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十四

吃点儿东西吧,他站在她旁边轻声说。吃点儿东西会好受一些。

她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是刚做出来的一大块黄油煎牛排,一些土豆泥,两个小圆面包,两片咖啡蛋糕,一杯热巧克力,一套刀叉和纸巾。牛排和土豆泥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做好的。她从回到咖啡屋之后一直趴在桌子上,都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去做的。

今天是圣诞夜,没有餐馆开门,他把托盘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说。你只能在这里吃了。这个日子应该吃火鸡的,但是我不会做火鸡,火鸡也太大,吃不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牛排,我把它煎得很熟。

谢谢你,她用手擦了一下眼睛说。

刚才她一直在哭,已经忘了肚子。她伤心的时候,喜欢吃东西,越难受的时候越吃,吃东西能够让她暂时忘掉心里的难受。她平时不怎么爱吃西餐,但是现在看着眼前的冒着热气的煎得金黄的牛排和白色的土豆泥,她突然觉得很饿。她伸出手去拿钱包,打算付给他钱。

不用给我钱,他摇头说。我也要吃晚饭,这些是顺手做的,在锅里多放了一块牛排而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把我的那一份儿端过来一起吃。外面这么大的雪,今天晚上不会再有别的人来咖啡屋了,我们一起吃顿圣诞夜饭吧。

她点点头。此刻,她不仅肚子饿,也需要有个人陪着一起说说话。


他回到柜台边,把自己的托盘端了过来,放在桌子上。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见她已经脱去了羽绒服,在用刀子费力地切着牛肉。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跟她不熟,既不好多问,也无法说什么来抚慰她。他知道,有的时候你只有让一个人把委屈全哭出来,心里才会好受一些。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如果是那个小镇上的女孩,他会把自己的肩膀给她,让女孩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也无法把自己的肩膀给她。

我来给你切吧?他看见她不知道怎样用刀子把牛肉切开,就关切地问她说。

好的,她把刀叉放下说。

他拿过她的刀叉,欠起身,把她的盘子里的牛肉切成一小条一小条的,把刀叉还给她。他看见她的眼睛依然红肿,眼里蓄积着泪水,像是随时会涌出来。这一定是一个深陷在恋爱中的女孩,他想。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着灰狗,盼着她等的那个人能从灰狗上下来。此刻她一定是非常的失望和伤心。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那是小镇上的女孩离开小镇的第二年。在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圣诞节假期,小镇上的女孩从海那边的城市里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新年前要回小镇来看看他。他一直盼着那一天。自从接到电话后,他每天都无数次的看着门外的灰狗车站,等着小镇上的女孩回来。在小镇女孩说要回来的那一天,他凌晨五点钟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那天他做了很多小镇上的女孩爱吃的甜点,在屋子里放上小镇女孩喜欢的CD,把咖啡屋打扫得异常干净,门前还挂上了圣诞的彩灯。那天也是一个风雪天,灰狗也是晚了,在灰狗进站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灰狗,生怕错过上面下来的人。灰狗来了,又走了,小镇上的女孩没有在那辆灰狗上,以后几天也没来。过完节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小镇上的女孩很抱歉地对他说,节日的时候跟着几个同学去了纽约城玩,没来得及回小镇。他安慰她说没有关系,以后还有得是机会。但是他的心里很难受,真的真的很难受,因为他知道了他在小镇女孩心里的分量。但是他不怪小镇上的女孩。毕竟,小镇上的女孩还没有完全忘记他,还曾计划回来看看他。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盘子里的牛肉,每一口都好像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咽得下去。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盘子。他知道她在克制着自己,怕一说话就忍不住眼泪。他给她讲了一些小镇上的故事。他不善于言辞,故事也讲得干巴巴的,一点都不生动,也不可笑。她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吃一边听,偶尔点头,其实大部分时间她都不知道他讲得是什么。大多数时间她的脑子都不在这里,都在那个人身上。出了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她无法专心听他讲得是什么。她低头咀嚼着嘴里的牛肉,觉得特别的委屈。这样一个圣诞节,她撇下了父母,自己孤零零地来到国外这个小镇,在风雪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心上的那个人,那人却没来。她低着头把盘子里的牛排,土豆泥,小圆面包和咖啡蛋糕都吃完,把热巧克力也喝光了。她觉得很累,觉得一种要瘫痪了的疲乏。她打断他的故事,告诉他说,想回旅馆去休息去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外面的雪很大,地上的路已经被雪完全覆盖了。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照着雪,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静。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和寂静,但是她会不会害怕呢?

我送你去旅馆吧,他边收拾盘子边问她说。外面雪大,也黑。

谢谢你,不用了,走不了多少路。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

她站起来,穿上红色的羽绒服,跨上白色的手包,再一次感谢了他。她拉开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门,冒着雪走了。他站在桌边,在椭圆形的舷窗一样的窗户里不放心地看着她,看着风卷着雪在她的身后扬起,看着红色的羽绒服在雪中时隐时现,直到看到那片红色消失在对面的旅馆里。


从咖啡屋到旅馆只是一小段路,但是对她来说,那一段路却显得很漫长。她觉得浑身疲累,在雪地里顶着风,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她从小喜欢雪,但是她不知道风可以这样冷,雪可以这样硬。雪嗖嗖地打在脸上和脖子上,像是沙子一样的疼。她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屋顶上的一蓬雪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肩膀和脖子上,把她凉得浑身颤抖了一下。她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在门口的鞋垫上把沾满雪的靴子脱了,扔下手包,扑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她和他计划这次旅行的时候,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沉重。相反,她期待着跟他一起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天,毫无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她甚至想在小镇上找一个牧师,跟他举行一个婚礼,完成自己最后的一个心愿。她要每一分钟都跟他在一起,依偎着他,顺着他,绝不说任何伤感和忧郁的话。她要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给他,为他做任何他喜欢的事情,要让他感受到最深切的爱和极限的快乐。她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打扮漂漂亮亮的,让他看到自己最年轻最美丽的容颜。她要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在美丽的马车变成南瓜之前,与他在雪地里跳一曲最美的舞蹈,让漫天大雪为他们的爱做证,也作为她来过这个世界的见证。

但是他没有来。

她能感觉出眼泪不断地落在枕巾上,不一会儿就把枕巾湿透了一角。她似睡非醒的趴了一会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她趴累了,就翻过身来,擦了一下眼睛,凝视着屋顶。天花板有点儿斜度,两边低,中间高,上面布满了一个一个的小灰点。正中的地方有一个椭圆形的灯罩,桔黄色的灯光从灯罩里射出来,向四面发散着。天花板和墙的交界处有一条细细的的裂缝,像是一条两尺长的细小的蛇趴在墙上。小的时候她最怕蛇了,她看过一本叫蛇岛的书,上面画着一个小岛,岛上盘踞着千万条蛇。她也在动物园里看过蛇,那些身上带着绿色的斑纹,懒懒地盘踞在笼子里,眯着眼吐着蛇信子的蛇。

窗户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雪在焦虑地敲打着窗棂。她爬起来,下床脱了羽绒服,走到窗边。她掀开窗帘,隔着窗玻璃用手触摸着落在玻璃上的洁白的雪花。圣诞夜的雪漂亮极了,大地一片茫茫,远处屋子上的朦胧的彩灯就像是一个雪中的童话世界。看到漫天的雪,她就想起了爸爸小时给她买的里面充满了白色粉末的水晶球。当她把水晶球翻过来的时候,里面的白色颗粒就在水中弥漫开来,落在底座的小洋房上,像是圣诞的大雪一样漂亮。透过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看着一望无际的雪的夜空,那是灰色的看不见任何星星的夜空。灯塔的橘红色的光沉默着,每隔一分钟就穿透雪雾扫过海面一次。海水在纷纷扬扬的雪中平静得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孩,只有心脏在微弱的起伏。大雪像是母亲的手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海面和沙滩,抚摸着不远处的咖啡屋。她注意到咖啡屋里面还在亮着灯,看见里面闪动着身影,像是那个咖啡屋里的人在打扫卫生。

她不知道他为何没来,也为何没有短信没有电话。过去她也曾经等过他,他有时忙,被手头的工作拖累,在约好的时间迟到,但是他总是事先告诉她,会晚一点儿。她会找个地方坐下,告诉他她在哪里,然后低头玩手机,等估摸着他快来的时候频频抬头看,直到看见他匆匆前来的身影,才把手机收起来。他会抱歉地说来晚了,让她等了很长时间。没关系的,只等了一小会儿,她总是这么说。她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会不来,他只要说来,就一定会来。不论他来得多晚,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阳光,整个世界都是快乐的。护士是一个很累的工作,经常需要干一些脏活累活。她穿上护士的制服,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灰姑娘,在等待着一个盛大的舞会,在里面遇见自己的王子。他说他感谢命运让他在那家CD店里遇见了她,她说一定是前世的缘分。他不是一个王子,但是他聪明,勤奋,受过很好的教育,有教养,脾气随和,总是依着她,而且很爱她。无论做什么,他总是先征询她的意见,即使是去餐馆,他也总是问她想去哪里吃饭,让她挑。她总是挑一家他喜欢的餐馆,点他喜欢吃的饭菜。他从来没有说过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他都是宽慰她,告诉她那没什么。她有时觉得他太宠着自己了,要把自己宠坏了。她有时丢三落四的,还有一次丢了钱包和手机。他说丢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别把自己给丢了就行了。她有些事不敢告诉父母,但是会告诉他。他总是给她出主意,宽慰她,帮着她把事情处理好。她说自己有时晚上睡不着觉,他说要是那样就想想他好了。她说单位里有好事都轮不到她,他说不用担心,就是你没工作了我养着你一辈子。她说她有时觉得很害怕,他说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她问他说,我们以后要是分手了怎么办,他说他会一直等着她,等没人要她了,他还要她。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福分去遇见一个白马王子,但是遇见一个爱她,对她真心好的人就够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不用他说什么,从他对她呵护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里都能感受出来。她想他也一定知道她是爱他的,从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对她说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母亲之外,没有一个人比她对他更好了。她的护士姐妹们经常互相交流经验,怎样用一些烦心的事儿去试探一下恋人,看看是不是真的爱她们。她从来没有按照姐妹们说的去做过。她不用去试探也知道他爱她,对她好,宠着她,就像父亲从小一直宠着自己一样。她没有爱上过别人,虽然过去有过男朋友,那都是长辈们看着条件不错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他是她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她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爱上另外一个人。茫茫人海中,哪里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呢?她感到很庆幸遇见了他,能够跟他在一起,有这些甜蜜而幸福的时光。

而他却没有来。没有从灰狗上下来。

昨晚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曾经想过,如果他要是不能来,她也不会怪他。她其实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以后忘掉她,有个幸福的生活。但是当他没有从灰狗上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失望了,因为他说过要来的。她不相信是他骗了她。来这个小镇是他建议的,机票也是他订的,怎样坐灰狗来这里也是他告诉她的,因为以前他曾经来过这里。在灰狗到来的时候,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会从灰狗上下来,带着疲乏的身体,走向她。她会冒着雪扑进他的怀里,然后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回咖啡屋,要一杯热热的咖啡和一些吃的。他会给她讲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说一直在想她。但是他没有从灰狗上下来。她不甘心,她站在灰狗车门,踏上门口粘着雪泥的台阶,跟司机说她在等人,可不可以上去看一看。司机很惊异地看着她,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做。没有人到了站不知道下站的,何况司机在到站的时候已经大声提醒了旅客了。但是司机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让她自己上灰狗去看。她走进灰狗里,从车头走向车尾,又从车尾走回车头。车上的人不多,前面有几个人各占了一排座位,后面有一对情侣倚在一起,他们都好奇地看着她。她在下车前跟司机道了谢,走下车门的时候几乎摔了一跤。她无法相信,直到现在她也无法置信,他怎么会没来呢?

但是她还是不想怪他。虽然认识他时间不长,但是她觉得就好象一生都被浓缩在这一段时间内一样,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他的身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爱他,为何会越陷越深,深得无法自拔。她从小发育得慢,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有男生喜欢过她,她收到过纸条,收到过情书,但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高中毕业以后进入护士学校的时候,她才对男生有一种朦胧的好感,但也仅只是一种好感,从来没有变成一种爱恋。也许是因为护校的男生少,她喜欢的男生没有追过她,而追过她的男生她又不太喜欢,整个护校期间,她只有过一次暗恋,但是这次暗恋随着她喜欢的男生有了女朋友而消失了。直到毕业开始工作,她一直没有过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也没有得到过爱,直到遇到他。他让她感觉到了那种爱和被爱的快乐,那种想爱护自己的爱人和被爱人宠爱的情感,那种身心交融在一起的幸福,那种把对方看作是完美的化身的倾慕,那种日思夜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那种想把一切都给他,愿意跟他一起走到地角天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义无反顾的一起去死的痴情。她是一个单纯的人,对爱情要求完美,像是圣徒一样虔诚地对待自己的爱,维护爱的纯洁,不容许它有一点杂质和变味。她毫无保留地爱着他,迷恋着他,想着他,把自己的心全部让他占据。她总能想起第一次在CD店里见到他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把以后跟他每一次见面,都当作是初见一样的珍惜。她自己被自己的这样痴心的爱感动了,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爱一个人值得不值得。人们常说,女人在爱中会失去理智,会迷失自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扑向眼里的光明。这些,她早已体会到了。

她不想怪他,虽然他没有来。

她把iphone给扔到垃圾箱里了,因为她知道已经不需要了。她已经下了决心,无论他来,还是不来,她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她不后悔。她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一切事情。她来过,真心地爱过,得到过,这就够了。她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在表面的热情和关爱掩盖下的冷峻无情和虚伪的世界,一个看着轻松但是却有着不堪承受的重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成年人都要为了生活而生活,没有人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和情感。她一直有一种恐怖,害怕有一天他不再爱她了,害怕有一天他们变得没有了心跳,没有了感觉,害怕失去他们的爱情。那时她虽然可以麻痹的活着,但是已经失去生活的意义了。现在是离开的最好时机了。

他既然没来,她想自己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怎么打发时间。没有他在身边,她自己一个人在小镇上有什么意思呢?她走到浴室,脱了衣服,洗了一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不想带着一丝尘埃离开。她从浴室裹着浴巾出来,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把那条雪白的纱裙拿出来,换上了纱裙。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苗条的身影。雪白的纱裙很长,一直盖住了脚面,像是婚礼上新娘穿的长裙。她的肩膀裸露在纱裙外面,细腻雪白的皮肤像是玉雕一样。她弯身站在镜子前面,细心地对着镜子抹着口红,给脸上画好了妆。镜子里,她的脸如昙花一样美丽。

她拿起洗漱台边上的玻璃杯,在水龙头上接了一杯水。她看着杯子,透明的液体把玻璃杯分为两段,杯口有一处高光点,反射着浴室射来的灯光。她放下玻璃杯,拿起放在洗漱台右角的盛着三唑仑安眠药的小药瓶,拧开瓶口,往左手心里倒了十片白色的小圆药片。白色的小药片安静地躺在手心里。她仔细地看着药片,低头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苦涩的药片。她的心里没有悲哀,也并没有害怕,倒是有一种似水的平静,有一种就要解脱的淡定。咽下这些药去,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走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烦心的事情,所有的心伤,那时都会消失了,都会无影无踪了。她想如果真有奈何桥和孟婆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喝下一碗孟婆汤,忘掉这一世的爱恨情仇,干干净净地转世,再一次成为一个天真的不知忧愁的婴儿。

其实他没有来是一件好事,她拨弄着手心里的一片药片想。他也许会懊悔,也许会自责,但是会好好的活下去,还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最后编辑:
她一定走得太过匆忙,所以忘记了什么东西,而他恰巧因为送东西过去而救了她,他不忍她绝望,灵机一动就骗她说,刚才遇到了一个从飞机场回家的客人,说在飞机场有个中国男孩被车撞伤了.......女孩信了,他不动声色的陪伴着她,两个人在第二天的灰狗到来前还有一段时间,时间滴答滴答滴答......

圣诞节,暴风雪,大海和小镇,两个被遗弃在回忆中的人,走不出命运的迷宫,自我放逐,随风滑落,忧伤得如同雪花,很喜欢这种意识流的风格,构思也很巧妙,两个人的记忆始终穿插其间有如两个声部时分时合时隐时现,让读者慢慢的沉浸到那样荒凉而悲伤的氛围中,像一曲随心而发的blues....有点儿害怕知道结局,不知道为什么.
 
最后编辑:
她一定走得太过匆忙,所以忘记了什么东西,而他恰巧因为送东西过去而救了她,他不忍她绝望,灵机一动就骗她说,刚才遇到了一个从飞机场回家的客人,说在飞机场有个中国男孩被车撞伤了.......女孩信了,他不动声色的陪伴着她,两个人在第二天的灰狗到来前还有一段时间,时间滴答滴答滴答......

圣诞节,暴风雪,大海和小镇,两个被遗弃在回忆中的人,走不出命运的迷宫,自我放逐,随风滑落,忧伤得如同雪花,很喜欢这种意识流的风格,构思也很巧妙,两个人的记忆始终穿插其间有如两个声部时分时合时隐时现,让读者慢慢的沉浸到那样荒凉而悲伤的氛围中,像一曲随心而发的blues....有点儿害怕知道结局,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伏笔已经预先埋下了,就是那个扔到垃圾箱里的iphone。
但是命运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你怎样努力,该离去的还是会离去。
 
其实伏笔已经预先埋下了,就是那个扔到垃圾箱里的iphone。
但是命运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你怎样努力,该离去的还是会离去。
看到那个被扔掉的iphone,就知道她要放弃了. 这样的时候,坚持得有多不易呀.
 
看到那个被扔掉的iphone,就知道她要放弃了. 这样的时候,坚持得有多不易呀.
我觉得是那种失望之下的很决绝的心情:你来,我们一起走。你不来,我自己走。
这里的女主应该是一个柔弱而刚毅,敢于付出,敢于奉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我觉得是那种失望之下的很决绝的心情:你来,我们一起走。你不来,我自己走。
这里的女主应该是一个柔弱而刚毅,敢于付出,敢于奉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我刚才想用决绝这个词, 但忘了哪个绝在前, 没敢用. 没想到正是你要表达的心情.
 
背后是不是还有很多故事?为什么要选择一起走这条路?那个男人也有故事吧?等着。。。
 
背后是不是还有很多故事?为什么要选择一起走这条路?那个男人也有故事吧?等着。。。
格格想看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这篇只会写一个不完整的故事。 。。。
 
十五

夜深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变成暴风雪了。雪不是一片一片的下,而是像散开袋的面粉一样整团整团的落下来。他站在窗口,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灯光从被雪遮掩的窗口撒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的黑暗里。远处灯塔投射出的长条形光束缓慢地掠过海面。礁石和渔船的桅杆像是怪兽的身影,在黑暗中稍纵即逝。雪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遥远,就像是迷失的久远的记忆。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有五十厘米的大雪。他记得十几年前有一夜也下过这么大的雪,第二天早起,雪把咖啡屋的门口都堵住了,门都推不开。那一次他很兴奋,像是挖战壕一样,在门口挖出一条路来,一直挖到灰狗车站的站牌下。那时他甚至希望雪再下得大一些,最好能高过头,那就真像是电影里看过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战壕了。在物理课上老师曾经教给他们用四方的镜片做过潜望镜,要是雪比人高,他就可以用上那个潜望镜了。

他抚摸着桌子,想着刚才坐在这里等灰狗到站的女孩,心里很为她难受。他知道当你满怀期望的等待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最后没能来,那是一种什么样感觉。透过窗外瀑布一样飞泻下来的雪,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对面旅馆的一间屋子的窗口还在闪着朦朦胧胧的桔黄色的灯光。这灯光在黑暗的暴风雪里摇曳,显得十分脆弱。一定是那个女孩还没睡,他想。圣诞夜晚是家庭团聚的时候,是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把冒着热气的火鸡切开放在盘子里,一边喝红酒,一边放松聊天的时候。圣诞夜应该是温馨的,甜蜜的,充满爱的时刻。圣诞夜应该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刻。他没有亲人,每到这个节日,只能自己过。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在圣诞夜里喝一瓶酒,蒙着头睡一大觉。他为那个北京女孩难受,因为在这个风雪夜里,她放弃了跟父母在一起,也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小镇,等着自己的心爱的人。他看到女孩趴在桌子上哭,知道她一定很伤心。她没有等来那个人,等到的却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雪。他不知道她等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没有来。但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那个人才无法如期而至。

他走回柜台,开始打扫咖啡屋。今天从早到晚没有几个人来买咖啡,屋里很清洁,其实并不需要再打扫,但是他还是拿出扫帚来,把地面扫了一边,又从柜台下面拿了一把墩布出来,把地面墩了一遍。他墩到窗口她坐过的桌子边的时候,看见桌子底下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纸杯子,夹在桌子腿和墙之间。他想起那是灰狗到站时,她匆忙起身碰倒了的热巧克力饮料杯。他低头把滚在墙角的纸杯捡起,用墩布把地上的褐色的液体擦干净。

他提着墩布,把纸杯扔到垃圾箱的时候,看见了女孩扔到垃圾箱里的手机。那是一个白色的iphone,外面镶着一个蓝色的壳子,躺在一些棕色纸巾上。他以前也见过店里的客人拿着这样的iphone。他从没有过手机,也没有好奇过,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伸手把手机捡了出来,拿在眼前仔细端详着。手机屏幕黑黑的,上面有一层朔料薄膜保护屏,下面是一个圆圆的按钮。保护屏反射着垂下来的灯光,他看见自己的消瘦的面颊在屏幕上模糊地闪动着。他抚摸了一下屏幕,屏幕上有点儿划痕,但是很干净,像是经常被清洁一样。他按了一下屏幕下方的小圆按钮,屏幕上没有动静。他把手机拿在手里,好奇地摸着手机四周,手指触到了顶部的一个细小的按钮。他的手指停留在按钮上,按下了按钮。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把手机扔回了垃圾箱。他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不想去看手机里有什么东西。

他把墩布拖回柜台后面,放在墙边的一个长方形的盆里,用清水洗干,挂在墙上的一个钩子上,让水滴答到水盆里。他走回到柜台边,坐在一个圆圆的高脚凳上,胳膊肘放在柜台上,在桔黄的灯光下继续读那本薄薄的书。他又忘了刚才读到哪里了。他心不在焉地随手翻开一页,在想小镇上的那个女孩,此刻在干什么。也许此刻小镇上的女孩正在跟家人一起收拾圣诞晚餐后的厨房,也许正在跟爱人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正在端着一杯鸡尾酒在某个派对里穿梭。他从收银机旁边的笔筒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在书的空白处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那个熟悉的号码。那个八年以来总想拨打却从来没有打过的号码。小镇上的女孩大二时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换了一个住处,曾经告诉过一个电话号码给他。他知道,这个八年以前的号码应该早就过期了。这些年来,有好多次他拿起电话,想拨这个号码,但是又放下了。这些年来,这个号码像是自己的生日一样,他熟记在心,从来没有忘记。这些年来,他想给小镇上的女孩打个电话,但是每当拿起电话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电话也就放下了。即使电话号码没有换,即使她能接起电话,即使这么多年后她还能想得起来他,又能怎样呢?


十年了,他们走在不同的轨道上,他一直在小镇,小镇上的女孩一直在海那边的城市里。他是属于小镇上的人,而她是属于大城市的人。她告诉过他,她喜欢大城市里的一切喧嚣,即使那些空气里的噪音和上下班时间拥挤的人流车流,对她来说也是大城市的美丽而自然的一部分。她喜欢热闹,喜欢四目所及之处是灯火通明的高耸的楼群,喜欢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组成的光流,喜欢玻璃大厦上一块块闪着霓虹灯的巨大的广告牌,喜欢马路边一间间的风格迥异的餐馆和各类新潮的衣服店鞋店,喜欢爵士音乐节时步行街上的卖啤酒的小摊,喜欢夜晚街头上表演的艺人,喜欢河边的装饰得古色古香的马车,喜欢夜幕中耸立的古老的城堡,喜欢马路上行驶的双层的公共汽车,喜欢地铁里带着冷风飞驰而过的车厢,喜欢挂满各种各样的艺术品的展览馆和博物馆。小镇上的女孩高中毕业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海那边的那座大城市,她是多么的激动和开心。而他,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去,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却是无比的伤心。

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他知道,小镇上的女孩肯定也会知道他一直在暗恋着她,只是没有挑明。他放学后在咖啡屋帮母亲干活,她每天都到咖啡屋来,坐在一个小桌子上做作业,看书,把自己的笔记和作业让他抄,跟他一起做学校里的项目。他总是给她做一大杯她爱喝的草莓smoothie,给她端上一碟刚做好的小点心。他腼腆,谨慎,内向,言语不多,从来不袒露自己的感情。只是有一次,在秋天的一个周末,他们去了一个同学家开派对。她挨着他在后院的篝火边坐着,喝着啤酒。他喝多了,周围也没有人,她问他一生中最尴尬的事儿是什么。他说是有时上课的时候自己的下面会莫名其妙地硬起来,总是怕班里女生注意到,觉得会尴尬。他说的时候,觉得下面又开始硬了起来,像是一个被压缩的弯曲的弹簧在伸直和胀大。她看了一眼,注意到了他的鼓起的部位,捂着嘴笑了起来。她问他可不可以摸一下。他把她的手拉过来,贴着肚子,放进了他的内裤里。她摸到里面的硬起的部位,像是被篝火烤得火热的玉米棒。随后有人到篝火边来了,她把手抽了出来,进屋去了。后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把这件事又告诉了最好的朋友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转头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没过多久,高中里的所有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一个平素大大咧咧的男生身上,本也算不了什么。唯独他是一个内向的,平素严谨而不爱说笑的学生,这事就有些不寻常了。有同学在学校拿这件事儿逗他,在课间问他是不是又硬起来了,要不要给摸一下。他感到非常的恼火,知道是她告诉别人的。他矢口否认,当着班里所有的同学的面说根本没有过这件事儿。班里的同学都扭过脸去看她。她涨红着脸,觉得很气愤,因为当他这样否认的时候,别人看她的眼光好象她是一个骗子一样,好像是她臆想出来的一样。她没有辩解,但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去咖啡屋了。一个星期以后,他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英文课结束的最后几分钟里,当老师问谁还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站起来,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承认了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洗刷了她的耻辱,而她也当即原谅了他。她很感动,因为她知道像他这样一个有闭锁症的人,一个在班上几乎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从不主动站起来的人,也不怎么说话的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当众站起来澄清这件事。他们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她依旧每天到咖啡屋来,把做好的作业给他抄,他给她做草莓smoothie和端给她刚出炉的小甜点。


他坐在灯下,低头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手里的书停止在一页上。这么些年以来,他依然能感到失去小镇上的女孩时的那种痛苦。每当想起小镇上的女孩来的时候,他心里都会涌出一种无名的悲伤,那种悲伤无可阻遏地从心房里涌出来,流遍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读过很多小说,读过悲伤的小说,他被那些小说感动,会为里面的主人公难受。只是那些小说里的悲伤,都比不上切身的悲伤。小说里的悲伤,他放下书就会忘记。而现实里的悲伤,却是随时会想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做着什么,猛一抬头或者低头,也许只是看见窗口的那个座位,也许正在烤制她曾经喜欢吃的一个甜点,也许瞥见一个人登上即将离去的灰狗,也许看见一个像她的背影,也许就是客人的一句话,也许是喝咖啡的情侣们的一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心底的一条弦就会突然被拨动,就会突然想起小镇上的女孩,心情郁闷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病态的人,但是没有一种药可以医治他心里的难受,即使春天最让人沉醉的夜风,也无法抚平他心里的创痛。他是一个封闭的人,没有要好的朋友,既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人可以倾诉,除了自己的心底,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寄存他的痛苦。他曾经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说,小镇上的女孩不会回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过去忘掉,像是埋葬骨灰一样,把过去烧成灰,放在一个盒子里,埋在地下。但是记忆是无形的,你怎么能烧掉它,你怎么能让它变成灰,你怎么能把它埋葬在墓场,怎么能把它彻底遗忘呢?

一阵陌生的,节奏很快的音乐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抬头四顾,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音乐声。屋里的CD早已经停了,收音机也没有开,怎么会出来一阵音乐声呢?他的眼睛离开书,在空荡的屋里扫视着,搜寻着音乐声的起源。乐声突然停止了,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见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就像有时他的眼睛会出现幻觉一样,会明明看见小镇上的女孩就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做作业。他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翻开的书页上。这些年来,他明白了,小镇上的女孩其实并没有离开小镇,她就住在他的心里,每天每夜都住在他的心房里。这些年来,他也在不断的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把自己对她的思念都告诉她,让她知道一切。也许,她会被感动,会跟他一起回小镇来。也许她虽然被感动,但是已经无法跟他回小镇上来了。也许她不会被感动,只会觉得他很可笑。也许,她早已结婚生子,什么也不会改变了。那种倾诉也许会治疗他心底的伤痛,帮助他解开一个心结,但是那样会让她变得更幸福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不喜欢小镇,甚至厌恶小镇,从高中时一直就盼着长大后离开小镇。而他,却无法喜欢上大城市。为了她,他可以离开小镇吗?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大城市里做什么。他除了做咖啡和画画之外,没有其它的技能。还有他的沉默寡言的个性,他都不知道在大城市里能不能生存下去。没有了小镇上的咖啡馆,他都不知道怎么能挣钱,怎么能维持生活。小镇是他的一切,他无法离开小镇。但是他知道她在小镇上是不会幸福的。

这么些年来,他没有去找她,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愿意再回小镇上来的。从她离开小镇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留在小镇上。也许有一天她老了,也许会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会回到小镇上,但是那时他们都会老了,老得不会再提起爱这个字眼了。从她离开小镇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他对她的爱,不会有什么结局。她是一只飞向自由的鸟儿,飞到了她想去的地方。他对她的一切思念,只能是一种遥远的单恋,一种在夜的舞台上围绕着一束光明幻象的独自旋转的舞步,仅此而已,没有结果,没有未来。这样的爱,这样的痛苦挣扎,这样的失落和绝望,最好还是留在心里,不要告诉她为好,他想。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小镇,但是他不会去大城市,他会自己悄悄的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让她知道。她不会想到,有一个人在她离开小镇之后,依然爱了她这么些年,一直到死都在爱着她一个人,再也没有爱过别人。如果在死后灵魂还能存在,还能爱她,他也会这样去做的。

他的亲生父母在飓风袭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失踪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葬身在何处,没有人找到他们的尸体。他只记得六岁的那年,在一家医院的大院里,他听到一声巨响,别人说那是防波提被飓风摧毁了的响声。他的生身母亲把他放上一个医院疏散病人的大巴里,回身下车去救他的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的时候,大巴关上门开走了。他在大巴上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 他的养母 ---- 但是他心里从来没把她当作养母,而是当作亲生母亲一样看待,因为养母比亲生的母亲对他还好。母亲身体不好,知道会不久于人世,就带他来到了这个小镇,开了这个咖啡屋,跟他在小镇上相依为命。

小镇上的女孩去了海那边的城市三年之后,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去世之前,自知终将离去,放弃了与死神的抗争。母亲不想去医院住院,不想在医院受罪,不让他去找医生。母亲平静地躺在床上,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他坐在母亲床边守着母亲,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给母亲喂吃的,给母亲擦洗,握着母亲的瘦骨嶙嶙的手。母亲在最后的回光返照里,告诉他说,她这一世最骄傲的一件事,也最感恩的一件事,就是有了他这样的一个孩子。不要去海那边的城市,那里不适合你,只有小镇才是你的家,母亲临终时说。第八天的时候,他扛不住困意,打了一个盹儿。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死神迫近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死神从窗户飞进来,用天使一样的白色的翅膀的阖上了母亲的眼睛。

这些年来,他爱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他。那些疼他的,喜欢他的,爱他的人,都从他的身边消失了。他陷入了一种绝望。过去他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是比黑夜更黑的一种黑色,那是一种无法诉说的心疼,那是一种胸口被一座山完全压住,心口被完全堵住,无法呼吸的沉闷。那是一种当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永远无法体会的感觉。那是一种能够让人发狂的沮丧。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窒息。


刚才响过的那段音乐突然又急促地响起来。音乐声有些模糊不清,从墙角处传来,像是一种遥远的呼唤。他猛然醒悟过来,这声音一定是来自手机,那个等灰狗的北京女孩扔进垃圾箱里的手机。他放下手里的书,急匆匆地绕过柜台,走向墙角的垃圾箱。从箱子顶端的圆口看去,他看见白色的iphone躺在棕色的纸巾上,在不安地震动着,扭动着身躯,像是在迫切地等待着他把它拾起来。他刚要伸手拾起手机的时候,音乐声停止了,手机停止了震动,屋子又恢复了平静。他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拿起来。那个女孩把手机扔了,显然是不想再接手机了,他不应该去接她的手机。想到此他扭过身,准备回到柜台后面去。手机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似的,在他刚扭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它固执地响着,越来越急促,不肯停息。他再一次透过圆圆的箱口,看着里面不断颤动的手机。如果他接起来,他该怎么办呢?对方会是谁呢?他该怎么跟对方讲话呢?他犹豫不定,而手机的音乐声刚一停息随即就又响了起来,像是在不断地催促他乞求他接起来。他可以感到手机那面有一个人,正在焦虑地一遍一遍地拨打着号码,在等待着有人接起这个手机。一定是那个人,那个没能登上灰狗的人在找她,他想。今夜有暴风雪,即使那个人到了机场,也无法坐灰狗或者出租车过来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法抵御手机不断发出的乞求一样的振铃声,只好把手伸进箱子的圆口里,捡起了手机。
 
好细腻!GOD IS IN DETAILS!
一个没有多少故事的他,和一个有故事的她,邂逅在小镇,完全靠内心独白支撑故事的发展,细节至关重要。
读者已经很了解他了,而她为什么一定要和心爱的人一起死呢?而且是在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冰雪小镇?
 
格格想看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这篇只会写一个不完整的故事。 。。。
如果是个不完整的故事,那女人因为没有接到男人就直接扔了手机有点突然,虽然她也想到了飞机出什么事了,或者误了车,至少要再等一天后调查清楚了再扔手机不迟啊,不过这样是不是就不戏剧性了?还没看下文呢:)
 
十六

十片白色的小药片,半杯透明的清凉的水。药片在左手,水杯在右手。水杯在轻微的颤抖着,就像是她的心在颤抖。

她看着洗漱间的镜子,里面是一个精心化过妆的,嘴唇鲜红,眼睛也在红肿着的女子。她本是一个爱哭的女孩,经常为了他说的一句话而泪流满面,也会为了偶然听到的一首歌而心碎。可是现在看着手里的杯子和药片,她的眼泪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扑簌簌掉下来。也许是刚才把所有苦涩的泪水都留在了枕头上,她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她第一次在CD店里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对他一见钟情。一开始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朋友,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怎么就爱上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见不到他就觉得心里空,见到了就觉得很心安。他有的时候去南方出差,拜访客户,要一两个星期才回来。他不在的日子,她总在惦记着他,度日如年的等着他回来,像是魂儿都丢了一样,什么也无法专心起来。她为他担心,怕飞机失事,怕火车出轨,怕吃饭的时候有人灌他酒,怕他喝醉了酒出事。一直要等到他回来之后,收到他安全到达的短信,她的一颗心才会完全放下来。自从有了他之后,她跟自己的闺蜜们都慢慢疏远了,因为她的心都扑在了他身上。一开始她觉得他很成熟,但是交往起来之后,才知道他的身上带着一些孩子气。她并没有把这些当作缺点。在爱里面的女人,有几个是真正能看出对方的缺点来的呢?即使是对方的缺点也经常会被当作优点来看。她知道作为一个女孩,她应该表现得很矜持。但是在他面前,她无法矜持起来。她很奇怪为什么以前自己能过得很好,现在好像没有了他就无法活下去了一样。她知道,在千万人里面,遇见那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遇见自己的另一半,其实是很难很难的。她珍惜跟他的感情,在他面前,一点也不任性,怕自己的任性让他不开心,宁肯自己委曲求全。她没有跟他吵过架,也没有赌过气拌过嘴,她不想让那些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端着水和安眠药,在镜子前站着,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夜是这样的寂静,寂静得有些狰狞。她忍不住想起他来,她是多么希望此刻他能在她身边,可以让她扑到怀里,大哭一场。虽然她把手机给决绝的扔了,但是她一直依然在想着他,期望着他能不期而至,站在门外,轻轻地敲门。她看了一眼窗外,黑夜里,雪成团成团的落下,窗户几乎已经快被雪给遮住了。她叹了一口气,这样大的雪,能见度几乎降到零,什么车也不能开了。她知道,他今晚不会来了。明天早上,她就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了,他就会再也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她了,再也见不到那个一心一意痴心的爱着他的人,那个能跟家里人撒娇但是不会跟他撒娇,那个会跟病人家属吵架但是不会跟他吵架,那个宁肯自己手委屈也舍不得让他受委屈,那个什么都顺着他,依着他,那个只要他快乐,自己就快乐,那个为了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打毛衣,那个每天在深夜里醒来,都会想起他的人了。

雪还在敲打着窗棂,风在更加猛烈地摇撼着门,像是要把门挤开,把她手里的杯子和药给夺走。她觉得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黑夜里孤零零地擦亮一根火柴,在灼烧着手指的光亮里看着他。她看见秋天的一个黄昏,她从人群拥挤的地铁车厢走出来,随着下班的人流在地铁口拾阶而上,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公园门口的红锈色大门。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蕾丝衬衣,藕荷色的长裙和平底儿的凉鞋,墨镜顶在头发上,左手挎着白色的手包,右手拿着一份广告。傍晚的夕阳洒在她的细小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上,她的黑色的头发垂在肩上,在阳光里显得有些发红。她看见他躺在一颗巨大的老树下,一只手放在脑后做枕头,一只手挡在眼前遮挡着夕阳斜射过来的光,一条穿着干净的蓝色牛仔裤的腿曲着,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长得盖住脚裸的藕荷色裙裾散开在落叶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她跪在他的身边,眼睛看着他,把手里捧着的一捧落叶在离他的头一尺多高的空中撒下。一片片金黄的落叶落在他的白色的T恤上和脖子上,还有几片被风吹到了深蓝色的牛仔裤上。他扭动了脖子一下,似乎落叶掉进了领口,触到脖子很痒痒的样子。她开心地笑着,指尖轻轻地在他的脖子上走过,像是一条爬虫在树叶下面爬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浓黑的长发,雪白的脖颈,殷红的嘴唇,妩媚的脸庞,纤纤的眉,碧潭一样的眼瞳,细腻的皮肤,挺起的胸脯,优美的线条,还有一身白色的长裙。这身白色的长裙太合身了,把她的身体曲线全部衬托了出来。镜子上方的光线有些惨白,把她的脸也照得有些苍白和凄楚。她对着镜子把嘴角咧了一下,镜子里的脸带着忧伤对她苦笑了起来。谁能懂得她现在的心情,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心情呢?过去的一切痛苦,都在离她远去,所有的曾经重要的一切,现在都变得不重要了,除了他。她在感情上是一个执着的人,一旦认定就决不放弃。她曾经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爱叫做地老天荒,也一定有一种爱是可以甜得让人陶醉,幸福得让人晕眩,疼得让人痛彻心扉。她现在也依然相信有这两种爱。只是,那种地老天荒的爱不属于她,只有痛彻心扉的爱才属于她。

她只是有些遗憾,没有能在他的怀里,跟他一起离去,也没有能再一次吻他一次,带着他的吻离去。两个星期以前,他们各自回父母家的时候,她与他在火车站拥抱,匆匆吻别。如果她知道那会是最后的一个吻,她一定会长久的吻他,吻得窒息后才会松开手。她也遗憾没有能够跟他在一起一晚。母亲从小一直教育她说,在结婚以前不要跟男人住在一起。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孩,一直认为,两个人相爱,不需要有身体上的爱,只要有精神上的爱就够了。她认为没有肉体的精神上的爱,是更深的爱,是最纯洁的爱情。现在她有些后悔,没有能够跟他在一起一晚。他想要过她,他曾经很热烈的想要过她,他这样告诉过她。她也想要他,但是她拒绝了他,跟他说,要把最美的一天,留给他们能够结合的那一天。其实如果他坚持的话,她会把自己给他,因为她不愿意看到他难受。但是他没有坚持,也没有怪她,她知道他是心疼她,不愿意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在那之后,她更爱他了,而他也依然热烈地温柔地缠绵地爱着她。她本来计划在小镇上跟他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把自己送给他,在离去前,把她和他的爱划上最后的完美的一笔,在灿烂后凋落,在他的怀里带着最后的幸福凋落。但是他没有来。她有些遗憾,如果,如果他们能在一起过一晚,能在爱后躺在他的怀里蜷缩着入眠,在清晨的时候躺在爱人的怀抱里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他,摸到他的心跳,跟他缠绵在一起,吻他,听他说他爱她,那将是多么完满的爱啊。现在,她的爱情只能带着一些残缺了。但是她没有后悔。如果再有一生,她也依然愿意再这样爱一次,全身心的爱一次,哪怕依然是有残缺的爱,哪怕依然是这样的结局。


她从洗漱室的镜子的反光里看见窗外有个人影一闪,随后听到了一阵微弱的熟悉的音乐声。她马上意识到,那是她的手机的振铃声。难道是他来了吗?难道真的是他冒着雪赶来了吗?她激动地赤着脚奔向门边,连手里的水杯和药都忘了放下,就急匆匆地用攥着药的手把门锁拧开,把房门打开。一阵寒风嗖的一下从门口挤进来,雪跟随着风打着转而扑进屋里来。朦胧之中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手举在半空,像是正在准备敲门。她把脚迈出门槛,踩在雪里,几乎一头撞进了那个人的怀里。那个人受到惊吓一样地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举着她的手机。风雪中,那个人的头发上,眉毛上和肩膀上都是雪,举起的胳膊袖子上也落满了雪。门外冰凉的雪吻着她的脚,她突然清醒过来,门口站着的人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不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他。她停住脚步,把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心里既失望又懊悔。她已经把手机扔在咖啡屋里了,她一直在等的人怎么会能拿到她的手机呢,而且这么大的雪,任何人也无法坐车来到小镇,根本不可能会是她等待的人来敲门。

对不起,他把依然在响着和震动着的手机递给她说。你的电话,它一直在响,我没有接,想还是给你送来,让你自己接吧。

她本能地伸手去接手机,忘了手心里还攥着药片。药片从她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门口的鞋垫上。他俯身去捡地上的药片,把药片一片一片捡了起来。他看着捡起来的十片白色的小圆药片,呆住了。他认识这种烈性安眠药,母亲去世之前,经常夜里睡不着觉,靠吃这种比一般的安眠药效力大45倍的处方药来保持一个好睡眠。医生曾经警告说,这种三唑仑安眠药只要吃七八片就足以致人于死地,千万不可多吃。可是他从鞋垫上捡起来了十片。他抬起头,看见她右手端着的水杯,半杯清水有些倾斜,在杯里微微地晃动着。他看见了她的精心化过妆的脸,美丽的白色长裙,依然红肿的眼睛。

在这一刹那,他明白了,一切全明白了。他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地趴在桌子上哭,为什么把手机扔掉,为什么这么晚了化一个最美的妆,为什么穿着婚礼一样的长裙,为什么手里拿着药片和端着水。他无法想象,像她这样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子,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是我爸妈来的,她看着手机屏幕失望地说。

她接过手机的时候,十分确信一定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来的,一定是那个人在焦急地想找到她。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看到手机上显示有十九个未接来电,所有的号码,都是父母家里的号码,没有一个是那个人的号码。她点了一下短信,没有新的短信进来,最后一条短信,还是今天早上收到的,说会坐下午五点半的灰狗到小镇。从那之后,那个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也没有在灰狗上。今天一整天,她都在想着那个人,等着那个人,一秒钟一秒钟地盼着灰狗到来,盼着那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时间是那么地难熬,但是她熬过来了,熬到了晚点的灰狗到了小镇的钟点。那个人却没有来。过去都是无论多晚,那个人都会来的,但是这次,在她最想要他在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却失踪了。

她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见黑漆漆的夜中,他蹲在门外,手里攥着从门口的垫子上捡起来的药片,显得有些发呆。他站了起来,眼睛依然在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身子在风雪中有些站立不稳,身子有些摇晃,攥着药片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手机的振铃声依然在固执地响着,像是不接就永远不会停止。她在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该接还是不接。一定是爸妈猜到了什么,才打来这么多电话。如果她接起来,该怎么跟爸妈说呢?她没有告诉爸妈她到这个小镇上来,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想让任何人打搅她,改变她。她再一次看着手机,心里有些害怕。她不敢接,不敢再听到爸爸的声音。她知道,如果爸爸知道了她在小镇上,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爸爸一定会非常伤心。爸爸一定会开导她,让她放弃死的意愿,让她回家。如果爸爸说,孩子,求求你,好好回来吧,她一定会心软,再也没有勇气去死了。想起从小一直宠着她,爱护她,把她当作宝贝一样呵护着她的爸爸,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闭了一下眼,狠了狠心,再一次按住手机顶上的细长的白色小按钮,把手机关了。手机闪亮的屏幕一下又黑暗了下来。

他看着她闭眼的时候,几颗眼泪从睫毛下滚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突然觉得心很疼。她看上去既年轻,又漂亮,正是处在人生最美丽的时刻,像是一朵娇艳的盛开的鲜红的玫瑰,怎么会要选择这样一条路呢?这些年来,他也曾迷茫过,也曾流泪过,也曾绝望过,但是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没有想过离开这个人世。这些年来,在他的亲人和他爱的人都离开了他之后,他在咖啡屋里,默默地继续画他的画。这些画变成了他生活的支柱,变成了他倾诉的对象,变成了他寄托自己思念的载体。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知道爱情只是一件奢侈品,没有爱情,人也可以继续活下去。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她太年轻了,她一定是觉得失去了爱情就失去了一切。她一定是认定那个她在等却没有来的人就是她的爱,就是她的一切了。

谢谢你把手机拿过来,现在我不需要它了,就把它送给你吧。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脸颊上滚下的泪珠,把手机递给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手机,我最喜欢的一款iphone,可是我用不着了,再也不需要它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把里面的记录留着,你把里面的短信和号码都删掉再用好吗?

他看着她的红肿而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的悲伤的面孔,被她的痴情感动了。他以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了这样傻的人,她却让他看到,那种传说中的超越生命的爱,依然是存在的。他突然后悔这些年来,没有去海那边的的城市去找过小镇上的女孩,那个他唯一爱过的人。也许他应该像这个女孩从遥远的北京来到小镇一样,应该勇敢一些,走出这个过去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小镇,坐上灰狗,去海那边的城市去看看那个他不了解但是一直恐惧的城市,去找找那个一直惦念的女孩,去追寻自己的爱。

谢谢,但是我不想要,他摇头拒绝说。过去从来没有用过手机,没人会给我打电话,小镇上的人都不怎么用电话,他们有事情找我就直接到咖啡屋。。。。它对我没有什么用处。

她很理解地点点头,把手机随手放在门边的窗台上。

那是我的药吧?她看着他手里的药片,向他伸出手来说。

他犹豫着,想找个理由把药拿走,或者藏起来不给她,但是他找不出理由来。那是她的东西,他无法不还给她。他想把药片捏成粉末,让碎末撒在地上,但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缓慢地把手移到她伸开的手掌上面,松开攥着的手指。药片一片一片地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你饿吗?他有些词不达意地问她说。

他想不出别的借口,只想到了吃的,想用吃的来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拖延一点儿时间,再想别的办法。

她看着他,不解地摇摇头。

我那里还有一些吃的,他继续说。也有酒,到我那里去吃点儿夜宵吧。我知道你等的人没来,你挺难受的。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圣诞夜,你可能也不太习惯。我们一起吃点儿东西,喝点儿红酒,我想听听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听听那个你等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她一直也没有来。你想听吗?

对不起,我有些累了。她把药片握在手心,向他勉强微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给我送手机来,也谢谢你的关心。不好意思让你在雪地里站了这么半天,也没有请你进屋里来。可是我累了,要睡觉去了。这么晚了,你也回去睡觉吧,晚安。

晚。。。。安。他失望地说,脚却站在门口的雪地里,丝毫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她有些凄然地笑了一下,把门在他的脸前缓慢而坚定地关上了。
 
十七

他站在门外的雪地里,想再说句什么,但是门已经在他眼前关上了。他知道,她不希望他打搅她,才把门关上。他愣了一会儿,举起手想再敲一次门,但是又把手放下了。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向着咖啡屋走去,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揣在兜里。夜为什么这么黑,雪为什么这么大,风为什么这么冷呢?通向咖啡屋的小路上,来时踩出来的脚印,此刻已经被新下的雪抚平了。一盏路灯的青光照在雪地上,树枝的阴影像是动物的爪子一样,和他的影子在雪上叠落在一起,像是要紧紧抓住他的影子不放手。黑色的灯塔耸立在岩石上,射出来的一束光像是静止一样地悬在半空里。他听不见远处的波涛声,海水沉默着,像是波涛都凝固住了一样。

自从看见她掉在门口垫子上的安眠药片之后,他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他不知道怎么能够劝解她。从她把手机扔了,他就看出她是个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改变的人。她连父母的电话都拒绝接,像他这样一个陌生人,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又能讲些什么,怎么能改变她呢?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讲什么,她都不会听的。何况,他不善言辞,更不是一个善于开导别人的人。他低着头,让眼睛躲开迎面而来的雪,把皮夹克的衣领竖起来,让领子护着脖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很大,但是很松,地上铺的厚厚的一层雪像是棉絮,踩上去软绵绵的,留下深深的脚印。中间他扭过头去看旅馆,看见那间屋子隔着窗帘透出来的灯光,在雪夜里显得既微弱又朦胧。他突然觉得,跟她像是同病相怜一样,从内心里有一种相通和相怜。

她等了灰狗一天,而他等了小镇上的女孩十年。在世界上这个被风雪肆虐的寂寞的海边小镇,在这样的一个圣诞夜里,他们都在等待,却都什么也没有等来。只不过,他等得心都麻木了,而她,却依然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之中。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有的只是早已注定的命运和早已写好的结局。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等得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等得是自己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得到过,从来没有绽放过的爱情。他猜想她一定是得到了爱情,但她一定不是那种能够放下,能够放手,还能够心若芷水的人。她一定是无法洒脱的走开。她不是为了她等的那个人离开这个世界,而是为了自己的注定要失去的爱情而去。



关上房门,把后背靠在门上,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感到浑身冰凉,身子在不断地颤抖着。她只穿了一条长裙,刚才没有来得及披上衣服就开了门,被外面刺骨的寒风夹雪一吹,觉得浑身像是感冒了一样地难受和疲乏。刚才在那个咖啡屋的人面前,虽然面容上尽量保持平静,她的心里已经又开始剧痛了。现在房门关上了,她的眼泪开始流了下来。

她想要尽情地哭一场,把心中的委屈和郁闷都哭出来。她多么希望,刚才那个站在门外敲门的人是她两个星期以来一直等待着的他,也多么希望那十九个未接来电是他打来的。但是都不是她等的那个人。她最怕这种无声无息,最怕这种一言不发的沉默。哪怕他来一个短信,哪怕他来一个电话,就是什么都不讲,只说一声我这就来了,你等着,她的心情就会马上好转起来。但是他什么音信都没有。

她的背顺着屋门出溜了下去,坐在了门口的垫子上。她没有力气再回到床上,就坐在门口湿漉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她陷入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中。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失去一个人的难受,现在她体会到了。幸福曾经像是树枝上熟透的果子,曾经离她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现在却变得再也看不见摸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圣诞夜应该是一个飘着雪的温馨的夜晚,屋顶和窗户上装饰着彩灯,带着铃铛的马车拉着雪橇在雪上奔跑,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厨房的餐桌上摆放着冒着热气的各种各样的食物,酒杯里盛满了红酒,相爱的人依偎在沙发上。圣诞夜不该是这种四周寂静无声,连空气都变得凝重,不该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冰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让泪水不断地流。

她突然想起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他不会还在门口站着吧?她止住了泪水,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站了起来。她从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想看看他还在不在,但是猫眼被雪堵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她把手里的水杯放在窗台上,拧开门,把门打开一个小缝,望了一眼门外。门口已经没人了。雪地上一行脚印,歪歪斜斜地通向了对面的咖啡屋。她知道他一定是已经回到了咖啡屋,可能回去睡觉去了。她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放心的吃安眠药了,不用担心吃完药被人发现,被抢救过来。

她关上门,把门锁好,右手把窗台上的水杯端起来,走向床边。她想吃完了药之后,好好躺在床上,希望被人发现时,身体的姿势能够好看一些。她坐在床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松开左手,看着手心里的药片。白色的小圆药片堆在手心里,像是衬衫上的一粒粒小白纽扣。有一片药片上有一点儿黑,像是在垫子上蹭上了尘土。她把手心里的药片拨开,把那片药片上的黑色用右手抹去。她把药片摊开在左手心里,一片一片地数着药片。

一片,两片,三片。。。九片。怎么少了一片呢?她明明记得从洗漱间的药瓶里拿出来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是十片。可能有一片掉到门口的垫子和门槛之间的缝隙里去了吧,她想。不过没有关系,九片和十片没什么区别,九片也应该足够了。医生说七片就会致人于死地,九片已经多余出两片了。

她看着手里的药片,又想起了她等着的那个人。她总是会想起他。她想起了席慕容的那首诗:“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那麽再长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就只是/回首时/那短短的一瞬”。现在,她已经无法告诉他,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她想得是他,惦念得是他。现在,那短短的一瞬就要结束了。她看着寂静的屋子,黑黑的夜,听着窗外传来的风雪,觉得有些恐惧。真正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出对死亡的深刻恐惧,和对人世的那些不舍。她的头有些晕,昨晚上没有睡好觉,今天又紧张地等待了一天,刚才在门口又被冷风吹了一下,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吃完这些药,就不用再醒过来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舍,也都会烟消云散了。

台灯射出来的透明的桔黄色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宛如一轮明月给她的全身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过去不能明白的爱,现在她明白了。过去不能感受的哀痛,现在她感受到了。曾经青涩的时光从记忆里蹦出来,如幻灯一样从她的眼前闪过。

谢谢你,我最爱的人,她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你,这一世,我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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