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门把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她的面孔在门上的玻璃窗外闪了一下。咖啡屋的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随着阳光的泻入,一双犹豫的脚步走进来,在门口的鞋垫上停住。门在身后咔嗒一声轻轻关上,她双脚并立,笔直地站在门口的灰色的垫子上。灯光略显昏暗的柜台上,一双拿着搌布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了她的棕色的半高腰靴子,塞进靴子里的黑色紧身裤,长到膝盖的红色羽绒服,棕红色的手套,冻得粉红的脸颊,以及带着一丝踌躇的疲劳的眼睛。
他认出了她。昨天她从灰狗下来拉着行李箱走过咖啡屋的时候,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他就记住了她的脸庞。灰狗上每天总有人上车下车,咖啡屋里总有来来往往的不同的游人,他很少记住谁,但是他记住了她,因为她的眼睛,看上像是那么一双熟悉的眼睛。虽然她并不是小镇上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那个他曾经特别喜欢的女孩,但是她的眼睛很像那个女孩。他想起了校车在山边蜿蜒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曾经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在他的身边,经常迷惘地看着窗外的群山。曾经有人问过他失恋过吗,他说没有,因为他不曾真正的恋爱过。但是当那双迷惘的眼睛上了灰狗,随着灰狗离开小镇后,他觉得好像身上的一块肉被撕开了一样的疼痛。自那之后半夜醒来他经常觉得胸口有些闷,像是要喘不过气来。黑夜经常像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一样攫住他的心,他会真切的觉得胸口很疼,像是胸口被达姆弹裂开的弹壳撕开了一个口子,从此后夜风总能从那个拳头大的窟窿里穿胸而过,带着空荡的回声。
看着站在门口踌躇的她,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擦他的柜台。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陌生人来到店里的最初的感觉,知道需要给她一点时间观察小店,让她自己决定进来还是离开,想要什么。他把拧成麻花状的棕色的搌布在柜台上舒展开。搌布是潮湿的,带着一股热水洗过的余温。他把一只手掌平铺在搌布上,手在栗色的柜台上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搌布随着他的手掌的移动,抹过平滑的柜面,在上面留下一条湿湿的痕迹,像是快艇在海面上驶过留下的痕迹。他专注地擦着柜台,不放过柜台上任何一点咖啡留下的深色的污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时,看见她已经来到了柜台前,眼睛在看着顶上的价目表。
我住在对面不远的旅馆里,她开口说。那里的老板娘说你这里的咖啡味道很好。
这些年来,他煮咖啡的手艺逐渐提高,如今已经能煮出味道浓厚而纯正的咖啡。一开始他咖啡煮得很糟糕,甜点也做得不好,好在小镇上的人没有别的选择,要求也不高,即使味道没有那么好也只能凑合着。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手艺已经提高了很多,也经常能听到外来的游客夸奖他的咖啡和甜点做得好,有的人还说他的手艺和巴黎的咖啡屋的手艺可以比美。他知道这是一种善意的谎言。每当听到这类的赞美他只是腼腆的笑笑,从不往心里去。
你想要什么样的咖啡呢?他停下手里的搌布,问她说。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喜欢闻咖啡的香味儿,但是不喜欢咖啡喝到嘴里的苦味儿,对咖啡的品种更是毫无所知,也没有去过各个商业中心里后来冒出来的那些咖啡贵得要命的星巴克,上岛咖啡或其他任何咖啡馆。她只是习惯性地想赞扬一下对方,就像在病房里每天早上给病人端去药和水的时候,习惯性地夸奖病人说,您今天气色好多了一样。但是现在她却陷入了一种尴尬之中,有些窘迫,不知道该点什么样的咖啡。
给我来一杯热巧克力好吗?她沉吟了一下说。要大杯的。
他笑了笑,这样的旅客他见得太多了。他们慕咖啡屋之名而来,进门却只要一杯热巧克力或者绿茶。他知道很多人进来并不是想喝咖啡,而只是想在这里坐坐,休息一下,上个洗手间,或者从窗户里看看外面小镇上的风景,照几张相。他看见她的眉头有些皱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困扰着,眼神也有些发散,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她一定是有些什么烦心的事儿在打搅她,但是他不想问她。
好的,一大杯热巧克力,他机械地重复了一下说。
等等。。。这边这个是什么?她用细长的手指点着甜点橱窗里的几片淡黄色的面包问。
香蕉面包片,今天早上刚做出来的,很新鲜。
要两片。还有那个是什么呢?她的手指顺着橱窗下移,在另外一个盘子处停住。
白巧克力咖啡面包,也是今早做的。
也要两片,她的手指微微点了一下橱窗说。
还要别的吗?
嗯。。。不要了,先就这些吧。
好的,他熟练地敲打着收银机的键盘说。$8.09。
八块零九?她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把钱折合成人民币应该是五十元吧。一杯热巧克力,四片面包,五十元。这个价格不便宜,她想。要是在北京她绝对不会买。虽然钱现在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除了给自己留了一点儿旅行的盘缠之外,把剩余的钱都留给了父母 --- 但是她还是有些心疼。护士工资不高,她平时买东西都是养成了一个习惯,买性价比好的。对于那些性价比不好的东西,即使再诱人,她也从来不碰。跟她住在一个宿舍的护士们经常有人去买那些打折的名牌奢侈品,买回来后秀给她看,鼓动她也去买。77街购物中心的眉吧在搞促销呢,那谁谁的眉毛就是在那里整过的,可好看了,你还不去试试?她们问她说。她只是笑笑,从来不去,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的眉毛已经足够好看,另一方面她觉得在眉吧里花钱修整眉毛纯粹是造钱。这月北京国贸商城的LV旗舰店有促销,下月银泰中心爱马仕专卖店有特价,她们告诉她说。这些,她也从来不买也不去看,因为那些东西即使打折了,对她来说也性价比不够好。她用的唯一的奢侈品是化妆品,因为她不信任价格低劣的化妆品,觉得那些可能会含有有毒物质,即使一时让皮肤好看,最终可能会毁了皮肤。只有兰康和资生堂这样的化妆品她才信任,但是即使这些,她也总是等到中友百货的的旗舰店有特价或者有礼包送的时候才去买。一杯咖啡几片薄薄的面包就五十元,要是在国内,五十元可以买一只烤鸭,或者去一个中档餐馆好好吃一顿饭了,她想。但是,这是国外哦,价格就是这样贵,有什么办法呢?
面包看着很诱人哦,她打开白色的手包掏钱说。
味道很不错的,你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他微笑着说。你从哪儿来?
北京,你去过吗?她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拿出来递给他说。
北京?对他来说,北京就是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儿,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城市了。来到咖啡屋的游客们告诉过他,那里有从月球上肉眼可以看见的长城的一端,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广场,那里有五千万人在城市和边缘地区居住。那里雾霾很大,那里房价很高,那是一个一般人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地方,那里的富人们一顿饭可以够他的咖啡屋一年的流水,那里的穷人们一个月的工资,只能够买两张从小镇到海那边的城市的来回长途车票。六岁以后,他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连海那边的城市都没有去过,更别说万里之外,隔着大洋的那个城市了。他知道,所有的那些大城镇都是安安静静的小镇的反面,都是车多人多,喧嚣而浮华的城市。他不喜欢那样的喧哗和浮躁,他只喜欢安安静静的小镇。
听说过北京,但是没有去过,他低头拉开收银机给她找钱说。
刚才我去了海滩,看见了灯塔,栈桥,海鸟和渔船。她把钱放进手包里,扭头看着外面的灯塔说。这里的雪景太美了,真的很美,要是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他笑了笑,这也是到小镇的游客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小镇挨着海边,每天有灰狗路过,一班是从海那边的城市经过小镇去别的城镇的,一班是从小镇往海那边的城市开的。无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灰狗,旅客们都从灰狗上下来歇歇脚。他们带着一身的疲倦,有的人看着海面,有的人看着不远处的小旅店的霓虹招牌,有的人的目光会扫过他的咖啡屋,有的人会眺望笼罩在海边的雾里的灯塔。从灰狗上下来的人经常走到他的咖啡屋来,有的人会买一杯冒着香浓的热气的咖啡,有的人会买一些店里自制的精美的甜点。几乎每天都有旅客感叹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说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但是灰狗走时,每个旅客都跟着灰狗走了。每个人都不得不离开这里,有的放不下工作,有的要回去照顾家人,有的要去上学,有的要去挣钱。每一个从灰狗上下来的游客都是如此,毫无例外的走了。即使那些最有钱的人,那些看上去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发愁的人,他们最后也都离开了这里。每个人都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个过客,每个旅人都不属于这里,只有他才真正属于这里。
平时这里也。。。这样安静吗?她的眼睛环视着空空的店里说。
也不都是这样,他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个棕色的大瓷杯说。平时总有镇上的一些人来,还有灰狗上下来的人。今天特别,是圣诞夜,镇上的人都在家里忙着烤火鸡和准备晚餐,没人会来这里喝咖啡,灰狗也还没来。
圣诞节不都是要跟家人一起过吗?她看着他给棕色的瓷杯子里放满热巧克力说。你怎么不跟父母一起过呢?
他们都去世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
哦。
她把羽绒服的袖口拽了一下,垫在手上,两只手接过瓷杯子。话刚一出口,她就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后悔提起了这个话题。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对方有什么心事,她通常都能感觉到。小的时候她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现在已经学会了多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依然有时会冒出几句愚蠢的话来。她是一个天生比较在意别人的人,这几年的护士经历,又教会了她怎样安慰病人,怎样避免提及容易触痛别人心里的伤疤的话题。他这样年轻,她想象不到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们为什么去世了呢?她想问问,但是把话咽了回去,不想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挑起他的伤痛。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咖啡,走到靠窗的一个座位前,把咖啡杯放在小圆桌上。他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白色的瓷盘子,分别盛放香蕉面包和白巧克力咖啡面包。她脱下羽绒服,把羽绒服放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向下拽了一下里面穿的粉色的毛衣,坐了下来。他把面包摆放在她面前,转身回柜台去了。
她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来,用手指划了屏幕一下。没有短信。没有留言。她的心一下沉了下来。怎么还没有消息呢?按时间计算,她等待的人此刻应该在海那边的城市的机场下了飞机,正在去灰狗长途车站的路上。他总是考虑得很周到,就像昨晚上了飞机就给她来了短信一样,会及时告诉她到了那里。她以为他早上会再给她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的。即使她没有听到铃响,他也会给她留个言的。为什么到现在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留言呢?
她把手机放在离咖啡杯子远一点儿的地方,眼睛从手机上离开,茫然地转向窗外,不自觉地看着灰狗车站。灰狗的站牌孤零零地在前方一百米处站立着,像是平举起一只手臂的一个瘦弱的人。远处,海水堆积成一层层蓝色的波浪,波浪像是蓝色多瑙河乐曲一样的在海面上舒展开,带来一阵阵涛声。他怎么还没音信呢?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她坐在那里慢慢喝着巧克力,吃着面包。面包的味道有一丝甜,有点儿像国内的果酱面包。她吃的时候眼睛总看着手机,盼着手机震动起来。她吃完了两片面包,把手机拿过来。她知道如果他没来电话和短信的话,说明他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打他的电话也没用,但是她还是拨打了他的号码,希望能够拨通。果然像她想的那样,电话没有人接。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继续把剩下的两片面包慢慢吃完,细细地咀嚼着。白巧克力的咖啡面包很好吃,有一股带着微苦的甜味儿。
吃完面包后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打发着时间。天阴郁了下来,照进窗内的阳光已经悄悄撤出了屋内,一片阴阴沉沉的乌云从西面升上来,罩住了天空,像是黄昏要提前到来一样,又像是一场大雪就要来临。她不断地用目光扫视着手机,期待着手机会吱的一声,来一封短信。但是手机一声不吭地躺在桌面上。她心里的担忧开始越来越重。灰狗上可以打电话吗?应该是可以的吧。难道他没有坐上灰狗?难道飞机没有降落在机场?从她早上去海边看海时,就一直在等待他的短信进来,但是一直没有收到。这不太像他的行为,他总是怕她着急,一旦有什么事情都会及时告诉她的,但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音信呢?难道是他的手机没电了?不会的,他是一个做事谨慎的人,出门前总会把手机充满电的。难道是他把手机丢了?他曾经嘲笑过别人把手机掉马桶里,难道他不小心把手机掉马桶里了?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呢?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不会是飞机。。。。?她不敢往下想了。她的一潭秋水一样的眼瞳随着阳光的消失黯淡了下来,黯淡得像是一潭死水。没有短信,手机又打不通,她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现在才是一点半,还有四个小时才会到五点。他说过五点的时候他会坐灰狗到这里来的。她看着滴答走动的秒针,现在每一秒都显得很慢很慢,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熬过这四个小时。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瓷杯,褐色的热巧克力已经凉了,表面泛着一些破灭的白色的细碎的泡沫。她把嘴唇凑近杯口,细细地吹着巧克力上面的泡沫。泡沫在一点一点破碎,消失在浑浊的液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