青海,湟水上下游,自西宁至兰州,皆为戾气所笼罩,
汉人被屠杀了十几万之多。其时董福祥以喀什噶尔提都,受命平乱,节制前敌诸军,回乱至
第二年秋天平服,董福祥加了一个太子少保的“宫衔”,又得了一个骑都尉的世职。邓增本
来拜过董福祥的门,此役中又特别出力,因而在“保案”中叙功居首,升为固原提督,同时
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将。
为了洋人的抗议,以及刘坤一、张之洞的要求,一方面要逐董福祥远离辇下,而一方面
又以甘军毕竟与杂凑成军,未曾见过硬仗,一闻炮声,不战而溃的所谓“勤王义师”,不可
同日而语,保护行在,未能全撤。因此,经过荣禄幕后的策划折冲,董福祥将甘军交与邓增
代领,自己只身回甘。这一来,邓增的身价大为提高,荣禄亦多方笼络,已能通过邓增,指
挥甘军。当然,甘军在西安的军纪不怎么好,亦就曲子优容了。
西安有两个戏园,每日必到的第一号阔客,就是大阿哥溥儁。他不喜欢读书,所好的是
舞枪弄棒,驰马逐猎,再有一项就是听戏。每到午饭以后,戏园中只看到一个歪头翘嘴,头
戴金边毡帽,身穿青缎紧身皮袍,外罩枣红巴图鲁褂子的精壮少年,由一群太监簇拥而来,
那就是大阿哥。
大阿哥爱武戏,武戏中又爱短打戏,听之不厌的是一出连环套。虽然不敢公然彩串,但
每喜司鼓,“点子”当然下得不怎么准,无非场面跟唱的凑合着他,敷衍完事。
有一天是载澜与大阿哥叔侄俩,到城隍庙前的庆喜园去听戏,溥儁一时技痒,又坐到
“九龙口去”权充鼓佬,打的是一出《艳阳楼》,高登上场亮相,一个“四记头”没有能扣
得准,台下有甘军喝彩起哄。大阿哥脸上挂不住了!
这一下当然要出事,连载澜在一起,跟甘军打了一场群架,很吃了一点亏。邓增不免吃
惊,赶紧先去见荣禄,引咎自责。荣禄却派大阿哥与载澜的不是,很安慰了邓增一番,说是
不必理这回事,凡事有他作主。
果然,载澜来告甘军的状时,反为荣禄数落了一顿。那叔侄俩一口气不出,迁怒到戏
园,跟岑春煊一说,将两家戏园,一律封禁,园主锁拿,四十板子一面枷,在城隍庙前示众
三天,方始释回。沽名钓誉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张布告:“两宫蒙尘,万民涂炭,是君辱臣死
之秋,上下共图卧薪尝胆,何事演戏行乐?况陕中旱灾浩大,尤宜节省经费,一切饭店、酒
楼均一律严禁。”
其时京师逃难的官员,陆续奔赴行在,各省京饷,亦纷纷解到西安,市面正将热闹之
际,遭此打击,顿形萧条。于是戏园、酒肆的主持人集会商量,决定活动内务府大臣继禄,
转求李莲英,请他想法子开禁。
法子很简单,能鼓动慈禧太后传戏,自然就可以开禁。那知李莲英稍微露点口风,便碰
了个大钉子,“这是什么年头儿?”她说:“我那有心思听戏?”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听计从的张鸣岐的路子,机会很好,久旱的
关中,下了一场大雪,明年的收成有望,就有文章好做了。
这一次开禁的告示,措词很冠冕:“天降瑞雪,预兆丰盈,理宜演戏酬神。所有园馆一
律弛禁,惟禁止滋闹,如违重惩。”弛禁的那天,岑春煊还穿了行装,带着手捧大令的戈什
哈亲自到各戏馆去巡视,打算抓到闹事的人,就在戏园前面正法,借以立威。
闹事的人不曾遇见,却遇见了一班宗室来消遣,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虽有“本部院久
已视官如寄,不知权贵为何如人”,但对真正有权的贵人,还是很巴结的,管李莲英就叫
“大叔”。此时见了一班宗室,想起该报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来征
询大家的意见。
“皇太后的万寿快到了!”他说:“今天十月初六,只有四天,就是正日。天降瑞雪,
也正好庆贺、庆贺。”
话还未完,只听有人厉声说道:“国家衰败到此地步,最近听说东陵都让洋人给占据
了,不知道怎么才对得起祖宗!这样子还要做生日吗?如果有人上奏,我非反对不可!”
敢于公然指责慈禧太后的,是宣宗的长孙载治之子溥侗,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有继
承皇位之望的“伦贝子”的胞弟,行五,都称他“侗五爷”。
这位“侗五爷”别号“红豆馆主”,年纪虽轻,在宗室中很有名,多才多艺,尤精于顾
曲,昆腔、乱弹,色色皆精。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个不理世务的濁世佳公子,不道出言锋利,
如此耿直!对慈禧太后尚且不懼,此外复何所畏?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改容相谢,就此不谈这件“做生日”的不合时宜之举了。
不过,戏园虽已弛禁,溥儁的兴致已经大杀,因为十一月初一开议,第一件事就是谈惩
处祸首,而众目所集,在于载漪。毕竟父子天性,而且休戚相关,所以形迹倒收敛了不少。
甘军亦复如此,那是邓增的约束之功。为此,荣禄颇为嘉奖。如今由于董福祥的要挟,
荣禄格外笼络邓增,特为邀了他来,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邓增亦不断为董福祥解释,并
致歉意。这一来,荣禄放心了,董福祥的那封信,自然也不必当它一回事了。

※ ※ ※

赵舒翘赐令自尽,业已毕命的消息到了京城,李鸿章立即分别照会各国公使,接着便单
独与日本交涉,索回启秀、徐承煜二人。
交涉很顺利。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一口应允照办,约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军司令部提人。
这天晚上,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设宴款待启秀、徐承煜二人,接到邀请,徐承煜大为兴
奋,断定将被释放,所以日军司令为他们设宴祝贺。
启秀却不是这么乐观,在筵席上一直默然无语。酒到一半,山口方令通事说明,中国政
府已经决定将他们正法。徐承煜顿时颜色大变,极口呼冤,大骂洋人狼心狗肺。
启秀却很镇静,还劝徐承煜,应该痛悔前非。徐承煜那里肯听,整整闹了一夜,但等天
一亮,反而寂然无声,已是神智昏迷,吓得半死了。
到得十点钟,刑部来提人。京中大小衙门,尽为联军所占,唯一交还的是刑部,因为百
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审,都要移送刑部惩办。因此只有刑部尚书贵恒、侍郎景沣、胡燏芬
最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沣带着差役,亲自办理了。
两乘没顶的小轿,先抬到刑部大堂过堂,做完了照例的验明正身的手续,原轿抬到菜市
口。洋人闻风而至,不计其数,有的人还架着照相机,东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烧药粉照明,
将徐承煜的下场,纷纷摄入相机。
“天道好还!”大家有着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监斩袁昶、许景澄,是何等得意。谁想
得到,曾几何时,当时伺候‘二忠’的刽子手会来伺候他?”

※ ※ ※
 
和议终于可望达成了。最主要的一条,赔偿兵费的数额及年限,取得了协议,赔款四亿
五千万两,以金价计算,四十年清偿,未偿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预计要到“光绪六十六年”
方能偿清。
这笔空前庞大的赔款中,俄国独得一亿三千多万,占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威德自己
的计算,俄国战事上的损失,总共不过一亿七千万卢布,所得赔偿,折合卢布达一亿八千四
百万之巨,收支相抵,净赚一千四百万卢布,而劫掠所得,则更无法计算。因此,拉姆斯道
夫在他国内洋洋得意地说:
“我国这一次进兵东三省,是有史以来最够本的战争。”
于是四月二十一下诏,和局已定,择于七月十九回銮。预定出潼关,经函谷,到开封,
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车回京。
其时吴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于岑春煊的排挤,军机处的不满,被派了个赴
两湖催饷的差使,在武昌过的年,而且又续了弦。三月里结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时,在荆门
接到一个电报,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宫门请安。第二天头一起就召见,行礼既罢,慈禧太后仿佛如见远归的子侄一
般,满面春风地问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后说道:“如今和局定了,回銮的日子也有了,我想
还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电报把你催回来。”
“是!臣亦应该回行在来复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岑春煊跟你不对,他们把你挤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
又说:“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们两个混在一起,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
“臣并不敢跟他闹意见,只是岑春煊过于任性,实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岑春煊脾气暴躁,我知道的。”
看样子一时还谈不完,而吴永吃过一次亏,已有戒心,奏对时间太久,遭军机大臣的
怪,所以抓住这个空隙,跪安而退。
回到寓所不久,慈禧太后派了太监来,颁赐亲笔书画折扇一柄,银子三千两,袍褂衣料
十二件,准吴永到内库中,亲自去挑选。接着,军机处派人来通知“奉懿旨,吴永着仍伺候
宫门差使。”
此时,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俞廉之,在奏复吴永催饷办理情形的折子中,都有附
片密保,吴永才堪大用。因此,两宫定期正式召见。一起三个人,除了吴永以外,另外两个
是孙宝琦与徐世昌,出于庆王及袁世凯的密保。
吴永不知见过两宫多少回,但这一次仪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后面,手中执着写明召见人
员履历的“绿头签”的慈禧太后,俯视一本正经,行礼报名的吴永,自觉滑稽,忍俊不禁,
几乎笑出声来。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莲英笑道:“吴永今天也上了场,正式行起大礼来,真
象唱戏似的!”
这话与“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的喜信,同时传入吴永耳中。感激之余,颇思报答,因
而想起张之洞的一段话。
张之洞是这样说的:“这一次的祸端,起于大阿哥,酿成如此的大变,而此人还留在深
宫,备位储贰,何以平天下之心?况且祸根不除,宵小生心,又会酿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
宫中,则中外耳目,都不安,于将来和议,会增加无数障碍。因此,如今之计,亟宜发遣出
宫。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国体,何不及早自动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这番意
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张之洞的主张。只看老兄有没有这个胆量?”
吴永胆量是有,但有当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军机不满一事的前车之鉴,决定先问一问荣
禄的意向。
于是找个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吴永将张之洞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并又问道:“这件事
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说,请中堂的示。”
荣禄一面坐着用橡皮管子抽鸦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长、黄、松”的烟
泡,时隔十余分钟之久,方始张目开口。
“也可以说得!”荣禄慢慢点着头,一脸筹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际,倒是
恰好。象我们就不便启齿。”
吴永知道,这倒不是他怕碰钉子,是怕说了不见听,以后就不便再说了。如今照他的看
法,自己不但可以说,而且说了会有效,不由得勇气大增。
“不过,你措词要格外慎重,切戒鲁莽。”
“是!”吴永加了一句:“当然不能当着皇上陈奏。”
“那还用说吗?你好好用点心,奏准了,就是为国立了功,也帮了我们的忙。”
荣禄的鼓励,自比张之洞的激劝更有力量,吴永从此一刻起,便以找寻机会,向慈禧太
后进言,列为宫门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单独召见,问过一些琐碎的事务,吴永发觉她神气闲豫,颇有想聊
聊闲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无人,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再不开口,等到何时?
于是他定定神,尽力保持着从容的语气说:“臣此次从两湖回来,听到外面的舆论,似
乎对于大阿哥,不免有闲话。”
“喔,”慈禧太后略有诧异之色,“外面说点什么?跟大阿哥有什么关系?”
“大阿哥随侍皇太后左右,当然与朝政毫无关连。”吴永将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
遍的话,慢慢说了出来:“不过大家的看法,以为这一次的事情,总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
旧留在宫里,中外人民,不免胡乱揣测,就是在对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碍。如果能够遣
出宫外,则东西各国,必定称颂圣明,和约就容易就范了。臣在湖北的时候,张之洞亦这么
说,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张之洞又说,此中曲折,必在慈圣洞鉴之中,不必多奏,只是
事事要皇太后亲裁,太忙或者容易遗忘。只要一奏明了,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
区处。”
后面这段话,措词极其婉转,亦很象张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凝
思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这件事,你在什么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开封,我自有道
理。”
“是!”吴永恭恭敬敬地答应,心里在想,这张“无头状子”大概可以告准了。
辞出宫来,又将奏对的经过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虽有谨守慎密之谕,但对荣禄,应是
唯一的例外。于是,吴永即刻谒见,要求摒绝从人,将此事的结果,秘密相告。
“很好!渔川,你这件事办得很妥当。”荣禄又似自问,又似征询地说:“该怎么酬庸
呢?”
“中堂栽培之日正长,”吴永客气地答说:“不必忙在一时。”
荣禄不答,想了一会,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倒有一个道缺,地方远一点。好在上
头一时也还不肯放你走,路远路近无所谓,你先占了这个缺,随后再想法子替你调。”
这个缺是广东的雷琼道,韩文公流放之乡,海刚峰出生之地的中国版图中极南之区。不
过,补缺的同时,另有一道上谕:“新任广东雷琼道吴永,着缓赴新任,监办回銮前站事
宜,并仍照旧承应宫门事务。”
这一下很快地传了开来,吴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包括孙宝琦等人在内,纷纷登
门道贺,啧啧称羡,形于词色。
而吴永却是苦在心里,知道以后做事做人更难了。
本来由怀来到太原的宫门事务,都由吴永一手承办。所谓“宫门事务”,即是地方官及
各省差官,有事向宫门接头时,由吴永居间联络折冲。他是地方官,深知个中苦况,所以持
平办事,不让太监有凌逼勒索的情事。“宫门费”不丰不俭,按股匀分,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职,情况完全不同了。因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职司改归岑春煊接
替。此人善于投机,猎官不择手段,是肯管李莲英叫“大叔”的人,当然不会放弃借花献
佛,巴结近侍的机会,所以一反吴永所为。凡是各省解饷进贡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监
“讲斤头”,使费不足,多方挑剔,让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县,第一件事就是谈“宫门
费”,多则上万,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宫门打到交道,他一定代为需索。这一来,太监
们自无不高兴,众口一词地说:
“岑三儿够交情。”
相形之下,吴永便招恨了,太监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气量小的,所以当吴永初回行在,奉
懿旨仍旧照料宫门时,便有个李莲英的亲信,专管各省贡品的太监赵小斋,当面向他诘责。
“我们从前都蒙在鼓里,被你吴大老爷刻薄死了!还亏得岑三懂交情,肯帮忙,动是千
儿八百的,作成我们吃口饱饭。横竖使的人家的钱,百姓头上搜括,来路容易,也落得大伙
儿做个人情,偏是你掂斤播两的,区区几两银子,还要叫人请安谢赏,这不存心耍我们吗?”
当时吴永知道此番归来,召见“过班”,必蒙外放实缺,照料宫门,是个短局,既然太
监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这一次明文奉了上谕,而且督办回銮前站事宜,不能不管
宫门,也就不能不做恶人。而况如今的太监,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复了在京的气焰,浑非去
年流离道路,求一饱而不可得,所望不敢过奢的境况。吴永意料到以后的麻烦不但会多亦不
会小。

※ ※ ※

本来定期回銮的上谕一宣布,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内部有异见,各省疆吏亦有难处,
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动了。
朝廷中,军机大臣鹿传霖首建幸陕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回銮为然。因为他是同情
旧党的,提起刚毅、赵舒翘,言下之意,总觉得他们死得可惜。
有时酒后大言,鹿传霖说洋人如不肯就范,不妨再决雌雄。他的话谁也不会理他,但侧
面主张两宫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终有“固守关中,俟机东向出击”那种两千年前的兵
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误了差使。第一个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为陕西巡抚
的升允,上折奏报:“天时炎热,道路泥泞,请展缓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抚松寿上奏,说是今年夏天,积雨连旬,黄河大水泛滥,跸路多被冲毁,
灵宝、阌乡一带为古函谷道,深沟一线之路,山洪暴注,尤为危险,至今泥深数尺,步步阻
滞。此外巩县的行宫,亦由于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损失,刻正设法赶修之中。同时又说,七
月间的“秋老虎”很厉害,圣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议,将回銮之期改至中秋以后。
这一次跸路所经,横贯河南全境,松寿的责任特重,他的话亦就格外有力量。不过展期
启驾,虽成定局,却不便过早宣布,怕影响了沿路整修桥道的工程,更怕引起无谓的揣测。
而揣测终于不免。
流言纷纷,说来亦有道理。一说,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后,各国会提出酿成拳祸的首要责
任,促请归政,所以不许皇帝回京。又一说,慈禧太后倒还坦然,是李莲英怕她失权就会失
势,极力丛恿,暂留为佳。
至于展期的次第,亦言之凿凿。说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后,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
三次必以慈禧太后万寿为借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则以时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
年春天,这样一改再改,结果是遥遥无期。
当然,这些流言,亦非全无根据。慈禧太后确有一个坚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决不
回銮。而各国的意见恰好相反,要等两宫自西安启銮,方肯全撤。为此和约虽经定议,就为
撤兵确期一节,所见相左,迟迟不能签订。

※ ※ ※

费了好大的劲,拖到七月二十五终于在贤良寺订了和约。李鸿章抱病出席,与庆王奕劻
占大餐桌的一面,正对面是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其余德、奥、比、美、法、
英、意、日、荷、俄十国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络干宣读条约全文,共计十二
款:第一、对德谢罪;第二、惩办祸首;第三、对日谢罪;第四、于外国坟墓被掘处建碑;
第五、禁止军火运入中国;第六、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第七、使馆驻军;第八、削平大沽炮
台;第九、各国于北京、山海关间驻军;第十、张贴禁止仇外之上谕;第十一、修濬白河、
黄浦江;第十二、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
读完法文本,再由中国方面的随员宣读中文本,然后由奕劻与李鸿章先画押,是画的几
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国公使依序签署完成,庆王奕劻虽觉心情沉重,但亦不无仔肩一卸的轻松之感,只
有李鸿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约虽成,俄约棘手。公约未成之际,俄约犹可暂时搁置,如今
则推无可推,拖无可拖,而且预料格尔斯等人的催逼,会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于内外
交迫,摆脱不能,动弹不得的困境,想起来真如一场噩梦,而且是不醒的噩梦。
回到贤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鸿章整夜失眠,长吁短叹,令人酸鼻,可是没有
人敢劝他,也不知如何相劝?唯一敢在他面前发议论,谈得失的张佩纶,从发了辞差的电
报,就请假回江宁了。此外,只有一个于式枚,比较起来,能够使李鸿章不至于因为肝火太
旺而大发脾气,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机劝慰。
于式枚长于文笔,拙于言词,一清早见了李鸿章,只请个早安,竟别无话说。
“庆邸怎么交代?”李鸿章问道:“画押一事,是否先发电报,请代奏?”
“是的。已经发了,只说已画了押,不及他语。”
“你看,是不是应该将这次议约的苦衷,详细奏报?”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从何说起,你倒拟个
稿子来看。”
“是!”于式枚说:“请中堂列示要点。”
李鸿章想了一下说:“前一阵子我听人说,军机上还有类似刚子良之流所发的论调。真
正是国家的气数!中国元气大伤,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
“这一层意思,只有摆在最后说。”于式枚问:“前面呢?”
“自然是谈和议之难,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于式枚点点头又问:“请从速回銮的话,要不要提?”
“不必提了!既有明谕,不必饶舌。”
于式枚很快地拟好奏稿。李鸿章看上面写的是:“查臣等上年奉命议和,始而各使竟将
开议照会驳回,几莫测其用意之所在。嗣于十一月初一日,始据送到和议总纲十二款,不容
改易一字。臣等虽经办送说帖,于各款应商之处,详细开说,而各使置若罔闻。且时以派兵
西行,多方恫吓。臣等相机因应,笔秃唇焦,所有一切办理情形,均随时电陈折奏。”
看完这一大段,李鸿章停了下来,沉吟着说:“‘笔秃唇焦’之下,应该有两句话,表
示苦衷。”
“是力不从心之意?”于式枚问。
“不止于此!”李鸿章提起笔来,在“笔秃唇焦”下面,添上一小段:“卒以时局艰
难,鲜能补救,抚衷循省,负疚良深。”
中间是叙议定以后,枝节丛生,种种委屈。最后,于式枚将李鸿章的话叙了进去:“臣
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卒,创深痛巨,
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
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可或复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悽悽
之愚,伏祈圣明垂察。”
“没有能说得透彻。可也没有法子了!”李鸿章说:“拜发吧!”
“中堂,”于式枚问:“是不是要请庆王先过一过目?”
“为什么?”李鸿章忽然又发脾气了,“他事事掣肘,专听日本小鬼的话,不必理他!”
这顿脾气,发得于式枚心里很难过。李鸿章的“中堂脾气”是出了名的,于式枚相从多
年,司空见惯,而况又非对他而发,更无须介意。他难过的是,李鸿章的“中堂脾气”,向
不乱发,甚至以发脾气作为一种亲昵的表示。北洋与淮军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气,他喜欢用
一句合肥土话骂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他此一骂,升官发财就大有望了!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鸿章郁怒在心,肝火特旺,常常忍不住大发一顿脾气,八旬老
翁,何堪常此喜怒无常?于式枚感到难过的是,怕李鸿章的大限不远。
 
八九

--------------------------------------------------------------------------------

电报到达西安,军机处连鹿传霖自己在内,都知道“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这
句话,是对他而发的。其实,鹿传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既无可战之兵,亦无可战之饷,连
纸上谈兵的资格都不够。不过,慷慨激昂,究不失为沽名钓誉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户部
尚书军机大臣,只要循分供职,善自养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这样一想,自
然心平气和,觉得就算发一套慷慨激昂的议论,亦无味得很。
而况眼前便有一大难关,第一年的赔款连摊付利息二千二百万两,在西历明年正月初
一,亦即华历十一月二十二,即须付足,为期不过三个月,如何筹措这笔巨款?大是难事。
经过多次会商,就开源节流两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营、骁骑营、护军营,
当初为了整军经武打洋人,在载漪力争之下,自光绪二十五年起.加补津贴,年需一百四十
余万两银子。如今吃了败仗,偃武修文,准备“变通政治”,这笔津贴,当然可裁。
此外,神机营、步军营添练兵丁的口分,以及满汉官员、八旗兵丁额外加发的“米
折”,凡是戊戌政变以后,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为了激励士气而额外增拨的津贴及“恩
饷”,一律裁减。每年可省出来三百万两银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陆练勇以及旧制绿营的各项费用“率多事涉虚糜”,
而且经此大败,足见“难期实济”,一律酌加裁减。不过所省减费用的确数无法计算,估计
至多亦不过三百万两。节流所得,至多不过每年赔款的七分之二,其余大数,要靠开源。
难题来了!不管广东新开办的房捐、盐斤加征、“土药”、茶、糖、烟、酒从重加税,
怎么样算也算不出一千几百万银子的额外款项来!
为此曾屡屡集议,但闻一片嗟叹之声,细帐越算越心烦,最后只有出之于摊派一途,按
省分大小、财力多寡,负担最重的,自然是江苏,派到二百五十万两;其次是四川,二百二
十万两;再次是广东,二百万两,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万两;然后湖北、安徽等
省.以次递减,最贫瘠的贵州,亦派到二十万两。上谕中特别说明,开源节流各条办法,
“有与该省未能相宜及窒碍难行之处,各该督抚均有理财之责,自可因时制宜,量为变通,
并准就地设法,另行筹措”,暗示只要凑足数目,什么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须“如期汇解,
不得短少迟延,致有贻误。”而紧接着又有句话:“倘期限已届,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抚
是问。”换句话说,是有个折扣在里头。倘或各省摊派,照额收足,而有必须开支的用途,
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 ※

吃过月饼,从行宫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扎行李,准备回京,只见满街的车马伕子。偏
偏西安官场又来个全班更动,因为陕西巡抚升允奉旨特派为前路粮台,由藩司李绍芬护理巡
抚印信,由荣禄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于是粮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粮道,另
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谋差,忙上忙下,大概从唐朝以来,一千多年之中,这
个关中名城就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启銮期近,乘舆出东门还是南门,发生了争议。照路程来说,应该出东门,但有人以为
大驾必自北而南,朝廷体制攸关,而且“南方旺气,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门。这一来多
费周折,光是出城这一段路程要加出两倍,而辇道加铺黄土,亦颇费事,所以议论不定,最
后是请慈禧太后裁决。不用说,体制犹在其次,取旺气,讨吉利最要紧,面谕军机大臣:
“出南门,绕赴东关,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后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军机章京,前一天启程,赶到阌乡,准备接替头班军机章京办事。第二
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军机、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齐集行宫伺候,
当行李登车时,两宫循例召见了军机大臣,方始升舆。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先行,接着是太
监,然后是领侍卫内大臣开路,静鞭之响,黄轿出宫,头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
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轿帘,不禁臣民遥瞻,惟有第五乘黄轿的轿帘是放
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
黄轿之后便是以军机大臣为首的扈从大员,随后是各衙门的档案车辆。首尾相接,一直
到十点才过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跪送大驾,到得南关,地方耆老,献上黄缎万民伞九把。
然后绕向东门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饭罢即行,迤逦向东偏北而行,跸道两旁,又是一番
气象,只见无数官儿,匆匆赶路。原来升允先期传谕,文官佐杂,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铺
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员,在灞桥恭送。另外派人点验,无故不到者查取职名,停委两
年。所以衣冠趋跄,十分热闹。
一过灞桥,轿马都快了,三点多钟.头一天驻跸的骊山宫在望了。
此处已是临潼县该管。但打前站的吴永竟未找到临潼县令,再看供应,亦全未预备,不
由得困扰而着急,抓住管行宫的一名典史,厉声问道:“夏大老爷呢?误了皇差是何罪名,
莫非他不知道?”
“吴大人,”那典史哭丧着脸说:“你老别问了,我们都还在找他呢!”
“到底怎么回事?”
那典史迟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吧!”
原来临潼的县官夏良材,本来是个候补知县,只为是藩司李绍芬的湖北同乡,夤缘而得
临时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难得派到一个差使,实在穷怕了。所以这趟得了这个署
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个孤注之掷。
办皇差照例可以摊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于搜刮,否则千乘万骑,需索多端,没
有一个不焦头烂额的。所贪图的只是平安应付过去,将来叙劳绩时,靠得住可以升官。夏良
材本非良材,不过颇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吃尽辛苦,还闹一身亏
空,何苦来哉?所以心一横摊派了两万七千银子,死死地捏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松。这一
来,自然什么预备都谈不上了。
听得有这样荒谬的情事,吴永既疑且骇。心里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静以观变。
谁知果如那典史所说,夏良材真个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见这般光景,急得跳脚。但
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宫中的御膳,竟连王公大臣亦顾不得了。于是只听得到处是咬牙切齿的
诅咒声。若非怕惊了驾会获重咎,侍卫与太监都要闹事了!
第二天一早启驾,新丰打尖,零口镇驻跸,供应依旧草率异常,入夜殿上竟无灯烛。而
夏良材总算让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爷!”升允气得发抖,“从古到今,你这个县官
是独一份,真正让我大开眼界!”
“良材该死!不过死不瞑目。”夏良材哭丧着脸说:“实在是连日王公大臣的护卫随
从,一班来、一班去,要这样,要那样,不由分说,把预备的东西抢光了。第二天再预备,
还是抢光。地方太苦,时间仓促,实在没法子再预备了。”
“你说的是真话?”
“不敢撒谎。”
“你倒说,是那些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敢抢为两宫预备的供应?”
“官卑职小,不认识,而况来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说:
“横竖县里总是革职的了,求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为丢了官儿就没事了?没那么便宜。”
说完,升允将袖子一甩,连端茶碗送客的礼节都不顾,起身往里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
似地,踉跄退出,仍旧躲在一个幕友的寓处,只待两宫一启銮,随即打点行李,靠那两万多
银子回湖北吃老米饭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样的打算?想起还该责成他办差,却又找不到人了。升允这一气非同小
可!一面连夜缮折,预备第二天一早呈递,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齿咬得格格响地在盘
算,要怎么样收拾得他讨饶,才能解恨。
结果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夏良材,而荣禄却派人来找升允了。一见面就问:“镇里可有
好大夫?”
升允抬头一望,只见荣禄满面深忧,眼眶中隐隐有泪光,不由得惊问:“是……?”
“小儿高烧不退,偏偏又在这种地方。唉!”
升允知道荣禄只有独子,名叫纶庆,字少华,生得颖慧异常,只是年少体弱。如今忽发
高烧,看来病势不轻,就怕这零口镇没有好医生。
这样想着,也替荣禄着急,无暇多问,匆匆说道:“我马上去找。”
医生倒有,不是什么名医,病急也就无从选择,急急请了去为纶庆诊脉。时已三更,转
眼之间,便得预备启驾,升允无法久陪,急急赶到宫门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两宫照例召见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极严厉的训斥,所以
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进得屋去,连头都不敢抬,行过礼只俯首跪着,听候发落。
“这夏良材是那里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声音。
“湖北。”升允简短地回答。
“你折子上说:‘该县辄称连日有冒称王公仆从,结党攫食’,到底是冒充,还是故意
指他们冒充?”
有没有这回事,在疑似之间,但即使真有其事,奏报非说冒充不可。否则不定惹恼了那
位王公,奏上一本,着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仆从结党攫食”?这个乱子就闹大
了。所以升允毫不迟疑地答说:“确是冒充。”
“冒充就该查办!我看那县官是借口搪塞,这样子办差,不成事体,革职亦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说道:“论起来,当差这样荒唐,原该严办。不过这一
办,一定会有人误会,以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们娘儿俩也犯不着落这个名声。我看,
加恩改为交部好了。”
这是慈禧太后与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借以笼络人心。而在升允,却是大出意
料,这样便宜了夏良材,也实在于心不甘!不过,表面上亦还不能不代夏良材谢恩。
“慈恩浩荡,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个头说:“奴才督率无方,亦
请交部议处。”
“姓夏的亦不过交部,你当然更无庸议了。”慈禧太后又说:“不过,以后可再不准有
这样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气无由出,迁怒到李绍芬头上,“这夏良
材是藩司李绍芬的同乡,保他署理临潼,原说怎么怎么能干,那知道是这样子不成材!”
“李绍芬不是署理巡抚吗?”
“是!”
“他这样子用私人,误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儿,只怕到藩司
就算顶头了。”
听得这话,升允心里才比较舒眼。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车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军
机处就传出来一道明发上谕,说是“此次回銮,迭经谕令沿途地方官,于一切供应,务从俭
约,并先期行知定数。内监人等及扈从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扰累情事,朝廷体恤
地方之意,已无微不至。乃该署县夏良材于应备供应,漫不经心,借口搪塞,多未备办。所
有随扈官员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属不成事体。以误差情节而论,予以革职,实属咎有应
得。朕仰承慈训,曲予优容,着加恩改为交部议处,升允自请议处,着从宽免。”
正看到这里,发觉眼前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气就来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爷,”升允绷着脸说:“该给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来道谢:“如果不是大人代求,县里不会这么便宜。”
“不是,不是!你别弄错。”升允乱摇着手说,“我没有替你求情,你用不着谢我,你
该去谢你的同乡李大人,他的前程让你两万七千两银子卖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头一畅,长长地舒口气掉头而去。

※ ※ ※

两宫到达郑州,接到电报,李鸿章病殁。追念前劳,慈禧太后痛哭失声。第二天召见军
机,拟定抚恤的上谕:“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猷宏达。由翰林
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
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
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荣膺懋赏。遽闻溘逝,
震悼良深!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
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
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李鸿章留下来的缺,奴才等公同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旨简放。”荣禄将一张名单,
呈上御案。
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让皇帝先看了。名单上拟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权大臣。袁世凯
署理直隶总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暂行护理。张人骏调山东巡抚。”看完,慈禧太后说一
声:“就这样办。”却紧接着又问:“皇帝有什么意思没有?”
名单递给皇帝,一看袁世凯又升了官,心里非常难过。尽管整日无事,拿纸笔画一只乌
龟,背上写上“袁世凯”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尝能消灭得胸中的这口恶气?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还能说什么?只言不发将名单递了给荣禄。
慈禧太后却还有话:“这山东藩司张人骏,可是张之洞一家?”
“不是张之洞一家。张之洞是南皮,他是丰润。”
“张佩纶不是丰润吗?”
“是!”荣禄答说:“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
“原来他们是叔侄!”
听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仿佛懊悔做错了一件事,荣禄知道是因为她对张佩纶还存
有恶感的缘故,觉得不能不替张人骏稍微解释一下,免得已筹划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坏,又
得费一番手脚。
“张家是大族,张人骏年纪比张佩纶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钧那一榜的翰林,张佩纶比他
还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问:“他的官声怎么样?”
“操守不坏。”荣禄又说:“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凯调到直隶,张人骏由藩司坐定,驾
轻就熟,比较妥当。”
“这话也是。就这样好了。”慈禧太后又问:“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驾到开封,他亦可以到了。”

※ ※ ※

两宫与奉召而来的庆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开封的。庆王于中午先到,两宫早晨八点钟
自中牟县启跸,中午在韩庄打尖,下午四点钟驾到行宫。
开封行宫,已预备了好几个月,加以经费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宫还来得华丽宽敞,已颇
有内廷气象。慈禧太后看在眼里,胸怀为之一畅,但一到见了庆王奕劻,却又忍不住垂泪了。
“宫里怎么样?”
“宫里很好,一点没有动。”奕劻答说:“奴才当时奉旨回京,听说各国军队分段驻
兵,大内跟后门一带归日本兵管,奴才随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实实交涉了一番。
总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还讲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国兵弁进宫瞻
仰,定有章程,不准胡来,人到乾清门为止,不准再往里走了。”
这番“丑表功”,大蒙赞赏,“真难为你!”慈禧太后说:“当时京城乱糟糟,我实在
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别人又料理不下来!”
庆王奕劻少不得还有番效忠感激的话。然后接谈李鸿章,谈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当
然,最要紧的是谈各国军队的撤退。
“皇太后万安!”奕劻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自和约一画押,各国使臣的态度都改过
了,对我皇太后,皇上仍如从前那样,十分尊敬。銮驾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国使臣
还会约齐了来接驾。”
这是慈禧太后极爱听的话。各国使臣来接驾,当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紧的是,这
表示洋人对她并无恶感,从谈和以来,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洋人对她有不礼貌的言词。只
要有一言半语的批评,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价要
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还有什么议论?”
“议论很多,无非是些局外人不关痛痒的浮议。”奕劻答说:“洋人的习性,喜欢乱说
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洋人的议论,没有什么道理,听不得。”
“总有点儿有关你的事吧?譬如说,”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过大阿哥
没有?”
“提过。”奕劻偷窥了一眼,从慈禧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就不肯多说了。
“洋人是怎么个说法?”慈禧太后问:“是觉得是咱们自己的事,与外国无关不必干涉
呢?还是觉得应该有个交代?”
这话透露出一点意思来了。奕劻心想,国家出这么一场大难,死多少人,破多少财,吃
多少苦,搞得元气大伤,慈禧太后对载漪一定恨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着脖子撅
着嘴,模样儿既不讨人欢喜,又不爱念书,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讨厌的。既然如此,不妨说
两句实话。
“回皇太后,各国使臣跟奴才提过,提过还不止一次。奴才觉得很为难,因为这件大
事,不是臣下所能随便乱说的。所以奴才只有这么答复他们,两宫必有妥善处置,到时候你
们看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你这样答他们很好。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会,“再商量
吧!”
“是!”奕劻略等一会,见两宫别无垂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辕,直隶总督衙门已派了专差,将李鸿章的遗疏送了来,另附周馥的一封亲笔
信,拜托他当面递上御前。因为李鸿章与他同为全权大臣,临终前彼此共事,一切艰难境
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遗疏中恐有未尽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补充。遗疏未曾封口,庆王奕劻
取出来细看,认为于己无碍,决定替李鸿章多说几句好话。
因此,第二天明发上谕,所予李鸿章的恤典,更为优隆,说他“辅佐中兴,削平大
难”。盛赞他此番和议,“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野攸赖”,而“力疾从公,
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弥笃”,当兹时局艰难,“失此柱石重臣,曷胜怆恸”!
至于加恩赏恤,除已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外,“着再赏
五千两治丧,由户部给发。原籍及立功省分,着建专祠,并将生平战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
传。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任内一切处分,悉以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
具奏。”
恩恤中最要紧的是泽及子孙,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愿望,李鸿章的侯爵,当然归嫡子承
袭,所以上谕中指明:“伊子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毋庸带
领引见;工部员外郎李经迈,着以四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着俟服阕后,以道员遇缺简
放;伊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均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
熊、李国焘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应有尽有了。死者如此,同为全权大臣的庆王奕劻当然亦很有面
子,事实上奕劻这几天在开封之行,连荣禄亦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无日不召见,而且每
次召见,总要谈上个把钟头。这样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庆王奕劻面奏,等过了初
十万寿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紧,非他赶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于祝嘏虚文,无
关紧要。十月初六午刻,并在行宫赐宴,叙的是家人之礼,所以奕劻的两位格格,亦得入
席。父女相见,回想去年逃难之时,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挟为人质,一时似有不测之祸的
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觉喜极涕零了。

※ ※ ※

万寿一过,有好些人在注视着一件大事,应该有废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应过吴永,到了开封,自有道理,吴永也将这话,悄悄写信告诉张之洞。
因此,张之洞自两宫驾到开封,便在翘首以待。起初毫无动静,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兴兴
过了万寿,再办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对大阿哥最后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万寿已
过,犹无消息,张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报给军机处催问其事。
“怎么办?”荣禄茫然地问同僚。
“当然据实转奏。”鹿传霖说。
“事与人似乎应该分开来论,不宜混为一谈。”瞿鸿矶矶说:“此事,我看不宜操之过
急。”
他的意思是,论人则溥儁不足为储君,废之固宜,而论事则应为穆宗另行择嗣,庶几大
统有归。用心不能不说他正大,但毕竟不免书生之见,荣禄笑笑说道:“子玖,你看近支亲
贵中,溥字辈的,还有什么人够资格?”
一句话将瞿鸿矶问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孙,除溥儁以外还有八个,但年龄不大而又跟慈
禧太后有密切关系的,一个也没有!
“自雍正以来,原无立储的规矩,为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闹出这么
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祸!罢、罢,立什么大阿哥,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
于连眼前的覆辙都见不到,会象当年吴柳堂那样,拚命替穆宗争继嗣。”
“是的。”瞿鸿矶见风使舵,把自己的话拉了回来,“我原是怕言路上会起哄,就象当
年吴柳堂掀起来的风波,闹到不可开交。中堂既已顾虑到此,就论人不论事好了。”
荣禄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开封,对溥儁就会有所处置的诺言,这样的大事,她当然
不会忘怀,而久无动静,必有难处。看来这件事还须造膝密陈,但自己不便撇却同僚,单独
请起。略想一想,有了计较。
“张香涛这个电报,未便耽搁,而且也要给两宫从长计议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写一个
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两宫作何话说?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无话说,于是找“达拉密”来,即时办了奏片,连同原电,装匣送上。不久,如
荣禄所料,慈禧太后只召荣禄“独对”。
“你们必以为我没有留意这件事?不会的!打离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难
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从正月里到现在,不断有人抱怨,说我太迁就洋人,对近支
亲贵办得太严了!如今洋人没有说话,我们自己又办这么一件事,倒象是我有意作践他们似
的。荣禄,你说呢?我是不是很为难?”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开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听说,很有
人关心这件事。不过,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说话,是因为知道皇太后圣明,必有妥当处
置,果真到洋人说了话,再办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惊悟,“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
“再说,大阿哥的人缘也不怎么好。皇太后若有断然处置,没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为国家宗社,岂能只顾几个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话不错!”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咱们说办就办吧!”
“是!”荣禄答说,“怎么个办法,请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预备上谕。”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也不能没有恩典。赏他一个公吧!”
“那就得在京当差。”
“不用他当差。”
“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荣禄又说:“当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当然!”慈禧太后说道:“送他到他父亲那里去好了。”
“是!”
“另外赏他几千银子。”
处置的办法已很完备了。荣禄退了出来,将奏对的情形,秘密说与同僚,随即将河南巡
抚松寿请了来,当面商量决定,溥儁出宫,先住八旗会馆,由松寿特派三名佐杂官儿照料。
另外派定候补知县一员、武官一员,带同士兵将溥儁护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与他父亲载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荣禄派人将内务府大臣继禄找了来,含蓄地问道:“今天要办件大
事,你知道不?”
“听说了。因为未奉明谕,也没有办过,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荣禄说道:“这孩子的人缘不好,怕出宫的时候,会有人
欺侮他,就请你照顾这件事好了。”
“是了。”继禄又问:“是他的东西,都让他带走?”
“也没有好带的。随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荣禄又格外叮嘱:“总之,这件
事不能闹成个笑话,免得有伤国体。”
听得这话,继禄倒有些担心了。素知溥儁顽劣,而且很有把蛮力,万一到了那时候,撒
赖胡闹,不肯出宫,这可是个麻烦。
荣禄看出他的心事,随即说道:“我教你一招儿。那孩子最听一个人的话,你把那个人
说通了,就没事了。”
“啊,啊!”继禄欣然,“我想起来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妈。”
“对了!快去吧。”荣禄将手里的旨稿一扬,“我们也快上去了。”
全班军机到了御前,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颇为沉重,等荣禄带头跪过安,她用略带嘶哑
的声音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是!”荣禄答说:“已经交代继禄跟松寿了,先在八旗会馆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
旗。”
慈禧太后点点头,稍微提高了声音问:“皇帝有什么话说?”
皇帝是这天一早,才听慈禧太后谈起这件事,当时颇觉快意,因为他的这个胞侄,对他
精神上的威胁极大,倒不是怕他会夺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吃他的苦头?有一
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闲眺,突然发觉背后有样东西撞了过来,劲道极大,不由得合扑一跤,摔
得嘴唇都肿了,等太监扶了起来,才知道是大阿哥无缘无故推了他一下。当时眼泪汪汪地一
状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毕竟也吃了大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传板子”痛责,行杖
的太监都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来。但从此结怨更深,时时要防备他暗算,所以
一听到他被逐出宫,心头所感到那阵轻快,匪言可喻。
不过,此刻却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个人的爱憎,只
说:“宗社大事,全凭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这么说,我今天就作主办了这件事。写旨来看。”
“已经写好了!”
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过,皇帝再看,更动了一两个字,便算定局。
“谁去宣旨?”
象这种处置宗亲,近乎皇室家务的事,向来总是派辈分较尊的亲贵担任。但随扈的王
公,或则在惩办祸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则房分较远,爵低,不宜此任。荣禄心想,眼前只
有一个人合适——载洵。
载洵是皇帝同父异母的胞弟,行六,这一次与他胞弟老七载涛,一起到开封来给太后拜
寿,当天就都赏了差使,载涛是“乾清门行走”,载洵是“御前行走”。这个差使的身分,
合乎御前大臣与御前侍卫之间,正适于干这种事。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可否请旨派镇国公载洵,传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个差使得要老练的人去,载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
趟吧!”
“是!”荣禄答应着。
两耳已有毛病,时聪时暗的鹿传霖,忽然开口:“回奏皇太后,”他说:“臣有愚见。
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废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请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当面宣谕,以示
天下以进退皆秉大公,无私见杂于其间。”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慈禧太后心里很不高兴,却不便发作,只是板着脸问:“鹿传霖
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怎么说?”
这当然还是应该作为军机领袖的荣禄发言,“奴才以为不必多此一举!”他说:“进退
一秉大公,上谕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对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说:“就照上谕办吧!”
等荣禄辞出殿去,绕西廊出了角门,继禄已在守候,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说了一句:
“刘嬷嬷那里都交代好了。”
荣禄点点头问道:“他本人怎么样?”
“大概昨儿晚上就得到风声了!威风大杀,象换了个人似的。”
“唉!”荣禄念着大阿哥的师傅高赓恩的话说:“本是候补皇上,变了开缺太子’,走
吧,好歹把这出唱了下来。”
说罢,迈腿就走,继禄抢先两步,在前领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开嗓子唱一
声:“宣旨!”
荣禄站停稍候,只见门帘掀处,白发盈头的刘嬷嬷一手打帘,一手往里在招。接着,愁
眉苦脸的大阿哥溥儁出现,仿佛脖子歪得更厉害,嘴唇当然也撅得更高了。
于是荣禄走向门前,在滴水檐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里面向北跪下听宣。
“上谕!”荣禄念道:“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
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慨自上年拳
匪之乱,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祸首。得罪列祖列宗,
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
等荣禄念到这里,只听已有欷歔、欷歔的声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发抖。荣禄本
想先劝慰两句,旋即想到,于礼不合,便略略提高了声音,继续往下念。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吁恳废黜,自应更正前命。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
宫,加恩赏给入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节,关系甚重,应俟选择元
良,再降懿旨,以延统绪,用昭慎重。钦此!”
荣禄念完,继禄提示:“谢恩!”
溥儁大概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伏在地上,已哭出声来,刘嬷嬷便大声说道:“阿哥,快
说!说谢老佛爷的恩典。”
这下溥儁听清楚了,呜咽着语不成声,七个字的一句话,很吃力地才说完。
荣禄对他改了称呼,用对王公的通称,名字带排行,叫他“郕二爷”,他说:“别难
过!等事情过去了,老佛爷一定还让你回来当差。金枝玉叶,自己该知道体面,哭个什么劲
儿,没的叫人笑话。”
溥儁倒想争气,无奈眼泪不听使唤,依然流得满脸。荣禄不顾,上前挽着他,往外便走。
其时整座行宫已传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监宫女都想来看看热闹。溥儁的人缘极
坏,所以一路看到听到的景象十分难堪,大多浮着笑容,乐见其人之去,甚至也还有拍手称
快的。只有他养的那条狗倒不势利,依旧俯首贴耳地跟在眼泪汪汪的主人后面,由行宫一直
到八旗会馆。

※ ※ ※

这件事办得大快人心,各国公使亦表示满意。可是,慈禧太后还有顾虑,不愿即时进
京,只是没有交代未免影响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谕,还得有十天才能从开
封启銮。
顾虑的是俄约未定,怕将到京时,俄国会有什么动作,弄出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尴尬局
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两个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启程之期,还会更改。
这两个人,一个是奕劻,他在陛辞时已受命继李鸿章而与俄国公使继续交涉;一个是袁
世凯,接事以后,预备接驾,对于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报。特别是袁世凯,慈禧太后的
期望更切,因为他在山东力拒拳匪的态度,颇得各国好感,德国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
袁世凯能调为直隶总督,这是庆王到开封以后才谈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个想法,如果俄国
的态度有欠友好,袁世凯亦会联络各国,合力约束俄国。
果然,袁世凯不负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个电报到开封,转述他所极力保荐的署理津海
关道唐绍仪,会见驻京各国公使的情形,说是“均无困我的语气,且互有意见,不能协以谋
我。”而俄约则“利在延宕”,保证“断无战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祸首,“祸
国殃民,罪不容于死,未加显戮,无以示天下,请明正典刑,以纾公愤。”这当然是无法处
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 ※

十一月初四,两宫自开封启驾,繁华热闹,又过于在西安动身之时。因为各省大员,或
则亲到,或则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顶补褂,衣冠辉煌,更何况新装的卤簿仪仗,名目繁
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给。更凑趣的是,天气极好,旭日当空,秋风不起。銮驾自行宫出北
城,只听见新铺黄沙的跸道上,马蹄、车轮、脚步,杂沓应和,沙沙作响,偶尔有招呼前后
的一两声清脆掌声,反更显得庄严肃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驾的士兵,夹道跪送,一望无际的红缨帽,恰如万树桃
花,盛放于艳阳天中。銮舆到得黄河渡口,地名柳园,预先已备好黄幄,两宫下轿御幄,略
微休息,等河边设好香案,请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龙船,在正午阳光直射之下,辉煌耀眼,不可逼视,但见黄罗伞下,皇帝扶
着慈禧太后,徐步行过文武大员与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长加宽的跳板,步入平稳异
常的船头,慈禧太后转过身来,放眼遥望,一片锦绣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颜一
笑,记不起一年以前,仓皇出奔、饥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爷请进舱吧!”李莲英说:“不然,扈从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
岸。”
慈禧太后点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总算难为他们,办得这么整齐!不知道比
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莲英答说:“不说别的,光说这天气好了,奴才就没有见过,十一
月初四,快冬至了,会象桃红柳绿的春天一样。”
“这倒是真的。你们看,风平浪静,要说黄河的风浪是多么险,简直就没有人相信。”
“这是老佛爷鸿福齐天,奴才们全是沾的老佛爷的福气。”
说虽如此,李莲英却就此上了心事。俗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可知波涛险恶,
出乎想象。倘或船到中流,狂飙陡起,可真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幸好,等随扈的王公大臣、侍卫兵丁都上了船,万桨齐飞,划过波平如镜的河面,不过
传膳刚毕,已经到了北岸,驻跸新店行宫。自此经延津、汲县、淇县、宜沟驿、安阳,再往
北就是直隶的第一站滋州。
直隶办皇差,由藩司周馥总司其事,特为设立总局,定下“太差章程”。行宫膳食,重
价包给御膳房,銮舆及王公与军机大臣所坐的轿子,预先与河南商量,多给津贴,联站抬
送,此外一切供应,都有河南的先例在,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许之轼,勤慎细密,所以一切
顺利,周馥放了一半的心。
滋州驻跸一日,十一月十三日启跸,下一站是邯郸。不想崔玉贵出了花样。
原来邯郸北面,有座山,名为葛山。山上有潭,名为黑龙潭。大致潭一望深黑,幽秘阴
森,令人凛然的寒潭,往往取名为黑龙潭,视为龙王的别府,如遇亢旱祈雨,自然要祷之于
黑龙潭。不过,邯郸的黑龙潭,因为在明朝嘉靖年间,教建一座龙神庙,所以它的名气大于
京师西山的黑龙潭。如果北方久旱不雨,希望龙王发威,沛降甘霖,则礼部就会奏请降旨,
到邯郸的龙神庙来“请铁牌”。据说这方铁牌请到,雷公电母,雨师风姨,便如奉到纶音,
即时各显神通,来一场“既沾且足”的倾盆大雨。因此,这座黑龙潭所在地的葛山,俗名就
叫祈雨山。
若说慈禧太后顺路祈雨山去烧一烧香、逛一逛山,那麻烦之大,不堪想象。光是扈从上
山的轿马,预备一顿素斋,已非即时可办,而犹在其次,最糟糕的是,整个供应调度,大乱
特乱了。
原来乘舆巡幸,扰民最甚,此所以有道之君,力以为戒。事先多少心血筹划,何处设行
宫驻跸,何处设尖站午膳,皆有一定日程。大致銮舆一天只行得三、四十里,总在十五到二
十里的镇甸上没尖站,道路稍长,中间歇一歇脚,略略进用茶点,名为茶尖。一切供应,事
先早已预备妥当,即如劈站、宿站应备二十万斤,茶站减半,而尖站只得一万斤。如果因游
山拈香,多出半天行程,则宿站变为尖站,还不要紧,尖站变为宿站,临时那里去觅一座行
宫,更何处可以变出随扈贵人的二、三十座公馆?因此,周馥得信,急得跳脚,恨不得跪倒
在銮驾面前,挡住入山的去路。
幸好,袁世凯赶来接驾来了。周馥迎了上去,拦住马头告急,袁世凯想了一下说:“不
要紧!到了尖站,你去找李总管,说我未见皇太后请安,不便去看他,拜托他务必想个法
子,打消此事。心感心照!”
周馥听得这话,心放了一半。近午时分,到了尖站,这个地方虽小,却有乾隆年间所建
的一座行宫,因为这个地方虽小,名气甚大,唐朝卢生,在邯郸道上做一个梦,黄粱未熟,
便已历尽富贵繁华,即在此处。有座点化卢生的吕洞宾祠,祠西便是行宫。
因此,这座镇便叫做“黄粱镇”。黄粱一梦,万缘皆空,本非佳名,只是另外有个名字
更不妙,谓之“丛冢镇”。当年秦始皇攻邯郸,杀人盈野,战况惨烈,赵国既亡,寡妇不知
几许?为保卫邯郸而死的壮丁,在邯郸城外,就地掘坑埋葬,想来“丛冢镇”的得名由此。
这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几经沧桑,丛葬的遗迹早已湮没,但一听到这个镇名,不觉便有与
鬼为邻之惧,所以比较之下,还是称之为“黄粱镇”来得妥当。
周馥是早已快马加鞭,抢先到了黄粱镇的,等行宫跪接,看李莲英扶着慈禧太后的轿杠
经过大门,脚步放慢,在吆喝“小心”时,周馥在他的行装下摆上,拉了一把。
李莲英低头一看,恰好与周馥仰望的视线碰个正着,瞬间目语,便获默契,李莲英将身
子横着挪开一步,在门洞中等候,周馥等皇帝的轿子一过,随即起身赶了过去。
先匆匆为袁世凯致了意,周腹愁眉苦脸地说:“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这一来,
可不得了!”
“这时候还逛什么山!都是崔玉贵出的馊主意。”李莲英慨然答说:“不要紧!我总不
让你为难就是了。”
周馥没有想到,李莲英是这样痛快,不觉喜出望外,若非通道观瞻之地,真会给他请个
安道谢。
“你说给袁大人,”李莲英又说:“老佛爷这几天老惦念着火车,不知道坐上去是怎么
回事?”
“是了。”周馥急忙表示:“一切都请李总管关照!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交代下
来,好照着上头的意思改。”
“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李莲英匆匆而去。
果然,李莲英力可回天,进膳未毕,便已传旨,派礼部官员赴黑龙潭,致祭龙神。大驾
仍照预定行程,在临洛关驻跸。
到达宿站,天色将晚,因而不曾召见袁世凯,但军机照常见面,递呈的奏折之中,有庆
王奕劻的两个折子,必须请旨办理。
一个折子是据北京内外城的绅董两百七十多人联名公禀,请为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
清朝开国以来两百多年,从无汉大臣的祠宇,事出创议,军机议论不定,就只有请求上裁了。
“向来汉大臣有功,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汉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京师
又不是立功之地,所以从无此例。”荣禄往后指一指说:“鹿传霖以为该驳,他亦有一番理
由。请皇太后、皇上问他。”
“鹿传霖是怎么个意思,说来大家商量。”
于是瞿鸿矶拉一拉鹿传霖的衣服,这是预先约定的,递到这个暗号,鹿传霖知道该陈述
自己的意见了。
“李鸿章功在国家,自当酬庸。公禀中说他‘以劳定国,以死勤事,始终不离京城’,
拿这个理来请在京师建立专祠,理由很牵强,李鸿章到京,‘开市肆以通有无,运银米以资
周转’,对百姓诚然有益,不过身为重臣,这亦是分内该做之事,何足言功?李鸿章的功劳
是议和,议和在那里,不能说是为那里立了功。譬如中日和约是在日本马关订的,莫非可以
说他在马关立了功?”
“这话倒也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不过,既然京师有这么多人联名公禀,似乎也
不便过拂民意。”
这话鹿传霖与王文韶都不曾听见,荣禄听见了却不愿与鹿传霖公然在御前争辩,所以这
样答奏:“请皇太后、皇上问问瞿鸿矶,看他有什么献议。”
“那,”慈禧太后说道:“瞿鸿矶就说吧!”
瞿鸿矶当然识得荣禄的用意。心想,鹿传霖的气量狭,与他意见不同,必致忌恨,但荣
禄却会心感。取舍之间,无所犹豫,自是支持荣禄。
“臣愚昧,”他不慌不忙地说:“窃以为事出非常,恩出格外,不可以常情衡量。圣明
在上,李鸿章的功绩,全在皇太后、皇上洞鉴之中,是否逾格加恩,以示优异,使中外晓然
于皇太后、皇上惓惓于老臣之至意,则非臣下所敢擅请。”
话虽如此,态度已很明白,是赞成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慈禧太后便问:“皇帝是怎
么个意思?”
“似乎可以许他。”皇帝仍然是极谨慎的回答:“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皇太后作
主。”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准吧!”
于是,在鹿传霖与王文韶茫然不辨所以之中,这一个折子有了着落。另外一个折子,也
是奕劻代言,说英美两国公使送来一件照会,请求将张荫桓开复原官。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可就不高兴了。在她心目中,张荫桓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
且认为皇帝之想学洋人,主要的是出于张荫桓的教唆。所以这时候听荣禄请示,便冷冷地说
道:“张荫桓开复不开复,与洋人什么相干?这种闲事不是管得没道理吗?”
“是!”荣禄答说:“只有委曲求全。”
“我不管这件事!”慈禧太后很快地说:“你们问皇上。”皇帝要避嫌疑,急忙说道:
“张荫桓荒谬绝伦,罪有应得,不能开复。”
这一下成了僵局,荣禄很勉强答应一声:“是!”却抬眼望一望慈禧太后,有着乞求之
意。
听皇帝那样说法,慈禧太后心里比较好过了些,同时也想到,京师的民情不可拂,英美
两国公使的面子又何可不给。不过,话说得太硬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只能先宕开一笔:
“且搁着再说。”
“是!”这一次,荣禄答得很响亮。
等退出行宫,瞿鸿矶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中堂,这件事该怎么办?洋人性急,等他
们来催问,就不合适了。”
“太后已经准了。”荣禄很有把握地,“你办个旨稿,准予加恩开复原官,明天一早送
上去,看过就发。”
“是!”瞿鸿矶又问:“如何措辞?”
“越简单、越含糊越好。”荣禄想了一下又说:“不必谈张樵野的功过,把交情卖给英
美公使。”
于是瞿鸿矶略想一想,振笔直书:“据奕劻奏:英美两国使臣,请将张荫桓开复等语,
已故户部左侍郎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谊。”
 
接着又写个奏片,更为简略,只说拟就上谕一件,恭候钦裁,连同旨稿一起用黄匣子装
好,递入寝宫。第二天一早发下,奏片上朱批“知道了”,是认可了那道上谕。
这天驻跸顺德府治的邢台,是个大站,传旨多留一天,因为在邢台接驾的人很多,为了
笼络起见,不能不破工夫召见抚慰。当然,召见袁世凯,决不止于抚慰笼络,别有一番指示。
这又是皇帝一件心头愤懑的事。慈禧太后很了解皇帝的心境,也略微有些不安,怕“仇
人相见,分外眼红”,皇帝会对袁世凯说几句很严厉、很不得体的话,将局面搞僵了。因
此,存着戒心,避免对袁世凯有何优礼的词色。
这一来,召见远道入觐的封疆大吏,照例有的询问旅况的亲切之词,在袁世凯就听不到
了。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接事的?”
“臣是皇太后万寿那一天在山东交卸,十月十一日起程,十六接印,十七在保定接的
事。”
“直隶地方很要紧,又兼了北洋大臣,责任很重,你总知道?”
“是!臣蒙皇太后、皇上特加拔擢,恩出格外,日夜战战兢兢,唯恐不符报称。好得
是,密迩九重,有事随时可以请训,谨守法度,当能稍减咎戾。”
“你能记住‘谨守法度’这句话,就是你的造化。”慈禧太后又说:“你接事快一个月
了,直隶的情形,大概也很清楚了,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样整顿?”
“上年拳匪作乱,直隶受灾严重,这次摊派赔款,直隶的负担也不轻,民穷财尽,实在
为难。不过,”袁世凯紧接着提高了声音说:“事在人为!臣受恩深重,决不敢丝毫推诿。
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直隶的吏治,废弛已久,臣只有破除情面,将贪劣各
员,指名严参,庶几一面可以除弊兴利,一面可以振作民心。”
听得这番话,慈禧太后不能不心许,特别是“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那
句话更觉动听。因而点点头说:“你能这样做,很好,你要参的人,只要庸劣有据,朝廷没
有不准你的。”
“是!”袁世凯碰个响头,“皇太后圣明!臣一定实心实力,放手去办。”
“现在国家的难处是,出项多,进项少,从前北洋花的钱不少,可是练兵的实效在那
里?提起来叫人伤心!”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练兵、带兵,一向是好的。这军务上
头的整顿,你也要格外费心才好。”
提到这一层,袁世凯就更有话说了。但以关碍着荣禄,却不能畅所欲言,因而反不能即
时回答。
“北洋积习,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一面想,一面说:“自经荣禄整顿,已有绩效,
上年拳匪之乱,若非董福祥不听节制,不会有那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整顿军务,首要在整饬
纪律,骄兵悍将,万不可容,臣到任后奏请严办董福祥,明正典刑,不仅是为了一纾公愤,
亦是为了整顿军务着想。”
“董福祥自然该死。不过,”慈禧太后的声音有点泄气,“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
“是!投鼠忌器,臣亦明白。只是臣耳闻目击,到处听人咒骂董福祥,不能不上折子说
话。”
“这件事暂且不必办了。”慈禧太后顾而言他,“李鸿章去年奏请开办‘顺直善后赈
捐’,不知道顺手不顺手?”
这一问,是在袁世凯估量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此次赈捐,已收起两百多万银子,
臣一到任后,关照藩库,暂时封存。如今饷源支绌,难得凑成巨数,拉散了未免可惜。至于
如何开支,臣要请旨允准以后,方敢动用。”
最后这句话,大慰慈怀,不自觉浮起了笑容,“袁世凯,”
慈禧太后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动用呢?”
“臣目前还不敢说。皇太后、皇上回銮以后,刷新庶政,百废待举,用款必多,当然要
先顾到部库。”
听这一说,连皇帝都动容了。自从亲政以来,十来年召见过的督抚,不知多少,提到
“钱”之一字,无不哭穷,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自己用,贫瘠省分则最好朝廷有严旨,规
定确数,督饬他省接济,从没有一个人顾到部库。所以听见袁世凯这样说法,不免有耳目一
新之感。
皇帝如此,他人可知!慈禧太后连声夸赞:“好!好!你能这样存心,才真是顾大局的
人。朝廷自然很为难,不过也不会不顾到各省。提拨各省赈捐这件事,部里正在拟章程,最
多也不过提个三、五成。你那里既然已经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自己也很可以办一两件大事。”
“是!”袁世凯这才说到他想说的话:“直隶幅员辽阔,大乱之后,门户洞开,臣打算
先招募精壮,练成一支得力的队伍,分布镇扎,守住了各处要紧的地方,然后淘汰冗弱,才
不至于引起变故。这笔练新军的经费,分年筹措,目前打算从赈捐中提一笔支用。是否可
行,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可以!可以!”慈禧太后说:“你跟荣禄去商量。”
接着,慈禧太后又细问他以前在小站练兵,以及在山东剿拳匪的情形。袁世凯详于前而
略于后,因为虽说义和团那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慈禧太后早已识破,但毕竟亦受过愚,听在
心里,不是滋味,故而以少说为妙。
“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慈禧太后问道:“想来练兵总有帮手?”
“帮臣综理营务的,是编修徐世昌。他的见识,才干都是好的。”
“编修?”慈禧太后诧异,“是翰林吗?”
编修当然是翰林。但翰林有红有黑,大不相同,第一等的入值南书房,是真正的所谓
“天子文学侍从之臣”,第二等的选入讲幄,加日讲起注官衔,例得专折言事;第三等的,
三两年总能派到一趟差使,譬如国史馆、实录馆的文字之役等等。当然,翰林必应“考
差”,不然不但出不了头,而且日子都会混不下去。
徐世昌就是个不入流的黑翰林,凡应考差,必定落选,从未点过考官,所以慈禧太后不
知其人,而皇帝是知道的。
“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丙戌的翰林。”他为慈禧太后作说明:“跟陈夔龙一榜的。笔下
不怎么样,从未派过差使。”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袁世凯:“徐世昌是什么时候到你营里的?”
“臣在小站练兵的时候。”
慈禧太后心想,其时的袁世凯还只是直隶臬司。翰林的身分尊贵,非有特别的缘故,疆
臣不准奏调翰林,当然,翰林自愿相就,亦无不可。但爱惜羽毛的翰林,入疆臣幕府,必须
府主是名督抚,而又为翰苑前辈,如曾国藩、胡林翼、沈葆桢、丁宝桢、李鸿章之流,方肯
降心相从。袁世凯官不过臬司,出身虽是世家,但连学都不曾进过,徐世昌肯委屈如此,或
者别有原因,其人无足深谈了。
于是慈禧太后问到另一个人,“你保的津海关道唐绍仪,想来是洋务上的一把好手?”
“是!”袁世凯答说:“他是故爵臣曾国藩第一批选派赴美的幼童,从小生长在美国,
对洋人的政务、风俗、习性,十分熟悉。臣奉派到北洋,与洋人的交涉甚多,故而奏请以唐
绍仪署理津海关道,已蒙恩准。以唐绍仪的实心任事,必不至于辜恩溺职。”
“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慈禧太后说:“他既然从小由朝廷派到美国,完全是国家
培植的人才,与别的人可不一样。”
“是!”袁世凯答说:“臣一定剀切晓谕。”
问到迎銮的情形,袁世凯灵机一动,想到一件事。他从保定动身南来时,唐绍仪正由北
京到保定,谈到驻京各国公使,曾有一件照会致送外务部,说是两宫从正定府乘火车进京,
随扈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座车,以及装运行李的车厢,共需二百辆之多,已抽调齐全,点交
铁路局道员孙钟祥。至于两宫到京的确期,请外务部先期告知,以便各国公使在京准备迎
接。此事必为慈禧太后所乐闻,不管外务部曾否奏报,这时候不妨再提一提。
于是,等将迎銮的部署,由此地谈到正定,该换火车时,乘机说道:“皇太后、皇上所
御花车,由督办铁路的盛宣怀预备,其余扈从人等座车、行李车,共需车厢两百节,臣已督
饬唐绍仪向各国公使交涉,调拨齐全。唐绍仪曾面询各国公使,皇太后、皇上回京,应如何
恭迎?各国公使表示,先要知道大驾莅京的确期,当照会外务部询问。照目前行程,如果正
定、保定各驻跸一天,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是否照这个日期通知各国公使?请旨办理。”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又惊又喜,各国公使已预备迎驾,这个面子很可以过得去了!当时
想一想说道:“外务部还没有奏上来。正定、保定总要多住一两天,准日子不能定,反正月
底以前一定到京。”
“是!臣照此通知好了。”
“这唐绍仪很能办事。”慈禧太后用嘉许的口气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你叫他到
保定来等,我要问问他。”
“是!”袁世凯答说:“唐绍仪原该送部引见,因为乘舆在外,从权办理。臣遵谕让他
即日到保定来候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说:“盛宣怀有病,不能到直隶来,他预备的火车,妥当不妥当,
也不知道。你不必随扈了。明天就先回正定,替盛宣怀照料照料。”
“是!”袁世凯立即答说:“铁路虽由盛宣怀督办,但在臣的辖境之内,臣自然不敢漠
视。盛宣怀预备的花车,臣已去看过两次,现奉慈谕,臣明天赶回去再仔仔细细看一看,务
期妥善,请皇太后万安。”
“好!好!你跪安吧!有事到保定再谈。”
袁世凯答应着,恭恭敬敬地磕头退下,随即去见荣禄,将召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只瞒着一件事,就是各国公使如何如何,因为这是无端冒功,而瞿鸿矶是外务部尚书,怕他
知道了不高兴。
然而瞿鸿矶还是知道了。因为慈禧太后问到此事,少不得转述袁世凯的话。瞿鸿矶立即
电询庆王,回电说是照会已经接到,由于两宫回京确期须到保定才能决定,不必亟亟,所以
此项照会不用电奏,仍照平常规矩驿递,估计日内当可到达行在。
瞿鸿矶跟沈桂芬一样,办事勤慎谨密,是一把好手,就是气量太狭。各国公使是不是跟
唐绍仪说过那些话,固可不论,但袁世凯知道了这回事,竟不告诉外务部而直接上奏,心里
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一个找机会报复的念头,就此横亘在胸头了。
 
九十

--------------------------------------------------------------------------------

到得正定,第一件事是去看花车。前两次去看,多少有些观摩的意味,对铁路局的道
员,仿佛接见隔省的差官。尽管人家按规矩,口口声声:“是!大帅。”而他说话,却须带
着请教的语气。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奉旨查看,全然照钦差的派头行事了。
花车原预备了五辆,太后、皇帝、皇后、大阿哥、瑾妃各一辆,大阿哥被逐出宫,多来
一辆,自然移归慈禧太后,作为卧车。
袁世凯先看座车。迎门是一架玻璃屏风,转过去在右面开门,穿过一段甬道,里面是半
节车厢成一大间,中设宝座,两面靠窗设长桌,黄缎绣龙的椅垫、桌围,地上铺的是五色洋
地毯。壁缦黄绒,摸上去软软地,因为里面还垫着一层厚厚的俄国毛毯。
宝座之后,左右两道门,通至卧车,此时正在加工装修,最触目的是,靠窗横置一张极
宽的洋式大铁床,袁世凯略扭一扭脸问道:“这合适吗?”
陪在他身旁的一个官员叫做陶兰泉,是盛宣怀特为从上海派来的,此人出身洋行,对一
切起居服用十分内行,置这张铁床是很经过一番心思才决定的。原来慈禧太后在西安,因为
忧心国事,兼以起居不适,肝气痛的毛病,愈来愈厉害,李莲英便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具,
熬得上好的“大土”,劝她“香两口”玩儿。偶尔一试,果然肝气就不痛了。先是发病才
抽,渐渐地有了瘾,大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势。
抽大烟必得用大床横躺着,不然起卧不便,烟盘亦无放处。可是,火车上抬上一架红木
大床去,狼狈不便。陶兰泉心想,上海的长三堂子,自从改用铁床,由于名为“席梦思”的
床垫特厚特软,大行其道,何不仿照以行?只是西洋铁床照洋人的身材设计,床脚高了些,
上下不便,然而这也不碍,锯短了就是。
如今听袁世凯问起,陶兰泉不便说破,是为了便于慈禧太后抽大烟,更不能明告,这是
来自长三堂子里的灵感,只得陪笑答道:“御榻不宜过小,如用红木大床,又以搬运不便,
不得已从权。大帅如以为不合适,应该怎么改,请吩咐。”
袁世凯摆架子、打官腔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不管是那个衙门派到直隶来的官员,都得
听他的号令,如今陶兰泉既已当他顶头上司般看待,自然不为已甚。而况,盛宣怀交通宫
禁,已非一年,或许这张铁床的设置,正是李莲英的授意,如果自作主张,要陶兰泉更换,
那不就误蹈马蜂窝,惹来的麻烦小得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动,随即说道:“两宫的起居习惯,外廷无从得知,等我问了内务府
大臣,再作道理。”
他是试探陶兰泉,意料中如经李莲英指点授意,或许就会这么回答:似乎不必再问内务
府,因为已经问过李总管。但陶兰泉很深沉,附和地答一声:“是。”使得袁世凯始终无法
了解,备这张御榻到底问过李莲英没有?

※ ※ ※

两宫到正定的那天,谜底就揭晓了,并未问过李莲英,但颇为赞许,表示慈禧太后一定
会中意。这是袁世凯所派的人,陪同李莲英去看花车时,听他亲口所说。
接着,又听人来说,慈禧太后召见陶兰泉,竟花了三刻钟的工夫,除了对盛宣怀主持的
铁路总公司,以及正在兴工中的芦汉铁路南段的情形,问得很详细以外,还殷殷垂问盛宣怀
的病状。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使得袁世凯心头大起波澜。盛宣怀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劲敌,不
过一个办轮船、办电报、办铁路,一个练兵、带兵,彼此并无利害上的直接冲突,不妨客客
气气。但自他接了李鸿章的遗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盛宣怀自北洋起家,固由于李鸿章的一手提拔,但轮船、电报、铁路,由北洋发端创
办,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萧规曹随,例不可废,而盛宣怀竟迄无表示,仿佛招商局、电报
局、铁路总公司与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似地。本以为自己接事未几,盛宣怀又在病中,一时还
来不及通款曲,此刻一看,情形不妙。很显然地,他有这么硬的靠山,自然会趁此机会,脱
离北洋,自立门户。果然所愿得遂,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个头衔,不过虚好看而已。
袁世凯向来谋起即动,不稍犹豫,他已经看清楚,要保持北洋的局面,有所展布,非得
先制服盛宣怀不可。而制敌机先,此刻就应该动手。
于是,他找了新近罗致入幕的智囊杨士骧来,屏人密议,决定在荣禄以外,更结奥援,
而从各种条件,各种迹象去看,瞿鸿矶的势力方兴未艾。不结奥援则已,要结,第一个就要
在瞿鸿矶身上下工夫。
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若要亲近,最有效的办法是“拜门”。其实,细想起来也不
算委屈,瞿鸿矶是同治十年的翰林,那时自己还只有十三岁,跟着叔叔在南京念书,论年
岁、论学业,皆足以为师,至于论官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头衔,虽然煊赫,但毕竟这
两三年才巴结到红顶子,而瞿鸿矶是早就放过学政的了,况且现任军机大臣,宰相之位,则
总督又何以不可拜之为师?
不过,话虽如此,却也要两厢情愿才好。料想瞿鸿矶不至于会将当总督的门生,摒诸于
门墙之外,就怕他受宠若惊,谦辞过甚,搞得成了僵局。因此,细细商量下来,仍然以先作
试探为主。
“不妨先写封信,微露其意。”杨士骧说:“当然,意思要恳切。”
袁世凯点点头说:“如果碰了钉子呢?”
“钉子是不会碰的。也许瞿大军机不肯受门生之称,约为昆季,那也一样。”
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拜门虽说关系较为亲近,到底矮了一截,若能换一份兰谱,结为兄
弟,说起来把兄是大军机,尽够唬人的了。
这是袁世凯心里的盘算,不便说破。只请司笔札的幕友写了一封四六信,先盛赞瞿鸿矶
道德文章,次道久已仰慕之意,最后表示,想执贽请益,但怕冒昧,意思是只要瞿鸿矶答应
一声,门生帖子立刻就会送上。
收到这封信,是在两宫自正定启跸的前夕,袁世凯正在指挥办差,忙得不可开交的当
儿,戈什哈送来一封信,是军机章京写的,说瞿鸿矶希望跟他见一面,如果得空,请即命驾。
自己不写回信,而由军机章京出面,事情就有眉目了。在袁世凯想,这是瞿鸿矶已经允
诺,而又不便遽以师弟相称,信中的称谓很为难,所以托军机章京代约。当时便将早已备好
的一份一千两银子的贽敬,带在身上,到瞿鸿矶的公馆去拜会。
一会了面,只见瞿鸿矶双手高捧着他的那封信,连连打拱:“慰翁,慰翁,你真会开玩
笑!”他说:“足下疆臣领袖,怎么说要拜我的门?我又何德何能,敢如此狂妄?慰翁,我
连信都没法子复,只有当面请你来,一则道谢,再则道歉。大札请收了回去吧!”
这是实实足足的一个钉子,碰得袁世凯好久说不出话来,只道得一声:“世凯一片诚
心……。”便让瞿鸿矶把话打断了。
“慰翁,请你不必再说。万万不敢当,万万无此理!”
碰了钉子回来,袁世凯心里自然很难过,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窝囊的事!不过,他善于作
假,有喜怒不形于颜色的本事,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难堪。

※ ※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与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车抵达保定,传旨驻跸四天,定二十八回
京。这个日子由钦天监慎重选定,是宜于回宫的黄道吉日。
就在这一天下午,庆王由北京到了保定。火车刚一进站,只听洋鼓洋号,喧阗盈耳,庆
王从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一队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陆军,高擎洋枪,肃立正视,领队
的军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装的袁世凯,率领红顶辉煌的好些文武官员在迎接。
等火车徐徐停下,车门刚好接着月台上所铺的红地毯,袁世凯却从地毯旁边,疾趋上车,进
门立正,行的是军礼。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不等他开口,便即问道:“慰庭,你今天怎么换了军服?”
总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带队来迎接,亦不妨换穿战袍马褂的行装,如今袁世凯头上虽仍
是红顶花翎的暖帽,身上却着的是黄呢子、束皮带的新式军服,在庆王看,他不免自贬身分
了。
而袁世凯另有解释,“回王爷的话,”他说:“世凯不敢故违定制,只是负弩前驱之
意。”
这层意思是庆王所不曾想到的,等弄明白了,却深为感动。负弩前驱是汉朝地方官迎接
天子之礼,袁世凯师法其意,固不仅在于对亲贵的尊礼,而是他自己表明,在庆王面前他不
过如亭长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以疆臣领袖的直隶总督,肯如此屈节相尊,在庆王是极安
慰、极得意之事,因此,即时就另眼相看了。
“慰庭,你言重了!真不敢当。”庆王携着他的手说:“咱们一起下车。”
车门狭了一点,难容两人并行,袁世凯便侧着身子将庆王扶下踏级,步上地毯。而擎枪
致敬的队伍,却又变了队形,沿着地毯成为纵队,队官一声口令,尽皆跪倒。地毯的另一面
是以周馥为首文武官员,垂手折腰,站班迎接。庆王经过许多迎来送住的场面,都不甚措
意,唯独这一次,觉得十分过瘾。不由得笑容满面,连连摆手,显得很谦抑似地。
到得行邸,布置得十分讲究,亲王照例得用金黄色,所以桌围椅帔一律用金黄缎子,彩
绣五福捧寿的花样,益觉富丽堂皇,华贵非凡。庆王心里在想,难为他如此费心,大概虽不
及两宫,总赛得过李莲英。
这时,袁世凯已换了衣服,全套总督的服饰,率领属下参见,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方
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
“世凯本想亲自进京去接的,只为消息来得晚了。”
这话就说错了。两宫入境,总督扈跸,何能擅自进京去接亲王?不过,袁世凯的神情异
常恳切,所以庆王不以为他在撒谎,只是任封疆不久,不懂这些礼节而已。
于是,他说:“这样,已经深感盛情了,那里还敢劳驾?”
他又问:“两宫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两点钟。”袁世凯答说:“皇太后曾提起王爷,说是本不忍再累王爷跋涉一趟,
不过京里的情形,非问问王爷不可。”
“皇太后无非担心洋人,怕他们有无礼的要求,其实是杞忧。”
“有王爷在京主持一切,当然可以放心。不过,听皇太后的口气,似乎对宫里很关心。”
“喔!”庆王很注意地,“说些什么?”
因为有其他官员在座,袁世凯有所顾忌,答非所问地说:
“王爷一定累了!请先更衣休息,世凯马上过来伺候。”
“好!好!”庆王会意,“咱们回头再谈。”
等袁世凯告退,时将入暮,随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庆王吩咐侍卫,请荣禄、王文
韶、袁世凯一起来坐席,但随即又改了主意,只请了袁世凯一个人。
这为的是说话方便,庆王要问的是慈禧太后缘何关心宫禁?于是袁世凯将得自传说的一
件新闻,悄悄说了给庆王听。
据说,慈禧太后从开封启驾之后,经常夜卧不安,有几次梦魇惊醒,彻夜不能合眼。起
先,宫中对此事颇为忌讳,没人敢提一个字,这几天才渐渐有人泄露,说是慈禧太后常常梦
见珍妃。
梦见珍妃而致惊魇,当然是因为梦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
于禁城日近,记忆日深,所以慈禧太后才会梦见珍妃,而一梦再梦,无非咎歉甚深,内心极
其不安之故。庆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补过,拳祸中被难的大臣,已尽皆昭雪,开复原
官,然则何尝不可特予珍妃恤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自慰之道吗?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如果太后问起,我自有话回奏。
慰庭,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听说太后当初只带了瑾妃,没有带别的妃嫔,不无歉然。这趟回宫,很怕有人
说闲话。王爷似乎也该有几句上慰慈衷的话。”袁世凯紧接着说:“宫闱之事,本不该外臣
妄议,而况又是在王爷面前。只是爱戴心切,所以顾不得忌讳了!”
“慰庭,你不必分辩,你的厚爱,我很明白。提到只带瑾妃……。”
庆王奕劻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他本想告诉袁世凯,慈禧太后带瑾妃随行,并非有爱于
瑾妃,相反地,是存着猜忌之意,才必须置之于肘腋之下。就如他的两个女儿,慈禧太后带
在身边,是当人质,若以为格外眷顾,岂非大错特错?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眼前来说,帘眷复隆,则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这
就是他话到口边,复又咽住的缘故。
见此光景,袁世凯自然不会再多说。他要说的话还多,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紧的事,“王
爷,”他说,“从恭王下世,亲贵中全靠王爷在老太后面前说得动话,无形中不知道让国
家、百姓受多少益处。此番回銮,督办政务,有许多新政开办,王爷忙上加忙,世凯可有些
替王爷发愁呢!”
前面那段话很中听,最后一句却使庆王不解。“喔,”他率直地问:“慰庭,你替我愁
些什么?”
“事多人多应酬多。不说别的,只说太后、皇上三天两头有赏赐,这笔开销颁赏太监的
花费就不小。”
这一说,说中了庆王的痛痒之处,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很起劲地说:
“这话你不提,我也不便说。既然你明白我的难处,我就索性跟你多谈一点苦衷。我管这几
年总署,可真是把老本儿都贴完了!外头都说总理衙门如何如何阔,这话不错,不过阔的不
是我,是李少荃、张樵野,不是他们人都过去了,我还揭他们的旧帐,实在是有些情形,为
局外人所想象不到。总理衙门的好处,不外乎借洋债、买军火器械之类有回扣,可是有李少
荃、张樵野挡在前面,你想有好处还轮得到我吗?”
以亲王之尊,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正人君子,必然腹诽目笑,而袁世凯却是欣喜安
慰。因为这不但表示庆王已拿他当“自己人”,所以言无顾忌,而且庆王的贪婪之性,自暴
无遗,只略施手段,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唯命是听。
可是在表面上,他却是微皱着眉,替庆王抑郁委屈的神情,“怪不得从前恭王不能不提
门包充府中之用!”他说:“不过,恭王的法子,实在不能算高明,局外人不说恭王无奈,
只说他剥削下人。如今王爷的处境与恭王当年很相象,等世凯来替王爷好好筹划出一条路子
来。”
“那可是承情不尽了。”
话虽如此,袁世凯却不接下文,这是有意让庆王在心里把这件事多绕几遍,好让他一次
又一次地体认到,这件事对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庆王每想一遍,心便热一次,恨不得开口动问,他打算怎么样替自己筹划?袁世
凯看看是时候了,始将筹思早熟的办法说了出来。
“北洋的经费,比起李文忠公手里,自然天差地远,但也不能说就没有腾挪的余地。如
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诚不免外强中干,不过江南有句俗语‘穷虽穷,家里还有
三担铜’,不说别样,只说北洋公所,在京里,在天津,空着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
意整顿,不能奏销的额外用度,就有着落了!”袁世凯略停一下,用平静但很清晰的声音
说:“以后,王爷府里的用度,从上房到厨房都归北洋开支好了。”
“什么?”庆王问一句:“慰庭你再说一遍。”
“以后,王爷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开销还是下人的工食,都归北洋开支,按月
送到府上。”
有这样的事?那不就象自己在当北洋大臣吗?事情太意外,庆王一时竟不知何以为答了。
“王爷如果赏脸,事情就这样定局。”
“是、是!多谢,多谢!不、不!”庆王有些语无伦次地,“这也不是说得一声多谢就
可以了事的!总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当然,如果他想享受这一份“包圆儿”的供给,就非支持他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不可,
这是再也浅近不过的道理,庆王自然明白。袁世凯为了表示他说话算话,即时便有行动,一
面起身道谢,一面取出一个早备好了的红封袋,封面上公然无忌地写着“足纹一万两”,双
手捧了过去,口中说道:“请王爷留着赏人!”
凡是对亲贵献金,都说“备赏”,已成惯例,不过脱手万金的大手笔,实在罕见。庆王
将红封袋接在手中,踌躇了一会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亦不必多说什么了!”

※ ※ ※

第二天,慈禧太后两次召见庆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话不便问,第二次“独
对”,殿外只有李莲英在伺候,不妨细谈宫中的情形。其实,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经不
少了。宫中虽有文宗的两位老妃,而论位号之尊,有穆宗的敦宜荣庆皇贵妃,亦就是同治立
后时,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刑部侍郎凤秀之女,但“当家”的却是瑜贵妃。
瑜贵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选后妃,次封两嫔,瑜贵妃即是其中之
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鲁特氏,所宠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
贵妃,而所重的却是今已晋位贵妃的瑜嫔。因为她知书识礼,极懂规矩,而且赋性淡泊,与
人无争。谁知德性之外,才具过人。当两宫仓皇出奔,宫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泪
洗面,幸亏瑜贵妃镇静,挺身而出,指挥太监,分区守护宫门,又抚慰各处宫眷,力求安
静。以后联军进京,大内归日军管辖,一切交涉,都由瑜贵妃主持,内务府大臣承命而行,
处理得井井有条。宫中不致遭到兵灾,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
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对她更为看重,而且也存着畏惮之意,召见庆王,首先便问到她的
意向态度。
“当时的情形,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洋人进了城,宫里都不知道。头天晚上召见军
机,只剩下王文韶、赵舒翘两个,要车没有车,要人没有人,赤手空拳,怎么能带大家走?
可是,说起来总是我做当家人的,丢下大家不管。其实,我们娘儿俩吃的那种苦,别人不知
道,你是知道的,倒还不如她们在宫里还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我想,别人不
明白,瑜贵妃总应该体谅得到吧?”
“是!”庆王答说:“瑜贵妃召见过奴才两次,每次都是隔着门说话,奴才这次来接驾
之前,还特为请见瑜贵妃,请示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来?瑜贵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爷,
寝殿后院子,我特别派人看守,一点都没有动!’”
这话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却能深喻,而且颇为欣慰。原来在长春宫与乐寿堂的后院,慈
禧太后埋着几百万的现银,瑜贵妃说这话,即表示这批银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见,瑜贵妃是一片心向着太后,这更值得嘉许。慈禧太后心想,回宫以后,自然
没有人敢当面发怨言,可是私下窃议,亦最好能够抑止。这还得靠瑜贵妃去疏导。
“你回去告诉瑜贵妃,就说我说的,一起二十多年,到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贤大
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没了她。宫里多亏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旧照从前一样尽心,宫
里务必要安静。”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庆王心领神会,随即答说:“是,奴才一定照实传
懿旨,盼瑜贵妃照旧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别生是非。”
“正是这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种不经意闲聊的语气问道:“这一年多,有人
提到景仁宫那主儿不?”
庆王一时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东六宫的景仁宫,便即答道:“奴才
没有听说。”
“总有人提过吧?”
“奴才想不起来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强语气说:“一定有人提过。”
这样凄戾的宫闱之事,当然会有人谈论,只是不便上奏,因为所有的议论,都认为慈禧
太后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随扈,她难道就能劝得皇帝敢于反抗太后,
收回大权?
不过慈禧太后这样逼着问,如果咬定不曾听人谈过此事,不免显得不诚,甚至更起疑
心,以为有什么悖逆不道,万万不能上闻的谬论在。因此庆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于是,他故意偏着头想,想起读过的几首词,可以用来塞责。
“奴才实在不知道有谁提过这件事,只仿佛记得有人做过几首词,说是指着这件事。不
过,奴才也没有见过这些词。”
居然形诸文字,慈禧太后更为关切,“是那些人做的词?
她问,“说些什么?”
“做诗做词的,反正总是那些翰林。”庆王答说:“词里说些什么,奴才没有读过原
文,不敢胡说。”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把那些词找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说?”
“是!奴才马上去找。不过……。”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说完,便即打断:“越快越好。”
于是退出行宫,庆王立刻派人去访求,有个军机章京鲍心增抄了一首词、十二首诗来。
词是当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叶》,调寄《声声慢》,注明作于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
十天以前的事。庆王在亲贵中算是喝过墨水的,但词章一道,很少涉猎,所以得找一本词谱
来,按谱寻句,方能读断:
“鸣螀颓砌,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
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
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
鹃!”
读是读断了句,却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托?不甚了了。不过除却“飞霜金井,抛断
缠绵”这两句刺眼以外,别无悖逆忌讳之句,不妨进呈。接下来再看诗。
诗是十二首七律,题目叫做“庚子落叶词”,下注“重伯”二字。这个名字,庆王是知
道的,曾国藩之孙,曾纪鸿之子曾广钧,号叫重伯,是光绪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个题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
的字面,看得庆王直皱眉,提笔加点,作为记号,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
事非”;第三首的“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第四首的“朱雀乌衣巷战场,白
龙鱼服出边墙”;第五首的“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阳楼下胭
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鸾舆纵返填桥鹊,咫尺黄姑隔画屏”;第十一首的
“三泉纵涸悲宁塞,五胜空成恨未灰”。这些句子写得皇帝与珍妃生死缠绵,看在慈禧太后
眼中,自然不会舒服,说不定会替皇帝找来麻烦。
最大胆的是“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这一联。庆王清清楚楚地记得苏东坡
诗中的注,说“姑恶”是水鸟之名,习俗相传,有妇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为水鸟,鸣声
听来似“姑恶”二字,因而以此为名。慈禧太后与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
敬的罪名,如果懿旨着令曾广钧“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职所能了事的。
因此这十二首诗,庆王决计留下来,可是只进呈朱孝臧一首词,似乎有敷衍塞责的意
味,亦颇不妥。想来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鲍心增,说是好歹再觅一两首来。
鲍心增居然又抄来两词一诗。词牌叫做“金明池”咏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
一首具名“鹜翁”,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遍询左右,尽皆不知此翁何许人?少不得还要再去请教鲍心增。就这扰攘之际,袁世凯
又来拜访,请进来相见,庆王将这天慈禧太后两番召见的经过,约略相告,同时也诉说了他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颇为嘉许,言语与前一天不同了,认为她的心
事,能为人所谅,是值得安慰之事。于是庆王乘机建议,为了慰藉贞魂,特请懿旨,将珍妃
追赠为贵妃。
“我亦有这个意思。”慈禧太后一口应诺,“你就传旨给军机拟旨好了。”
军机自然遵办。不过认为懿旨以回宫之后,再行颁发为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至于回
京以后应该有体恤百姓的恩诏,以及与民更始的表示,则宜在启跸之前发布,于是两天之
中,发了七道上谕。
一道是从大处落墨,而以“钦奉懿旨”的名义陈述,说:“上年京师之变,蝥贼内讧,
激成大事,震惊九庙,国步阽危,皇帝奉予西狩,始念所不及此;创巨痛深,盖无时不引咎
自责。”等于慈禧太后的“罪己诏”。当然,着重的是惩前毖后,“惟望恐惧修省,庶几克
笃前烈,以敬迓天麻。若复侥幸图存,宴安逸豫,尚安有兴邦之一日?”而最切实的一段话
是:“值此国用空虚,筹款迫切,何一非万姓脂膏,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自应薄于
自奉,一切当以崇俭为先。除坛庙各处要工,已饬核实估修外,其余可省及应裁之处,皆应
力杜虚糜。”这也就等于明白宣示,象修颐和园这种大工,再也不会兴办了。
第二道亦是懿旨,在抚慰洋人,语气极其友好,说“现在回銮京师,各国驻京公使,亟
应早行觐见,以笃邦交,而重使事。俟择日后皇帝于乾清宫受各国公使觐见后,其各国公使
夫人,从前入谒内廷,极特款洽,予甚嘉之。现拟另期于宁寿宫接见公使夫人,用昭睦谊。
着外务部即行择定日期,一并恭录照会办理。”
第三道是定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当天由皇帝恭诣奉先殿、寿皇殿行礼,次日在太
庙、大高殿告祭。至于圆丘、社稷坛等处择日祭告。
第四道上谕,是奉懿旨宣布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谒陵。回銮的皇差还未办了,马上又需浩
繁的供应,似乎说不过去。因此这道上谕,很费了瞿鸿矶一番心血:“銮舆播越,倏忽一载
有余,当时祸乱猝乘,仓皇西幸,非常之变,至今实用痛心。每念宗社惊危,山陵震骇,岁
时祭谒,废缺不修,循省多愆,易胜疚悚!兹幸安抵京师,克循旧物,理宜虔伸祀事,肃展
微忱,除太庙、圜丘各坛殿,皇帝已定期告祭外;东陵西陵,理应亲行恭谒,以昭妥佑,而
达明禋,着于来岁之春,敬谨诹吉,予率皇帝祗谒东陵,所有由京启銮及御道行宫,一并均
着加意简省。王公各官,除每日值班及从行人员外,其余均毋庸随扈。我朝谒陵大典而外,
如行围、阅伍,以及巡幸各行省、临视河工海塘诸役,列圣皆乘时顺动,常著勤劳,与古昔
帝王巡狩省方,观民敷教之意,正相吻合,况现值时局艰难,尤宜不惮辛勤,躬览万方,用
知庶务;嗣后亟应恪遵家法,勤举时巡,惟须轻舆减从,不致劳民伤财,方称朝廷实事求是
之本旨。若如此次回銮,车马犹觉繁多,供亿亦复浩大,其应如何斟酌变通,破除常格,务
使轻而易举之处,着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遵即会同悉心核议,具御请旨遵行。”
紧接着第五道,是根据左都御史吕海寰的奏请,以各项捐输太重而颁发的恤民恩旨:
“去岁以来,畿辅蹂躏特甚,各省亦多水旱之灾,小民困苦流离,朝廷时深悯念,前已明降
谕旨,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兹据该左都御史所奏各节,着各该督抚各就地方情形,
悉心体察,将如何筹捐之法,明白晓示,严禁绅董吏役蒙混中饱,借端需索,务除壅蔽,以
通上下之情。总之于筹款之中,必以恤民为主,不准稍涉苛刻,扰累闾阎,以副朕视民如伤
之至意。”
第六道亦是由于吕海寰所奏,为了筹措赔款,新增的两项捐税,就屋、就地而征的房
捐、亩捐,过于繁苛,降旨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筹捐办法,明白晓示,并严
禁蒙混、中饱、勒索。
第七道上谕最耐人寻味:“原任户部尚书立山、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侍郎许景澄、内
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该故员子嗣几人,有无官职,着礼部迅即咨行内务府镶红旗满
洲浙江巡抚查明申复。”
自从联军入京,指斥朝贵的舆论,已不能再加压制,所以七月间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
被称“五忠”,徐用仪、许景澄、袁昶都是浙江人,合称为“浙江三忠”。昭雪五忠,早在
上年十二月间,即有明诏,但亦仅止于开复原官而已。
原官既已开复,则大臣身死,照例应有恤典,可是上谕很难措词,当初是“明正典
刑”,此时便不得谓之为“慷慨捐躯”。但如无恩恤,士论不平,迫不得已只好出以这种暗
示将加恩五大臣的子孙,以慰忠魂的方式。
就这样打点得面面俱到,慈禧太后方于十一月二十八进入回銮的最后一程。从保定到京
城,坐火车不过三个多钟头的途程,所以这启跸极其从容,上午八点钟上车,午刻便已到达
北京永定门外马家堡车站。
车站已临时搭了一个极大的席篷,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驾稍憩的所谓“黄幄”,不过张灯
结彩,踵事增华。里面尤其讲究,陈设由古玩铺承包,佳瓷名画,只摆一天的工夫,便须花
上好几万银子,当然商人到手,最多三成而已。
这一列车,共计挂了三十多个车厢,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妃嫔、随扈大臣的座车以
外,大部分车厢装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亦就是各省进贡的珍异方物。花车进站停住,迎驾
的百官,早已沿着两旁跪好,也有许多洋人,含笑在看热闹。早就到了马家堡在照料的内务
府大臣继禄便大喊一声:
“洋人脱帽!”
一面喊,一面做手势,洋人尽皆会意,纷纷照办。只见首先下车的是李莲英,仿佛没有
看到跪接的百官,径自掉身往后,去照料行李。接着是皇帝下车,亦不理百官,匆匆上轿,
为的是先要赶到宫门口去跪接慈驾。
然后,慈禧太后由崔玉贵搀扶着下车,此时车头已经解卸远驶,站中肃静无声,只听崔
玉贵扯开雌鸡嗓子不断在吆喝“老佛爷,慢慢,慢慢!”
踩着“花盆底”的慈禧太后,只有在下火车踏板的那两步,稍显艰难,一踩到地上,步
履便很自如了。摇曳生姿地走了几步,站定一望,用略带惊喜的声音说:“这里好多外国
人!”说着,稍微扬一扬手,有点对脱帽肃立的洋人答礼的意思。
这时居首跪接的庆王站起身来,趋跄而前,复又下跪,口中说道:“奴才奕劻恭请皇太
后圣安!”
“起来!”慈禧太后很谦和地说:“起来说话。”
“是!”庆王起身又说:“请皇太后上轿。”
“不用忙!”她回身向随扈的荣禄、王文韶等人说道:“咱们总算又到了地头了!离京
一年三个月了。”
“是一年四个月。”崔玉贵插了句嘴。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游目四顾,脸色怡然,于是袁世凯以地主的身分,上前说道:“请
皇太后入黄幄暂息一息,以便进茶。”
“好!”慈禧太后刚一移步,发见李莲英走了来,便站着等候。
“请老佛爷过目。”李莲英将一张随带箱笼的清单,用双手呈上。
“这不用看了!皇后、格格她们,你好好照料。”
交代完了,复又前行,一入黄幄,如到寝宫,王公大臣们,便都留在外面了。
坐下刚喝了半碗茶,奏事太监来奏:“直隶总督请谒。”
慈禧太后点点头,准袁世凯进见,原来他亦只是跟那执事太监一样,充当传宣的任务。
芦汉铁路的工程总司事傑多第,受铁路总公司督办盛宣怀的委托,主持两宫回銮,乘坐火车
到京的一切事宜,从向比国订购花车开始,一直到此刻抵达马家堡,功德圆满,可以交差
了。能有这么一番经历,在傑多第看,自是平生的殊荣,盼望能够面谒慈禧太后致敬。而袁
世凯为了笼络傑多第,特意亲自为他奏请召见。
及至一起进谒,袁世凯才发觉为洋人“带班”的滋味,很不好受。面对玉座,一个站,
一个跪,他在洋人身旁,凭空矮了半截。另一面还跪着一个当翻译的外务部司官,成了个
“山”字形,而傑多第躯干特伟,肃然正立,颇有一柱擎天之概,相形之下,矮胖而又跪着
的袁世凯,越显得臃肿猥琐了。
通过翻译,傑多第少不得有一番效劳不周的客气话,然后很恳切地表示,请慈禧太后指
出所发现的缺点,以便改进。
“我还是第一次坐火车。以前……。”
以前,慈禧太后也坐过火车。西苑紫光阁,曾铺过短短一段铁路,运进去几节小火车,
一时徐桐等辈,以禁中居然有此“怪物”,都有痛心疾首之概。慈禧太后好奇曾坐过一回,
但为怕出事,不准用机车拖带,只是找了些太监前挽后推,走了十来丈远便即停止。这件事
此刻来说,成了笑话,所以她顿住不言,换了嘉许之词。
“这一次你办得很妥当。我虽是第一次坐火车,已经知道火车的好处了,明年谒陵,仍
旧要坐火车。”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明年会办得更好。”傑多第说:“希望下一次能够使太后更觉得
满意。”
“这样才好!”慈禧太后很高兴地,略停一下问袁世凯:
“他是那一国人?”
“傑多第是比国人。”
“对了!芦汉铁路借的是比款。比国是小国,不过这个洋人倒很知道规矩,办事也很实
在。”慈禧太后问道:“袁世凯,你看该怎么酬谢他?”
“恩出自上,臣不敢擅拟。不过,洋人多想得赏宝星,将来回国,好在他的同胞面前炫
耀。”
“好!赏他一颗宝星,你传旨给外务部,看那一等的宝星,跟他的职位相当。至于铁路
上还有好些华洋司事,这一次办差很出力,一起赏五千两银子,我另外拨出来,不必动部款
了。”
“是!”袁世凯答说:“赏傑多第宝星一节,臣遵慈谕传懿旨。赏铁路华洋司事的款
项,万无请内帑之理。芦汉铁路在臣辖境之内,皇太后赏人的款项,自当由臣敬谨预备。”
“你这一说,我成了慷他人之慨了。多不好意思!”
慈禧太后是笑着说的,而袁世凯却似乎很紧张,碰着头说:“直隶的一切,皆在慈恩庇
护覆载之下。慈谕‘他人’二字,臣万万不敢受。”
“我是随便说的,你别认真。”慈禧太后含笑望了傑多第一眼,“他如果没有别的话,
你就带他下去吧!”
“是!”
于是袁世凯与外务部司官,双双跪安,傑多第则深深鞠躬辞出。接着,李莲英来请驾。
由于进京的日子与时辰,是经过钦天监慎重选定,这一天的未正,也就是午后两点钟进大清
门,上上大吉。所以慈禧太后不敢耽搁,一请即行。

※ ※ ※

銮舆到达正阳门,刚是午后一点,预定两点钟吉时进大清门。路程费不到一个钟头,有
个消磨时间的法子,借关帝庙拈香之便,在那里等够了时间再上轿。
清朝的家法,对武圣关公,特表崇敬。早在建都沈阳时,便为关公建庙。世祖入关,复
在京师建庙地安门外,顺治九年勅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关公
在洛阳及山西解州原籍的后裔,仿崇祀“四配”之例,授五经博士,世袭承祀。
不过,地安门外的关帝庙,灵异不及正阳门外关帝庙。此庙在月城之右,建于明朝嘉靖
年间。相传明世宗在西苑修道,因为禁中关帝庙内的法身太小,因而命木工另雕一座大像。
完工之后,准备易像时,曾命人问卜,卜者说是旧像曾受数百年香火,灵异显著,弃之不
吉。明世宗甚以为然,因而在正阳门月城之右,另建一座新庙,而以禁中旧关帝像,移此承
受香火。及至李闯破京,大内遭劫,新像不知下落,反不如旧像依然无恙。
更以位居冲要,占尽地利,所以香火益盛。慈禧太后每遇山陵大事,出入前门,必在此
庙拈香,城门内外,警跸森严,唯独这一次是例外,竟然在正阳门城楼上,有人居高临下,
堂而皇之地俯视慈禧太后的一举一动。
可想而知的,除却洋人,谁也不敢,亦就因为是洋人,谁也奈何他们不得。庆王唯有惴
惴然捏着一把汗,但愿洋人肃静无声,而慈禧太后不曾发现,才可免除诘问谁应负此“大不
敬”罪名的责任。
入庙之时,由于洋人都聚集在月城上,所以慈禧太后不曾发觉,乃至行礼已毕,休息得
够了时候,一出殿,视线稍微上抬,洋人便已赫然在目。扈跸群臣,无不色变,预料着慈禧
太后会勃然震怒,即使当时不便发作,那铁青的脸色,亦就够可怕的了!
那知不然!慈禧太后看得一眼,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就象那些慈祥喜乐的老太太,看
见年轻人淘气那样。接着,把头低了下去,佯作未见地上了轿子。

※ ※ ※

首扈大臣一路看着表,指挥舆伕的步伐,扣准了时间,准两点钟,进了作为紫禁城正门
的端门。于是经午门过金水桥入太和门,循三大殿东侧,到后左门,外朝到此将尽,再往里
走,便是“内廷”,非有“内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这里换的软轿,向东入景运门,越过奉先殿,进锡庆门,便是宁寿宫的区
域。慈禧太后在轿中望见九龙壁屹立无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发热了。
皇帝以及近支亲贵,趁慈禧太后在后左门换轿的片刻,先赶到皇极门前跪接,等软轿过
去,只有皇帝跟随在后,一进宁寿门,触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来宫眷是在这里跪接,慈禧太后亦在这里下轿。领头的是同治年间与蒙古皇后阿鲁特
氏争中宫而落了下风的荣庆皇贵妃,一见慈禧太后,只喊得一声:“老佛爷!”尾音哽塞,
赶紧掩口,已是哭出声来。
“想不到,咱们娘儿们还能见面!”慈禧太后勉强说了这一句,噙着泪笑道:“到底又
团聚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此言一出,自然没有人再敢哭,但都红着眼圈,照平日的规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后,
直往乐寿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礼,乱糟糟地不成礼数。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仓皇逃难,惨痛的记忆太
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冲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怼,顾不得休息,便从当时出京的情形
谈起,一发而不可止。
这一谈,谈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传晚膳的时刻,方始告一段落。这时慈禧太后才发现
有个极重要的人物未在场。
“瑜贵妃呢?”
“瑜贵妃病了。”敦宜皇贵妃急忙答说:“她让奴才跟老佛爷请假,奴才该死,忘了回
奏了。”
“什么病?”慈禧太后很关切地问:“莫非病得不能起床?”
这让敦宜皇贵妃很难回答。瑜贵妃不是什么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说是不能恭迎太
后,请她代为奏明。此时如果说了实话,则慈禧太后必然生气,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大风波,
想到遭难的那一阵子,多亏瑜贵妃维持,亦不忍让她受谴责。再说,留在宫中的妃嫔,数自
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贵妃能接驾而不到,就该说她。照现在的样子,自己亦有责任。
这样想下来,便只有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病这么重!”慈禧太后便喊:“莲英,你看看瑜贵妃去!
要紧不要紧?拿方子来我看。”
李莲英答应着,随即到了瑜贵妃所住的景阳宫,宫女一见是李莲英,都围着他叫“李大
叔”,一个个惊喜交集地,都想听听两宫西狩的故事。
“这会儿没工夫跟你们聊闲天。”李莲英乱摇着手说:“快去跟你们主子回,说老佛爷
让我来瞧瞧,瑜贵妃怎么就病得不能起床了?”
“病得不能起床?”有个宫女答说:“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么?”李莲英诧异,“瑜贵妃没有病?”
进殿一看,瑜贵妃好端端坐在那里,李莲英可不知道怎么说了?反而是瑜贵妃自己先开
口:“莲英,是老佛爷让你来的吗?”
“是!”李莲英说:“敦宜皇贵妃跟老佛爷回奏,说主子病了,不能接驾。老佛爷挺惦
念的。”
“多谢老佛爷惦着。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点凉,有点咳嗽。不过,我不
能去接驾,就不能不说病了。”
“是!”李莲英问道:“奴才回去该怎么跟老佛爷回奏?”
“托你把我不能接驾的缘故,说给老佛爷听。”
“是!”
“喏,”瑜贵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莲英向里望去,正面长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三个黄缎包袱,一时竟想不起是什么东
西,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你打开看看!”
李莲英答应着走上前去,手一触摸到黄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玺?”他看着瑜贵妃问。
“不错,是玉玺。”
清朝皇帝的玉玺,藏之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共有二十五方。相传最重要的一方,是
高宗御制“宝谱”中列为第二的那方碧玉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盘龙纽,文曰“皇
帝奉天之宝”,被视作传国玺。此刻就供在长桌的正中。另外两方,一方是白玉盘龙纽的
“皇太后宝”,一方是金铸的“皇后之宝”。
“我守着这三方玉玺,不敢离开,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爷。
莲英,请你在老佛爷面前,替我请罪。”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在心里说,这位主子好角色!其实,就守着这三方玉玺,又那
里有不能离开之理。她故意这么做作,无非要表示她负了极重的责任而已。
想想也是,两宫西狩,大内无主,掌护着传国玺,便等于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保
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玺无用,跟各国订的约,非要用了宝才作数。这样说来,瑜贵妃的
功劳实在不小。
于是李莲英庄容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细细跟老佛爷回奏。真是祖宗积德,当
时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爷一定不会埋没主子的大功劳。”
“也谈不到功劳。”瑜贵妃矜持地说:“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这三方玉玺,亲手交到老
佛爷手里,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莲英请个安说:“奴才马上就去跟老佛爷回。”
说着,退后两步,转身而去。
“慢点!莲英,我还问你句话。”
“是!”李莲英站定了脚。
“珍妃的尸首还在井里。总有个处置罢?”
这话,李莲英就不敢随便回答了,“听说有恩典。”他说:“至于尸首怎么处置,倒没
有听说。想来总要捞起来下葬。不过……。”
“你还有话?”
“这么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尸首坏了没有。”
“没有坏!坏了会有气味。”瑜贵妃说:“我打那儿经过好几回,什么气味也没有闻
见。”
“那可是造化!”李莲英说:“若是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奴才代奏,请吩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望早早捞上来,入土为安。”
“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李莲英答应着走了。
回到宁寿宫,只见慈禧太后在回廊上“绕弯子”。这是她每次传膳以后例行的功课,陪
侍在侧,只宜于说闲话,不便谈正经,所以李莲英静静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里,方始
去复命。
“瑜贵妃说,让奴才在老佛爷跟前,代为请罪。她没有病,可是守着一样重要的东西,
不能来接老佛爷的驾。”
“什么重要东西?”
“是老佛爷的玉宝。”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开封的时候还想到过,一回宫,先
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玺,可是一颗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贵妃那里?”
“瑜贵妃那里只有三颗,是最要紧的。”李莲英说:“除了老佛爷的玉宝,万岁爷的
‘奉天之宝’跟皇后的金宝,也在那里。说实在的,也真亏瑜贵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语,想了一下才问:“你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可有点儿自以为立了功劳的样子?
瑜贵妃的荣辱就看李莲英的一句话了。经过这次的风波,李莲英参透了许多人情世故,
尤其是载漪父子的下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一个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时,平时擅作
威福,无缘无故得罪许多人,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发觉,那简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废了的
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缘,出宫的时候,又何至于那样难堪?
因此,李莲英毫不迟疑地答说:“奴才看不出来。想来瑜贵妃也不是那种人!”
慈禧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问:
“如今该怎么呢?总算难为她,该给她一点儿面子。”
“老佛爷如果要赏瑜贵妃一个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见,当面夸奖夸奖。”
“也好!”慈禧太后说:“我也还有些话要问她。”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派人去传宣瑜贵妃,然后又回寝殿,还有话面奏。
“回老佛爷,瑜贵妃还有点事,让奴才回奏,就是,”李莲英很吃力地说:“就是珍主
子的事。”
这一说,慈禧太后很注意问:“她怎么说?”
“说是尸首该捞上来下葬。”
“那当然。不能老搁在井里。不过……,”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这件事我也常常想
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瑜贵妃有主意没有?”
“瑜贵妃没有说,奴才在想,这件事全得老佛爷作主,别说瑜贵妃,谁也不敢乱出主
意。”
“那么,你倒出个主意!”慈禧太后说,“反正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尸
身坏了没有?”
“还好,没有坏。”
“你去看过了?”
李莲英还没有到珍妃毕命之处去过,不过听了瑜贵妃所谈,已知是怎么回事,就不妨说
几句假话:“是!奴才去过,虽没有揭开井盖看,可是问过,井里从没有气味,可知没有
坏。那口井很深、很凉,尸身就象冰镇着,坏不了。”
“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问着,“你快想,该怎么办?”
“是!”李莲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话不能说,只能说个简单的办法:“只有交代内务
府,看那儿有空地,先埋着再说。”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觉得这样办,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则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嫔
之礼下葬,又觉得有许多窒碍。而且她也还不甚明了妃嫔葬礼的细节,一时更无法作何决定。
就在这时候,宫女来报,瑜贵妃晋见,等打起帘子,只见前头走的不是瑜贵妃,而是一
名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覆黄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颗玉玺了。
进了殿,捧玺太监往旁边一站;瑜贵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说道:“奴才恭请老佛爷万福
金安!”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就象见了亲生女儿似的,“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瑜贵妃从从容容磕了头又说:“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宝缴回。”
带来的那名太监,是瑜贵妃宫中的首领,人很能干,这套自定的缴玺仪注,就是他斟酌
出来的,此时便不慌不忙地将托盘捧了过去,弯下身子,等瑜贵妃接了过去,他才后退两
步,跪在侧面远处。
接托盘在手的瑜贵妃,连玺带盘,往上一举,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当了四十
年的太后,什么隆重的仪注都经过,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套。不过,也难不住她,略想一
想,站起身来,一面向李莲英使个眼色,一面将托盘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于是,李莲英躬着身子,将托盘捧了过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顺手拉了瑜贵妃
一把,笑容满面地说:“真难为你!”
瑜贵妃却是眼圈红红地,强笑着说:“到底又在老佛爷跟前了,奴才一颗心可以放下来
了!老佛爷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离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那一路上艰难,跟
你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于是慈禧太后又开了“话匣子”,从京师谈到怀来,从怀来谈到太原,又谈西安行宫的
狭隘局促,话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宫中人之意。
李莲英先不敢拦她的兴致,直到看她有点累了,方找个空隙,提醒她说:“老佛爷也该
问问瑜贵妃,在宫里的情形。”
“对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亏得还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过怕亦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内务府的人来商量。奴才擅专之
罪……。”
 
“说了。奴才不敢办。”
“怎么?”
“她说,魂魄无依,都只为没有替她设灵位的缘故。她想要在井旁边的那间小屋子里,
替她设个灵位。这怎么行?奴才跟她说,荣寿宫是老佛爷颐养的地方,怎么能替她设这个?”
“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她的灵位应该设在哪儿呢?总也不能设在景仁宫
吧?”
“奴才问过内务府的人,说妃嫔都是下葬的时候,在园寝的飨堂设灵位。”
这就难了!还得替珍妃造园寝才能设神主,而妃嫔园寝附于皇帝陵寝,当今皇帝一直未
曾经营山陵,又何能单独为珍妃造园寝?
这个难处,瑜贵妃当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办法,只是不便直接说出口。她所能采
取的手段,唯有旁敲侧击,或者说是危言耸听,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奴才心里在想,珍妃托梦的时候,只说对不起老佛爷,愧悔之心,确是有的。如今老
佛爷回宫了,她当然不敢惊驾,只是飘泊无依,游来逛去,难免跟太监、宫女碰上了,大惊
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这一说,慈禧太后更觉毛骨悚然,想一想问道:“照这么说,今天就得给她安神主?”
“若是能让她即刻有个归宿,不受那飘泊之苦,想来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
典。”
慈禧太后为难了,好一会才说:“我也愿意她三魂六魄有个归宿,只是照她所说的,在
那间小屋子里设神主,行吗?”
听语气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讳,而是怕为宫规所不许。
李莲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辈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
还不是在偏屋里供灵设位。只要不是在正厅,一点关系都没有。”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如果有上人在,小辈去世,莫非就不准在家设灵?天下没有
这个道理。于是断然作了决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间小屋子供灵好了。”
“是!”瑜贵妃答应着,怕惹误会,她不敢代珍妃谢恩。
“今晚上总不成了!”李莲英说:“奴才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给瑜贵
妃托梦,不如就请瑜贵妃到井边祝告,把老佛爷的恩典告诉她,让她好安心,好歹委屈这一
晚,别出来乱逛。”
“好,今天就这么办。明天就有旨意,到时候传继禄来,我当面交代他。”

※ ※ ※

第二天召见军机,只有两道上谕:一道是扈跸有功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加恩赏了“宫
衔”与“朝马”,另外一道就是有关珍妃的:“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师之变,仓猝
之中,珍妃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该
衙门知道。”
应该“知道”的衙门有三个,一个当然是内务府。一个是礼部,因为封妃照例有金册金
印,如果生前晋封,便须重新铸册铸印,遣使行礼,死后追赠则用绢册,以便焚化在灵前。
再有一个便是工部,须为珍贵妃预备下葬。
不过,这一回事无先例,不按常规,工部不必插手,礼部亦只须办理追赠贵妃的仪典,
不用拟议贵妃的丧仪,因为上谕中并未宣示为珍贵妃治丧。
丧事当然要办的,归两个人负责,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内务府大臣继禄。事先曾经由
慈禧太后当面指示,以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作为治丧之所,并准设灵致祭,为珍贵妃立神
主。
“这件事可怎么办?”继禄愁眉苦脸地跟李莲英说:“无例可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下
手?李总管,宁寿宫有老佛爷在,错不得一点儿,可全仰仗着你了!”
“事情可还是要内务府办……。”
“是,是!”继禄抢着打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东西有东西,只待你老吩咐下
来,无不照办。”
“如今先要一块坟地。”
“有!你说在那儿。西直门外行不行?”
“可以。”李莲英沉吟着自语:“要不要通知珍贵妃娘家人去看一看?”
“喏,这就是为难的地方!”继禄恰好诉苦:“照规矩,大殓之前,得通知珍贵妃娘家
的女眷,进宫瞻仰遗容。如今是不是照规矩办呢?”
“进宫得先奏准,犯不上去碰这个钉子。不过坟地可以让他们去看,你多拨几处地方,
让他们挑一块,挑定了,我来回奏。这件事马上得办,不然来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坟地,我记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殓?”
“这得问钦天监。不过,越快越好,倘或没有什么大冲克,最好今天就办。”
“是了。”继禄又问:“第三件,大殓的时候,该有那些人在场?”
“瑾妃总少不了的,瑜贵妃也得请了来。”李莲英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你别管了,我
来请旨。”
“那再好不过。可有一件,今儿一早,我到养心殿,皇上叫住我问,珍妃的事,皇太后
可有交代。我回说还没有,不过皇太后已经传旨召见,大概就为这件事。皇上这么关心,到
时候也许会来。李总管,你心里可得有个数儿。”
“我想过了,不要紧!到时候我请老佛爷到西苑去逛一天,皇上自然随驾,不就避开
了。”
“到西苑不如到颐和园,能在颐和园住一两天,咱们在这里办事就方便了。仪鸾殿烧掉
了,到西苑当天还得回宫,又接驾、又办珍妃的大事,都挤在一块儿,怕施展不开。”
“这也可以。不过,我得跟着老佛爷走,这儿照料不到,可全归你了。”
“只要商量妥当了,办事用不着你老下手。到那天,咱们各管一头,颐和园归你,宁寿
宫归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如今两件大事,一件挑大殓的日子,一件看坟地,请赶紧去办,
最好今天就给我个信。”
等继禄一走,李莲英静下来从头细想,发觉有个不可原谅的疏忽,颐和园先后经俄、英
两国军驻扎,大受摧残,虽然勉强可以驻驾,但触目伤心,最好在慈禧太后面前提都不提,
更不用说去巡视。继禄的意思,大概以为这一来便可提到兴工修复的话,内务府又能大尝甜
头,果然存此想法,未免荒唐!
不过,珍贵妃尸首出井之日,慈禧太后以避开为宜,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好在现成有
“西六宫”的长春宫在,不妨早早奏请移驾。

※ ※ ※

为珍贵妃盛殓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两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长春宫,要住到年
下再回来,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贺。
珍贵妃的丧事,既不能照天家的仪制,亦不可依民间的习俗,为了迁就种种禁例,唯有
从权处置。为了招魂,未曾殡殓,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贞顺门内的三楹穿
堂,面西设置供桌。小小的神龛之中,供着一方木主,题的是“珍贵妃之神位”,位字上的
一点,照例应由孝子刺血点染,再以墨填,此时自亦无法讲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宫中各处皆显得有些异样,太监、宫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
戒,看一看周围,若是没有什么要避忌的人,便会悄悄相语,提出许多好奇而无法解答的疑
团。
“不知道珍贵妃出井,是怎么个模样?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闭。”
“谁知道呢?泡在井里一年多了,你想想会成个什么样子?”
这是怎么样也不能设想的一回事,唯有当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拦着不准进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只有到时候看。能进去最好,不能进去也没法子。”
又是个没有结论的话题,徒然惹得人心痒痒地更想谈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这也不见得。你想,能在宁寿宫给珍贵妃设供桌,这话说给谁也不信。可是结果呢?”
“话是不错。不过,这件事也许瞒着皇上,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见珍贵妃一面,老佛爷真的拦住不许?”
“老佛爷或许不会拦,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说。”
这个说法,看起来一针见血,谁知适得其反,慈禧太后对于料理珍贵妃身后这件事,不
但不打算瞒着皇帝,而且是采取很开明的态度。
“你知道我为什么挪到长春宫?”慈禧太后用此一问,作为开头。
“儿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说。
“我是打算在贞顺门那间穿堂里面,替珍贵妃供灵。”慈禧太后又说:“尸首搁在井
里,总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
了,十二月初三丑时大殓。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该跟她见最后一面。”
听得这话,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为慈禧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是体谅还是试探,
一时亦觉不辨。从西狩共过这一场大患难以后,虽然国家大政,她还是紧紧把持,毫不松
手,但处家人母子之间,已非从前那种一见面便板起了脸的样子,常是煦煦然地颇有慈母的
词色。可是有关珍妃的一切,应该是个例外。
“怎么?”慈禧太后用鼓励的语气催问:“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到时候我让莲英陪了你
去。”
这不象是虚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识抬举,因而答说:“皇额娘一定要让儿子
去,儿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应该去!她也死得挺可怜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喔,我还告诉你,
内务府跟她娘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门外挑了一块地,替她下葬。入土为安,你说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说:“儿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灵,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愿她有个归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说:“等晚膳过了,你早早歇着去吧,到
时候我让莲英到养心殿去。”
于是传膳以后,宫门下钥;皇帝回到养心殿,已是掌灯时分。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
够旺,皇帝吩咐:“多续上一点儿!”
结果还是不够多,偌大的云白铜火盆,只中间一小圈红。
皇帝忍不住生气,找了首领太监孙万才来骂。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叫你多续上点儿炭,为什么还是这么一星星鬼火?”
“回万岁爷的话,炭不多了,后半夜更冷,不能不省着用。”
“炭不多了?分例减了?”
“分例倒没有减,就是不给。”
“谁不给?”皇帝问说。
就在这皇帝忍无可忍,震怒将作之时,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一面请安,一面说
道:“奴才给万岁爷请晚安!”
见是李莲英,皇帝胸头一宽,怒气宣泄了一半,他对李莲英视为教满洲话,教骑射的旗
人,称之为“谙达”,他说:“你看看这火盆!屋子里那里还有热气儿?问起来,说是领的
炭不足数,得省着用。到底是谁在捣鬼?”
李莲英一看是孙万才,心里雪亮,此人是崔玉贵一伙,以为皇帝还是从戊戌政变到兴和
团闹事那段期间的倒霉皇帝,这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过崔玉贵在太后面前说话,十句之中还
是能听个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们那一伙,因而陪笑答道:“万岁爷请歇怒!内务府
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们没有弄清楚,要裁减什么,也决不能裁到宁寿宫、养心殿这两
处。”说到这里,扭脸向孙万才轻喝:“还不快到茶膳房取红炭来续上。”
孙万才见机,赶紧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带着小太监另外抬来一个极旺的火盆。李莲英
亲自动手,帮着替换妥当,然后倒了一碗热茶,用托盘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动,又快又
稳,而且悄无声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执役的态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无不同。
等皇帝喝过两口热茶,脸上显得比较有血色了,李莲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说道:“老佛爷
派奴才来请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珍贵妃的最后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觉得心乱如麻,而又象胸头有块大石头压着,气闷得无法忍
受,直一直腰,仰着脖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出一句问话:“捞起来了没有?”
“捞起来了。”
平淡无奇的四个字,落入皇帝耳中,心头便是一震,有句话急于想问,而又不敢问,怔
怔地好一会,方鼓足勇气开口:“人怎么样?还象个样子不?”
见此光景,李莲英不敢说实话,慢吞吞地答道:“没有变,衣服也是好好儿的,只掉了
一根扎脚的带子。”
“这太好了。”皇帝又皱眉问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么会没有变?”
“那是因为井底下太冷的缘故。”
“对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时候,仁宗
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后仁宗会查问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链子在四角拴住,临空
悬在开封大相国寺的一口井里,也就是取其寒气,能够保住尸身不坏。”
尸棺临空悬于井内,与尸首泡在井水之中,是两回事,李莲英心想,皇帝如果以为珍贵
妃的容貌,虽死如生,则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难抑。不如想法子拦住,不让他临视为宜。
想是这么想,却不敢造次进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经此一番巨变,洋人更偏向于
皇帝,而太后则不免有孤立之势。回銮之前,总算外有李鸿章与庆王,内有荣禄与瞿鸿矶,
多方调护,不让洋人说一句对太后不满的话,也没有提出归政的要求,体面得保,大权不
失,真正是来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础并未稳固。回銮以前,可以将皇帝与洋人隔绝,而母子之间依然貌
合神离,办易于遮掩。到京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里到底打
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积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尽被剪除,诚然不能有何作为,
可是,皇帝积愤难平,只要发几句牢骚,经新闻纸传布,便如授人以柄,为反对太后的人,
出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别叮嘱李莲英,回銮途中,一切供御,要格外检点,决不可以显得
太后与皇帝有所轩轾。她的做法是,尽量使人觉得宫廷之间,母慈子孝,融洽无间。这样,
不但易于脱卸纵容拳匪的过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说不出请太后归政的话,因为母子同
心一德,归政不归政无关紧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与皇帝之间,画一条截然不同的界
限,说“训政”与“亲政”有如何如何的差异,亦可课以“离间”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
去箝制。
这一切做法的成败关键,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为安抚。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
母亲的身分,任何严厉的要求,为人子者承欢顺志,都当逆来顺受,只有两件事,自己做得
不象个母亲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摆着打算废立,筹于做母亲的要将儿子撵出大门。既然如此,做儿
子的亦就可以不认自己这个出于继承关系的母亲。俗语说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样做
法,未免过于绝情。不过,这个错误已经弥补过来了,在开封驱逐溥儁出宫,皇帝内心的感
激,是可以从词色中清清楚楚地觉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将珍妃处死,如今追赠为贵妃,为她设灵,重新殡殓,都是补过的表示,皇
帝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但最要紧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愿。珍妃既然为他所宠爱,而又死
得这么惨,那么当此唯一可以让他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竟加以阻抑,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
去的事。
慈禧太后本来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尸体出井,听说形容可怖,便要考虑让皇帝看到,会
有什么感想?
很显然的,惊痛悲愤之余,一定会问,这是谁的罪过?旧恨本已快将泯灭,无端加上刺
激,拿它勾了起来,决非聪明的办法。因此,慈禧太后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不能让皇帝看到
珍贵妃的面目。不过,话已说出口,不能出尔反尔,只好交代李莲英来见皇帝,见机行事。
这是个很难办的差使。李莲英一直到此刻才能决定,以皇帝见了珍贵妃的遗容,定会伤
感作理由而谏阻,徒增反感,并无用处。唯有采取拖的办法,拖过入殓的时刻,皇帝亦就无
可如何了。
拖又有两种拖法,一是陪着皇帝闲谈,谈得忘了时候,再一种是设法让皇帝熟睡,睡得
误了时候。这两个法子,那个比较好,一时还无法断定,眼前亦只有拖着再说。
于是,他精神抖擞地,只在珍贵妃的丧事上找话题;而忘不了时时提到,慈禧太后是如
何关切。由此又有意无意地谈起,珍贵妃入宫之初,在长春宫、在西苑、在颐和园侍奉游宴
时,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宠爱?
这却不是假话,因为皇帝自己就曾见过,此刻听了李莲英的话,很容易地勾起了记忆。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也正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缪太太入宫不久,太后学画每每命珍贵妃
侍候画桌,自己亲眼见过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贵妃也能画得象个样子了,有时太后赐大臣的画,由她代笔,经缪太太润饰
以后,便发了出去。其后,珍贵妃由怡情书画一变而为喜欢照相。于是,大祸由此而起了。
他记得那是甲午战后,慈禧太后正开始痛恨洋人的时候,珍贵妃传了一个照相铺子的掌
柜,悄悄儿到景仁宫来照了几张相,事为慈禧太后所知,大为不悦,传了珍贵妃来,很责备
了一顿。如果就此改过,也还罢了,偏偏不改,而且变本加厉。说起来,珍贵妃也有点儿咎
由自取。
不过有件事,皇帝始终在怀疑,此刻想到,不妨一问:“谙达,会照相的那个太监,后
来传杖处死的,你总记得,叫什么名字?”
“是……,”李莲英想起来了,“叫戴安平。”
“说他在东华门外开了一家照相铺子,可有这话?”
“有。确实不假。”
“他开铺子的本钱,说是珍贵妃给的。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李莲英答说:“不过是不是真的珍贵妃给的本钱,那就难说了。”
“莫非以后就没有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奴才记不大清楚了。”李莲英说:“等明儿查明白了来回奏。”
“不必!”皇帝摇摇头,慢慢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视着。
自然是珍贵妃的照片,不过不是在景仁宫,而是在西苑所摄。皇帝记得,她那天穿的是
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套月白缎子琵琶襟的坎肩,镶着极宽的玄色丝织花边。慈禧太后都曾
说过,这样娇嫩的颜色,宫里只有珍妃一个人配穿,可见得宠爱犹在。而曾几何时,杖责、
降封、幽闭、入井,这变化不是太厉害了吗?
“谙达,”皇帝痛苦地问:“我实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老佛爷高兴呢?”
这能让李莲英说什么?母子之间的不和,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决不
是一朝一夕间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劝慰,一方面为慈禧太后解释。
“如今不慢慢儿好了吗?顺者为孝,万岁爷凡事迁就一点儿,老佛爷没有不体恤的。”
李莲英略停一下又说:“怪来怪去怪那些小人,从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胆跟万岁爷提一声,
有些话不妨跟老佛爷当面回奏,找人去说,或许就会变了样儿。
好好的一句话,变得不中听了。”
“这倒是真的。”皇帝点点头,“以后有话,我如果自己不便说,就说给你!”
“是!”李莲英有些诚惶诚恐似地,“万岁爷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样转奏。”
“喔,有件事,我要问你。如今有六国的公使,都是打咱们离京以后才到任的,照条约
得要见我,面递国书。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老佛爷的意思怎么样?”
这话骤听不解,李莲英细细琢磨了一会,才辨出意思。所谓“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说应
该持何态度?尽管慈禧太后自己对洋人,今非昔比,颇假以词色,但皇帝与洋人相见之时,
如果态度上较为亲切,就会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顾虑这一层,才会发此疑问。
了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么,怕说得不对。”他说:“依奴才的拙
见,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应该客气一点,不过到底也是外邦之臣,万岁爷
也得顾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说,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莲英顺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严,可也不太随和。”
“我懂了。不过,”皇帝忽然皱起了眉,“我实在有点怕见他们。”
李莲英不知道他为什么怕?但宫中的规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询,否则象这样的话是不必
也不该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们问起咱们逃难的情形,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会的!”李莲英答说:“如果是那样不知趣的人,也不会派来当公使。”
“这话倒也是。”皇帝点头同意,“不过,就人家不说,咱们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
李莲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药!永远不知道慈禧太后心里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
天下,当初不是送给长毛,就是为肃顺所篡夺。安邦定国都亏得有她!四十年临朝听政,外
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骄慢也好,谁不是俯首听命,感恩怀
德?至于国事之坏,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骛远,新进之辈,不知天高地
厚,任意妄为,新旧相激,以至于鼓捣成这么一场空前的大祸,而收拾残局,还是要靠效忠
自己的一班老臣。尽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实是借题发挥,不曾安着好心。
总而言之,论到治国,慈禧太后决不肯承认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说这种“灭自己威
风,长他人志气”的话,虽非有意讥讪,但传入慈禧太后耳中,当然不是滋味,再经人一挑
拨,便越发恨在心里了。
他很想劝一劝皇帝,却苦于难以措词,正在思索之际,只听得“当啷”一声大响,余音
未歇,已可辨出是一只铜盘掉在砖地上的声音。
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过惊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却严重了!只见他吓得脸色
苍白,冷汗淋漓,手扶着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样。
这种情形,李莲英见过不止一次,听慈禧太后说过更不止一次。皇帝从小身体弱,抱进
宫来时,肚脐眼上一直在淌黄水,慈禧太后亲自抚育也颇费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雳
一下,必是往太后怀中躲,在书房里,就得翁师傅将他搂着。
及至长大成人,胆子更小,雷声以外,就怕金声,所以听戏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
戏,因为怕大锣。此外,打枪的声音也怕,拳匪与虎神营围攻西什库教堂时,枪声传到瀛
台,害他通宵不能入梦,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皇帝,实在不能让任何有魄力、有决断的人看得起,但也实在不能
 
九一

--------------------------------------------------------------------------------

两宫回銮还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已颇经历过一
番沧桑了。
京中比较稳定,各省调动得很厉害,总督迁转了一半;巡抚则除江苏的恩寿、陕西的升
允、湖北的端方之外,更调了十二省。端方虽未调动,却等于升了官,暂署湖广总督。因为
两江总督刘坤一,在这年——光绪二十八年九月间在任病殁,这是头等要缺,朝廷一时找不
到合适的人选,仍援甲午年刘坤一北上督师的前例,以鄂督张之洞署理江都,所以“督抚同
城”的端方,在武昌得以唯我独尊。
前度刘郎的张之洞,却不似端方那么高兴。前番署理,是因为刘坤一勤劳王事,未便开
去他的底缺,犹有可说,这一次江都出缺,依资历而论,由他调补,乃是天公地道之事,何
以仍是署理?
尤其是一想到袁世凯,更不舒服。张之洞光绪十年就已当到两广总督,那时袁世凯还只
是一个五品同知,在朝鲜吴长庆军中“会办营务处”。连个“学”都没有“进”过的乳臭小
儿,居然成了疆臣领袖!最可气的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是实授,而两江总督南洋大
臣张之洞反是暂局!这不是笑话?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上却从未说过一句,因为以他的齿
德俱尊,与后生小子争功名,说出去会叫人看不起。
当然,袁世凯非常了解,当今的重臣,只有两个人,朝中一个荣禄,外面一个张之洞。
至于王文韶、鹿传霖之流,不必放在心上。如今荣禄老病侵寻,日衰一日,看来不过年把工
夫好拖,荣禄一旦下世,军机大臣中决不能让瞿鸿玑爬上来。而论资望,他也不够“掌枢”
的火候,那时张之洞也许会内召大拜,应该早日结此奥援。
因此,从保定回项城之前,他就作了决定,回程要迂道南京小作勾留。

※ ※ ※

袁世凯是奉旨准假两日,回籍葬母。九月里南下,在项城匝月勾留,十月二十一日起
程,取道信阳坐火车到汉口,端方接到武昌看铁厂、看枪炮厂,礼数周至。不过袁世凯却不
大看得起端方,只跟督署的文案,光绪八年壬午福建的解元郑孝胥亲近,极口称赞张之洞在
湖北的规划,深远宏大,说是“今日之下,只有我跟南皮两个人,还能够担当大事”。
可想而知的,以郑孝胥跟张之洞的关系,必然会将这话,飞函江宁。这使得张之洞心里
好过得多了,所以袁世凯的专轮驶抵南京下关,张之洞照规矩行事,盛陈仪卫,亲自迎接,
到得总督衙门,随即开宴,其时是午后一点半钟。
这个时间赶得很不巧!原来张之洞的日常生活,与众不同,在湖北官场,人人皆知,有
副送他的对联:“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下联不免刻薄,上联却多
少是纪实,而张之洞自以为是一天当两天用。
他这一天当两天,即以午未之交为分界。大致每天黄昏是他的早晨,起床就看公事,见
宾客,到午夜进餐,他的饮食习惯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备黄白,同时并进,肴馔、粥饭、
水果、点心,亦复如此,摆满一桌,随意进用,没有一定的次序。
食毕归寝,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过冬天加个火炉,这样睡到凌晨五六
点钟又醒了,办事见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饭,饭罢复睡。
这开宴之时,正是该他去寻好梦的辰光,加以这天去了一趟下关,精神格外不济,入席
之后,想撑持不住,双眼涩重,只想合拢,勉强睁得一睁,也只是半开而已。
在一堂肃然之中,只见袁世凯谦恭地说不到三五句话,就会悄悄中断,因为张之洞眼闭
嘴张,正将入梦,等他头向旁一侧,惊醒过来,袁世凯方才开口。
此情此景,使得满座的陪客,皆为之局促不安,最无奈的是,盛宴例用下系桌围,面对
戏台的方桌,袁世凯上坐,张之洞打横相陪,一桌中别无他客,可以跟贵宾接谈,稍解尴
尬,以致于众目睽睽,只看着高坐堂皇的袁世凯发愣,替他想想,真是人间的奇窘。
张之洞终于倒在椅背上,起了鼾声。袁世凯看一看周围,站起身来,于是奉陪作陪的藩
臬二司,从左右赶到他身边,未及开口,袁世凯已向他们摇手示意,不要惊扰了张之洞。
只是总督进出辕门,照例鸣炮,俗名“放铳”,炮声却将张之洞惊醒了,一看客座已
空,知道袁世凯不辞而别。这是件不但失礼,而且失态的事,张之洞想要弥补,就只有急急
传轿,赶到下关去送行。
由总督衙门到江边,很有一段路,八抬大轿,分两班轿夫换肩疾走,仍旧能让张之洞在
轿子里好好睡了一觉,所以赶到下关,精神十足,正是他一天当两天用的另一天开始之时,
但袁世凯的专轮,已将起碇,他只在柁楼上拱拱手,向张之洞遥为致谢而已。

※ ※ ※

在上海逗留了三天,袁世凯乘海圻号兵舰,直航天津,到达的那天,正是四十天假满的
十一月初六。就在这一天,京中传来消息,云贵总督魏光焘调任两江,张之洞回任。
江都会落在魏光焘头上,是无人不感意外之事。此人字午庄,籍隶湖南邵阳,出身是个
厨子,后来投身湘军,曾隶服曾国荃部下,后来跟左宗棠西征,积功升到道员。甲午那年,
官居湖南藩司,巡抚吴大澂请缨出关,魏光焘领兵驻牛庄。日军未到,望风先遁,一日一夜
走了三百里,几次坠马,跌伤了脚,也算“挂彩”。和议成后,吴大澂带着他的“度辽将
军”玉印回任,魏光焘的官运更好,竟升了陕西巡抚。
庚子年之乱,下诏勤王,举兵响应的都交了运,鹿传霖入军机;岑春煊升巡抚;魏光焘
升总督。在昆明政事都由云南巡抚李经羲作主,魏光焘拱手相听,一无作为。不过他精力过
人,一大早起身,接见属员以后,总是到各处营伍去看操,“魏午帅”之勤,是很有名的。
这样一个庸才,能到两江去当总督,袁世凯可以断定,决不会是因他勤于看操。果然问
起京中人来,道出一段内幕。
湘军出身的大员中,有个衡山人叫王之春。他本来是彭玉麟的“文巡捕”,职司传达,
生得仪表堂堂,是颇为厚重有福泽的样子,彭玉麟便调他到营伍里来,积功升到道员。光绪
十年中法之战,起用宿将,彭玉麟专广东的军务,用王之春当营伍处,底缺是广东督粮道。
以后升湖北藩司,又调四川,看看要爬到巡抚,是很吃力的了。
王之春花样很多,知道著书立说,也是猎官的一条捷径,曾请一个广西人潘乃光,将从
恭亲王创建总理衙门以来,与各国交往的情形,按年条举,编次成书,命名为《通商始末
记》,因而博得了一个“熟谙洋务”的名声,居然在光绪二十一年,奉派为吊唁俄皇亚历山
大的特使。俄国以“头等钦差”的礼节相待,并有“腑肺语”,因而颇得帝师翁同稣的重视。
及至俄国新君加冕,打算仍派王之春为庆贺专使时,俄国却又嫌他职位不称,因而改派
了李鸿章。而王之春则在戊戌政变后,走了荣禄的路子,终于得遂封疆之愿,当了巡抚,先
放安徽,后在广西。始终恃荣禄为靠山,每月都有书信致候,自然还有伴函的重礼。
魏光焘即是由于王之春的关系,搭上了荣禄的这条线,另外又备了两万银子的门包。这
样,他的希望调任两江的意愿,才能传达给荣禄。
于是谈到江都的人选,荣禄提出两点意见:两江自曾国藩以来,以用湘军宿将为宜,而
且张之洞太会花钱,岂可以两江膏腴之地供他挥霍?后面这个说法,最能打动慈禧太后的
心,因而魏光焘的新命,很快的就下达了。
袁世凯心想,如果说南洋是湘军的地盘,则北洋就是淮军的禁脔。魏光焘碌碌庸才,比
张之洞好对付得多,自己的处境较之李鸿章当年先有沈葆祯,后有刘坤一的分庭抗礼,犹胜
一筹。只要能压住盛宣怀,不让他爬上来,便可如李鸿章在北洋之日,将许多可生大利的事
业抓在手里,有一番大大的展布。
这当然要靠荣禄,他的日子不多了,袁世凯默默在筹思,自己还不够资格取而代之,但
可扶助够资格的人接他的位子,从中操纵,那就等于取荣禄而代之了。
当然,眼前必须格外巴结荣禄。转到这个念头,想起荣禄嫁女的贺礼,纵不能如魏光焘
那样,一送二十万两银子,至少也要让荣禄高兴才是。
“让荣中堂高兴,不如让荣小姐高兴。”袁世凯的表兄,为他掌管私财的张镇芳献议:
“所以贺礼之中,应多备珍贵新巧的首饰。”
袁世凯非常赞赏这个看法。因为荣禄只有一子一女,一子在回銮途中病殁,只剩下一个
女儿亲骨血,钟爱异常。只要这位小姐说一声“袁某人送的东西真好”,荣禄也就很高兴了。
“礼要两份。”袁世凯又问:“送乾宅的呢?”
“那是有照例的规矩的,只能递如意。”
原来乾宅是王府。汉大臣与亲贵通庆吊,照旗人的规矩,喜庆只能递如意以申敬意,但
袁世凯觉得太菲薄了,决定以北洋公所的名义,送两万银子的贺礼。

※ ※ ※

满汉不通婚的禁令,已奉明诏解除,但选八旗秀女的制度,依旧保存。旗人合于备选资
格的及笄之女,在未经过挑选之前,不准擅自择配。因此,多少豪门大族想跟荣禄结成亲
家,却开不得口,即以荣禄这个艳光照人、小名福妞的爱女,虽早就向户部报过名,已至待
选之年,而三年一举的选秀女之制,由于国遭大难,尚未恢复,福妞的终身大事,做父母的
一时亦就作不得主了。
但是,有个人可以作主,慈禧太后。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亲贵宗室,娶某个人的女
儿,名为“指婚”,或称“拴婚”。慈禧太后决定将福妞“指婚”给醇亲王载沣。
拴成这桩婚姻,是慈禧太后回銮以后,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谁都看得出来,让福妞
能成为王府的嫡福晋,是慈禧太后的酬庸与笼络,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另外还有一层远
比笼络荣禄来得更要紧的作用在内。她确信唯有这样做,才可以彻底消除后顾之忧。
当议和之时,慈禧太后刻刻不能去怀的一件心事是,各国会干预中国的内政,逼她归
政。庆王奕劻与李鸿章所定的《辛丑和约》,几乎完全接受了各国的要求,似乎任何人都能
办这样的交涉,可是在条约之外,有一项不见于文字的交涉,他们做到了,那就是不提结束
训政之事。李鸿章的恤典特厚,奕劻的大见宠信,都由于有这么一场功劳。
但在订约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慈禧太后发现隐患存在,各国对皇帝依然存看好感,这
倒还是意料中事,无足深忧。到后来发觉各国对皇帝的胞弟亦有好感,而且隐隐然有支持之
意,这就不但意料不到,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备了!

※ ※ ※

醇贤王奕譞的嫡福晋,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过四男一女,只留下一个老二,就是
当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个异母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醇贤亲王侧福晋刘佳氏所出。老
五名叫载沣,生在光绪九年,八岁袭爵,都叫他“小醇王”。义和团入京,德国因为公使克
林德被杀,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当联军统帅,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应该
派亲王为专使,到柏林向德皇谢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岁的小醇王载沣,充任专使。
于是光绪二十七年四月,明颁上谕:“醇亲王载沣着授为头等专使大臣,前赴大德国,
敬谨将命。”又派上书房师傅,为载沣授读的前内阁侍读学士张翼,以及德国话说得跟柏林
的土著一样的副都统荫昌为参赞,携带国书礼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国船放洋。
到了柏林,载沣打回来一个电报,说德国外交部致送照会,要求专使以跪拜礼觐见德
皇。军机上奏,慈禧太后大惊失色,原来客使跪觐,以前一直是大清朝与列国交往的一大争
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国所遣通商专使伯爵马戛尔尼,双膝着地见高宗,洋人引为奇耻大
辱,而中土则以为“一到殿廷齐膝地,天威能使万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从此以后,
嘉、道、咸三帝,都因为洋人不肯行拜跪礼,拒见外使。直到同治年间,迫于情势,才作了
让步,由总理衙门与各国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礼觐见穆宗于西苑紫光阁,在各国已认
为格外尊礼,而朝廷还觉得过于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绝不愿行的“野蛮”礼节,强加之于中
国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争,何以见祖宗于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见臣下。
为此,函电交驰,极力磋商,结果总算免行跪礼。但觐见的情形,却又大出慈禧太后意
外。德皇不独以隆重的礼节,接待载沣,而且降尊纡贵,亲到行馆答访,情意殷殷地谈了许
久。又邀载沣至但泽阅兵,参观曾来华游历,觐见过皇帝的亨利亲王所统帅的海军,甚至还
作了德国皇后茶会的主宾。
这前倨后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里雪亮。故意以跪礼来为难谢罪的专
使,是表示对她纵容义和团的不满,而优礼载沣,纯然因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载沣回国,两宫已在回銮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开封行宫,召见载沣,细问使德的
情形。载沣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对在德国所受的礼遇,只有夸饰,绝不隐
讳,说德皇如何对他期许,又劝他留意军事,说是确保政权的唯一要诀,就是将兵权抓在皇
室手中:
慈禧太后心想,载沣素无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说话有些结巴,往往辞不达意,此刻
眉飞色舞,无非觉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实际,并未将劝他的话,好好去想过一想。只
是无用之人,易于受人摆布,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异志,所关匪细。
往暗里去想,皇帝目前无子,又因有肾亏的迹象,将来也不会有儿子,然则皇位何属?
兄终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党”如何看不出各国有支持载沣之意,因势利用,只怕从此
就要多事了!
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只要载沣自己不愿,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义为非作歹。这
样想下来,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个人管住载沣,即是釜底抽薪之道。
谁能管住载沣?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儿子收心,有个不二的秘诀,替他娶一房标
致、能干、贤慧的媳妇。因此,慈禧太后从召见海外归来的载沣的第二天起,就开始在物色
“醇王福晋”了。
替她参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荣寿公主,一个是李莲英,但只有李莲英所提的人选,
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荣禄的爱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问荣寿公主。
“模样儿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能干更无话说。就是,”荣寿公主笑笑说道:“小五将
来必是落个怕媳妇的名声。”
“小五”是指载沛。她是为她的堂弟设想,不过这句话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发坚定
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妇”才好,只能为福妞解释。
“这孩子,是让她父母惯的!胆子可真大,连我都不怕……。”
慈禧太后是欲扬故抑,话才说了一半,但荣寿公主却抓住空隙很快地说了一句:“她连
老佛爷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里了。”
“那也不尽然。少年夫妻,恩恩爱爱,彼此体贴,脾气会改的。”
荣寿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发觉到,自己这样说法,等于已定了主意,“大格格”当然
不能驳回,但她心里不以为然,是很明显的。
多少年下来,慈禧太后如说还有忌惮的人,唯一的就是荣寿公主。她不肯随便附和,但
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会出尔反尔,而且一定尽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
这个脾气,也因此希望能将她说服,好让她做自己的帮手。
可是,荣寿公主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总是说:“老佛爷若以为合适,就降旨意好
了!”心里还有句话是:“我不敢驳回,可是别指望我点个头。”因为她的堂兄弟中,受妻
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于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个堂弟娶得悍妻。
为此,指婚的懿旨,迟迟未发。而风声已经隐隐传出去了!大家都觉得非小醇王不能娶
这么娇贵的小姐,这位小姐亦非嫁世袭罔替的亲王,不足以尽其娇贵。奇怪着这么门当户对
的一头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还不得它“拴”起来?
李莲英是对促成这头亲事最热心的人,不断地找机会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发慌
了,不办成这件事,牵肠挂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从没有搭过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觉得福妞脾气刚强,将来小五会吃
亏。照我说,你这个心担得叫多余!他们这辈你居长,谁都怕你三分,将来如果福妞欺侮小
五,你不会说她吗?”
这话说得相当透彻。荣寿公主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议,无济于
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里不痛快,又何苦来哉?倒不如趁她有这句话,为载沣稍做弥补之计。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这么一个媳妇,倒正好补他的不足。女儿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
规矩,语言行为稍微不检点,或者小夫妻常常吵个嘴什么的,老佛爷不心烦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说真个的荣禄夫妇也太
宠他们这个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说他一顿。”
于是回銮不久,便降了懿旨,将“荣禄之女瓜尔佳氏指婚醇亲王”。喜信一传,醇亲王
的“北府”贺客盈门,那知老福晋刘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载沣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状
是喃喃自语,双眼发直,见了人都认不出来,仿佛中了邪了。
见此光景,贺客大骇,但“北府”上下,却还能保持镇静,因为这是老福晋旧疾复发,
而得此近乎疯癫的痼疾,却是出于慈禧太后所赐。
原来老醇王有四位侧福晋,刘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晋及第一位侧福晋相继下世,便由刘
佳氏当家。在老醇王病殁时,老七载涛只有三岁,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光绪二十三年,慈
禧太后懿旨命载涛出嗣为贝子奕谟之子。刘佳氏的这个小儿子,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平空
被夺,哭得死去活来,从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语颠倒的样子了。
但刺激犹不止此,尤其这一年接二连三地来。首先是载涛的“父亲”又变过了。这奕谟
是咸丰、同治年间被尊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幼子,严正不阿,是亲贵中的贤
者,却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来。当初载涛为子时,看他肥头大耳,十分高兴,但不亲自进宫
谢恩,却大宴亲朋,就仿佛真的得了老来子一样。慈禧太后知道了,颇为不满,只是隐忍未
发,以后闹政变,闹“拳匪”,没工夫去摆布他。这样五年工夫过去,载涛已经十六岁,相
貌厚重而俊秀,举止稳健而潇洒,是少年亲贵中的美才,奕谟得意非凡。
那知乐极生悲,坏在他不该发牢骚,而且形诸笔墨,以致贾祸。他画了一幅怪图,悬空
一只穿了“花盆底”的脚,再无别的,却有一首打油诗:“老生避脚实堪哀,竭力经营避脚
台;避脚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脚仍来!”
这只脚一望而知是属于谁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旧恨,勃然大怒,降了一道懿
旨,将载涛改嗣为老醇王的胞弟钟郡王奕詥之后。奕谟夫妇所受这一番刺激,犹甚于刘佳
氏,竟而双双病倒。刘佳氏一方面觉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测,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爱子改
嗣,日子不见得会比在奕谟膝下来得好,因而又添了几分病症。
不久,刘佳氏又受了一个打击,事起于载漪别有归宿。他本来所得的罪名是“革爵,发
往新疆永远监禁。”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归本宗。”亦就是仍旧算淳王奕誴的次子。他
本来承继为端郡王奕誌之子,而且袭了爵,如今一归本宗,变成奕誌无后。谁要是再过继过
去、现成有个降封的贝勒在等着他承袭。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将载沣的胞弟老六载洵,作为
奕誌的嗣子,让他由镇国公一跃而为贝勒。可是刘佳氏又少了个儿子,自然大感刺激。
此时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击。这一次的打击,又比前两次来
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感,所以病也发得格外重了!
这因为载沣原是订了亲的,亲家是蒙古人。嘉庆年间的三省教案,为仅次于洪杨的一次
大规模叛乱,仁宗在宫中求卦,占得“三人同心,乃奏肤功”。其后果然,所谓“三人”,
是额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刘佳氏所定的儿媳,就是德楞泰之后。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继勇侯,长孙倭计纳袭爵,做过杭州将军;次孙叫花沙纳,官居
吏部尚书,倭计纳的袭爵的儿子叫希元,做过吉林将军,死在光绪二十年。刘佳氏为载沣所
定的亲,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于慈禧太后指婚瓜尔佳氏,对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这件事从人情上讲很难,因为希元家的小姐,是刘佳氏自己看中的,而已放了“大
定”。照满洲的婚礼,男家主妇到女家相亲问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饰,名为“放小
定”。然后择定吉期,男家聚宗族亲友带领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亲,女家亦聚宗族亲友接
待,彼此谦谢再三,方始定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欢宴而散。这样经过一两个月,再
挑吉日下聘,名为“过礼”,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为止,已成定局。“放小定”犹可
变化,“放大定”则等于已经迎娶,所欠者不过洞房花烛有好合之实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后,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则未过门的新娘子,殉节者有之,守“望
门寡”者有之。是这样严重的情况,则退婚便如休妻,女家便认为奇耻大辱!尤其是希元家
的小姐,守礼谨严,刚烈过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么后果都可以发生的。那就无怪乎刘佳
氏要急得发疯了。
这一夜,“北府”灯火通明,亲友至多,不过不是贺客,而是刘佳氏特为请来议事的。
无奈大家畏惮慈禧太后,谁也不敢乱出主意,有的劝她遵旨为妙,有的始终不发一言。最后
是刘佳氏自己定的主意,进宫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当她来谢恩,那知刘佳氏一开口便淌眼泪,“奴才的儿媳妇,已给奴才磕过
头,是奴才家的人了!一点过失都没有,怎么忍心退婚,”她哭着说:“这一来,教人家孩
子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脸色铁青,连连冷笑,向左右的宫眷命妇说道:“你们看看,世上有这种不识
好歹的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
于是荣寿公主出面相劝,刘佳氏哭了一阵,噙泪回家,已有个极坏的消息在等她,希元
家的小姐,服毒自杀了。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