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灰狗会晚点的。风雪太大了,视野不好,司机都开得很慢。这样的天气,晚一两个小时是经常的。
她站在柜台边,还没有张口,他已经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样对她说。自从她进门后坐在窗口,这两个半小时以来,他看见她除了看窗外,就是看手机。有几次在她看着窗外的时候,他偷看过她,看见她凝视着窗外的灰云,面容冷静,带着一股镇定而漠然的悲伤。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上会散发出这种气氛,而且源源不断,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感染,让人觉得沉寂和压抑。那种气氛不像是一股汹涌而来的海浪,而是像海上的蓝色的迷雾一样在屋里弥漫着。这种迷雾比海浪更可怕,因为海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迷雾却会长久地笼罩着海面,淤积在波涛之上。
刚才她坐在桌子边的时候,他没有走过去跟她说话,因为他不太爱说话,更不爱去打搅别人。虽然从小在咖啡屋里长大,母亲去世后也一直在经营这个咖啡屋,但是他依然没能改变从小沉默寡言的个性。咖啡屋经常有爱聊天的人进来,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即使是天气也能讲上半个小时。他只是倾听,有礼貌地点头,有时赞同地微笑一下。有的时候他会很烦对方讲个不停,这时他会看着门口,盼望有人进来,他好找个借口躲开。此刻,她站在他面前,跟他隔着柜台。吊灯的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看见她的红肿的眼皮,像是哭了一晚上,眼瞳里面带着透明的一条一条的光。有的光耀眼,有的光暗淡,他看见在她的眼瞳的深处,有一股烛火一样的小火苗,在微弱地闪耀着。
这样的风雪,能见度这么低,灰狗。。。。不会出事吧?她的眼睛有些乞求地看着他问。
她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像是隔着风雪传过来的声音。他感觉此刻的她脆弱得像是一根蛛丝一样,轻轻一弹就会断裂。他看了一眼窗外,暗淡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海水相接,厚重的阴云低得像是要压到海面上来,海鸥的翅膀在阴云和飞舞的雪花中穿梭。雪无声地飘落着,熔化在黑灰色的波涛里。他知道她在等着五点钟的那趟灰狗,等着灰狗上面的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是她的心爱之人。每个人都在等待,就像他也在等待着那个从小镇上走了的女孩,会哪一天从灰狗上下来。有的人等来的是相聚,有的人等来的是分离;有的人等来的是幸福,有的人等来的是悲伤。她会等来什么呢?他想起跟小镇上的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谈将来,因为他对将来有一种恐惧,知道总有一天小镇上的女孩会坐上灰狗离开小镇,而他只能看着灰狗带着女孩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你放心好了,车总会到的,他把书放在柜台上说。无论多么晚,车最终总会来的。
真的吗?她急切地问他说,脸上带着一些希望。
真的。
车不会在半路上坏掉,或者扎到雪里去吧?她依然有些不放心地追问。
不会。这边冬天经常有这样的风雪,比这更大的风雪天也有灰狗过往。那些灰狗司机们常年在路上开,都很有经验。你也不用着急,就在这里慢慢等好了。我就住在楼上,也不会关门的,你等到多晚都可以。
哦,谢谢你,这样我就放心一些了,她松了一口气说。
他知道她在为灰狗上的人担心。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单纯的容易动感情的人,一个深陷在恋爱里的女孩,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忧心忡忡。她看上去很年轻,像是大学毕业没有多久,身上还带着一股学生的清纯。也许这是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她的一切?他想。他有些为她担心,这样的女孩,最容易失去理智,把爱当成一切,把爱上的一个人当作此生唯一的爱人。可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像自从小镇上的女孩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能爱上谁一样。十年已经过去了,那些记忆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减弱,反而更清晰了。他在画画的时候经常停下笔来,眼睛看着靠窗的座位,仿佛那个熟悉的身影还坐在那里,许久许久无法继续下笔。这十年里,他几乎很少走出咖啡屋,因为每当他走出屋子,走过小镇上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小径,看到那些他们一起坐过的沙滩树下,呼吸到那些他们一起呼吸过的海边的新鲜的空气,他就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刻,感觉出内心的疼痛来。其实他们没有说过相爱,也没有牵过手,更没有学校里那些恋人们私下的亲密,没有那些恋人间的缠绵和誓言。他们只是一起长大,一起坐校车上下学,一起在镇上走过,一起在咖啡屋里相伴:一个帮着母亲招待客人打扫屋子,一个坐在窗前复习功课和看书,目光偶尔会锁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特别的遗憾,就像一段还没有来得及诉说的爱,就随着灰狗的离去而突然中止了一样。
你想再要些什么吗?他问她说。
来一杯热巧克力吧,她拿过手包掏钱说。再要两片咖啡蛋糕,多少钱?
不用了,他摆摆手说。没几个钱,再说今天没人来,这些甜点放着也放坏了,还得扔。
谢谢你,她说。
他从橱窗里拿出几片咖啡蛋糕来,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子上,递给她。咖啡色的蛋糕上闪着褐色的光泽,显得很诱人。
尝尝吧,他把一副朔料刀叉递给她说。
她没有用刀叉,而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品尝着蛋糕的香味儿。她微微地点头,像是感谢,也像是在夸奖蛋糕做得好。但是这种微笑只是一刹那一晃而过,随后她的眼睛又转向了窗外,看着风雪中的灰狗站牌。站牌顶上已经堆积了一层松软的雪,侧面也挂上了一些雪,遮住了站牌上的一些字。他知道她在放心不下,从她进门以来,他就没有看见她放松过。他想起了十年以前,也是在这个灰狗车站,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站在站牌下,手插在兜里,突然觉得海风特别凉,好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一样地打了个冷战。他回到咖啡屋之后就病了,病了很长很长时间,但是他不想让他的母亲担心,他在硬撑着,像是平时一样在咖啡屋里招待客人,每天睡觉的时候觉得精疲力竭,像是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从病中恢复过来。咖啡屋里的客人依旧,而他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说人能有来生吗?她突然扭过头来问他说。
有区别吗?他低头用杯子接着热巧克力说。即使有来生,你也不会记得今生了。
有,她抬头看着屋顶说。知道有来生,今生离开的时候,就不必那么纠结了。
他的手抖动了一下,热巧克力撒在手上,把手烫了一下。他抬头看她,她正看着屋顶。屋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盏凹进去的灯散发着柔和的黄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刻这种预感就像是窗外的阴云一样压了下来,压在了他的胸口上。他不喜欢这种前世今生的话题,这种话题太沉重。
若有缘,今生就够了,他把热巧克力杯子套上隔热的纸套递给她说。若无缘,纵有来生又如何呢?
她接过纸杯,捧在手里低头喝了一口,嘴唇被烫了一下。她哆嗦了一下,手一歪,被子里的热巧克力撒了一些出来,落在衣服上。褐色的巧克力撒在粉色的毛衣上,像是暗淡下去了的血迹。
好热,她把热巧克力杯子放在柜台上说。
对不起,忘了提醒你了。
他隔着柜台拿了几张棕色的纸巾递给她。她用纸巾擦着粉色毛衣上的污点。污点越来越大,由圆点变成了一长条,显得更加难看了。她放弃了,不再擦了,把纸巾垫在热巧克力杯子底下。
谢谢你,她看着他手上的那本薄书说。看见你一直在看书,看得是什么书呢?
一本小说,他把书的封面让她看了一下说。你看过吗?
没有,她摇头说。好看吗?
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他说。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就像是一个风筝突然被风挂断了一样。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热巧克力杯放在咖啡蛋糕的盘子上,端着盘子走回了窗口。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屋里的空气又凝结了起来。他拿起书,找不到刚才看得是哪一页,于是就随便翻了一页看下去。
她把手放在热巧克力杯上捂着,眼睛继续看着窗外的灰狗车站和眼前的iphone。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了过去。在这个无人的咖啡屋里,谁进来了都会感觉奇怪:一个坐在柜台后面专心读书的男人,一个坐在窗口不断看着窗外的女人,就像是在时空交错的两个平行的世界里。他中间看了她几眼,想过去问问她还需要什么吗,但是终究没过去。她吃完了咖啡蛋糕后,想去把盘子送回柜台,再谢谢他,但是也没有起身。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还不到五点,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路边的几盏路灯早早地亮了起来,照着四处乱飞的雪。她怔怔地坐在窗前,依旧看着窗外。窗户里照出她的孤单的影子。她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就没有安全感,在这个异国他乡的雪夜,她就更觉得不安全。她想幸亏有这么一个咖啡屋可以坐着,还有一个看书的人在不远处的柜台里相伴,不然自己一个人待在黑黑的旅馆里,可能会更害怕了。在这样的一个圣诞夜,这里却是这样的安静,有几盏彩灯在远处闪耀,朦朦胧胧的。她想起大洋那边应该还是凌晨,此刻她的父母也许正在梦乡里。这次回家,她看见父亲的头发白了许多,父亲真的真的老了。她想着想着,眼睛就开始湿润了。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是她的父母了。
她想起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出来,领着她的手,走过街角的零食店,进去问她喜欢吃什么。她总是要巧克力。父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人,每次都蹲下来,看着她的脸,跟她说巧克力对牙不好。但是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孩,说她就要巧克力。父亲也就给她买了,告诉她说别告诉妈妈。她在街上吃完巧克力,把嘴角抹干净,才回到家里。她觉得父亲很宠自己,无论什么,只要是她喜欢的,父亲都会给她。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喜欢去公园玩滑梯,即使是冬天的时候,她也喜欢坐滑梯。光滑的铁皮滑梯摸上去很冰凉,有的时候上面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的冰霜。父亲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带着她往下滑。有一次父亲从滑梯上摔了下来,腰好久都没有好,但是依然佝偻着腰,领着她去玩滑梯,只是不能再抱着她,而是用手扶着她。她想起有一个夏天父亲带她去十渡玩,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里有石头铺成的一条小路,被水漫过了。她想从石头上走到河对岸去。父亲看了看河对岸,脱下鞋来,用脚试了试水的深浅,然后帮她把凉鞋脱了。她问为什么要脱鞋,父亲说石头滑,穿着鞋容易滑到水里去,要赤着脚走过去。父亲把裤子挽到膝盖上面,一只手提着他们的鞋,一只手领着她。石头上的水有些凉,淹到了她的脚裸,还长着一些绿色的青苔,有的地方踩上去滑溜溜的。在河中间的时候,她觉得很高兴,像是在探险一样。而父亲显得很紧张,只是全神贯注地小心翼翼地领着她,从小河的这面走到了对岸。
原谅我这一世的任性,爸爸妈妈,她心里默默地说。下世我给你们当牛做马。
灰狗晚点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冒着风雪来到了小镇。她从窗口看见了灰狗的两只耀眼的前车灯,车灯在黑夜里穿透雪雾,显得特别眨眼,照亮了几乎被雪完全覆盖了的路。她站起来,撞翻了面前的杯子,杯子滚在地上,残余的液体洒了一地。他被杯子的响声惊动,从书上抬起头,看见她穿上了红色的羽绒服,还没有来得及系好扣子,就已经急匆匆地一手拽着领口,一手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一阵冷风卷着雪从门口吹进来,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冒着雪跑出了门外。从敞开的橡木门,他看见门口的雪已经堆得很厚,像是有十几个厘米了。他看见她的靴子踩在松软的毛茸茸的雪地上,在门口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橡木门缓慢地关上了,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看见灰狗的庞大的身躯摇晃着停下,看见她的瘦弱的身影站在站牌底下,等着车上下来的人。也许是圣诞前夜,人们都待在家里过节了,灰狗上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因为晚点的缘故,灰狗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停很长时间,只是停了五分钟就走了。就连那些平日喜欢下来休息一下舒展一下腿脚的旅客,因为风雪和灰狗停留时间短的缘故,也没有一个人下来走走或者来咖啡屋上洗手间。他看见她站在站牌下,跟灰狗的司机讲着什么,然后上了灰狗。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她垂着头从灰狗上走了下来,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向着咖啡屋的方向走来。
她推开橡木门,走回了靠着窗口的座位,坐了下来,忘了脱羽绒服。
他看见她怔怔地坐着,看着眼前的闪着蓝光的手机屏幕。他看见她按住了iphone顶部的按钮,把手机关了。刚才还在闪亮的手机屏幕一下黑了下来。他看见她站起来,把iphone扔进了靠在墙边的垃圾箱。他看见她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肩头颤抖着。
窗外的雪突然停了,风也静止了,屋内的CD也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声音,空荡的屋子显得更安静了。他翻开书,看见那个过早衰老了的女人在自言自语:“我对他的爱是不可理喻的,这在我也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竟爱得甘愿为他的死而死。一别十年,事情真的发生了,过去我可是很少想到他。我爱他,也许永远这样爱他,这爱不可能再增加什么新的东西了。那时我竟忘记有死。”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一阵的难受。他知道她心里的感受。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没在灰狗上。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要绕过半个地球。她来了,在这个圣诞夜的晚上,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而那个人却没到。
他猜那个人是不会来了,就像他一直等待的小镇上的女孩。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何没有来,为何在这样的圣诞夜把她自己甩在这里。但愿这一切不是一个精心编制的骗局,他想。他看着她,只觉得悲哀像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冰凉的海水,漫过了咖啡屋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