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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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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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差不多是李来中与王季训分手的那辰光,使馆区的东交民巷,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
的纠纷。纠纷的一方是德国公使克林德。
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过中国,那时不过公使馆中的一名三等秘书,去年再度来华,不
但是公使的身分,而且已为德皇封为男爵,在公使团中的地位很高。这位爵爷本有美男子之
名,如今虽近中年,丰采如昔,兼以性格爽朗,勇于任事,所以在东交民巷的风头极健,更
无形中成了公使团的领袖,一切关于义和团的交涉,大致都听从他的主张,采取强硬的态度。
偏偏冤家路狭,这天他携着手杖牵着狗,正在东交民巷新辟的马路上散步,只听得车走
蹄声,驶行甚急,于是一面让路,一面转脸去看,来的是一辆骡车,除了车夫以外,车沿上
还有一个人,装束行动,都很奇特,头扎红巾、腰系红带、手腕及双腿亦都裹着红布。手里
拿一把雪亮的钢刀,而一只手扳起一只脚,正在鞋底上磨刀。
克林德一时愣住了。等车子快到面前,突然省悟,失声自语:“这不就是义和团吗?”
念头转到,随即便有行动,一跃上前,用个击剑的姿势,挺手杖便刺。车夫吓一跳,不
自觉地将缰绳一收,等车子一停,克林德将手杖一抡,横扫过去。车沿上的那个义和团本就
存着怯意,见此光景,越发畏惧,拿刀一格,顺势抛却,“呛啷啷”一声,钢刀落地,他的
两只脚也落了地,撒腿就跑,往肃王府夹道中逃了去。
这时德国公使馆的卫队也赶到了,一看车中还有个缩成一团的义和团,依照克林德的意
思,把他拖了下来,拘禁在使馆,而骡车却放走了。
车夫亦是个义和团,一行三人来自庄王府,庄王府中已经设坛供神,住着好几个大师
兄。这天依照既定计划,特意派人到东交民巷去示威,不想落了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结果,
将个庄王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非杀尽洋人不可!”
比较还是载澜有些见识,“你老别骂了,得想法子要人!我看,”他说,“这算是地面
上的纠纷,不必由总理衙门出面,让崇受之去走一趟吧!”
庄王毫无主意,听他的话,将步军统领崇礼请了来,请他到德国公使馆去索回被扣的义
和团。
崇礼面有难色,且有些气愤,免不得大发牢骚:“朝廷三令五申,着落步军统领衙门,
严办滋事的拳匪。这会到人家使馆区去惹是生非,可又没有本事,教人家活捉了,反要当官
儿的替他们去求情!澜公,你说咱们这个差使怎么当?”
如果换了别人,载澜登时就会翻脸,但他兼任左翼总兵,受崇礼的节制,少不得客气几
分,所以敷衍着说:“是,是!
这个差使不好当,等过了这段儿,咱们再想法子辞差。”
就在这时候,总理衙门派了一个章京来报消息:德国公使馆将所捕的义和团剥下的衣
服,连同所持的一把钢刀,派人送到总署,同时有话:要求在下午两点钟以前,出面料理,
否则那名义和团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庆王的意思,这件事只有请步军统领衙门三位堂官出面料理,英大人已经在署里了,
请两位赶紧去商量吧!”
这是无可商量之事,不论从那方面来说,都得把人去要回来。两人匆匆赶到总署,照载
澜的意思,有崇礼一个人去,已经很给面子了,不必一起都去。可是崇礼怕交涉办不好,变
成独任其咎,坚持非两翼总兵同行不可。载澜无奈何,英年无主张,终于一车同载,直驰东
交民巷。
到得德国公使馆,只见庭院里大树下,绑着一个垂头丧气的赤膊汉子。三个人都装做不
曾看见,升阶登堂,跟克林德当面去要人。
“释放可以。”克林德透过译员提出要求,“中国政府必须用书面保证,以后不准义和
团侵入使馆区。”
“这,”崇礼答说,“好商量。先让我们拿人带回去,总理衙门再来接头。”
“不行!一定要收到了书面保证,才能释放。这一点决没有让步的余地。”
三言两语,就使得交涉濒于决裂。崇礼跟载澜说:“这件事,我可不敢答应。只有回去
再商量。”
“干脆告诉他,他的无理要求,万万办不到。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不交给大清朝的
官,我们跟他没有完!他要是不信,让他等着看,他闯的祸有多大?”
译员传达了他的话,只不过译了五成意思,克林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我是合理的要求,也是各国公使馆一致的要求,我们不受恫吓!”
交涉终于破裂。三人辞出德国公使馆,回到总理衙门,载澜跳脚大骂:“洋人都是不通
人性的畜生!只有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才知道咱们中国人不好欺负。”
一言未毕,有人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来不及行礼,便向崇礼大声说道:“义和团由崇
文门进城,一路喊‘杀’,一路奔到东交民巷一带去了。”
来人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名笔帖式,崇礼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抓住他的手问:“有多少
人?”
“有说几百,有说几千,反正很多就是。”
“坏了!”庆王跌脚嗟叹,“这下乱子闹大了!”
“庆叔,”载澜面有喜色,“你别担心!乱子不会闹大,交涉反例好办。你老不信,等
着瞧。”
庆王没有理他,匆匆坐轿回府,正在询问义和团烧教堂、杀教民的情形,门上来报:
“西苑有太监来,说是老佛爷有话说给王爷。”
口宣懿旨,无须摆设香案,庆王换上公服,在作为王府正厅的银安殿,面北而立,听太
监传谕。原来由崇文门进城的义和团,本想攻入使馆,为洋枪一挡,折而往北,沿着王府井
大街,见教堂就烧,见从教堂里逃出来的人就杀。铺户闭门,官兵走避,义和团为所欲为,
一直烧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此堂名为“东堂”,乾隆年间意大利教士,亦为有名的画家郎
世宁,在这里住过好些年,留下许多工笔画幅,此时亦都付诸烈焰了。
其时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闲步,从假山上望见东城火起,询问李莲英,说是洋人先在崇文
门开枪打死了好些百姓,义和团大抱不平,所以烧教堂作为报复。又提到徐桐住在东交民
巷,只怕已被困在内。慈禧太后大为惦念,特命庆王与使馆交涉,将徐桐移往安全地带。
这个交涉不难办。庆王派人到总理衙门找了一位章京来,又派了八名护卫,保护着到东
交民巷,相机行事。这一拨人尚未复命,却另有消息,徐桐早就在义和团想扑入东交民巷,
各使馆驻军开枪相拒时,便已离家相避,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宾。
带这个消息来的是步军统领崇礼,他还带来一张纸,上面抄录一副对联:“创千古未有
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
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上款是“书赠义和神团大师兄”,下款
头衔赫然“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徐桐”。据说,这副对联就悬在端王府的拳坛上。
“怎么?”庆王大惊,“端王府都设坛了?”
“是今天下午的事。不止端王府,庄王府、澜公府也都设坛了。明天连刑部大堂都要设
坛。”
“荒唐、荒唐!”庆王用责备的语气说,“受之,你是刑部堂官,怎么这样子胡闹。”
“没法子!都是徐楠士的主意。”崇礼苦笑道:“我跟赵展如名为刑部满汉两尚书,其
实什么事都不能管。如今刑部‘六堂’,只有徐楠士最神气。”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长子徐承煜。“哼!”庆王冷笑,“此人的行径就是个义和团!洋人
不好,洋人该死,可就知道洋人的烟卷儿、大洋钱是好东西!”
“唉!”崇礼叹口气,“这局面再闹下去,可不知道怎么收拾了?王爷,听说端王嫌我
这个步军统领太无用,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换。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倘或皇太后问到王
爷,求王爷帮我说两句坏话。”
“只有帮着说好话的,坏话可怎么说啊?”
“就说我身体不好,难胜繁剧。”
“谁又是能胜繁剧的?”庆王冷笑一声,“我还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辞了呢!”

※ ※ ※

这一夜的京城里,人心惶惶,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各省京官,胆小的早就举家走避,如
今胆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虑,觉得至少应将家眷迁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可是京津交通已
断,畿南及京东、京西,到处都是义和团,比较平静的,只有北面。因此,德胜门的热闹,
比平日加了几倍,车马相接,由此经昌平,出居庸关逃往察哈尔境内延庆州、怀来县,不计
其数。
相反地,南面几个城门,几乎断了行人,正阳门到上午八点多钟方始开启,宣武门根本
不开,因为有确实消息,义和团这天要烧“南堂”和“北堂”。南堂在宜武门内东城根,是
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东林结党讲学之地的首善书院,阉党得势,
大杀东林,首善书院奉旨拆毁,连至圣先师的木主,都被丢弃在路边。到了崇祯年间,礼部
尚书徐光启在此主修历法,称为“历局”,汤若望初到中国,即住此处。清朝开国,汤若望
做了孝庄太后的“教父”,接续前明未竟之功,继续修历,不过历局正式改建为天主堂,成
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筑。内多罕见的奇巧之物,颇得当时年轻皇帝的欣赏,所以吴梅村有
诗:“西洋馆宇迫城阴,巧历通玄妙匠心;异物每邀天一笑,自鸣钟应自鸣琴。”
相形之下,“北堂”虽说是天主教在华的总堂,却只有十年的历史。原来的北堂,建于
康熙年间,位于三座门以西的蚕池口。光绪十六年扩修西苑,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俯视禁
苑,诸多不便。命总理衙门跟法国转饬迁移,交涉不得要领。其时李鸿章正在大红大紫的时
候,幕府中洋务人才极盛,有人献议,直接跟罗马教廷去打交道,果然如愿以偿,蚕池口的
北堂,终于迁避了。
新北堂地名西什库,在西安门内。虽说不如蚕池口那样密迩西苑,但离三海亦不算远。
烧宣武门的南堂,不致扰及禁中,烧西什库的北堂就不同了。因此,李莲英颇以为忧;跟端
王商量,可否不烧?端王表示,义和团群情愤慨,而北堂是天主教的总机关,恐怕非烧不可。
这样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于是这天特为颁发一道上谕:“顷闻义和团众,约于本日
午刻,进皇城地安门、西安门焚烧西什库之议,业经弁兵拦阳,仍约于今晚举事,不可不亟
为弹压。着英年、载澜于拳民聚集之所,务须亲自驰往,面为剀切晓谕。该拳民既不自居匪
类,即当立时解散,不应于禁城地面,肆行无忌。倘不遵劝谕,即行严拿正法。”
上谕下来,英年跟载澜商议,应该如何劝谕?载澜一言不发,将上谕拿到手里,揉成一
团,往怀中一塞。
见此光景,英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处此变局,唯有观望是上策。这样一想,越发
什么话都不肯说。回到家,告诫仆役,紧闭大门,不准外出,有客来访,或者衙门里有人来
回公事,都说他不在家。
奉旨弹压的大员是这样的态度,义和团自然为所欲为,不过南堂是烧掉了,北堂却未烧
成,教士教民凭借坚固的洋灰围墙,用炽密的火力压制,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领的一千多义和
团,根本无法接近。一阵阵的枪声,一阵阵的喧嚷叫嚣,杀声不绝,整整闹了一夜,害得在
西苑的慈禧太后,一夕数惊,睡不安稳,肝火旺得不得了。
起身漱洗,吃过一碗燕窝粥,照例先看奏折,第一件便是步军统领崇礼奏报:“两翼教
堂、地面起火情形,并自请议处。”正在火头上的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亲自用朱笔批示:
“崇礼、英年、载澜均着交部严加议处。两翼翼尉等,均着革职留任,并摘去顶戴。仍勒令
严拿首要各匪,务获惩办!”
借此一顿训斥,稍稍发泄了怒气,慈禧太后静静思索了一会,吩咐李莲英传旨:“军机
到齐了,马上叫起。”
向来的规制,军机总是最后召见。因为先召见部院大臣,或入觐的疆吏,倘或有所陈奏
请示,当天就可以跟军机商定处置的办法。这天一破常例,首先召见枢臣,大家知道,必有
极要紧的宣谕,而可以猜想得到的,一定关系到义和团,只是慈禧太后对义和团的态度如
何,却难揣测。
进了殿,只见慈禧太后精神不似往日健旺,皇帝更见萎靡。礼王领头行过了礼,只听慈
禧太后问道:“你们也都一宿没有睡吧?”
“是!”礼王、荣禄同声回答。
“这样子闹法,可真不能不管了!昨儿晚上只听见一声递一声地:‘杀呀,杀呀!’这
那还象个首善之区的京城?”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道:“都说义和团有纪律,无法无天的是
匪人假冒义和团。照这样子看,假冒的也太多了!”
“是!”礼王答说,“仍旧只有责成步军统领衙门好好儿弹压。”
“什么弹压?严拿正法!”慈禧太后喊一声:“荣禄!”
“喳!”荣禄膝行两步,跪向前面。
“你怎么说?”
“奴才听皇太后的意思。要办就得快。”
“当然要快。”慈禧太后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再多调兵进来,切切实实办一办。”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奴才可以把武卫中军调进来。不过,非得神机营、虎神营也多派
人不可。”
慈禧太后了解他的用意,是要端王跟他一起担此重任,否则武卫中军进城,便会遭遇义
和团、甘军,以及端王所统管的神机营、虎神营联手相抗。因而点点头说:“当然,这也要
写在上谕里头。”
谈到这里,慈禧太后又征询其他各人的意见。庆王是拿不出主张;王文韶两耳重听,只
能辨色,不能察言,无可回奏;启秀则对严惩义和团之举,根本反对,不过孤掌难鸣,唯有
隐忍不言。独独赵舒翘为了由涿州回京,复奏时含糊其词有负付托,而且对义和团迹近姑
息,一直内疚于心,此时看慈禧太后态度转变,而刚毅又恰好不在,正是补过的机会,所以
看大家默不作声,便出列碰头,有所陈述。
“皇太后、皇上圣明,臣的愚见,攘外必先安内,京城里一定得安静。不过地面辽阔,
而人心很乱,武卫中军、神机营、虎神营、步军统领衙门,各不相属,或者有推诿争执之
处,部署恐怕不能周密,最好钦派王公大臣数位监督,号令既可划一,遇事亦有禀承,这样
才可以上分皇太后、皇上的廑虑。”
听见他的话,慈禧太后与皇帝都不断点头,“赵舒翘说得很透彻!不是吗?”慈禧太后
看着皇帝说:“你倒看,派那些人监督。”
“还是请老佛爷作主。”皇帝很快地回答。然后又试探地补一句,“或者,就让赵舒翘
保几个人。”
“这话不错。赵舒翘既有这么个主意,心目中总有几个人吧!”
“是!”赵舒翘当仁不让地答说,“义和团跟洋人过不去,少不得要跟使馆打交道,庆
王是少不得的。”
“好!就派庆王。”
“端王威望素著,精明强干,而且素为义和团所敬服。”赵舒翘恭维一番后,又加一
句:“亦是万万少不得的。”
“也好。”慈禧太后又问,“还有呢?”
“荣禄更是少不得的。”
“三个了!”慈禧太后踌躇着说,“是不是再添一个呢?”
“奴才保荐一位。”启秀突然开口,“贝勒载濂。”
原来启秀听赵舒翘在报名字,心中已有一个想法,庆王与荣禄都是主张与洋人和好的,
相形之下,端王便显得孤单了。至少得再加一个,旗鼓才能相当。这个人,保载澜,则他以
步军统领衙门堂官的身分,本可以干预其间,暗加回护,无须多此一举。若保庄王,可惜爵
位较高,无形中将端王贬低了一等,所以保荐载濂。他是端王载漪的长兄,不过爵位是下郡
王一等的贝勒,所以排名反在胞弟之下。这样就不会贬损了端王的身分。
慈禧太后接纳了他的奏请,问赵舒翘说:“你倒说,还应该怎么做?”
“既有四位王公大臣总其成,下面办事的人越多越好,除了巡城御史,维持地面责有攸
归以外,臣请旨钦派八旗都统,分驻九城,稽查出入。”
“这样做也很好。派那些人,你们下去斟酌。”
凡所陈奏,无不嘉纳,因此,回到军机处的赵舒翘与启秀,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满脸
飞金,一个脸色阴沉。不过,赵舒翘也很见机,只出主意,不肯主稿,这道上谕仍由当班的
“达拉密”撰拟,而最后由荣禄核定,随即用黄匣子进呈,等慈禧太后看过,送交内阁明发。
黄匣子很快地发了下来,又带来一个命令:单召荣禄进见。
非常意外地,这一次是由皇帝先开口:“京城里乱成这个样子,惊扰深宫,甚至连皇太
后都不能好生歇着,你我真难逃不忠不孝之罪了!”
听皇帝这样责备,荣禄大为不安,同时也颇为困惑,不知慈禧太后对皇帝的态度是不是
改变了?动机何在?是觉得应该让皇帝再问政呢?还是因为时局棘手,利用皇帝在前面挡一
挡?
这样想着,不由得便偷偷去窥探慈禧太后的脸色,但看不出什么。荣禄无奈,唯有碰头
请罪。
“奴才承皇太后、皇上天恩,交付的责任比别人来得重。京城乱成这个样子,总是奴才
的才具不够,奴才决不敢推诿责任,请皇太后、皇上先重重处分奴才,借此作一番振刷,好
教大家警惕,再不敢不尽心。”
“如今也谈不到处分的话。收拾大局要紧!”皇帝看一看慈禧太后说:“如今把跟洋人
讲解,剿办义和团的责任都交给你,你有没有把握?”
“奴才不敢说!奴才尽力去办就是。”说到这里,他发觉措词不妥,大有一肩担承的意
味,因而紧接着说:“跟洋人交涉,是李鸿章好,剿办义和团非袁世凯不可。”
“嗯,嗯!”皇帝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看,荣禄的主意行不行?”
“也只好这样。”慈禧太后又说,“既然打算这么做了,刚毅就不必再待在涿州了,叫
他赶快回京吧!”
“是!”荣禄答说:“奴才请旨,可否再叫军机全班的起,请两宫当面降旨。”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于是复召全班军机大臣,由皇帝宣示,一共下三道上谕:第一道,着两广总督李鸿章克
日进京,总督派广州将军德寿署理。第二道,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带兵进京,如胶州防务重要
不能分身,着即指派得力将领,带领精锐,到京待命。第三道,刚毅及何乃莹迅即回京。
除了第一道上谕,照例应由内阁明发以外,其他两道,应该用廷寄。但荣禄却故意问一
句:“请旨,三道上谕,是不是都明发?”
“不错!明发。”慈禧太后清清楚楚地回答。
用明发便有公开警告义和团之意。荣禄是这样想,慈禧太后也是这样想,君臣默喻,展
开了早定的大计,都有及今动手,犹未为晚的信心。
到得日中,消息已散布得很广了。明达之士,额手相庆,有些在打算逃难而盘缠苦无着
落的穷京官,更是称颂圣明,兴奋不已。
至于义和团方面,小喽罗昏天黑地,嚣张如故,大头目却暗暗心惊。不过狂悖的毕竟多
于谨慎的,所以一些暗中流传的狂言,很快地变成公然叫嚣,一说“要斩一龙二虎头”,一
龙当然是指皇帝,二虎的说法不同,但总不脱庆王、礼王、荣禄、李鸿章等人。又一说,要
斩的是“一龙一虎三百羊”,这一虎倒指明了是办洋务的庆王,三百羊则指京官。又说京官
中只能留下十八人,其余莫不可杀。
这种不惭的大言,除了吓人以外,还有一个作用,便是可使端王、崇绮之流快意。但等
这天的三道上谕一公布,知道快意可能要变成失意了。
“老佛爷是听了谁的话?”端王的神色非常严重,一脸的杀气,就仿佛找到了这个
“谁”,马上便要宰了他似的。
“这不用说,当然是荣禄。”庄王载勋冷冷地说,“好吧,倒要看看,虎神营跟武卫中
军,谁狠得过谁?”
“不是这么着!”载澜接口,“是看看武卫后军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他的意思是不妨指使董福祥跟荣禄去对抗。这下提醒了载漪,“老三的主意高!等袁慰
庭一来,董星五可就更要难看了!”他很起劲说,“事不宜迟,马上把董星五找来,商量个
先发制人之计。”
请来董福祥,只有载漪兄弟三个跟载勋在一起密谈。上谕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慈禧太后
的态度已经转变,不消说得要商量的是如何把慈禧太后的态度重新再扭过来。
“如今为难的是,事情变得太快,要慢慢来说服老太后,只怕缓不济急。”载漪说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索性大大干他一下子。星五,你看怎么样?”
“是!既要大干,也要让皇太后愿意大干。不然,事情还是麻烦。”
“如果能让皇太后回心转意,当然求之不得。可是……。”
“王爷,”董福祥抢着说道,“你老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布置了。”
“噢!”载漪既惊且喜,“来,来,星五,你是怎么布置的?
快说来听听。”
“是李来中的妙计。都说妥当了,随时可以动手。”接着,他压低了声音,细说经过。
“此计大妙!这李来中,真有通天彻地之能。”端王问道:
“星五,他是什么功名?”
“如今还是白丁。”
“我保他!你看,给他一个什么官做?”
“我替李来中多谢王爷的栽培。不过,这不妨将来再说,眼前办事要紧。”
“不错,不错,眼前办事要紧。星五,就请你费心吧!”
于是依照预定的计划,这天傍晚时分,有一封伪造的电报,由山海关驻防副都统所派的
信差,送到武卫军营务处,王季训照密码译妥送到上房。正在独酌默筹的荣禄,看完电文,
推杯而起,吩咐召请幕友,即刻到签押房相见。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坏,朝士所聚的所谓“宣南”——宣武
门以南的地域,由于南堂遭劫,有洋兵马队一百多人进占宣武门,交通等于断绝,前门东城
根一带,北至王府井大街,亦有洋兵看守,不准中国军民往来。因此,急足四出,却只找来
一个樊增祥。
“云门,你看,”荣禄有些沉不住气了,“罗道来的电报,大祸迫在眉睫了!”
罗嘉杰的电报发自上海,用“据确息”三字开头,说各国协力谋华,已有成议,决定向
中国政府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政权归还皇帝,太后训政立即结束;第二,下诏剿办拳匪,
各国愿出兵相助;第三,中国政府练兵数目,须经各国同意,并聘洋人担任教练;第四,中
国政府所有赋税收入,须由洋人监督,并控制用途。
“好厉害!”樊增祥失声说道:“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
“我担心的就是洋人会提苛刻的条件,可是这话要早说了,没有人肯信。如今事机紧
迫,一定要设法消弭在先,真的让洋人提了出来,连还价都没法儿还。”
“是!”樊增祥说:“彼此交涉,要看实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用兵如此,洋务又
何尝不然!”
 
“谈什么实力!”荣禄语气神色中,有点笑他书生之见似地,“到今天为止,大沽口外
有三十四条外国兵舰,凭一座炮台,罗荣光那两千条烂枪,就能挡得住了?裕制军在天津胡
闹,奉大师兄、红灯照为上宾,我很同情他。地方大吏,守土有责,一旦大沽口失守,各国
联军一上了岸,长驱直入,那时除了希望义和团人多势众,又不怕死,能够硬挡上一阵以
外,你倒想,他还有什么退敌之计!”
听得这番话,樊增祥颇感意外,原来他是这样的一种看法!怪不得依违瞻顾,总有些举
棋不定的模样。既然如此,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随便发言。
“我想,这个消息,必得上达。”荣禄停了一下说:“现在是紧要时候,借这个消息逼
一逼,可以走得快一点儿。”
这是说,逼慈禧太后在议和的步骤上采取更明快的措施。可是,樊增祥提出疑问:“倘
或激怒了皇太后,不惜一战,又将如何?”
“皇太后如果要打,当然先要问我,我就说老实话,兵在那里?饷在何处?皇太后经了
多少大事,岂能只凭意气办事。”
“兹事体大,所关不细。”樊增祥只有劝他慎重,“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谋定后动。”
荣禄想了一下点点头说:“等个一半天,谅来还不妨事。”

※ ※ ※

使馆不敢攻,西什库攻不下,能烧的教堂又烧得差不多了,义和团决定在前门外,京师
最繁华的所在去显一显威风。
前门外最热闹的地区,是在迤西的大栅栏一带,商业精华,尽萃于斯。有名的戏园广和
楼、三庆园、庆乐园,亦都在这里,所以大栅栏又是笙歌嗷嘈的声色之地。
领头的大师兄走了一阵,偶然一瞥之间,忽发现有家店家,安着极大的玻璃窗,里面瓶
瓶罐罐都贴着洋文标签,再看招牌,写的是“老德记药房”。心想,这家药房一定是“二毛
子”所开,就从这里下手立威。
老德记的店东实在是洋人,早就避走了。店中伙计贪图买卖所入,可以朋分,是桩没本
钱的生意,所以仍旧开门营业。一见义和团上门,情知不妙,而悔之已晚,只有硬着头皮上
前,陪笑招呼。
“烧!”
大师兄只喝得一声,手下便即动手。放火是很内行的事,找到煤油,四处倾洒,伙计急
得跪在地下求饶,为义和团一脚踢了个跟头。
左右店家,一看要遭殃,急忙点着香来请命,大师兄摆着手大声说道:“别慌!别慌!
这家店是二毛子开的,非烧不可,只烧他一家,烧光自然熄了,不会烧到左邻右舍,大家放
心好了,不必搬移琐色,自找麻烦。”
说得斩钉截铁,十足的把握,令人不由得不信。于是,以看热闹的心情,静等老德记火
起。
等大家顺着他手指之处去细看时,埋伏僻处的人,已用一根“取灯儿”,燃着了洒透煤
油的废纸,顿时一蓬火起,迅速蔓延,轰轰烈烈地烧将起来。
“天火烧,天火烧!”义和团拍手欢跃,也有些看热闹的人附和。可是,转眼之间,便
都看出形势不妙,老德记还只烧了一半,火苗却已窜到东邻了。
见此光景,老德记附近的店家,无不大惊失色!见机的赶紧奔回去抢救自己的货物细
软,痴愚的还真相信大师兄有驱遣祝融的法力,纷纷上面求援。
“大师兄,大师兄!你老行行好,赶紧施展法力,把火势挡住。不然,可就不得了!”
说罢,磕头如捣蒜,有的已经哭出声来了。
这时火势已很不小了,五月二十闷热天气,闹市中烈焰烧空,西南打开一道缺口,恰好
成为风路,风助火势,由西南往东北烧,首当其冲的是珠宝市以西的三条廊房胡同。廊房二
条与三条之间,有条南北向的直胡同,名叫门框胡同,是广和楼的所在地,这天贴的是谭鑫
培的《连营寨》,正在上座的时候,发现大火,观众四散奔逃,“蜀、吴”双方“兵将”,
亦就暂息争端,卸甲丢盔,不理“火烧连营七百里”,先来救京城的这一片精华。
火势过于炽烈,靠几条“洋龙”,几桶水,何济于事?到得正中时分,大栅栏东面到珠
宝市,西面到观音寺街,杨梅竹斜街,北面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火海。火老鸦乘风飞上正阳
门,连城楼都着火了。
就在火势正炽之时,六部九卿及翰詹科道,都接到通知,慈禧太后及皇帝在西苑召见。
这就是所谓“廷议”,通称“叫大起”,非国家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行此典。而凡叫大
起,往往负重任的多持缄默,反是小臣得以畅所欲言,因为重臣常有进见的机会,如有所
见,不难上达,而叫大起正就是要征询及于小臣。所以一班平时关心时局,好发议论的朝
士,都大感兴奋,暂忘前门外的这一场浩劫,匆匆赶到西苑待命。
召见之地在慈禧太后的寝宫仪鸾殿东室,室小人多,后到的只能跪在门槛外面。两官并
坐,脸色都显得苍白,尤其是慈禧太后,平日不甚看得出来的老态,这时候是很分明了。
“前门外大火,你们都看见了吧?”是皇帝先开口,声音虽低,语气甚厉,“朝廷三令
五申,乱民要解散,要弹压,那知道越闹越不成话了!你们自己想想看,对不对得起朝廷跟
百姓?”
跪在御案前的王公及军机大臣,默无一言。在僵硬如死,闷热不堪,令人要窒息的气氛
中,后面有个高亢的陕甘口音,打破了沉寂。
“臣刚才从董福祥那里来,他说,他想请旨,责成他驱逐乱民。”
此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甘肃秦州人,跟董福祥同乡。他的话真假且不论,载漪
一听是董福祥要驱逐乱民,亦就是义和团,不由得心头火起,恼的不是董福祥,是刘永亨,
直觉地认为他是在撒谎。
可是,他又无法证明刘永亨是在撒谎,不假思索将腰一挺,回身戟指,厉声吼道:
“好!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个好法子!”
殿廷中如此无礼,而慈禧太后默然,亦就没有人敢指责他了。沉默中,门槛外面发声:
“臣袁昶有话上奏。”
“袁昶!”皇帝指示:“进来说。”
于是袁昶入殿,在御案面面找个空隙跪下,朗声陈奏:“今日之事,最急要的,莫过于
自己处治乱民!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国公使的心。洋使服了朝廷,才可以跟他们谈判,阻止
洋兵来京,一方面由各省调兵拱卫京畿。办法要有层次,一步一步来,不宜鲁莽割裂。”
“现在民心已变!”慈禧太后摇摇头说,“总以顺民心为顶要紧。你所奏的,不切实
际。”
“皇太后所说的民心已变,无非左道旁门的拳匪!万不可恃。就令有邪术,自古至今,
亦断断没有仗邪术可以成大事的!”
“法术靠不住,莫非人心亦靠不住?”慈禧太后很快地反驳,“今日中国,积弱到了极
处,所仗的就是人心。如果连人心都失掉了,试问何以立国?总而言之,今天召大家来,要
商量的是,洋人不断调兵,看来要侵犯京城,应该怎样应付?
大家有意见,赶快说。”
于是激烈的主张决一死战,温和的建议婉言相商,聚讼纷纭之中,渐渐形成一个结论,
不脱一句古话:“先礼后兵”。先派人向来自天津的联军劝告,速速退兵,如果不听,则由
董福祥的甘军往南硬挡。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派谁呢?”
“臣保荐许景澄。”军机大臣赵舒翘说。
许景澄充任过六国的公使,在西洋十余年之久,担任此一任务,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
慈禧太后立即同意。
许景澄自觉义不容辞,慨然领旨,但要求加派一个人会同交涉。结果选中新任总理大臣
那桐,许景澄颇为满意。因为,第一,能干而机警;第二,是端王载漪所保;第三,颇得太
后信任。有他同行,此去即令不能达成使命,亦不致独任其咎。
“大起”散后,军机大臣及庆王、庄王、端王又被叫起,这一次是专门商量处置义和团
的办法。由于载漪的坚持,慈禧太后很勉强的同意,由载漪与董福祥设法招抚。至于受抚以
后的义和团,将如何运用,另作计议。

※ ※ ※

端王载漪回府,天犹未黑,就在花厅院子里天篷底下更衣,跣足短裤,一面由听差为他
用热手巾抹背,一面在衣冠整齐的满座宾客之前,大骂袁昶,说他是“人人可得而诛之”的
“乱臣贼子”。
骂完袁昶,又骂刘永亨,由刘永亨又骂到近来上奏请惩治义和团的翰林与言官。正当口
沫横飞,越骂越起劲的当儿,有个亲信护卫,悄悄到他耳边说了句:“董大帅在西花园,还
有李先生。”
“喔,好!”载漪匆匆换上便衣,向等候已久的座客拱拱手,道声:“失陪!”随即赶
到西花园。
西花园是载漪接见紧要宾客之处,除了董福祥以外,就只一个李来中。载漪跟他是第二
次见面,但一见倾倒,已很熟悉,所以相见并无客套,开口便谈大事。
“我有好消息,上头已经交代了。决定招抚义民,归你我俩负责。”载漪拍拍董福祥的
肩说:“这下可好了,到底通了天了!”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董福祥也很兴奋,“火头已经点起来了,正好大干一番!我和
来中特为来跟王爷请示,是不是马上就攻使馆?”
“这,”载漪恨恨地说:“恐怕一时还不行!怕洋人的太多。今天还派了许景澄跟那桐
出城,去劝洋人退兵,如果谈成功了,老佛爷的心一定又软下来了。没有老佛爷点头,动不
得!”
“谈不成功的。”李来中说:“这一层王爷不必顾虑。”
“怎么呢?”载漪问道:“何以见得谈不成功?”
“那两人根本就见不着洋人,从那儿谈去?”李来中转脸对董福祥说了句:“我想,通
知丰台的弟兄,把那两个人吓回来。”
“啊、啊!”载漪笑逐颜开地拍手,“这个法子好,这个法子好!不过,”他忽又收起
笑容,摇摇头说:“这还不能让老佛爷狠得下心来!”
“我正是要为这件事,跟王爷商量。”董福祥努一努嘴:
“来中,你跟王爷说。”
“王爷,”李来中说:“罗嘉杰的电报,已经到荣中堂手里了,这两天没有动静,不知
道王爷可听见什么没有?”
“对了!倒提醒我了。”载漪诧异地,“怎没有动静?莫非西洋镜拆穿了?”
“没有。如果西洋镜拆穿,我有内线,一定知道。”李来中停了一下说:“王爷,你
看,荣中堂是不是有观望的意思?”
“或许是将信将疑吧?”
“是!王爷料准了。我再请教王爷,倘或皇太后问到荣中堂,说有这么一回事,荣中堂
怎么回奏?”
“那还用说?他还能说老佛爷的消息靠不住?”
“那就是了!如今王爷管着总理衙门,各国公使如果有什么照会,当然归王爷先看,王
爷看了,直接奏上皇太后。那时召见荣中堂一问,两下完全合拢了。”
载漪先还听不明白,细细一想,才知道妙不可言。“好!”他从丹田里迸出来这一个
字,“这一下,非把老佛爷的真脾气惹出来不可!”

※ ※ ※

使载漪想不到的是,荣禄已先一步将伪造的罗嘉杰的电报,密奏仪鸾殿,慈禧太后果然
震怒,传旨仍如前一天“叫大起”,地点亦仍旧是仪鸾殿东室。
“今天收到洋人的照会四条,天下钱粮尽归洋人征收,天下兵权尽归洋人节制,这还成
一个国家吗?”
慈禧太后这几句话,声音出奇地平静,但群臣入耳,如闻雷震。有极少数的疑多于惊,
但无从究诘,唯有屏声息气,等待下文。
“如今洋人这样子欺侮中国,亡国就在眼前了。如果拱手相让,我死了有何面目见列祖
列宗?”慈禧太后渐渐激动了,“反正天下是要断送了,打一仗再送,总比不明不白亡国来
得好!”
“老臣效死!”是崇绮的颤巍巍的哭音:“事到今日,与夷人不共戴天,请皇太后乾纲
独断,下诏宣战。老臣死亦不信,有这么多的义民,就不能灭尽夷人!”
“崇绮的话,一点不错。”载漪接口说:“大局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就因为汉奸太多,
事事迁就洋人。洋人是禽兽之性,不懂礼义,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无法无天。请皇太后准
崇绮所奏,下诏宣战!”
有这样慷慨激昂的论调,谁也不敢表示反对,于是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今天的情
形,诸大臣都知道了。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不过,将来是怎么个结果,实在难
说。倘若开战之后,江山社稷仍旧不保,诸公今天都在这里,应该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说是
皇太后送掉祖宗的三百年天下。”
一则说“诸大臣”,再则说“诸公”,这样的措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因而大小臣子,
感受无不异常深切。便由御前大臣领班的庆王磕着头,代表答奏:“臣等同心保国!”
“奕劻,”皇帝第一次开口:“两国失和,宣布开战,也总有一套步骤吧!”
“是!”庆王很谨慎地答说:“不妨先派人到使馆说明,如果一定要开衅,就得下旗回
国。”
“好!”慈禧太后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中国从来就是宽大的。可以派几
个人去通知使馆,限期下旗归国。”
于是慈禧太后决定派三个人分往各使馆交涉,一个是兵部尚书徐用仪,一个是内阁学士
联元,一个是户部尚书立山。徐、联二人总在总理衙门行走,职司所在,无可推辞,立山却
有异议。
“奴才从来不曾办过洋务。”他说。
“去年在颐和园接待各国公使,不是你办的差吗?”皇帝质问。
慈禧太后却不比皇帝那样还好言商量,沉下脸来说:“你敢去,固然要去,不敢去也要
去!”
立山不敢再作声,与徐用仪、联元一起先退。慈禧太后倒也体恤,以此三人,身入险
地,命荣禄派兵遥遥保护。
等廷议结束,军机大臣及总理大臣还有许多事要商议,坐定下来,彼此互相询问,慈禧
太后所宣示的照会,从何而来?
荣禄道是罗嘉杰的密电。
“这似乎太离奇了!”袁昶率直说道:“驻京各国公使,并无此说,驻天津的各国提
督,亦无此说。李爵相、刘制军从广州、江宁打来的电报,都说各国外务部表示,这一次调
兵来华,是为了保护使臣,助剿乱民,断不干预中国内政。而况既未开战,何所施其要挟?”
荣禄知道自己太孟浪了!默然不语。

※ ※ ※

许景澄与那桐虚此一行,狼狈而回,是让义和团吓回来的。两人出齐化门到了丰台,遇
见四十几个义和团,亮着刀,张一面“扶清灭洋”的大旗,蜂拥而来,向正在茶棚子里休息
的许、那二人,很不客气地问道:“你们俩干什么的?”
“奉旨阻拦洋兵进京。”那桐答说。
“你们一定是吃教的。勾引洋兵来打中国人?”大师兄喝道:“走!”
不由分说,将许景澄、那桐连同随从,一起拥到拳坛,按着他们的头,向洪钧老祖的神
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另有一个大师兄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二毛子,勾引洋兵进
京?要焚表请示。”
所谓焚表,是在烛火上燃烧一张黄裱纸,纸尽灰扬,表示神已默认,否则便有麻烦。
许景澄与那桐,都听说过义和团那套哄人的花样,料他们还不敢戕害大臣,便都静静地
看着。果然,黄裱纸烧净,灰白的纸灰冉冉升起。
“很好!你们不是二毛子。不过,你们说什么奉旨阻拦洋兵,这话不知道真假。就算是
真,也用不着你们去拦!洋兵尽管来,来一千杀一千,来一万杀一万,自有天兵天将,六丁
六甲保护大清江山。你们去拦他们,不教他们来送死,就是帮洋人的忙。不可以,不可
以!”说罢,此人大摇其头。
“大师兄,”那桐说道,“我们是奉旨办事,不跟洋人见一面,不能复命。”
“不能复命,就不要复命好了。”
不可理喻,唯有报以苦笑。那桐与许景澄就此废然而返。
于是第二天一早回京,进城直趋宫门复命,递上一个简单的奏折,说是阻于义和团,未
能与洋兵见面。本意等“叫起”以后,当面奏陈义和团种种蛮横无理,目无朝廷的情形,或
者可以感格天心,使慈禧太后有所觉悟,那知竟没有这样的机会。慈禧太后有更重要的人,
需要召见。
第一个是刚从涿州回京的刚毅。他已知道朝局有了极大的变化,变得比自己所想象的还
要“好”。因此,他觉得对义和团不必力言当用、该用,应说能用、可用。该是进见之时,
力炫义和团的“神奇”。慈禧太后就象平时听李莲英讲外间的新闻似地,听得忘了辰光。
刚毅的“独对”,几乎费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召见步军统领崇礼,垂询前门外大火的
善后事宜。等军机见过面,忽又特召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为的是“四大恒”突然歇业,
市面与人心俱乱,不能不赶紧设法。
原来北方的银钱业与南方不同,以炉房为枢纽。在南方,炉房由钱庄、银号附设,无非
将各种成色不同的元宝、银洋、银条回炉重铸,划一成色而已。而北方的炉房,自成局面,
除冶银铸宝以外,经营存款、放款、汇兑等等业务,且可发行票据,代替现银,论地位在票
号钱庄之上。
京师的炉房,不下二十家之多,都设在前门外,大栅栏以东的珠宝市。老德记一火,殃
及池鱼,二十家炉房烧得光光。于是大小银号、钱庄,立刻周转不灵,设在东四牌楼的“四
大恒”——恒兴、恒利、恒和、恒源四家钱铺,不能不闭门歇业。四恒是二百余年的老店,
南北闻名,信用卓著,所开银票,流通甚广,一旦闭歇,不知有多少人的财产生计,倏忽成
空,所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慈禧太后深知此事不能善后,不必等洋人来攻,京中就会大
乱,自然着急。
“崇礼可恨!”慈禧太后一开口便是愤然的语气,“四恒因为炉房烧了,呈请歇业。这
件事关系太大,我叫崇礼想法子维持。本想他跟四恒有往来,又是地面衙门,容易料理,那
知他一味磕头,推说是顺天府的事。你是地方官,我不能不找你!”
“是!”陈夔龙答说,“臣职责所在,不敢推诿。”
“我想,四恒向来有信用,亦不是亏本倒闭,无非炉门不开炉,一时没有现银周转。如
果银根真的很紧,公家可以借银子给他,叫他们赶紧开市,免得百姓受苦。”
“是!臣遵旨跟户部去商量。”
“你也不必先指望户部。”慈禧太后忽又改口,“你回衙门以后,赶紧找四恒的人来,
跟他们商量复业的办法,务必在三天以内开市。”
“是!”
“我听荣禄、刚毅说,你很能干,好好当差,我不亏负你!”
及至跪安退出,只见刚毅等在殿门以外,“筱石,”他迎上来说:“四恒的事,太后跟
我谈过,我说非足下不办,如今有句话奉告,亦可说是拜托,四恒之事,不论你怎么处置,
千万不要牵累当铺!”
话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解他用意何在?只有唯唯应诺。回到衙门,随即依照
惯例,凡有关地方上的大事,请治中、经历及大兴、宛平两县一起来会商。
说明了召见经过,陈夔龙征询属下意见。大、宛两县都是油滑老吏,看陈夔龙不次拔
擢,一跃为京城的地方长官,不知他有何本事?都要掂掂他的分量,所以相顾默然,不献一
策。治中姓王,山东人,忠厚无用,发言亦不得要领。最后便轮到经历说话了。
经历叫邢兆英,浙江绍兴人,本来是幕友,因为军功保举做了官,此人倒颇有经验,从
容献议:“接济四恒,先要筹款。城厢内外,共有一百十几家当铺,不妨由大兴、宛平两县
传谕,每家不必多,只暂借一万银子,马上就有一百十几万,足可以救四恒之急。当铺都有
殷实股东,万把银子,戋戋之数。听说刚中堂就有三家当铺。”
陈夔龙恍然大悟,原来刚毅的本意如此!心里虽不自觉地想起“肉食者鄙”这句话,可
是毕竟不敢得罪刚毅,便摇着手说:“当铺与四恒风马牛,不便拿官势硬借。上头原就答应
过,准借官款,亦无须累及当铺。不过,四恒借了官款,将来怎么还法,要请各位筹一善
策。否则,责任都在顺天府尹一个人身上,万一四恒不还,我一个穷京官,在公事上怎么交
代?”
“那倒不必顾虑。”邢兆英说,“京里的木厂、洋货、票号、粮食铺、当铺,都是大买
卖,一定都向四恒借款子,就拿他们的借据作为抵押。如果奏借官款一百万,就叫四恒拿一
百万的借据,存库备抵好了。”
“这个法子使得。”陈夔龙说,“不过商号情形,各家不同,拿来的借据,总要靠得住
的才好。”
于是斟酌再四,认为票号殷实,而且在山西都有老店,当铺即令倒闭,架子上有货,亦
可封存变卖。因而决定由四恒提供这两种行业的借据作担保,奏请拨借内帑、部款各五十万
两。
此折一上,立即准行,人心为之一定。但内帑五十万两,立即自内务府领到,部款却无
着落,因为正阳门以北、天安门以南一带各衙门,就在这两天已为董福祥的甘军所占据。户
部银库,无法开启,陈夔龙只好去找户部尚书王文韶。
“局势摆在那里,连我都不能回本衙门,甘军怎么肯让人进去搬银子?再说,银库一打
开,甘军见财起意,洗劫一空,这个责任是你负、我负,还是叫董星五去负?”王文韶说,
“事非得已,只有你自己设法去借,一旦银库能开,决不少你分文。”
陈夔龙无奈,只好回衙门去想办法。五十万现银,不是小数,从何筹措?正急得不知如
何是好时,有人指点了一条明路。
 
此人是陈夔龙以前在兵部的同事,掌管舆图,对宫禁要地,相当熟悉,他指出户部有座
内库在东华门内,内阁内堂东南隅。这是陈夔龙所知道的,不知道的是,当咸丰年间英法联
军内犯时,文宗曾命户部尚书肃顺,提银一百万两,转贮内库,以备紧急之需。这笔巨款自
咸丰十一年十月,两宫太后携穆宗自热河回銮迄今,四十年未曾动用过,如今不用,更待何
时?
听得这话,陈夔龙喜出望外,立即赶往西宛找到王文韶说知其事。王文韶亦被提醒了,
“确有此事。”他说,“可是此刻我无法替你去料理,马上又要叫大起了!怎么办呢?”
事情很巧,话刚说完,发现英年匆匆赶到,遇到此人比王文韶更有用。因为英年是户部
左侍郎,照例“兼管三库事务”,而且看守银库的司官是满缺,由满缺堂官去指挥,也比较
听话。当即由王文韶说明经过,英年因为奉旨交办事件,不敢怠慢,由陈夔龙陪着走了。

※ ※ ※

第三次御前会议召集之前,传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大沽口失守了。
大沽口是五月二十一黎明为联军所攻占的。联军在前一天下午有照会给守将罗荣光,限
期凌晨两点钟撤出大沽口炮台。罗荣光即时将原件转呈裕禄,到了午夜,未接指示,为了先
发制人,开炮轰击,打沉了联军两条小船。而其时联军已有一小部分队伍登陆,黎明时分,
水陆夹攻,很轻易地占领了两座炮台。裕禄得报,还不敢马上奏闻实情,只说在奋勇抵抗之
中,隔了一天,方始飞奏失守。
“洋人打进来了!皇帝的意思,还在犹豫,是和是战?你们大家说吧!”
“今日之下,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载漪接着慈禧太后的话,大声说道:“这时候还
不宣战,莫非真要等洋人杀进京来?”
“民心可用!”刚毅随即附议:“而且人心可恃,这是报仇雪耻的好机会。倘或迟疑不
决,民心涣散,那一下可真是完了!”
有这两个主战的急先锋,首先发言,附和的人一个接一个,便都显得慷慨激昂了。老成
持重的人,见此光景,噤若寒蝉,唯有联元,独弹异调。
“话不是这么说!”他额上是黄豆大的汗珠,神态越显得惶急,“如今在中国的洋人,
有十一国之多,一国结怨十一国,胜败之数,不卜可知。万万不可以鲁莽!”
“什么叫鲁莽?”慈禧太后勃然大怒。
“联元是汉奸!”载漪厉声怒斥:“请皇太后降旨,拿联元立即正法。国事败坏,多因
为汉奸太多,不杀个把,皇太后的话就没有人听!”
看慈禧太后盛怒之下,颇动杀机,庄王载勋不能不硬着头皮为联元求情!因为联元是庄
王属下的“包衣”。类此情形,只要有人及时缓颊,自然可以挽回,联元一条性命是保住
了,但所说的话,一无用处。
见此光景,没有人再敢发言,只有王文韶由于重听的缘故,不知联元因何激怒了慈禧太
后?但从神色之间去推测,雨过天青,大见缓和,自己有几句话,考虑又考虑,觉得到了不
能不说的时候了。
“臣职司度支,筹饷有责。”他徐徐说道:“中国自甲午以后,入不敷出,兵力亦很孤
单,众寡强弱之势,已很明显。一旦开仗之后,军费支出浩繁,何以为继?不能不预先筹
划。请皇太后三思!”
不等他说完,慈禧太后就听不下去了,拍桌骂道:“你这种话,我都听厌了!现在是什
么时候,洋兵都快进京城了!你去,你去拦住洋兵,不准进京。你如果不敢去,我要你的脑
袋!”
语声虽高,王文韶依旧不甚了了,但碰了个绝大的钉子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自然吓得不
敢再说什么。
“昨天派徐用仪、立山、联元到各使馆去交涉,各国公使都是空话搪塞,毫无结果。我
看他们是在拖延,拖到洋兵进了京,他们的态度就不同了。事到如今,无须客气,总理衙门
马上通知各使馆,限他们明天就下旗回国。”
“是!”庆王答说:“奴才马上就叫人去办。”
说罢磕头,单独先退,赶到总理衙门,办妥照会,即时派遣专差,分致各国公使。

※ ※ ※

午夜时分,庆王从床上被唤了起来,因为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童德璋求见,有紧要公事
请示。
“刚收到九国公使联名的照会。”童德璋说:“二十四点钟的限期,认为太迫促,要求
缓期。九国公使打算明天,不,应该说是今天了,今天上午九点钟到总理衙门来拜会。他们
的意思是,想跟王爷会面。”
“咱们限人家今天上午四点钟下旗,是太苛刻了一点儿。我看,缓一缓日子,可以通
融,皇太后四点钟召见王公军机,六点钟叫大起,我当面奏明请旨就是。”
“是!”童德璋问道,“王爷是不是九点钟接见各国公使?”
“不,不!”庆王乱摇双手,“满街的义和团、回子兵,嚣张跋扈,毫无王法,简直不
成世界了!各国公使千万不能来。请你务必通知到,缓期之事,我们另办照会答复,不必来
署!”
等童德璋一走,庆王心事如潮,无法再睡,漱洗饮食,假寐片刻,到了两点钟,坐轿出
府,到得西宛,才知道四点钟只召见军机,他要到六点钟“叫大起”的时候,才有说话的机
会。
想一想,只有托军机大臣代奏,于是找到荣禄,说明其事。荣禄一口答应,并且表示不
惜得罪端王,将有一番披肝沥胆的奏谏。
交谈未毕,听得遥遥传来清脆的掌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缓慢而均匀,是太监在递
暗号,两宫御殿了。
果然,两行宫灯,冉冉移过长廊,慈禧太后正由万善殿烧过香,回到仪鸾殿。召见在
即,庆王拍拍荣禄的肩说:“上去吧!仲华,好歹留个交涉的余地。”
这句话恰恰说到荣禄的心里,而且他相信亦会取得慈禧太后的默契,只是这话不便说
破,只点头匆匆回到军机直庐,会齐同僚一起进殿。
时间准得很,一进殿便听得七八架自鸣钟此起彼落,各打四下。四点钟曙色已露,而殿
中灯火通明,东室御案上摆一盏镂花银座,水晶灯罩的大洋灯,光焰照处,只见慈禧太后神
采奕奕,沉静异常,看上去不仅成竹在胸,且仿佛智珠在握了。
“连着叫了三天的大起,到头来也没有谈出个结果来。大沽口失守了,我看天津也快保
不住了!是和是战,咱们还没有个准主意,莫非我这么大年纪再逃一次难?如今是人家欺负
到咱们头上,有血性的谁不是想跟洋人拚命!只为皇帝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畏首畏尾的人
也有。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慈禧太后停了下来,从礼王世铎看到末尾的赵舒翘,方
又接下去说:“你们都是与国同休戚的大臣,军机处才是真内阁。叫大起为的是让洋人知
道,中国君臣一心,教他们不敢小看,办大事拿大主意,还是咱们几个。现在没有外人,大
家有话尽管说,咱们商量妥当了,回头叫大起说给大家就是。”
这“没有外人”四字,意何所指,尽皆明白,是说皇帝未曾在座。荣禄觉得这个机会很
好,有皇帝在,他必得站在老太后这一面,如今反可畅所欲言,即便论调与皇帝相近,亦不
至于伤了慈禧太后的面子。
这样想着,便碰个头说:“皇太后几十年维持大局,报仇雪耻的苦心,天下皆知。洋人
无礼,本来应该宣战,不过端王跟一些大臣主张攻使馆这一节,实在是想错了!局势到这地
步,奴才如果不说掏心窝子的话,就是辜负天恩。奴才也知道话不中听,可是不敢不奏,奏
明了死亦甘心。春秋之义,两国构兵,不戮行人,看不起各国公使,就是看不起他的国家。
如果坐视义和团攻使馆,尽杀使臣,各国视为奇耻大辱,联合一气,会攻中国,以一国而敌
八、九国,奴才的愚见,不是胜负,是存亡所关。皇太后圣明,务求维持大局,以安宗国社
稷。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如今只有这两句骨鲠之言,稍尽愚忠。倘不蒙皇
太后鉴纳,请皇太后即时降罪,奴才以后就再也不敢妄参末议了。”
慈禧太后当然很生气。可是就象对李莲英一样,她有个从不怀疑的想法,荣禄不论说什
么,都是为她的好。只要这样一转念,便比较能容忍,也比较能静得下心来,细听荣禄的
话,这样便能听得出他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这是荣禄暗示,攻使馆,杀洋人,最好不要把他拉在里面“一锅煮”,容他置身事外,
将来需要转圜时,才有得力的人可用。慈禧太后四十年临朝,经得事多,深知掌权不易,掌
大权更要想到失去权力、或者权力所不能及时的困窘,预留退步。如今虽已决定宣战,可是
古今中外,没有那个国家能打几百年、几十年的仗,打败要和,打胜亦要和。既然如此,不
如留着荣禄,备为将来跟李鸿章一起议和之用。反正,这也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一套小小戏
法,真要荣禄去攻使馆、杀洋人,他又何敢违抗?
想停当了,将脸一沉,负气似地说:“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顾大局!你的话全是怕担责
任的私心,决不能依你。你说什么春秋大义,几千年前的情形怎么能跟现在比?那时候列国
交往,客客气气,有这样子喧宾夺主,自己派兵来保护他们的‘行人’的吗?总而言之,如
今已限洋人下旗回国,他们要走赶快走,不走,义和团要攻使馆,是义愤所积,朝廷不便阻
拦。朝廷不得已的苦衷,别人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真是出我意料!你不必再争了,争亦
无用。”说到这里,略略提高了声音,喝一句“你下去吧!”
君臣一德,默契至深,荣禄格外小心,怕为人识破机关,还装出碰了大钉子,仿佛震栗
失次的神情,然后才跪安退出。
这一下,刚毅可得意了,“皇太后圣明!义愤所积,哀师必胜。”他碰个头说:“回头
叫大起,就请皇太后断然宣示,下诏宣战。”
“宣战诏书的稿子,已经备好了。”启秀接口,同时从靴页子里取出白折子写的底稿,
双手捧上御案。
于是,伺候在殿门外的李莲英,疾趋上前,将洋灯移一移近,慈禧太后就灯细看,看到
“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
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这两句,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这个稿子很好,正合我的意思。”慈禧太后问道:“是启秀拟的吗?”
“不是!”启秀不能不说实话:“是军机章京连文冲拟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大家还有什么话?”
“一切都请皇太后作主。”礼王答说。
这下来就该刚毅开口了。李莲英知道他每一发言,滔滔不绝,有时话又说不清楚,需要
查问。这样一耽搁,就会误了慈禧太后更衣休息的时间,回头“叫大起”搞得手忙脚乱,上
下不安。因此,抢在前面说道:“请慈圣先回暖阁进茶膳。
各位大人有话,一会儿‘叫大起’也可以回奏。”
 
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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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多钟,天已大亮,朝曦从三大殿顶上斜射下来,照得一大片宝石顶子,双眼花翎,
光采闪耀,辉煌非凡。可是除了极少数的人以外,大都脸色阴沉,默默无语。
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慈禧太后与皇帝的软轿,已迤逦行来,于是勤政殿前,王公大臣
排班跪接。班次先亲后贵,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伟,其次是醇王载澧,再次是端王
载漪,以下贝勒载濂、载滢,镇国公载澜与他的胞弟载瀛。
这是宣宗一支的亲贵,皇帝的嫡堂兄弟与侄子。
再下来是世袭罔替的诸王,奉召的共是五位,庆王奕劻、庄王载勋之外,还有肃王善
耆、怡王溥静,礼王世铎则归入军机大臣的班次。此外六部九卿、八旗都统、内务府大臣、
南书房行走以及兼日讲起居注官的翰林,亦都有资格参与廷议,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
皇帝的轿子在前,停在阶前,出轿有小太监相扶,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凤舆直到殿
门,右面李莲英,左面崔玉贵,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宝座,脸色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维艰
地跨进殿去,坐在慈禧太后右面。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准备过的宣谕,长篇大论,滔滔不
绝,她并不讳言洋人曾有“归政”的“无礼要求”,说是:“归政这件事,朝廷自有权衡,
非外人所能干预,皇帝体质太弱,垂帘听政是不得已之举。”又说:“卧薪尝胆,四十年有
余!五月二十夜里,洋人竟敢来要大沽炮台,实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国公使干预听政之权,
更为狂妄。倘或稍有姑息,于国体大有妨碍,更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接下来是训勉汉大臣:“应该记得本朝两百余年,深仁厚泽,食毛践土,该当效力驰
驱。”回忆到听政之初,正当洪杨之乱,削平大难,转危为安,更有好些话可说。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对圣祖仁皇帝有不满之词。她说:“西洋虽自称
文明国家,而他们在华一举一动,大则侮慢圣贤,小则欺压平民,积怨已深。我朝怀柔远
人,未尝不以礼相待,但康熙年间,朝廷勉强许其来华传教,以致多年民教相仇,实在是圣
祖遗忧后世的一大缺点!”
最后就是申明同仇敌忾之义了,说是“我国共有二十一行省,四百兆人民,加之几百万
义勇,急难从戎,忠义自矢,甚至五尺之童亦执干戈以卫社稷,真是千古美谈。”顺便又提
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往事,勾起旧恨,愤慨之情,溢于言表,切齿而言:
“那年洋人在京城烧杀掳掠,我们空有几十万兵,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挡一挡,可耻之极。
当时文武大臣,互相观望,自误事机,先帝一提起来就痛心疾首。如今时局变化,跟当年大
不相同,正应该乘机而起,共图报复,不要负我的期望!”
这一口气说下来,到底也累了。李莲英与崔玉贵一个奉茶,一个打扇,慈禧太后喘息稍
定,又问皇帝的意思如何?
皇帝被一问,原显得漠然冷郁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生气了,然而只是一现即没,欲语不
语,万分为难地自我挣扎了好一会,方始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请皇太后似乎应该听从荣禄的奏请,使馆不可攻击,洋人亦该送到天津。不过,是否
有当,应请皇太后圣裁,我亦不敢作主。”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听见了,使馆该不该攻,大家尽管说话。”
“回皇太后的话,”载漪高声说道:“如今民气激昂,硬压他们不攻使馆,恐怕会激出
变故。这一层,不可不防。”
“民气要维持,使馆亦不能不保护!”吏部侍郎许景澄紧接着他的话说:“中国与外国
结约数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无岁无之,可是总不过赔偿损失而已。但如攻杀外国使臣,必
致自召各国之兵,合而谋我,试问将何以抵御。不知主张攻使馆者,将置宗社生灵于何地?”
这是针对载漪的话反驳,十分有力,于是连日上疏谏劝而一无结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
几乎用吼的声音说道:“拳匪不可恃,外衅不可开。臣今天在东交民巷亲眼看到,拳匪中了
洋人的枪炮,尸骸狼藉,足见他们的邪术,都是哄人的话。至于洋人以信义为重,臣在总署
几年,外洋的情形,自问颇有了解,各使照会请归政一节,干涉他国内政,万国公法所不
许,臣保其必无这个照会!臣可断定,出于伪造。”
“伪造”二字还不曾出口,端王已经回过身来,一足虽仍下跪,一足已经踮起,戟指袁
昶骂道:“你胡说八道,简直是汉奸!”
殿廷之上,如此粗鲁不文,全不知礼法二字,慈禧太后觉得是在丢旗人的醜,大为不
悦,当即厉声喝道:“载漪!你看你,成何体统?”
载漪还脸红脖子粗地不服,在他身旁的濂贝勒,也是他的胞兄,使劲扯了他一把,他才
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争辩。就在这时候,太常寺少卿张亨嘉,有所陈奏,极力主张拳匪宜
剿。只是他的福建乡音极重,好些人听不明白他的话,因而话到一半,便为人抢过去了。
抢他话说的是仓场侍郎长萃,“臣自通州来,”他说:“通州如果没有义和团,早就不
保了!”
“这才是公论!”载漪一反剑拔弩张的神态,很从容地赞扬,“人心万不可失。”
“人心何足恃?”皇帝用微弱的声音说:“士大夫喜欢谈兵,朝鲜一役,朝议主战,结
果大败。现在各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如果跟各国开衅,决无侥幸之理。”
“不然!”载漪全无臣子之礼,居然率直反驳:“董福祥骁勇善战,剿回大有功劳,如
果当年重用董福祥,就不会败给日本。”
“哼!”皇帝冷笑了,是不屑与言的神情,但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董福祥骄而难驭,
各国兵精器利,又怎么可以拿回部相比?”
看载漪有词穷的模样,慈禧太后有些着急,急切之间,只想找个亲信为载漪声援,所以
一眼看到立山,毫不思索地说:“立山,外面的情形,你很明白,你看义和团能用不能用?”
立山颇感意外。他一向只管宫廷的杂务,庙堂大计,不但他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参预意
见,慈禧太后亦从来没有问过他,这天无非随班行礼,听听而已。那知居然会蒙垂询,一时
愣在那里,无法作答。
不过,这只是极短的片刻。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话,是未经考虑,直抒胸臆的话:“拳
民本心并不坏,不过,他们的法术,不灵的居多。”
这一下,变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原来指望他帮载漪说话,谁知适得其反。气恼之下,
还不曾开口,载漪可忍不得了。
“用拳民就是取他们的忠义之心,何必问他们的法术?”载漪厉声说道:“立山一定跟
洋人有勾结,所以今天廷议,居然敢替洋人强辩!请皇太后降旨,就责成立山去退洋兵,洋
兵一定听他的话。”
这一说将立山惹得心头火发,毫不畏缩地当面向慈禧太后告载漪一状:“首先主张开战
的是端王,如今退洋兵,应该端王当先。奴才从来没有跟洋人打过交道,不知道端王凭什么
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结?倘有实据,请端王呈上皇太后、皇帝,立刻将奴才正法,死而无怨。
如果没有证据,血口喷人,他是郡王,奴才拿他莫可奈何,只有请皇太后替奴才作主。”
说罢“冬冬”地碰了两个响头。
“你是汉奸!”恼羞成怒的载漪,就在御前咆哮:“外面多少人在说,你住酒醋局,挖
个地道通西什库,送面送菜,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饿死……。”
“载漪!”慈禧太后觉得他太荒谬了,大声呵斥着,“这那里是闹意气的时候!”
“皇太后圣明……。”
“你也不必多说!”慈禧太后打断了立山的话,而且神色亦很严厉。接着,便以快刀斩
乱麻的手法,作了结论:“今日之下,不是我中国愿意跟洋人开衅,是洋人欺人太甚,逼得
中国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说到这里,用极威严的声音向皇帝说道:“皇帝,你跟大家亲
口说明白!”
这是逼着皇帝亲口宣战。如果慈禧太后单独作了决定,皇帝自然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而明知不可为而强为,只为逞一时意气,不顾亡国之祸,却又将断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万
死不足以赎的奇祸大罪,强加在完全违反本心的皇帝头上,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
件事。
然而积威之下,又何能反抗?皇帝有反抗的决心,但缺乏反抗的力量,此时此际,有如
落水而将灭顶,只要能找到外援,那怕是一块木板,或者任何一样可资攀缘而脱险的东西,
都会寄以全部的希望。
皇帝只想找一个人帮他说话,借那个人的口,道出万不可战的理由。此时心境如落水求
援,唯求有所凭借,他非所问,因而举动遽失常度,竟从御座中走了下来。
走下御座之前,已选定了一个人,就是许景澄。他跪得并不太远,但偏在一边,离皇帝
近,离太后远,皇帝三两步走到,抓住他的手说:“许景澄,你是出过外洋的,又在总理衙
门办事多年,外间的情势你总知道。这能战不能战,你要告诉我!”
说到最后一句,不觉哽咽。皇帝的声音本就不高,所以益觉模糊,在慈禧太后听来,变
成“你要救我!”顿时气怒交加,许景澄的答奏,也就听不清楚了。
许景澄的声音也不高,他说:“伤害使臣,毁灭使馆,情节异常重大,国际交际上,少
有这样的成案,请皇上格外慎重。”
也知应该慎重,然而自己何尝作得来半分主?转念及此,万种委屈奔赴心头,一时悲从
中来,拉着许景澄的衣袖,泣不成声。
许景澄当然亦被感动得哭了,袁昶就跪在许景澄身旁,大声说道:“请皇上不必伤心,
及今宸衷独断,犹可挽回大局。”
这“宸衷独断”四字,恰又触着皇帝的内心深处的隐痛,益发泪如雨下。见此光景,慈
禧太后厉声喝道:“这算什么体统!”
这一喝,吃惊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不自觉地松了手,掩袂回身,等他吃力的重回御
座,慈禧太后已经示意御前大臣,结束了廷议,弄成个不欢而散的局面。

※ ※ ※

此散彼聚,东交民巷中,十一国公使正在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会。因为前一天
回复总理衙门,要求展限出京,并派兵护送的照会,在末尾声明,希望这天上午九点钟获得
答复,期限已到,并无消息,需要会商进一步的行动。
十一个公使中,胆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国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会,不得答
复,即由全体往总理衙门当面交涉,不妨照预定步骤办理的建议,反应冷落。有人主张投票
表决此一提议,有人又以为应该另觅其他途径,议而不决,扰攘多时,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国的‘外交部’,约定今天午前十一点钟去拜访,现在时间
将到,不能不赴约会。”
大家都劝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坚持不能示弱,于是会议亦告结束。因为各国公使的想法
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结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国政府最后的态度,等他回来之后,根据他
的报告,再来采取适当的对策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绿呢大轿,随带通事,以及两名骑马的侍从,出了东交民巷,由王
府井大街迤逦而去。
这条在明朝为王府所萃,入清为贵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时家家闭户,百姓绝迹,只有
义和团呼啸而过,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视。但亦仅此恶态而已,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轿子行到东单牌楼总布胡同口,总理衙门所在地的东堂子胡同已经在望了,突然冲出来
一小队神机营的兵,领头的直奔轿前,那种汹汹的来势,吓坏了轿伕,刚将轿杠从肩上卸了
下来,手枪已指着克林德,不由分说便乒乒乓乓地乱开一阵响。克林德的那两名骑马的侍
从,见势头不好,拨转缰绳,回马向南急驰,逃回东交民巷,德国公使馆的通事下轿狂奔,
逃到鲤鱼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坚守的教堂,克林德却死在轿子里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机营霆字第八队的一名队官,他的官衔,满洲话叫做领催,这个领催名
叫恩海,无意间杀了一名洋人,自以为立了大功,丢下克林德的尸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报
功。端王府平时门禁森严,但这几日门户为义和团开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难地,便在银安殿
的东配殿中,见着了端王。
“启禀王爷,领催在总布胡同口儿上,杀了一个坐轿子的洋人。”
“喔,”端王惊喜地问道:“是坐轿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绿呢大轿。另外有顶小轿,也是个洋人,可惜让他逃走了。”
“慢来!慢来!坐绿呢大轿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国的公使?”
“不知道。”
“这洋人长得什么样子?”
“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嘴里叼根烟卷,神气得很!”恩海说道:“如今可再也神气不
起来了!”
“啊!”载澜跳起来说,“是德国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数这个人最横。”
这一下,欢声大起。因为上次有两名义和团受挫于克林德,端王及义和团的大师兄,为
此一直耿耿于怀。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极了!一开刀便宰了最坏的家伙,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声说道:“有赏!”
恩海是早已算计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赏赐,只要端王保举,因为赏赐不过几十两银子,
保举升官,所得比几十两银子多得多。
“领催不敢领王爷的赏,只求王爷栽培。”
“你想升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诡祕的狞笑:“庆王府在那儿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这会就去见庆王,把你杀了德国公使的事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请庆王给你保举。”
恩海怎知端王是借此机会,要拉庆王“下水”,一起“灭洋”,便高高兴兴答应着,磕
过一个头,直奔庆王府去讨保举。
庆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卫怎肯放一个小小的领催进门?但恩海有所恃而来,亦不甘退
缩,大声嚷道:“是端王派我来的,有紧要大事,非面禀庆王不可。”
“什么大事,你跟我说,我替你回。”
“说不清楚。”恩海答说:“德国公使见阎王爷去了!”
一听这话,侍卫何敢怠慢,急急入内通报。庆王既惊且诧,即时传见恩海。
“你是什么人?”
“神机营霆八队领催恩海。”
“你要见我?”
“是。”恩海答说:“德国公使叫克什么德的,在总布胡同口儿上,让领催逮住杀掉
了。端王说领催立了大功,叫领催来见王爷,请王爷替领催上折保举。”
庆王惊怒交加,恨不得一脚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脸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这句
话,碍着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责,只冷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我会跟端王说。”
说完,回身入内,一面更衣,一面传轿,直到西苑,去找军机大臣谈论此事。
军机直庐中只有礼王、王文韶、刚毅三个人。午餐毕,礼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阴沉,
只有刚毅红光满面,兴致勃勃,是刚喝了一顿很舒服的酒的样子。
“子良!”庆王抑郁而气愤地说:“你听说了没有,神机营的兵,闯了一个大祸。”
“王爷是指克林德毙命那件事?”
“原来你知道了。这件事很棘手,你们看怎么办?”
“王爷的意思呢?”
“我看,非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这么张皇吧?”
“张皇?”庆王不悦,“子良,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你请坐!”刚毅将庆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张凳子,坐在他对面从容说道:
“王爷倒想,使馆旦夕之间,就可以铲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杀一两个,要什么
紧?”
“错,错,大错!”庆王深深吸了口气,“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马上有很妥当的
处置,各国引此为奇耻大辱,连结一气,合而谋我,这岂是可以儿戏的事?”
一句话未完,有个苏拉匆匆进门,屈一膝高声说道:“叫起!”
这是召见军机。体制所关,庆王不便随同进见,匆促之间,只拉住礼王说道:“德国公
使被害这一节,请你代奏。我在这里候旨。”
礼王答应着,与王文韶、刚毅一起在仪鸾殿东室,跟两宫见面,他倒很负责,将庆王所
托之事,首先奏闻。
将经过情形大致奏明以后,礼王又加了两句刚毅所教的话:“据说是该使臣先开的枪,
神机营兵丁才动的手,说起来是咎由自取。”
不管咎由自取,还是枉遭非命,总是杀掉了外国的公使,而这正是包括荣禄在内的许多
大臣,所一再主张必须避免的事!慈禧太后有些不安,随即传谕,召唤荣禄进见。
这又是一次“独对”,重提将各国公使护送到天津一事。荣禄几次有此奏请,但等慈禧
太后这时接纳了他的建议,荣禄的回答却令人大感意外。
“回老佛爷的话,晚了!奴才不敢说,准能将洋人平平安安送到天津。”
慈禧太后诧异地问:“这什么缘故?”
“董福祥早就不受奴才的节制了!至于义和团呢,连奴才都让他们给骂了。”
“有这样的事?”
“奴才怎么敢在老佛爷面前撒谎?义和团真敢拦住奴才的轿子,指着奴才的鼻子骂。”
“骂你什么?”
“汉奸!”
“这可不成话!”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也不要紧,反正到明天就有人管他们
了。德国公使被害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呢?”
“只要不攻使馆,还可以平人家一口气。”
“你说的什么话!”慈禧太后突然发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气,谁来平我的气?”
荣禄不敢争辩,只碰个头说,“奴才惭愧!”
“既要宣战,又不教攻使馆,”慈禧太后的神气缓和了:
“这话说不过去。”
“是!”荣禄答说:“不过投鼠忌器,东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来
了,还有肃王,太福晋六十好几了。”
“这不要紧!我已经告诉庆王,务必派人把他们接了出来。”慈禧太后又说:“也跟端
王说了,让他传谕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来再开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术,荣禄觉得只有设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转地说:“刘
坤一、张之洞、李鸿章,都有电报到京,希望大局不至于决裂。他们远在南边,京里的情
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责,总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才能联络一气,支持大
局。”
“这话很是。”慈禧太后说道:“你跟他们商量着拟个稿子来看!”
所谓“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而荣禄退下来只找王文韶商议,字斟句酌地拟好一道电
旨,再写个奏片,一起用黄盒子送了上去,等候钦定。
这道电旨与前一天的口谕:“兵衅已开,须急招集义勇、团结民心、帮助官兵”,以及
已经定稿,尚未发布的宣战诏书,大异其趣,仍指义和团为“拳匪”,说他们“仇教与洋人
为敌,教堂教民,连日焚杀,蔓延太甚,剿抚两难。”
略道朝廷处境之难,总之以茫然的悲叹:“洋兵麇聚津沽,中外衅端已成,将来如何收
拾,殊难逆料。”接下来便是寄望于疆臣,语气亲切而冷静:“各省督抚,均受国厚恩,谊
同休戚,时局至此,当无不竭力图报者,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于选将、练兵、筹饷
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实际。”
对于东南沿海及长江航运所通,外人能到之处,更特有指示:“沿江沿海各省,外人觊觎已
久,尤关紧要,若再迟疑观望,坐误事机,必至国事日蹙,大局何堪设想?是在各督抚互相
劝勉,联络一气,共挽危局。时势紧迫,企望之至。”
自同治初年以来,凡是让督抚与闻大计,都是用这种宛转提醒的语气,除非万不得已,
决不用任何“钦此钦遵”毫无宽假的词句。这道上谕,在慈禧太后看,是要求疆臣同心协
力,共赴国难,而隐约有不为遥制之意,亦是一贯笼络的手法,并无不妥,所以很快地就发
了下来。
其实,荣禄与王文韶合拟这道短短的电旨,字字推敲,暗藏着好些机关。原来在上海的
盛宣怀,正联络张謇他们这一班讲求经济实学的名士,在策动两江总督刘坤一及湖广总督张
之洞,醖酿东南互保之策,荣、王二人,默喻其事,深为赞成,但不便公然参预,所以借这
一道上谕,为刘、张等人,谋一凭借。京师拳匪蔓延,剿抚两难,而外省并无此种难处,所
谓“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举措为准,而“保守疆土不使外
人侵占”,刊在“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之前,亦明明指出重轻急缓所在,至于“事事
均求实际”六字,更有深意;意思是只要于国家实际有益,不仅不为遥制,甚至不必重视上
谕中的宣言。这是针对即将明发的宣战诏书,预先作一伏笔。
派专差到天津、山海关的电报局发布这道电旨以后,荣禄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

※ ※ ※

准下午四点钟,董福祥的甘军,正式展开对各国使馆的攻击。第一个目标是奥国公使
馆,其地名为台基厂,洋人称为“马哥勃罗路”。台基厂有三条胡同,即名为头条胡同,二
条胡同,三条胡同。奥国公使馆在头条胡同,单摆浮搁,与其他各国使馆略有距离,因而首
当其冲,为甘军所猛攻。
一半是甘军的一股作气,一半亦是奥国守军的不中用,对峙了两个多钟头,奥军即往东
交民巷撤退,于是甘军半夜里放火烧房,烧到黎明,载漪欢天喜地入宫,奏报“大捷”,火
势方始略减。
事已如此,而且“旗开得胜”,宣战诏书当然发了出去。
同时还有几道上谕,或者明发,或者廷寄。
第一道上谕是以庄亲王载勋为步军统领。因为崇礼,苦苦奏请开缺,而载漪又觉得欲成
大事,必须掌握这个俗称“九门提督”的要职,所以保荐载勋继任。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义民,借御外侮。这就表示朝廷正式赋予义和团以“扶清灭洋”的
使命。
第三道是京城戒严,民间购食维艰,着顺天府会同五城御史,办理平粜。所需米粮,随
时知照户部拨给。这是安定民心的要着,但实效有限,因为道路艰难,通州仓贮的粮食,很
不容易运到京城。
 
※ ※ ※

“咱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跟刚毅说:“现在有了这几道上谕,咱
们很可以放手办事。不过,头绪很多,得先挑最要紧的办。子良,你倒说!我听你的。”
“是!”刚毅摩拳擦掌地答说:“第一件是多招义民,激励士气。不过,义和神团,该有人
统率,那样子,王爷发号施令才方便。”
“不错!这可得借重你了。”
“这,我义不容辞,也是当仁不让。”刚毅答说:“最好再请一位王爷出面,更便于号
召。”
“那就请庄王好了。”
“对!庄王是步军统领,统率义和团,名正言顺。我看,不妨把左右翼总兵也加上。”
“可以。我今天就进宫跟老佛爷去说。”载漪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想法子给老佛爷打打气。”
“是,是!这很要紧。”载漪连连点头:“老佛爷常说,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起,一
口气积了四十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气?如今把使馆一扫而平,洋人杀个鸡犬不留,
这口气可真出足了!老佛爷抓住权不放,就为的出这口气,这口气一出,她自然就松手了。”
所谓“松手”即是不再训政,也就是废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刚毅对载漪的这番话,极其
重视,两眼乱眨看凝神想了好一会说:“此事关系重大。请王爷找董星五来,切切实实跟他
说几句好话。至于西什库教堂,王爷不便亲冒矢石,我去督战。”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劳,我都知道,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这就俨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刚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载漪以“皇帝本生父”的
地位,依照醇贤亲王的成例,不便干政,退归藩邸,自己便可打倒荣禄,甚至取礼王而代
之,领袖军机,独掌大权。这是何等得意之秋?
这样转着念头,越发尽忠竭智,为载漪划策。要为慈禧太后“打气”,除了夷平使馆教
堂,杀尽洋人以外,还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应该有捷报,一件是清议
方面应该有表示。
“天津方面听说打得不怎么好!”载漪皱着眉说,“这倒是件可虑之事。”
“王爷请放心。”刚毅的语气很轻松,“前几天打得不好,是因为朝廷的意向,到底未
明,有法术的老师、大师兄还有顾忌。如今宣战诏书一下,放手大干,毫无顾虑,情形自然
就不同了。”
载漪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义和团身上,说义和团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
手握拳,使劲在左手掌上捣了一下说道:“对!放手大干!”

※ ※ ※

放手大干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点多钟,东交民巷一带,滚滚黑烟夹杂着橘红色
的火焰,冲霄而起,遮蔽了东城半边天。西口的荷兰公使馆,东口的意大利公使馆与比利时
公使馆,继奥国使馆而化为断壁残垣。但是,甘军与义和团的战绩亦仅此而已,不能再推进
了。
各国使馆的防线缩小,反易守御。整个防守的区域,是以御河为中线,北起北御河桥,
南迄南御河桥的一个长方形地区。御河之东,最北面是肃王府,围墙十八尺高,三尺厚,坚
固异常,足以保障暂时被收容在内的教民的安全。肃王府以南,东交民巷路北,自台基广转
角算起,由东往西是法国、日本、西班牙三馆。法国公使馆对面,也就是东交民巷路南,是
德国公使馆,它的后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桥以东,靠近城根,是各国使馆的俱乐部。东面的
防线,即自肃王府至法国公使馆,连接对街的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
御河以西,与肃王府望衡对宇的是英国公使馆,俄国公使馆在英馆之南而略偏于西,对
面自东交民巷路南以迄东城根,即是各国公使馆中占地最广的美国公使馆。三馆西面的墙
垣,配合街口的拒马,连成一条防线。与东面的防线一样,虽漏洞缺口甚多,但甘军无法攻
得进去,义和团则法术无灵,已颇露怯意了。
可是,邻近使馆的人家,却已大受池鱼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抢,“大宅门”亦无例外。
最倒霉的是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前一年因为戊戌政变之前奉旨提调京师大学堂,政变之后反
对废立,大有新党之嫌,因而开缺家居。家住东单牌楼头条胡同,首当其冲被洗劫一空,孙
家鼐短衣逃难,避到安徽会馆,有个儿子更被剥得只剩了一条洋布短裤。
是谁抢的,莫可究诘,有的说是义和团,有的说是虎神营,有的说是甘军,还有的说是
作为荣禄亲军的武卫中军。反正只要牵涉到官兵,荣禄就脱不了干系。因为众所共知,荣禄
掌握着全部兵权,有节制所有官兵的义务。
为此,荣禄既惊且怒,派一名材官带八名精壮的士兵,手持令箭到东城弹压,谁知正在
抢劫的官兵,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便待动手。那材官见势头不好,带着人掉头便跑,回到
荣禄那里,据实报告,自请处分。
“这不怪你!”荣禄面色铁青,而语气沉着,“传我的令,撤回中军。”
撤回中军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接着,亲自率领卫队,坐上大轿,“顶马”开道,“跟
马”护卫,赶到东单牌楼。果然,荣禄的威风不同,为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荣禄下令兜
捕,一共抓住三十四个人,内有官兵十一名,义和团二十三名,尽皆就地正法,脑袋吊在牌
楼下示众,不过那二十三个义和团,不揭破他们真正的身分,只说他们“假冒兵勇”。

※ ※ ※

西什库教堂由刚毅亲自督阵攻击,徒劳无功,使馆区却又不能越雷池一步。合义和团与
甘军之力,不能制服京城内的少数洋人,又如何抵御各国不断派来的重兵?想到慈禧太后如
果以此相诘,无言可答,载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星五,你得露一手啊!牛刀杀鸡杀不下来,损你的威望吧?”
董福祥是极好争强的性格,听得这话,心里当然很不好受,同时他也深为困惑,真的不
明白,区区弹丸之地,何以不能一鼓荡平?转到这个念头,不但羞愧,而且愤急,一急就要
不择手段了!
“王爷,投鼠忌器。”他说,“如果王爷肯担当,福祥可以把使馆都攻下来。”
“可以!你说,要我怎么担当?”
“现在各国公使,都聚集在英国使馆,他这处地方,东面隔河是肃王府;南面有俄国、
美国各馆;西面是上驷院的空地,洋人用铁丝网拦着,冲不过去,要拿枪打,咱们的枪不如
他的好,打得不够远;只有北面可以进攻,可是有一层难处。”
“北面不是翰林院吗?没有路,怎么攻?”
“能攻!”董福祥说,“把翰林院烧掉,不就有了路了吗?”
“这,”载漪吸口气,“火烧翰林院,似乎……。”他没有再说下去。
“似乎不成话是不是?”董福祥说,“王爷,火烧翰林院,总比等洋人来火烧颐和园强
得多吧?”
一句话说得载漪又冲动了,“好!”他毫不迟疑的拍一拍胸,“我担当,只要能把使馆
攻下来。”

※ ※ ※

为了西什库彻夜枪声,鼓噪不断,慈禧太后决定“挪动”,挪到禁城东北角的宁寿宫去
住。
她旨一下,各自准备,大阿哥问崔玉贵说:“二毛子也要从瀛台挪过去吗?”
慈禧太后耳聪目明,正好听见了,立即将大阿哥唤了进来,厉声问道:“你在说谁?谁
是二毛子?”
见此光景,大阿哥心胆俱寒,嗫嚅着说:“奴才没有说什么!”
“你还赖,好没出息的东西!你说瀛台的二毛子是谁?”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头。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肝火极旺,将大阿哥痛痛快快骂了一
顿,而犹有余怒未息之势。
挨骂完了,大阿哥磕个头起身,生来的那张翘嘴唇,越发拱到了鼻尖上,带着一脸的悻
悻之色,甩着袖子,急匆匆地出了仪鸾殿。
“唉!”慈禧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莲英,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错了一个人?”
李莲英明白,这是指立溥儁为大阿哥而言,他亦看大阿哥不顺眼,不过端王载漪正在揽
权跋扈之时,须得避忌几分,惟恐隔墙有耳,不敢吐露心里的话,只劝慰着说:“慢慢儿懂
事了就好了。”
“那一年才得懂事?心又野,不好好念书。”说着,慈禧太后又叹了口气。
遇到这种时候,李莲英就得全力对付,慢慢儿把话题引开去,谈些新鲜有趣,或者慈禧
太后爱听的话,关心的事,直到她完全忘怀了刚才的不快为止。
谈不多久,只见崔玉贵掀帘而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万岁爷来给老佛爷请安!”
这是表示皇帝有事要面奏,在外候旨,慈禧太后如果心境不好,或者知道皇帝所奏何事
而不愿听,便说一声:“免了吧!”没有这句话,皇帝才能进殿。
这天没有这句话,而且还加了一句:“我正有话要跟皇帝说。”
等皇帝进殿磕了头,站起身来才发觉他神色有异,五分悲伤,三分委屈,还有一两分恼
怒,而且上唇有些肿,看上去倒象大阿哥的嘴。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诧异地问。
“大阿哥在儿子脸上捣了一拳。”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很快地沉着下来,“喔!”她问,“为什么?”
“儿子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到后面凉快,凉快去!”慈禧太后喊道:“崔玉贵!”
“喳!”
“传大阿哥来!说我有好东西赏他。”
“喳!”
殿中的太监宫女,立刻都紧张了。知道将有不平常的举动出现,而李莲英则不断以警戒
的眼色,投向他所看得到的人。一时殿中肃静无声,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不久,殿外有了靴声,崔玉贵抢上前揭开帘子,大阿哥进殿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妙,可
是只能硬着头皮行礼。
“我问你,皇帝是你什么人?”
不用说,事情犯了!大阿哥嗫嚅着答说:“是叔叔。”
“叔父!”慈禧太后疾言厉色地纠正,然后将脸上的肌肉一松,微带冷笑地说,“大概
你也只知道你的‘阿玛’是端郡王。是不是?”
大阿哥完全不能了解他承继穆宗,兼祧当今皇帝为子,独系帝系,身分至重的道理,所
以对“老佛爷”这一问,虽觉语气有异,但无从捉摸,只强答一声:“是!”
大阿哥的生父——“阿玛”本就是端王,他这一声并不算错的回答,实在是大错。明明
已成为等于太子的大阿哥,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这便是自轻自贱,不识抬举!不但忘
却提携之恩,而且也是在无形中表明了,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宝,将如明世宗那样,只尊生父
兴献王,其他皆在蔑视之列。当时的兴献王已经下世,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壮年,将来怕不是
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
转念到此,慈禧太后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可是也不无庆
幸之感,亏得发现得早,尽有从容补救的工夫。废皇帝有洋人干预,莫非废大阿哥也有洋人
来多管闲事?她心里在冷笑,你们爷儿俩别作梦!好便好,倘或不忠不孝,索性连爵位都革
掉,废为庶人!
未来是这样打算,眼前还须立规矩,当即喝道:“取家法来!”
宫中责罚太监宫女,用板子、用鞭,而统谓之“传杖”,慈禧太后所说的“取家法”,
其实就是“传杖”。不论大小板子或者藤条,这一顿打下来,那怕大阿哥茁壮如牛,也会受
伤。崔玉贵比较护着大阿哥,赶紧为他跪下来求情,李莲英却不能确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
要打大阿哥?倘或仅是吓一吓他,便得有人替他求情,才好转圜,所以几乎是跟崔玉贵同
时,也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老佛爷请息怒,暂且饶大阿哥这一遭儿!”
“不能饶!”慈禧太后厉声说道:“都是你们平日纵容得他无法无天,胆敢跟皇上动
武!照他的行为,就该活活处死!”她环视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又说:“你们可放
明白一点儿!有我一天,就有皇上一天,谁要敢跟皇上无礼,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就这几句话,教训了大阿哥,警告了崔玉贵,但也收服了在屏风之后静听的皇帝,以至
于情不自禁地在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殿廷中,发出唏嘘之声。
“崔玉贵!”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取鞭子来,打二十。”
“喳!”崔玉贵不敢多说,乖乖儿去取鞭子。
“老佛爷,”李莲英陪笑着说道,“茶膳预备下了,老佛爷也乏了,请先歇一歇吧!”
“你别来支使我!你打量着把我调开了,就可以马马虎虎放过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哼,你别作梦吧!”
这是慈禧太后有意护卫李莲英。因为这件事一传出去,必是这么说:“老佛爷可真是动
了气了!连李莲英替大阿哥求情,都碰了个好大的钉子。”那样,端王与大阿哥就不会记他
的恨,不怪他能在老佛爷面前说话,而竟袖手不救。
等鞭子取了来,慈禧太后要笞背,毕竟是李莲英求的情,改了笞臀。当着宫女剥下了大
阿哥的裤子,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个从小被溺爱的顽童,心里想争强赌气,不吭一声,无奈从来不曾受
过这般苦楚,疼得大叫:“老佛爷开恩!”又哭又嚷,乱成一片。
“与我着力打!”慈禧太后为了立威,硬一硬心肠大声地说。
这一顿打,自然将大阿哥屁股打烂了。但行刑的太监亦犹如内务府慎刑司的“苏拉”,
或者州县衙门的皂隶那样,对打屁股别有诀窍,对大阿哥格外留情,皮开肉烂而骨不伤,等
打完向慈禧太后谢过教训之恩,太监扶了回去,立刻便由崔玉贵领着在御药房当差的老太
监,用秘方特制的金创药一敷,痛楚顿见减轻。
“玉贵!”大阿哥呻吟着说:“你得派人去告诉王爷……。”
“是,是!”崔玉贵急急乱以他语:“大阿哥安心养伤吧!打是疼,骂是爱,老佛爷看
得大阿哥尊贵,才劳神教导。不然,还懒得问呢!”
“我不怨老佛爷,只恨那个‘二毛子’……。”
“好了,好了!”崔玉贵再次打断,而且带点教训的口吻:“大阿哥,吃苦要记苦,就
为的这句话挨的打,怎么一转眼就给忘了呢,量大福大,丢开吧。”
当然,崔玉贵暗地里还是派了人到端王府,悄悄告诉,有此一事。若说祖母责罚顽劣的
孙子,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载漪接到消息,既惊且怒,视作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好,好!打得好!”他煞白着脸,对他的一兄一弟说:
“你们等着吧,咱们这一支就该连根儿铲了!”
“这一支”是指他父亲惇王奕誴的子孙,载濂、载澜听得这话,不由得一愣,往深处细
想,才了解他的意思,但惊骇以外,亦不无疑问。
“老二,你是说,老佛爷的心变了?”载濂问说:“莫非还能对大阿哥有什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能?要废要立全由她!果然要废了大阿哥,你想想,”载漪掉了一句文: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倒是实话。如果慈禧太后对惇王这一支还有好感,就绝不肯轻易出此废除大阿哥名号
的举动。倘或出此,便表示已无所顾惜。慈禧太后对她的三个小叔,感情、看法大不相同,
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而且一向对她唯命是从。老六恭王奕当辛酉政变时,为她立过大
功,中间虽有误会,但恭王临终时,谆谆叮嘱,皇帝应该疏远新党,慈禧太后大为感念,特
谥曰“忠”,配享太庙,饰终之典,务极优隆,足见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至于老五惇王
奕誴,赋性简率,有时放言无忌,慈禧太后并不怎么看得起他,对他的子孙,当然没什么情
谊可推。
载濂、载澜算是被点醒了。于是亲贵宗藩之间,许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刹那间一
齐奔赴心头。他们的嫡堂兄弟载澍的联襟,也是皇帝与载漪的联襟,承恩公桂祥的女婿,只
为夫妇不和,慈禧太后褊袒母家,降懿旨杖责载澍,至今“圈禁高墙”,冬天只着一条单
裤,居然没有冻死!
一想到载澍的遭遇,载澜打了个寒噤,“要废要立由不得她!”他说:“大清朝是爱新
觉罗氏的天下,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
“说得不错!”载濂接口:“反正外头的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不如就痛痛快快来一
下子。”
所谓“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是指载漪策动废立,想当太上皇而言。这在载漪本人
不但知道,而且在至亲及亲信之前,亦并不讳言。如今听载濂一劝,不由得动心了。
“大哥,”他问:“你倒细说一说,要怎么才能痛快?”
“好办!”载濂将手往外一指:“现成不有人在那里?”
这指的是义和团。庄王府中设着“总坛”,各地义和团到那里挂了号,便有口粮可领,
是正式为朝廷效力的义士。端王府中也设着坛,供养着好几个大师兄,现成可用。载漪凝神
想了一会,顿一顿足,断然说道:“好吧!干!”

※ ※ ※

五月二十九一大早,载漪邀集庄王载勋,小恭王溥伟的叔叔贝勒载滢以及他的一兄一
弟,率领六十多名义和团,直闯宁寿宫。为了壮胆,载漪喝了几杯酒,脸上红红地,张出口
来,酒气喷人。
这天在宁寿宫值日照料的内务府大臣文年,看载漪来意不善,怕吃眼前亏,不敢拦他,
任他脚步歪斜地直奔慈禧太后的寝宫乐寿堂。李莲英听得鼓噪之声,大为骇异,奔出来一
看,越觉惊慌,“王爷,王爷!”他赶紧迎上去问:“你老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来抓二毛子!”
“王爷,轻点、轻点!老佛爷正在用茶膳。”
“我就要见老佛爷!”载漪是越扶越醉的那种神情,“请老佛爷把二毛子交出来。”
“到底谁是二毛子啊?”
“还有谁,不就是皇上吗?”
一语刚毕,义和团大喊:“快把二毛子交出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知道凭一己之力挡不住了。不过,他很清楚,载漪是色厉内荏,果然
他有胆子来跟慈禧太后要“二毛子”就绝不会喝酒。而且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不但噤若寒
蝉,一个个还脸色青黄不定,足见慈禧太后的威望,足以镇慑得住!
计算已定,语气便从容了,“好!请王爷候一候。”他说:
“我去请老佛爷的驾。”说毕,掉身而去。
走回乐寿堂的东暖阁随安室,慈禧太后已经怒容满面地在等候报告。见此光景,李莲英
倒不免踌躇。这两天慈禧太后因为甘军放火烧了翰林院,而英国使馆仍未攻下,大为生气,
召来董福祥痛责以后,气仍未消。如今倘或得知载漪是如此狂悖胡闹,盛怒之下,不知会有
何激烈的举动?自不能不先作顾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多作思索,唯有硬着头皮奏陈:“跟老佛爷回,端王要见皇上。”
“他要见皇上干什么?”
“奴才不敢问。”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依奴才看,皇上是不见他的好。”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双眉一扬,“怎么着?”她微带冷笑:
“莫非他还敢有什么天佛不容的举动?”
“那是不会有的。不过……。”
“你别说了!”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快传我的话,让荣禄赶紧多带人来。”
其实不用李莲英传懿旨,荣禄已经得到消息,宫中本已加派了武卫中军保护,此时只须
集中兵力,加强警戒,而载漪毫未觉察,依旧借酒装疯,在乐寿堂的大院子中,横眉怒目、
挺胸凸肚地示威,正洋洋得意时,只见太监前导,宫女簇拥,慈禧太后出来了。
“老佛爷……。”
他刚喊得一声,便听得厉声喝道:“住口!”慈禧太后双眼睁得极大,“你们是干什
么?要造反不是!载漪,你说,你要干吗?”
载漪一见慈禧太后,先就矮了一辈,此时听得厉声诘实,情怯之下,只字不出,却有个
大师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大声说道:“要把皇上废掉!”
“废皇上是你们能干预的吗?”慈禧太后的话说得极快:“该让谁当皇上,我自有权
衡。你们别以为立了大阿哥就该让他当皇上,要把大阿哥的名号撤了,撵出宫去,是一句话
的事,说办就办,容易得很。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摸摸良心,好好效力,竟敢这样肆无忌
惮,真是荒唐糊涂透了!载勋!”
 
“喳!”载勋响亮地答应。
“你赶快带着他们走!以后除了入值,不准进来!”慈禧太后又说:“你们冒犯皇上,
要给皇上磕头赔罪。你们知道错了不?”
“是!”载勋汗流浃背地磕头,“奴才错了!”
“知道错,我开恩从轻发落,每人罚俸一年。”说到这里,只见荣禄的影子一闪,慈禧
太后知道部署已定,便又大声说道:“至于团民,胆敢持枪拿刀,闯到宫中,犯上作乱,不
能轻饶,凡是头目,一律处死!”
此言一出,有人变色,有人哆嗦,有人发愣,就没有一个敢开口,或者有何动作。而荣
禄亦就趁慈禧太后威足以镇慑乱臣贼子的片刻,指挥部下,缴了义和团的械。
眼看义和团为武卫中军,两三个制一个,横拖直拽地拉出宫门,载漪面如死灰,站在院
子中间动弹不得。还是庄王比较机警,做个手势,示意大家一起跪安,见机而退。
可是,载漪却奉旨留了下来,慈禧太后此时又换了一副神色,是一脸鄙夷不屑的表情,
“你放明白一点儿,趁早把你那个想当太上皇的混帐心思扔掉!告诉你,有我在世一天,就
没你做的,你再不安分,可别怨我,革你的爵,把你撵到黑龙江去!象你的行为,真配你那
个狗名!”
载漪的漪有个“犬”字在内,所以慈禧太后有此刻薄的一骂。而载漪挨了骂,还得磕头
谢恩。退出宫去,掩面上轿,心里难过得恨不能即时到东交民巷跟洋人拚命。

※ ※ ※

“荣禄,你看这个局面,怎么办?”慈禧太后毫不掩饰她的心境:“我都烦死了!”
“老佛爷也别太烦恼,局面还可以挽救。”荣禄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一面看,一面
回奏:“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跟各国领事谈得很好,东南半壁,大概不会有乱,能保住
这一分元气,将来还有希望。”
“将来是将来,眼前怎么办?”慈禧太后说:“我本来在打算,能够把使馆攻下来,多
少占了上风,也给洋人一个警惕,那时等李鸿章来跟洋人谈和,就不至于吃大亏。谁知道董
福祥这样没用。至于义和团,唉!”她叹口气摇摇头:“甭提了!”
“义和团原不可恃。董福祥刚愎自用,自信太过。”荣禄膝行两步说道:“趁如今跟洋
人讲和,派兵保护着送回天津,还来得及。”
慈禧太后不作声,慢慢喝着茶,考虑了一会,才问:“派谁去讲和呢?”
“是奴才出的主意,奴才义不容辞。”荣禄答说:“东交民巷一带枪子儿乱飞,派别
人,别人也未必敢去。”
这表示荣禄去讲和,亦是一件冒生命之险的事。为国奋不顾身,慈禧太后深感安慰,亦
很感动,便毅然决然地说:
“好吧!别人去也未必有用。你跟庆王商量着办吧!”
于是荣禄避开军机大臣,直接到庆王府去商量部署,先下令命甘军停战,然后在下午四
点多钟,亲自带着人到北御河桥跟洋人打交道。两军对阵,彼此猜疑,为了让洋人了解他的
来意,特意制了一面特大号的高脚木牌,上糊黄纸,写着栲栳大的八个字:“钦奉懿旨,力
护使馆。”这面木牌,在御河桥北,不断摇晃,希望洋人出面答话。
英国使馆中的洋人,从望远镜中看到了木牌上的字,一时不明究竟,当然要会商应付的
办法。
各国公使当然都欢迎慈禧太后这道友好的懿旨,决定也用一块木牌,写上四个大字:
“请来议和”,作为答复。这件事做起来很容易,但如何将这块木牌送交对方,却颇费周
章。因为相距甚远,木牌必须送到对方目力所及之处,才能发生作用,而目力所及,也就是
洋枪射程所及,谁肯冒送命的危险去递送木牌?
于是在使馆区中临时招募,重赏之下,总算有人应征,是法国公使馆的一个做中国菜的
厨子,姓王。他戴一顶红缨帽,左手提着木牌,右手持一面白旗,不断摇晃,沿着御河,穿
过翰林院的废墟,往北行去。
王厨子是看在二十两银子的分上,作此“卖命”的勾当,一上了路,四顾荒凉,看见眼
睛发红的野狗在啃义和团的尸首,突然胆怯,双腿发软,想转身时,趴在英国公使馆北面围
墙上的外国人,都在鼓噪拍掌,督促他前进。想想事已如此,只得挺起胸,抬起头,往前再
闯。
谁知不抬头还好,一抬头正好看到宫墙下面的兵,都平端着枪,仿佛枪口对着自己。这
一下子吓得浑身哆嗦,一面使劲摇旗,一面左右张望,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将木牌放下,
让对方能看见,自己就好交差了。
念头刚刚转完,发现左前方有一只烧毁了的书架,虽然乌焦巴黑,但架子还在,心中一
喜,毫不迟疑地,直趋而前,将木牌放在那书架上,如释重负似地浑身轻松,掉头便走。
可是,自己这面鼓噪的声音却更大了,抬头看时,洋人在墙上拚命向外挥手,王厨子不
解所谓,愣了一会,方始省悟,是要他往后看,于是很谨慎地掉转身去看了一眼。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而特错的事,那面木牌摆反了,“请来议和”四个字,对
方何由得见?心里在想,应该自动去改正,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有它自己的主张,只肯往
南,不肯往北。
其实,荣禄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只从白旗上去思量,他已知道使馆的反应如何。可
是他却不曾再派人进一步的联络,因为就在这王厨子露面的那一刻,庆王派人来通知,宫中
有懿旨,不必讲和了!请他立即到府会面。
“怎么回事?”荣禄一见面就问:“突然又变卦了!”
“唉!别提了!”庆王大摇其头:“不知谁出的花样,到皇太后面前报喜,说义和团在
廊坊打了一个大胜仗,杀了上万的洋人。皇太后很高兴,当时找刚毅进宫,传谕神机营、虎
神营、义和团各赏银十万两。甘军以前赏过四万,再赏六万。又说:讲和也不必讲了!洋人
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仲华,你说,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廊坊没有打胜仗,当然是打了败仗了?”
“这,我可不清楚。倒是有个电报,得给你看看。”
电报是李鸿章打来的,道是“闻京城各使馆尚未动手,董军门一勇之夫,不可轻信。现
在各国兵船各海口皆有,如攻京中使馆,大局不堪设想。如各国兵并进,臣只身赴难,不足
有益于国,请乾纲独断。李鸿章拭泪直陈,请代奏。”
“那么,王爷,代奏了没有呢?”荣禄问说。
“刚收到,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说。看样子,李少荃是决不肯进京的了。”
“他怎么肯来跳火坑?”荣禄答说:“不过,咱们也非得找一两个帮手不可。”
“你看吧!看谁行,你我一同保荐。”

※ ※ ※

与使馆讲和这件事,总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还发内帑奖赏,对甘军来说,当然大足
以激励士气。可是,使馆攻不下来,这是说什么也交代不过去的事。
不但载漪着急,董福祥更觉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非怎么样将“董”字帅
旗,插在各国公使馆的屋顶上。幕僚集议,所谈的亦无非是如何得有一条妙计,攻破使馆。
最后是李来中出的主意,“武卫军原有破敌的利器。”他说:“只要荣中堂肯把大炮借
出来,一炮轰平了使馆,什么事都没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跃而起:“怎么就想不起?
我马上就去。”
于是策马到了东厂胡同荣府,上门道明来意,门上答说:
“中堂交代,今天不见客。”
“不行!”董福祥的语声很硬,“我有要紧事,非见中堂不可。”
门上皮笑肉不笑地答应着:“是了!我替董大帅去回。”
一报进去,荣禄奇怪,这几天他无形中跟董福祥已经断绝往来,如今突然上门,说有要
紧事求见,倒要打听一下。于是,一面派门上传话,请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军
中去查询董福祥的来意。在甘军中,当然有荣禄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确实的答复,原
来董福祥想来借炮。
“哼!”荣禄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这里把炮借走?”
这时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烦了,绕屋旋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他的部下,实是指槐骂桑骂
荣禄。如是等了有个把钟头,才将他引入书房。
书房中,荣禄靠在藤椅上,动都不动。如此待客,未免过于失礼,而董福祥有求于人,
不能不忍气吞声地请个安,开口说道:“有件事请中堂成全。福祥想借红衣大炮一用。”
“你要借炮,轰平使馆?”
“是!”董福祥说,“上头逼得紧,没法子,只好跟中堂来借炮。”
“借炮容易!”荣禄很快地接口:“不过先得要我的脑袋。”董福祥惊诧莫名,“中
堂,”他茫然地问:“怎么说这话?”
“我是实话!我再告诉你,要我的脑袋也容易,请你进宫跟皇太后回奏,要荣禄的脑
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说什么,皇太后一定照准。”
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顿阴损。借炮是公事,准不准都可商量,何必如此!这样一
想,把脸都气白了,很想回敬几句,却又怕自己不善词令,更取其辱。于是,愣了一会,狠
狠顿一顿足,掉头就走。
出了荣府,上马直奔东华门;到了宁寿宫,侍卫不敢拦他,容他一直闯进皇极殿,抓住
一个太监说道:“你进去跟老佛爷回奏,甘军统领请老佛爷立刻召见。”
这是个供奔走的小太监,没资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从没有人使唤他这样的差使,只
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间,崔玉贵赶出来了。
“董大人,”他挺着个大肚子说,“有话跟我说。”
“我要见老佛爷。”
“这会儿,”崔玉贵看看当空的烈日,“老佛爷正歇息……。”
“要见!”董福祥抢着说:“非见不可!”
“好吧!”崔玉贵问道:“见老佛爷,是什么事?能不能跟我先说一说。”
“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就知道了。”
崔玉贵的样子很傲慢自大,其实倒是了事来的,谁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
着说:“我替你去回,老佛爷见不见可不知道!”接着又向那小太监吩咐:“到宫门上去问
一问,是谁该班?差使越当越回去了!”意思是责怪宫门口不该擅放董福祥入内。
说完,崔玉贵悄然入殿,正在作画的慈禧太后,听得帘钩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是谁
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爷的话,是甘军统领董福祥,一个劲儿说要见老佛爷,奴才问他什么事,他不
肯说。”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画笔,平静地说:“叫他进来!”
皇极殿的规制如乾清宫,东西各有暖阁。西暖阁作了慈禧太后习画与休息之处,召见是
在东暖阁,董福祥进殿磕了头,还未陈奏,慈禧太后却先开口了:
“董福祥,你是来奏报攻使馆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毕其词,便即打断:“我以为你是来奏报使馆已经攻了下来
呢!从上个月到今天,总听你奏过十次了,使馆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还是好好儿
的!”
迎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董福祥晕头转向,定定神说:“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馆攻不下
来,不是奴才的过失。”
“是谁的呢?”
“荣禄!”董福祥想起荣禄的神态,不由得激动了:“奴才求见老佛爷,是参劾大学士
荣禄,他是汉奸,只帮洋人。奴才奉旨,灭尽洋人,请慈命把他革职。他武卫军有大炮,如
果用来攻使馆,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说什么也不肯借,还说那怕有老佛爷的懿
旨,亦不管用!”
最后这句话,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拨煽动,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
成拙,慈禧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荣禄的忠诚是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考查试验过的。当着
她的面,他也许会据理力争,而在他人面前,荣禄从不曾说过一字半句轻视懿旨的话。相反
地,她不止一次接到报告,说荣禄曾向最亲密的人表示:“老佛爷也许有想不到的地方,不
过只要吩咐下来,不论怎么样都得照办,不能打一点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说,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话不真,便显得所有的话都是撒谎,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不准你再说话!你是强
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象你这狂妄的样子,目无朝廷,仍旧不脱强盗的行
径,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出去!以后不奉旨意,擅自闯了进来,你知道不知道,该当何
罪?”
说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东暖阁回西暖阁,董福祥既恼且恨,然而无可如何。
回到设在户部衙门的“中军大帐”,董福祥越想越气恼,下令将设在崇文门的老式开花
炮,向西移动,逼近德国使馆,连续猛轰,结果德国兵不支而退,但设在德国公使馆与俱乐
部之间的“枪楼”,虽被开花炮弹的弹片炸得“遍体鳞伤”,而钢筋水泥的架子,却犹完好
如初,居高临下,一枪一个,迫得甘军无法逼近,防线仍能守住。
可是西线的美国兵,一见势头不妙,撤而往北。这一下,各国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国使
馆连夜召集会议,一致主张,应该恢复原有的防线。美国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独力难
支,要求支援,于是英国、俄国各派出十来个人,而实力仍嫌单薄,便再招募“志愿军”。
各国使馆的文员,投笔从戎,组成了一支六十个人的“联军”。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姆斯丹率领“联军”回到南御河桥以西,一看情况如旧,美军虽已
“弃地”,甘军却并未“占领”。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复”了“失土”。
 
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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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攻使馆区归甘军负责,破西什库则是义和团的事。但法术无灵,死伤累累,刚毅先还
短衣腰刀,亲临督战,后来因为受不住令人欲呕的尸臭,也就知难而退。不过,每天都要到
庄王府探问消息,大师兄总是毫不在意地说:“镇物太多!
教堂顶楼,不知道有多少光腚女人,把法术冲破了!”
“这一说,西什库教堂是攻不下来了?”
“那有这话!”大师兄依然若无其事地:“破起来快得很!”
“很”字刚刚出口,大师兄的神色突然变了,眼光发直,双唇紧闭,慢慢地眼睛闭上,
神游太虚去了。
好一会,大师兄方始张开眼来,慢慢摇着头说:“不好,很不好!虎神营有汉奸!”
虎神营已是载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汉奸,岂不骇人听闻?而大师兄的语气却不象猜
测之词。
“那么是谁呢?”
“此刻不能说。这也是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自见分晓。”
第二天就见分晓。虎神营一个管炮的翼长,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来是教民,为义和
团一拥而上,缚住双臂,斩于阵前。据义和团说,阿克丹与西什库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结,倒
转炮口预备轰自己人,所以用军法处斩。
“这不象话!”赵舒翘向刚毅说:“倒戈自然应该军法从事,可是总不能让义和团来执
虎神营的法。而况翼长是二品大员,不经审问,遽尔斩决,也有伤朝廷的体制。”
刚毅默然。好久,叹口气说:“骑虎难下了。”
“中堂应该跟端王提一声,得想个法子约束才好!”
“约束?谈何容易。如今东城是甘军的天下,西城是义和团的世界,再下去,只怕连大
内都难得清净。”刚毅咬一咬牙,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态:“如今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条路
走到底,硬闯才能闯出头。”
“怎么闯法?”赵舒翘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管是不是中听,都非吐出来不可:
“就算把使馆踏平,西什库教堂烧光,又能怎么样,还能挡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们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紧。”
赵舒翘说不下去了。唯有寄望于马玉昆与聂士成,能够守得住天津。

※ ※ ※

以浙江提督的官衔,暂时统带武卫左军的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锦州到天津的。随带马
步军七营,驻扎河东,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锁或有人住的房间,一概不准入内,亦不准
士兵在街上随便游荡。天津人久苦于义和团的蛮横骚扰,一见有这样一支有军纪的军队,衷
心感动,所以对马玉昆大为捧场,到处都有人在说:“洋人只怕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无
路可走了。”马三元就是马玉昆,他的别号又叫珊园。
就在这天,张德成与曹福田会衔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初三日与洋人合仗,从兴隆街至
老龙头,所有住户铺面,皆须一律腾净,不然恐有妨碍。”这一带在海河东岸,铁路以西,
为各国的租界,统名紫竹林,犹如京师东交民巷,为义和团攻击的主要目标。
天津人此时对义和团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见布告,从金汤桥的东天仙茶园
开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龙头火车站的店面住家,毫无例外地闭门的闭门,走避的走避。但马
玉昆的队伍亦驻在这一带,自然不理会这张布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处或者视野广
阔的地方去作壁上观。
但看到的只是远处洋兵的严密警戒,直到黄昏日落,始终未见义和团出击。而第二天一
早却纷纷传言,有所解释,据义和团说,这天是东南风,不利于军,要家家向东南方面,焚
香祷告,转东风为西北风,便是大破洋人之时。
有人拿这话去告诉马玉昆,他听罢大笑,“今天六月初四,东南风要转西北风,起码还
得两三个月。”他说,“咱们别信他那一套鬼话,自己干自己的。”
于是马玉昆下令构筑工事,用土堆成好几座炮台,安设小炮,架炮测距,不忙着出战。
可是市面上传说纷纭,说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胜仗。义和团相形见绌,威望大损,张德
成觉得很不是滋味,决定去拜访马玉昆,设法找面子回来。
提督是一品武将,但张德成的派头也不小,坐着裕禄所派来的绿呢大轿,到得马玉昆的
行台,先着人投帖,直到马玉昆出来迎接,方始下轿。
“三元,”张德成大声喊着,就象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似地,“你那一天到的,怎么不来
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语说:‘行客拜坐客。’你不先来看我,是你不对!”马玉昆
一愣,心里也有点生气,与此人素昧平生,怎么这样子说话?本待放下脸来斥责,继而转
念,他是故意套近乎,为自己妆点面子。此人虽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义和
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紧要关头掣肘捣乱。为了免除后顾之忧,
说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于是,他脸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说:“失礼,失礼!正要跟张老师去请教,不想反倒劳
你的驾。请里面坐,好好商量破敌之计。”
“是啊!不是为商量破敌之计,我还不来呢!”说罢,伸出一只手来,马玉昆不能不
理,张德成如戏台上所谓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摇大摆,象走台步似地,牵着马玉昆,往
里走去。
坐定下来,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及至谈入正题,张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说的话荒
谬绝伦,但意气豪迈,不由得就使马玉昆在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这小子,莫非真的有
一套?”
“三元,”张德成话锋一转:“不是我拦你的高兴,我看见你安的炮位了,没有用!要
说炮,你敌不过洋人,洋炮多,而且准。天津城里凡是紧要地方,都让紫竹林过来的炮弹打
中了。你这几个炮位,迟早也得毁掉,白费工夫!”
“那么,张老师,不用炮攻,用什么?”
于是马玉昆以开玩笑的口吻,要求张德成作法,将洋人的大炮闭住。早有这么一个说
法,义和团的法术,能使炮管炸裂,或者将炮口封闭,失去效用,马玉昆并不相信,故意出
这么一个难题,意在调侃。
谁知张德成大言不惭,“好!”他拍胸应承:“我把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
“你能拿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能把洋人一扫而光。”
“一言为定!”张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辞。”
马玉昆一笑置之,依旧只管自己料理防务,并与驻军南郊八里台,一面须防备义和团偷
袭,一面与紫竹林各国联军不时接战的聂士成取得联络。一夜过去,早将与张德成开玩笑的
约定,抛在九霄云外,那知张德成居然派人来质问,问马玉昆,可是已将洋人一扫而光了?
“不错!”马玉昆答说:“我说过这话。不过那得张老师先将洋人的炮闭住啊!”
“是的。张老师已将洋人的炮闭住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马玉昆愕然。心里大为气愤,可是无法与来人争辩。入夜联军停战不开炮,张德成便作
为他的功劳,那不太取巧了?“去你娘的!”马玉昆将来人轰走:“你们拿这些唬人的花样
来开老子的玩笑!”
来人狼狈而去,马玉昆余怒未已,很想去见总督裕禄,揭穿义和团的骗局。左右有人劝
他,说裕禄已自陷于义和团的“迷魂阵”中,无法回头了,几次奏报,义和团如何忠勇,如
何神奇,如何杀了洋人多少万?而且还奏保张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这两个人在总督
衙门来去自如,裕禄奉若神明。
在这种情形之下,试问,进言有何用处?
从关外来的马玉昆,听得这些话,诧为奇闻,同时也不免泄气,绝望地轻声自语:“天
津保不住了!”

※ ※ ※

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门被毁,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务,无形废弛,亦没有那
个衙门的堂官,再对部属认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为甘军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学士徐桐并不以为
意,借了内城祖家街的镶黄旗官学,作为翰林院临时的院址,出知单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
办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气,吩咐典籍厅取本衙门的名册来,逐一查问。名册所列,除了东阁大学士
昆冈与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学士名衔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讲起注官侍读学士黄思永”,恰好
是他所深恶痛绝的人。
这黄思永字慎之,籍隶江苏江宁,光绪六年的状元。虽为翰林,善于营商,道学家口不
言利,已为徐桐所轻视,更坏的是好谈洋务,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见黄思永
的影子,便即厉声问道:“黄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没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满了没有?”徐桐继续追问。
“昨天满的。”
“昨天满的,”徐桐越发声色俱厉,“何以不回京销假?”
有个编修叫严修,字范荪,天津人,是徐桐会试的门生,忍不住开口:“老师,黄慎之
已经回京了。听说昨晚上有义和团到他家,说是‘庄王请黄状元有话谈’,不由分说,架着
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请老师作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黄思永好谈洋务,为义和团当作“二毛子”,架到庄王府,
神前焚表,吉凶难卜。心想:
“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为他作主?”
于是想了一下,用训饬的语气答道:“既知到庄王府,怎么又说下落不明?你少管闲
事!”
“老师!这个闲事,你老可不能不管!也是你老的门生,奉命出差,路上让义和团抢劫
一空,狼狈不堪。”严修抗声说道:“这样下去,不待外敌,先自倾其国了。”
“是何言欤!”徐桐勃然变色,“你倒是说的谁?”
“骆公骕。”
此人亦是一位状元,名叫骆成骧,四川资州人。他是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的状元,亦是徐
桐会试的门生。殿试的名次本来列为第三,应该是探花,由于他的策论中有两句话:“君忧
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时正当甲午大败之后,皇帝感时抚事,认为骆成骧血性过人,特地
亲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职翰林院修撰。
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骆成骧放了贵州主考。乡试主考,照例边远省分最先
放,骆成骧从京里动身时,义和团已经闹得很厉害了,见启秀辞行时,启秀告诉他说:“等
你回京复命时,京里就没有洋人了。”那知洋人犹在,他的行囊资斧却没有了。
听严修说罢经过,徐桐将脸一沉,“范荪,”他摆出教训的神色:“读书明理,凡事不
可不细加考察。义民忠勇奋发,向不贪财,否则会遭神谴,这明明是莠民假冒义和团干的好
事!”
严修还想争,他的一个同年曹福元拦住他说:“算了,算了!骆公骕不过财去身安,刘
葆真连条命都送在‘莠民’手里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说法,其实也是义和团。被杀的刘葆真,名叫刘可毅,江苏常州
人,光绪十八年的会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额有恶纹,恐有横死之厄,而偏偏会试揭
晓,玻璃厂卖“红录”,曾将他的名字错刻为“刘可杀”。
这个传遍九城的新闻,将刘可毅会试夺元的满怀喜悦,冲得一干二净,而且忧心忡忡,
寝食难安。等殿试已过,点了翰林,心里便在想,词臣不会犯杀头的罪名,只有科场舞弊,
如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纵非有心,亦难免有绑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点考官,他人
唯恐不得,独独刘可毅相反。本来,想派充考官难,不想当考官很容易,翰林点考官,须先
经过一次考试,名为“考差”,如果不应考差,根本就不会点考官。可是,穷翰林举债,都
以“得了考差还”作为保证,如果根本不应考差,债主问一句:“拿什么来还?”便无词以
对。所以刘可毅考差照样参加,只是下笔草草,不望取录。从入翰林以来,八年之中连个顺
天乡试的房考官都没有当过。
到了五月里,义和团由近畿蔓延到京城,刘可毅一看势头不妙,找个借口,请假回籍,
想躲过这场劫难。那知冤家路狭,在潞河遇见一个无意之中所结的仇人。刘可毅未中进士以
前,在一个亲戚家当西席,有个厨子勾搭上了一个丫头,幽会时为刘可毅撞个正着,一时多
事,告诉了居停,厨子被逐,因而结怨。不想十年以后,这个厨子当了义和团的大师兄,一
见刘可毅,自然不肯放过,劫持以去,下落不明。又有一说,是遇害了,“可杀”竟成恶谶。
听得刘可毅故事,清秘堂中,惨然不欢,徐桐却板起脸来说:“这是咎由自取!夷人欺
凌,神人共愤,不赴君父之难,只想独善其身,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不过,老师,”曹福元说:“‘莠民’冒充义和团横行不法,也该严办才是!”
“那当然要严办,我要面奏皇太后,请再降严旨。不过,‘福者祸所倚,祸者福所
倚’,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不投机,不取巧,虽在危城,亦必蒙
神佑。”他摇头晃脑地加了两句:“勉之哉,勉之哉!”接着,便起身走了。
出了镶黄旗官学,轿子抬往西华门,这是目前唯一的入宫之路,盘查甚严。徐桐是赏了
“朝马”的,通行无阻,轿子横越禁城,直到宁寿宫前,“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

※ ※ ※

太后正在召见庆王与荣禄,谈的虽是战局,但由近及远,北起关外,南到江浙,亦等于
综观全局。
近的先谈东交民巷使馆区,“董福祥要大炮,我看,”慈禧太后说:“似乎不能不给他
了!”
“不是奴才不给,有一层不能不顾虑。”荣禄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张,预先想好
了一个万驳不倒的理由:“大炮必得架在正阳门或者崇文门城垛子上,居高临下,打出去才
管用,不过由南往北,大炮不长眼睛,怕打了堂子,怎么得了?”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悚然而惊。“堂子”对汉人而言,是个绝不许阑入的禁地,就是旗
人,除非是天潢贵胄,或者在内务府当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员,亦无由得窥其究竟。因为如
此,便有些离奇的传说,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将邓子龙。
明朝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征朝鲜,明朝因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鲜人,外家有难,
理当援救。邓子龙在万历二十六年,以副总兵的官衔,领水师从陈璘东征,与朝鲜统制使李
舜臣共当先锋。年逾七十的老将,身先士卒,锐不可当,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阵亡。
其时清太祖已经起兵,据说常微服至辽东观察形势,有一次为明朝东征的士兵所擒,解
送到邓子龙那里,一见投缘,私下放他出境。为了报答这番大恩,特为设祭。所以京城里的
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邓将军庙”。
又一说邓子龙为国捐躯,残而为神,在辽东的皮岛上有他的庙。有一次太祖出战不利,
危急万分,迫不得已在邓子龙庙祷求神佑,结果竟得脱险,因而在辽阳立庙,每年元旦首先
祭邓将军,如或怠慢误时,邓将军就会在宫中显灵。
这此说法,真相如何,已无可究诘,不过,堂子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郑重,过于南
郊祭天。犹如后妃不入太庙,慈禧太后亦没有到过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懔惧之感。
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时,倘或堂子被毁,神失凭依,更何能庇佑三军?
因此慈禧太后连连摇手:“算了,算了!那可动不得!”
“是。”荣禄答说:“堂子就在御河桥东,靠近翰林院,甘军烧翰林院,没有波及堂
子,真是祖宗有灵。如果落一两个炮弹在那里,奴才是管大炮的,可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了。”慈禧太后皱着眉点头:“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说,“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难
道真的攻不下来?”
荣禄不答,只拿眼睛往旁边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庆王奕劻便即说道:“洋人是‘困兽
犹斗’,甘军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护,打仗就是一个牵制。皇太后、皇上
圣明,就把使馆拿下来,也是胜之不武!各国传说开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么样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动了:“别说洋人,南边各省也看不起朝廷。
不过,也难怪,连京城里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来,怎么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话,南边各省……。”
“你别替他们说话了!”慈禧太后打断荣禄的话:“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调兵解
饷,有理这个碴儿的没有?”
于是慈禧太后从咸丰八年英法联军内犯说起,历数几次京师有警,只要一纸诏令,各省
督抚或者亲自领兵赴援,或者多方筹饷接济。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过于咸丰八年,但应
诏勤王的,只有山东巡抚袁世凯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苏巡抚鹿传霖晋京来共患难。至于催
饷的上谕,视如无物,根本不理。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对朝廷威信的失坠,颇有痛心疾首的
模样。
其实就是袁世凯与鹿传霖,也还不是尊重朝廷,只是买荣禄的面子。袁世凯领武卫五军
之一,且为荣禄所提拔,当然不能不听指挥,鹿传霖与荣禄则别有渊源。荣禄的岳父,已故
武英殿大学士灵桂,是鹿传霖的老师,本为世交,及至荣禄为宝鋆、翁同龢所排挤,外放西
安将军时,鹿传霖正当陕西巡抚,对侘傺无聊的荣禄,颇为礼遇,因而结成至交。这些都是
慈禧太后所了解的,一想起来,更觉得荣禄毕竟与他人不同。而今如说朝中还有能为督抚忌
惮的大臣,怕也就只有荣禄一个人了。
就这一念之转,慈禧太后觉得不宜再对荣禄多加责备,自己将胸中的一团火气压一压,
平心静气地问道:“李鸿章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李鸿章,已经三次电旨催促,迅即来京。而李鸿章始终表示,只身赴难,无裨大局。
如果要谈和,第一、要保护各国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换句话说,这就是李鸿章进
京的条件,做不到这两点,他是不会离开广州的。
如果据实而陈,慈禧太后必以为是李鸿章挟制朝廷,又挑起她刚平息下去的火气。所以
荣禄向庆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后,方始答说:“用人之际,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
容。奴才在想,如果调李鸿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无可推托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说:“他是拿这个来要挟?”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裕禄也实在太无用!可是,李鸿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
在未定之天。”
荣禄与庆王本来都有心病,一个怕他回北洋,一个怕他回总理衙门。如果慈禧太后在两
三个月以前说这话,必为荣禄与庆王颂作圣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鸿章
来,总是一个大帮手,分劳、分忧、分谤,无论如何是于己有利的事。所以异口同声地说:
“肯接!”
“好吧!你们说的青接北洋,那就让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说:“当然是直隶总督兼北
洋大臣。那么,裕禄呢?”
“那只好另外安置了。”
“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说:“不过,你们可得想一想,朝廷这样子迁就,
如果李鸿章仍旧不肯进京,那一来面子上更难看。”
“是!”荣禄答说,“决不能再伤朝廷的面子。”
接下来谈压境的强敌,除了天津以外,关外的形势亦很险恶,沈阳、辽阳等处教堂被
毁,铁路被拆,而俄国军队不断开到,如果发生冲突,必非其敌。因此李鸿章、刘坤一,以
及驻俄公使杨儒,都直接打电报给盛京将军增祺,请他切勿轻举妄动,免得为俄国资为进兵
的口实。这些电报,同时亦发到总理衙门,所以庆王对入侵之敌的动静,大致了解。
“各国军队,就数俄国派得最多。除了关外,在天津的也不少。”庆王乘机说道:“李
鸿章到过俄国,跟俄国掌权的户部尚书威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威德告诉钦使杨儒,对我
大清朝,决不失和,又说最好李鸿章到京里来。德皇也告诉钦使吕海寰,让李鸿章出来议
和。事情实在扎手,请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让李鸿章来掌管洋务。慈禧太后觉得庆王未免太不负责任,心中不悦,便
微微冷笑:“你们也别把‘和’这个字,老摆在心里!能和则和,不能和也就说不得了。李
鸿章替国家效力多年,军务、洋务都是熟手。至于怎么用他,要看情形。这会儿怎么能认定
了,说李鸿章进京,就是议和来的!那不自己就先输了一着了吗?”
一听话锋不妙,庆王与荣禄在仓卒之间,都莫测高深,唯有碰头,不发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转脸问道:“你有什么话交代他们?”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说:“没有!”
“皇上没有话,你们都听见了?”
何须有此一问?仿佛预先留着卸责的余地似地?庆王与荣禄更觉得慈禧太后这种态度,
很难理解,更须防备,所以跪安退出以后,彼此商量,决定将慈禧太后的意思,转达给“军
务处”,看是何反应,再作道理。
“军务处”是徐桐所定的一个名称。火烧翰林院,正当斗志昂扬之时,慈禧太后曾有面
谕:“派徐桐、崇绮与奕劻、载漪等,会商京师军务。”因此,徐桐想出“军务处”这么一
个名目,隐寓着有取军机处而代之的意味在内。

※ ※ ※

“李鸿章真了不起啊!”载漪大声嚷着:“俄国人保他,德皇也保他!尽替外国人办事
了!”
“话不是这么说!”庆王用慈禧太后的话说:“中外古今,没有那一国能打仗打个没完
的。”
“没有打呐!可就想和了。”
“那……。”庆王出口的声音极重,但一下子就泄了气,拖曳出长长的尾音。他本想顶
一句:“那你就打吧!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这是一时气愤的想法,不待话到口边,就知
道不能这么说,硬生生截断,才有此怪异的声调。
“王爷!”崇绮开口了:“这里是军务处,只管调兵遣将,何能议及谈和之事?”
庆王虽不见得有多大的才具,但对付崇绮之流,却是游刃有余,当即答说:“好吧!咱
们就谈军务。如今大沽口外,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关外,俄国亦不怀好意。且不说南边有
没有变化,光是这两处的局势就够扎手的了。关外是根本之地,而且鞭长莫及,只有委屈求
全之一法,天津这方面,如果抵挡不住,各国军队长驱直入,请教,怎么样才保得住京城?”
“天津当然非守住不可!”载漪很快地答说。
“那么,兵力够不够呢?”庆王也极快地接口:“那里只有聂士成、马玉昆两军,有一
处失手,就是个大缺口!”
“若有缺口,”徐桐很有把握地说:“义和神团,必能堵住。”
庆王笑笑不作声。这付之一笑,是极轻蔑的表示,徐桐心里当然很不舒服。可是,他还
不敢惹庆王,唯有用求援的眼色,望着载漪。
载漪亦已看出义和团不足恃,不过,一则不便出尔反尔,说义和团无用,再则,义和团
虽不能“灭洋”,但还可用来“扶清”——扶助大阿哥接位。载漪已经将交泰殿所藏的二十
几方御玺,偷了一方在手里,必要之时,可以利用义和团的愚妄无知,硬闯深宫,行篡弑之
实于先,然后以私藏御玺,钤盖诏书,假懿旨之名于后。因此,明知徐桐的用意,亦只好装
作未见,管自己针对着庆王的话作答。
 
“咸丰八年僧王守大沽口,也是说,洋人不善陆战,撤北塘兵备,纵敌登岸。那知洋人
的枪炮厉害,天津的地形,又是冈陵迭起,居高临下,把僧王的三千黑龙江马队,打得只剩
了七个人,等僧王知道失算,大错已经铸成了。”庆王又说:“真要说洋人不善陆战,照我
看亦不见得。东交民巷使馆的兵,包里归堆,不到一千,甘军比他们多好几倍,到现在还是
攻不下来。谁善谁不善,也就可想而知了。”
庆王前面的那段话,不免言过其实,是欺侮载漪与徐、崇二人,根本不懂军务,后面那
几句话倒是振振有词,因而使得载漪大感刺心,便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庆叔,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甘军虽多,其器不利,如果不是荣仲华捣
乱扯后腿,肯给大炮,使馆早就夷成平地了!”
“京城里开大炮,又是由南往北打,这件事,连皇太后都担不起责任。”
这话的意思是怕毁了列祖列宗的享殿灵位。庆王搬这顶大帽子很管用,载漪语塞,更加
蛮不讲理。
“庆叔,反正不管你怎么说,阵前不能易将,李少荃决不能调直督!”
庆王觉得他的话硬得刺耳,未免不悦,于是又搬一顶大帽子:“有懿旨呢?”
“有懿旨也……。”载漪突然把话截住。
虽只半句,未说完出来的几个字,从语气上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行”或者“不管
用”。庆王悚然而惊,心里在想,载漪要公然抗旨了!看来其祸不远。
默然半晌,他不发一言地起身走了。

※ ※ ※

荣禄的大炮,终于不得不动用了,这一次是载漪进宫奏请。“炮子没有眼睛,会打了堂
子”的顾虑,当然要提出来,载漪力言无碍,说将炮架子筑在东安门外北夹道,自北往南
打,炮弹越过堂子,落在英国使馆,方始爆炸,决不致危及要地。
慈禧太后觉得言之有理,便召荣禄进宫,当面交代。这一下无可推诿了,荣禄只得答
应,不过提出一个条件,大炮不能借给甘军,得由他自己派队伍操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荣禄亲自指挥的武卫中军中,专有一个“开花炮队”,统带名叫张怀芝,字子
志,是出驴皮胶的山东东阿县人,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学炮科的脑筋比较清楚,张怀芝拉炮
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国公使馆内的各国公使,什九送
命,杀了一个克林德,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杀尽各国公使,责任岂不更重?
这样一想,便严诫“炮目”,非自己亲自在场下令,任何人指挥开炮,皆应拒绝。叮嘱
再三,方始上马,直奔荣禄府第求见。
荣禄那有工夫接见一名炮队统带,派人来问,何事求见?张怀芝答说:“大炮已经校准
了,只要开炮,一定打中英国公使馆,倘若落在别处,甘领军法。不过,没有中堂的亲笔手
谕,决不开炮!”
“怎么着?这还得中堂下条子吗?”
“是!”张怀芝答说:“非下不可。”
来人不发一言,回身入内,将张怀芝的态度据实转陈。荣禄听罢,默无一语,只在书房
里绕圈子。
这是他从做官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难作的一个
决定。如果违旨,且不说将从此失宠,而且,载漪在洋人与义和团的激荡包围之下,昏瞀狂
悖,心智失常,说不定就会做出不测的举动,性命或恐不保。倘或遵旨开炮呢,这个祸就闯
得不可收拾了。一世声名,付之流水,犹在其次,将来惩办祸首,这一纸交与张怀芝的手
谕,便是死罪难逭的铁证。
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张怀芝等得不耐烦,托人来催问,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
“你告诉他,已经给了他命令了,还要什么手谕?”
来人如言转达,张怀芝却更冷静,“不错,”他说:“中堂给了我命令,教我拉炮进城
轰英国公使馆。不过,炮兵的规矩跟别的不一样,到了阵地上,一切都布置好了,还得指挥
官亲口下令:‘放!’才能放。劳你驾,再跟中堂去回。劳驾、劳驾!”说着,还行了个军
礼。
此人无奈,只得再替他走一趟,刚一转身,却又为张怀芝喊住了。
“请慢!有句话,请你千万跟中堂说到,要手谕!”张怀芝又加了一句:“口说无凭。”
“好了!俺替你说到。”那人操着山东口音,微微冷笑:
“老乡,你那个统带,大概不想当了。”
话虽如此,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将话转到,荣禄叹口气说:
“这个家伙好厉害!简直要逼死人。”
于是,复又徘徊,心口相问,终于想出一条两全之计。但此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倘
或张怀芝不能领悟,还是白费心计。转念到此,又叹口气,“看造化吧!”他说:“你告诉
他,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是!”
“你倒是把我的话听清楚了!”荣禄特别提醒:“照我的话,原样儿告诉他,不能少一
个字,也不能多一个字!”
那人复述了一遍,只字无误,回出来便跟张怀芝说:“中堂说的:‘手谕没有,炮要照
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张怀芝愣住了,“这,”他问:“中堂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啊?你回家慢慢儿琢磨去吧!”
张怀芝怏怏上马,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东安门时,突然悟出荣禄的妙用,顿觉浑身
轻快,心怀一畅。上得炮位,亲自动手,将表尺拨弄了好一会,方始下令开炮。
“注意目标,正前方,英国公使馆。”张怀芝将“英国公使馆”五字喊得特别响,停一
下又大吼:“放!”
炮目应声拉动炮闩,一声巨响,炮弹破空而起,飞过城墙,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只见外
城正阳门大街与崇文门大街之间,烟尘漫空,却不知炮弹落在何处?

※ ※ ※

荣禄的住宅在东厂胡同,离东安门不远,因而炮声震撼,格外觉得惊人。他没有想到张
怀芝会这么快动手,意外之惊,更沉不住气,从藤榻上仓皇而起,一叠声地喊:“快拿千里
镜,快拿千里镜!”
一面说,一面往后园奔去,气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无楼房,只好登上假
山,才能望远,等千里镜取到,向南遥遥望去,烟尘不在内城,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
“请陈大人来!看炮弹打在那儿?”
“陈大人”就是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因为荣禄要问炮弹落在何处,得先查问明白,
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弹落在草厂十条。”陈夔龙答说:“山西票号‘百川通’整个儿没了。”
“伤了人没有?”
“怎么能不伤人?大概还伤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怜!”荣禄摇摇头,“无缘无故替洋人挡了灾!”
“中堂!”陈夔龙诧异:“莫非……?”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吧!张怀芝这个人,总算有脑筋,有机会得好好儿保举他。”接
着,荣禄将张怀芝来要手谕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中堂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也亏张统带居然体味出中堂的深意,这一炮
虽说伤了百姓,倒是救了国家。”
“是啊!伤亡的请你格外抚恤。不过,不必说破真相。”
“是,是!夔龙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不过,皇太后面前,就这一声响,能搪塞得过
去吗?”
“我自然有法子。”荣禄突然定神沉思,好一会才说:“凡事预则立。筱石,有件事,
你悄悄儿去预备,备二百辆大车在那里。”
听得这一声 陈夔龙立刻就吸了口气。京官眷属,纷纷逃难,甘军又横行不法,到处截
车装军械、装“掳获”的物资,那里还能弄得到二百辆大车。
“筱石,”荣禄见他面有难色,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的前程,一半在这趟差使
上。再跟你说一句,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要紧。”
陈夔龙恍然大悟。翠华西幸,荣禄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难的打算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要用?”
“但愿不用!要用,可是说要用就用!”
陈夔龙心想,天津是京师的门户,两宫如果仍如当年避往热河,启驾之期视天津存亡为
转移,及今着手找车,还不致误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说:“但愿不用,果真要用一定
有。”
辞出荣府,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处理被灾之地的善后。百姓很可怜,但也很老实,
逢到这种时世,无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涂成了义和团与甘军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遗
属从没有向官府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弹,顺天府抚伤恤死,有钱有米有棺木,反觉
得恩出格外,感激不尽。
可是,有件事却使得陈夔龙有点担心。原来崇文门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条河,名为三里
河,河边原是收积苇草之地,名为草厂。三里河堙没,逐渐化为市廛,自东徂西,共有十条
胡同,即称为草厂一条、二条至十条。此地为各省旅客聚集之区,所以一多会馆,二多票
号。票号都是山西帮,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国以前,无论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实
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从张怀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国公使馆挡了灾,邻近的十几家山西票
号,连夜会商,决定迁地为良,去投奔贯市李家。
贯市是京北不当大路的一个小镇,但地不灵而人杰,提起贯市李家,颇有人知名。李家
开镖行,信誉卓著,主人很有侠义的名声,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脚的“镖头”、“趟子
手”,因而为义和团所忌惮,在扰攘烟尘中,得以保持一小片乐土。京中票号,输送现银,
向来多托贯市李家包运,相知有素,不妨急难相投。商量既定,即时乔迁,到得第二天中
午,草厂的票号都在排门上贴出梅红纸条:“家有喜事,暂停营业”。
票号对于市面的影响,虽不如“四大恒”那样如立竿见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际,传说
票号都已歇业,令人更有京师不保,大祸临头之感,以致秩序更坏,让陈夔龙大为头痛。
还有件头痛的事。突然间传来一通咨文,说甘肃藩司岑春煊,领兵勤王,将到京师,咨
请顺天府从速供应车马伕子,以济军需。再一打听,岑春煊本人已轻骑到京,而且已由两宫
召见,颇蒙慈禧太后温谕奖饰。照此看来,似乎还不能不买他的帐,可是供乘舆所用的二百
辆大车,都还不知道在那里?何能再有多余的车马供应岑春煊。
因此,陈夔龙不能不又向荣禄请示。听知来意,荣禄冷笑一声说:“哼,这小子!你总
知道他是怎么混起来的吧?”
“听是听说过,不知其详。”
“他小子最会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儿子,举人出身,以贵公子的身分,在京里当鸿胪寺少卿。
冷衙闲曹,复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厮混,结识了一个嫖友,山东人,名叫张鸣
岐,也是举人。两人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其时正当戊戌政变之前,从四月下旬下诏“定国是”以后,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谕,亦
天天有应诏陈言的奏折。只要肯用脑筋,会出花样,升官发财,容易得很。岑春煊是个极不
甘寂寞的人,便跟张鸣岐私下商量,怎么得能找个好题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动圣心,上
结主知?
张鸣岐想了一会说:“题目倒有一个。有了好题目,不愁没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层难
处,阁下先得丢纱帽。”
“丢纱帽就丢纱帽!区区一个鸿少,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说笑话。”张鸣岐笑道:“若能丢掉那顶纱帽,不愁没有玉带。只恐仍旧让
你戴那顶旧纱帽,那就一定是白费心机了。”
原来张鸣岐所找到的一个好题目是,裁撤有名无实的衙门与骈枝重叠的缺分。建议京中
裁六个衙门,第一个是詹事府,这本是所谓“东宫官属”,职在辅导太子。清朝自康熙两次
废太子以后,即不立储,这个衙门,有名无实,自不待言。
第二个衙门是通政司。这个衙门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枢要地,总司天下章奏出纳,严嵩
之能成为权奸,就因为有他的干儿子赵文华当通政使的缘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军机,内
有内奏事处,通政司就象内阁一样,大权旁落,徒拥虚名了。
第三个衙门是光禄寺。这个衙门的职掌,是管祭祀及皇宫的饮食,职权早为内务府所
夺,所以“光禄寺的茶汤”,与“武备库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等等,成为京中的一个笑
柄。
第四个衙门,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鸿胪寺,职司鸣赞,事务极简,除了祭典朝会司仪以
外,无所事事。而且是个根本不该有的衙门,因为鸿胪寺的职掌,太常寺全可兼办。
第五个衙门是太仆寺,专管察哈尔、张家口的牧马。职掌与兵部的车驾司,以及上驷院
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个衙门是大理寺。这倒是个“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个衙门,与刑部、都察院并称
为“三法司”。若遇钦命三法司会审案件,若非“全堂画诺”,即不能判处死刑。照会典规
定:“凡审录,刑部定疑谳;都察院纠核。狱成,归寺平决。不协,许两议,上奏取裁。”
本意是遇有重案,当刑部与都察院意见有出入时,归大理寺评断。但词讼之事,往往以刑部
为主,都察院职司纠弹,审录常让刑部作主。争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发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个缺应该裁撤。那就是督抚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所管仅只一省,而总督
与巡抚同城而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为人诟病已久。但从没有敢做裁
撤的建议,因为不管裁总督,还是裁巡抚,一下就要敲掉三颗红顶子,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
韪。
因此,岑春煊主张裁撤湖北、广东 云南三省巡抚,许多人有先获我心之感,而鄂、
粤、滇三督,更如移开一块绊脚石,称快不止。
此外还有一个河道总督,亦是可有可无。清朝最重河工,分设总督两员,专司其事,徐
州以南的河道,归江南河道总督管,简称“南河”,岁修经费四百万,是有名的肥缺。山
东、河南的河道,归河东河道总督管,简称“东河”。洪杨之乱,东南沦夷,南河总督一缺
裁去以后,即未恢复。剩下的东河总督,因为独一无二之故,所以简称“河督”,原驻山东
济宁,改驻兖州。
但河督虽驻山东,而山东的河工,早已改归巡抚管理,堂堂一位总督,只管得河南境内
的一段黄河,而犹须河南的地方官协力,才有事可办。因此岑春煊认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
仿山东之例,归巡抚兼办。
这个奏折,侃侃而谈,无所避忌,先就对了锐意猛进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讨便宜的
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应裁之列,更足以证明他说的话是赤心为国,大公无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谕,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
有关衙门分办,下一天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再一天就放了广东藩司。
这就是张鸣岐所说的,“丢了纱帽有玉带”。但以五品京堂,一跃而为二品的监司大
员,并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广东,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异数。岑春煊当然踌躇满志,不过一下
子敲掉多少人的饭碗,自然会成为众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吓得岑春煊连
会馆都不敢住,尽快领了文凭,由海道经上海转到广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变发作,岑春煊总算运气,虽受牵累,并不严重。不过广东藩司却当不成
了,改调甘肃。及至这年宣战诏下,通饬各省练兵筹饷,共济时艰,岑春煊认为又是一个上
结主知的机会到了,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自告奋勇,愿意领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进狂妄,最爱多事,但勤王这顶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于是拨了步兵
三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旗,每旗两百余人。另外给了五万两饷银,打发他就道。
于是岑春煊轻骑简从,先由兰州出发,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谓草地,由张家口入关,到京
就带着一身风尘,先到宫门口请安,托人递牌子请慈禧太后接见。
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及至召见之时,只见岑春煊的一身行
装,灰不灰,黄不黄,脸上垢泥与汗水混杂,仿佛十来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觉得他勤劳王
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经附和新政的厌恶丢开了。
“你带了多少兵来?”
“四营、三旗,共是两千人。”
一听只有两千人,慈禧太后觉得近乎儿戏,就有些泄气了。
“队伍驻扎在那儿?”
“队伍还在路上。”岑春煊解释:“臣接得洋人无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
飞来,昼夜赶路,衣不解带。队伍因为骑兵要等步兵,又有辎重,所以慢了!”
“总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说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着吧!”
一下来分谒当道,荣禄没有见他。此时跟陈夔龙谈起,仍然是卑视其人的语气。见此光
景,陈夔龙亦就决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队伍到了再说。
“那二百辆车,怎么样了?”荣禄亦不再谈岑春煊,只问自己所关心的事。
“想出一条路子,正在接头。”陈夔龙答说:“我想找十七仓的花户。”
这下提醒了荣禄,“对!”他很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到!找花户一定有车。如果有麻
烦,我替你找仓场侍郎去说话。”
得此支持,陈夔龙便放手去办了。京师与通州,共有十七个大仓库,专贮漕粮,仓中有
专门经手代办上粮手续的番役,在仓场侍郎衙门中有花名册,所以称为“花户”,约有数十
家,都是世袭的行当。此辈在正人君子口中,斥为“仓蠹”,而无不家道殷实,起居豪奢,
可以比拟内务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仓所的漕粮,号为“天庚正供”,除了宫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禄米、京营
将士的“甲米”,亦归十七仓发放,此外又有专养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关以来八
位“铁帽子王”嫡系子孙的“恩米”等等,都归花户运送。因此,每家都有数十辆、上百辆
的大车,官府征发且又照给车价,等于雇用,自然乐从,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辆大车就
都集在顺天府衙门左右了。
陈夔龙很得意地去复命,只见荣禄容颜惨淡,本来就很黄瘦的一张脸,越显得憔悴不
堪,不由得惊问:“中堂的气色很不好,是那里不舒服?”
“聂功亭,唉!”荣禄答非所问地:“阵亡了!”
陈夔龙亦觉心头一沉。整个大局,若论用兵防御,亦只有聂士成比较可恃,这一来,天
津的防守,看来更无把握。
“死得不值!”荣禄黯然垂泪:“死得太冤!”
“怎么呢?”陈夔龙半问半安慰地:“中堂总要好好替他请恤罗?”
“眼前只怕还不行!”荣禄的声音很微弱:“义和团跟他的仇结得太深,他打得很好,
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替他报功。聂功亭就因为上不谅于朝廷,下见逼于拳匪,早就
存着不想活的心了。”
陈夔龙嗟叹不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问,“天津不知道还
能守几天?”
“危在旦夕了。”
“那么,就眼看它沦陷?”
荣禄不答。起身搓着手,绕了两个圈子,突然站住脚问道:“你看,是换裕寿山好,还
是不换他好?”
陈夔龙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荣禄何以有此一问?因而反问一句:“换又如
何?不换又如何?”
“不换,天津一定保不住,换了,也有利有弊。”荣禄踌躇着说:“只怕裕寿山正找不
到抽身之计,这一换,正好合他的意,越发可以不管,天津丢得更快些。”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我看,关键并不在此。”陈夔龙答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
督抚领袖,位高权重,平时谁不想这个缺?可是,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谁肯临危受命了?”
“这你不必担心。有人。”
“那一位?”陈夔龙问。
“合肥。”荣禄答说:“朝廷已经三召合肥,始终托词不来。他的那一班人,象盛杏
荪,已经开出条件来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会北上,张香涛、刘岘庄亦一再电催合肥北
上。既然众望所归,我想,皇太后亦不会嫌他有要挟之意。”
“要挟!”陈夔龙问说:“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进京,是要挟?”
“皇太后的话,比这个还要难听,说他简直是借机会勒索。”
“我看,”陈夔龙说:“那也只是盛杏荪他们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
思。”
“不管他有亦罢,没有也罢,如果调任直督,两广派人护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则不
成了霸占了别人的缺分,挡了别人的前程了吗?”
“这,”陈夔龙笑道:“倒是逼李中堂进京的一个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将脸色正一
正又说:“把李中堂调回来,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荣禄猛然一击手掌:“这一说,更得这么办了!
我志已决。”接着喊一声:“套车。”

※ ※ ※

套车进宫,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很快地,有个小太监出来招呼,说“李总管请中堂说
句话。”
于是荣禄随着他先去看李莲英。见了面却又不急着说话,拿西瓜,端金银露,又请他宽
衣擦脸,张罗了好一会。荣禄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觉得该办正事了,便即问道:“莲英,
你有话?”
“没有什么话。只请中堂来凉快、凉快,不忙着见老佛爷。”
李莲英说:“牌子我压下来了,没有递。”
“怎么着?老佛爷在歇午觉?”
“不是!”李莲英说:“今天心境不好。谁上去,谁碰钉子,犯不着。”
原来是格外关顾之意,荣禄深为心感,道谢之后又问:
“是为什么不痛快?”
“还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谓“父子二人”是指载漪与大阿哥。荣禄点点头说:
“一位已够受了!何况还是爷儿俩!”
“唉!”李莲英叹口气:“老佛爷一辈子好强,偏就是这件事,总是让她不遂意。”
“怎么啦?又惹老佛爷生气了?”
“岂止生气!”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今天闹得太不象话了!老佛爷差点气得掉眼
泪。”
荣禄大惊!慈禧太后生气见过,慈禧太后掉眼泪也见过,可就没有见过慈禧会气得掉眼
泪!
“那不是奇闻吗?”
“也难怪,是老佛爷从未受过的气。就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端王带着一帮人进
宫……。”
“那一帮是什么人?”荣禄打断他的话问,“是义和团?”
“中堂倒想,还有谁?”李莲英答说,“今儿个情形不同,更横了!有个大师兄见了老
佛爷居然敢扬着脸、歪着脖子说‘宫里也有二毛子,得查验!’”
荣禄骇然,“这不要反了吗?”他问,“老佛爷怎么答他?”
“老佛爷问他‘怎么查验法?’他说‘如果是二毛子,只要当额头拍一下,就有十字纹
出现。’又说‘太监宫女都要验。’那样子就象崇文门收税的,瞧见外省进京的小官儿似
地,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简直就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老佛爷让验了没有呢?”
李莲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请想,老佛爷如果一生气训斥一顿,他们回句嘴怎么办?
若说不叫验,就得跟他们说好话,更没有那个道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翘大拇指,“中
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爷!什么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爷忍下来了,声色不动地说‘你
们先下去,马上就有旨意。’大师兄居然下去了。险啊!就差那么一指头,纸老虎一戳穿,
这时候就不知道成了怎么样一个局面了!”
 
听得这话,荣禄刚收的汗,又从背上涌了出来,抹一抹额头,急急问道:“以后呢?”
“以后,可就炸了马蜂窝了!胆儿都小,哭哭啼啼地来跟我说,还有去求老佛爷的,请
老佛爷作主,不叫查验。老佛爷跟我说:‘我也犯不着跟他们去讲人情,而且,万一人情讲
不下来,我怎么下台?你跟太监宫女们去说,尽管出去,那里就拍得出十字来?果然拍出来
了,也是命数,到时候再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弄来二、三十个人让他们去拍,也没
有拍出什么来,偃旗息鼓地走了。他们也明白,老佛爷给了面子,也还老佛爷一个面子。可
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爷受了多大的委屈?”
荣禄不答,连连喝了两碗凉茶,喘口气问:“他们要查的就是太监、宫女,没有要别
人?”
听得这话,李莲英双眼眨动,现出警戒的神态,将小太监挥走,拉一拉椅子,靠近荣禄
说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讨主意不可了!我看,他们今天进宫,象是对付皇上来
的,幸亏皇上仍旧回瀛台去了。照这样子,不定那天遇上了,万一、万一闯一场大祸,怎么
办?”
“决不能闯那么一场大祸!一闯出来,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荣禄紧闭着嘴想了一
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莲英,保护老佛爷跟皇上,就靠你我两个了!我今天就调好手来
守宁寿宫。不过,你得奏明老佛爷,下一道懿旨给我,未得老佛爷准许,谁也不准进宫,倘
有不遵,不管什么人,格杀不论!”
李莲英想一想问道:“穿团龙褂的也在内吗?”
服饰的规矩,郡王以上的补服,是团龙褂,贝勒就只准绣蟒,不准绣龙。李莲英这一
问,显然是指端王而言,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对了,一概在内。”
刚谈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奔了来说:“李大叔,你老请吧!老佛爷在问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请等一会儿,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刚才说的那件事,办
出个起落来。”
等他走不多久,只见刚才来回话的那个小太监,又是匆匆奔了来,向荣禄来报,慈禧太
后立等召见。跟着走到乐善堂,李莲英己迎在东暖阁外,悄悄告诉他说,慈禧太后听说他来
了,神色之间很高兴,看样子有许多话要说,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荣禄点点头,略微站了一下,将慈禧太后此时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内。
“你总听说了吧?什么仪制,什么规矩,全都谈不上了!”
“奴才死罪!”荣禄似乎悲愤激动得声音都变过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象这种
无法无天的事,应该早就想到了的!”
“谁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顿住,好一会才很快地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
不后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莲英跟我回,说你要我写张字给你?”
“是!”荣禄答说:“虽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鲁莽。”
“这话说得对了!我可以写给你。拿朱笔来!”
于是,李莲英亲自指挥太监,端来一张安设着朱墨纸笔的小条桌,摆在慈禧太后面前,
照荣禄的意思,写下一道朱谕:“凡内廷、西苑及颐和园等处,着荣禄派兵严密护守,非奉
懿旨召见,不准闯入。倘或劝阻不听,不论何人,均着护守官兵权宜处置,事后奏闻。特
谕。”正中上方,钤上一枚一寸见方的玉印,七个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笔”。
于是,李莲英又权充颁诏的专使,捧着朱谕,南面而立,轻喊一声:“接懿旨!”
荣禄膝行两步,磕完头,接过朱谕,仍旧双手捧还李莲英,让他暂且供奉在上方,才又
说道:“奴才谨遵懿旨,传示王公大臣,谅来没有人再敢无礼。”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护!”
“是。”
“这个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说:“照你看到头来是怎么个样子?”
荣禄不即答言,低下头去,抑郁地说了一句:“奴才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
“是!老佛爷圣明,奴才不敢说,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将来怕是要和都和不下来。”
慈禧太后倏然动容,好一会,脸色转为平静了,“你打电报给李鸿章,”她说:“问
他,要怎么样,他才肯来?”
荣禄很快地答说:“第一、停攻使馆;第二、降旨剿灭拳匪。不过,这是一个月以前的
话。”
“一个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我还能作主。”
荣禄悚然而惊!竟连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认,已受挟制,不能自主,这是件何等可怕之
事?当然,他是不甘于承认有这样的事实的,大声说道:“现在,一切大事也还是老佛爷作
主!”
慈禧太后的脸一扬,紧闭着嘴沉吟,好一会才说:“你的话不错,我不作主,还有谁能
作主?不过,也不能说怎么就怎么。如今先谈李鸿章,我想先开了他的缺,让他在广州待不
住,那就非进京不可了!”
这个想法的本意,与荣禄的打算不谋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爷的话,”他
说:“如果开缺,着令李鸿章进京陛见,恐怕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当然是调他进京。你看,是让他到总理衙门,还是回北洋。”
“回北洋!”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李鸿章的威望到底还在,让他回北洋的上谕一
发,于安定人心一节,很有点好处。”
“好!就这么办。裕禄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种顾虑:
“就怕他趁此推诿,天津的防务,越发难了。”
“是!”荣禄答说:“不过宋庆已经到了天津,先可以顶一阵。”
“那要在上谕里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说:“李鸿章能不能借坐外国兵船?总
之,他得赶快来!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发电报。”
“各国使馆的情形怎么样?”慈禧太后问:“昨天载澜跟我说,拿住好些汉奸,偷偷儿
地运粮食给使馆,都给杀了。又说,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馆里的洋人,就得活活儿饿
死。当时我没有说话,事后想想,这样子做法可不大妥当。论朝廷的王法,就没有把人活活
饿死这一条。那怕大逆不道,凌迟处死,总也得让犯人吃饱了才绑上法场。你说呢?”
她的话还没有完,荣禄已经磕下头去,同时说道:“老佛爷真是活菩萨!洋人如果知道
老佛爷是这么存心,一定会感激天恩。奴才本来也在想,如果真的把洋人饿死,这名声传到
外洋可不大好听。不过,奴才不敢回奏。如今老佛爷这么吩咐,奴才斗胆请旨,可以不可以
请旨赏赐使馆食物水果?”
“这原算不了一回事,就怕有人会说闲话。”
“明理的人不会说闲话!就算洋人是得了罪的囚犯,不也有恤囚的制度吗?冬天给棉
衣,夏天给凉茶。这是体上天好生之德,法外施仁,谁不称颂圣明仁厚?”
“说得有理。你就办去吧!”慈禧特又叮嘱:“催李鸿章进京的电报,赶紧发。你跟礼
王、王文韶商量着办,电报稿子不必送来看了。”
这是军机大臣独自承旨,照规矩应该转达同僚。时在下午,军机大臣早已下值,荣禄便
作了权宜处置,一面请王文韶到家,一面写信告知礼王。等王文韶应约而来,荣禄已经亲自
将电旨的稿子拟好了。
说知究竟,斟酌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
臣。现在天津防务紧要,李鸿章未到任以前,仍责成裕禄会同宋庆,妥筹办理,不得因简放
有人,稍涉诿卸。”
第二道是专给李鸿章的:“李鸿章已调补直隶总督,着该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兵
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这道上谕,”王文韶问:“是廷寄,还是明发?”
“当然是廷寄。”
“我看是用明发好。”王文韶说:“第一道上谕没有催他立即进京,反而会引起误会。
照规矩,临危授命,必有督饬之词,所以这一道上谕,要用明发,才能收安定人心之效。”
“高见、高见!就改用明发。”
“如果改用明发,指明借坐俄国兵船,似乎不大冠冕。”
“那,怎么改呢?”
“不如用‘无分水陆,兼程来京’的字样。”
“是!”荣禄提笔就改,改到一半,忽然搁笔:“夔老,我想不如用原文。借坐俄国
船,说起来虽不大体面,另倒是有个小小的作用,第一、让外省知道,朝廷并不仇视洋人,
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坐洋人的船;第二、让各国公使、领事去猜测,李鸿章已经跟俄国先说好
讲和了!这一来,态度也许会缓和。”
“啊,啊!妙,妙!”王文韶大为赞赏:“我倒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在内。”
“我也是无意间想到。”荣禄又说:“‘无分水陆,兼程来京’这八个字也很好,不妨
明天再发一道上谕,以示急迫。”
说停当了,立刻就将两道上谕发了出来,另外仍照原定的规制,抄送内阁明发。这一
来,在“军务处”的载漪、徐桐与崇绮自然都知道了。
“真岂有此理!”载漪大为气恼:“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军务处知道?北洋大臣的调
遣不归军务处管,说得过去吗?”
“也许刚子良知道。”
将刚毅跟赵舒翘请来一问,事先都无所闻。赵舒翘问了军机章京,才知道是荣禄独自承
旨,礼王接到了通知,而王文韶是参预其事。
“这个老家伙!”载漪骂道:“我要参他!”
“还有件事更气人。”刚毅气鼓鼓地说:“王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赏
洋人?”
于是载漪咆哮大骂,从荣禄骂到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徐了山西巡抚毓贤以外,有
名的督抚,无不骂到,连裕禄亦不例外。当然,不会骂裕禄是汉奸,骂他“不成材、不争
气、不中用”。
等他骂得倦了,赵舒翘取出一件裕禄的电报,详奏聂士成阵亡的经过,请示如何议恤?
“议恤!”刚毅故作诧异地:“议什么恤?”
“死有余辜!”徐桐接口:“国家恤典,非为此辈而设。”
“一点不错!”载漪双手一拍,骂人的劲儿又来了:“义和团凭的是一股气,气一泄,
神道也不上身了!第一个给义和团泄气的,就是姓聂的那小子。什么阵亡?该死!”
在座的还有崇绮与启秀,亦是默不作声。见此光景赵舒翘大为气馁。不过礼王、王文韶
都叮嘱过他,聂士成受尽委屈,打得也不错,阵亡而无恤典,不特无以慰忠魂,亦恐宋庆、
马玉昆的部下寒心,天津就更难守得住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赵舒翘设法疏通,为聂士成议
恤。因此,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再争一争。
“王爷跟两位中堂的话,我有同感。不过,公事上有一层为难的地方,聂功亭这个提
督,至今还是革职留任。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阵上,如果不开复一切处分,开国以来,尚
无先例。”
“这应该开复!”崇绮开口了。此因第一,他毕章是状元,读书人的气质要比徐桐来得
厚些;第二,对于败军之将,他另有一分出于衷心的同情。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洪杨初起时,
丧师失律,垮了下来,差点性命不保,所以他之为聂士成说话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言之要有
效,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接下去说:“死者已矣!身后荣辱,泉
下不得而知。说实话,恤死所以励生,如今军务正吃紧的时候,不妨借此激励士气。如聂某
也者,亦能邀得恤典,他人捐躯,更可知矣!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
“千金市骨,也要一块骏骨才行!”载漪不屑地说:“这是块什么骨头?”
大家都不答话。虽没有人赞成崇绮的话,可也没有人再反对。赵舒翘觉得这个局面似僵
非僵,机会稍纵即逝,便鼓起勇气问道:“请示王爷,是不是就照崇公爷的意思拟旨?”
“我不管!”载漪暴声答说:“随便你们!”
“中堂,”赵舒翘轻声问刚毅:“你看如何?”
“好吧!”刚毅是赵舒翘的举主,情分不同,无可奈何地说:“你就在这里,拟道上谕
看看。”
赵舒翘两榜进士出身,笔下很来得,根据裕禄的电奏,加上几句悼惜与恩恤的话,很快
地拟好了旨稿,送给刚毅去看。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刚毅毫不客气地推翻原稿:“要把他种种措置失宜的情
形说一说。不然,为什么要革职留任呢?”
想想话也不错。赵舒翘重新伏案提笔,这一次就颇费思考了,语气轻了不行,重了更与
抚恤的本意不符。
费了有三刻钟,方始拟妥,随即送交刚毅。未看正文,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个字:
“谕军机大臣”,表示与“军务处”无关。
再看正文,写的是:“统带武卫前军,直隶总督聂士成,从前颇著战功;训练士卒,殊
亦有方,乃此次办理防剿,每多失宜,屡被参劾,有负委任,前降谕旨,将该提督革职留
任,以观后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图振作,借赎前愆,讵意竟于本月十三日,督战阵
亡。侧念该提督亲临前敌,为国捐躯,尚非畏葸者比,着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用
示朝廷笃念忠烈,策励戎行之至意。”
“意思是对了,语气不对!”刚毅提笔就改,首先将“笃念忠烈”改为“格外施恩”,
然后再从头改:“颇著战功”改为“著有战功”;“殊亦有方”改为“亦尚有方”;“每多
失宜”改为“种种失宜”。总之,说聂士成好的,语气改轻,说坏的就加重。
等他搁笔,徐桐说道:“我看一看!”
不仅看一看,还要改一改。徐桐在“督战阵亡”之下,加了几句:“多年讲求洋操,原
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
写完,将旨稿还给刚毅,得意地问道:“如何?”
这几句话很刻薄,亦是对讲求洋务的一大讥斥,很配刚毅的胃口,但有件事,使他大为
不快。军机大臣拟上谕,或者改军机章京所拟旨稿的那枝笔,称为“枢笔”,权威仅次于御
笔。当年穆宗驾崩,深夜定计奉迎当今皇帝入宫,由于军机大臣文祥抱恙在身,荣禄自告奋
勇,拟了一道上谕,等另一位军机大臣沈桂芬赶到,认为荣禄“擅动枢笔”,怀恨甚深,以
后不断跟荣禄为难,耽误了他十来年大用的机会。当时是出了大事,仓皇急切之间,失于检
点,还是情有可原,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开头就是“谕军机大臣”,居然擅作主张,一副首
辅的派头,未免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因此,刚毅冷冷地答道:“如今什么事都不讲究了!何止于洋操这件事!”
徐桐听出语风不大对劲,却不知其故何在?刚要动问,赵舒翘又谈到另一件大事。
“江浙两湖的考官该放了。这几天很有人来问消息,竟不知怎么回答人家?”
原来子、午、卯、酉乡试之年,以路程远近 定放主考的先后。边远省分,早在五月初
就放了,东南及腹地各省,应该在六月中旬放。然后,七月初放山东、山西、河南各近畿省
分,最迟的是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八月初六才传宣,一经派到,立刻入闱。
京城里天翻地覆,江浙两省,繁华如昔,若能派任主考,借此远祸,真个“班生此行,
无异登仙”,无怪乎够资格放主考的翰林,人人关心。但作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却嗤之以
鼻!
“如今是何时世?朝廷那来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务?”
赵舒翘心想,这话如果出于目不识丁的武夫之口,犹有可说,翰林院掌院以职位而论,
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轻视科举,真是骇人听闻,何怪乎董福祥会烧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但以徐桐已成国之大老,话不便说得太重。就这思量措词之
际,刚毅开口了。
刚毅是因为徐桐“擅动枢笔”,怀着一肚子闷气,有机会可以发泄,当然不会放过,
“抡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说:“不举乡试,各省的人才,怎么贡得到朝廷来?这件事要
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说道:“也不是不举乡试,只是今年秋闱总不行了!”
“还有一层,”启秀为他老师帮腔:“今年秋闱纵能举行,明年会试恐怕来不及!灭了
洋人,总还有许多论功行赏,遣返士卒,慰抚黎民之类的善后事宜。不说别的,京里遭遇这
场大乱,百凡缺乏,一开了年几千举人到京,食、住两项就有困难。”
这倒是实在话。照此说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赵舒翘便看着刚毅说:“我看今年乡
试,只能延期,就看延到什么时候?”
“要不了多少时候!”久未开腔的载漪突然出声:“到闰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
时一战而胜,天下太平。”
民间传说,闰八月动刀兵,并没有说,闰八月能打胜仗。赵舒翘觉得启秀与载漪都在说
梦话,不过要不了多少时候,倒是真的,等李鸿章一到京,跟洋人议和,说不定闰八月就可
以停战。
“王爷这一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年来个春秋颠倒,亦是科举的一段佳话。”
“何谓春秋颠倒?”
“今年的秋闱,改在明年春天。”赵舒翘答说:“明年的春闱,改在秋天。”
“这好!”刚毅首先赞成,“乡会试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响民心。”
说停当了,刚毅随即与赵舒翘辞去。第二天到了军机处直庐,跟礼王世铎与王文韶说知
前一天在“军务处”商定的两件事,礼王默无一言,王文韶看完为聂士成而发的那道上谕,
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付诸一声长叹而已。
 
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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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李鸿章调回北洋的上谕一发,天津百姓,奔走相告,无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谓
“卫嘴子”喜欢夸夸其言,有人说:“李中堂在京里跟洋人谈好了,先停战三个礼拜,从六
月二十算起。”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于是又有第二个消息,说李鸿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
直隶总督行辕为炮弹所毁,接印不能没有衙门,因而又有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说:“洋人替李
中堂在紫竹林预备了公馆,陈设漂亮极了。”为了“证明”洋人礼重李鸿章,还说他进京
时,各国公使率领大队在崇文门外迎接。类似消息,不一而足,而且真的有人相信,想逃难
的不逃了,已逃在城外的,亦有许多回返旧居了。
宋庆受命于仓卒之间,一到既要肃清内部,又要拒敌城东,因而对整个天津防务还没有
工夫去作通盘的筹划。城外有七八十营兵,而城内完全是空虚的。
联军先不知城内虚实,等抓住逃出城的义和团,细加盘诘,方知真相。于是日本兵首先
决定,占领天津城内。而教民中亦确有汉奸,潜入城内,在六月十七四更时分,悄然登城,
城上守卒全无,更鼓不闻,一声暗号,城下另有数十名着洋装的教民,用绳索攀缘上城,遍
插洋旗,胡乱开枪,鼓噪狂呼:“洋兵来了,洋兵来了!”
天津城里的百姓,难得有这么一天,既无义和团的威胁,又有李鸿章回任带来的无穷希
望,心怀一宽,魂梦俱适,谁知连黑甜乡这块乐土,都难久留!仓皇出奔,满城大乱,沸腾
的人声中,比较容易听得清楚的一句话是:“北门、北门!”
难民往北门逃,“吃教”的汉奸带着联军从南门进城,占领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楼,鼓
楼东西南北四门,与四面城门,遥遥相对,联军登楼只往人多的北门开枪开炮。死的多,逃
的更多,如果有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立刻从他身上践踏而过,如果失足倒地,再后来的
人,亦复如此,前赴后继,层层叠积,很快地出现了一堆“人垃圾”。

※ ※ ※

天津失守的消息到京,立即出现了一个难题,谁去奏闻慈禧太后?
显然的,该面奏天津失守的人,就是该对天津失守负责的人。谁也不愿意担此责任,更
怕面奏此事时,先挨慈禧太后一顿骂,所以成了彼此推诿的僵局。
首先,庆王表示,总理衙门只办洋务,现在朝廷与各国失和,总理衙门除了打听信息以
外,无事可做。可是打听信息,并不管奏报信息,向来军国大政都是军机处执掌,如今有了
军务处,更与总理衙门不相干。
军机处呢,礼王向不管事;王文韶想管而不敢管;刚毅虽然勇于任事,但象这种自找倒
霉的事却无兴趣;赵舒翘与启秀的资格浅,能不管正好不管,看来只有荣禄一个人能管此事。
可是,他有很明白的表示:“我才不管哪!我不能拿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说:
“天津防务薄弱,义和团不足恃,我早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裕寿山不管用,我也曾说过,
以早早把他调开为妙。谁知端王不赞成,说阵前不可易将。而况,防守天津的调兵遣将,都
是‘军务处’承旨下上谕,现在天津丢了,且不说该谁负责,至少该军务处去跟皇太后、皇
上回奏。咱们军机处管不着!”
“这,”赵舒翘问道:“军机天天跟皇太后、皇上见面,两宫少不得要问起天津的情
形。请示中堂,那时候该如何回奏?”
“据实回奏!”荣禄很快地说:“你只说,天津的防务,都归军务处调度,请皇太后、
皇上问端王好了!”
这话当然会传到载漪耳中。想来想去,躲不过,逃不脱,只有硬着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天津失守了!”
很意外地,慈禧太后听说天津失守,并无惊惶或感到意外的神色,只沉着地问:“怎么
失守的?”
“宋庆……。”
“你别提宋庆,”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人家到天津才几天。天津不是有义和团
吗?不是六月初十还听你的话,赏了十万银子,嘉奖团民吗?赏银子的上谕,是你拟好送
来,逼着我点头答应的,你倒把那道上谕念给我听听!”
这一下,载漪才知道慈禧太后的气生大了,嗫嚅着说:
“奴才记不太清楚了。”
“哼!你记不得,我倒记得!”慈禧太后冷笑一声,背诵六月初十所发的上谕:“‘奉
懿旨:此次北省有义和团民,同心同德,以保护国家、驱逐洋人为分内之事,实予始料所不
及,予心甚为喜悦。兹发出内帑十万两,交给裕禄发给该团民,以示奖励!’不错吧?”
“是!”
“那我问你,才不过几天的工夫,天津怎么失守了呢?义和团没有能驱逐洋人,倒让洋
人驱逐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兜过来一问,正好接上载漪原来要说的话:“回老佛爷,只为有黑团夹在真正团民
中间,胡作非为,以致开罪于天,搞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如今黑团都让真正义和团清理撵走
了,从今以后,一定可以用法术在暗中叫洋人吃大亏。老佛爷万安,京城一定不要紧!”
气极了的慈禧太后,反而发不出怒了。“好吧,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反正,洋兵要
一进京,我先拿你捆起来,搁在城楼上去挡洋兵的大炮!”慈禧太后挥挥手说:“你先下去
等着。”
载漪不知有何后命?大为不安,六月二十几的天气,汗流浃背而心头更热,只能耐心等
待,派护卫去打听,慈禧太后有何动作,召见什么人?
召见的是荣禄。载漪更加烦躁了!一直到日中,苏拉又来通知:“老佛爷立等见面。”
这一次见面,慈禧太后可没有先前那么沉着了,不等载漪磕头,便拍着御案厉声问道: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欺罔之罪?”
载漪大惊,急忙碰头答说:“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骗老佛爷!”
“你不敢!你平常不是自以为是好汉?天下有个抵赖的好汉?我问你,各国联名照会,
干涉咱们大清朝的内政,这个照会是那里来的?”
听得这话,载漪恍如当头一个焦雷打下来,震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头上嗡嗡作响,什么
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你叫连文冲伪造的吗?”
要求慈禧太后归政的假照会,确是载漪命连文冲伪造的,但是他不能承认,好在连文冲
已经外放去当知府了,不妨拿他做个挡箭牌。
“那照会是连文冲送来给奴才的,奴才那知道是假照会?”
“连文冲外放,不是你保的吗?”慈禧太后冷笑着说:“哼,大概你也知道纸里包不住
火,迟早有败露的一天,所以把连文冲弄出京师去,好把责任往他头上推!”
“奴才决不敢这么欺骗老佛爷!”载漪答说:“而况荣禄也这么奏过老佛爷的。”
“荣禄是误信人言,后来跟我奏明了。我还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替洋人说话,就因
为有你这么个照会送进来。谁知道是假的!”慈禧太后忍不住激动了:“你这样子不知轻
重,狂妄胡闹,上负国恩,也教人寒心。这多少天以来,你包藏祸心,翻覆狡诈,我都知
道,洋人果然攻进京来,你看吧,我第一个就要你的脑袋!简直是畜牲,人如其名。”
又骂到他那个“狗名”了!载漪真恨不得把当初宗人府替他起名为“漪”的那个人,抓
来杀掉。而就在自己气愤无可发泄之时,慈禧太后与皇帝已经起身离座了。
载漪少不得还要跪安。等一退出来,发觉李莲英在走廊上,料知自己被骂得狗血喷头的
倒霉样子,都落在太监眼中了。不由得脸上发烧,讪讪地说:“迅雷不及掩耳。”
“王爷,”李莲英不接他的话,管自己说道:“请赶快回府吧!义和团在闹事。”
载漪一惊!义和团闹事不足为奇,何以要请自己赶快回府,莫非义和团竟混帐得敢骚扰
到自己头上?这样一想,大为不安,连话都顾不得多说,急急离宫回府。
一回去才知道出了件令人痛愤而又大惑不解的事,义和团将副都统庆恒一家老小都杀掉
了,最后连庆恒本人亦送了命!而且死得很惨,是七手八脚打得奄奄一息,方始一刀了帐。
庆恒是载漪的亲信,现领着虎神营营务处总办的差使,即为虎神营实际上的当家人。虎
神营与义和团等于一家,自己人杀自己人,所为何来?
“这是黑团干的好事!”住在端王府的大师兄说:“真团都是受了黑团的累,以致诸神
远避,法术都不灵了。”
载漪倒抽一口冷气。所谓“黑团”,是闯出祸来,深宫诘责时的托词。其实有何黑白之
分?不想大师兄居然以此为遁词,真的认为有黑团。这可不能不防!
“好!”载漪咬一咬牙说:“既有黑团,咱们就抓黑团!这样子无法无天,不要造反
吗?”
于是立刻将庄王与载澜请了来商议。这两个人的意见不同,庄王觉得义和团不受羁勒,
已成隐患,应该及早处治。而载澜认为义和团还有用处,须以手段驾驭,同时亦须顾虑到义
和团为了攻不下西什库,就象饿极了而被激怒的猛兽那样,处治不善,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
的变故。
“这,”载漪大口地喘了口气:“莫非就罢了不成?”
“那不能!”庄王断然说道:“如果不办,威信扫地,反而后患无穷!”
“是的!他们今天能杀庆恒,明天就能杀你我。”载漪又说:“再者,上头一定会问。
老佛爷已经不大信任团众了,知道了这件事,说一句:‘好啊!你们说义和团怎么忠义,怎
么勇敢,如今西什库攻不下来,反而杀了你的营务总办!我看,就快来杀你了!’那时候,
叫我怎么回奏。”
“办一办当然未始不可。”载澜说道:“不过千万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
不然,死的人还要多!”
遇到难题了!办是非办不可,要办又怕闯出更大的乱子来。载漪左想右想,只觉得窝囊
透顶,气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早知道义和团是这么一帮不通人性的畜生,”他自虐
似地说:“那个孙子王八旦才愿意招惹他!”
“二哥,你也别抱怨了。”载澜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可还得先跟掌坛的大师兄说明
白,悄悄儿抓几个人来开刀,发一道上谕,把这个乱子遮盖过去。”
“唉!”载漪长叹一声:“你瞧着办吧!我的心乱得很。”说完,颓然倒在椅子上,自
语着:“作的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不过,来坐这根大蜡!”
庄王与载澜见此光景,相偕退出。回到总坛——就设在庄王府,找大师兄去情商。
“大师兄,”载澜说道:“这件事搞得实实在在太不对了!有道是亲者痛、仇者快,窝
囊之至。如今上头震怒,总得想个法子搪塞才好!”
“庆恒早就该杀了!两位知道不知道,他是汉奸?”
“汉奸?”载澜诧异:“怎么会?”
“他平时剋扣军饷,处处压制团中弟兄。要兵器没有兵器,要援兵没有援兵,完全是二
毛子吃里扒外的样子啊!”
“大师兄,话不是这么说。”庄王正色说道:“如果庆恒真有这种行为,朝廷自有王
法,拿问治罪,才是正办。如今义和团有理变成没理,这件事不办,军心涣散,不待洋人进
京,咱们自己先就垮了!”
大师兄沉吟未答,意思是有些顾忌了,载澜乘机说道:“大师兄,咱们自己人说话,这
件事还是咱们自己办的好。不然,上头一定会派荣仲华查办,他的鬼花样很多,可不能不
防。”
提到荣禄,大师兄有点胆寒,便即问道:“怎么个办法?”
“反正是黑团干的,咱们抓几个黑团来正法,不就结了吗?”载澜接着说:“当然,谁
是黑团,还得大师兄法眼鉴定。”
意在言外,不难明白,让大师兄抓几个人来,作为戕害庆恒的凶手,正法示众,以作交
代。这一层大师兄当然谅解,但也还有一个交换条件。
“西什库的大毛子、二毛子,困在他们的鬼教堂里,算起来日子不少了,居然还没有饿
死!这件事,”大师兄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要有交代!”
“何谓交代?”载澜率直相问。
“当然有人挖了地道,私运粮食到鬼教堂。这个人,我已经算到。不过,不便动手。”
“喔!”载澜急急问道:“是谁?”
“当然是有钱有势的人!”
载澜仔细思索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人,顿觉精神大振。
“大师兄,”他问:“你是指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
大师兄原是装模作样,信口胡诌。一听载澜提出立山,他也知道,此人豪富出名,但在
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如果动他的手,说不定搞得不好收场。如今看载澜大有掀一场是非之
意,乐得放他一把野火,以便趁火打劫。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朝廷的大臣,少不得要对他客气三分。总得让他心服口服。”
“不错。”载澜很快地问:“怎么样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要搜!搜出真赃实据才算数。至于他的罪名能不能饶,要听神判。”
“那当然。”载澜说道;“既然大师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当然要到他家
去搜查。”

※ ※ ※

第二天一早,义和团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门口设坛,大车拉来芦席木料,又不知那里找来
的匠人,手艺娴熟,不到两个时辰,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供设香案,高挂一帧关圣帝
君的画像。一切竣事,庄王、载澜、大师兄,带人到了,约莫两百多人,十分之七是义和
团,十分之三是步军统领所属的兵勇。
立山这天没有上朝,亲自指挥着听差在晒书。得报义和团在他家门口设坛,心中不免纳
闷,只是切诫仆从不得多事,如果义和团有什么需索,尽量供给。此外,又关照在大门口设
置两大缸凉茶,大厨房预备洁净素食,中午犒劳团众。
到了十点多钟,门上来报,庄王驾到,自然急整衣冠迎接。出来一看,大厅天井已挤满
了人,庄王与载澜坐在厅上,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王爷!”立山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双安:“有事派人来招呼一声就是。怎么还亲自劳
驾?真不敢当!”
“豫甫,”庄王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告你挖了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可有这事?”
立山大骇,“王爷!”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无此事!”
“我想也不会有这种事!你受朝廷的恩德,不致于做汉奸。可是,西什库围困好多天
了,洋人跟教民居然还吃得饱饱儿的,有气力打仗,弹药也好象很多。这件事透着有点奇
怪,义和团说要搜查,我不能不让他们搜。”庄王紧接着说:“搜了没事,你的心迹不就表
明啦吗?”
立山倒抽一口冷气,心知今天要遭殃了!晒在院子里的宋版书与“大毛”衣服,陈设在
屋子里的字画古董,还有柜子里的现银,保险箱里的银票以及其他首饰细软,都不知道还保
得住、保不住?
“立山!”载澜发话了:“你嘀咕点儿什么?”
一听他这话,再看到他脸上那种微现的狞笑,立山明白,口袋底的恩怨,就在今天算总
帐。算了!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语:“身外之物,听天由命。”
于是他傲然答说:“澜公爷,你尽管请搜。可是有一件,搜不出来怎么办?”
载澜变色,“什么?”他瞪出了眼睛:“莫非你还想威胁我?”
“何言威胁二字?”立山冷笑,“真是欲加之罪。”
载澜还以冷笑,“哼!只要你知罪就好!”他回头吩咐:
“动手吧!要细细地搜,好好地搜!”
这一声令下,那两三百人,立刻就张牙舞爪地动起手来。立山家仆役很多,可是谁也不
敢上前,没有主家的人在身边,更可以畅所欲为,只拣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怀中揣、腰中掖。
庄王总算还有同朝之情,传下一句话去:“可别惊了人家内眷!”
但也就是这句话,提醒了载澜与义和团,找到一个搜不出地道的借口。只是先不肯说
破,只说:“地道的入口,一定在极隐秘的地方,一时找不到。”
“那,那怎么办?”受愚的庄王,觉得没法子收场了。
“到坛上去拈香!”大师兄说。
于是将面如死灰的立山,拉拉扯扯,弄出大门去。进了坛,有人在立山膝盖上一磕,他
不由得的就跪倒了。
香案前面,这时已摆了四张太师椅,庄王与载澜坐在东面,大师兄坐在西面,大声说
道:“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私通鬼教堂,只有焚表请关圣帝君神判。”
说到这里,随即有个团众走上来,从香炉旁边拈起一张黄表纸,就烛火上点燃。立山久
已听说义和团的花样,焚表的纸灰上扬,便是神判清白无辜,否则就有很大的麻烦。因而不
由自主地注视着焚表的结果。
说也奇怪,纸灰一半上扬,一半下飘,上扬的那一半,其色灰白,下飘的那一半颜色深
得多。同样一张纸,烧成灰会出现两种颜色,真不知道是什么花样。
“看他是中心无主的样子。”大师兄说:“还要再试。”
于是焚纸再试,纸灰下飘,立山的心也往下沉,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双膝着地,猛然警
悟,顿觉痛悔莫及。自己是朝廷的大臣,久蒙帘眷,家赀巨万,京城里提起响当当的人物,
不管怎么说,怎么排,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刚才怎会如此糊涂,不明不白地跪在这里,受上
谕所指的“拳匪”的侮辱,留下一辈子的话柄,岂非大错特错!
这样一想心血上冲,仿佛把身子也带了起来。站直了略揉一揉膝盖,向庄王说道:“王
爷,你老也得顾一顾朝廷的体统!立山如果有罪,请王爷奏明,降旨革职查办,立山自己到
刑部报到。”说完,掉转身就走。
载澜看他的“骠劲”,不减在口袋底的模样,越觉口中发酸,狞笑着说:“好啊!你还
自以为怪不错的呢!今儿你甭想回家啦!我送你一个好地方去。”说完,向身旁努一努嘴,
道了一个字:“抓!”
身旁的护卫,兼着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急忙奔了出去,只招一招手,立刻便有人上来
将立山截住。
“你们干什么?”
“立大人!”那护卫哈一哈腰说:“你老犯不着跟我们为难。”
意在言外,如果拒捕,就要动手了,立山是极外场的人物,慨然答说:“好吧!有话到
了地方,跟你们堂官去说。”
为了赌气,立山昂着头,自动往东面走了去,载澜的护卫便紧跟在后。走不多远,立山
家的听差,套着他那辆极宽敞华丽的后档车赶了来,于是护卫跨辕,往北出地安门,一直到
步军统领衙门。立山就此被看管了。

※ ※ ※

“擒虎容易纵虎难!”载澜向庄王说,“如果一放他回去,他到老佛爷那里抢一个原
告,不说别的,光是把他家搅得不成样子这件事,就不好交代。”
“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吗?”
“那里,人在咱们手里,还不是由着咱们说?”
庄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件事要办得快!”他说:
“咱们想好一套说法,赶紧进宫面奏。”
这一套说法是立山私自接济西什库的洋人,人赃并获,据说他家还藏匿着洋人。此人不
办,义和团之愤不泄,不仅西什库拿不下来,只怕还会激出别的变故。
当然,载漪听说逮捕了立山,是决不会怪载澜鲁莽的,当即与庄王一起到宁寿宫,也不
必按规矩递牌子才能请见,直接闯入乐寿堂,随便找一个管事的太监,让他进去回奏要见
“老佛爷”。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听完,讶异的说:“这,立山可太不应该了!”
“立山一直就帮洋人,忘恩负义,简直丧尽良心!如果立山不办,大家都看他的样,满
京城的汉奸,那还得了?”载漪紧接着说:“义和团群情汹涌,要砸立山的家,奴才竭力弹
压着。他家在酒醋局,紧挨着西苑,倘或弹压不住,奴才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得这几句话,慈禧太后颇为生气,义和团真该痛剿才是!转念自问,派谁去剿?能打
仗的,要对付来自天津的外国联军,不能打仗的,剿不了义和团,反而为义和团所剿。象载
漪,名为管理虎神营,结果连虎神营的营务处总办,都为义和团所杀!他保不住一个庆恒,
又怎能保护西苑,不受义和团的骚扰?
这样一想,立刻便能忍耐。心想,反正李鸿章已经到了上海,使馆亦已加以安抚,由总
理衙门赍送蔬菜瓜果等物,以示体恤。等和议一成,再处置立山,或者释放复用,或者革职
降调,看情形而定。眼前且让他在监狱里住些日子,亦自不妨。
主意打定,随即准奏。立山便由步军统领衙门,移送刑部,送到俗称的所谓“天牢”
里,他思前想后,放声大哭,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狱卒大骇,急急掐人中,灌姜汤,一无效验,只好赶紧报官。管刑部监狱的司官,职称
叫做“提牢厅主事”,定制满汉两缺。管事的是汉主事,名叫乔树枬,四川华阳人,外号
“乔壳子”,为人机警而热心,得报一惊,但想到一个人,心就宽了。
“不要紧,不要紧!赶紧去请李大人来。”
“李大人”就是梁启超的内兄李端棻,戊戌政变正由仓场侍郎调升礼部尚书,因为有新
党之嫌,听从他同乡陈夔龙的计谋,上任照例到礼部土地祠祭韩愈时,故意失足倒地,具折
请假,随后自行检举,请求治罪,因而下狱。狱中都知道他深谙医道,乔壳子这一说,狱卒
亦被提醒了,急忙请了李端棻来,一剂猛药,将昏厥的立山救得苏醒了。
醒过来仍旧涕泗横流,自道哀痛的是,忝为朝廷一品大员,谁知一时昏瞀,以取屈膝于
乱民之前,辱身辱国,死有余辜,因而痛悔,并非怕死。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肃然起敬,都觉得平时小看了立山。
就这时候,狱卒高唱:“崇大人到!”
“崇大人”是崇礼。辞掉步军统领,仍为刑部尚书。本部堂官,亲临监狱,是件不常有
的事,李端棻是犯官,当然急急回避,立山却不知自己应该以什么身分见这个熟极了的老朋
友?
正踌躇之际,崇礼已大步跨了进来,见面并无黯然的神色,反而很起劲地说:“豫甫,
豫甫!我来给你报好信息。”
“莫非……。”
“不是请你出去。”崇礼抢着说:“你还得委屈几天。皇太后刚才召见,说你素来有
瘾,关照我格外照料。只要等和议一开,就可以想法子让你出去!”接下来笑道:“奉懿旨
在狱里抽大烟,是从来没有的事!这也是异数。百年以后,行状上很可以大书一笔。”
立山报以苦笑,而心里却大感轻松。不过呵欠连连,复又涕泗横流,是烟瘾发了。
见此光景,崇礼知道立山发瘾难受,便从荷包中掏出一个象牙小盒,将备着为自己救急
的烟泡,送了他一个。立山吞了烟泡,方始止了呵欠,勉强有精神应酬崇礼了。
“豫甫,”崇礼问道:“你跟澜公是怎么结的梁子?”
“唉!提起来惭愧。”立山将当年在口袋底与载澜为绿云争风吃醋的往事,细说了一遍。
“祸水!祸水!”崇礼大为摇头,起身说道:“我不奉陪了。
荣仲华那里有个应酬,不能不到。”
 
※ ※ ※

崇礼是应荣禄之邀作陪,主客是巡阅长江水师钦差大臣李秉衡。
李秉衡是奉天海城人,捐班的县丞出身,一直在直隶当州县,号称“廉吏第一”。以后
为张之洞所赏识,在广西当按察使,正当中法战起,李秉衡驻龙州主持西运局,在饷源万分
艰困中,不但能够让士兵吃得饱,而且负了伤有医有药,因而才有冯子材的谅山大捷。
到了光绪二十年,李秉衡已当到山东巡抚,有为有守,是封疆大臣响当当的人物。只是
仇外仇教,以致发生德国教士被戕事件。朝廷颇为谅解,照丁宝桢当年的例子,调升四川总
督,而德国公使放他不过,杯葛不休。李秉衡竟因此罢官,在河南安阳隐居了三年,才由刚
毅特荐复起,一度到奉天查案,事毕复命,随即奉命整饬长江水师,依彭玉麟的前例,以钦
差大臣的身分,巡阅长江。这一次是领兵勤王到京,宫门请安,随即召见,是由荣禄带引的。
陛见之时,李秉衡首先声明,刘坤一、张之洞所发起的东南自保之事,最初由他领衔入
奏,乃是盛宣怀假借名义,并非他的本意。接着糠慨陈词,说洋兵专长水技,不善陆战,诱
之深入,不难尽歼。所以天津虽失,并不足忧,等联军到得通州一带,就会吃极大的亏。
慈禧太后所忧虑的是京城被攻,听得李秉衡的话,大感宽慰,当然也大为嘉奖。很快地
下了两道上谕,一道是,李秉衡赏紫禁城骑马,并在紫禁城、西苑门内准坐二人肩舆。一道
是,山东、江西等处勤王的夏辛酉、张春发、陈泽霖、万本华四军,都归李秉衡节制,同时
加了他一个头衔:“帮办武卫军事务”,作为荣禄的副手。
荣禄对他的期望亦很高。倒不是希望他真能击退联军,只望他能切切实实抵挡一阵,李
鸿章谈和就会容易得多。因此,对李秉衡非常客气。这天特设盛宴,专程为他接风。
崇礼以及其他陪客都到齐了,李秉衡方始匆匆赶到,满头大汗,神色显得有些张皇。匆
匆寒暄数语,随即向荣禄说道:“请中堂借一步说话。”
“是,好!”荣禄向陪客们告个罪,亲自领着李秉衡到后屋去密谈。
“中堂!洋兵这样子厉害,战事那里有把握。我这一次受命到前方,已经打定主意了,
一死报国!请中堂赶紧奏明皇太后,电召李中堂到京议和,愈速愈妙!”
荣禄几乎不信自己的双耳,“鉴堂,”他很不客气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在皇太后
面前,你不是说,民气不可拂,邦交不可恃,战事一定有把握吗?”
“是的!”李秉衡惭愧地低下头去:“此一时,彼一时!我没有料到这么一个众寡悬殊
的局面,中午细细打听一下才知道!”说完,拱拱手:“心乱如麻,实在没法儿叨扰了!”
荣禄几乎彻夜彷徨,直到天色微明,方始作了决定,他反复在考虑的是,两宫的行止。
京城的防守,本来寄望在李秉衡,谁知道他自己先泄了气。勤王之师,仓卒成军,难御强
敌,宋庆与马玉昆所部能撑持得几天,实所难言。一旦联军到了城下,两宫的安危,不能不
顾。可是,皇太后与皇帝一离京城,人心动摇,不待敌来,先就溃乱了!当年文宗避往热河
的前车可鉴。
想来想去,总觉得两宫在眼前还没有离京的必要,以后看局势再说。这其实是个不作决
定的决定,但总比没有决定来得好。想停当了,随即进宫。照例的,在全班军机进见以后,
他被单独留了下来,商议慈禧太后不愿刚毅等人与闻的大计。
“添了李秉衡做帮手,看来局面可以暂时稳住了。”慈禧太后说:“李鸿章也该赶快进
京了吧?”
“是!”荣禄答道:“只有再打电报给他。”
“我在想,如果他在上海与洋人议和,不一样可以谈吗?”
“那怕不行!各国公使都在京里,上海只有领事,作不了主。就算开议,各国的领事都
要请示他们的公使,可是信息不通,领事也无奈其何。总而言之,如今唯有极力保护使馆,
留下议和的余地。倘或再出什么乱子,局势就更加棘手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平时,皇帝总是这样回答:“一切请皇太后作主。”而此时却无这句话,眨着眼想了一
下说:“荣禄,你要好好尽心,现在就靠你了。你的脑筋清楚,调度也很得法。刚才你说
‘唯有极力保护使馆’,这话很是!就照你的意思,秉承皇太后的指示,好好去办!”
从戊戌政变以来,将近两年的工夫,荣禄从未得过皇帝这样嘉许的话,因而不仅有受宠
若惊之感,简直有些感激涕零,连眼眶都润湿了。
因此,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头,口中答说:“奴才谨遵圣谕。”
等他抬起头来,才想到自己当着慈禧太后而有此举动,似乎不妥,所以急急看了一眼。
幸好,慈禧太后面色如常,方始放心。
“昨天,大阿哥劝我离京,我没有理他。不过,有备无患,”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问:“你看呢?”
这一问,恰好能让荣禄说要说的话,当下答道:“皇太后万安!奴才已经告诉陈夔龙,
准备了两百辆大车在那里。诚如慈谕,是有备无患的意思。论到实际,奴才斗胆,请皇太后
先撂下这一段心思。如今的情形,跟咸丰年间又不同,那时咸丰爷虽在行宫,京里有恭王、
有文祥、有僧王,都能撑持大局,而且只有外患,没有内乱,所以还不太要紧。如今就仰仗
皇太后的慈威,才能镇压得住。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热河,京里不知道派谁留守?依奴才
看,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再说,皇太后如果离京,李鸿章就更不敢进京了!”
听到一半,慈禧太后已是连连点头,及至听完,立即答说:“这话倒也是!要跟李鸿章
为难的人很多,如果我不在京里,他决不敢来!七十多岁的人,受不起惊吓。好吧!”她很
英毅地:“我决不走!”
“有皇太后这句话,真正是社稷苍生之福。”
“你也要小心!”慈禧太后关切地说:“恨你的人也不少。横了心的人,昏大胆子,什
么都会不顾,你千万大意不得。”
“是!”荣禄又碰个头:“奴才自己知道。请皇太后、皇上宽心,奴才决不能受人暗
算。”
“你看,立山!我实在不相信,他会是私通外国的人,可是……”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
去,摇摇头,微微叹息。

※ ※ ※

由于极力保护使馆的宗旨,已由两宫同时认可,荣禄认为不妨放手进行,此事当然要跟
庆王谈。不过,庆王亦无非找许景澄与袁昶商议。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地,自己跟许、
袁一谈。
打定主意,正要派人去请,门上通报,袁昶来拜。这事很巧,荣禄立即吩咐:“快请!”
袁昶是穿了便衣来的,一见面先告罪,未具公服。接着解释原因,便衣比较易于遮人耳
目。
这话就很奇怪了,“爽秋,”荣禄问说:“你我的交情,你来看我,亦是平常得紧的
事,何必畏为人知?”
“这是我的一点顾虑,怕累及中堂,所以表面上要疏远些。”
这话就更奇怪了,“什么事会累及我?”荣禄问说。
“我有个稿子,请中堂过目。”袁昶从手巾包中取出一个白折子,厚厚地有好几页。
揭开白折子第一页,荣禄只念了一行,便即悚然动容,这不是立谈之顷,便可有结果的
事。“来,来,爽秋!”他说,“咱们找个凉快的地方去。”
荣家后园,颇具花木之胜,靠东面有个洋式的花棚,洋砖铺地,木头架子上,绿油油地
长得极密的“爬山虎”,日光不到,清风徐来,是个夏日昼长无事,品茗闲话的好地方。
宾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长衫,荣禄叫人打来新汲的井水,又端来一个盛满莲藕的冰盘。
袁昶洗了脸,拈一片藕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我已经跟竹蒷商量过了,这个折子
联名同上。”
荣禄不答,将他与许景澄联名的这个奏稿,铺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细读,案由是“为
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一开头几句话就令人
触目惊心,说是“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
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祸!”又说,洪杨之乱,捻匪之祸,较之拳匪为患,则
前者为“手足之疾”,后者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发匪、捻匪之乱,上自朝
廷,下至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
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
只看这一段文章,荣禄便可想象得到,袁、许二人要参的是谁?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驳义和团“扶清灭洋”之说。先设一问:“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从何解
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覆载之德,斯
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维艰,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
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
“说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确为实情。”荣禄把手盖在白折子上:“爽秋,到现在为
止,竟不知谁是匪首,亦不知谁在那班王公后面,发号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闻。听说董星五有个拜把子的弟兄,叫什么李来中,隐在幕后,遥为指
挥,并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倾之’这句话,我不是无因而发的。”
荣禄神色凛然地,深深点头,沉思了一会,接着再往下看,就是指责祸首。首先被提出
来的是毓贤,其次是裕禄,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乃是“在
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笔锋一转,诛伐真正的祸首,一共四个人,各有八个字的
考语。
大学士徐桐,“素性糊涂,罔识利害”;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
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猾,工于逢迎”。
对于徐桐、刚毅,尤为深恶痛绝,所以议论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说:“近日天津被
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
炭,尔时作何景象?臣等设想近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
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
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
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
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
“实在是公论!”荣禄亦不觉悲愤了:“‘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这样麻
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顿住,“等看完了再说。”
荣禄的意思是,罪魁祸首,应该还有载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说法?且再看最后一段:
“臣等愚谓:时至今日,间不容发,非痛剿拳匪,无词以止洋兵,非诛袒护拳匪之大臣,不
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杀戮平民。自徐
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聚愈众。使去岁毓贤能力剿,
该匪断不致蔓延直隶;使今春裕禄能认真防堵,该匪亦不敢闯入京师;使徐桐、刚毅等不加
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
启秀、赵舒翘、裕禄、毓贤、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
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
看到这里,荣禄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过,你决不能上这个
折子!”他很关切也很直率地说:
“这个折子,足以招来杀身之祸。”
“中堂,”袁昶平静地说:“我最后几句不说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后怎么说?”荣禄一面说,一面找到结尾数语,不自觉地念出声来:“庶各国恍然
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国家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
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
等他念完,袁昶正式表明:“这是我跟竹蒷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我知道!”荣禄仿佛很着急似地:“可是,你跟竹蒷不能死!局势快要有转
机了,等李少荃一进京,议和是他的事,剿匪是我的事。我有袁慰庭做帮手,不能不替少荃
也留两位作帮手。爽秋,你跟竹蒷还有重责大任,不可妄自菲薄。说是给徐荫轩、刚子良抵
命,那不是轻于鸿毛?”
“中堂的期许爱护,我跟竹蒷都很感激。不过,‘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荣禄心想,袁昶与许景澄虽抱着必死之心,而与当年吴可读先自裁,后上奏的情况,究
竟有别。然则,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亦就可以想象得到,无非作无言的叮嘱,果真获罪,
希望他能仗义执言。
既然不能劝得他打消此举,而又了解了他的本意,荣禄心里便有主意了。“爽秋,”他
说,“果然意不可回,但望能纳我之谏,把这些‘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其余袒护
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等等,
牵涉亲贵的字样拿掉。如何?”
袁昶想了一会答说:“中堂是出于爱护之心,我跟竹蒷都感激得很,应该怎么改,等我
去跟竹蒷斟酌。”
“好!”荣禄略停一下又说:“有句话明知说了无用,还是要说,这个折子能不上,最
好不上。”
“是!”袁昶起身一揖,“多谢中堂关爱之意。”

※ ※ ※

结果,这个奏折还是一字不改地递了上去。袁昶与许景澄虽然知道不牵涉及于亲贵,则
在需要荣禄相救时,他比较好说话。但明明是端王载漪先纵容义和团,刚毅、毓贤等人,才
敢放手大干,如果仅劾大臣,不及亲贵,明显着是畏惧载漪的势力,不但刚毅等人不会心
服,清议亦会讥评,而这个奏折也就变得毫无力量,徒成话柄了。
看完这个奏折,慈禧太后只觉得心烦,一时想不出处置的办法,索性推了下去,发交军
机议奏。不巧的是,礼王与荣禄都未入值,王文韶耳聋易歉,所以刚毅可以一手遮尽军机处
的耳目,只将有关系的赵舒翘悄悄约到一边,低声密商。
细看了原折,赵舒翘面色沉重,默无一语,刚毅问道:
“要不要找‘老道’去谈一谈?”
“老道”是徐桐的绰号。赵舒翘摇摇头说:“不必!老道不会拿得出什么好主意,徒然
张扬,偾事有余。等咱们商量好了对付的办法,告诉他怎么做就行了。”
“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这不能招架,要反击!”
“着!”刚毅猛然击桌,“他要咱们的命,咱们得先要了他们的命。”
“是!”赵舒翘说,“咱们得要好好布置一番,谋定后动,一击不中就坏了!”
“‘一击不中就坏了,一击不中就坏了!’”刚毅起身蹀躞,喃喃自语。好久,才站住
脚说:“我看,咱们得找点他们私通外国的证据。”
“私通外国的证据不容易找,有样东西能找得,可就很有用了。”赵舒翘压低了声音
说:“袁爽秋给过庆王一封信,说是‘端郡王所居势位,与醇贤亲王相同,尤当善处嫌疑之
地。’
这话,不就迹近离间了吗?”
“这怎么是离间?”刚毅用手指敲敲太阳穴:“天太热,脑袋发胀,我的脑筋转不过来
了。”
“中堂请想,当年今上入承大统的时候,老醇王因为本生父之尊,怕干政成了太上皇,
辞卸一切差使,以避嫌疑。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所谓‘善处
嫌疑之地’,意思就是让端王学老醇王的样,退归藩邸,不预政务。”
“啊,啊!你一说就容易明白了。”
“这还是就表面而论,其实内中还有文章。”赵舒翘略停一下说:“往深处看,等于在
皇太后前告一状,说端王想当太上皇。这不是离间是什么?”
“对!对!有理,太有理了!”
“不仅此也,还有。”
“还有?”刚毅越觉得有趣味:“快,快,请快说。”
“谁都知道,端王事太后,忠贞不二。如今让太后疏远端王,实在就是削太后的羽翼。”
“可不是!一点都不错。”刚毅满心欢喜,将赵舒翘的话,细想了一遍,作了个归纳:
“可以这么说,他这两句话,表面冠冕堂皇,暗中挑拨离间,而作用是反对皇太后!”
“中堂说得太好了!”赵舒翘送上一顶高帽子:“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就这么一回事,送了他的忤逆。可是,”刚毅收敛了笑容:“那封信呢?总不能
当面跟庆王要吧?”
“中堂自然不便去要,如果端王去要,或许能要得到。再不然,”赵舒翘压低了声音
说:“庆王跟前我有条路,可以把那封信弄出来,不过得花个几百银子。”
“那是小事。就托你去办吧,越快越好。”
“是!”
“还有呢?”刚毅翻弄着原奏:“咱们总得从这个折子里头,挑出他几项大毛病不可。”
“大毛病只要一样就够了!”
“你说,”刚毅把原奏摊开来,“那里有大毛病?”
赵舒翘不愿明言,只说:“中堂久掌秋曹,当年谳狱,决过多少疑难大案,莫非他这个
奏折之中,吞吐其词,意在言外的地方,还看不出来吗?”
这也是一顶高帽子,不过在刚毅,对这顶高帽子,却有不胜负荷之感。翻弄了半天,无
从领会,只好又推托头晕。
“不行!这个天气把人的脑袋都搞昏了!展如,还是你说吧!”
“中堂,你只看这一句。”
他指的是“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这是属于律例上的所谓“八议”,同样犯罪,
亲贵可以减刑。这一指点,刚毅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意思是指端、庄两邸、澜公等等,也该议罪,而且该当何罪,还不能减
免!好家伙,厉害啊!”
“这是露出来的一言半语,虽说含蓄,意思总还可以看得出来,如果有看不出来的意思
在内,那可真是不测之心了!”
“展如,”刚毅率直答说:“你的话,我又不懂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吧!”
赵舒翘笑了,“我岂敢在中堂面前卖关子?”他说实在是各有意会,不落言诠为妙:
“中堂请参详这一段。”
指出的这一段是:“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
公。”一共二十几个字,刚毅翻来覆去念着,突有意会,不自觉地念出一句来:“王公愚
矣,更以愚皇太后!”
赵舒翘点点头,刚毅则有豁然贯通之乐。两人对看了半天,莫逆于心地笑了。
“好了!不怕了,不过这得稍微布置布置,那封信很要紧,倒不是上呈皇太后,是给端
王看。展如,请你赶紧去办。这是其一。”
“是。其二呢?”
“其二,这个折既然交下来了,总得议奏。”刚毅想了一下说:“怎么能想个法子,一
面先有交代,一面能把这个折子压下来,等咱们部署好了,再大掀一掀!”
“有个办法,中堂看行不行?”赵舒翘答说,“请中堂领头,咱们折子上有名字的三个
人,递牌子请皇太后召见,就说,既已被参,不便再在军机上行走,请旨解任听勘。皇太后
当然挽留,这个折子不就压下来了吗?”
“这倒是好办法。不过……。”
刚毅的顾虑是怕弄巧成拙,皇太后准如所请,岂不是只好干瞪眼?赵舒翘看出他心里的
意思,便即说道:“中堂不必三心二意,包管无事。第一、这是什么时候,撤换军机,等于
阵前易将,太后掌了几十年权,还能做这种自乱阵脚的事?说实话,太后还指望着咱们将功
赎罪呢!第二、如果准咱们解任听勘,那末其余有名字的人,也是有罪罗!别人不说,皇太
后总不能查办‘老道’吧!”
“对!”刚毅下了决心,“有老道挡着,不要紧!就这么办。”
果然,第二天约齐了启秀一起请见,慈禧太后真个为赵舒翘所预料的,加以挽留。不过
也训诫了一顿,尤其是对刚毅与赵舒翘的涿州之行,慈禧太后颇有怨责之意。
这件事,荣禄很快地知道了。要了原折来看,才知道袁昶与许景澄的奏折,一字未改。
心里就在想,能有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结果,对袁、许二人来说,总算不幸中的大
幸。因而也就不肯再多说一句,任令把这个折子压了下来。
再下一天,赵舒翘终于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了庆王的一个书僮小宁儿,把袁昶的那封
信偷了出来。交给刚毅,立刻又转到载漪手中。当然有番挑拨的话,说袁昶居心狠毒,无异
指责载漪想做太上皇。慈禧太后最忌讳这件事!刚毅认为载漪应该防备,莫待太后诘责,就
不易分辩了!
防备之道,莫善于先发制人,在刚毅、赵舒翘的参预之下,经过彻夜的密商,载漪有了
充分的准备。打个盹醒来,看看恰好赶上慈禧太后召见臣工已毕,早膳过后,比较闲空的当
儿,便即一面吩咐请庆王在朝房见面,一面关照套车进宫。
到得宁寿宫不久,庆王也赶到了,载漪拉着他到僻处,取出袁昶的那封信问道:“庆
叔,你看看,这封信可是袁爽秋的笔?”
庆王接到手一看,惊愕地问:“这封信怎么到了你手里?”
“捡来的!”载漪不容他再追究来源,紧接着问道:“庆叔,当初你接到这封信,为什
么不回奏老佛爷?”
“这种话何必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措词很圆滑,载漪点点头说:“庆叔总算明白我的心。不过,这封信我还是得给老佛爷
看,我就说庆叔交给我的,行不行?”
“那也没有什么不行。”
“好!我先上去。”载漪退后两步,给庆王请个安,“庆叔,请你待一会儿。回头请你
别改口。”
“好吧!”庆王特意叮嘱:“不过,你可别替我惹麻烦。”
 
“不会,不会。”
说着,载漪迳自入宁寿门去找李莲英。正值慈禧太后用完早膳“绕弯儿”消食的时候。
李莲英陪侍在侧,所以小太监一打手势,慈禧太后也看到了,骂一句:“鬼头鬼脑地干什
么?”
“端王爷在外头,找李总管有事。”
“他来干什么,你去看看!”慈禧太后厌恶地说:“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
说,我歇着了。”
“奴才知道。”
等慈禧太后回到乐寿堂喝茶看金鱼,李莲英也就复命来了,说是端王有机密大事,非当
面回奏不可。
“好吧!让他进来。”
载漪一进门跪下,便即大声说道:“老佛爷,有人造反!”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倒是一惊:“你是说谁啊?”
“袁昶、许景澄。”
“他们怎么啦?凭他们两个人,还能造反?”
“他们两个人背后有洋人。”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不再是不在乎的神气了,用沉着的声音说:“你慢慢儿讲!”
“奴才先请老佛爷看两封信。”
载漪不把两封信一起呈上去,先递袁昶给庆王的那一封。
慈禧太后看完,脸上便有不豫之色。
“是庆王交给你的?”
“是!”
“好多天了嘛!”
“是!”载漪答说:“袁昶挑拨离间,奴才怕老佛爷看了生气。心想,反正奴才忠诚不
二,问心无愧。这封信不递也不生关系。”
“你能问心无愧最好!”慈禧太后说:“从前你‘阿玛’就最懂得避嫌疑,凡事谦虚退
让,象赏他一顶杏黄轿,他就从来不肯坐。所以谥法用‘贤’字。你真要学学你‘阿玛’才
好!”
旗人称父亲为“阿玛”,慈禧太后赞扬的是醇贤亲王。这在载漪不免有意外之感,原以
为她会不满袁昶,谁知反倒是自己受了一顿教训,只好答一声:“奴才紧记着老佛爷的话。”
“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仿照袁昶的笔迹伪造的。载漪一面呈上,一面说道:“真是国家之福,天教
小人奸谋败露,这封信是捡到的。”
慈禧太后先不理他的,抽出信来一看,便即答道:“这‘身云主人’是谁啊?”
“奴才打听过了,就是许景澄的别号。”
说着,不断偷觑慈禧太后的脸色。不用多久,预期着的神态出现了,慈禧太后两面太阳
穴上的青筋跳动,嘴唇微微向右下角牵掣,那双眼睛中所显露的,威严逼人的光芒,更为可
畏。这是她盛怒之际的表情。
也难怪她盛怒。这封信伪造得非常恶毒,用袁昶与许景澄商量的语气,隐约指出参劾徐
桐、刚毅等人的那个奏折,另有大作用在内。义和团被纵容得成了今天这种巨患,虽说载漪
之流的王公不能辞其咎,但归根结蒂,如无慈禧太后的支持,载漪又何能为力?即如最近六
月初十,奉懿旨发内帑十万两奖赏义和团一事,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虽有利口,又何为慈
禧太后辩卸责任。
不过,现在要利用慈禧太后治徐桐等人的罪,不可有一言半语牵涉到她头上,甚至对载
漪等等,亦只可含蓄其词。到了将来议和,洋人谈到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必定会提出慈
禧太后,那时便恰好利用这一点,请慈禧太后“撤帘”,将大政归还皇帝。
在慈禧太后看这些话,字字打在要害上,真有心惊肉跳之感。不过,载漪惯会造伪,未
必可信,慈禧太后决定先诈他一诈。
“我看,袁昶未必会说这种毫无心肝的话。不要又是你在弄什么玄虚吧?”
“奴才那敢这么荒唐?请老佛爷核对笔迹好了。”
“谁知道笔迹是真是假?”
听得这话,载漪故意作一种受了冤屈而无从分辩的神情,然后象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似地,欣快地说:“这好办!庆亲王进宫来了,请老佛爷传他来,当面问他,那封信是袁昶
给他的不是?”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必传他来当面问。”说着,拿起一支象牙制的小锤,将放在
御案上的一座小银钟,轻击了两下。
慈禧太后是派李莲英去向庆王求证,复命证实载漪所言不虚。第一封信不假,则以笔迹
相同,情事相符的第二封信,当然也是真的!慈禧太后再精明,也想不到有此以真掩伪,移
花接木的阴谋在内。
“许景澄靠不住,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袁昶亦有这种糊涂心思!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老佛爷圣明!”载漪紧接着说:“局势不大好,不错,不过,只要老佛爷在上,终归
能够化险为夷,转祸为福。奴才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心肠?”
他的意思是袁昶、许景澄刻意要挖大清朝的根基。凡是说慈禧太后在位,大局就坏也坏
不到那里去之类的话,是最能打动她的心,激发她的勇气的。因而沉吟了一会,问道:
“这件事,你们看怎么办?”
“奴才不敢说。袁昶不是说了吗,奴才得‘善处嫌疑之地’。”
“这不相干!有我在,你就无所谓有嫌疑。”
“是!奴才自问,也是这么个想法。可恨袁昶等辈,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如果这些人
不去,将来还不知道闯出什么不能收场的大祸来!”说到这里,载漪取出一个白折子呈上御
案,“老佛爷请看看这个稿子,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慈禧太后很仔细地看完,脸色变得很沉重,好久才说了句:“交给我!”
等载漪跪安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吩咐,将皇帝从西苑接到宫里来,同时关照,皇帝的晚
膳,开到宁寿宫来。
这是久已未有的事!太监们无不奇怪。但只有很少的人,为皇帝高兴,认为太后已念及
母子之情,而大部分的人替皇帝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太后又有什么不愉之事,要在皇帝身上
出气?
皇帝自己也持着这样的想法,惴惴然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进宫请了安,慈禧太后喊一
声:“莲英!”
“在!”李莲英看了皇帝一眼,这是递暗号,让皇帝宽心。
“叫不相干的人躲开些!”
这不用说,是有极大关系之事要谈。李莲英出去作了安排,又亲自在乐寿堂前面看了一
圈,方又入殿复命。
“你就在这里伺候皇上笔墨好了。”
“是!”李莲英答应着,倒退几步,静静地站在门边。
“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袁昶给奕劻的,我让莲英去问过,”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
“莲英,庆亲王怎么说?”
李莲英小跑两步,站定了用刚刚能让御座听得到的声音答说:“奴才把信拿给庆王爷看
了,庆王爷说不错,是袁大人给他的,笔迹也不错。”
“你听见了吧?”慈禧太后向皇帝说。
于是怀着满腹疑惧的皇帝,开始细看慈禧太后亲手交下来的,那一真一假的两封信。真
的一封看完,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是指载漪想做太上皇而言,与己无干。
但是,那封假信,看不到几行,皇帝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想,想
自己应持的态度。
情形很复杂,如果脚步站不稳,不知会受什么罪?有此警惕,不免沉吟,慈禧太后却又
动疑了:“你觉得袁昶的话,很不错似地,是不是?”她慢条斯理地问。
因为她的话慢,皇帝才不至于因为惊惶失措而答错了话:
“袁昶简直是胡说!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就止是胡说吗?”
显然的,慈禧太后对于他对袁昶所作的批评,并不满意,那就得再说重一点:“莠言乱
政,不守臣道。”
“我看,他不知道安着什么心?”
“是!”皇帝想都不想地说:“居心叵测。”
“你可看得出来,他是在离间咱们娘儿俩!”
“可恶!”皇帝就象说相声“捧哏”的一般,顺嘴附和着:
“太可恶了!”
“如果他真的上个折子,公然主张,也还不失为光明磊落,这样子阴险,可真是死有余
辜。”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我早说过,今日无我,明日无你。只是你始终不能领悟我的意
思。”
皇帝早就领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说这话,是不是一种抓权不放的借口,而就事论事,这
话应该解释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训政”有权,能镇得住载漪,大阿哥早就要夺位了。想到
这平时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话,他终于了然于自己应持的态度,就是与慈禧太后一致,紧靠着
慈禧太后站,脚步一定稳当。
于是他立即跪了下来:“老佛爷处处卫护儿子,儿子岂能不知道?儿子再愚再蠢,也不
能那样子冥顽不灵。”他又说:“如今大局艰危,全靠老佛爷撑持,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
儿子只听老佛爷的训诲。”
“你总算心里还明白。”慈禧太后点点头是表示满意的神情,“这两封信,你看,怎么
处置?”
遇到这种有关系的事,皇帝从前年政变以来,一直不作主张,只循例答说:“请老佛爷
作主。”
“我原以为这两个人熟于洋务,等李鸿章来了,叫他们俩做个帮手。谁知道这两个人勾
结洋人,挟制君上,这跟私通外国的汉奸有什么两样?治乱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点点头,然后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伺候皇上写朱谕。”
“喳!”
这种差使,他是伺候惯了的,最重要的是,朱谕一定得当着慈禧太后的面写。事实上亦
非当着面不可,因为皇帝的朱谕,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干脆念一句,皇帝写一句。
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却并未开口,只把载漪呈上的一个稿子交了下来。皇帝接到手一
看,心胆俱裂,不由得抬头去望,只见慈禧太后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就这一副脸色,将
他想为袁昶、许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压了下去。
笔有千钧,泪有满眶,终于将一张朱谕写完。一滴眼泪下落,还好,不是掉在朱笔上,
不致使字迹漫漶。李莲英在他侧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块手巾交到皇
帝手里。
“请皇帝擦擦汗。”
语言跟举动,都别有用意。话是说给慈禧太后听的,表示朱谕上的水渍是汗,手巾则又
不止于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泪。
擦干眼泪,皇帝转身,双手捧上朱谕,慈禧太后却不接,只说:“你念给我听听。”
“是!”声音有些发抖。
李莲英却又赶紧捧上一杯调了蜜的菊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润润喉。”说着,使个眼
色,示意皇帝不可再发出抖颤的声音。
皇帝微微颔首,喝口菊花茶,调一调呼吸,慢慢地念道:
“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参奏,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各存
私心。每遇召见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若不严
行惩办,何以整肃群僚?许景澄、袁昶,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就这样!”慈禧太后说:“你先收着,明天当面交给军机。”
于是皇帝将那道朱谕,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软轿回西苑时,将有一个机会可以跟李
莲英说话。他轻喊一声:“谙达!”
这是满洲话,凡是教皇帝、皇子骑射或者满洲语文的旗人,都叫“谙达”,地位不如汉
人的“师傅”,但也是一种尊称。皇帝从小就是这样叫李莲英的,而李莲英倒从不敢以谙达
自居,听得招呼,急急趋至轿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诉荣禄,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是!”
李莲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荣禄能救袁昶跟许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
转述皇帝的口谕,只作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东厂胡同求见荣禄,说是:“李总管说‘请
中堂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就这一句话,害得荣禄睡不好觉,半夜里便即起身,曙色初现,便即进宫,谁知还有比
他更早的,是刚毅与赵舒翘,两人都是笑容满面,倒象有什么喜事似地。荣禄心中有事,懒
怠去问,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你看,”他听见刚毅在说:“要不要通知徐楠士来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儿子徐承煜,从戊戌政变后,就当刑部左侍郎。召他进宫待命,想来
必有大案交付刑部,这样转着念头,再想到李莲英的话,荣禄觉得非探问明白不可了。
要问,当然要问李莲英。他找了个很能干的苏拉,秘密嘱咐,即刻去打听李莲英现在何
处?立等回话。不久,苏拉回报,李莲英是在荣寿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荣禄知道那间屋子,急急赶了去,一见面便拉他到一边问道:“今天是不是要杀人?”
李莲英点点头:“是的。”
“杀谁?”
“中堂马上就知道了。”
“莲英,事到如今,你别吞吞吐吐了!你说要我无论如何进宫,现在不来了吗?”荣禄
心想,李莲英与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杀立山,托自己来救,因而率直追问,“是不是立豫甫
又出了什么乱子?”
“不是。”李莲英踌躇了一下:“跟中堂说实话吧,大概是杀许景澄、袁昶。请中堂今
天无论如何进宫的话,是皇上交代的。”
听这话,荣禄拱拱手,转身就走,刚出乐善堂,只见礼王世铎,已经带班进见,便即跟
在他身后,一起入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王文韶呢?今天没有来?”
“是!”礼王答说,“他昨天中暑,今儿个请假。”
慈禧太后没有再问,只说:“皇帝,你不是有朱谕要交下去吗?”
“是的!”皇帝的声音极低,用苍白纤细、仿佛一张皮包着骨头的手,拿起面前的一张
纸,从御案上伸了出来。
世铎急忙站起,接过朱谕,站着看完,颇有手足无措的模样。荣禄可忍不住了,伸手扯
一扯世铎的衣服。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立即将朱谕交了给他。有人去料理这个难题,他
松了一口气,擦擦汗,仍旧回原处。
这时荣禄已将朱谕看完,碰个头说:“奏上皇太后,奴才有话。”
“什么话都可以说,”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替这两个人求情可不行。”
“皇太后圣明,”荣禄说道:“照朱谕中所指责的罪状,许景澄、袁昶并无死罪,奴才
斗胆,请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许景澄、袁昶离间宫廷,罪名甚大,以皇上身分,有不便说、不忍说的难处。”
“果然如此,许景澄、袁昶罪有应得。不过,人才难得,请皇太后、皇上格外成全。留
下他们两条命,也许将来有可以将功赎罪之处。”
“你是说,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慈禧太后冷笑:“依我看,不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
还好些!”
“皇太后的训示,奴才不甚明白……。”
“荣禄,”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想抗旨?”
听得这话,荣禄赶紧碰头,但仍旧说了一句:“奴才请皇太后、皇上召见庆亲王,当面
交代!”
这因为庆王是总理衙门的堂官,袁昶、许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属。属官有罪,责交堂官,
本是正办。荣禄的奏请,在表面上决不能算错,事实上是希望有此转折,或许可以找出挽回
之机。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不理会他的话,只说:“你告诉庆亲王,就快轮到他了!”
这句话将荣禄吓出一身冷汗。以庆王今日的地位,与当年慈禧太后母家贫困时,庆王时
相周济的情谊,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可骇?再往深一层去想,庆王之后,只怕就要轮
到自己了!
这个慈禧太后对庆王的直接警告,亦就等于间接警告荣禄。到这时候,他可再不敢多说
一句了,跪安退出,汗湿重衣,将朱谕交回世铎以后,倒在直庐的藤椅上,瞑目如死,好半
晌动弹不得。
相反地,刚毅却大为兴奋,从世铎半讨半夺地将朱谕拿过来,随手就交了给赵舒翘说:
“是你的事,照朱谕去办吧!
最好今天就复命。”
赵舒翘是刑部尚书。此时却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戊戌政变杀的都是汉人,如今抓了个旗
人立山在监狱中,未判死罪,却又杀两员汉大臣。自己也是汉人,想想觉得这件事做得过分
了。
因此,他的脸色很沉重,当然也不会亲自去料理此事,而徐承煜已经辗转得到消息,赶
了来了,赵舒翘唯有将朱谕交了给他。
徐承煜比刚毅又更高兴,得意洋洋地回到部里,一叠连声地:“请乔老爷来,请乔老爷
来!”
“乔老爷”就是外号“乔壳子”的提牢厅主事乔树枬,应唤上堂,接到朱谕一看,不由
得大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树枬,这件大案,应该怎么办?”
“司官不知道。”乔树枬摇摇头答说:“即行正法的案子,没有办过。”
“我也没有办过!”徐承煜搔搔头,大声吩咐:“快请堂主事景老爷来!”
“景老爷”名叫景褑,是旗人,倒是刑部的老司,公事极熟。想了一下说:“只有这样
办,先行文步军统领衙门,按名逮捕,送入监狱,然后再‘出大差’。”
“对,对!就这么办!”徐承煜向乔树枬说:“请你预备地方,传刽子手,预备‘出大
差’。”
“现成!”乔树枬不大在乎地说:“用不着预备。”
“暂时拘禁的地方要预备。”徐承煜有意找麻烦:“两个人分两处关,不准他们交谈。”
“这会也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了!”乔树枬回到监狱,含着眼泪,为袁昶与许景澄准备了
干净房间、凉席、蚊帐、扇子,以及凉茶、井水等等。
其时步军统领衙门,已派出人去,逮捕袁昶与许景澄两人。其实,两人都是骗来的,托
词衙门中有公事商量,等车出胡同口,不由分说,拥到步军统领衙门,立即转解到刑部。
因此,两人入狱时,穿的都是公服。
他们也实在不负那一身公服,两个人都从容得很。进了所谓“诏狱”,乔树枬亲自接
待,由于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听,所以很恭敬地说:“两位大人,分住南北。”
于是,袁昶握着许景澄的手说:“人生百年,终须一死。
死本不足奇,所不解的是,因何而死?”
“死后自然知道了!”许景澄笑道:“爽秋,你还看不开吗?”
袁昶低头不答,松了手往南所走去,留下比较凉爽的北所让许景澄住。乔树枬在院子里
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考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不曾进屋,他怕袁、许二人或许会打听
消息,何以为答。
也就是刚回到自己屋中,徐承煜已经派人来召请了。乔树枬心知两人的大限已至,悄悄
吩咐司狱:“预备红绳子吧!”这是指示预备“出大差”,大臣被刑,照例用红绒绳捆绑。
等司狱备好车辆,红绒绳,通知了刽子手,乔树枬已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了。
“不过堂了,直接到菜市口。”他突然泪流满面,哽咽着向司狱说:“你去料理吧!好
好侍候两位忠臣。”最后一个字出口,随即掩着脸,捂着嘴,脚步踉跄地避了开去。
 
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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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多钟,骄阳如火,晒得狗都伸出了舌头,而菜市口却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
大多是白长衫、黑马褂,袁、许两家的亲友,赶来见最后一面的。
刑部的车子毕竟到了,一直驶入北半截胡同临时用芦席所搭的官厅。徐承煜高坐堂皇,
面有得色,一见袁昶与许景澄的服饰,便即大声叱斥番役:“你们当的什么差,怎么不把犯
人的官服剥下来?”
“你别骂他们!”袁昶高声说道:“我们俩虽逮下狱,并未奉旨革职。照例衣冠受刑。
你身为刑部堂官,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徐承煜语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监斩的差使,当过不止一回,但从未见过临刑的人,
还能侃侃然讲道理,所以心理上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想找句话掩饰窘态都办不
到,只是涨红着脸发愣。
“我们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么罪,得了几句什么考语,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扬脸问
道:“请监斩官明白见示,也好让我们瞑目于地下。”
“这是什么地方?”徐承煜有些恼羞成怒了,“还容得你们来讲道理!”
决囚本来有一套很严密的程序。立决人犯虽不比朝审秋决那样需要“三复奏”,至少须
经过都察院刑科给事中这一科,认为上谕没有不便施行之处,无须“封驳”,方始“发钞”
交刑部执行。只是大乱之世,一切从简,杀人也方便了,此时只凭徐承煜一声叱喝,两颗人
头就很快地落地了。

※ ※ ※

袁昶与许景澄之死,为人在纳凉听炮声之余,平添了许多话题。有个传说,颇为盛行,
说袁昶临刑之际,对刽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诗。”
诗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维摩,做尽人间好事多。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
河。功过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顾我于今归去也,白云堆里笑呵呵。”据说“呵
呵”两字的余音未断,白刃已经加颈了。
这首诗难倒了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正象袁昶与许景澄的两条命,能换来一些
什么,一样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杀了两员深通洋务的大臣,并不表示朝廷对洋人势不两立,相反
地,求和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已公然见之于上谕。第一道是:“现在各兵围困西什库教
堂,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万勿用枪炮轰
击。”不用枪炮轰击,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实就是想讲和。
第二道上谕,范围更扩大了。第一道上谕还是“谕军机大臣”,外间不会知道,朝廷对
教民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第二道则是交内阁颁布的明发上谕,通饬各省遵行。说是:
“前因中外衅端未弭,各国商民教士之在华者,本与兵事无涉,谕令各督抚照常保护。现在
近畿大军云集,各路统兵大员,亦当仰体此意,凡洋商教士,均当设法保全,以副朝廷怀柔
远人之意。”
保护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护之列,因为本“亦国家赤子,原无畛域可分,惟自拳
教肇衅以来,该教民等多有盘踞村庄,掘壕筑垒,抗拒官军者,此等迹同叛逆,自不能不严
行查办。第念其究系迫于畏罪之心,果能悔祸自新,仍可网开一面。”
接着,以宝坻教民,经宋庆剀切晓谕后,自行解散为例,特行规定:“所有各处教民,
如有感悔投诚者,着该将弁及该地方官,一体照此办理,不得慨加杀戮。其各处匪徒,假托
义民,寻仇劫杀者,即着分别查明,随时惩办,以清乱源。”
不仅如此,对于各国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顾。这是内而庆王、荣禄,外而李鸿章、刘坤
一所一致建议的,在京各国公使,应该先送出京。所以上谕特命荣禄“预行遴派妥实文武大
员,带同得力兵队,俟该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为护送。倘有匪徒窥伺抢掠情事,即行
剿击,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谕,总理衙门自然要多方设法,与各国公使取得联络,谁知有的将信将疑,有的
负气不理,初步商谈,竟不得要领。
而义和团的那些“大护法”,却对这两道上谕,既俱且恨。尤其是载漪,下令命董福祥
增兵,加紧攻破使馆,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叶知秋,众叛亲离之势已成,越发自危!
总有那么两三天,载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亲信密议,认为骑虎难下,唯
有因势驱虎,先发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里拟了一个名单,第一批是十五个人,杀以立
威。第二批看情形办理,如果庆王、荣禄亦竟不听命,再杀!
于是单衔上了一个奏折,列出十五个人,指为与洋人里应外合的汉奸,请旨即行正法。
这十五个人,第一名是李鸿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顺天府尹陈夔龙。此外,
督抚如刘坤一、张之洞,大臣如徐用仪、廖寿恒等,都包括在内。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非同小可,随即叫人封好,发交内奏事处,并有口谕:“交给
荣禄,亲自来拆!”
荣禄自然大吃一惊!正在细看全文时,王文韶到了。荣禄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将原折往
黄匣子中一放,盖上匣盖,置在手边。等召见军机时,礼王世铎请假,由荣禄带班,入殿将
黄匣子捧上御案,然后奏事。诸事皆毕,只剩下这个奏折,未作处置。慈禧太后默不作声,
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荣禄示意,鼓励他有话尽管说。
见此光景,荣禄知道慈禧太后对载漪此举,颇为不满。心想,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
个儿推翻它!
于是,他从黄匣子里取出载漪的奏折,略扬一扬,用低沉愤慨的声音说道:“中外决
裂,大局坏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这么一个奏折,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
的天下,闹坏到怎么一个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说:
“这个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处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军机处归档。荣禄立即答一声:
“是!”一面跪下去碰头,一面转脸向王文韶大声说道:“赶紧碰头谢恩!”
荣禄跟慈禧太后的对答,王文韶只字不闻,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以为是慈禧太后有什
么赏赐,便即碰头说道:“谢皇太后的赏!”
慈禧太后绷着脸,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却露齿莞尔,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开笑口。

※ ※ ※

回到军机处,荣禄将捏在手心里的载漪原折,递给王文韶,“夔老,”他说:“皇太后
赏了你一条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惊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禄先前不给他看的道理,拱手长
揖,感激涕零地说:“仲华,感激不尽!”
“总算太后圣明,大事化无。”荣禄又说:“这个折子,太后说是把它‘淹’了,那就
索性让它葬身海底永不见天日。”
说完,将载漪的原折接了过来,吹旺手中的纸煤儿,一火而焚之。

※ ※ ※

纵然如此,折中的内容还是泄漏了。陈夔龙心里大为嘀咕,细细盘算,第一,只是署理
顺天府尹,替人受过,太觉不值;第二,载漪既然列名指参,可见得心有不慊,以后处处找
麻烦,迟早会栽倒在他手里;第三,大局日坏一日,顺天府上要应付宫廷,下要安抚百姓,
中间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有事央托,不说别的,仅是抓车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这样一想,决意求去,找到荣禄,当面恳求。起初,荣禄还不肯放他走,最后谈到载漪
的居心险恶,荣禄才觉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顺天府府尹,署理
太仆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陈夔龙则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仆寺正卿。
就在这样走马换将的第二天,大局急转直下地坏了下去。日俄英美法意奥七国联军,共
一万八千多人,在天津编组完成以后,七月初十开始进军京城,到得北仓地方,与乱兵及义
和团一场混战。结果李秉衡所统的勤王之师,闻警先溃,宋庆、马玉昆及直隶提督吕本元所
部,不支而退。裕禄退到杨村,联军接踵而至,不独立足无地,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最
后避入一家棺材店,也许是触景生情之故,就用随身所带的一把牙柄小手枪,朝自己太阳穴
开了一枪。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为震动,召见军机、御前、总理衙门的大臣,眼圈红红地,只
说:“局势坏到如此,你们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唯一的法子就是尽速议和,但袁昶、许景澄的血迹未干,谁也不敢自蹈虎尾,无非一些
敷衍的话,电催各省勤王,下诏激励民心士气之类。不过,慷慨激昂的还是有,最显得赤胆
忠心的是,刚由前线回来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话,勤王之师,仓卒成军,一上了战场,不免胆怯。”他先为所部
不战而溃辩解一句,接着说道:“臣与端王、庄王商议,都说义和团还可以一用,臣不才,
愿意率领义师,亲效前驱!”
“能够你去挡一阵,再好不过。”慈禧太后是病急乱投医的口气:“既然定规了,你要
早早出发才好!”
“是!”李秉衡答说:“臣明天就带队出发。”
“好,好!”慈禧太后向户部尚书王文韶大声说道:“户部先拨五万银子,作为两个月
的恩饷!”
王文韶不大听得明白,不过碰头总没有错,伏倒磕个响头,答一声:“是!”
“谢皇太后的赏!”李秉衡谢了恩又说:“臣还要求皇太后赏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臣想请皇太后赐宝剑一把,以为镇阵之用!”
“镇阵?”慈禧太后问:“还要摆阵法?”
“是!”
“那好!给你一把宝剑好了。”
宫中的好剑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后,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间所造的龙泉剑,颁赐
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带领三千人出师。
事先仿照“登坛拜将”的说法,将领头的、原住在庄亲王府的义和团大师兄,请上高
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看热闹的人,诧为奇观,知礼的说
是亵渎朝廷的体制,但有人为李秉衡辩护,说他拜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兄手中抱着的那
把御赐的龙泉宝剑,不算失礼。
除了宝剑以外,还有镇阵的法物,一面黑色长幡,名为“引魂幡”;一面绣着风云雷火
的大旗,名为“混天旗”;一把长柄红色大羽扇,名为“雷火扇”;一对形状不一的银瓶,
名为“阴阳瓶”;一个极大的铜制连环,一套九个,名为“九连环”;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
铜钩,名为“如意钩”;再有一把上画火焰、岳庙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为“火牌”。连同
龙泉剑,共称为“八宝”。
李秉衡带领“八宝”镇阵的三千义和团,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几百人。京中慈禧太后
以及徐桐、载勋等人,还在盼望捷报,那知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庆退到通州的于家圩,十五,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
在河西务大败,死者十之四五,潞河为之不流。还有陈泽霖的一支勤王新军,本跟李秉衡在
河西务附近,一听炮声,哗然大溃,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与他的高足启秀,还相信有天兵天将下凡助战的奇迹出现以外,其
余没有任何人再存着能够击退联军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当然,军机大臣不能
只为个人之计,还得顾到慈禧太后与皇帝。
“总得替两宫预先筹一条退路才好!”赵舒翘向刚毅说:
“我看仍旧只有到热河。”
“这件事很麻烦。宫里多少人,多少辎重,得要预备多少辆车?”
“不要紧!”赵舒翘答说:“陈筱石预备得有二百辆在那里。”
“都让乱军抓去了!”刚毅大摇其头:“我看不行。而且,陈筱石已经交卸了。”
“虽已交卸,人还在顺天府衙门。到此局面,还分什么彼此,只有拿这个差使硬套在他
头上。”
“好吧!你试试看!”
陈夔龙是何等角色?赵舒翘那一套搬不动他。而王培佑庸懦无能,不独抓不到车,连陈
夔龙原来移交下来的八十辆都让武卫军硬借走了。同时,荣禄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则影响民
心,内则有载漪窃号篡位之虞,所以对此事根本不起劲。
赵舒翘白忙了一阵,看看不会有结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军事是决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及时用和议将联军挡住在京城外
面,这点希望又完全寄托在李鸿章身上。当德皇宣布以老将瓦德西为联军统帅的同一天,朝
廷降旨,特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即日电商各国外交部,先行停战。而逗留在上海的李鸿
章,却以体弱致疾为由,电请赏假二十日作为答复。
于是色厉内荏的载漪,又要杀大臣立威了!他的折子虽一参十五人,但自问能动得了
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内阁学士联元,以守旧派而因他的女婿——当年“翰林四谏”之
一,因学政任满回京,纳江山船妓为妾而自劾的宝廷的长子,寿富的影响,一变而为新党,
以致为载漪所厌恶。五月间连叫三次“大起”,廷议和战时,载漪就要杀他,但因他是庄王
府的“包衣”出身,载勋不能不救。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个是兵部尚书、总理大臣徐用仪。此人籍隶浙江海盐,军机章京出身,但以底子是
个举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亏,光绪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郎以后,就上不去了,而年纪已到七
十。颇有人劝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儿亲家,也是“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由浙江寄一封
信给他,拆开来一看,只有“水竹居”三字。原来这是徐家别业的名称,黄体芳的意思,当
然是劝他退归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仪不受劝。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辈子,自问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说入阁拜相,
连个一品都没有巴结到,未免于心不甘。他的打算,总要做一任尚书再告老,也还不迟。
这样到了上年十一月里,机会来了。吏部尚书孙家鼐,因为办京师大学堂有新党的嫌疑
被旧派排走。孙家鼐是状元,吏部去了一状元,来了一状元,兵部尚书徐郙,调补孙家鼐的
遗缺,而徐郙的遗缺,则以荣禄的推荐,由徐用仪调升。
在他当侍郎时,汉尚书由汉军徐桐占缺,及至徐桐升大学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
仪始终是他的部属。但徐桐并不念同姓之谊,与徐用仪非常不睦。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徐
用仪兼总理大臣,凡是办洋务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铜虽是个通人所看不起的翰
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仪。前几年友好劝他及早抽身,就因为知道两徐不相得,
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结果,毕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实,载漪对徐用仪并无多大恶感,只为徐桐有杀徐用仪的意思,载漪便无可无不可地
来拿他开刀了。
正在草拟奏折时,载漪赶到了,主张将系狱已久的立山,一并列入,载漪自然同意。载
漪此举倒不尽是为了修口袋底争风的私怨,事实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机营、武卫
军、义和团几番搜劫,已成了一个空壳子。如果不杀立山,反而无以交代了。
天气也怪,从七月十五起,就是阴沉沉地仿佛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偶尔还有霏霏细
雨,那种萧索的气象,不由得令人兴起国破家亡之感。这样到了第三天,步军统领庄亲王载
勋受载漪的指使,上午八点钟派兵将徐用仪、联元逮捕。同时,载漪进宫面奏,说徐用仪、
联元勾结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济西什库,皆是确凿有据,请旨立即正法。
等军机大臣奉召入见,慈禧太后已在仓卒之中作了决定,并已传旨刑部,召军机面谕,
不过拟旨而已。荣禄自然要争,他说:“外面消息很紧,京师很危险,这个时候,似乎不宜
杀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审讯明确,何况今天是文宗显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暂交刑
部监狱,到明天问明了再办?”
“现在已顾不得那许多了!”慈禧太后说:“治乱世,用重典,成命如果可以收回,这
个时候就更没有人听朝廷的话了。”
荣禄无法再争。退出来正好遇见庆王,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今天又要杀徐小云,真是
骇人听闻。此人总要想法子保全才好。”
庆王亦很着急,“是啊!”他说:“袁、许一丧,再去了一个徐小云,将来议和就没有
帮手了。”
“我想,我跟王爷俩再请起,代为求恩。不过,”荣禄想了一下说:“这两天,咱们俩
也犯嫌疑,最好邀荫轩、文山一起上去,力量比较大。”
“好!”庆王深表同意,“幸好他们都在。”
于是荣禄奔到朝房去求援,先跟崇绮商量;他说:“我跟徐小云虽没有深交,亦没有什
么意见。可以同去。”
“感同身受!”荣禄拱拱手说:“我再去约荫轩。”
徐桐听罢来意,未曾作答,先来一声冷笑,“仲华,”他说:“你还要假作好人?照我
看,这种汉奸,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我的气!”
荣禄听得这话,倒抽一口冷气,但还不死心,又说:“勉为其难如何?”
“不行!”徐桐断然拒绝,“我儿子奉旨监斩,我怎么能代他去求情。”
荣禄废然而返,有气无力地说得一声:“不成功!”
就这样,到了下午四点钟,毕竟又杀了徐用仪、联元与立山。随后便有一道上谕:“兵
部尚书徐用仪屡次被人参奏,声名甚劣,办理洋务,贻患甚深;内阁学士联元,召见时任意
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惟均。已革户部尚书立山,平日语多暧昧,动辄离间。
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朝纲!徐用仪、立山、联元,均
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就在徐用仪被逮毕命之日,联军前锋已到了通州的张家湾。全军一万八千三百人,大炮
七十门,其中日本的野心最大,所以独占半数有九千人之多,到张家湾的联军,亦就是日本
军队。
其时李秉衡也是刚到。他从七月十三日出京时,联军已经攻陷北仓,溃兵所阻,军不能
前,夏辛酉请他退守张家湾,李秉衡不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到河西务不远的地方,只见
马玉昆仓皇而来,一见面就说:“鉴帅,敌众我寡,势所不敌。赶紧退!”
“什么话?”李秉衡大声叱责:“军法有进无退。现在我军还有三四万之众,拚力前
进,还可以挡得住敌军。”
马玉昆看话不投机,敷衍几句,悄然退下,带着残部,直奔南宛。而日军却不取河西
务,直攻李秉衡的大营。与万本华一军遭遇,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夹击,相持了一昼夜,弹药
俱尽,而日军却忽又解围而去,李秉衡无法,只好退守张家湾了。
这夜,李秉衡找了奏调在军的翰林院编修王廷相、曾廉置酒倾谈,回忆到京的情况,未
语之先,已是双泪交流。
王廷相大惊,“鉴帅,”他问,“何故如此?”
“我是想到当年史阁部的处境。”
明末史可法,驻扎扬州,名为节制四镇,结果号令不行,狼狈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节
制四军,这四军的无甚用处,与当年的“江淮四镇”相似,不听号令,亦复如是。感昔抚
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泪了。
“初到京的时候,徐相国一见我就说:‘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见太后、见端
王,无不谆谆期勉,逼得我非一战不可。可是,拿什么来战?”
据李秉衡说,他曾向总理衙门要天津的地图,竟亦无以为应。又向荣禄要弹药,荣禄答
复他,行文山东调拨。那知第二天一问,说是忘记了!
“荣中堂何尝会忘记?”王廷相说:“是故意不给,他又何尝愿意鉴帅请缨。”
“是啊!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看看不是路,我献过三策……。”
“献过三策?”王廷相诧异地:“从未听说过呀!”
“没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么,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国,调甘军当前敌。”
“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军岂肯当前敌?”
“原是有意难他的。”
“难他就是难端王,何怪乎不见用。请问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斩裕禄以励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败就该斩,则李秉衡今日就不知何以自处了。
因为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说的第三策,竟不曾听清楚。但亦无关宏旨,上中两策不
行,第三策为下策,更不必谈了。
“我在想,史阁部当年在江淮煞费经营,到头来犹不免受困,某何人斯!仓卒奉召勤
王,岂有旋乾转坤之力?此行亦无非略尽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日与诸公诀别了!”
在座的幕僚,无不惊骇动容,但都苦于无词相慰。其中有一个是汉军,本姓马,名字叫
做钟祺,字味春。勋臣之后,袭有子爵,本身的官职是二等侍卫,与李秉衡是在关外的旧
交,以后又入李秉衡幕府,从江南随同入京勤王。此时大声答道:“鉴帅如果殉国,后事都
在我身上!”
居然有人会作这样的承诺,王廷相心想,这是战国、东汉的人物,久矣绝于世了!倒要
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李秉衡扑翻在地,悲喜交集地说:“味春,那,我就重托了!”
钟祺赶紧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泪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头,都有手足无
措之感。
“生离死别寻常事!”李秉衡强自笑道,“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接着便喊一声:
“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仆,应声而上,手里托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有七八个梅红笺的封套,
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诸公早自为计吧!区区程仪,略表寸衷,不足以尽我对诸公患难相从的感激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盘到宾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钟祺面前,伸手取了一个。接下来是王廷
相,考虑了一下,也取了一个。有这两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觉得伸手亦不难,片刻之间,
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两的程仪。
“诸公请各自去整装吧!”李秉衡说:“我也要息一息了。”
于是钟祺首先起身出室,一个个默默无言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是王廷相,走到门
口,却又转身,平静地问道:
“鉴帅能不能缓死须臾?”
“喔,”李秉衡问道:“莫非我还有可为国效力之处?”
“我在想,义和团的一切,果真是无根之谈,何至于如此歆动人心?总有点道理在内。
或许最后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原来王廷相亦是迷信义和团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说他“至死不悟”,只笑笑
答说:“梅岑,这不足让我缓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别号。听得李秉衡这么说,深为失望,垂着头也走了。
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装,就是在打听何处安全,只有王廷相,什么事都不做,灯下枯
坐,心事如焚,与李秉衡相识以来的一切,都兜上心头来了。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当然亦要扪心自问,平时处处为义和团揄扬,誉之为忠
义,誉之为神奇,是不是太过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对义和团毫无信心,然
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宝”镇阵。甚至用“登坛拜将”的故事,来抬高义和团的身价?
“不明白、不明白!”他唯有叹息:“大概凡是乱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
世乱愈亟。”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很清楚的,纲常忠义,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国之忠,就应该有李秉衡的死友之义!
转念到此,心里好过多了。倒头睡下,不知多少时候,方为炮声惊醒。
“王老爷!王老爷!”
王廷相掀开帐子一看,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秉衡的老仆李升,一个是他的才二十
岁的儿子王履丰。
“爹!”王履丰说:“李老伯请爹赶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恳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
好了,马也备好了。你老人家请快起床吧。”
“王老爷,请尽快。”李升也说:“洋人逼近了,迟了通州怕会关城。”
“关城也不要紧,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可以不走?”王履丰几乎要哭了,“别辜负了李老伯的盛意。”
说完,跟李升俩,将王廷相扶了起来。初秋衣着简单,硬替他套上一件纺绸与竹布的
“两截衫”,拉了就走。撮弄着扶上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溃兵流离,惨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变了主意,执意不肯进城,要回张家
湾跟李秉衡共患难,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里?也许到前敌去了呢!爹不如进城暂息一息,把消息打听确实
了,再寻了去也还不迟。否则,彼此错失,就是欲速则不达了!”
王廷相想想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才肯进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里,只坐在柜房
里,一遇旅客上门,便打听张家湾的情形与李秉衡的行踪。
到傍晚有了确实消息,张家湾的守军又是不战而溃,李秉衡写了一夜的信,写到大天白
亮,吞金自尽。乱兵之中,恐怕尸首都无觅处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没有多少眼泪,不过,坚持要去寻尸。王履丰劝了一
夜劝不听,只得陪着老父出城。骑来的马,早已给溃兵抢去了,此外更无任何代步之具,唯
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问,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说是个“疯老头子”,连理都不理。这样
走到下午,后面有消息传来,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寻到潞河,沿路访问,谁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尸首在那里?天却暗下来了,秋风袭
体,凄凉满状。极目所见,无非道路流离、悲泣呼号的无告之民。
于是王廷相怔怔地望着潞河中飘浮不绝的尸首,突然喊一声:“鉴帅等我!”随即纵身
一跃,投入潞河!
“爹!”王履丰凄厉的喊,急急赴水救父。老父不曾救起来,自己差点灭顶,幸喜难民
中识得水性的很多,总算王履丰可以不死。

※ ※ ※

京城里的情形,比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胜保相继在近畿兵败之时,凄惨
百倍!由于溃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进城,随便朝紧闭的大宅门乱砍,所以九
城尽皆关闭,由神机营派兵看守,有紧要公务,方得出入。
粮食店早已被抢的被抢,歇业的歇业,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城外负贩接济,城门一关,
家家厨房中大起恐慌,连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来以糟蹋食料出名,从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一天没有现宰的猪送进来。猪肉
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 五十头,忽然断绝来源,怎么得了?
没奈何只好多用鸡鸭海味。各宫妃嫔自设的小厨房则更惨,不但没有猪肉,由于深宫不
如御膳房能自养鸡鸭,以致荤腥绝迹。青菜蔬果也谈不上了。
各宫“主位”自己与名下的宫女、太监受苦,犹在其次,最为难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
慈禧太后的一样菜都无着落。
“怎么办呢?”住在永和宫的瑾妃跟宫女发愁。
有个宫女叫福云,从小随父母驻防成都,会做许多四川小吃,灵机一动,喜孜孜地说
道:“主子,咱们做豆花儿孝敬老佛爷吧!”
想一想,没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儿。只怕老佛爷还是第一回吃呢!”
于是磨黄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酱,那倒现成;太监们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黄酱,比
市面上卖的甜面酱好过不知多少倍。
到了乐善堂传膳的时候,瑾妃后到,揭开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惊异地说:“那儿
来的豆腐。”
“回老佛爷,这不是豆腐,叫豆花儿,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说:“实在不成敬
意。”
“原来是豆花!我也听说过,四川穷家小户吃的叫豆花饭。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赶紧蹲下来请安:“奴才不知道是穷家小户吃的东西,太不
敬了!”
“不、不!你错会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说真的,我还挺爱你孝敬的这
样东西。你看!不是鸡,就是鸭!我想吃个虾米拌黄瓜都办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这叹息声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过膳了。平日妃嫔侍膳,就都肃静
无声,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归去,偌大一座乐寿堂,顿时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宫,便有一个名叫寿儿的宫女,喜孜孜地来说:“崔玉贵向老佛爷请了一
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说道:“看还有豆花儿没有?给她带一点儿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宁寿宫后面的珍妃。宁寿宫分为三路,东路、中路,是
慈禧太后常到之处,殿阁整齐,陈设华丽,西一路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久无人居,近乎荒
芜。珍妃被禁之处,即是邻近宫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屋,原来的门被取消了,装了一道栅
门,形式与监牢无异。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砌墙的砖,历历可见。其中有几块是活络
的,珍妃有一个梳头匣子,有几件旧衣服,都藏在里面,需用时抽开活络青砖取了出来,用
过随即放回原处。若非如此,连这点穷家小户都不以为珍贵之物,亦会被搜了去。
带人来搜的,总是崔玉贵。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负有看守珍妃的全责。而除他以
外,那里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宫女、太监,对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因此,一遇崔玉贵出宫,
确定他不会闯了来时,必定会到永和宫来通知。瑾妃当然不敢冒大不韪,去探望胞妹,但衣
服食物,经常有所接济。这个差使是寿儿的专责,她的人缘好,到处有照应,所以瑾妃总是
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豆花,隔着栅门送了进去,寿儿笑道:“珍主子趁热吃吧!今儿瑾主子进
老佛爷的,也是这个。”
“豆花儿!”珍妃揭开盖子一看,“好久没有尝过了。”
虽然处境这样不堪,珍妃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将瓷罐摆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了
下来,膝盖上铺一块旧红布当饭单,然后拿她手头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把长柄银匙,舀着豆
花,蘸点作料,慢慢送到嘴里。
“珍主子,今儿给你进的什么?”
所谓“进的什么”,是指送来的饭菜。平时总是粗粝之食,而这天不同。“嘿!”珍妃
笑道,“今儿我可阔了,有肥鸡大鸭子。”
寿儿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膳房没有猪肉,老佛爷想吃虾米
拌黄瓜都不成。”寿儿感叹地说,“反倒是珍主子这里,膳食跟老佛爷的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变起来,谁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来,扒着栅门
很仔细地看了看,方始又说:“外面消息怎么样?”
珍妃所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太监、宫女看崔玉贵不在时,都会抽空来跟她闲谈,那怕是
匆匆忙忙三五句,人来人往积起来,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听途说,离奇荒诞,
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寿儿打听。她有一样好处,没有一般宫女信口开河
的习气,有什么说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说一句:“谁记得那么清楚?”所
以她的消息虽不完整,比较可靠,自有可取之处。
“江南来了个李大人,老佛爷很看得起他,召见了好几回。前几天带兵出京的时候,还
跟老佛爷要了一把‘八宝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打败了,吞金寻了死!老佛爷为这件事,
仿佛还很伤心!”
“那李大人是谁?”珍妃想不出来:“不会是李鸿章吧?”
“珍主子是说广东的李中堂?不是!”
“对了,李鸿章在广东,不是说要让他到京里来吗?”
“人家才不来哪!”寿儿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都说端王爷吃了秤
砣,铁了心了!前天又杀了三个大臣……。”
“又杀了三个?”珍妃一惊,“倒是些谁啊?”
“有立大人!可怜。”寿儿摇摇头:“没有钱受苦,钱太多了又会送命!钱,真不是好
东西。”
珍妃无心听她发议论,抢着问道:“还有两个是谁?”
“不大清楚。听说有一个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还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爷真是造
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语着,照这两点一个一个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
徐用仪!”
“不错,不错,姓徐。”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听说是旗人。”寿儿说:“旗人只杀了这一个,汉人杀得多,所以李中堂也
不敢来,怕糊里糊涂把条老命送在端王爷手里。”
“那,”珍妃问道:“洋人打到那里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惊,“通州离京城多近,老佛爷不就要心慌了吗?”
“是啊!前两天叫人抓车,后来车抓不来,荣中堂又劝老佛爷别走,不能不守在宫里。
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宫复命
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身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
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儿最怕这件差使。因为珍妃在内写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风,提心吊胆,最不是滋
味,而传递信息,又是宫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还可抵赖,白纸黑字却是铁证,一旦发觉,
重则“传杖”活活打死,就轻也得发到“辛者库”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
送在这上头,自是万分不愿。
但不愿亦无法,只哀求似地说:“珍主子,你可千万快一点儿,写短一点儿,用不着长
篇大论!有话我嘴上说就是。”
“我只写两句!”
珍妃急步入内,在墙上挖下一块砖,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一本厚洋纸的笔记簿,
上面有条松紧带,夹着一枝铅笔。这是皇帝变法维新那段辰光,和太监在琉璃厂买来,备为
学英文之用的。变法失败,皇帝的英文也学不成了,留下这些东西,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
她的最珍贵的财产。
值不了钱把银子的这本洋纸笔记本,珍妃舍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张,拿本子垫着,用
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折成一个方胜,隔着栅门,递给寿儿。
“很快吧。”
“是!”寿儿很满意地答应着。
“再跟你主子说,”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让寿儿靠近了才轻声说道:“我看这
样子,非逃难不可!那时候大家乱糟糟的,各人都只顾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说,可千万别把
我给忘了。”
只求早点脱身的寿儿,连连答说:“不会,不会!如果我主子忘了,我会提醒她。”说
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宫,略说经过,便要呈上珍妃那张纸条,探手入怀,一摸口袋,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瑾妃问。
“珍主子让我带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儿去了?”
瑾妃一听慌了手脚,“你,你会弄到那儿去了呢?”语声中竟带着哭音。
寿儿象被马蜂螫了似的,浑身乱摸乱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最后
仍旧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寿儿如梦初醒似的,飞步急奔。
奔到外面,脚步可慢了,东张西望,细细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纸片
倒捡了不少,还有半张旧报,也记不得是废物该丢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处。
“怎么啊?寿儿!”
寿儿还不敢说实话,也不敢问她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只说:“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吗?”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还想找回来?别做梦了!”珍妃问道:“你手上是什么?”
“一张废纸!”寿儿随手往墙角一丢。
珍妃已经看清楚了,是张旧报,赶紧说道:“给我,给我!”
这半张旧报,在珍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坐下来细细看“京中通信”,一条条记的是:
初九日,录京中某君家书:“宫中只有虎神营兵驻守东华门,任团匪出入,横行无忌,
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内城,自正阳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烧毁,各使馆围攻一
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无恙。所伤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栅栏及煤市街一
带金店各民房均毁尽,京官逃难至京东者,日有数起。湖南杜本崇太史乔生,于六月携眷出
都,遇团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毙,杜太史经各兵环求,幸未殒命。”
“京都九门俱闭,义和团号称五十万,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团匪派人搜查,并称须
焚香磕头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虽一二品大员,亦不能不为所胁。京中金价已涨至
六十换,而以金易银使用,即跌至三十换,亦无人肯兑。银根奇紧,有某君向日以三十万两
存放某票号内,此次因欲出京避难,向之索银,以作路费,往返数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
已。”
又有某京员家书云:“王协揆现住军机处,不复下班。太后不日将西迁。京中米价每石
涨至二十五两。张樵野侍郎,被人指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书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
其吃教之故。”
“团匪攻营口租界,华兵又助之,交战竟日,俄国炮船二艘,以炮击营口城,华人及道
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与各西人,均无死伤。”
“闻人言,前直隶藩司廷方伯奉内召之命进京时,被团匪拘获,欲加杀害,再三求解始
得释。惟谓之曰:‘我之权力只能及涿州,过此以上,尔之性命,尚未可保’云。”
半张旧报中,所记载的只是这么几条“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号的广
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语,“应该是七月初九,一个多月前,还谈不上西迁!”
转念到此,自己觉得很得意,因为报上也说太后将西迁,足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

※ ※ ※

“寿儿啊寿儿!”瑾妃容颜惨淡地说,“你怎么闯这么一个大祸!倘或落到外人手里,
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寿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才恨不得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没用。看造化吧!”

※ ※ ※

造化弄人,偏偏这张纸条是为崔玉贵手下的亲信太监小刘捡到了。打开来一看,吓一大
跳,赶紧很仔细地照原来的叠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贵一回宫,小刘忙不迭地将那纸条送了上去,由于神色严重,崔玉贵便问:“什
么玩意?”
“我说不上来,反正总有场大祸!”
崔玉贵吓了一大跳,待动手去拆那纸条,却又为小刘一手按住。崔玉贵不悦,呵斥着
说:“你这是干什么?”
“二总管,你先别拆,等我告诉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刘是放得极低的声音:“这张
纸,你看清楚了,是张洋纸,里面是洋铅笔写的字,只有一行‘设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
议。’”
一听这话,崔玉贵毫不迟疑地把纸条拆开,细看果然是这么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认就看
出来了,是珍妃的笔迹。
“这张纸那儿来的?”
“在符望阁西面墙外捡的。”
“是你?”
“是!”小刘说:“也真奇怪!我都有一个多月没有打那儿经过了,今天心血来潮,想
去看看,谁知道就捡了这么一张纸。”
“好!小子,你有造化。”
说完,崔玉贵直奔乐寿堂。其时已经下午五点钟,虽然初秋的白昼还很长,太阳尚未下
山,可是按规矩,宫门已应关闭下钥,只为慈禧太后这天第八次召见荣禄,所以宫门未闭,
而崔玉贵亦必得等荣禄走了以后,才能见到慈禧太后。
这一等等了有半个钟头,荣禄辞出,而宫门依然未闭,说是还要召见载漪。趁这片段空
隙,崔玉贵直趋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请安说道:“奴才销假。”
“你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可不大好!”崔玉贵答说:“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听说洋兵是打东面来。”
“那还用你说,从通州过来,当然是打东面来。”
碰了个钉子的崔玉贵,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爷这会儿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说:
“奴才有事回奏,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完。”
“你说吧!”
“是,奴才先请老佛爷看样东西。”
等崔玉贵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纸,便连想到皇帝,脸上立刻就缩紧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变,嘴角与右眼牵动,太阳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冲
的怒容,在见过不止一次的崔玉贵,仍然觉得十分可怕。
“这张纸是那儿来的?”
“刘玉捡到的。”刘玉就是小刘,“在符望阁西墙根捡的。”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乱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色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阴沉。而就在此时,
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
 
“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交了给他,并由崔玉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
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
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自慰,轻轻易易地脱出了漩涡,可以不至
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激发了崔玉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
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灵”,一下子把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摆在
那儿,”他说,“有人写了这张纸条,托人带给另一个人,受托的人,把这张纸条弄丢了。
鬼使神差让刘玉捡到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嗯!”慈禧太后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崔玉贵毅然决然地说出口来:“珍主子。”
“字迹不错吧?”
“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纸条还很干净,再说,隔一天也早就扫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宫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话。”
崔玉贵派了个很机警的太监去打听动静,回来报告:永和宫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
丧着脸。有个叫寿儿的宫女,被三四个宫女轮班看守着,屋子外面还有太监守卫,说是怕寿
儿寻死。
“那就是了!”崔玉贵立即奔回乐寿堂复命,同时建议,召瑾妃来询问。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不必!永和宫的,为人老实。
她不知道这回事!”
“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传信的人上吊,那不就灭口了吗?照现在看,她们都不知道内中
写的什么,只是怕传信的事发觉,我会查问,所以不敢让传信的人寻死!”
“是!”崔玉贵心悦诚服地说:“老佛爷圣明。”
话到此处,慈禧太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显然的,对于瑾妃,她是谅解的,至于珍妃的
“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贵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虑处置珍妃的办法。
其实,如何处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她是在考虑自己的行止。
这一天召见荣禄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还是不走?经过八次的垂询,她一时未曾想到
的疑问,以及荣禄起初不肯明说的话,差不多都被发掘出来了。然而她并未完全被荣禄说服。
荣禄一再力言的是:“圣驾万万不可出巡!应请当机立断,施行安民的办法。非将载漪
等人置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赞大猷,释群疑而彰慈仁。”谈到“出巡”的地点,荣禄表
示,不论热河行宫,或者一度提到过的山西五台山,皆非乐土,因为若不议和,则我能到,
洋人亦能到,而如决心议和,则眼前即可设法谋求停战,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荣禄已经声明,溃兵满地,号令不行,万一惊了驾,他只有徒
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来得安全。那时他会亲自担任守卫大内,保护圣躬之责。至于
议和一事,李鸿章与张之洞已分别奉派为头、二等全权大臣,在上海与汉口跟洋人谈判时,
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战。在京师,荣禄认为奉懿旨赐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转圜的
余地。最后荣禄还留下一着棋,撤走甘军以后,趁使馆洋兵疲惫松懈之际,劫持各国公使,
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还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联军包围紫
禁城,不免心悸;第二、这场滔天大祸,是由戊戌政变演化而来,洋人很可能提出这么一个
条件,议和可以,先请皇帝复位。那一来,自己是非交出政权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
则闪避搪塞,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这张纸条,慈禧太后更觉得自己的所见不差。不过,要走非先说服荣禄不
可,派谁留守,主持和议,亦是一大难题。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真烦人!”
“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
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
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
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干练的大
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
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阳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
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欲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
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干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
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
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宫里先就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宫里一乱,会成什么样
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挺身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
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衣
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
“崔玉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玉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禁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
种慌张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玉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
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玉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双腿请安,用平静的
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
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压了下去,因为
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
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
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玉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玉贵答说:“不相干!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宫的寿
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
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玉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
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欲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
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
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
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
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国家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
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
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血上冲,满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
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
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身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泄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
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
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色铁青,浑
身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禁的诸般苦
楚。然后,拚着皮肉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
藏之已深的牢骚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
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
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宫墙上端的昏黄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
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足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
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逼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
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
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黄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吟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
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 ※ ※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
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阳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缠
布,肤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宫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宫。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
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找崔玉贵!”
崔玉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枪手,把守宁寿宫通大内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
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宫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宫西暖堂出来,绕西
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玉贵迎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玉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
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乱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玉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
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宫除了
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
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
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
“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国家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
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
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
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色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
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白,
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玉贵!”
“喳!”崔玉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乱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爆炸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玉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劲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
脸喝道:“你要干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
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玉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玉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劲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
时,崔玉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高,要想推她入
井,不易办到,崔玉贵便从她身后,拦腰一把抱紧,自己身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
得便离了地。接着,崔玉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足套入井栏,随即身
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玉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
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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