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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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带到了。”
“他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肃顺颇不安分。”
“噢?”仁寿转脸向载龄征询意见:“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么了。我看早早动手吧?”
“王爷见得是。”
“好了!”仁寿向直隶司的郎中吩咐:“传话下去,马上开刀!”
“是!”直隶司郎中,疾趋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执事吏役,大声说道:“斩决钦命要
犯肃顺一名,奉监斩官睿王爷堂谕:‘马上开刀!’”
“喳!”堂下吏役,齐声答应。飞走奔到刑场去传令。同时载龄也离了公座,走出席
棚,由直隶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场。
刑场里——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肃顺已被牵下囚车,面北而立,有个番役厉声喝道:
“跪下!”
这时的菜市口,除了南北两面维持一条极狭的通路以外,东西方向的路口已经塞住了,
但人山人海的场面中,肃静无声,所以番役那一声喊,显得特别响亮威严。大家都踮起了
脚,睁大了眼,把视线投向肃顺,要看他是何表示?
一直闭着眼的肃顺,此时把双眼睁开来了,起初似有畏惧之色,但随即在眼中出现了一
种毒蛇样的凶焰,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嘴唇都扭曲了!胆小的人看见这副狞厉的神色,不
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侧面,有一次大喝,“谢恩!”
“恩”字的余音犹在,被反绑着双手的肃顺,猛然把头往前一伸,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
番役脸上。
“恭六,兰儿!”肃顺跳起脚来大骂:“你们叔嫂狼狈为奸,干的好事!你们要遭天
谴!兰儿,你个贱淫妇……。”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骂?被唾的那番役,顾不得去抹脸上,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揸开
五指,对准肃顺的嘴,一掌过去,把它封住。
这一动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后面看守的那个番役,举起铁尺,在肃顺膝弯里,狠
狠地就是一下。只怕肃顺从出娘胎以来,就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顿时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
的汗珠,胖大的身躯一矮,双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瘫了下去,后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捞
住他的辫子,使劲往上一提,总算是跪定了,但一颗脑袋,还在扭着。
其实披红挂彩,手抱薄刃厚背鬼头刀的刽子手,已经在肃顺的左后方,琢磨了半天了。
刑部提牢厅共有八名刽子手,派出来当这趟“红差”的,自然是脑儿尖儿,这个人是个矮胖
子,姓魏,外号叫“魏一咳”,是说他刀快手也快,咳嗽一声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办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实这又不仅他为然。刑部大狱,又称“诏狱”,狱中的黑
暗,那怕是汉文帝、唐太宗,都难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阉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
关,一仍其旧,刽子手和狱吏勒索犯人家属,有个不知何所取义的说法,叫做“斯罗”,方
法的残忍,简直就是刮骨敲髓。每年秋决,无不要发一笔财,得钱便罢,不如所欲,可以把
犯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秋决之日,从狱中上绑开始,就有花样,纳了贿的,不在话下,否则就反臂拗腿,一上
了缚,不伤皮肉伤筋骨,等皇帝朱笔勾决,御史赍旨到场,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残废。如
果是凌迟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无止境了。刽子手自己扬言,有这样的
“本领”,活活肢解,犯人到枭首时才会断气。倘或花足了钱,一上来先刺心,得个大解
脱,便无知无觉,不痛不痒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事先索贿不遂的,他们有极无
赖的一计,把落地的人头,藏了起来,犯人家属要这个人头,好教皮匠缝了起来,入棺成
殓,便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要求不致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刽子手的本领了,本
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犯人家属自然不会再给钱。
说“斩”,说“砍”,实在都不对,应该说“切”。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锋向外,
从犯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入。大致死刑的犯人,等绑到刑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吓
得魂不附体,跪都跪不直,于是刽子手有个千百年来一脉相传的心法,站在犯人后方,略略
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这时的犯人,草木皆兵,一拍便一惊,身子自然往上一长,
刽子手的右臂随即推刃,从犯人后颈骨节间切进去,顺手往左一带,刀锋拖过,接着便是一
脚猛踢,让尸身前仆。这一脚踢得要快,踢得慢了,尸腔子里的鲜血往上直标,就会溅落在
刽子手身上,被认为是一件晦气之事。
刽子手都会这一“切”,本领高下,在那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处,割断了喉管,一层
皮仍旧连着,总算身首未曾异处,对犯人的家属来说,便是慰情聊胜于“断”了。
魏一咳便有这种头断皮连的手段,凭这一刀,挣下了一份颇可温饱的家私。他平生奉旨
杀人无其数,每年秋决的那一天,十几二十个人伏法,片刻之间,人头滚滚,不当回事,但
从前两年科场案起,魏一咳开始感到,干他这一行不是滋味了。
戊午科场案,处斩的一共七个人,提牢厅一共派出四名刽子手,魏一咳领头,却最轻
松,因为他虽预定“伺候”柏中堂,可是同事都开玩笑,说他也是“陪斩”,因为都料定柏
葰必蒙恩赦,魏一咳无须动刀。
谁知真的要动刀了。“驾帖”一下,相顾失色,魏一咳尤其紧张。一位老中堂,又是读
书人,不曾犯下什么谋反大逆的案子,竟也象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淫人妻室而又谋杀本夫
的坏蛋那样,在这菜市口毕命,这一刀,好难下手。
而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虽受冤屈,却无怨言。魏一咳眼看他颤巍巍地望阙谢
恩,眼看他闭上双目,闭不住泪水,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属,跪在一旁,哭得力竭声嘶,这摧
肝裂胆的景象,简直让魏一咳震动了。等杀完柏中堂,心里窝窝囊囊地,三个月没有开过笑
脸。
现在轮到杀肃顺的头,这让魏一咳又震动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相信因果报应之说,
肃顺害死了柏葰,结果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不是冥冥之中,丝毫不爽的“现世报”?他从昨
天得到消息,说肃顺要凌迟处死,知道这趟“红差”一定落在自己身上,跑去找着白云观的
老道,聊了一黄昏,回来跟他妻子儿女表示,等料理完了肃顺,他决定要辞差了。
因此,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后一趟差使。平生杀过两位“相爷”,这到“大酒缸”上,
三杯烧刀子下肚,谈起来也算是件很露脸的事!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决心要漂漂亮亮杀这一
刀。杀柏中堂那次,想替他把脑袋连着,却因为手有些发抖,推刃之际,失掉分寸,还是把
个头切了下来,这在魏一咳自觉是种羞辱。
但看肃顺扭来扭去不安分的样子,却是个不容易料理的。但载侍郎“行刑”的口令已
下,提着肃顺辫子的番役把手也松开了,这一刻无可再延,魏一咳心知拍肩无用,换了个花
样,微微挫身,相好了部位,轻轻喝道:“看前面,谁来了?”
等肃顺头一抬,伸长了脖子,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从感觉中知道恰到好处,于是略略
加了些劲,刀锋拖过,提脚便踢——慈禧太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进宫到了军机处,恰好肃亲王和刑部尚书绵森也在那里,分
别向恭王说了经过,就托军机处代为办了会衔呈奏的折子,正式复命。
一日之间杀了两个“铁帽子王”,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是从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大刑诛,
所以朝中大臣,多深受刺激,那一来,就把登极大典这件喜事的气氛冲淡了。
但在另一方面,所谓“三凶”的被诛,余波不息。从宫内到民间,处处在谈论此事,而
且论调有转变的趋向,惋惜多于遣责,同时也有人认为处置太过。其中最深的一种见解是:
载垣、端华,尤其是肃顺,既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们的长处和功劳,难道先帝宾
天,百日未满,这三个人就会变得一无可取,十恶不赦?岂不是太不可思议!倘又说,这三
个人本来就是坏蛋,根本不该重用,那不就等于指责先帝无知人之明?
这些论调,在前一两天已可听到,等肃顺的人头落地,说公道话的就越发多了。当然,
那只是私下谈论,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
煌煌上谕中一再强调的是祖宗家法,倘或清议流播,说“今上”行事,有违先帝本心,
对于士气民心,大有影响,而“今上”童稚,大政出于议政王,这样,谁应负责?不言自知。
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来。
为此,当夜他就在鉴园召集心腹密谈,研究针对这一情势所应采取的对策。
“当然以安定人心为本。”文祥在这种场合,向来是敢言的,“我们旗人中,有这么个
说法:三朝的老臣,说砍脑袋就砍脑袋,一点不为先帝留余地……。”
恭王气急了,大声打断他的话,倒象是在跟他争辩:“那是肃顺他们不给人留余地,怎
么说是我们不给先帝留余地?”
“不错!”文祥安详地答道:“可是肃顺已经伏法了,不会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对了。”
“人总是将人比已。”宝鋆也说,“对宗室得要赶紧安抚,别让肃顺他们的余党,有挑
拨离间的可乘之机。”
“如何挑拨离间?”恭王极注意地问:“是那些人?”
“这你就不必问了。”老成持重的桂良,半相劝,半命令似地说,“反正就是刚才博川
转述的那些话,搞得人人自危,动荡不安。”
恭王很深地点一点头,把自己的心定下来,接纳了大家的建议,很有力地说了一句:
“对!应该安抚。”
于是宝鋆说了办法:“先下个明发,由宗人府宣谕宗室,申明我宗室自开国以来,夹辅
皇室,公忠久著,今后自然仍是亲亲为重,仍望各自黾勉,以备量材器使。如果不自检束,
则载垣、端华等以亲王大臣,尚且不能屈法市恩,何况闲散宗室?”
这番意思,恩威并用,冠冕堂皇,大家都认为说得很好。但是空言宣慰,显然还不大
够,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许彭寿奏请“查办党援”那个折子提了出来,主张处置的方法,应
力求缓和。
“怎么样的缓和?象陈孚恩这样可入‘奸佞传’的人物,还不重办,如何整饬政风?还
有黄宗汉,误国之罪,岂可不问?”
恭王的话,听来义正辞严,一时不能不办他们的罪,所以桂良提议,予以革职的处分。
恭王认为处分太轻,于是再又定了“永不叙用”。此外侍郎刘琨、成琦,太仆寺少卿德
京津太,候补京堂富绩,也是革职,但无“永不叙用”四字,将来便仍有起复的希望。
定议以后,次日上朝奏对,恭王首先就陈明了安定政局,激励人心的那番意思。两宫太
后,自然准奏,立即拟旨进呈。此外还有许多例行的政务,也都一一依议,很快地处理完
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慈安太后,此时有话要问:“载垣、端华、肃顺他们,昨天说了些什么
话?”
肃顺的悖逆之声,恭王已经知道,自然不会上奏,载垣跟肃亲王说的话,他却不便隐
瞒,当即答道:“只有载垣有话,他还念着怡亲王那个爵位。”
“他的爵位怎么样?”慈禧太后立即接口问道:“应该把他革了吧?”
“跟圣母皇太后回奏,这怕不行!”
“怎么呢?”
“怡、郑两王,都是‘世袭罔替’,本人犯罪怎么样处置都可以,他们的爵位是另一回
事。”
“那应该怎么办?归他们的儿子承袭?”慈禧又说,“载垣没有儿子,端华的儿子是肃
顺的,更不是什么好种!”
“就算他们有儿子,也不一定可以承袭。照规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贤能的袭封。”
“归谁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说了这一声,恭王觉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由宗人府会同
军机上共同拟定,请旨办理。”
这前后不符的话风,慈禧太后已经听出来了,封一个亲王是极大的恩典,她不肯轻易放
弃,便看着慈安太后说道:“慢慢儿看看再说吧!要挑当然得好好挑,也叫大家心服。”
“嗯!这话不错。”
“这怡亲王的‘世袭罔替’,我听大行皇帝说过,给得也太过分了些,原是雍正爷格外
的恩典。”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转脸喊一声:“姐姐!”
“嗯!怎么?”
“我说,六爷的功劳,不比当初怡亲王大得多吗?”
“当然大得多。”
“既然如此,我有句话,今天不能不说了!”
慈禧太后的神态,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郑重。这一来不但恭王和全班军机大臣,要屏息
静听,连慈安太后都张大了眼望着她。
“我想,大行皇帝一定也跟姐姐说过这话。”慈禧太后看着慈安,用这句话作一个引
子,接下来便面对群臣,用肃穆低沉的声音,宣示往事:“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记不得是年
初一还是年初二,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折子,随后就谈到京里,逢年过节,又是逃难在外,大
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大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爷,叹着气跟我说,兵荒马乱的,我把
老六丢在京里办抚局,事情棘手,只怕这个年都不能好生过!’”
恭王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但自然宁可信其有,所以趁她语言暂停的间隙,表示
了他应有的感念先帝的态度,以极其哀戚的声音说道:“先帝眷顾之恩,天高地厚,如今弓
剑归来,音容已渺,此为臣最伤心之事!”
“谁说不是呢?”慈禧用手绢擦一擦鼻子,接着又说:“先帝也跟我说过,当年在书房
里的故事,说哥儿俩,琢磨出来刀法跟枪法的新招儿。老爷子给枪赐名‘棣华协力’,给刀
赐名‘宝锷宣威’。”
这段话倒是不假,同时慈安太后也听大行皇帝谈过,所以点点头说:“不错,有这个
话。”
这一来好象是替慈禧作了证,她便越发讲得象煞有介事了:“先帝又说,十几丧母,全
靠康慈皇太后抚养,所以弟兄之间,他跟六爷的情分,是别的兄弟比不了的,去年秋天逃难
到热河,把个千斤重担,扔了给六爷,洋人不大讲理,六爷主办抚局,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京城里转危为安,可真不容易,按理说,应该象当年雍正爷待怡亲王一样,给个‘世袭罔
替’。”
听得这段话,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诧异,但虽是可疑之事,因为一则太后之尊,二则
死无对证,谁也不敢表示不信,只睁大了眼,静等她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听了这话,自然要请问,我说:‘那么皇上为什么不降旨呢?’你们知道先帝
怎么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自问自答:“先帝叹口气说:‘肃六不赞成!’又跟我说:
‘你把我这话搁在心里,谁面前也别说。等回了京,我再降旨。那时肃六要反对也没
用。’”
原来先帝还有这段苦心!包括恭王在内,谁也不能尽信她的话,唯有忠厚的慈安太后,
认为先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而慈禧也没有捏造的必要,所以接着她的话说:“既然这个样,
咱们得照先帝的话办!”
“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看着桂良吩咐:“桂良,你叫人写旨来看,恭亲
王世袭罔替,特别要声明,这是先帝的遗言。”
桂良还未答言,恭王已含泪在目,俯伏在地,碰头辞谢:“臣不肖,有负先帝的期许。
实不敢当此殊恩,请两位皇太后,千万收回成命。”
“这是先帝的意思,而且论功行赏,也应该给你这个恩典。”慈禧太后又说:“有罪不
罚,有功不赏,试问还有谁肯替朝廷实心办事?”
“太后圣明,臣实无功。滥叨非分之荣,臣实不安于心。这不是臣矫情,是……。”因
为清议可畏,说这“世袭罔替”的恩典,不过杀肃顺的酬庸,但却不便明言,唯有连连磕头。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只得暂时搁置。等退了出来,恭王赶紧又上了一个谦辞的折子,措
词极其切实。两宫太后商量了半天,决定“姑从所请”,等皇帝成年亲政以后,再行办理。
目前先赏食亲王双俸。
下一天,十月初八,到底把这通谕旨,降了下去。恭王心里有数,这不是什么先帝的
“恩旨”,只是慈禧太后,希望他赶快把垂帘章程议了出来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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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九甲子日,六岁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夹辅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极大典,紧
接着是慈禧太后的万寿,重重喜事刚过,被肃顺一派所抑制排挤的官僚,又复弹冠相庆,各
衙门送旧迎新,热闹非凡。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绝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为了此一番大调动,他和文祥等人,煞
费苦心,党同伐异,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抚妥帖,而清议又不能不顾,人才更不能不
讲,除了这些以外,恭王还有一层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帘之议定局
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为了拟议“垂帘章程”,已在内阁开过好几次会了。无
疑地,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没有一个人敢于轻率发言,所以会议的进度极慢,甚至因
为过分持重,座间的气氛,显得相当沉闷。但在私底下,三数友好,书斋清谈,那情形就完
全不同了,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许多深刻的见解,都在各抒所见,比较异同之间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们,所重视的正是这些比较坦率的议论。
议论中最坦率的一种看法,认为贾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权不可下移,移则
日替”的话,胜保一疏说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
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则两宫太后的垂帘听政,实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权
力。而且慈禧太后的为人如何,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中,已显示得相当明白,她是非象宋
朝的章献刘皇后那样大权独揽不可的。
果然,几次“酌古准今,折衷定议”的章程,送了上去,都为慈禧太后随意找个小毛病
发了下来,面谕重新拟议。
这样一再挑剔,逼得军机处和内阁的重臣,非照宋朝垂帘的故事来办不可。宋哲宗的祖
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称,不足为虑。宋仁宗的嫡母章献刘皇后,虽亦被颂扬为
“今世任姒”,其实是个极厉害的脚色,慈禧太后的性格,与她颇为相象,因此,恭王不得
不有所顾虑。
那一阵子,科甲出身的官员,把酒闲叙,常谈宋史,宋史中又常谈章献和宣仁的事迹,
于是传说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谈到这个故事,说“狸猫换太子”是对章献刘皇后的厚诬,但宋仁宗在章献生前,
始终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献亏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实。当李宸妃守陵病殁,宰
相吕夷简向章献进言,主张加以厚葬,章献大怒,责问吕夷简,何出此言?吕夷简的答复
是:“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结论,宋仁宗以冲人即位,章献垂帘听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
张知白、杜衍,以及吕夷简、范仲淹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么,以车驾卤簿,
同于皇帝,乘玉辂,谒太庙的章献刘皇后,可能会成为武则天第二。
这些议论。对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启发。诛杀肃顺,不过是他复起当国所必先排
除的一个障碍,促成垂帘,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须履行的一个交换条件,但说到头来,这是
违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内疚神明。而自肃顺伏法,几乎一夕之间,舆论大变,以前说肃顺
跋扈专擅的,这时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认为他的反对垂帘,并不算错,相形之下,显
得错的倒是赞成垂帘的那些人。这一来,恭王内疚之余,而且也得要外惭清议,力图补救。
补救的办法,就是鉴于章献刘皇后的往事,设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独揽大权之前,先谋裁
抑之道。今古异制,依清朝的传统,那怕贵为议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样与君权对等的
相权,这样就只有多方面安插为自己所信得过的人,一方面是为了合力对付慈禧太后,另一
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所必须采取的手段。
这时的慈禧太后,还看不透这一层。灯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两件事,一件是如何
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议定垂帘章程?一件是等到垂帘听政之后,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
大权,紧紧握定,不致失坠。
为了前一个目的,她的笼络恭王,无所不至,每一召见,“六爷”长,“六爷”短的,
喊不停口。常常军机全班见面以后,又单独召见恭王,稍微谈得久些,到了传膳的时刻,必
又传旨,从御膳中撤出几样菜来赏议政王。
除去这些小节,又因为先帝与恭王手足的参商,起因于恭王的生母,一直未获尊封,直
到临死以前,才很勉强地得了个“康慈皇太后”的尊号。等康慈崩逝,先帝余憾不释,一面
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示惩罚,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諡号,神主不入太庙,因
此不能象“孝全成皇后”那样称为“孝静成皇后”,表示同为皇后,仍有嫡庶之分。这一点
恰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借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说服了慈安太后,特传懿旨,命廷
臣集议,孝静皇太后升袝太庙的典礼。
为了后一个目的,慈禧太后觉得最好能读些书,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贤君女主,
到底如何处理政务,驾驭臣子?只是宫里的史书虽多,苦于程度不够,读不成句。于是想了
个主意,给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派了个差使,叫他们在历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帘听政
的事迹之中,选择可供师法的,摘录下来,加以简明的注解,由内阁大学士总纂成书,再交
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复看后,缮写成呈,作为参考。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终于一步一步接近实现了。垂帘章程虽还未定局,但内阁
集议一次,让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计议举行垂帘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极,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于今垂帘
章程到议定之时,恰好是先帝宾天百日刚过。国丧服孝,百日缟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
不灰、黄不黄,好不难看!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再穿上那件灰暗破
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等到百日一过,依旧朝珠补褂,
容颜焕发,那时在垂帘大典中受群臣朝贺,才是件风光体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过时宪书,选了十一月初一这个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
理钦天监,只要暗示了他,钦天监自然会遵从意旨,选奏这个日期。
为了除服,宫里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预备自己的冬衣以外,门帘窗帘、椅被座
垫,都得换成国丧以前的原样,还有许多摆设,或者颜色不对,或者质料不同,因为服孝而
收贮起来的,这时也得重新换过。
那些都是太监、宫女的差使,自有例规,不须嘱咐,要两宫太后亲自检点的,是把先帝
的遗物清理出来,分赐群臣。
照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
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
的。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
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
称为“颁赏遗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抚将军,另加已经
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
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两宫太后亲手挑选的,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
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气所服御的。另外两样也是常在先帝身边的珍玩,一件多宝串和一方通体
碧绿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还是世宗在潜邸的旧物,传到道光年间,因为先帝
也行四,宣宗就以这方翠玉相赐,现在拿来颁赏给行六的恭王,虽不切实用,但对受赐者来
说,却真正是一种遗念。恭王与先帝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无一日不见这方翠印,想到先帝
窗课,遇到下笔得意之时,便取出这方翠印,押脚钤盖的那份欣悦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
抚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场。
就在颁赐遗念的那两天,恭王接得来自热河的密告,说肃顺的财产,有一部分藏匿在陈
孚恩那里。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问陈孚恩,决不会有结果,因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决
不肯承认的。
于是军机处在商议此事时,大费踌躇了。陈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办肃顺,抄出往来书
信帐目以后,逐渐显露,已现原形,但此人手腕圆滑老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最大,不是当面对质,不易拆穿他的花样。因此,朝士中颇有人以为陈孚恩是个干才,甚至
认为他不是肃党,不但不是肃党,还是肃顺他们所忌惮的人物。当先帝在热河崩逝,在京奉
派的恭理丧仪大臣,只有陈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丧,肃党的形迹明显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
言,说肃顺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调虎离山之计,深怕他在京里捣鬼,反对肃顺,这就是陈孚
恩自己放出来的流言。
为了这个缘故,自恭王以次,虽都主张严办,但怕清议支援陈孚恩,掀起意外的风波,
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极大典之前,必须处决了载垣、端华、肃顺一样,陈孚恩的
案子,亦必须在垂帘大典举行以前结束,所以在景山观德殿颁赐了遗念,全班军机大臣,专
为此事,举行了一次会议。
没有一个人主张轻纵,会议就很顺利了。垂帘大典在十一月初一举行,已成定案,这
样,就只有九天的工夫来处理此案。同时,象陈孚恩这种已革职的尚书,照规矩,必须指派
大臣,会议定罪,那也得要几天的日子,算起来,时间相当局促,要办就得赶快办,不能再
拖延瞻顾了。
当时决定,派户部尚书瑞常、兵部尚书麟魁,将陈孚恩拿交刑部,并严密查抄家产。同
时派周祖培和文祥,会同刑部议罪。第二天一早进宫,自然一奏就准。
奏准了便该写旨进呈,转由内阁明发上谕,但那样一来,可能谕旨还未发出,陈孚恩已
经把财产转移分散,隐藏无踪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军机处,便
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请了来,宣明旨意,请他们立刻遵旨办理。
于是这两位尚书,点派司官吏役,亲自率领,到了陈家,投帖拜访。陈孚恩做过大官,
只是革了职就跟庶民无异,听说两位现任尚书来拜,便开了中门,亲自迎接。
到得厅上,照样让座献茶,寒暄一番,然后瑞常站了起来,先拱拱手说:“鹤翁,有旨
意。”
“是!”陈孚恩相当镇静,听得这话,离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
了下去。
口传了谕旨,陈孚恩照例还要谢恩,接着,站起来大声喊道:“来啊!把那口箱子抬出
来!”
陈家里面已经有哭声了,但陈孚恩脸色却还平静,只静静地等听差把箱子抬来,这一下
倒教瑞常和麟魁觉得莫测高深了。
等箱子抬到,陈孚恩亲手揭开箱盖,里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现银子。这是干什么?莫非
要行贿?这不太肆无忌惮了吗?瑞常和麟魁正在诧异之时,陈孚恩揭开了疑团。
“一生宦囊所积,尽在于此,共是九千余两。”他指着银子说,“请两公点收。”
平平淡淡两句话,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看这模样,陈孚恩事先早有准
备,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经走漏,不过此人工于心计,或者已经料到,不免有此下场。果然如
此,这个人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作表示,陈孚恩黯然摇一摇头,吩咐听差:“快收拾衣包
行李!”
这下提醒了遵旨办事的两位大员,放低声音,略略交谈了几句,仍旧由瑞常发言。
“鹤翁!”他很率直地问道:“外头流言甚盛,多说肃豫庭有东西寄存在尊处。此事关
系甚巨,鹤翁不可自误。”
“何来此言?”陈孚恩使劲摇着头说,“我说绝无其事,二公或者不信,尽请查抄,如
果见有为肃豫庭匿藏财产的踪迹,孚恩甘领严谴。”
话说到这样,不须再费辞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鹤翁了!”
瑞常大喊一声:“来啊!请刑部吴老爷来!”
吴老爷是刑部的司官,随同来捉陈孚恩,当时走了上来,行过礼听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吗?”瑞常问道。
“是。已听敝衙门堂官吩咐过了。”
“那好。你把人带走,了掉一桩差使。”
“是!”姓吴的屈一腿请了安,便待动手。
“慢着!”瑞常又说,“陈大人有罪无罪,尚待定拟,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吴的答道,“我们把陈大人请到刑部‘火房’暂住几天。”
“火房”不是监狱,待遇大不相同,陈孚恩一听这话,知道是瑞常帮了他的忙,随即作
揖道谢,瑞常却不肯明居缓颊之功,避而不受。
于是在陈家内眷一片哭声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辆骡车,把陈孚恩带走。其时陈家出入
要道,都已严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别在大厅和书房坐镇,开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
了肃顺的一些亲笔密札以外,看来陈孚恩匿藏肃顺财产的话,全属子虚。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学士周祖培,派人把军机大臣文祥,刑部尚书赵光和绵森,请到内
阁,定拟陈孚恩的罪名,这时陈孚恩拿问及抄家的上谕已经发佈了。因为查办党援的案子,
陈孚恩、黄宗汉、刘琨等人,或者革职,或者永不叙用,已经作了结束,所以旧事重提,把
他一个人提出来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肃顺家产内,多陈孚恩亲笔书
函,中有暗昧不明之语”以外,又指责他在热河会议“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时,以“荒
诞无据之词”,迎合载垣等人的意思,斥为“谬妄卑污”。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坛配
位,大典攸关”。拟那罪名就欲轻不可了。
由于表面与实际有此不符,所以会议时所谈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开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谓“中有暗昧不明之语”的,陈孚恩的“亲笔书
函”,除了文祥所搜获的以外,御前侍卫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肃顺家的人,陆续又查到许
多,这些信在赵光和绵森都是第一次寓目,两人看完,都有些紧张,那是从他们职司上来的
忧虑,怕要兴起大狱,刑部责任甚重。
“就凭这几封信,把陈孚恩置之大辟,亦不为过。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紧!”赵光说
到这里,看着周祖培问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话不错。此案务须慎重,处置不善,所关不细。”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从严根究,可以发展为一件“谋反”的大案,
那一来不但陈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还有许多平常与肃顺有书札往还的内外
官员,亦将人人自危,把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搞得动荡不安,足以危及国本。他一向主
张宽和稳健,已跟恭王秘密议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这时见在座的三人,对此都忧形于
色,便把那办法先透露出来,好教大家放心。
“两公所见极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怂恿周祖培说,“中堂何妨向六王爷建言,所
有从肃顺那里得来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览,由内阁会同军机处,一火而焚之!”
“好极了!这才干净。”周祖培大为称赏,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见,
那……?”
那就要碰钉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担保:
“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爷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会丢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说。”
“这可真是德政了!”赵光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轻松地说:
“言归正传,请议陈孚恩一案。”
“该你先说话。”周祖培反问一句:“依律当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话,则可轻可重。不过再轻也逃不掉充军的罪名。”
“除此以外,还有议郊祀配位,所言不实一案。”绵森提醒大家。
“照这样说,罪名还真轻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会,转脸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
的看法呢?”
“死罪总不致于。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说,“充得远些也好。”
大家都觉得这话意味深长。以陈孚恩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处,说不定又替谁
做“谋主”,搞些花样出来。
“‘敬鬼神而远之’。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吧!”
刑部两堂官,军机一大臣都无异词,凭周祖培一句话,此案就算定谳了。可是消息一透
露出去,招致了许多闲言闲语,是会议的那四个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议暂时须搁
置,先得设法平息那些浮议流言。
平息流言浮议的办法也很简单,只是加派两位尚书,会同原派人员,一起拟定陈孚恩的
罪名。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应降旨,便须上奏,为了有许多话不便让另一位军机大
臣沈兆霖听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进见以后,又递牌子请求单独召对。
再次见了面,恭王首先陈请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书万青藜,拟议陈孚恩的罪名。慈
禧太后心知有异,象这样的事,何须单独密奏?于是问道:“怎么?陈孚恩的罪定不下来
吗?”
“定倒定了。原议‘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经定了罪,何必还要再派人?”
“因为外面有许多闲言闲语。这一会儿求人心安定最要紧,所以添派这两个人,两个都
是汉人,万青藜还是陈孚恩的江西同乡,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无私,请两位太后准奏。”
“准是当然要准的。”慈禧太后答说,“不过,我倒要听听,外面是些什么闲言闲语?”
这话让恭王有不知从何答起之苦。踌躇了一会,觉得让两宫太后明了外面的情形,才知
调停不易,办事甚难,也未始不可。这一转念,便决定把满汉之间的成见隔膜,和盘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了内情,认为是旗人有意跟汉人为难。”
“那有这话?”慈安太后骇然失声,“满汉分什么彼此?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汉人跟
旗人该有点儿什么不同?”
“太后圣明。无奈有些人无事生风,偏要挑拨。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一趟派的人,也真
不大合适,看起来象是有意要治陈孚恩似的。”
“怎么呢?”慈禧太后问道:“就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赵光,不是汉人吗?”
“周祖培和赵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来反对肃顺,现在议肃党的罪名,就算公平,在
别人看,还是有成见的。”
“怎么,非要说陈孚恩无罪,才算是没有成见吗?”“陈孚恩怎么能没有罪?”恭王极
有把握地说,“只把那些信给万青藜一看,他也一定无话可说。”
“那好吧!写旨上来。”
“是!”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派军机章京写了上谕,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当时就盖了
印发了下来。
果然,恭王的预料一丝不差,万青藜接到通知赴内阁会议,原准备了有一番话说,这是
他受了江西同乡以及与陈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压力,非力争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们四
个人也知道,会议要应付的只有万青藜一个人,所以早就商量过了,决定照恭王的指示,先
把陈孚恩的信给他看,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万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这些书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陈孚恩罪有应
得。”
万青藜肩上的压力极重,为了对同乡以及所有督促他据理力争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
看得极仔细,一面看,一面暗暗心惊,那些“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陈孚恩“明白回
奏”,他是百口难以自辩的。“发往新疆效力赎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实还算是便宜,
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间,根究到底,陈孚恩本人首领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属也还要受到
严重的连累。
当他聚精会神在看信时,其余五双眼睛都盯在他脸上,看他紧闭着嘴,不断皱眉的表
情,大家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于是相互目视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坚持原来议定的结
果。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过的,到万不得已时,不妨略减陈孚恩的罪名,照这时看来,已无
此必要。
“果然,陈孚恩罪有应得。”万青藜把手里的信放下,用块手绢擦着他的大墨镜,口里
向镜面呵着气,望空的双眼,不住闪眨,显然的,他还在踌躇着有话要说。
周祖培见此光景,便不肯让他说出为陈孚恩求情的话来,特意先发制人,“藕舲,”他
说,“这样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吗?”
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从道光年间,王鼎痛劾穆彰阿误国,继以死谏,由
陈孚恩设法隐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场大祸以后,就此在仕途中扶摇直上,很快地外放为山
东巡抚,在任时据说颇为廉洁,加以穆相的揄扬,宣宗御笔颁赐一块匾额,所题的就是这
“清正良臣”四字。
这块匾在抄家的时候,就已附带追缴了,宣宗所许“清正良臣”的美名,扫地无余,万
青藜只好这样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语褒奖,有此一节,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请公议。”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更坏。”周祖培立即反驳,“陈孚恩曾蒙宣宗特达之知,于今所
作所为,有伤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见得辜恩溺职,应该重处吗?”
“是啊!”赵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当了多年尚书,不曾入阁拜相,所以话中不免有
牢骚:“陈孚恩一个拔贡出身,居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照现在这样子,我不知他如何
对得起宣宗的在天之灵?”
“那是出于穆相的提拔。”绵森下了个评语,“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热中。”
“不是太热中,又何致于这么巴结载垣和肃顺?”赵光发完了自己的牢骚,又替他的同
年许乃普发牢骚:“他为了想得‘协办’,硬把许滇生的吏部尚书给挤掉。向来吏部非科甲
不能当;肃顺居然敢于悍然不顾,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余辜!”
这一下把话题扯开了,谈起陈孚恩和载垣、肃顺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们的势力,
排挤同官的许多往事。万青藜只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断了他们的谈兴,“请定议吧!”
“依照原议。”周祖培看着万青藜说。
万青藜觉得非常为难,照自己的立场来说,还要力争一番,但话说得轻了,于事无补,
说得重了,于自己的前程有碍,而况看样子以一对五,就是不顾一切力争,也未见得有用。
正这样煞费踌躇时,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别无意见,那就这样定议吧!”
“我倒没有别的意见。”万青藜很吃力地答说,“新帝登极,两宫垂帘,重重喜事,怜
念陈孚恩白发远戍,只恐此生已无还乡之望,何妨特赐一个恩典。”
 
这算是无可措词中想出来的一番很宛转的话,无奈在座的人,对陈孚恩都无好感,所以
“白发远戍”的哀词,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而万青藜的话,又在理路上犯了个语非其人的
毛病,因而很轻易地为周祖培搪塞过去。
“恩出自上。”他把视线扫过座间,落在万青藜脸上,“上头对陈孚恩有没有恩典,要
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此刻也无从谈起。”
万青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应该说的话已经说到,算是有了交代,于是继续沉默。陈
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议定了。
等奏折上去,自然照准。充军的罪名,照例即时执行,由刑部咨会兵部,派员押解,但
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惯例。只要押出国门,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暂作逗留,所以陈孚恩
是在彰仪门外的三藐庵暂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务,同时与亲友话别。去看他的人也
还不少,都说新疆正在用兵,是个效力赎罪的好机会,有的拿林则徐作比,说当年也是遣戍
新疆,没有多少时候,复起大用。陈孚恩是个极知机的人,知道这时候空发怨言,徒增不
利,所以保持了极好的风度,一面道谢,一面不住口地称颂圣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陈孚恩、黄宗汉这些人,以及宫内几名与肃顺有往来的太监,算是大倒其霉,此外
倒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当开明的,保留了肃顺掌权时的许多好处,
首先对湘军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过之无不及。两江总督曾国藩,正式奉旨,统辖江苏、
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所有四省的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东南半壁,倚若长城,
这等于是开国之初“大将军“的职责,除了吴三桂以外,汉人从未掌过这么大的兵权。不同
的是吴三桂是自己扩充的势力,而曾国藩是朝廷的付托。
至于肃顺所结的怨,可恰好为恭王开了笼络人心的路,一批为肃顺所排挤的老臣,重新
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机会要为他父亲翁心存消除革职的处分。他是在户部五宇
字官钱号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这个案子被认为办得太严厉,现在也正根据少詹事许彭寿请
“清理庶狱”的奏折,准备平反。消息从军机处传了出来,民间赞扬恭王的人,便越发多了。
这蒸蒸日上的声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弥补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违反祖制,促
成垂帘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为如此,议定垂帘章程的奏折,也不愿领衔,由会中公推礼
亲王世铎主稿具奏。
这个奏折,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后,国丧百日已满,方始呈进。章
程一共十一条,除去规定须皇帝亲临的各项大典,或者派亲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亲政
之后,再恢复举行以外,最要紧的只有三条,一条是两宫太后召见“内外臣工”的礼节,一
条是“京外官员引见”的礼节:“请两宫太后、皇上同御养心殿明殿,议政王御前大臣,带
领御前、乾清门侍卫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帘设案,进各员名单一份,并将应拟谕
旨注明。皇上前设案,带领之堂官照进绿头签,议政王御前大臣,捧进案上,引见如常仪。
其如何简用?皇太后于单内钦定,钤用御印,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发下,该堂官照例述
旨。”这个规定,与另一条“除授大员,简放各项差使”,事先开单,钦定钤印的规定合在
一起,使得两宫太后在实际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权。同时也跟皇帝一样,可以召
见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员,亲自听取政务报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顾命大臣或军机大臣
打交道,是无法召见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后对于奏进的垂帘章程,相当满意,当即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百日已满,从
皇帝到庶民,都剃了头,同时不必再穿缟素,脱去那件黯旧的白布孝袍,换上青色袍褂,依
然翎顶辉煌,看在慈禧太后眼里,眼睛一亮,心里越发高兴了。
“六爷!”她喜孜孜地把礼亲王的奏折递了出来:“依议行吧!”
 
“果然,陈孚恩罪有应得。”万青藜把手里的信放下,用块手绢擦着他的大墨镜,口里
向镜面呵着气,望空的双眼,不住闪眨,显然的,他还在踌躇着有话要说。
周祖培见此光景,便不肯让他说出为陈孚恩求情的话来,特意先发制人,“藕舲,”他
说,“这样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吗?”
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从道光年间,王鼎痛劾穆彰阿误国,继以死谏,由
陈孚恩设法隐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场大祸以后,就此在仕途中扶摇直上,很快地外放为山
东巡抚,在任时据说颇为廉洁,加以穆相的揄扬,宣宗御笔颁赐一块匾额,所题的就是这
“清正良臣”四字。
这块匾在抄家的时候,就已附带追缴了,宣宗所许“清正良臣”的美名,扫地无余,万
青藜只好这样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语褒奖,有此一节,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请公议。”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更坏。”周祖培立即反驳,“陈孚恩曾蒙宣宗特达之知,于今所
作所为,有伤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见得辜恩溺职,应该重处吗?”
“是啊!”赵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当了多年尚书,不曾入阁拜相,所以话中不免有
牢骚:“陈孚恩一个拔贡出身,居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照现在这样子,我不知他如何
对得起宣宗的在天之灵?”
“那是出于穆相的提拔。”绵森下了个评语,“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热中。”
“不是太热中,又何致于这么巴结载垣和肃顺?”赵光发完了自己的牢骚,又替他的同
年许乃普发牢骚:“他为了想得‘协办’,硬把许滇生的吏部尚书给挤掉。向来吏部非科甲
不能当;肃顺居然敢于悍然不顾,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余辜!”
这一下把话题扯开了,谈起陈孚恩和载垣、肃顺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们的势力,
排挤同官的许多往事。万青藜只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断了他们的谈兴,“请定议吧!”
“依照原议。”周祖培看着万青藜说。
万青藜觉得非常为难,照自己的立场来说,还要力争一番,但话说得轻了,于事无补,
说得重了,于自己的前程有碍,而况看样子以一对五,就是不顾一切力争,也未见得有用。
正这样煞费踌躇时,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别无意见,那就这样定议吧!”
“我倒没有别的意见。”万青藜很吃力地答说,“新帝登极,两宫垂帘,重重喜事,怜
念陈孚恩白发远戍,只恐此生已无还乡之望,何妨特赐一个恩典。”
这算是无可措词中想出来的一番很宛转的话,无奈在座的人,对陈孚恩都无好感,所以
“白发远戍”的哀词,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而万青藜的话,又在理路上犯了个语非其人的
毛病,因而很轻易地为周祖培搪塞过去。
“恩出自上。”他把视线扫过座间,落在万青藜脸上,“上头对陈孚恩有没有恩典,要
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此刻也无从谈起。”
万青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应该说的话已经说到,算是有了交代,于是继续沉默。陈
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议定了。
等奏折上去,自然照准。充军的罪名,照例即时执行,由刑部咨会兵部,派员押解,但
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惯例。只要押出国门,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暂作逗留,所以陈孚恩
是在彰仪门外的三藐庵暂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务,同时与亲友话别。去看他的人也
还不少,都说新疆正在用兵,是个效力赎罪的好机会,有的拿林则徐作比,说当年也是遣戍
新疆,没有多少时候,复起大用。陈孚恩是个极知机的人,知道这时候空发怨言,徒增不
利,所以保持了极好的风度,一面道谢,一面不住口地称颂圣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陈孚恩、黄宗汉这些人,以及宫内几名与肃顺有往来的太监,算是大倒其霉,此外
倒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当开明的,保留了肃顺掌权时的许多好处,
首先对湘军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过之无不及。两江总督曾国藩,正式奉旨,统辖江苏、
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所有四省的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东南半壁,倚若长城,
这等于是开国之初“大将军“的职责,除了吴三桂以外,汉人从未掌过这么大的兵权。不同
的是吴三桂是自己扩充的势力,而曾国藩是朝廷的付托。
至于肃顺所结的怨,可恰好为恭王开了笼络人心的路,一批为肃顺所排挤的老臣,重新
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机会要为他父亲翁心存消除革职的处分。他是在户部五宇
字官钱号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这个案子被认为办得太严厉,现在也正根据少詹事许彭寿请
“清理庶狱”的奏折,准备平反。消息从军机处传了出来,民间赞扬恭王的人,便越发多了。
这蒸蒸日上的声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弥补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违反祖制,促
成垂帘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为如此,议定垂帘章程的奏折,也不愿领衔,由会中公推礼
亲王世铎主稿具奏。
这个奏折,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后,国丧百日已满,方始呈进。章
程一共十一条,除去规定须皇帝亲临的各项大典,或者派亲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亲政
之后,再恢复举行以外,最要紧的只有三条,一条是两宫太后召见“内外臣工”的礼节,一
条是“京外官员引见”的礼节:“请两宫太后、皇上同御养心殿明殿,议政王御前大臣,带
领御前、乾清门侍卫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帘设案,进各员名单一份,并将应拟谕
旨注明。皇上前设案,带领之堂官照进绿头签,议政王御前大臣,捧进案上,引见如常仪。
其如何简用?皇太后于单内钦定,钤用御印,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发下,该堂官照例述
旨。”这个规定,与另一条“除授大员,简放各项差使”,事先开单,钦定钤印的规定合在
一起,使得两宫太后在实际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权。同时也跟皇帝一样,可以召
见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员,亲自听取政务报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顾命大臣或军机大臣
打交道,是无法召见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后对于奏进的垂帘章程,相当满意,当即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百日已满,从
皇帝到庶民,都剃了头,同时不必再穿缟素,脱去那件黯旧的白布孝袍,换上青色袍褂,依
然翎顶辉煌,看在慈禧太后眼里,眼睛一亮,心里越发高兴了。
“六爷!”她喜孜孜地把礼亲王的奏折递了出来:“依议行吧!”
“是!”恭王接了折子又说:“臣等拟议,垂帘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应该有一道上
谕,诏告天下,申明两宫太后俯允垂帘的本意。”
“对啊!”慈安太后接着他的话说,“这原是万不得已的举动。只等皇帝成了年,自然
要归政的。”
慈禧十分机警,赶紧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俩不能不问
事,但也亏得内外臣工,同心协力,才有今天这么个平静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念
书,过个七八年,能够担当得起大事,我们姊妹俩才算是对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个交
代。那时我们姊妹俩可要过几天清闲日子了。你们就照这番意思,写旨来看!”
恭王身上原揣着一通旨稿,预备即时上呈,此刻听慈禧这一说,自然不便再拿出来。请
安退出,回到军机处,把原稿拿出来,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重新删改定稿,斟酌尽善,才
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
这道上谕是用皇帝的语气,实际上是两宫太后申明垂帘“本非意所乐为”而不得不为的
苦衷,措词极其婉转,字里行间,颇有求恕于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后虽然精明,但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有限,经验也还差得远,所以看不懂这道谕
旨中的抑扬吞吐的语气,欣然盖上了“同道堂”的印。这是她获得这颗印以来,第一次使用
红印泥,朱色粲然,赏心悦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个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人逢喜事精神爽,个个精神抖擞,浴着
朝阳,由东华门进宫。一班年龄较长的大臣,预先都受赐了“紫禁城骑马”的恩典,一直可
以到隆宗门附近下轿、下车,王公亲贵、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门的朝房休息。走来走去,只
见头上不是宝石顶子,便是珊瑚顶子,前胸后背,不是仙鹤补子,便是麒麟补子。最得意的
是在南书房和上书房当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级虽低,照样也可以挂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
内廷。
听政的地点,依然是在养心殿,日常召见军机及京内官员,在东暖阁,遇有典礼则临御
养心殿明殿。此时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得整整齐齐,正中设一张丈余长的红木御案,
系上明黄缎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围。御案后面,一东一西两个御座,御案前面悬一幅
方眼黄纱,作为垂帘的意思。帘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铺着簇新的黄缎皮褥子。
等钟打九点,文武百官,纷纷进殿,礼部和鸿胪寺的执事官员,照料着排好了班。已初
三刻——十点之前的一刻钟,太监递相传报,说皇帝已奉两宫銮舆,自宫内起驾,于是净鞭
一响,肃静无声,只听远远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由隐而显,终于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领
着“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头,接着是景寿、伯讷那谟诂,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
御前大臣,分成两列,引着小皇帝的明黄软轿,进了养心殿。
站好班的官员,一齐跪倒接驾。皇帝之后,是并列的两宫太后的软轿,再以后是“后扈
大臣”和随侍的太监,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脑后拖着一根闪闪发光的簇新的蓝翎,捧着
一把纯金水烟袋,紧跟着西面软轿走,把那张小旦似的脸,扬得老高,那份得意,就象他做
了皇帝似地。
等两宫太后和皇帝升上宝座,鸿胪寺的赞礼官,朗声唱礼,自殿内到丹墀,大小官员,
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准备了多日的大典,就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这一刻,慈
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权,灰尘落地,浮言尽息,热中的固然攀龙附凤,早有打算,就是那些
心持正论,不以垂帘为然的,此时眼见大局已定,政柄有归,顾念着自己的功名富贵,不但
不敢再在背后有所私议,而且都一改观望保留的态度,纷纷去打点黄面红里的上两宫太后的
贺表了。
两宫太后接受了朝贺,照样处理政务,改在东暖阁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布置已有更
改,御案坐东朝西摆设,两宫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折叠的明黄纱
屏,小皇帝仍旧坐在前面。
恭王和军机大臣行过了礼,再一次趋跄跪拜,为两宫太后申贺。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风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转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
的从中斡旋策划,所以把他们两人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同时也提到在热河所受的委屈,抚今
追昔,虽有感慨,却也掩不住踌躇满志的心境。
然后,慈安太后也说了几句,看来是门面话,其实倒是要言不烦,她嘱咐恭王要以国事
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节上避嫌疑。这话是有所指的,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他
们,过去为了要隔离恭王与两宫太后,曾一再扬言,说年轻叔嫂,嫌疑不能不避,于今恭王
单独进见的机会甚多,慈安太后怕又会有人说闲话,特意作此叮嘱。恭王自然连声称是,看
看两宫太后话已说完,便接着陈奏,说两宫垂帘,政令维新,对于惩办肃党一案,请求从宽
办理。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时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还有什么人应办而未办的?”
“臣的意思是,载垣他们当差多年,肃顺兼的差使更多,京里京外,大小官员,跟他们
自然有书信往来,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们的地方。”恭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他的办法
说了出来,“这些信,最好一把火烧掉,反而可以永绝后患,就请今天明降谕旨,不咎既
往,以示宽厚。”
“这也算是垂帘的一道恩诏。”慈禧太后侧脸征询:“姐姐,我看就这么办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立即写了明发上谕,钤印发下。恭王本来还想对皇帝上书房的
事,有所陈述,但看到小皇帝一个人坐在纱屏前的御榻上,把个头扭来扭去,是十分不耐烦
的样子,怕第一天垂帘听政,就搞出什么失仪的笑话来,所以暂且不言,跪安退出。
两宫太后和皇帝,就在养心殿西暖阁传膳。摆膳桌的时候,安德海慢条斯理地捧了一个
黄匣进来,那是内奏事处放奏折的匣子,慈禧太后只当又有紧急军报,便即招手说道:
“是什么?快拿来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黄匣放在炕几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通黄面红里,恭贺两宫听政
的折子。
“‘那面’也有吗?”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这一份,在内奏事处让
我瞧见了,我给先拿了来,跟主子叩喜讨赏。”
“赏!”慈禧太后笑着骂道:“这一阵子还赏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赏别的。”安德海把双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养心殿的时候多,奴才
求主子把奴才调到养心殿来,好伺候主子。”
“这……,”慈禧看着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断然决然地说:“不行!你不是伺候养心
殿的材料。起来!”
“是!”安德海磕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
“倒是我另外有个差使派你。”
一听这话,不知是什么好差使?安德海赶紧大声应道:
“喳!”
“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慈禧太后悠闲自在地吩咐,“说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
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宫里来。”
原来是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转念一想,到了恭王府里,正好显一
显自己是掌权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决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看一看,
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了懿旨,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神武门的护军骙
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大,新近加了议政王的衔头,又是“赏食双俸”,所以王府的官
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虽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
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安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
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气馁,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话,照样
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漆条凳说道:
“你那儿等着吧!”
安德海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这时惹不起恭王,委委屈
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
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进
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
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安德海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
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她曾听
恭王说过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
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
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伺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
慈禧太后。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的
安德海,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
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
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安德海便也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木
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大翔凤胡同的“鉴园”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
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把安德海传来的话,转述了一
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
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慈
禧太后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
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不
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
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
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
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公
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他是一种绝
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恭王,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不
受笼络,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费踌躇的难题。
难题还未解决,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
“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西边’打算把大妞儿留在她身边。”
大格格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她的脸色立刻就
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她看中了,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
‘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妞,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这么办不可。上头定要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福晋是桂良的女儿,从小随着她父亲在督抚任上,走过不少地方,也有些阅历,所
以一听这话,便能意会,是慈禧太后有意笼络的手段,就象早些日子赏观王世袭是一样的道
理。
既然如此,“这个恩典,不也可以辞谢吗?”她这样问她丈夫。
“这不能辞。一辞倒象咱们不识抬举,舍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紧接着又放低了声音
说:“我实在不愿意巴结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进宫,就让大妞的嬷嬷陪着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晋断然反对,“嬷嬷只能在宫外,让大妞一个小人儿去闯那种场
面,我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恭王只得让步,随即走出书房,把安德海叫了上来,说恭王福晋,原要进
宫替两宫太后请安,会把大格格带了去,吩咐他先回宫奏报慈禧太后。把话交代完了,又嘱
咐听差,到帐房支十两银子赏安德海。
这时嬷嬷丫头,正在替大格格梳辫子、换衣服。太后宣召进宫,无论如何是件大事,嬷
嬷们便千叮万嘱,如何磕头,如何请安,太后问话该如何回答,要听话,要守规矩,絮絮不
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烦了。
大格格是咸丰四年生的,今年八岁,人虽小,十分懂事,但脾气也大。这时把脸一绷,
小嘴鼓了起来,嬷嬷一见她这神情,便赶紧闭口不语,不然就有麻烦。
“怎么了?”恭王福晋不免诧异,“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
快别这样子,回头太后见了会生气,说你不懂规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见太后。顿时把绷着的脸放松了,浮起
一脸娇笑,乖乖地随着母亲进宫。
等她们上车时,安德海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子气,不但饱受冷
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却又怕
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得非要放支把冷
箭,这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宫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储秀宫,他才放
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慈禧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一定又偷偷儿回
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那儿耽误了?”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儿,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奴才不得准
信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
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听得这一番陈诉,慈禧太后将信将疑,心里虽不大舒服,但也不会为了安德海而对恭王
有所不满,所以默不作声。
看看说的话不曾见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样,忽然双手按着腹部,弯下腰去,做出痛楚不
胜、勉强支持的样子,同时嘴里吸着气。
“这是干什么?”
“奴才有个毛病,受不得饿,饿得久了,胃气就要犯了。”
“怎么?”慈禧太后奇怪地问道,“六爷没有赏你饭吃?”
“六爷府里,没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为不悦,但却迁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气时,太阳穴上
的筋络直跳动,“你的人缘儿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滚下去吧,窝囊东西,连我的面
子都给你丢完了!”
安德海这才发觉自己装得过分,变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个头,退了出去。慈禧
太后犹自余怒不息,就在这时候,恭王福晋带着大格格已经进宫。
既然是出于笼络,自然要假以词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敛怒容,放出一脸欣悦的神色。站
起身来,走到廊上等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晋却有些张皇了,就地跪下请安,大格格十分乖觉,立刻跟着她母亲同样动作,
慈禧太后满脸堆欢地说:“起来!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视线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时在脑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态,要把这一双年
龄相仿的嫡堂姊妹做个比较。大公主是娇憨的圆脸,大格格是端庄的长脸,本来难分高下,
但恭王和丽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觉不同,于是大格格便胜过大公主了。
 
“来,大妞!”她把手伸了出来,“让我亲亲!”
大格格马上又请了个安,微笑着走了过来,慈禧太后一只手牵住她,一支手抚摸着她的
脸,不住端详,把大格格看得有些发窘。
“长得好高。”慈禧太后问道:“今年几岁了?”
“大妞,跟太后回禀,你今年几岁?”做母亲的在提示。
于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岁。”
“比大公主大一岁。”慈禧太后牵着大格格走进殿里,同时向跟在她身后的恭王福晋
说,“看模样倒象不止大一岁。”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里生的。”
到了殿里,恭王福晋又请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觐见。她吩咐豁免了这一重礼节,随又赐
座赐茶,把大格格搂在身边,叫拿“上用”的糖给她吃。
“大妞,我问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说,“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宫里,好不好
啊?”
一听这话,恭王福晋大为紧张,大格格却轻松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么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规矩,惹太后生气。”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说得异常高兴,笑着向恭王福晋说道:
“你这个女孩儿,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晋当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宠坏了孩子,所以这样答道,“太后太夸她了,还求太
后的教训。”
“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边,一定错不了。”
“是。”
慈禧太后见她没有下文,是有点不置可否的神气,便不敢造次。她还不甚了解恭王福晋
的脾气,只听说她因为家世贵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抚
在地方上,唯我独尊,仪制贵重,是京官所万赶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晋有阔小姐的脾气。万
一说出要留大格格在宫里的话来,碰她一个软钉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这样转着念头,恭王福晋便抓住这片刻沉默的机会,站起身来,踩着花盆底,风摆杨
柳似地走了几步,极轻倩地往下一蹲,请了个安说:“我先跟太后请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应该到“东边”去打个转,便点点头问道:“你是要到
钟粹宫去?我派人送你们娘儿俩,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们来传膳。”
“是。”恭王福晋又请了个安,“多谢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吩咐,传一顶软轿,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晋和大格格去。钟粹宫是“东六
宫”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传软轿,以示恩遇。
等她们母女俩一走,慈禧太后一个人喝着茶,静悄悄地想心事,把这一个月来的经过回
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惊。多少惊涛骇浪,当时都轻易地应付了,此刻转头回顾,才觉得
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个月的工夫,把个朝局
翻了过来,把个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里,而只不过杀了三个人,里里外外,便都安然无事。
象这个样子,只怕古来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由这一分得意,自我鼓励着,越发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会有成就。于是
她再度静下心来,把内外情势作了个全盘的、概略的考察,觉得现在要应付的只不过两个
人,一个是恭王,一个是慈安太后。看起来慈安比恭王容易应付,其实不然!应付恭王,自
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还有慈安作帮手,而对慈安,自己却不能找恭王来作帮手,同时
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监宫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样得人心。再有一样想起来叫人最不
舒服的事,纵然两宫并尊,总也是东前西后,除非……。
转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时自觉太过了分的念头
抛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样。
那副模样,似乎特别亲切,但是大格格不象大公主那样甜甜的脸,让人见了总是忍不住
想亲她一下,然则对大格格的特感亲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绪幽邈,追索到好远的年代,终于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样,正
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懂事、沉静、随处留意,不爱哭可也不爱笑,说话行事,不象个七、
八岁的孩子。
于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绝好的一个帮手,她为这个念头感到无比的
喜悦,想起两句曾听大行皇帝念过,无意间记在心里的诗:“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
不正是自己得了这个好主意的譬喻?
这个主意在她心里反复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来看,将来必是个精明强干
的人,再经过自己的调教,一定可以担当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户,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为
自己挡在前面,说自己所不便说的话,更可以作个无话不谈,秘密商议的心腹,就象慈安太
后面前的双喜那样。她虽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赏她公主的封号,甚至赏她只有中宫所出的嫡
女才能获得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来,大公主只是“和硕公主”,而且年纪也小一
岁,论才具更不及,无论在那方面看,都让大格格给比下去了。更何况这样的恩典,还有笼
络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无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办这些大事,
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到说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须耐着性子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把这一番心事想停当,听得殿里的五个式样各个不同的自鸣钟,几乎是同时发声,响了
四下,该是传晚膳的时刻了,恭王福晋母女何以还不回来?
“小安子呢?”她问一名宫女。
“主子不是让他送六福晋到钟粹宫去了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慈禧太后不耐烦地说:“你快去看看。”
“是!”
“回来!”她等那宫女站定了又说,“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说什么!马上来给回
话。”
那宫女答应着去了。回话来得很快,说钟粹宫热闹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里,跟大
格格拿牙牌“顶牛儿”,输了打手心,玩得极起劲。恭王福晋则陪着慈安太后在聊闲天,兴
致也很好,怕一时还不会结束。
这个报告给慈禧太后带来了无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给了她一个启示,越发觉得大格格有
用处。有大格格在这里,钟粹宫的那份热闹,就一定可以移到这里来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儿?”
“在那儿。”那宫女答道,“我问他怎么不回来?他说,他得想法儿催一催六福晋,也
快回来了。”
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着。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晋总算带着大格格回到了储
秀宫,她脸上有惶恐的神色,一进门请了安,忙着解释,说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
又留着说话,还要赏饭,她因为这面已有话,“不敢领那面的恩典”。
“其实也一样。”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却说得很大方,又问大格格:“你跟皇上顶
牛儿,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们三个,吵了嘴没有?”
“没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为什么没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晋笑着叱斥,“说话没有规矩!怎么说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岁吗?”大格格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慈禧太后越发喜爱她了,“你长两岁,要多让他一点儿,那才是做姐姐的样
子。”
用这样的口吻来赞许大格格,恭王福晋已看出来,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欢,心里不免感
动,当时决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宫里的意思,便顺从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态度,已与她到钟粹宫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
天就留下。
她认为这件事有与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说停当了,直接告诉恭王,比较简捷,而且
也显得郑重。
因此,这时她绝口不提把大格格抚养在宫的话,但对她们母女的恩遇甚隆。等传膳时,
吩咐另摆一张膳食,御膳有什么,便赏什么,等于是开了一式无二的两桌饭。
饭罢天色将黑,宫门下钥,进出不便,随即叩头告辞。慈禧太后早备下了赏赐,恭王福
晋谢恩受领,同时也把自己备下的犒赏,二百两银票的一个红封袋,当着慈禧的面,交给了
管事的宫女。
等回到府里,恭王问起进宫的情形。夫妇俩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过对于大
格格的懂事听话,在两宫太后面前一点都不显得怯场,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为如
此,心里都隐隐然地存着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从此不提此事。
一连几天,居然毫无动静,恭王以为事成过去。其实那是慈禧还没有工夫来料理此事。
自恭王福晋入宫开始,她接连不断地在“会亲”,醇王的福晋,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
的胞妹和弟妇,都被接到宫里,细叙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会亲,因为两宫并尊,也要到
她这里来请安,人来人往,颇不寂寞。
如果仅仅是叙家人之礼,谈谈日常琐屑,还费不了她多少时间。就因为在与醇王福晋,
谈起往事,提到当年受过吴棠的恩惠,姐妹俩感激涕零之余,曾凭倚着父亲的灵柩自誓,只
要有出头的一天,首先就要报答这个雪中送炭的恩人。现在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而且
亲掌大权,此时还不报恩,要等到什么时候?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这个把月来,为了全力对付肃顺,以及图谋实现垂帘的
愿望,一时想不到此,现在大局已定,巨奸已除,正好来办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
晋提醒以后,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报吴棠的恩。照她的愿望,最好给吴
棠一个总督,但这是办不到的事。一个道台,连监司都还未巴结上,何能超擢为方面大员?
不要说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还不敢这么不顾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时虽无处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朝廷已连下诏旨,谕令中外保
举人才,饬知各省察举循良,访求学行兼备之士。在求贤以外,也曾下诏,广开言路,而且
最近御史上书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举了吴棠,就可以登进贤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
大地提拔他一下。
这样想停当了,便特别注意举荐现任官员的折子,倒有个御史钟佩贤,上疏“请扬举善
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举了一大串湘军将领的名字,说这些人本来无籍无名,只以得人
识拔保荐,不数年间,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论始,原保的人应加褒奖。在那十几个名字中,
并无“吴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经历了这四个月,已学会了北附生发的窍巧,打算借这个折
子,来问问恭王,只要有一丝关连,能扯得上吴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这样一个人在灯下筹划,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仿佛是什么人来叩宫门,有人出去应
接,不免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声音静了下来,然后听得安德海在问坐更的太监:“主子安
歇了吗?”
慈禧太后听这问话,便知是有极紧要的事,就在里面大声问道:“什么事呀?”
“跟主子回话,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
“呃!”慈禧太后答了这一声,倒有些茫然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收到紧急军报,一
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定神细想一想,记起先帝遇到这样的情形,必是先收折来看,有的表面
紧急,实际上无关轻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虑,不妨到第二天再发下去;也有的必须即时
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飞召军机大臣来商议,甚至找值班的军机章京来,口述谕旨,当夜驰
发军前。
于是她吩咐宫女去开了门,接来内奏事处呈进的黄匣,同时传话,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里一共两道奏折,都是从浙江来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帮办团
练,分守浙东的王履谦,奏报浙江严州等处的洪军,用八浆炮船,由临浦攻打萧山,连陷诸
暨,随即全力进攻绍兴,府城腹背受敌,终于被攻破西门,全城陷落,自请处分。另一道是
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瑞昌,连衔会奏,说杭州省城为洪军的“忠王”李秀成、“侍
王”李世贤,重重包围,形势危急,请求速派援军。
慈禧太后对浙江的地形和军事态势,不甚明了,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绍兴是浙东的名
邑,这是她知道的。更因为是六百里加紧的军报,越发觉得事机急迫,不能耽误,心里盘算
了一下,便即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安德海在窗外答应:
“你知道不知道,军机处这会儿有人没有?”
“怎么没有?有值夜的军机章京,住在方略馆。”
“对了,我倒忘了!你赶快把这两个折子送了去,让他马上送给六爷去看。”慈禧太后
又说:“这是要紧的军情,可别耽误了。”
于是,安德海接了黄匣,到敬事房要了钥匙,开出宫门,交代乾清门侍卫把那两道奏折
送到方略馆。
方略馆在武英殿北面,值夜的汉军机章京许庚身,奉命编制近十年的军机处档案,正埋
首在故纸堆中。接到乾清门侍卫送来的黄匣,以及口传的慈禧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打开
黄匣,拿起奏折一看,顿时五中如沸。许庚身正是杭州人,他家的老屋,还是明朝传下来
的,族人甚多,如今危在旦夕,当然悬心不已。
然而公事要紧,只得暂且把自己忧烦丢开,托了一同值夜的满军机章京代为照应,匆匆
绕过内务府,套车出西华门,往北直奔翔凤胡同的鉴园。恭王宴客刚散,听说军机章京送奏
折来,便叫请到书房见面。
行过礼,呈上奏折,恭王才看了几行,便先吩咐:“星叔,你慢点走!”
这当然因为许庚身是杭州人,而且一向主办军事方面的廷寄谕旨,特意留他下来,要有
所咨询,因此在恭王看折时,他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盘算,准备有所建议。
“星叔,”恭王忧形于色地问道,“你看绍兴一陷,杭州还能守得住不?”
“难,难!”许庚身使劲摇着头,“绍兴一失,宁波不保,宁绍两府极富庶,为浙江军
饷所自出,故而失宁绍则绝饷源,此其一。绍兴与杭州一订之隔,宁绍一失,匪军必渡江夹
攻省城,杭州成了孤悬之地,万难坚守,只怕就是此刻,满汉六十万生灵,已罹浩劫!”
许庚身语声低沉,脸色惨白,在烨烨的烛光下,微见泪痕。恭王知道他念切桑梓,想起
杭州亦是旗人驻防的地区,虽也筑有满城,而弹丸之地,如何自保?破了杭州,旗人的遭
遇,一定比汉人更惨,所以心里也恻恻然地,相当抑郁。
“王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了。”
“你不必难过!”恭王的情绪也激动了,“彼此要同舟共济!不分满汉,总要戡平大
乱,才有好日子过。好在朝中大局已定,尽可全力专注在军事上面。明天我得跟两宫好好陈
奏,你预备一张江南两浙的地图,怕太后还弄不清地名。”
许庚身答应着,回到方略馆,找出地图和《嘉庆一统志》来,细心考查,制了一张两浙
现势图,注明兵力配备,极其简明实用。
这张地图第二天上午摊开在御案上,慈禧太后一看便失声惊呼:“哟!杭州成了个孤城
了嘛!”
“是!”恭王指点着江南的形势说:“这就象行围一样,撵啊撵的,把匪军都撵到一个
角落里来了。”
两宫太后都知道在热河行围行猎的方法,是四处八方把野兽赶到预定的地点,然后发弓
开枪,才大有斩获,所以对恭王的这个譬喻,都能充分领会。
“照这样子看起来,杭州的危急,原在意料之中。”
“太后圣明。”恭王欣然答道,“臣筹思已久,江南的军事,必得统筹全局,逐步进
行,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话虽如此,能救还是要救!”慈安太后关切地问:“六爷,你看杭州能守得住吗?”
于是恭王把许庚身所分析的两点,照样说了一遍,却又补了一句:“援救浙江,原有旨
意,让曾国藩相机办理。不过他那里也很为难。”
“照这么说,就眼睁睁看着杭州失守吗?”慈安太后这样问说。
恭王一时无从置答,第一次发觉这位忠厚的太后,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慈禧太后在无形中为他解围,“杭州大概是丢定了,咱们想
办法收复吧!”
这一句话正好引起了恭王筹思了一夜的大计:“奏上两位太后,”他挺起胸来说,“这
一阵子,臣早晚在心的,就是各地的军务。这七八年苦苦撑持,就象炼丹一样,九转丹成,
就快到了收功的时候了。”
听他这话,看他的神情,两宫太后顿觉精神一振,闪闪生光的两双眼睛,都正视着恭
王,嘴角微含笑意,虽未开口,那催他快说下去的意思,极其明显。
于是恭王再度指点地图,开陈大势,湘军的进展虽慢,但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在往前逼
近。杭州的危急,是洪军的困兽之斗,作用在减消官军对金陵的压力,如果不为所动,依旧
按照预定的计划,以攻占金陵为第一目标,“忠王”李秀成的企图就落空了。
“臣的意思,曾国藩还要重用。”恭王挥一挥手,加强了语气,“浙江的军务,曾国藩
保左宗棠专责,自然要准他的举荐,不过,还是要归曾国藩节制。”
“这,不是有旨意了吗?”慈禧太后插了一句,“东南四省的军务,都归曾国藩节制。”
“浙江归闽浙总督管,不在两江的范围。”恭王答道,“曾国藩或许怕招怨,要避揽权
的名,想把浙江划出去。这可不能准他了。”
“是啊!”慈禧太后又说,“王有龄怎么样?如果不行,干脆放左宗棠当浙江巡抚好
了。”
“那得要曾国藩保荐,前几天已经有廷寄,让他考察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
称不称职?等他复奏上来,再请旨办理。”
“杭州这么吃紧,王有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慈安太后微蹙着眉说,“还有瑞昌,还
有……。”她是想到了驻防的旗人,叹口气,没法说得下去了。
慈禧太后却是无动于衷,她关心的是恭王所说的:“曾国藩还要重用”那句话,是如何
重用?已经当到总督了,除非内召拜相,可是前方的军务,又叫谁负责?
这样想着,她问恭王:“曾国藩又不能调到京里来,还能让他当什么?”
“可以给他一个‘协办’,仍旧留在两江总督任上。”
“对了!”慈禧太后自笑糊涂,官文就是如此,以协办大学士,留任湖广总督,曾国藩
正好照样办理。
“不过这也不必急。”恭王又说,“到过了年再办,也还不晚。”
忽然,慈安太后象是蓦地里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提高了声音喊道:”六爷!”
恭王肃然答道:“臣在!“
“先帝在日,有一句话,是指着曾国藩说的,你知道吗?”
这一问不但恭王,连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恭王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实说:“请母后皇
太后明示。”
“先帝说过,谁要是剿灭了发匪,不惜给一个王爵。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这句话!”恭王答道:“臣也仿佛听人谈过,不知真假,也不敢冒昧跟先帝请
示。”
“是有的,”慈安太后说,“我亲耳听见过。不过,那是在军务最棘手的时候说的,是
真的愿意这么办,还是牢骚,可就不知道了。”
君无戏言,就是牢骚,也要把它当做真话。但自三藩之乱以后,异姓不王,果真先帝有
此意向,跟垂帘一样,都是违反祖制的。恭王最近对“祖宗家法”,特生警惕,觉得兹事体
大,需要从长计议,此时不宜先泄漏出去,免得将来难以转圜。
把念头转停当,他这样答道:“有了这句话,可见重用曾国藩,不悖先帝的本意。但奖
励激劝,不宜过当,否则就难以为继了!所以这句话求两位太后先摆在心里,将来看情形再
斟酌。”
两宫太后都觉得他的看法很稳健。尤其是慈禧太后,对于“奖励过当,难以为继”,深
有领会,觉得这确是驾驭人才的一个要诀。
“而且,”恭王又说,“照现在的样子看,曾国荃立的功也不小,将来下金陵、擒匪
首,这场大功,多半也是他的,如果曾国藩封王,他也得是一个公侯。”
提到曾国荃,慈禧太后加了几分注意,随即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自然比他老兄差得远了,不过年富力强,很能打仗。”
“才具呢?可能独当方面?”
“磨练了这么多年,再有曾国藩的教导,将来当然可当方面。”
“有曾国藩的教导,操守想来一定也是好的。”
对于慈安太后这句话,恭王便不敢附和了。他听得许多人说过,曾九好财货,每克一个
名城,每打一场胜仗,总要请假回籍,广置田产。前年在湘乡起了一座大宅,前有辕门,后
有戏台,居然是建衙开府的模样,以致连他的同乡都大为不满。这是那里来的钱?虽不致于
克扣军饷,打下一座城池,接收官库,趁火打劫是免不了的。不过正在用人之际,这话也不
必提了。
他不提,两宫太后也不响,心里却都雪亮。于是仍旧谈到绍兴失守的事,恭王认为王履
谦是团练大臣,却以“并无统兵之责”的话推诿责任,十分可恶,主张革职拿问,交曾国藩
查办。两宫太后自然照准。
等回到军机处,办好廷寄,飞递安庆两江总督行署。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在京的浙江
人,大为震动,如果杭州沦陷,则洪军又将并力进窥上海,对于江苏全省的军务,影响极
大,所以江浙两省的京官,纷纷集议,讨论前方的局势。
其时前方的局势,相当复杂,江苏只有靠水师扼守的镇江以东一带,以及华洋杂处的上
海数县在官军手里。浙江则杭州被围,旦暮不保,宁波由于绍兴一失,势难坚守,算起来只
剩下浙西湖州、浙东衙州两块干净土了。而在安徽、山东、河南一带,又有张洛行、龚瞎
子、孙葵心那几大帮捻子,勾结洪军“四眼狗”陈玉成,四处窜扰。此外皖北又有名为团练
首脑的“练总”苗沛霖,包围寿州,公然叛乱,形成意外的阻力,也是件相当棘手的事。
但是,局势虽然危急,大家的信心未失。经过这十年战火的涤荡,那些暮气沉沉,贪鄙
庸懦的八旗武臣,大半都被淘汰,专责督剿一方的将帅,鲁豫之间的僧格林沁和胜保、淮北
的袁甲三、江北的都兴阿、援浙的左宗棠等等,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当然重心是在节制四省
军务的曾国藩身上。
 
因此士议纷纷,虽以各人的家乡不同,而有赴援规复,孰先孰后各种相异的主张,但对
曾国藩的期望是一致的。于是,有资格上书言事的,你也一个折子,我也一个折子,对于东
南军务,大上条陈,看来言之成理,其实是纸上谈兵。恭王大权在握,心有定见,所以对这
些折子,一律采取敷衍的态度。
新近开复了处分,并奉旨管理工部的大学士翁心存,也上了一个“言南中事”的折子,
是他的儿子翁同龢的手笔。大略说是,南通州、泰州一带,膏腴之地,必当确保,苏常一
带,应该及早规复,上海数县,不可弃置度外。这原是老生常谈,不说也罢,要紧的是有几
句恭维曾国藩的话:“苏常绅民,结团自保,盼曾国藩如慈父母,饬该大臣派一素能办贼之
员,驰往援剿,”其中另有文章。
原来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这时是卸任的安徽巡抚,为苗沛霖围困在寿州城里,苗沛霖
的叛乱,无论如何他是逃不了责任的,同时巡抚是地方官,守土有责,须共存亡。以前江苏
巡抚许乃钊,就因为苏州失守而革职。两江总督何桂清,原驻常州,兵危弃守,逃到苏州,
江苏巡抚徐有壬闭城不纳,再逃到上海。苏常沦陷,徐有壬殉难,遗疏痛劾何桂清,弃城丧
师。这件案子,迁延两年,最近又有朝命,缉拿何桂清,解京查办。翁同书也是同样的情
形,安徽两次失守,不能殉节,将来即使能从寿州逃出来,追究责任,要全看两江总督节制
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肯不肯帮忙?以他今日圣卷之隆,一句话可定翁同书的生死,所以翁家
父子趁这机会,先暗送一番秋波。
因为都是如此倚曾国藩为长城,益发加深了两宫太后对他的倚重。恭王因势利用,除了
奏准由曾国藩保荐督抚大员以外,还特别发了一道廷寄,说是:“贼氛日炽,南服倦怀,殊
深廑念。其如何通筹全局,缓急兼权,着将一切机宜,随时驰奏,以纾悬系。”随后,又将
翁心存的原折抄发曾国藩,征询意见,同时也提到了曾国荃。
曾国荃这一次回湖南,说是去招募湘勇六千人。那真正是衣锦还乡,打下安庆,论功行
赏,他以按察使记名,赏黄马褂。乘胜追击,大歼余寇,又赐为八旗子弟所最重视的名号
“巴图鲁”——满洲话的“勇士”。等到率师东下,克无为州,破运漕镇,进拔东关以后,
特赐头品顶戴,跟他老兄一样,戴上了红顶子。据曾国藩奏报,他是慈禧太后万寿的第二天
离安庆的,日子已经不少,在家乡求田问舍,也该料理停当了,所以在给曾国藩的廷寄中,
问到曾国荃,加了这么几句话:“安庆克复,回湘募勇,曾否回营?着速东下。”
募勇练兵,不妨责成曾国藩,筹划军饷,却非方面大员独力所能解决,各省协饷,如非
奉严旨催解,再由应收省份派员坐索,是拿不到钱的。
象安徽就是那样,袁甲三营里缺饷,向江北粮台催索不到,只好奏请朝廷拨发,军机大
臣们商量的结果,决定由江苏按月贴补袁甲三协饷二万两,盐课一万两。请旨照准,廷寄上
谕,等江苏巡抚薛焕和藩台兼署漕运总督王梦龄的复奏上来,恭王一看,大为不满。
复奏上说,苏常一失,饷源去了十之六七,现在江苏一省只剩下两府一州之地,要兼顾
江南、江北两个粮台,境内水陆一百多营,粮饷已欠下六十多万两银子。所以协饷必须南北
两台筹足以后,有余款才可以解交袁甲三,淮北的盐课也要解足二万两以后,其余再解袁
营。这些话自然是所谓“饰词搪塞”,连慈安太后听慈禧念完这个奏折,都觉得薛焕和王梦
龄太不负责任了。
于是恭王面承懿旨,由曹毓瑛亲自拟了一道词气极其锐利的旨稿,指责薛焕和王梦龄,
不脱近来军营习气,“剿贼借口兵单,筹饷则争言人众”,又说他们有“人己之分”,如果
安徽大营缺饷兵败,江苏又何能自保?最后则除了责成江北粮台协饷皖营以外,还要查江南
大营的收支帐目。
“这道上谕,说得很透彻。”慈禧太后看了上谕,深为嘉许,等钤了印,交了下去,又
谈到薛焕和王梦龄:“他们这样子办事,再有好的将、好的兵也打不了胜仗。”
“是!”恭王答道,“江苏巡抚,必得换人了。看曾国藩奏保什么人,再请旨办理。”
还有王梦龄呢?慈禧太后忽然灵机一动,闲闲问道,“袁甲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他当过御史,很敢讲话。办事很实在,在安徽的官声也好。”
“他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恭王一时摸不清她这话的意思,同时也实在不知道袁甲三手下有什么得力的人,便只好
这样答道:“容臣查明了再回奏。”
“好,你查一查再说。”
回到军机处,召集军机章京,分头写旨。等忙过一阵,略作休息,恭王提起慈禧太后的
话,以困惑的语气问道:“‘西边’何以忽然问起袁甲三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这,这是要
干什么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侧身过去,低声答了一句:“王爷,我说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宝鋆性子最急,插嘴问道:“谁啊?”
“吴棠。”
一提起这个名字,满座会心,“啊……!”都是极感兴味的表情。
“我看王梦龄那个官儿靠不住了。”宝鋆意味深长地说。
“此人本来也该换了。”文祥作了进一步的建议,“吴棠是淮徐扬道,擢升监司,也还
说得过去,就保他吧!”
“慢来,慢来!”恭王摇摇手说:“吴棠快走运了,是不错,不过袁甲三那方面,也不
能不顾。吴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复接着又告诉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吴棠了,当时接替
向荣主持“江南大营”的钦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抚福济,与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挠,以致
吴棠这个记名的道员,直到福济调任,和春阵亡,才能补上实缺。
这段经过发生在恭王退出军机以后,所以他不明了,现在听曹毓瑛一说,方始释然,
“那就行了!”他说,“吴棠接替王梦龄,自然要想办法接济袁甲三,这样子,公私都好。
看上头的意思吧!”
这是说,军机大臣不作保荐,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觉得这态度很好,放弃了自
己的意见,连连点头:“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头的意思。”
“王梦龄呢?”恭王又问。
大家对王梦龄的印象都不好,主张内调,降级补用。这样子办,还有一项好处,可以表
示他是办事不力降调,而吴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间,示人以大公无私,把慈禧太
后有意示惠的痕迹,掩去大半。
恭王听从了大家的主张,却不急于复命,过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再度问到时,方始
答奏:“淮徐扬道吴棠,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吴棠!”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说了句:“原来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听她谈过当年绝处逢生的遭遇,这时便很率直地说:“应该给他一个
好缺。”
话明明已说到她心里,她偏不接腔,视线隔着半透明的黄纱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
知道吴棠的才干怎么样?”她指名问道:“曹毓瑛,你在军机多年,总该很清楚吧?”
曹毓瑛对吴棠自然知之甚深,但这话如何措词,却须考虑一下。
禁殿面对,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虑,略想一想,决定了一个宗旨,要装作不知道慈禧太
后与吴棠有那么一重渊源,揄扬吴棠,也不可过分。于是他隔着纱屏,从容答道:“跟圣母
皇太后回奏,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贫,道光十五年举人,大挑知县,分发南河,历任
桃源、清河等县知县,以劳绩记名道员,去年补上实缺。此人干练圆通,颇得袁甲三的信
任。”
紧要话不必多,画龙点睛在最后一句,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
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没有听见过“盱眙”这个地名,插口问道:“盱眙在那儿啊?”
“在洪泽湖南岸,清河县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为得意,看着大家说道:“王梦龄只顾他自己的江南,不想
想江北江南,原是一体,没有袁甲三替他挡着,江南不更难守了吗?这样子糊涂的人,不能
搁在紧要地方。我看叫吴棠去吧!”
恭王从容不迫地答一声:“是!”
“我想,”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吴棠很能办事,我知道的。他在清江浦一
带,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乡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粮台,筹饷一定有办法。”
慈安太后对于这些事,本就没有意见,加以提拔吴棠,另有缘故,所以越发客气了,微
笑答道:“你瞧着办吧!”
“就这样办!”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达旨意:“江宁藩司,叫吴棠去。漕运总督也跟
王梦龄一样,由吴棠兼署,这样子,办理江北粮台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为了指挥方便,便不能不锦上添花,送吴棠一个顺水人
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镇以下,文的道员以下,也得暂归兼署漕督的吴棠节
制,事权归一,就可以责成吴棠放手办事了。”
“不错,不错!写旨来看吧!”
“还有王梦龄,该怎么调?请旨办理。”
这是恭王有意考验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时无从作答,只问:“可还有什么差不多的
缺?”
“监司的缺是有,不过王梦龄在江宁任上既然不行,调到别的地方也还是不行。”
“那就这样好了,把他调到京里来,你们几个察看一下,问一问,先看看他是什么材料
再说。”
听她这几句话,恭王心里例有些佩服了。内调察看,本是无可处置中的一种延宕手法,
想不到她竟无师自通,说出来的办法,居然深得窍门,这样子下去,用不到两三年的工夫,
怕就很难制了。
一时的感想,旋即抛开,仍旧回到王梦龄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难她,老老实实
作了建议:“王梦龄既然办事不力,不如明发上谕,以五品京堂降调,来京听候任用。”
“对了!因为他办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吴棠。”慈禧太后这时却又有些担心了,“吴棠
要不负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吴棠州县出身,久任繁剧,阅历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为吴棠特蒙识
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诚报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说道:“万一他恃宠而骄,任性妄
为,朝廷亦自有纲纪,前方亦自有军法,圣母皇太后不妨宽心。”
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慈禧太后自然点头同意。等退出养心殿,恭王把这件案子交了
给曹毓瑛去办。两道上谕,吴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叙可不叙,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为
难的是王梦龄内调降官的谕旨,措词颇费思考。官员降调,由于过失,而过失又必有个来
源,王梦龄既无督抚劾奏,又无言官纠弹,就是有了弹劾的章奏,总也还要派人查办复奏以
后,才能定夺,不能冒冒失失根据先人之言,就把他调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虑又考虑,
觉得唯有囫囵吞枣地下达旨意,不说原因,让人自去猜测,倒还不失为可行之道。
果然,这两道上谕到了内阁发抄,见于邸报,立刻引起了许多闲话。了解内幕的,只说
王梦龄官运不佳,如果不是与吴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听
打听,王梦龄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吴棠究竟走了什么门路?等打听明白,就颇有些耿直的
人,在私底下对慈禧太后表示不满。
外间的反应如此,而慈禧太后静下来想一想,意犹未足,她要让吴棠惊喜感激,也要让
吴棠知道她的权威,同时也真希望吴棠能把江北的粮台,办得有声有色,替她挣个面子。因
此,过了几天在召见恭王时,她又提到吴棠,话说得相当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么私心,
而是确知吴棠有才干,确信吴棠肯实心办事,否则以素有直声的袁甲三,不致会赏识他。但
是要他办事,就一定要给他权,江苏巡抚只能顾到江南,同时,江北的镇道既有明旨暂归吴
棠节制,则道府州县地方官,亦不妨由吴棠保荐。
说这些话时,她自觉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来抵制,所以心里不免嘀
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她原来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给了她一些,他建议吴棠在保
举地方官时,不必知会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怕督抚另有意见,反成窒碍。这使得慈禧太后
喜出望外,觉得她这个小叔子比嫡亲的胞弟还要可亲可爱。
自然,她决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吴棠的超擢,出乎官员铨选奖拔的常规,但这是慈禧
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样的异数,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
的。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吴棠的飞黄腾达,纯粹是慈禧太后一个人以国家的名器,为一己
的酬恩,军机大臣虽不能违旨,但亦未赞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印象,则
不独纲纪得以维系,赏罚依然分明,而且恭王个人及军机处的威信,也可不受损害。
恭王的这番深心,军机诸大臣无不佩服,军机章京中,则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了解。那
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学勤、许庚身,细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点。漕运自道光末
年,改用海运,由上海出口,直达天津,效果极佳,所以运河已不重要,漕运总督的职务,
也大非昔比,护漕保河的上万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关于这
方面的。
提到人员任用,旨稿上这样写的:
“着吴棠于属员中,拣择妥员,无论道、府、州、县,出具切结考语,奏请补放,不必
拘定资格,总以民情爱戴,才能胜任为要。亦不必循例会同督抚题请,以期迅速。倘所保之
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
这是仿照雍正给年羹尧、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的朱批的笔法,尤其是“倘所保之
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这一小段话,严厉中特寓亲切之感,最为神似。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勉励,特别把慈禧太后心里的话,明说了出来:“吴棠受朕特达之
知,开诚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图报称。”受六岁小皇帝“特达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
张文亮等人,以太监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赏太监,这都是宫廷中从未有过
的异数。因此,这上面的“朕”字是谁在自称,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为赞赏,一再表示“写得好,写得透彻。”随即钤印发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经钦定,直接寄发,原是最机密的文件,连内阁都不得
与闻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让大家知道,吴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所以朱学勤和许
庚身他们,便在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中,把内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
同龢这些人的看法,总不免带些感情作用,认为慈禧太后此举,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韩信
的千金报德一样,足称美谈。不过,书生结习虽在,是非利害也认得很清楚,象这样的“美
谈”,只不过酒酣耳热之际,资为谈助,到底还不敢形诸歌咏,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
本,必奉严旨诘向,何以知有吴棠当年误赠奠仪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为以国
家的名器报私恩?那时无法“明白回奏”,要闯出身家不保的大祸来。
其时已交腊月,虽然国丧未过,东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当权,颇有一番作为,所
以人心相当振奋,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浓。在宫里,上自两宫太后,下
到太监宫女,回想去年逃难在热河,过的那个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杂,感慨丛生。
为了补偿去年的不足,大家对即将来临的这个年,格外重视。两宫太后特别找了敬事房的总
管太监来问,过年该有些什么例行的故事仪节,以及对内对外的恩赏,好早早预备。
岁尾年头的仪节恩赏,花样甚多,但大行皇帝之丧,百日虽过,饮宴作乐,却须三年以
后,所以那许多花样,几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觉得扫兴,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
以兴致依然极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儿。
对大格格为公主这件事,她是早经决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这话却不知如何开端
来谈。如果她表示愿意抚养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赞成,那也就无所谓商量
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谈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来下谕旨,这样不但对恭
王来说,比较冠冕堂皇,同时她也可以避免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以为她与丽贵太妃不睦,故
意把大格格召入宫中来对抗大公主。
想来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为了笼络恭王,给大格格一个公主的名义,这话
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说,但因为最近提拔吴棠,恭王特别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为她是
投桃报李,所以又有顾忌。
几次试探,话快说到正题上,那最要紧的一句,她总觉得难以出口,慈安太后虽然老
实,毕竟朝夕相处,对于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
要追问了。
“妹妹,”她很恳切地,“你心里似乎有什么为难似地?”
由她先问,慈禧太后使易于启齿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说:“六爷办事
也很难的,咱们还得帮着他一点儿。”
“是啊!可怎么帮他呢?”
“无非让大家知道,咱们信任他。”
“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来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断把这番意思显出来才好。”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给他差使,给他恩典,
不就把咱们信任的意思显出来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实问道:“你说吧!也快过年了,是得给他一点儿什么?”
“我觉得为难的就是在这儿。也不能光说六爷一个人有功劳,要给差使、恩典,就得全
给,”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装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们照雍正爷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那是什么办法?”
“雍正爷常把他那些侄女儿封做公主,养在宫里。六爷的那个大格格,那天你也看见
了,挺懂事的,咱们也赏她一个‘固伦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会答道,“就是公主吧!”
这是不赞成用“固伦”的封号,中宫之女才封做“固伦公主”,慈安太后是怕丽贵太妃
心里不快,所以如此。当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里在想,一步一步来也好,于是点点头
表示听从。
于是把敬事房总管太监史进忠传了进来,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爷府里的大格格,以后
称为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闻,所以史进忠并不觉得惊讶,但公主是什么公主?“固伦公主”还是
“和硕公主”?月例供给是不一样的,这非问清楚不可。
“是!”史进忠紧接着便问:“每月的月例多少?请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两。”
“那也是二十两。”慈安太后又说:“每个月写月例折子,写在大公主后面。”
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确定了。史进忠领旨出来,一面派人通知各宫,让大家知道,新添
了一位公主,一面亲自到恭王府去传报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里,听说敬事房总管太监来传旨,立刻换了冠服,出厅迎接。史进忠先迎
面请了个安,满面浮笑地高声称贺:“六爷大喜!上头有恩命。”
等他一站起,两个人易位而处,史进忠走到上首传懿旨,恭王在下面跪着听。这一下,
府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职位高的王府属吏和管家,纷纷向上房集中,一则探听详情,再
则要向恭王和福晋道贺。
恭王福晋到底出身不同,遇到这种事,十分沉着,明知千真万确,却说茫然不知,要
“等王爷进来,问一问明白”。
恭王犒赏了史进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请安贺喜,等站起身
来,才发觉恭王面无喜色,不但没有喜色,而且深为不乐。这神情令人奇怪,但谁也不敢动
问,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宫里来人怎么说呀?”等丫头一掀开门帘,恭王福晋站起身来问。
“只有口传的谕旨,说是称为公主。而且是‘东边’当面交代的。”恭王摇摇头说,
“反正大妞不是咱们的了。”
“唉!”恭王福晋七分悲伤,三分欢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滋味。
夫妇俩默然相对,都在想着,出了一位公主,不知会替府里带来什么影响和变化?就这
时听得垂花门外有人“六爷、六爷”地一路喊了进来,听声音是宝鋆。
宝鋆与恭王交情特厚,厚到无话不谈,厚到内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上房,恭王夫妇双
双迎了出来,看他的脸色,便知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不准说一句讨人厌的话!”恭王不等他开口,先迎头一拦,“要不然,今晚上别想
吃我的银鱼火锅。”
宝鋆愕然,“六奶奶,”他转脸来问,“怎么啦?”
“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六爷的心情,难道你还猜不着?”
“原来舍不得大妞。啊!”宝鋆赶快自己更正,“从这会儿起,再不准这么称呼了。
这……,”他又正一正脸色,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是件大喜之事。自己心里再委
屈、再舍不得,上头的面子,不能不顾。一会儿就有贺客来,可不能不用笑脸敷衍。”
“佩蘅这话很实在。”恭王福晋也说,“六爷,你得听他的。”
爱妻好友都这样规劝,恭王总算抑制着自己,摆出了笑脸。果然,不过片刻工夫,贺客
盈门,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门簿,有些可由门客代见,有些则必须亲自接见,依照王府的仪
制和交情的深浅,视来客的身分,作不同的处理。在恭王自己接见的贺客中,有人说要请大
格格出来,以公主的身分,接受叩贺,这原是足尺加二的趋奉,但正如俗语所说的,“马屁
拍在马脚上”,惹得恭王大为不悦。
 
何根云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国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来京途中。
“何根云的事很麻烦,”朱学勤又说,“赵蓉公的态度可虑。”
赵蓉公是指刑部尚书赵光,翁同龢知道这位老师的脾气,急急问道:“蓉公如何?”
“他已经有话了,‘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
一听这话,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脑袋,他三哥翁同书的性命可也就难保
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关头,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种雍容儒雅的丰神,急得脸上青一阵、
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了句:
“无论如何要替他想一条生路。”
“那自然。”朱学勤抚着他的肩说,“事缓则圆,办法总有的。”
以目前来说,当然先从刑部下手,但翁同书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问定罪,照例要派
大臣会同议处。这样的案子,归刑部秋审处主办,那里的司官一共八个,是刑部各清吏司中
特别选拔出来的干员,律例透熟,问案精明,他们自视极高,别人亦望之俨然,号称为“八
大圣人”,不容易说得进话去。因此,目前要想从刑部去疏通,是白费心机的。
翁同龢转念到此,越发焦急,朱学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说:“叔平,你放心,此
事包在我身上,决无死罪!”
“怎么?”翁同龢见有转机,急忙追问:“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将来会定个什么罪?何根云呢?他又如何?”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朱学勤无从答起,定一定神说:“你先得要沉住气。老实说吧,会
议定罪,依律办理,论斩是一定的。不过,何根云难逃一死,令兄一定有办法保全,上头一
定会有恩命。”
于是他透露了一个消息,皇帝上学,还要加派师傅,这件大事,恭王与两宫太后已经商
议过好几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颇有主张,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
读,已经定了三个人,除掉早有所闻的倭仁以外,另外两个是祁嶲藻和翁心存。这样,上面
自然会看在师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书的死罪。
翁同龢听清了这番原委,亦喜亦忧,喜的是长兄已有生路,忧的是老父年迈多病,而当
师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劳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发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派祁
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翁心存早就当过上书房的师傅,“老五太爷”惠亲
王、恭王、钟王都跟他读过书,于今精力衰迈,难当启沃圣聪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辞,但
为了儿子的性命,只好卖老命了。
对于皇帝的上学,两宫太后和近支亲贵,无不重视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脉单传
的地步。目前虽由两宫垂帘,亲王听政,可以把大局撑住,但成年亲政,大权独掌,皇朝的
兴废,都落在眼前这位七岁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学有成,担当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灵,
臣民有福,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了这个缘故,两宫太后特地召见亲贵,共同商定,
派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由惠亲王的小儿子奕详伴读。
皇子上学之处称为“上书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学,特开一殿,“伴读”
是罕有的荣典。但这个荣典实在是受罪,名为同窗,身分不同,礼节繁琐,拘束极严,这还
不去说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责罚。譬如说,小皇帝忘了万乘之尊,大起童心,
嬉笑顽皮,或者不肯用功,认不出字,背不出书,师傅不便训斥皇帝,就指槐骂桑,拿伴读
做个取瑟而歌的榜样,所以常常有无妄之灾。如今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的课业,用
奕详来伴读,父亲骂儿子,可以无所顾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当然,这样子在奕
详是牺牲,而此牺牲是有好处的,将来皇帝亲政,想到当年同窗之雅,池鱼之殃,对于奕详
一定会有分外的优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条皇帝上学的章程,由惠亲王当面呈递两宫太后,第一条就规定,皇帝
每日上书房,“先拉弓,次习蒙古话,读清书,后读汉书”,慈安太后一听就皱了眉,“到
底才六岁。”她问:“功课是不是太重了一点儿?”
“上书房的规矩,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一提传统的规矩,她不便公然反对,同时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以拙于词令,不知如何表
达,所以不再作声。“这还是一半功课”。”惠亲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臣奉
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责任甚重,如履薄冰,求两位太后,对皇帝严加督责,庶几圣德日进,
典学有成,不负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五叔说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将来也要五叔多多费心。”
“臣一定尽心尽力。”惠亲王略停一停,接着又说:“臣听说皇帝左右的小太监,举止
不甚庄重,请加裁抑!”
两宫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诧异之色,然后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办!”
于是当天就把张文亮找了来,细问究竟。十几岁的小太监陪着皇帝玩儿,又是在大正月
里,自然不免放纵。张文亮老实承认了,慈禧太后倒宽恕了他,只吩咐:“皇帝该收收心上
学了,不准那些小太监哄着皇帝淘气!”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当心。那些小太监更吓得一步不敢乱走,这一来,宫中越显得寂
寞,反不如民间过年,老少团聚,亲友往还,是一片热闹欢乐的景象。
“红墙绿瓦黑阴沟”的宫里,体制尊严,行动谨慎,往往咫尺之遥,不相往还。各宫妃
嫔,让有常相聚晤的机会,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离群索居,所以每到宫
门下钥,慈禧太后便愁着不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自从恭王的大格格进宫以后,她总算有了个承欢膝下的女儿。但天黑以后不久,“精奇
妈妈”就得把她带走,这时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灯下借三十二张牙牌打发时间,过不尽的
“五关”,问不完的“神数”!
夜深人静,在清脆的牙牌与红木桌面的碰击声中,思绪不由得就奔驰了,她又体味到了
这牌声中的寂寞凄凉。十几年前长江夜泊,烟水茫茫,看不出这一家的前途是个什么样子?
孤灯午夜,一遍遍问“牙牌神数”,“上上”课中,何尝指点得出今日贵为以天下养的太
后?意识到此,便对那三十二张细工精镂,用红绿玉石镶嵌的名贵玉牌,兴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开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妇的太后?想来想去,只有
一种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来的,那时母亲被尊为太后。父
亲……,还是不对!儿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亲健在,自然先让父亲做皇帝,就象唐太宗那
样。天下没有不是寡妇的太后,但为什么大家总是羡慕太后的尊贵,没有一个人想到寡妇的
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岁的太后?
年轻丧夫,抚孤守节的寡妇,到了六七十岁,还有地方官为她旌表,奉旨建造贞节牌
坊,总算那份一夜一夜熬过来的苦楚还有人知道。但是年轻的太后,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孙
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人说一句:这几十年的守节,不容易啊!
什么太后!她对这个天下第一的尊衔,十分厌恶。于是她羡慕她的妹妹,更羡慕恭王福
晋,嫁了那样一个英气逼人,富贵双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这样想着,心里热辣辣,乱糟糟地十分难受,她急于要找件事来排遣。把头一扭过来,
立刻就找到了,那黄匣子里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随时进呈的紧急军报以外,过年的黄匣子里,不会有什么比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
各省督抚、钦差所上的贺年的折子。反正无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传了进来,掌灯调朱,亲
自动笔,批一个“安”字,只有曾国藩的折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两个字:“卿
安”。这是多少年来传下来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
慈禧太后早就把这个笼络臣下的方法学会了。
还有个请安折子,附了一个“夹片”,这却颇费她的考虑。
折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资格,被追
封为“承恩侯”,自从懿贵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徵照例晋封为“三等承恩公”,他的长子照
祥,原来袭侯,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时也得了个闲差使,被授为“散秩大臣”。他在夹
片中陈奏,希望慈禧太后能临幸母家,同时表明,这是他的母亲,也是慈禧太后的母亲的意
思。
自从回京以后,慈禧太后见过她母亲一次,是接到宫里来见面的。慈禧太后不愿回娘
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为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壮丽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阳门内方家园,那还是她曾祖父手里置的产业,格局本来就不
大,加以几十年下来,已相当破败。自从她生子被册立为妃,妹妹又被指婚为醇王福晋,姊
妹俩飞上枝头作凤凰,光大门楣,也不过表面上稍稍改观,里面大致如旧。遭遇的时世不
好,加以肃顺的裁抑,连月例银子都时常打折扣,自然无法顾到娘家。醇王虽然分了府,所
得的赏赐不多,对岳家纵有津贴也有限,所以方家园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
慈禧太后,因而不愿临幸母家。
但这不是说她不孝顺母亲,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亲情的,同时旗人家的长
女,对处理家务负有较大的权柄和责任,也是一种传统。自从成为太后,在热河密谋打倒肃
顺那时起,她更感到有没有自己人做帮手,关系极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
两个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来。无奈这一双兄弟,资质不佳,而且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书
也不曾念好,实在难当重任,为了这一点,她越发不愿回母家,省得见了这两个弟弟生气。
于是,她想了一会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小安子赶紧凑到她身旁,躬身答应。
“明儿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脸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着‘皇老太太’,要给她老人家
去拜年请安。”旗人称祖母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给慈禧太后母亲所加的特殊尊称。
她没有理他的话,只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说,我过几天,挑暖和天气,接她到
宫里来。”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可得捎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孝敬皇老太太。”
“你把吉林将军进的那盒人参,带了去。”
他答应一声,眼睛望着她,仿佛意有不足,还要讨点什么。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仅止于给一盒人参。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入套间,叫两名宫女打开一
口箱子,把颁大行皇帝遗念时,顺手留了下来的一些珍玩,挑了几样,用只装奇南香手串的
锡盒子装好,另外取了些贡缎衣料,又是用自己月例银子叫小安子到内务府去换来的一百两
金叶子,一起扎成一个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园。
“跟主子请旨,”小安子又问:“见了照公爷,可有什么话说?”
听这一句,慈禧太后的脸色便显得很威严了:“你告诉他,说我说的,叫他好好当差,
散秩大臣也有班儿,轮到班儿,早早进宫,别老躲在屋里抽大烟!”
“是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领了牌子,提着那个包裹出东华门,到了
方家园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欢迎的客人,因为每一次来,都不会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里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过
来,但小安子不肯轻易脱手,他知道这位桂二爷不成材,东西到了他手里,先藏起一部分,
将来对不上数,慈禧太后会疑心自己吞没,那可是辩不清的冤枉。
直待见了“皇老太太”,请过安,拜过年,他才当着大家的面,把包裹解开,一样样清
清楚楚地点交。这一次的赠赐比平日丰厚,照祥得到消息,赶快丢下鸦片烟枪,来到他母亲
那里,等着好分东西,但表面上却只说是打听他所上的那个“夹片”,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
“太后说了,近来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来。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等过些日子,
天儿暖和了,让我来接皇老太太到宫里玩儿。”小安子添枝加叶地说。
“她的胃气,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问。
“好得多了,”小安子说,“从前是叫肃顺气的。现在好了,谁敢惹太后生气?敢情是
不要脑袋了!”
这一说照祥和桂祥都肃然动容,心中异常关切。他们都有个必须追根问底,求得确切答
案的疑问,苦于无人可以求教,现在有了!
于是照祥问道:“小安子,我要问你句话。”
“是!照公爷,你请吩咐吧。”
照祥看看屋里没有外人,便毫无顾忌地说:“现在到底是谁掌权?是太后,还是恭王?”
“自然是太后。”小安子毫不迟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儿,全是咱们太后一个人拿
主意。每天养心殿召见,咱们太后怎么说,恭王怎么办。不过,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头
很看得起他,他说的话,太后总是听的。”
照祥弟兄又惊又喜,对望着要笑不笑,好半天说不出话。
小安子为了要证明他的话不错,随又举例:“不说别人,就说那位吴大人,原来是个道
台,只凭咱们太后一句话,当上了江苏藩台,兼漕运总督,地方官都让他保荐。想想,咱们
太后手里是多大的权柄?”
这一说,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伤,心里又甜又酸,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真想不到!”
这是说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约略知道,这一家当年曾受过吴棠的大恩,却不知
其详,在宫里无从打听,眼前倒是问个明白的好机会。但他不敢,慈禧太后的脾气,最恨人
提她那些没面子的事,只为一时好奇,惹出祸事来,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
下去。
这时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说:“小安子,你到我这
儿来,我有样小玩意给你看!”
小安子信以为真,兴冲冲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门外,四下无人,桂祥站住了脚,给他
作了个大揖。
“怎么啦?桂二爷!”小安子慌忙拉着他的手问。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说说不可。”
一听这话,小安子吓一大跳,莫非他们弟兄闹家务,要别人来排解,或者评断是非?这
是个绝大的麻烦,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万不能插手!否则怕连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后一步,乱摇着双手。
“桂二爷!”他神色凛然地说,“咱们把话说在头里,但凡我能效劳,汤里来,火里
去,凭桂二爷你一句话,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该管的事儿,那……。”他使劲
摇着头:“我怕!我还留着我的脑袋吃饭哪!”
“嗳!”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那儿去了?我怎么能害你掉脑袋?”
“那,桂二爷,你有什么吩咐呢?”
 
我托你在太后面前说一句话。”
“说谁啊,说照公爷?”
“不是!我说他干什么?我自己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是桂祥
自己有所请求,“这好办!”
他点点头,“你说吧!”
为了有求于小安子,桂祥把称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说,“你不知道我的委屈,我
们家大爷,袭了爵,也还得了个散秩大臣,我哪,什么也没有。”
“我懂了。桂二爷,你是想求太后赏个差使。”
“一点都不错。”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们太后,连吴棠都照应
了,就是不照应同胞兄弟,老说我没有能耐。不错,我也知道我没有能耐,可是,请问,咱
们那位七王爷,又有什么能耐?结结巴巴,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又是都统,又是御前大
臣,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年下又派了管神机营,差使一大堆,这凭的什么?”
当然是凭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愿去驳桂祥,但也不敢顺着他的嘴说,怕传到醇王耳
朵里,诸多未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说,恭王的儿子载澂,不满十岁的孩子,年初二赏了三眼花翎,这又凭什么?还不
是凭上头的恩典吗?好兄弟,”桂祥抚着小安子的肩说,“人比人,气死人!你说,我委屈
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劝他:“桂二爷,你也不必发牢骚,平白得罪人,何必呢?你就干
脆说吧,想要个什么差使?”
“大的我干不了,小的我不干,就象我家老爷子生前那样,来个道台吧!”
“好,我跟太后去说。”
“慢着!我的意思是把粤海关道给我。”说到这里,桂祥又是兜头一揖:“好兄弟,这
话全看你怎么说了!”
小安子慌忙避开。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愿?所以这样答道:“桂二爷,话
呢,我一定给你带到。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成了最好,一有消息,我马上来给你
道喜,万一不成,你可别怨我。”
“当然,当然。我就重重拜托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负所托,回到宫里,挑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把桂祥的要求,很婉转地
说了出来。
慈禧太后只是听看,什么表示也没有,小安子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又小声说道:
“桂二爷让我务必跟主子讨句回话……。”
话犹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脸上:“他在做梦,你也没有睡醒吗?”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被唾了还不敢擦脸,自己打着自己嘴巴说:“奴才
该死!”
“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过了几天,风日晴和,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亲进宫,一到方家园,桂祥赶紧把他
拖到一边,探问消息。小安子不愿说那遭了痛斥的话,同时心里也有股怨气要发泄,便起了
个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爷放心!”他装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我把你的话一说,太后直点头,虽没
有没什么,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来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给自己亲兄弟,给
谁啊?我看哪,今儿个老太太进宫,跟太后再提一句,明儿个太后就会交代恭王,马上降
旨。桂二爷,你就等着召见吧!”
吃了这个空心汤圆,桂祥喜心翻倒,当时谢了又谢,便要向他母亲去说。小安子却又一
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爷!”他说:“太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宫里的事儿不管大小,不愿意叫人到
外面去说,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一番话,千万搁在肚子里,连老太太那儿都得瞒着。要不
然太后一生气,我挨骂倒是小事,说不定你那个事儿就有变化,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
多冤哪!”
“不错,不错,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这件事儿,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来,我
好好谢你。”
于是皇老太太这一天进了宫,等母女相会,谈论家常时,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
对待母亲,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许桂祥的原因说出来,“唉!”她叹口气,“老二
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打长毛的军饷,一半出在粤海关,那个差使不好当!就算我愿意派他,
恭王也不会答应。”
皇老太太一听这话,凉了半截,好半天才说了句:“不是说,大小事儿都是你拿主意
吗?敢情,权柄不在你手里?”
“话不是这么说。我有我的难处。”
“凡事能够自己拿主意,就没有什么为难的了!”
这句话为慈禧太后带来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种警惕和启示。她遇到这样的关于个人
利害得失的权力的争取,常能出以极冷静的态度,一个人关起房门来,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三个多月,里里外外的大小官员,调动得不少,
除了吴棠以外,她要问一问自己,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凡有缺出来,首先要给在前
方打仗的武将,那些早就“记名”的,遇缺即补,毫无变通的余地。
其次要酬庸这一次政变立了功的。再下来为了安定政局,调和各方,不得不安插一些举
足轻重的人物,这三类人,慈禧太后觉得军机处所开的放缺的名单没有错。但也有些人,只
是出于恭王的提携,桂良因为是他的老丈人,才进了军机,虽是彰明较著的事实,到底资格
是够了。文祥是恭王一派,不过正直干练,也还说得过去,象宝鋆,为先帝所痛恨,由内务
府大臣降为五品顶戴,以观后效的人,如今不仅开复了一切处分,而且入直军机,这不是恭
王徇私是什么?甚至连麟魁因为是宝鋆的堂兄,也当上了协办大学士。照这样一看,自己与
恭王来比,到底权在谁的手里?连三岁小孩都明白。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心里十分不舒服,同时也隐隐然有所恐惧,肃顺的记忆犹新,不可
使恭王成为肃顺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决不能与肃顺相比,近支亲王,地位不同,
满朝亲营,处境不同,肃顺有的弱点,恭王没有,而自己呢?从前可以利用恭王来打倒肃
顺,将来又可以利用谁来制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这样自问。细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关系不同,把他培植起来,一定会
感恩图报,忠于自己,但只可利用他来掣恭王的肘,要让他与恭王正面为敌,他决不是对手。
看来还要靠自己。垂帘之局,眼前是勉强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个字是个隐忧,一
旦闹翻了,恭王有这顶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这是过虑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过恭王可以把垂帘听政,弄成有
名无实。慈禧太后想起在热河时,肃顺决意“搁车”的那一幕,至今犹有余悸。旨意必须经
过军机处,与当时必须经过顾命大臣颁行天下,道理是一样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当
时肃顺的手法,施行封锁,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决不能有这么一天!她这样对自己说。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大权将全归于恭王,
内有满汉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抚节镇的声援,而且洋人都很买他的帐,时势迫人,说不定有
一天,他会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头。
她不愿意这样想,而又不能不这样想。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着那枚“同道堂”的图
章,心里有着无限的感慨,共患难的时候,倒还有“同道”,共安乐就要争权利了。
恭王应该是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权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
分,总有一个人多些,一个人少些。现在,是恭王多些,不过还不要紧,幸亏自己发觉得
早,从此刻开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总有一天可以把这个劣势扭转过来。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她默念
着胜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语:
“同道’难得,‘同治’难能!”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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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师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口来了一骑快马,听那辔铃叮当,便知多外省的折差到
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门前,蓦地里把马
一勒,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三品亮蓝顶子的红缨凉帽,滚落在一
边,那人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走了两步,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
白沫。
公所里的人认得他,是江宁来的折差,姓何,是个把总。何把总原是曾九帅的亲兵,打
一次胜仗保升一次,积功升到三品的参将,但无缺可补,依旧只好当那在他做把总时就当起
的折差。
一看这样热天,长途奔驰,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一面撬牙关,把整
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从他的汗水湿透了的背上卸下来。江苏的提
塘官,拆开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顺手一揭,看到油纸包外的“传
票”,不由得大吃一惊。
传票上盖着陕甘总督的紫色大印,写明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浙江巡抚
曾国荃,会衔由江宁拜发。拜折的日期是六月十六,却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别批明:“八百里
加紧飞奏,严限六月二十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紧取出一个银表来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几分钟,一交
午夜子时,便算违限,军法从事,不是当耍的事!怪不得何把总不顾性命地狂奔赶递。
现在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紧”那五个字,提塘官猛然省悟,失声喊
道:“莫不是江宁克复了?”
这一喊,惊动了别省的几个提塘官,围拢来一看,个个又惊又喜。驿递是有一定规矩
的,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
复城池,不得滥用。现在江宁军次负责水师的杨、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帅,联衔会奏,
可知不是出了什么大将阵亡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紧”,克期到京,则不是江宁
克复,不必如此严限。
“快递进去吧!”有人说道:“江宁到此,两千四百四十五里,三伏天气,四天工夫赶
到,简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误了。”
“是,是!我马上进宫去递。”江苏的提塘官拱拱手说:“这位何总爷,拜托各位照
看。真亏他!”说完,他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上马,往西而去。
照规矩,紧急军报递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径上御前。这样层层转折,奏折到安德海
手里,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
“什么?‘八百里加紧’!那儿听见过这个名目,可不是新鲜事儿吗?”
见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内奏事处太监不能不正色说明:“我也问过外奏事处,没有错
儿!江苏的提塘官亲口说的,还说江宁来的折差,为了赶限期,累得脱力了,从马上摔了下
来,昏倒在那儿。”
说得有凭有据,不由人不信,但安德海仍在沉吟着。天气太热,慈禧太后睡得晚,天色
微明,又得起身,准备召见军机,也就只有这夜静更深,稍微凉快的时候才能睡两三个时
辰。突然请驾,扰了她的好梦,说不定又得挨骂。
内奏事处的太监有些着急,他不肯接那个黄匣子,自己的责任未了,而这个延误的责
任,万万担当不起,所以催促着说:“你把匣子接过去吧!”等把黄匣交了出去,他又加了
一句:“快往里送,别耽误了!”
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发泄到他身上,“耽误不耽误,是我的事儿!”他偏着头把微
爆的那双金鱼眼一瞪,神情象个泼辣的小媳妇,“你管得着么?”
“我告诉你的可是好话!这里面说不定就是两宫太后日夜盼望的好消息。要耽误了,你
就不用打算要脑袋了!”安德海又惊又喜:“什么?你说,这是江宁克复的捷报?”
“我可没有这么说。反正是头等紧要的奏折。”
“何必呢?”安德海马上换了副前倨后恭的神色,陪着笑说:“二哥,咱们哥儿俩还动
真的吗?有消息,透那么一点半点过来,有好处,咱们二一添作五。”
一则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则也希望报喜获赏,奏事处的太监,把根据奏折传递迟速的
等次,判断必是奏捷的道理,约略告诉了他。
“慢着!”安德海倒又细心了,“怎么不是两江总督出面奏报?别是曾国藩出了缺了?”
“曾国藩在安庆,又不在江宁。再说,曾国藩出缺,该江苏巡抚李鸿章奏报,与陕甘总
督杨岳斌何干哪?”
“对,对!一点都不错。”
于是,内奏事处的太监,由西二长街出月华门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监依旧关好敷华门,
绕着四壁绘满了红楼梦故事的回廊,到了长春宫后殿,唤起坐更的太监,轻轻叩了两下门。
等宫女开了门,安德海低声说道:“得要请驾,有紧要奏折非马上回明不可。”
那宫女也是面有难色,但安德海已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正管着她,他的话就是命令,
不敢不依,只好硬着头皮去唤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话,安德海说有紧要奏折,叫奴才来请驾。”
“人呢?”
慈禧太后刚问得一声,安德海便在外面大声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跟主子回奏。”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却不作表示,先吩咐:
“拿冰茶来喝!”
等宫女把一盏出自太医院特拟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补中益气的药材,加上蜂蜜香料所
调制的冰镇药茶捧了来,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其实她急于想知道那个好消息,却有意作自
我的克制,临大事必须镇静沉着,她此刻正在磨练着自己。
喝完了冰茶,由宫女伺候着洗了脸,她才吩咐:“传小安子!”
安德海应召进入寝殿,望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慈禧太后,把个黄匣子高举过顶,直挺挺地
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道:“主子大喜!江宁克复了!”
“你怎么知道?”
冷冷的一句话,把安德海问得一愣,好在他会随机应变,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洪福齐
天,奴才猜也猜到了。”
“猜得不对,掌你的嘴。打开吧!”
于是安德海打开黄匣,取出奏折,拆除油纸。夹板上一条黄丝绳挽着,结成一个龙头,
只轻轻一扯,就松了开来,从夹板中取出黄纸包封,里面是三黄一白四道奏折。
黄的是照例的请安折,两宫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丢在一边,只看白折子。看
不到两行,嘴角便有笑意了。
安德海便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拍了两下手掌,等召来所有的太监、宫女,才又重新进
屋,一跪上奏:“请主子升座,奴才们给主子叩贺大喜!”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只这样吩咐:“你到‘那边’去看看,如果醒了,就说请在养心殿
见面。”
“喳!”
“还有,派人通知值班的军机章京,去告诉六爷,说江宁有消息来了!”
安德海答应着飞奔而去。慈安太后住在东六宫的钟粹宫,绕道坤宁宫折入东一长街,第
一座宫殿就是,原叫他看一看,他却叩开了宫门,自作主张告诉那里的总管太监,说有紧要
奏折,请慈安太后驾临养心殿见面。
两三年来一直如此,凡事以“西边”为主,“东边”成了听召。慈安太后不敢怠慢,但
梳洗穿戴,也得好一会工夫,及至到了养心殿,天色已明,皇帝已上书房,慈禧太后也等了
一会了。
先在西暖阁见过了礼,慈禧太后很平静地说:“我念江宁来的奏折你听。”接着朗声念
了其中最要紧的一段:
“十五日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日午刻发火,冲开二十余丈,当经朱洪章、刘连捷、伍
维寿、张诗日、熊登武、陈寿武、萧孚泗、彭毓橘、萧庆衍,率各大队从倒口抢入城内。悍
贼数千死护倒口,排列逆众数万,舍死抗拒。经朱洪章、刘连捷,从中路大呼冲杀,奋不顾
身,鏖战三时之久,贼乃大溃……。”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打断她的话,急急问道:“妹妹,是奏报江宁克复了吗?”
“才克复了外城。不过外城一破,想来内城一定也破了。”
这是应该高兴的绝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伤感了,却又不肯让眼泪
流落,只拿着一块绣花绢帕,不住揉眼睛、擦鼻子。这个举动,把伺候的太监们,弄得惊疑
不定,但谁也不敢去探问。站得远些的便窃窃私议,长春宫传来的消息不确,江宁来的奏
折,怕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东边”何以伤心呢?
慈禧太后是了解她所以伤心的原因的,必是由这个捷报想到了先帝。十一年的皇帝,几
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内忧外患之中。由得病到驾崩,虽说是溺于酒色所致,但那种深夜惊醒,
起身看各省的军报,不是这里兵败,便是那里失守,尽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饷要
钱,急如星火,这样的日子,也真亏他挨了过去。
“唉!可怜!”慈安太后终于抒发了她的感慨,“盼望了多少年,等把消息盼到了,他
人又不在了!”
“过去的,过去了!姐姐,今天有许多大事要办,你别伤心了!”
就这一句话,把慈安太后的心境,暂且移转。她的伤感来得骤然,去得也快,欢喜赞叹
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曾国荃到底立了大功,也真亏他!”
慈禧太后的想法有些不同,她认为江宁的克复,不应该迟到现在。曾国荃早就下了决
心,要达直捣金陵的殊勋。四月里李鸿章收复常州,朝命进军江宁会剿,李鸿章迁延不进,
理由是兵士过劳,须得休息,其实是不愿去分曾国荃的功。倘或没有这些打算,会师夹攻,
江宁早就该拿下来了。
“看这样子,仗打得很凶!可不知道人死得多不多?”
“那还少得了吗?”
“咳!”慈安太后又忧形于色地,“仗是打胜了,收拾地方,安抚百姓,以后这副担子
还重得很呐!”
这又与慈禧太后的看法不尽相同,但一时也无法跟她细谈,此刻要召见细谈的是军机大
臣。
“叫起吧!”她说了这一句,便即站起身来,略停一停,等慈安太后走到她旁边,才一
起缓步到了东暖阁,升上御座。
全班军机大臣,恭王、文祥、宝鋆、李棠阶、曹毓瑛早就在军机处待命,喜讯虽好,苦
于未见原奏,不知其详,内城破了没有?洪秀全虽已于四月下旬,服毒自杀,他的儿子,被
“拥立继位”的洪福瑱,可曾擒获?尤其是伪“忠王”李秀成,此人雄才大略,不可一世,
如果他漏网了,太平天国便不算全灭。
大家正这样谈论着,宝鋆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该递如意吧?”
“啊呀!这倒忘了。”恭王说,“赶快派人去办。”
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凡是国家有大喜庆,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递如意,象今天这种日
子,如意是非递不可的。
就在这时候,军机处的“苏拉”来禀报:两宫太后已临御养心殿,传旨即刻进见。时间
仓促,即使象恭王那样,府里有现成的如意,也来不及取用,只好作罢。
如意虽不递,颂圣之词不可少,所以一到养心殿东暖阁,恭王首先称贺。两宫太后自然
也有一番嘉慰之词,然后把原奏发了下来。殿廷之上,不便传观,由宝鋆大声念了一遍,殿
中君臣,殿外的侍卫、太监,一个个含着笑容,凝神静听。
由于慈安太后不明白江宁的地势,于是籍隶江阴的曹毓瑛,作了一番“进讲”。他为两
宫太后指陈,曾国荃奏折内所称的“外城”,就是明朝洪武年间所建的都城。原有十三个城
门,本朝封闭其四,剩下正阳、通济、聚宝、三山、石城、仪凤、神策、太平、朝阳等九
门,用火药轰开的倒口,是在太平门,正当玄武湖东南。再往东去,就是钟山,洪军在此筑
了两个石垒,称为“天保城”、“地保城”。这年春天,曾国荃夺下“天保城”,江宁合围
之势已成,五月间再夺下“地保城”,则江宁的克复,不过迟早间而已。
“那么内城呢?”慈安太后又问。
“内城就是明太祖的紫禁城,本朝改为驻防城,那是不相干的!外城周围九十六里,城
基是花岗石,城墙是特制的巨砖,外面再涂上用石灰和江米饭捣成的浆,坚固无比,这一破
了外城,江宁就算克复了。”曹毓瑛以他在军机处多年的经验,复又指出:“想必就在这一
两天,曾国藩还有奏折来,那时候克复江宁的详情,就全都知道了。”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咱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先下个嘉慰的上谕。论功行赏,总要等曾国藩把名单开了来,才好拟议。”恭
王这样答奏。
“好!马上写旨来看了,让江宁的折差带回去。”
于是曹毓瑛先退了出去,拟写谕旨,除了对曾国荃所部不满五万,在两年的工夫中,将
江宁城外的“贼垒”,悉数荡平,现在复于“炎风烈日之中,死亡枕藉之余”,力克坚城,
归功于曾国藩的调度有方,曾国荃及各将士的踊跃用命,表示建此奇勋,异常欣慰以外,特
别许下诺言:“此次立功诸臣将伪城攻破,巨憝就擒,即行漏沛恩施,同膺懋赏。”写完送
进殿去,先交恭王看过,然后呈上御案,两宫太后一字未动,原文照发。
“江宁克复,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了。”慈禧太后看着恭王说道:“这几年的军饷,全
是各省自筹。现在要办善后,可不能再叫地方上自己筹款了,户部该有个打算!”
“臣已经打算过了。”恭王答道:“伪逆这几年搜括得不少,外间传言,金银如海,只
要破了他的伪府,办理善后的款项,自有着落。”
“怕不能这么打算吧?”慈禧太后疑惑地。
“现在只好先这么打算。”恭王极快地回答,语气显得很硬,“户部跟内务府,每个月
都是穷打算,京里的开销也大,还得想办法省!”
内务府只管支应宫廷的用度,说内务府还要节省,等于要求宫廷支用,还要撙节。慈禧
太后已不止一次听得安德海报告,说长春宫向内务府要东西要钱,恭王难得有痛痛快快拨付
的时候。她虽也知道,恭王不是肃顺,并非有意跟她为难,但是,他也并不见得如何尊崇太
后!
最使她耿耿于怀的是,上个月里,有个名叫贾铎的御史,上了个折子,说风闻有太监演
戏,一赏千金,并且用库存的绸缎,裁制戏衣,请速行禁止,以期防微杜渐。这是那里的
话?自从国丧孝服满了,每月初一十五在漱芳斋唱唱戏是有的,何至于“一赏千金”?既然
演戏,就得要行头,不能象道光年间那样,戏台上不管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
破破烂烂的行头,身上东一片,西一片,满台摇晃,简直就是花子打架,那又何必唱戏?因
此,慈禧太后觉得贾铎是吹毛求疵,非常不满,但恭王却回护着他,不能不下个否认的批谕。
这些回忆加在一起,愈觉恭王刚才说的话刺耳。不过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那份不快很容
易掩没,对恭王的芥蒂也不难容忍,所以还附和着他说:“是啊,该省的一定要省。大乱一
平,那就要‘百废俱举’了,处处都要花钱。而况捻匪还在闹,军费也少不了的。”
听得慈禧太后如此明理,军机大臣们无不心悦诚服。退出养心殿后,又到军机处集议,
把曾国荃的原奏,重新细细研究,得出一个相同的看法:曾军围城已久,粮道久绝,城内饿
死的人,不知其数,却拚死顽抗,斗志不衰。而曾军在炎暑烈日下,围攻四十余日,死亡枕
藉,艰苦万状,则一破城以后,必然是一场穷砍猛杀的恶斗,地方糜烂,难以善后。
因此,这个捷报对执掌国柄的军机大臣来说,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无论如何,
这是开国以来第一场大征伐,也是第一场大功勋。乾隆朝的“十全武功”,固然膛乎其后,
就是康熙朝的平三藩之乱,论规模、论艰难,也都不如。戡平这场大乱,自然要数曾国藩的
功劳第一,真值得封一个王。
可是没有人肯作此倡议。
这时外面也已经得到消息了,起初还将信将疑,等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退值回家,纷纷
都来打听,正式证实有此捷报,于是奔走相告,传遍九城。这天晚上从王公府第到蓬门筚
窦,在纳凉闲谈时,无不以此作为话题。
当然,对此捷报的想法,因人而异。流寓在京的江南人,念切桑梓,自然欣喜若狂。再
有是兵部和户部的司官,特别兴奋。功成行赏,六部中兵部的司官,直接参与军务,升官一
定有望。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则可以发财,军务结束,要办报销,江南大营的老帐,且不去
算它,光是曾国藩弟兄经手的军费,何止数千万两。不管这些军费来自何处?总要奏销奉
准,才可卸除责任,那时要好好讲它个斤头。
自然也有些比较冷静,同时了解战局的人,觉得总要等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
藩,出面奏捷,胜局始定。而且就算江宁完全克复,大江南北,还有数十万洪军,江西和皖
南,局势仍然吃紧。浙江湖州,亦久攻未复,则虽得一江宁,洪军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何
况江宁外围,象下关等处驻屯的洪军,也仍有反扑的机会,这样一打滥仗,局势如何演变,
也真难逆料。
在兴奋焦灼的心情中,等到月底,曾国藩的捷报终于到了。出人意料的是,领衔的不是
一手料理军务,主持全般战局的曾国藩,而是坐镇长江上游,因为倚任胡林翼而得克保富贵
的协办大学十湖广总督官文。曾国荃拚命争功,而他的长兄则刻意谦让,这两兄弟的性情,
何以如此大异其趣,一时都不免困惑。

※ ※ ※

由官曾会衔的奏折中和折差所谈,京中知道了当时克复江宁的详情。自龙膊子掘地道,
轰出太平门二十余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议,而且就由他在“地保城”与江宁城上,清军
与洪军炮火互轰、昼夜不绝的苦战中,加紧开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随即填上六百多
袋火药。这天早晨,“忠王”李秀成,还抽调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扑,湘军几乎支持不住,
功败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发了药线。事先由曾国荃召集部下诸
将,征询志愿,排定冲锋的序列。原籍贵州黎平的朱洪章打头阵,第一队从倒口冲上去,
“忠王”李秀成亲自领兵拦截,四百多人,全数阵亡。等前仆后继的第二队两千多人,一鼓
作气冲了上去,才算站住脚,于是后队续上,分成三路,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城抄袭后
路,洪军始有崩溃之势。
血战到夜,只见各处伪王府,纷纷起火,据说“幼主”洪福瑱阖门自焚,而“忠王”李
秀成却是被擒了。
曾国藩所开的立功将领名单,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将”之列,只以挖掘地道成
功,为大胜的关键所在,因而论功居首。其次是萧孚泗,因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于
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并擒获洪秀全次兄洪仁达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这个捷报一传,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宁尽归掌握,洪福瑱焚死,李秀成被擒,大
江南北的洪军虽多,失却凭依,不战自溃,是这样才可以说一句洪杨已平,必无后患。
于是许多寄寓京师,有家难归的江南人,记起陆游“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诗,特为设
祭,焚香祝告。宫内也是如此,当捷奏递到的那一刻,两宫太后所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
醇王奕譞,恭诣文宗陵寝,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亲贵,一品以上的大臣,进宫叩贺,各递如意。然后就要论功行
赏了。恭王与军机大臣已经密议了好几次,用本朝从无文臣封王封公的先例为理由,封曾国
藩为一等侯,锡以佳名,号为“毅勇”,这却又不象文臣的称号了。
曾国荃的爵位次一等,封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萧孚泗是一等男爵。此一役
中,获“五等封”的,就只这侯、伯、子、男四个人。曾国藩的侯爵“世袭罔替”,其余的
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爷”都没有当过,恩封诏旨到日,他已经在七月初二
病故了。
此外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普加异数,官文和李鸿章也封了伯爵,独独浙江巡
抚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桢,不在其内,因为浙赣两地,尚未敉平,封赏不能不缓。但有江
宁克复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桢自然会格外奋勉。这是朝廷一番策励的深心。自然,
京内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各衙门有功的人员,亦都论功行赏。大致说来,赏得其平,人心
大悦。但朱洪章仅得五等封外的一个骑都尉,颇有人为他不平,认为曾国荃因为他不是湘军
将领而有意歧视,李臣典的那个子爵,得来未免容易。
过不多久,曾国藩从安庆到江宁亲自视察以后,奏报络绎,详情愈明,同时也有许多人
从前方到京,细谈起来,连萧孚泗的那个男爵,封得也叫人不服。他的得膺上赏,是为了生
擒李秀成的缘故,但不是力战屈人,只不过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庙里,为乡民掩护藏匿,他以
随身所携珠宝作酬谢,不料另有一批乡民,见利相争,结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军营
里,这一营正是萧孚泗的部下。所谓“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许多人相信这一个说法,曾国荃的厚爱萧孚泗,别有缘故。当城破之时,首先冲入
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达,其时已将黄昏,朱洪章进府搜杀,封闭府
库,紧闭辕门,派两营兵守护,等待曾国荃来处理。随后,萧孚泗便来接防,这一夜工夫,
把“天王府”中所积聚的财货,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
府”烧得干干净净。因为萧孚泗对曾九帅有这番大功劳,所以借生擒伪“忠王”为名,奏报
时列名在第二,恰好轮到一个男爵。
这些话虽言之凿凿,到底是道路传闻,可能出于妒嫉曾国荃勋业的有意中伤,但不久有
曾国藩的一个奏折,似乎证实了道听途说,不为虚言。
他的奏折上说:
“历年以来,中外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乃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预计之
外。目下筹办善后事宜,需银甚急,为款甚巨,如抚恤灾民,修理城垣驻防满营,皆善后之
大端。其余百绪繁兴,左支右绌,欣喜之余,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这个奏折,大为不悦,而且也象曾国藩那样,“翻增焦灼”。慈禧太后曾经提
醒他过,大乱一平,百废俱举,要早早准备款项,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财货,用于办理善后
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过,恭王在眼前还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一层。在同一个折子中,曾国藩奏报了“洪秀
全、李秀成二贼酋分别处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尸体,在“天王府”的一个假山洞中发现,
经曾国藩亲自检验后焚毁,李秀成,则在七月初六黄昏处决。上谕原命戮洪秀全的尸“传首
东南”,李秀成则解到京城行“献俘礼”,曾国藩都未照办。还有“伪幼主洪福瑱查无实在
下落”,尤其不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国藩抄送军机处的,李秀成的供词来好好研究一下。
为了天气太热,也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军机大臣们邀到他的别墅“鉴园”去小饮,传
观李秀成的供词,一共一百三十页,两万八千多字,颇花了一些时间,可是这还不是供词的
全部。
 
曾国藩到江宁,曾亲自提审李秀成一次,随后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审。而实际上所谓审
问,只是让李秀成在“站笼”中书写亲供,从六月二十七写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写了多少
字?写完就送了命。因为李秀成几乎是洪军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个人,为了他的被
俘,江宁乡民甚至于捉了萧孚泗的一个亲兵去杀掉,仿佛是要为他报仇似的。同时,李秀成
虽然已成“笼”中之囚,而洪军将领见了他,依然长跪请安,曾国藩“闻此二端,恶其民心
之未去,党羽之尚坚”,怕解到京师的迢迢长途,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未遵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为如此,李秀成的供词,便显得特别重要,洪福瑱的脱逃,在供词中就有详细的透
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储诸王眷属,在数千死士护卫之下,准备突围。由于江
宁九门都有湘军把守,不得已暂且隐藏,到了夜半,剥下阵亡清军的制服,全体改装,由太
平门倒口冲出。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骏马,供“幼主”乘骑,自己骑了一匹不良于行的劣马,
竟致落后被俘。
这当然情真事确,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词的抄本,曾经曾国藩删节,特别是最后
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只手收齐长江南北两岸,数十万洪军投降清朝。收齐部众后,正
蔓延于中原的捻匪,可以举手而平。又说“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误”,这“十
要”和“十误”是什么?鉴园的主宾都不知道,因为已“全归删节”了。
“何必如此?”恭王摇着头说:“莫非有什么碍语?”
“诸公请听此一段。”宝鋆大声念着李秀成的供词:“‘李巡抚有上海,关税重、钱
多,故招鬼兵与我交战。’”
这是指李鸿章用上海的关税,招募洋人戈登·华尔的“常胜军”而言。在座的人都隐约
听说过,上海的关税是李鸿章的一大利薮,现在从敌人口中得到证实。由此来看,李秀成的
供词,另有一种可借以考察东南统兵大臣的作用,便越发需要阅看全文了。
于是在席间商定,用谕旨饬知曾国藩两事,一是补送李秀成原供删节的部分,再是查询
洪福瑱的实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个乳臭小儿,不足为患。”文祥的思考,一向比较深远,
此时提出了一个极现实的顾虑:“大乱将次戡平,用不了这么多兵力,湘军如果不裁,不但
坐縻粮饷,而且各处散兵游勇,势将骚扰地方,须早自为计。”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话为
然,唯有李棠阶例外,“不要紧!”他说,“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涤生自己就会有
处置。”
“啊,啊!”恭王象是被提醒了什么,双目灼灼地看着李棠阶说:“你早年跟曾涤生是
讲学的朋友,对于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轻轻一转,到了曾国荃身上。李棠阶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徐徐答道:
“曾沅甫那时只有十八、九岁,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两年,功名之士的底子,与他老兄
的方正谨饬,根本是两路。不过曾涤生的品鉴人物,确有独到的眼光。我记得他送沅甫回湖
南,有两句诗:‘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两个兄弟,
国潢和国华,沅甫如今建此殊勋,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过,可惜了!”
“怎么呢?”
李棠阶摇头叹息:“百世勋名,都为伪‘天王府’一把火烧得大打折扣了!”
这一说,正触及恭王不满曾国荃的地方,顿时把一双长眉皱紧了。
大家都不作声,论人的操守,发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宝鋆是个欠深沉的人,大声说道:
“是啊,这些日子南方有人来,说得可热闹啦!”
“怎么说?”
“不但曾老九,湘军人人都发了大财。伪‘王府’,无不烧得干干净净,只有陈玉成的
‘英王府’因为空着,没有烧。”宝鋆又说,“就算全烧了,多少也剩下一点儿,‘金银如
海’,一下子化为乌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奇就奇在这儿。到底是烧掉的呢,还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么是烧掉的?真金不怕火烧!”
持重的文祥作恕词:“也许是逃走的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亦未可知。”
“不对,不对!”宝鋆使劲摇着头说:“仓卒之间,那带得完?没有看见李秀成的供
词,他逃命都是骑的一匹劣马,可以想见骡马极少。凭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这样一分析,除非承认“天王府”原就一无所有,否则就不能不坐实了曾国荃一军破江
宁以后,搜括一空。而江宁被围四十几天,交通断绝,“天王府”的财货无从私运出城,然
则怎会“原就一无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叹口气,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倏地住脚,满脸懊恼地说:“我真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国库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穷得这个样子,大乱戡平竟无以善其
后,咱们对上对下,怎么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烦恼,然而不免对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寻烦恼的感想。这
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爱子,为先帝的同乳,其间虽有猜嫌,而清议认为他是受屈的一方。
三年前的一场政变,对社稷而言,正统不堕,有旋乾转坤之功。这三年来,敬老尊贤,严明
纲纪,而信任曾国藩,比起肃顺来有过之无不及。就因为有此一份魄力,内外配合,各尽其
善,得收大功,这是恭王的人所难及的机会与长处。
然而天满贵胄,不管天资如何卓绝,阅历到底非可强致,这倒不关乎年龄,在于地位和
见闻。他的地位无法接触到末秩微禄的官吏,他的见闻限于京畿以内的风土人情。因此,他
用着曾国藩的眼光来看曾国荃,便构成了绝大的错误。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觉得李棠阶指曾国荃为“功名之士”,是个相当含蓄的好说
法。因为,不便说他所学的是五代的藩镇,打胜仗只为占城池,占城池只为封官库,封了官
库,然后借故回乡,求田问舍。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丰九年,曾国荃在家乡构建大
宅,前有辕门,内有戏台,搞不清他是总督衙门,还是王府?这个荒谬的笑话,恭王应该知
道。李鸿章看他老师曾国藩的面子,卖曾国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动,让“老九”独
成复金陵之功,好为所欲为,这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恭王更应该知道。然则看了“宋
史”和“十国春秋”上的记载,以为曾国荃克金陵,会象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样,躬自勒
兵守宫门,严申军纪,秋毫无犯,然后把南唐二主之遗,自金银珠宝到古玩书画,尽行捆载
而北,悉数点交内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吗?
这些想法自然不便说出口,那就只有解劝了。只苦于不易措词,说是百战艰难,说是不
世勋名,都可以作为恕词,但有曾国荃的那位老兄,摆在一起,相形之下,反显得曾老九的
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劝慰,都成了不着边际的闲话,谈得倦了,纷纷告辞。
只有宝鋆留了下来,换了一个地方陪恭王消磨长日。那是竹荫深处,做成茅屋似的一个
书斋。彼此脱略形迹,科头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头侍奉之下,随意闲谈,从宫闱到市
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用修词,也不用顾忌。
这一天谈的,比较算是正经话,话题依然是在恭王的烦恼上,国库支绌,而曾国藩要钱
办善后。
宝鋆到底比恭王的阅历要深些,“理他那些话干什么?曾涤生说伪‘王府’一文不名,
也不过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盗铃的说词而已!”宝鋆以户部尚书的地位又说:“你以
为他真会到我这儿来要钱吗?不会!曾涤生的理学,不是倭艮峰的理学。他是胸有丘壑,是
绝大经济的人,打了这么多年仗,要兵要饷,还不是他自己想办法!如今办善后,本该借助
于地方的,难道他倒非要朝廷拨款,才会动手?你想想嘛,这话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这话,刚才当着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这话?泄了底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宝鋆又说:“户部的堂官,实在
难当,里里外外都不体谅,真是有苦难言。”
恭王听他的语气中带着牢骚,不由得把他的话又玩味了一遍。管钱的衙门,局外人所求
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内部也不体谅堂官,那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问:“什么叫‘里里外外’?你部里怎么啦?”
“还不是为了慈安太后万寿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这一说,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万寿那一天,特颁上谕一道,军兴以来,各省的军需支
出,无需报销,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仍按常规办理。这道谕旨,表面说是从户部所请,
实际上是恭王的决定。他的想法是,历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筹饷,纵有所谓“协饷”,由
未被兵灾的各省,设法接济,一半也是靠统兵大员的私人关系,宛转情商得来。朝廷既未尽
到多大的力量,此时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笔烂帐,不知算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倒不如索性
放大方些,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这是个颇为果敢的决定,不但前方的将帅,如释重负,激起感恩图报之心,就是不相干
的人,也觉得朝廷宽厚公平,显得是有魄力的宏远气局。然而户部、兵部的司员书吏,正摩
拳擦掌,要在这一笔上万万两银子的军需奏销案中,狠狠挑剔指驳,不好好拿个成数过来,
休想过关。这一来,万事皆空,自然要大发怨言。
宝鋆看到恭王的脸色,猜到他的心情,随又说道:“我也不理他们。这也好,正因为他
们大失所望,愈见得这件事办得漂亮!真的,背地里谈起来都这么说:除了恭王,谁也没有
这么大的担当。上万万两的军费支出,说一声算了就算了,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随便几句话,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
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

※ ※ ※

自从金陵捷报到京,在内务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经到了。打了十几年的仗,
凡事从简,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乱平定,两宫皇太后还不该享享福?出于这一份“孝
心”,于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内务府向来弄钱的花样,最要紧的就是找题目,有了好题目,把“上头”说动了心,只
须点一点头,便不愁没有好文章。现在大功告成,奉养太后,这个题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
来那篇好文章的内容,便是重修圆明园。
自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几乎“抚局”刚刚有了成议,内务府便在
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个重修的工程一动,内务府上上下下都有好
处,而且好处还不小,因此,这一阵子都在谈着这件事。
当然,也不是没有难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难处。内务府穷,户部也穷,这个园工一
动,起码得几百万两银子,从何处去生发?
有个管库的包衣,想出一条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谈,大家都认为很好。于是拟了一个
“条陈”,一层层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负责日常事务的“堂郎中”那里,又作了一番
修正,恭楷誊清,兴冲冲地揣在怀里,去见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经从宝鋆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听说是建议重修圆明园,连条陈都不看,便
摇着手断然拒绝。
不想这一条妙计,连内务府的大门都出不去。奏事有体制,堂官不肯代递,便不能越级
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罢。聚在一起谈论了半天,有个高手提议,找一位“都老爷”代递,
同时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个底儿”。
这个“打底”的任务,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毕,轻摇团扇在
走廊上“绕弯儿”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后,悄悄说道:“奴才有两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应了一声,“说吧!”
“头一件……。”安德海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说,怕惹主子生气,饭后不
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内务府的一番孝心,说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乱,操了这么几年
心,皇上也该孝顺孝顺太后。”
慈禧太后觉得这话很动听,虽未开口,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表示,安德海的胆更大了:“内务府天天在琢磨,得想个什么法儿,不动库
银,能把圆明园修起来,好让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解解闷的地方。”
“这个……。”慈禧太后站住了脚,“有这么好的事?能不动库银,就把圆明园修了起
来?倒是怎么修啊?”
“当然是按着原样儿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强了语气说,“偏要争口气给烧圆明园
的‘鬼子’看看!你们不是逞强吗?现在要修得比从前还要好!”
就这两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圆明园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
人向往,所以很高兴地吩咐:
“明天叫他们把那个条陈送上来看看!”
“是。”安德海答应着,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话说出来?
这时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里,她又问道:“到底是个
什么条陈?”
“那……,”安德海不愿在此时说破,因为他怕说得不清不楚,反为不美,“奴才一时
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必宫里操心,不动库款,挺好挺好的办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却又不肯不信,“内务府居然还有挺能干的人!你告诉他
们,只要肯巴结差使,实心办事,一定会有恩典。”
安德海倒象是他自己受了褒奖似地,笑嘻嘻答应着,请了一个安。
“我记得曾见过一本圆明园的图。你到敬事房去问一问,叫他们找来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热,大事可成,兴奋万状,赶紧到敬事房传旨,把乾隆御制的
《圆明园图咏》以及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总图,都找了出来。拂拭干净,携回宫来,在
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上铺开,又取来西洋放大镜,一一安排妥帖,才去复旨,请慈禧太后来
看。
这一看直看到晚上。抛下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备承恩宠的回忆,模拟着未来修
复以后,花团锦簇的光景,一颗心热辣辣地,仿佛没个安顿之处,恨不得立刻传旨,克日兴
工。
这一夜魂牵梦萦,都在圆明园上。因为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觉得有些
头痛,但是她不愿意让慈安太后一个人临朝,还是强打精神同御养心殿。
恭王奏事完毕,太监抬来一张茶几,面对御案放下。李棠阶把一册抄本的《治平宝鉴》
展开,用银尺压好,然后先磕头,后进讲。
“臣今日进讲‘汉文帝却千里马’,请两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页。”
两宫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黄绫封面,恭楷抄缮,红笔圈点的《治平宝鉴》。等翻到三十五
页,慈安太后先问:“汉文帝是汉朝第几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汉朝第五代的皇帝,实在是第二代,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
于是李棠阶先从吕后乱政讲起,介绍了诸刘诛诸吕以及文帝接统大位的经过,说他是自
古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气讲下来,要喘一喘气息一下,就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问了:“汉文帝比唐太宗
怎么样?”
“这两位圣主是两路人物,汉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过,”李棠阶加重了语气说:
“嘉纳忠言,节用惜物,这些地方是一样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都成美谈。”
汉文帝却千里马的故事,正好接着进讲。他反复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说天子富有四
海,服御器用,不论如何珍贵,国库总负担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动为天下法,“上有好
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风气。宋徽宗不过喜爱奇花异石,结果“花石纲”弄
得举国骚乱,终于召来外祸。这因为人主一有明显的嗜好,则左右小人,为希荣固宠起见,
一定趁机迎合,小小一件无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国计民生的大祸。这决非人主的本意,可
是一到发觉不妙,往往已难收拾,就算杀了奸佞小人,究无补于实际,所以倒不如慎之于
始,使小人无可乘之机,才是为君之道。
这番话在慈安太后听来,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却有警惕,知道修园之议,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听先帝讲过。”慈安太后说,“汉文帝就跟道光爷一样,省俭得很。”
“是。”李棠阶答道,“汉文帝身衣弋绨,宠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锦绣。可是
他驭下极宽,省只是省自己。”
“话又得说回来,”听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则下效,做臣子的,感念圣
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费了!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点着头说,“凡事总要互相规劝才好。”
说着,她偏过头来,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这也许是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慈禧太后却有心了,认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齐了心来说她
的,她不愿再听下去,便把话题扯开。
于是随意一问:“汉文帝在位几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岁。”李棠阶奏答。
“才四十六岁?可惜了!”
“不过他的太子,教养得很好,”恭王又开腔了,“所谓‘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见得皇帝的书房很要紧。”慈禧太后又问,“六爷,你这一阵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
看吗?”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上学,现在问到这一层,是他职司所在,便把最近
所看到的情形,详细陈奏。说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时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学,精神总
不大好。
慈禧太后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张口就问:
“这是什么道理啊?”
话还未说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这是示意她不要多问,但话已出口,来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从容答道:“两位太后圣明,总求多多管教皇上。”
这话在慈禧太后听来,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读书的过失,推到自己头上的意味,所以立
刻“回敬”了过去:“你分属尊亲,皇帝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我们俩看不见,你也可以
说他。而况你原来就有‘稽察弘德殿’的差使。”
“是!”恭王答了这一声,却又表白:“臣奉旨‘稽察弘德殿’,不是常川照料的人。
而且事情也多,难免稽察不周,加以惠亲王多病,奉旨不须经常入直,所以,臣请两位太后
传旨惇亲王,让他多管点儿事。此外,总还要请两位太后,格外操心。”
说了半天,依旧把责任都架到别人头上,慈禧太后心里很不舒服,但慈安太后对于他们
暗中针锋相对的争辩,似乎丝毫不曾看出——这使得慈禧太后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应该在她
面前下一番功夫,让她知道恭王的不对,将来遇到要紧关头,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
等养心殿听政事完,两宫太后照例在漱芳斋传膳休息。七月底的天气,晚膳过后,将次
黄昏,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候。皇帝带着小太监到御花园掏蟋蟀去了,但有十一岁的大公主—
—恭王的大格格和十岁的公主,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承欢膝下。慈禧太后总在这时候看
奏折,不相干的便径自掐指痕作了处理,有出入的顺便告诉慈安太后一声,遇到特别重要
的,就要把奏折念给她听,彼此作个商量。
这天因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所以事无巨细,一概商量着办。偏偏的奏折也多,
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刑部请停秋审勾决,慈安太后一听案由便说:“这是好事嘛!”
“当然是好事!今天李棠阶不是讲汉文帝,一即了位,就下旨减轻刑罚吗?咱们学他
吧!”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讽刺的意味,只不断点头,于是慈禧太后伸出纤纤一指,用极
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应如所请”。
第二件是恭亲王的折子,请重定朝会的班次。他以“议政王”的身分,一直居于王公大
臣的首位,现在自请列班在惇亲王之次。
“六爷这是什么意思啊?”慈安太后诧异地问。
“这也没有什么!”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说,“本来就该按着长幼的次序来嘛。”
“不过。”慈安太后沉吟着,她心中有一番意思,总觉得恭王应该与众不同,但拙于口
才,这番意思竟无法表达。
“准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看交议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摇着头,“本来是件小事,一交议变成小题大作,倒象是他们手足
不和,明争暗斗似的。多不合适啊!”
“啊,啊!”慈安太后马上变了主意:“你这话不错。”
说服了这位老实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报复的快意。这几年她已深切了解,
做官的人,对国计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十分敏感。恭王的“圣
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总以“谦抑为怀”,辞亲王世袭,袭亲王双俸,不管
到最后的结果如何,一开始总是“优诏褒答”。所以这个朝会班次自请退居惇王之后的奏
折,如果依然给他面子,至少应该“交议”,暗示出不以为“五爷”的地位应在“六爷”以
上的意思。而现在一请就准,少不得会有人猜疑,恭王的圣眷不如从前了!
让他们这样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挂着微笑。捡起第三件折子,那是曾国藩所上,接到锡
封侯爵的恩旨,专折奏谢,同时陈明在伪天王府所获“玉玺”两方、“金印”一方,已经另
行咨送军机处。
她把这个折子念完,不屑地冷笑一声,作了一个阅过的记号,随手放在一旁,是预备交
到军机处去处理的,但慈安太后却有话要说。
“这可有点儿奇怪。”她说,“曾国藩上一次奏报,说那个‘天王府’里,什么也没
有,另外一个折子上又说,李秀成身上带着许多金子,这不就是在说‘天王府’一无所有,
是全让他们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吗?”
“对了,那意思是烧掉的烧掉了,带走的带走了!”
“不对!”慈安太后摇着头说,“玉玺金印,是多要紧的东西,又不累赘,为什么倒不
带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说,“连你这么忠
 
的毛病看出来了!无怪乎外面有话,说湘军都在骂曾国荃。说句老实话吧,长毛的玉玺、金
印,他是怕砍脑袋,不敢拿回湘乡,不然,连这两方玉,一把金子也不会给留下。”
慈安太后觉得她的持论太苛。但不便再为曾国荃辩护。因为他的封爵,原是她的主张,
替别人辩护似乎是为自己辩护,那是用不着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还有,洪家的那个小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呢?”慈禧太后忧虑地说:“非得要把下落
找出来不可!不然,总是个祸根!”

※ ※ ※

洪福瑱的行踪,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广德,经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
司席宝田,穷追不舍。据说洪军残部保护着他们的“幼主”,杂在难民丛中,白天休息,夜
里燃香为呼应的记号,摸黑而行,踪迹极其隐秘。
上谕一再追索,始终没有好消息来。到了九月里,京城里忽有流言,说洪福瑱已为湘军
营官苏元春所生擒。席宝田得到消息,派了专差去要人,苏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宝田自己
去要才要了来。
当时有人为席宝田指出,苏元春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为什么有放掉洪福瑱的意
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曾氏兄弟的提报中,大张其词,说伪“幼主”已“阀门自焚”,现在又出来一个伪“幼
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迁怒,随便找个题目,就可致人于死地。因此劝席宝田
不要多事。
席宝田默不作声,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抚沈葆桢亲自审问。这已是瞒不了的一件大
案,等沈葆桢奏报到京,朝廷不知作何处置?那些对曾国藩、曾国荃不满或者心怀妒嫉的京
官,都在谈论此事。旗人中的许多武官,尤其起劲。湘军的声名,早成他们痛心疾首的根
源,自然是抱着幸灾乐祸之心,期待着曾氏兄弟会获严谴。
消息证实了。十月初,沈葆桢派专差赍折到京,奏折里没有提到苏元春的名字,说是席
宝田部下的游击周家良——据传就是奉席之命到苏元春那里去要人的那个武官,于“石城荒
谷中将洪幼逆拿获”。这自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
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折看得似乎无关紧要似的,这是他故意要冲淡其事,
好为曾国藩留下开脱的余地。他的想法没有错,夸大其词的是曾国荃,曾国藩既未亲临前
敌,又何从去考察他老弟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依体制上来说,要谴责曾国荃,那曾国藩就逃
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为了保全曾国藩,不得不便宜他那个老弟,把金陵城破之
日,曾国荃和他的部下,忙着劫取财物,致使首逆漏网的大过失,置而不问。
“曾国荃可以不问,沈葆桢不能不赏。”慈禧太后问道:
“该怎么样奖励,你们计议过没有?”
“该奖的人还很多。”恭王答道:“象鲍超,他是曾国藩手下第一名骁将,在江西打得
很好,也该封个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鲍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实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是准备发议论的神气,“曾国藩
封侯,应该。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滥了一点儿。你看,那个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抢过她的话来说,想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一言表过:“曾国荃告病回
籍,李臣典已经病故,萧孚泗丁忧开缺,事情都已过去,请太后不必追究了。”
这种陈奏的态度,慈禧太后大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只好隐忍在心里。
“现在东南军务,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复,左宗棠的功劳,决不下于李鸿章,应如
何激励之处,请旨办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话,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国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张,自觉做错了一
件事,所以这时不肯开口。
于是慈禧太后故意这样答复:“你瞧着办吧!”
“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恭王把早捏在手里的一张纸,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着念道:“江西巡抚沈葆桢,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给头品顶戴;署浙
江提督鲍超,一等子爵;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骑
都尉世职。”
念着单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来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说“请旨办理”?这不是明显
着殿廷奏对,不过虚应故事?
什么恩出自上,都是骗人的话!
心里有气,脸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图章,在白玉印泥盒里蘸了一下,很快
地在那四个名字下面,盖了过去,钤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单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细心地盖了她那个“御赏”印,同时问道:“席宝田呢?也该有恩典
吧?”
“那在曾国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说,“臣等拟的是,记名按察使席宝田,赏黄
马褂;游击周家良赏‘巴图鲁’的名号,都给云骑尉的世职。另外江西全境肃清的出力人
员,应该如何议叙,正在办理。”
“江西是肃清了,”慈禧太后紧接着他的话说,“福建可又吃紧了!”
“这是洪军余薛的窜扰。左宗棠已经进驻衢州,他一定办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声比一声高,责难之意显然。
御案下的军机大臣们,心里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
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还有新疆、陕西、甘肃的回乱。”他索性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朝廷只要任用得
人,自可渐次敉平,不烦圣虑。”
“这也得拿办法出来,空口说白话,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话,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势十分复杂,一时那里拿得出统筹全面的办
法出来?不过恭王自然也不是没有跟他的同僚和有关部院的大臣们商量过,所以想了想,先
提纲挈领说了用兵的方针。
“向来边疆有事,总要先在内地抽调劲旅,宽筹粮饷,方能大张挞伐。所以平新疆先要
平陕甘,平陕甘得先要把窜扰湖北、安徽、河南一带的捻匪肃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
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么就说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那儿怎么样了呢?僧格林沁和
官文都在湖北,一个王、一个大学士,不能办不了捻匪,你们该想一想,到底是什么缘故?”
其中的缘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骄矜自喜,部下已有暮
气,而且军纪极坏,所以时胜时败,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说这话,一说就要论处分。僧王
是国戚,威名久孚,官文则是平洪杨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间本有流言,说恭王过分倚
重曾国藩蔑视旗将,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处分,蒙古、满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众矢所集,
首当其冲,这关系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万不能上她的当。这
样,就只好先虚晃一招了。
“圣母皇太后说得是!”他说,“等臣等研议有了结果,再跟两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气很难看,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约了英国公使有“教案”要
谈,已坐上轿子,又掀开轿帘,嘱咐宝鋆约军机大臣到鉴园吃晚饭,商量剿捻的军务。
宝鋆答应一声,匆匆回到军机处。小阳春的天气,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后掀
了掀,从听差手里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阵乱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
吐一吐舌头,轻声说道:“没有想到,碰‘西边’这么大一个钉子!”
文祥没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隐隐然感到不安,觉得象今天这种君臣相处的态度,
不是国家之福,以后办事,怕会越来越不顺手。
宝鋆看出他的神色,与平日不同,也知道这是因何而起?但他没有再谈下去,只把恭王
的邀请,转达了文祥,接着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约定了从军机处退值,大家一起赴鉴园之
约。
未到鉴园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有的叫人检了档案来看;有的在口头上细问
了湖北的近况;也有的,就象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里,谈入正题,发言极其热烈。宝鋆的声音最大,也最率直,
“僧王不比从前了!”他说,“他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办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马队虽
快,捻匪也机警飘忽得很,你来我走,你走我来,永远在人家后面撵,永远撵不完!”
“僧王的用兵,与曾涤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李棠阶慢条斯理地,
说了与宝鋆约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难怪,他的精锐是马队,又来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
所长。叫他摆在那儿不动,那怎么行呢?”
“照这一说,是人地不宜。可是,怎么能把僧王调开?调开了又叫谁去?官文决不能独
当一面。我看——,”恭王灵机一动,毫不考虑地就说了出来:“非曾涤生不可!”
他的话刚完,宝鋆脱口喊一声:“好!而且,曾涤生在江宁也没有什么事了。”
“怎么能说没有事?”文祥立即纠正他:“江南的善后,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这有李少荃在那里,他也办得了。”
恭王挥一挥手,阻止他们有所争执,等大家静了下来,他用正式作了决定的语气说:
“我想,让曾涤生以钦差大臣,驻扎鄂皖边境,剿办捻匪;李少荃暂署两江,不必兼江苏巡
抚,那个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吴棠,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你们看,这样子办,如何?”
李棠阶和文祥不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时未有更佳的建议,就这沉默间,曹毓瑛说
话了。
“这是正办!”他说:“湘军正在裁遣,淮军代兴,两江交给李少荃,最妥当不过,此
其一。湘军刘铭传、刘连捷,已派到湖北会剿,有曾涤生去坐镇,指挥灵活,加上僧王的马
队为奇兵,双管齐下,形势必可改观,此其二。”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觉如此调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
侃而谈,意气发舒,显得相当得意。
慈禧太后与他的态度,正好相反,表面仿佛默许,心中不以为然。这三年来她把曾国藩
的奏折看得多了,字里行间,另有一番认识。曾国藩这个人最谨慎,总记着“满招损,谦受
益”这句话,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复,推官文领衔会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惧
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军,为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处处显出急流勇退的决心。然
则让他到安徽、湖北边境去坐镇,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难看,他肯吗?他是不肯的。
再说僧格林沁,一向自视甚高,自以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会闻风而窜。现在派曾国藩
去帮他的忙,就跟当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鸿章领军赴金陵会剿一样,其中不独关乎面子,也怕
别人来分功劳。曾国荃所不愿见的事,僧格林沁怎会愿意?
这话她不愿说破,说破了让恭王学个乖——哼!她在心里冷笑,恭王自以为本事大得
很,让他去碰两个钉子,杀杀他的气焰也好!而且,这对僧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就象当初
诏令李鸿章会剿,曾国荃深感刺激一样,会策励将士格外用命。既然此举于国家有益,那就
越发不必多说了。
于是两宫太后认可了恭王的建议,吴棠调署江苏巡抚,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获。这道
旨意连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谕,定在十月初十颁发,作为慈禧太后圣寿节的一项恩典。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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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寿,安德海早就在宫内各处发议论了,说她操劳国事,戡平大乱,
皇上崇功报德,该显一显孝心,而况天下太平,正该好好热闹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说动
了心,有意铺张一番。但这样的事,臣下无人奏请,自己就不便开口。当然,有“孝心”的
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声声要省俭,没有人敢贸然提议。
因此,以国服虽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国家的大庆典,依然从简。十月初十
这一天,跟去年一样,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从着,到长春宫来请安,侍奉早膳。然后于辰
正时分,临御慈宁宫,由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慈宁门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叩贺圣寿
的仪典,就算告成了。
当然,宫内有小规模的庆贺节目,在粹芳斋接受福晋命妇的叩祝,接着开戏,皇帝亲侍
午膳。这一顿饭在戏台前面吃了三个半时辰,从午前十点,到午后五点才罢。
福晋命妇磕头辞出,两宫太后命驾还宫。秋深日短,已到掌灯时分,慈禧太后累了一
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声一静,一颗心倒反静不下来了。
在粹芳斋是百鸟朝拱的凤凰,回到寝宫便是临流自怜的孤鸾。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
后”的尊衔,看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凡是遇到这样的心境,她就必须找
一件事来做——什么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转移心境。有个最简单的方法,挑个平日看得不顺
眼的太监或宫女,随便说个错,把他们痛骂一阵,或者“传杖”打一顿,借他人的哀啼,发
自己的怨气,最见效不过。
但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忌讳。正在踌躇着,不知找个什么
消遣好的当儿,一眼望了出去,顿觉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来了!她今年十一岁,但发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将脱却稚气,而说话行事,
更不象十一岁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宠她,不但宠,甚至还有些忌惮她,因为她有时说的
话,叫人驳不倒,辩不得,除掉依她,竟无第二个办法。
于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见,从容不迫地立定,袅袅娜娜地蹲下身子去,
请了个极漂亮的安,然后闪开,让跟着来的一名“谙达”太监,两名“精奇妈妈”跪安。
“谙达”太监张福有,手里捧着个锦袱包裹的朱红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问道:
“那是什么呀?”
“我奶奶,”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晋,大公主说:“今儿进宫拜寿,又给我捎了东
西来,我拿来给皇额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进屋把漆盒打开,里面花样极多,一眼看不清,只觉得都是些西洋玩艺,慈禧太后拿起
一具粉红羊皮镶裹的望远镜朝窗外看了看,随手放下,又捡起一个玻璃瓶,望着上面的国字
问:“这是什么玩艺?”
“香水儿!”大公主答道:“是法国公使夫人送的。”
“送给谁啊?”
“送给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问:“送得不少吧?”
“就这么一瓶。”
听说就这一瓶,她心里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京城里就这独一无二的一份,这应该归谁
所有呢?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大公主已经开口了:“我奶奶说,这瓶香水儿不敢用,叫我也留着
玩儿,别打开。”
“为什么?”慈禧太后愕然相问。
“说是不庄重。让人闻见了香水味儿,说用鬼子的东西,怕皇额娘会骂。”
“小东西!”慈禧太后笑道:“你舍不得就舍不得,还使个花招儿干什么?”
“我舍得,我也不会使花招,拿这些东西来给皇额娘瞧,就打算着孝敬皇额娘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十分高兴,把漆盒丢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要跟她闲话。
“今儿的戏,你看得懂吗?”
“看,怎么看不懂啊?”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随又问道:“今天的戏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爱听。”
这话奇了!从去年十月孝服一满,初一、十五常在漱芳斋演戏,听了这么多天,竟说
“反正不爱听”,那么:“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稳稳坐着,仿佛听得挺得劲儿似的,那是
怎么回事啊!”
“那是规矩啊!”大公主把脸一扬,越显得象个大人了。
对了,规矩,在太后面前陪着听戏,还能懒懒地,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来?她这一说,
慈禧太后倒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了。
“照这一说,你是根本不爱听戏?”
“也不是。”大公主说,“我不爱听昆腔——昆腔没有皮黄好听。”
“你说说,皮黄怎么好听?”
慈禧太后自然不会没有听过皮黄,但宫里十几年,听的都是升平署太监扮演的昆腔,偶
有皮黄戏也不多。近年“三庆”、“四喜”两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庆堂会,必传
此两班当差。名为当差,赏赐极丰,演出自然特别卖力,名伶秘本,平日轻易不肯一露的,
亦往往在这等大堂会中献技。大公主从小跟着恭王福晋到亲友家应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
良,父子两代都久任督抚,起居奢华,凡有小小的喜庆,都要演戏,所以大公主在这方面的
见闻,比慈禧太后广得多。
她的领悟力高,记性又好,口齿又伶俐,讲刘赶三的丑婆子、讲卢胜奎的诸葛亮,把个
慈禧太后听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还在回味。
怎么能够听一听那些个戏才好!慈禧太后心里只管在转念,要把外面的戏班子传进来,
自然不可,听说那家王公府第有堂会,突然临幸,一饱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看起来
在宫里实在无趣!
丢下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样儿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与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细
一琢磨,才确确实实发觉,果然有异于别的十一岁的女孩子。丽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
岁,但站在一起来比,至少要相差三、四岁。不能再拿大公主当孩子来看了!
不知将来许个什么样的人家?此念一动,慈禧太后突然兴奋,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着
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规矩,王公家的儿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择,名为“指
婚”。为大公主指婚,便等于自己择婿,更是名正言顺的事,不妨趁早挑选起来。
心里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念头,第二天与慈安太后闲话时,就忍不住提了起来,“姐
姐,”她问:“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没有?”
慈安太后听她没头没脑这一句话,一时倒愣住了,“问这个干吗?”她问,“是什么人
家啊?”
“咱们那个大妞,不该找婆家了吗?”
原来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儿女操心。”
“六爷夫妇,把他们那个孩子给了咱们,可不能委屈人家。
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还小。不过……,”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说,“大妞还真不象十一岁的人。”
“就是这话罗。早年仅有十三、四岁就办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语地,“早早儿的
抱个外孙子,也好!”
“想得这么远!”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说:“咱们自己那一个呢?”
“那一个”是指丽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敛:“这个,当然也得替她
留心。”
“嗳!”慈安太后点点头:“总归还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这一番闲话,说过也就搁置了。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女,却当作一件极有趣的
事,在私底下纷纷谈论。消息传到宫外,家有十余岁未婚子弟的八旗贵族,无不注意,但心
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认为“尚主”是麻烦不是荣耀,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颇想高攀这
门亲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数,其中有个都统,尤其热衷。他在想,大公主既为两宫太后所宠
爱,又是恭王的娇女,这比正牌的公主还尊贵,一旦结成这门婚事,成了恭王的儿女亲家,
外放“将军”,调升总督,不过指顾间事。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错不得!
当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条路子在那里。这个都统是镶黄旗的,名叫托云保,
在密云捉拿肃顺时,很出过一番力,因此为醇王所赏识。托云保家世习武,醇王又颇想“整
军经武”以自见,便常找他谈兵说剑,渐渐把交情培养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王福晋是
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几天就要进宫,姊妹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一条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肃衣冠,到了宣武门内太平湖的醇王府——来惯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见,
说不到三句话,托云保站起来请了个安说:“七爷栽培!”
醇王赶紧扶住他,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听说太后要为大公主指配。七爷总听说了?”
“是啊!我听说了。怎么样?”
“我那个孩子,”托云保又请了个安,“七爷是见过的,全靠七爷成全了。”
醇王哑然。心里在想,托云保虽隶“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个独子阿克丹,人品倒
还不坏,也生得很雄伟,象是个有福泽的,只是生来结巴,说话说不俐落,这个毛病就注定
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国戚而不能近天颜,还有什么大指望?“七爷!”托云保又说:
“我知道七爷圣眷极厚,天大的事,只凭七爷一句话。只要七爷肯点个头,我那小子的造化
就大了。”
醇王让托云保这顶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觉得这件事并不
难,于是慨然答应了下来。
等托云保千恩万谢地辞别而去,他一个人盘算了一会,想好一套话教会了他的妻子,第
二天醇王福晋便进宫去做说客。
在长春宫闲叙了一会家常,因为有宫女在旁边,不便深谈。慈禧太后对察言辨色的本
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见她妹妹那种心神不属的神气,心知有什么私话要说,便给她一
个机会:“走!咱们蹓跶蹓跶去!”
姊妹俩一前一后走出殿来,宫女一大群,当然捧着唾盂、水壶之类的杂物跟在后面,慈
禧太后挥一挥手:“你们不必跟着!”
宫女们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远远地,才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醇王福晋。
“听说太后要给大公主指婚?”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慈禧太后很有兴味地问。
“外面都传遍了。”醇王福晋又说:“七爷有几句话,让我当面说给太后听。”
“怎么着?他想做这个媒?”
“是!”醇王福晋笑着回答,然后把托云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么动听怎么说。
“托云保这个人我倒知道。不过……。”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吗?”慈禧太后说:“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轮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现
在干着什么?”
“是个三等‘虾’。”
“可又来,连个蓝翎侍卫都没有巴结上!且不说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妇怎么交
代?”
“上头的恩典,六爷、六嫂子也不能说什么!”醇王福晋思索了一会说,“当年雍正爷
还把包衣家的女儿,指给了那一位‘铁帽子王’做嫡福晋呢!”
“雍正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慈禧太后近来常看历朝实录和起居注,笑着纠正了她的错
误,“那是康熙爷,把织造曹寅的女儿,指了给平郡王做嫡福晋。这种事儿少见,当不得
例!”
这一句话把她的嘴封住了,她还有些话在肚里,但对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着发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来了,为她开路:“七爷还说些什么?”
“七爷是为太后打算。”醇王福晋赶紧答道:“他说:太后给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
恩典的人,也不怎么感激,就象是分内应该似的。这都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挺好的了,把上头
的恩典,看得不过如此。若是托云保那种人,能够高攀上了,那份儿感恩图报之心,格外不
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声。遇到她这样的神态,不是大不以为然,便是深以为然。姊妹相处这
么多年,醇王福晋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搁着再说吧!”慈禧太后对笼中那头善于学舌的白鹦鹉,望了一会,终于作了这样的
表示。
醇王福晋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对自己娘家的人,总是说得少,给得多。所以能有这样的
表示,已经很不错了,欣然辞别,回家告诉她丈夫:“八成儿是行了!”
这个看法没有错,慈禧太后心里确已有了八分允意。过了几天,找个空跟慈安太后又提
到了这件事。
“托云保,噢,我知道这个人。”慈安太后娘家与托云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
代,是从吉林‘挑好汉’挑来的。”
“那好啊。”
才说了这一句,慈安太后就拦她的高兴:“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后,又不
是人才出众,也许大妞不愿意,还是先问问她自己的好。还有六爷、六奶奶!”
这话让慈禧太后听不入耳,不过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讲理,说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权,愿意
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看她不作声,慈安太后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怕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倒觉得老大过意
不去,于是笑了笑自己转圜。
“我看先把那个孩子找来看一看再说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语气中也作了让步,“先找来看一看再说。”
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侍卫,不在乾清宫当差,就在乾宁
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
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
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
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团高兴,大打折扣,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托云保“伫候好
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半个月不见动静,又来见醇王府探问消息。
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醇王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来意,心里
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言。
醇王福晋再度进宫回来,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来踱去思索了好一会,突然
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太后来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太
后,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慈禧太后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天要听戏,得把卢
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
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
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
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
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传懿旨,皇帝的功课减半,到了九点钟左右,便已回
到宫内。两宫太后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
妆,准备妥当,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
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三乘明黄大轿,慈安太后带着公主坐第一乘,慈禧
太后带着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后一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
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醇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
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醇王、钟王、孚王,再以下
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滢。头两乘大轿,将次到
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这是接太后的驾,太后的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
扶着轿杠,一直进门。“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皇帝的驾,三乘大轿都到二厅
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两宫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慈安太后便向
慈禧太后说道:“你快办事吧!
等你来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慈禧太后一个人召
见。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预备好了,在西花厅设下一张御座,等御前侍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
粉底绿头签来,她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的御前大臣伯彦
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
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微笑着夸奖:“大
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喜逐颜开,不住关照阿克丹:“好好儿的,别怕,别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
干。等到了西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
群王公,侍奉着一位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盛装贵妇——太后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
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太后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
后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奏对,他这样做
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
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结巴,连伯彦
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慈禧太后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声色
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
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太后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个
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慈禧太后在里面冷笑,虽无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却觉得异常窝囊。又因
为大公主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
了。
小皇帝却不知道有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会,忽然问道:“怎么还不开戏?”
开戏要请懿旨,由张文亮转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请示,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开,
开!”
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过去。醇王引领着两宫太后和皇帝,到了戏厅——戏台朝
北,戏厅朝南,五开间的敞厅,槅扇都已拆除,当中设一张御案,是皇帝的,后面用“地
平”填高,东西分设两张御案,是两宫太后的。两面用黄幔隔开,是诸王、贝勒、贝子、公
以及扈从大臣的席次。
未曾开戏,醇王先奏,这天的戏是由皂保和崇纶提调。这两个人都是内务府出身,现在
都在当户部的满缺侍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阔客,于是传了这两个人上来,并排跪下,由
崇纶陈奏戏目。
“今儿伺候两位皇太后、皇上五出戏。”他把手里的一个白折子打开来,一面看,一面
说:“第一出《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胜的四郎,胡喜禄的公主。京城出头一份。”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把从阿克丹那惹出来的气,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最
爱听《四郎探母》,于今首演的就是此戏,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见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
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戏,刘赶三的《探亲相骂》,这也是头一份。”崇纶略停一停说:
“第三出是卢台子的《空城计》,庆四给他配司马懿。这又是头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头一份’哪?”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又问:“卢台子是谁?”
“喔。卢台子就是卢胜奎。”
“原来卢台子就是卢胜奎。”慈禧太后问:“还有呢?”
“卢胜奎跟刘赶三,今儿个都是双出。”崇纶答道,“《空城计》下来,先垫一出小
戏,好腾出工夫来让卢胜奎卸装,扮下一出戏。这垫的一出戏,也是京城里的头一份。”
崇纶是有意带些“耍贫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连慈安太后都被逗乐了:
“怎么全是头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头一份,不敢伺候两位太后和皇上。”崇纶精神抖擞地说:“这出戏叫《时迁盗
甲》。”
“那不是昆戏吗?”
“是。唱这出《盗甲》的,就是个‘苏丑’,叫杨鸣玉,他的绝活挺多,这一出《盗
甲》是专为给皇上预备的。再下来就是大轴子了,《群英会》!程长庚的鲁肃、卢胜奎的诸
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刘赶三的蒋干。”
“程长庚!”慈安太后以略带讶异的声音问道:“他还在京里?”
“他还在京里,还是‘三庆徽’班的掌班。”崇纶又把一个戏折子高捧过顶:“还留着
富余的工夫,预备两位太后点戏。”
“这样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说:“传膳开戏吧!”
于是,一面是太监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规矩供膳,一面是笙簧并
奏,锣鼓齐鸣,由升平署的太监演唱吉祥例戏,满台神佛仙道,只是热闹而已。两宫太后和
皇帝,把这些戏都看得厌了,但规矩必须如此,便只好由他们去。
“趁这会多吃一点儿!”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说:“吃饱了好听戏——你不
是说不爱听昆腔,爱听皮黄吗?”
“是!”大公主很驯顺地答应着,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这是她喜爱的一样食物,为了酬报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尝了一片火腿,然后转脸对
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说道:“拿这个送给六爷。不必谢恩!”
话是这么说,并不用在御案上撤走这个菜,御膳照例每样两份,一份御用,一份备赏,
备赏的一份,送到黄幔外面,恭王听说不必谢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边,例戏已经唱完,台上贴出一张黄纸,大书:“奉懿旨演《四郎
探母》”。然后是内务府的两名司员,从“出将”、“入相”的上下场门走了出来,在台柱
前相向而立,这是内廷的规矩,名谓“带戏”。
“讨厌!”慈禧太后轻轻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字只有大公主听见,好好一出戏,有这两个官员站在那里,搞成格格不入的场
面,确是讨厌。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话吩咐。
“这儿不是宫里,用不着‘带戏’。让他们走开!”大公主极有决断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马上去告诉他们。”
他用不着去看脸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话,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宫里,连皇帝都要
欺侮,就只忌惮大公主。她说话厉害,不问在什么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来、下不来,
若恼了她时,凭借身分,占住道理,一顿申斥让人无法申辩。当然,那是由于慈禧太后的宠
爱,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宠,是因为恭王掌权,如果做父亲的垮了下来,做女儿
的那也神气不到那儿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这样在想,寻着了崇纶,传到了话,台上的两名内务府官员,随即悄悄
退下,剩下杨四郎与铁镜公主,从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这才好!”慈禧太后越发高兴了,聚精会神地看完这出戏,回头说一声:“赏!”
安德海是带了银子来的,赏了一个五十两的“官宝”,于是余三胜与胡喜禄到台前来谢
了赏。接着便是刘赶三的《探亲相骂》,卢胜奎和旗人庆四的《空城计》,两宫太后,无不
有赏。第四出《时迁盗甲》,杨鸣玉那翻腾跌扑,落地无声的武功,把个小皇帝看得几乎在
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赏。
大轴上场,天将黑了,明晃晃点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和明角宫灯。程长庚的鲁肃和卢
胜奎的孔明,固然各擅胜场,但慈禧太后激赏的却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来一望,不但丰神
俊朗,一举手、一投足,才看出别具风流,开到口时清刚绝俗,转眼神、舞翎子,竟活画出
睥睨一世的公瑾当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什么叫儒将?这就是!”她这样跟大公主说,
也不问她懂不懂“儒将”这两个字。
慈安太后所欣赏的,却是与李鸿章并称“皖中人杰”的程长庚,其实这一半也出于念旧
之情,程长庚早在咸丰年间,就被好声色的文宗召为“内廷供奉”,所以在《群英会》唱
完,放赏之时,特别吩咐,召见程长庚。
程长庚曾被赏过“六品顶戴”,备有一份朝冠补服。他为人谨饬识大体,平日决不敢穿
来炫耀,但预料到这天要谢恩见驾,自然要衣冠整肃,所以把那套“行头”也在衣箱里带
着。此刻穿戴整齐,“做此官、行此礼”,况是扮惯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宫中见过世面,
所以趋跄拜起,气度雍容,比由军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员的湘军将领,更象个官儿。
当然,所谓“召见”也不过跪得近些,自陈一些感激天恩的话,慈安太后拙于言词,又
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也真没有什么好跟人说的。所以应个景,便由崇纶带了下去。
这该起驾回宫了。就在两宫太后要离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过来,悄悄奏报:“启奏两
位主子,五爷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对这几个小叔子最客气,“请过来吧!”
惇王已经在厅前听到了,不等召唤,自己便走了上来。这时两宫太后已起身离座,惇王
请个安说:“臣请两位太后赏个面子。”
两宫太后都知道这个小叔子赋性粗荒,书也读得不好,说话常是没头没脑的,所以慈安
太后便问一句:“倒是什么事儿啊?”她还不敢随便答应,“说出来咱们商量着办。”
“也没有别的事儿,臣想跟老七今儿个一样,奉请两位太后,到臣那儿玩儿一天。”
原来如此!两宫太后相视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虽笑,却是微皱着眉,
略有难色。历朝的规矩,要是太后亲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临幸,以
叙母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庆大事,太后轻易不幸王府。这一天算是偶一为之,且有“相
亲”的作用在内,犹有可说,但如接着再临幸惇王府,演戏作乐,则与上年所下的上谕,说
丧服虽满,而文宗显皇帝尚未安葬,“遥望残宫,弥深哀慕;若将应行庆典,一切照常举
行,于心实有未忍。”所以“升平署岁时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后,再“候旨遵行”
的话,大相违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议论。
慈禧太后却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道上谕,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浅,看见醇王的这番荣
耀,忍不住要学样。这也好,有人尊敬,并且有好戏可看,何乐不为?所以看着慈安太后说
道:“咱们不能不给五爷这个面子吧?”
听了这话,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给惇王面子,她只好也点一点头。
“那么,”惇王紧接着说,“请两位太后赏日子下来,臣好预备。”
这一下,慈安太后抢在前面说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儿多,慢慢儿再看。”
惇王心想,照这口气,就算年内不行,一过了年,必可如愿。大年正月,能把两位太后
迎请到府,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声:“是!臣另外具折奏请。”

※ ※ ※

于是两宫太后带着皇帝和两位公主,由原路启驾回宫,一路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
昼。出警入跸,常在日间,象这样的现象,甚为罕见,因此第二天颇有人议论其事。等一传
入宫中,安德海自然要献殷勤去说给慈禧太后听。
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寒着脸问:“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问到此,安德海计上心来,说了几个御史和翰林的名字。这些人,慈禧太后是约略知
道的,平时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安德海又说,“别人可不象那些人这么糊涂,都说两宫太后
操劳国事,教养皇上,比谁都辛苦!七爷跟五爷,奉请两位太后到府,不过听个戏,这如果
算过份,王府里三天两头摆酒或者唱戏,那该怎么说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那个王府常常摆酒唱戏呢?”
“那个王府都一样。”
慈禧太后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问了出来:“六爷呢?”
安德海早在等着她问这句话,随即以毫不经意的语气答道:“六爷不在府里玩儿。”
“在那儿?”
“主子没有听说过?”安德海故意讶异地问,“六爷有个园子。”
“是‘鉴园’吗?”
“就是鉴园,大着哪,在后湖,大小翔凤胡同。鉴园有一宝,宫里连热河行宫算上,全
都给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发注意了,“是什么宝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镜子,搁在楼上,镜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简直
就是把个后湖搬到六爷园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着那镜中的景致,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时嘴角现出冷笑,那
双凤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鬓边拉长了。
“又是王府、又是园子,给他‘双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才够开销?”
“六爷就要了‘亲王双俸’,可也不够开销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说,“那就不如不
要,还落个名儿。”
话中有话,而且所关不细,慈禧太后不免考虑,是开口问他,还是让他自己说?
自然是让他自己说!但这得有个驾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说:“你也别听那些人的谣
言。”
小小的一条激将之计,就把安德海的话都挤出来了。他把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的公
开秘密,加油加酱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当国的恭王,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
天两头就有的恩赏,那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
须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
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
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
慈禧太后对此原有所闻,现在知道了详情,不住冷笑。快过年了,她在心里想,且摆
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恭王知道利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特别起劲。宫中岁时令节,原有许多热闹好玩的节目,往年丧服未
满,大难未除,一概蠲免,这一年可得好好铺张一番了。
安德海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借着过年添新换旧为名,开了长长的一张单子,去找内务
府的官员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内务府的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爷,”他苦着脸说,“这差
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轻松地说,“好办得很,你拿笔画一条红杠子,我把单子
拿回去跟两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没事了吗?”
这明明是拿“大帽子”压人,内务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声,跟他慢慢儿
磨。但一场冗长的谈判,几乎并没有什么结果,安德海口口声声“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让
步,非常有限。
承办的司官无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烟奉承,先把安德海稳住了,然后拿了那张单子去见
堂官——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为难,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员可比,指示了一个宗旨,凡是库里现成,不
必支款购置的,不妨尽量拨给。于是又要先查库帐,正搬出一大堆帐簿与单子上所开列的品
目数量在查对时,有个苏拉来报告明善,说恭王来了。
恭王兼领着“管理内务府银库”的差使,实际上等于内务府的第一号权力人物。当明善
起身迎接,还未出屋时,他已走上了台阶,从窗户中,一眼望见大批帐簿,便不回自己屋
里,一脚跨了进来,却又不问帐簿,只说:“我看见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样坐着。他来干什
么?”
明善不敢隐瞒,照实答道:“他奉了懿旨,来要过年的东西。已经商量了半天了,商量
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东西?拿单子来我看!”
语气冷峻严厉,明善颇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话已出口,再要为他回护,那是
欲盖弥彰,不但没有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恭王的怀疑,把自己牵连在内,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单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怒,却比发出怒声
更令人畏惧。
“拿‘则例’来!”他说。
各衙门都有“则例”,详细记明本衙门的职掌和办事的程序。内务府的则例中,有太
后、皇帝、皇后、妃嫔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应得到的供给。恭王等把则例拿了
来,看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该给的画个圈,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取笔一杠子把它勾
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掷,吩咐明善:“照这个数给!有例不减,无例不兴。你告
诉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脑袋!”
明善和他的属官,不敢把恭王的话照实传给安德海听,反倒赔上不少好话。同时看库中
有富余的东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阔斧地删减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补,无济于
事。
安德海心里虽有些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搞出这么一场没趣,可是这丝悔意,一
现即没,接下来便是又气、又恨、又着急。
着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东西要不来,显得不会办事;其次是已
经在宫里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到一趟内务府,不怕他们不给。而现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
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规,这面子可丢得大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恭王还在内务府,他也不敢发牢骚,说气话,只铁青着脸,
连连冷笑,把恭王亲自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刚走出大门,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爷,安二爷!”一面喊,一面已走上来拉住了安
德海的衣服。
回头一看,是内务府一名打杂的笔帖式,名叫德禄,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皱着眉问:
“干吗?”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禄陪笑道:“想请安二爷喝一钟。”
“那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这会儿。”德禄把声音放低了说:“快到年下了,不弄两子儿,这个年
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儿?费挺大的劲,弄不着几两银子,我可
不干。”
“当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费劲,只要安二爷你到一到,就有这个数!”说着,伸出
一个手指来。
“一百?”
德禄使劲地摇着头,并且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觉得他所见太小似地。
“一吊?”
“对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挣一千两银子,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
摇头。
“安二爷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紧,今儿晚上咱们‘老地方’见,喝着酒,我细细说
给你听,你要觉得不行,就算我没说。反正喝酒消寒,总是个乐子。”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扰他一
顿,听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于是点点头说:“好,今儿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饶得了你!”
德禄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为有了这一个意外的机会,同时打了一会岔,
心里便觉得好过得多。回至长春宫,先不到慈禧太后那里,在宫后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间屋子
里,找了个小太监来,先打听打听慈禧太后在干些什么?
“主子上‘东边’去了。怕得到晚上才会回来。”
“怎么啦?”
“咦!”那小太监诧异地问道:“怎么,二爷你还不知道吗?
‘东边’娘家的老太太,今儿个没了。”
“啊!我真还不知道。”说着,已把身子站了起来,“我到‘东边’去看看。”
“二爷!”小太监拉住他说,“我还告诉你,老五太爷也差不多了,外面传进来的话,
只不过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里的事。主子直叹气:‘好好一个年,都叫丧事给
搅了!’
看样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当心点儿!”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觉得最后两句话不中听,倒象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
脸上骂道:“去你娘的,你可当心一点儿!”
小太监挨了骂,还不知道他的气从何而来?望着他的背影,咬着牙低声骂道:“不知好
歹的东西!走着瞧吧,总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脑袋!”
安德海却是扬长去了。到了“东边”,刚一踏入绥履殿,便听见哭声,殿外太监、宫女
一个个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赶紧拉长了脸,悄悄挨近东暖阁。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
慈安太后掩脸大哭,慈禧太后拿着手绢,正在陪泪,两位公主也是眼泪汪汪地,却不断劝慰
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没有掉眼泪,站在一边,怔怔地望着,仿佛还不解出了什么事似地。
这时候内务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赶来照应。太后的寝宫,不得擅入,只在门外候
旨,让那里的总管太监进去奏报。
于是慈禧太后出临,就在廊上吩咐,召见明善。
安德海一见这情形,抢步上前,请着安说:“奴才早在这儿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问道:“去过内务府了?”
“是!”
“怎么样啊?”
安德海不便在这时候多说,而且知道她这时也无心细听他的话,所以这样答道:“回头
等奴才细细回奏。”
这时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里听慈禧太后问道:“荣敬公夫人故世了。该怎么办
呐?”
慈安太后的父亲,曾任广西右江道的穆扬阿,被追封为“三等承恩公”,谥“荣敬”,
所以慈禧太后称慈安太后的母亲为“荣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该有什么恤
典,明善已查了旧例来的,当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说了给她听。
别的都没有什么,只另拨治丧银两一千两,慈禧太后觉得太少了,“多送点儿行不行
呢?”她问。
明善不敢说不行,也不敢说行,怕凡事撙节之际,恭王会责备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
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这样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说,“送三千两好了。广科没有当过什么阔差使,境况也
不怎么好。”
“是!”明善答应着。看看没有别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内务府立刻通知“广
储司”,打了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亲自送给慈安太后的哥哥,袭封承恩公的广科。
在绥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亲病故,皇帝该有优诏。于是招招手把安德
海叫来吩咐:“你到军机处去看看,有谁在?”
“是!”安德海问道:“主子在那儿‘叫起’,是养心殿还是这儿?”
“就在这儿好了。”
安德海便又赶到军机处,没有军机大臣,却有值班的军机,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话,传
了下去,但又转念,不如趁此机会先替恭王找点小麻烦!
这样想定了,转身便走,回到绥履殿向慈禧太后禀报:
“什么人也没有!”
“奇怪啊!知道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么不见人呢?难道是不知道消息
吗?”
“六爷就知道。”安德海极有把握地说。
“怎么呢?”
“六爷在内务府。”安德海说,“奴才打内务府来,亲眼得见。”
这就不对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论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间,嫂子娘
家父母去世,姻亲晚辈也该来慰问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可以效劳奔走?这样子不闻不问,未
免差点理!
已是对恭王深为不满了,当天晚上又听到安德海的报告,说送到内务府要东西的单子,
为恭王丝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删减。这一下把多少天来所积在心里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
肝气虽不曾发,却也气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头痛,脾气越发不好,迁怒到太监、
宫女身上。炉火不旺、茶水不烫,都受了责罚,甚至有个乡音未改的太监,在被问到天气
时,说了句“今儿个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听,也挨了一顿板子。以致于长
春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惴惴不安。
这骤然而临的脾气从何而来?安德海心里明白,也暗暗高兴,但他又怕此时发作,变成
打草惊蛇,无益有害,得要设法先压一压。
于是在传早膳时,他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轻声说道:“主子也犯
不着为他生气。只看着好了,三年前不有个样子摆着吗?”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着他问。
“是!”安德海声音很轻,但相当清晰:“三年前,在热河。”
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双金镶牙筷放了下来,剔着牙细细在想,想当初制裁肃顺
的经过。将及三年半的时间,想到肃顺便会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象想别人的事
那样,极冷静,也看得极清楚,当初那种动辄冲突,公然不满的态度,实在太危险了!如果
不是天谴肃顺,叫他骄狂自大,从未认真想过她与恭王联结在一起所能发生的作用,只怕真
有不测之祸。
于是她懂得自己该怎么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从从容容把一碗莲子粥吃完,脸色不但
变得和缓,而且看上去显得很愉悦似的。
“你到东边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说,“就说我说的,要是今儿精神不好,就不必到养
心殿来了。好在今天也没有要紧事。”
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事。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恭王和军机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丧事
谈了半天,说起后父封为“三等承恩公”的由来。恭王回明了这个典故:后父封为“承恩
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
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
在说这个典故的同时,恭王附带提到了本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
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说得隐隐约约,不露痕迹,但慈禧太后听入耳中,自然恼在心头,只不过
表面一丝不露。不但不露,还显得比平时亲切,絮絮地问起老五太爷的病情,也问起皇帝在
书房的功课,甚至还问起各人家中过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当她想要有所赏赐,赶紧拦阻,却不明言,只说财政困难。找到个谈及军务的机
会,提高了声音说:“目前新疆甘肃两处,只要粮饷不断,军务一定会有起色。甘肃的协
饷,山西负担最重,‘解池’的盐课四十几万,扫数拨归庆阳粮台,另外还有各省的协饷。
各省的协饷,亦不尽是甘肃一处,新疆南北两路,乱势猖獗,派兵出关,也要各省筹拨。”
他不自觉地微喟着,“嗳!真是难得很。”
他说难,是筹饷的困难,慈禧太后却故意装作不解,当他是说难以调兵,于是问道:
“不是已有定议了吗,派鲍超的‘霆字营’出关?”
“是。”恭王答道,“鲍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调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马队,
总得要两万人。这笔粮饷,每月就是十几万。臣想由各省自行认定数目,按月如数拨解。”
他根本未说“请旨办理”的话,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还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庙和福陵的工程,处处要钱!
各省也很为难,唯有精打细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说到慈禧太后不爱听的话了!不过这一天与往常不同,她觉得不爱听便不作声,不是
一个好办法,至少应该问问各省的情形,谁好谁坏,心里也有个数。
因此她说:“各省督抚,官声不一,到底实心办事的有那几个?”
这话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听说沈桂芬清廉得很。不过,”慈禧太后说,“这也是山西地方好,没有遭什么
兵灾,当然应该多出点儿力。还有呢?”
是问还有什么好督抚,恭王却突然想起了两广总督毛鸿宾和广东巡抚郭嵩焘,心里仍不
免生气。毛鸿宾和郭嵩焘,曾捐俸助饷,同时声明,不敢接受任何奖励,事情做得很漂亮,
话说得更漂亮,所以恭王与军机大臣商量的结果,依旧“交部从优议叙”,另外前任学政王
某捐的银子,则移奖其子弟,以为激劝。
那知上谕一下,毛鸿宾和郭嵩焘奏请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优叙”也移奖其子弟。
这一下,不但显得他们以前的漂亮话,言不由衷,而且是变相的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时发
了大爷脾气,拍桌大骂:“谁希罕他们那几个臭钱,还了给他们!”当然,不光是“发
还”,毛郭二人以“所见甚为卑陋”和“不知大体”的理由,“交部议处”。
吏部已经议定,尚未奏报,恭王忽然想起,特为在这时先作面奏。
吏部拟的处分是,照“不应重私罪例,降三级调用,无庸查级纪议抵”。这就是说平时
有“加级”和“纪录”的奖励,可以抵销而不准抵销。
等恭王陈奏了这个拟议,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级调用,则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便都要开
缺,也许恭王夹袋中有人在图谋这两个肥缺,所以借故排挤。偏要教他不能如愿!
于是她说:“郭嵩焘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虽跟肃顺有往来,可不是肃顺一党,前两
年在两淮整顿盐务,很有点儿劳绩,在广东跟英国人打交道,也亏他肯争。”
说到这里,她看着恭王没有再说下去。这不赞成如此处分郭嵩焘的态度,是很显然的。
恭王原也很欣赏郭嵩焘是个洋务人才,所以退让一步,应声:“是!”
“毛鸿宾这个人怎么样呢?”
“这个人,才具不怎么样。”恭王答道:“听说他在广东,官声也不好。”
“他是什么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宝鋆的同年吗?”慈禧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向宝鋆垂询,“你这个同年,
居官如何?”
宝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鸿宾是山东人,凭借湘军大老起家,为人实在不堪当封疆之
任,但既为同年,不便说他的坏话,只好这样答道:“臣与毛鸿宾虽是同年,平素不大往
来。曾国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鸿宾跟他拜过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国藩一起的人,大概错不到那儿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
“不过处分当然该有,我看:改为革职留任吧!”
“革职留任”只须遇到机会,或者国家的庆典,大沛恩纶,或者本人的劳绩,照例议
叙,一道上谕便可消除处分,丝毫无恙。倘是降三级调用,从一品的总督,外用则降为掌理
一省司法的臬司,内调则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这少数几个缺好补,
那时再要爬到原来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费气力,所以轻重出入之间,关系甚大。但有“革
职”的字样,也算“严谴”,恭王没有理由坚持非降调不可,只好遵旨办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经过,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话要说在前面,才
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过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强依从,如果有人反对,一
定要在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口以前,便设法消弭。这个方法就是象这天利用宝鋆那样,以甲
制乙,以乙制丙。每个人都有爱憎好恶,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
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细心体察,善为运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政柄”?就是进退刑赏
的大权。钱,诚然在别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权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
己没有主张,唯命是听的人,那一来要什么有什么,岂仅止于钱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话,就让他退出军机,找肯听话的人来。他决不会比肃顺更难对付。她这
样在想。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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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的约会,安德海不曾忘记,但一则是真抽不出空,二则也要摆摆架子,所以那天说
定以后,结果让德禄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机会遇到他,已是腊月十几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爷,你冤得我好苦!今儿个让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禄当时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细谈。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内务府来办事,那有功夫跟他
纠缠?说好说歹,赌神罚咒,一准这天夜里赴约,德禄才肯放手。
这一次他未再爽约,倒不是想补救信用,是看德禄如此认真,可见得他所说的“弄几两
银子过年”的话,不是胡扯。而且,看样子要弄这几两银子,还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钱的份
上,且走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安德海便趁这空档,向属下的太监,悄悄嘱咐了一番,从后门溜
出长春宫,迤逦而至内务府后身,西华门以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排平房,作为内务府堆积无
用杂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处,西六宫的太监也常在那里聚会消遣。等他推进门去,只见
屋里生着好大一个火盆,桌上有酒有菜,还有几个素来跟他接近的太监和内务府的笔帖式,
散坐在四周。一见他到,纷纷起身招呼,看样子是专等他一个,安德海心里欢喜,对德禄的
词色便大不相同了。
“来吧,来吧!喝着,聊着!”安德海一面说,一面把腿一抬,老实不客气高踞上座,
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往旁边一伸,有人巴结他,慌忙接了过去,放在帽架上。
这算是做太监的,一天最轻松的一刻,但得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在宫门下钥
之后,到这里来喝喝酒,聊聊天,推几方牌九,掷两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无忌惮,闹出
事来,处分极重。
这天因为有事谈,不赌钱。起初谈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里,聊到那里,真正是
“言不及义”。这不尽关乎太监的智识,而是他们的秉性与常人不同,天生就欢喜谈人的阴
私,最通行的话题是谈宫女,谁跟谁为了一只猫吵架,谁偷了谁一盒胭脂,谁脸上长了疙
瘩,甚至于谁的月经不调,谈来无不津津有味。若是那个宫女认了那个太监做“干哥哥”,
更是一件谈不完的新闻。
就这样胡言乱语耗了有个把时辰,德禄向安德海使了个眼色,趁大家正在谈放出宫去的
双喜,特为进宫来叩见慈安太后,谈得十分起劲时,两个人一先一后,溜了出来,在廊上密
语。
“有个土财主,也不怎么有钱,想弄一张太后赏的‘福’
字,肯出四十两银子。”
“就为这个啊?”安德海讶然相问,毫不掩饰他的失望的态度。
“这不相干!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
“不是不能办。”安德海说,“我不少这四十两银子花。”
“那就说正经的吧!”
德禄所说的“正经”事,是为人图谋开复处分。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在咸丰九年分发
江苏,奉委办理厘捐,第二年闰三月,洪军十余万猛扑“江南大营”,官军四路受敌,提督
张国梁力战不支,与钦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阳,在城外遇敌,官军因为欠饷缘故,士气不振,
一战而溃,张国梁策马渡河,死于水中。和春夺围走常州,督兵迎战受了重伤,死在无锡浒
墅关。
“江南大营”就此瓦解,常州、苏州,相继沦陷,于是由苏而浙,东南糜烂。地方官吏
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鱼,就此发了财的,那姓赵的候补知县,
就是其中之一。
办厘捐并无守土之责,姓赵的原可到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安庆大营”去报到,听候
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办之中,同时还有十几万银子的厘捐,未曾解
缴,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战局告一段落,曾国藩与新任江苏巡抚薛焕,清查官吏军民殉
难逃散的实况,那姓赵的经人指证,携带了大笔税款,逃往上海,于是被列入“一体缉拿,
归案讯办”的名单之内。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这个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儿去了?”德禄说:“嗨!就逃在京里。
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这小子挺聪明。他逃对了!”安德海点点头,颇为欣赏其人,“天子脚底下,红顶子
得拿箩筐装,谁会把这么个人看在眼里,去打听他的底细?不是逃对了吗?”
“对了,这小子是聪明。他看这半年,好些个受了处分的,都开复了,他也想销销案,
出出头,然后再花上一两万银子,捐个‘大八成花样’,新班‘遇缺先补’,弄个实缺的县
太爷玩儿玩儿。”德禄紧接着又说,“二爷,这小子手里颇有几文,找上了咱们哥儿,不是
‘肥猪拱门’吗?”
“嗯。你说,怎么样?”
“能把他弄得销了案,他肯出这个数。”德禄放低了声音说,伸出来两个手指。
“两万?”
“两万。”德禄说:“二爷,办成了你使一半,我们这面还有几个经手的,一起分一
半。”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安德海怦然心动!但是这几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对这
些情况已颇有了解,心里在想,当时的两江总督何桂清,已经因失地潜逃,砍了脑袋,江苏
巡抚徐有壬早就殉了难,能够出面替姓赵的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这就难以措手了。
“他打过仗没有?”安德海问,如果打过仗,有统兵大员为他补叙战功,奏保开复,事
情也好办些。
“没有。从没有打过仗。”
“那……,”安德海突然灵机一动,“吴棠一直在江苏办‘江北粮台’,那跟办厘捐的
可以扯得上关系,吴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让他给上个折子,一定管用。”
德禄苦笑了:“第一个要抓那姓赵的,就是吴棠。”
“这可难了!”安德海使劲摇着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不管它了,揭过这一篇儿去,没有办法也能挣他一吊银子。”
“噢!”安德海诧异,“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德禄又说了第二个计划。这就完全是骗局了!德禄也跟人请教过,知道开复处分这
一层,不容易办到,所以对安德海并未存着多大的希望。刚才只不过把前因后果谈一谈,倘
或安德海能办得到,自然最好,办不到再讲第二个计划也不迟。这个计划非安德海不可,而
且他也一定办得到。
“现在外面都知道,西边的太后掌权,也都知道你安二爷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红
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维人!”安德海其词若有憾地挥着手说:“谈正经的吧!”
德禄尚未开口,只觉眼前一亮,门帘掀开,有人走出来大声说道:“怎么回事?我们酒
都喝完了,你们还没有聊完?
来,来,我做宝,来押两把。”
“不行!”德禄答道,“你们玩儿去吧,我跟安二爷还有事要谈。”
“有事要谈,也何妨到屋子里来?外面挺冷的。”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觉得脚都冻麻了。好在别人要赌钱,不会注意他们谈话,德禄和安
德海便进屋来,就着剩酒残肴,继续密议。
德禄能从姓赵的那里,兜揽上这笔买卖,就因为有安德海这条路子,而姓赵的并不怀疑
安德海的神通,却怀疑德禄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姓赵的便
会上钩。
“二爷!”德禄说明了经过,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唯有一层顾虑,“拿了他的钱,事情没有
办成,他不会闹吗?”他说,“这一闹出来,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个‘黑人’,一闹,他自己先倒霉。再说,咱们用他的钱也
不多,他这个哑巴亏吃得起!”
“嗯,嗯!”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别有会意,但在德禄面前,决不肯说破,简简单单
答了一个字:“行!”
“那么,二爷你那一天有空,说个日子,我好让他请客。”
“请客不必了。后天下午,我到一到,照个面儿就得走。
那一天我要上珠宝市。”
“上珠宝市干吗?”
“上头有几件首饰,在那儿改镶,约了后天取。”
“好极了!”德禄高兴异常,“二爷,事儿准成了!你先上珠宝市,取了首饰就到我家
来。”
事情说停当了,安德海不肯虚耗工夫,忙着要睡一会,好趁宫门刚开,就回长春宫去当
差。可是心里是这样打算,歪在里间的一张炕床上,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他是在想着那一
万两银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权,凭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这样的事一定办得成
功。而现在,就算“上头”给面子答应了,依然无用,因为恭王那一关,必定闯不过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气,但又无可如何,只好强自为自己解劝:恭王的人缘不好,老是得
罪慈禧太后,风光的日子想来也不久了,且等着看他的。
抛开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后,忽然兴起一种百事无味,做人不知为了什么的感
想。他在想:妻财子禄,第一样就落空!虽听说过,有些太监照样娶了妻妾,那也不过镜花
水月的虚好看,不如没有倒还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从前是谁发明了太监这么个
“人”?这个混帐小子!他在心里毒骂:活着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
世不得超生。
头一天晚上万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却又精神抖擞,把夜来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等两
宫太后退了朝,在长春宫伺候着传过中膳,慈禧太后问道:“我的月例关来了没有?”
“早关来了,还有年下分外的一千两银子,都收了帐了。”
“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这是她对娘家又有赏赐。安德海最乐于当这种差,可以借此机会在外面散散心,办一办
自己的事,同时打听些消息来报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欢心。但年下杂务甚多,这一天到了方
家园,第二天又要出宫到珠宝市,再赴德禄之约,耽误的时间太多,不如并在一起办,岂不
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赏赐的银两、衣饰、食
物等等打发下来,便即说道:“跟主子回话,送去改镶的首饰,原约了明儿取,也许今天就
好了,奴才顺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来,也省得明儿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儿还没有好,奴才就在那儿坐催,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儿一早,奴才带回来。”
“你说在那儿坐催,是在那儿坐一夜吗?”
安德海话里玩弄的花样,又让她捉住了,赶紧跪下来答道:“快过年了,奴才家里有些
个帐要料理,原想请主子赏一天假,看宫里事儿多,不敢开口。今儿奉旨办事,奴才求主子
准奴才抽个空儿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请假回家,那一次我没有准你?为什么要撒谎?”慈禧太后骂道:
“下贱东西,滚吧!”
安德海一向以为挨“主子”的骂,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一面派
人挑了东西,先到敬事房领了携物出宫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禄,把约会的日期,提前一
天,并且说明了要到德禄家吃晚饭。
坐车出宫先到方家园,把慈禧太后的赏赐,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监和苏
拉,然后赶到珠宝市。慈禧太后讨厌绿的颜色,因为通常嫡室穿红,侧室着绿,所以绿色在
她成为忌讳,所有镶翡翠的首饰,都改镶红宝石,却又嫌内务府的工匠,墨守陈规,变不出
新样,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来镶。宫里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饰,珠宝铺一点不敢马虎,
早已赶办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价到内务府去领,二八回扣却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宝市到德禄家并不远,安德海散着步就走到了。进胡同不远,遥遥望见德禄在迎
候,彼此目视招呼,德禄快步迎了上来,极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就怕你来得晚
了费手脚。”
“怎么回事?”
德禄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答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会意,是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不
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禄家,就闻见一股油漆味道,大厅刚刚修过,新办了一张红木大炕床,墙上一面
是张大壁画,画的一株枫树,树下系一匹白马,树上有只猴子,正伸下长臂,在撩拨那匹白
马,角上题了四个大字“马上封侯”。这面墙上是四张条幅,真草隶篆四幅字,上款题的是
“禄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荫、许彭寿、李文田、孙诒经。
“乖乖!”安德海做个鬼脸,指着墙上说:“这都是顶儿尖儿的名翰林,三个在南书
房,一个是左副都御史,这四条字,名贵得很呐!靠得住吗?”
德禄脸一红:“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厂甸的荣胖子给我找来的。一共才花了八两银
子。”
“不贵。”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冲那姓赵的小子,赶着办来的吧?”
德禄也报以一笑,领着他到了“书房”,从抽斗里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蓝翎
换了下来。又取一面镜子照着,“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监戴花翎,连安德海自己都觉
得好笑,但关起门来,不怕有人看见,只要能把姓赵的唬住就行了。
“姓赵的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德禄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点儿来,咱们俩好先商量商量。”
“对了!我该谈些什么啊?”
“那还用我说吗?反正一句话,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钱花够了就有办法。”
话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赶紧问道:“他倒是预备花多少钱呐?”
“我不早说过了,要真能办成了,他肯出二万。现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
他这么点儿钱,心太狠了会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话,但此时也无从究诘,心里想,先不管它,把一千两银子弄到了
手再说。倘或德禄有不尽不实之处,随后再跟他算帐。还有姓赵的是个“黑人”,看情形另
外可以设法敲一笔。这件“买卖”,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爷!”德禄问道:“明儿把银子拿到了,我打一张锒票,送到府上,还是等你来
取?”
“我到内务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问:“这姓赵的住在那儿?”
“啊!住得可远着呐。”德禄顾而言他地说,“安二爷,你坐会儿,我到外面去看看。”
两个人都是“狠人”,一个想探出了姓赵的住处,好直接打交道,一个猜到了心思,偏
不肯说。这一下安德海越发怀疑,认定了德禄另有花样。
坐不多久,听得脚步声响,抬眼望去,只见德禄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走了进来,那
自然是姓赵的。他生得极粗浊,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缎的羊皮坎肩,那样子就象油
盐店管帐的,怎么样看,也不象能拿出两万银子来打点官事的人。
推门进来,德禄为姓赵的引见:“这位是长春宫的安总管。”
“安总管!”姓赵的异常恭敬,请个安说:“你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刺刺地,只拱拱手就算还了礼,接着转脸来问德禄:“这位
怎么称呼?”
“姓赵,行四,赵四爷。”
“喔,赵四爷。台甫是那两个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说,还是听不懂“台甫”这两个字,只说,“安总管
叫我赵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个暧昧的微笑,转脸对德禄说道:“你说赵四爷有件什么事来着,得要我给
递句话,自己人不必客气,就说吧!”
“不忙,不忙,咱们喝着聊着。”
于是就在德禄的“书房”里,搭开一张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德禄和赵四左右
相陪,敬过两巡酒,德禄开始为他吹嘘。
“赵四爷,今儿算是你运气好,也是安总管赏我一个面子,才能把他请了来。”他向赵
四说,“你从没有到宫里去过,那知道安总管在里头那个忙呀,简直要找他说句话都难。我
说,安总管,”转过脸来,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你让赵四爷开开眼!”
安德海会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来拾掇的,还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罢,拿来给
赵四爷瞧瞧吧!”
于是德禄去把安德海带来的那个布包捧了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个黄缎包袱,包着个紫
檀嵌螺甸的首饰盒,大盒子里又是许多小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开,宝光耀眼,美不胜
收。赵四脸上,顿时有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请教安总管?”赵四指着一盒翡翠说:“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么,一块没有用
上?”
“我们太后不爱绿颜色的东西。”
“喔,为什么呢?”
“这……”安德海又是一个矜持的微笑,“这可不便跟你说了。”
“宫里有许多机密,连我们在内廷当差的都不知道。”德禄向赵四凑过脸去,放低了声
音,显得极郑重似地,“赵四爷,你回头听安总管跟你说说两宫太后跟皇上的事,不过,你
可得有点儿分寸,别在外面多说,那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是,是!”赵四拚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由德禄穿针引线,很巧妙自然地让安德海得以大谈官闱秘辛。一开始就很成功,因
为谈的是肃顺的往事,安德海是身历其境,而且发生过作用的人。谈到与慈安太后的心腹宫
女双喜,合演“苦肉计”那一段,连德禄在内务府多年,也还是初闻,所以停杯不饮,聚精
会神地倾听。这样一衬托,越发显出安德府的“权威”。赵四大为兴奋,自以为找到了一条
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德禄指着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对赵四说,“就为了安总
管立下这么一件大功,恭王面奏两宫太后,赏了咱们安二爷一支花翎。”
转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花翎比蓝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赵四做过官,知
道它的身分,对安德海越发仰之弥高了。
“这也不过虚好看!不掌实权,什么也没有用。”安德海说,“譬如两位太后吧,不管
是口头上,还是字面上,东边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谁也不怕她。”
“外面都这么说,实权在西太后手里。我就不明白了,”赵四问道,“东太后难道就那
么老实?真个一点儿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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