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十八

屋子的上空低垂着一股凝重的空气,墙上的电子钟轻轻移动了一格。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响动,像是屋顶上的一大团积雪掉到了地上。她坐在床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水有些凉,有一点和北京的水不同的味道。从小吃药的时候,她都是先咽一口水,再把药片放嘴里,仰脖用水快速灌下。她的喉咙细,小时候有时药片会卡在喉咙里,浓烈的苦味会从咽喉传到嘴里,让她想吐。她想起小时候喉咙曾经卡过一个鱼刺,那是一次吃煎带鱼的时候,混在煎得金黄的鱼肉里的一个细微的鱼刺扎在了喉咙上方。她能够感受到哪根鱼刺在喉咙上部向外扎着,每咽一口吃的就会疼一下,但是无法把鱼刺拔出来。爸爸拿来一瓶醋,要她喝几口醋把鱼刺软化。她喝了,但是没有效果,鱼刺依然扎在咽喉里。爸爸又给她拿来一个大馒头,要她吃一大口下去,希望馒头能把鱼刺带走。她往嘴里塞满了馒头,使劲儿往下咽。馒头经过喉咙的时候,她觉得它似乎把鱼刺带走了。但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鱼刺卡在喉咙的痒痒和细微的疼又冒了出来。那天爸爸给她想尽了办法,还是无法把鱼刺弄出来。直到睡觉的时候,哪根细小的鱼刺还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时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没有去医院,因为觉得不是很疼很碍事,而且爸爸说过两天可能就会自己好了。她相信爸爸。果然第二天鱼刺不知怎么就自己消失了,就好象从来没有来过的一样消失了。

圣诞的夜晚好寂静啊。因为大雪,小镇比她想象的更安静和美丽一些。世界上的所有肮脏的东西,似乎都被松软的雪掩埋了,留下的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和平静的海面。在这样一个肃穆的雪夜,她觉得自己也纯洁了起来,像是一个圣徒一样的纯洁,像是天使一样的纯洁。世界上有多少人能为了爱去死呢?一定是很少很少。有年迈的生病的父母的,为了父母不能去死,自己死了容易,老了病了的父母可能依靠谁呢?有幼小的孩子的,为了孩子不能去死,幼小的孩子怎么能失去自己的母亲呢?她想起了《天下无贼》那部影片,当看到结尾的时候那个失去了自己爱人的女人,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在猛吃东西的时候,她哭了。她仰头看了几秒钟屋顶,又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圣诞夜的雪依然在不停地无声地下,不远处的咖啡屋还在亮着桔黄色的灯光,风吹动着屋檐发出轻微的叹息声,远处传来几声海鸟掠过海面的哀鸣。

她看着手里的药片,几次举到嘴边,又放下了。十月怀胎,人生到这个世界不容易,离开也是愁肠百结。她以为吃下这几片药很容易,离开这个世界很容易,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有这么多的不舍。她再一次问自己,可不可以没有他继续生活下去。她知道她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但是那种生活,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她无法想象,没有了他,她还能会幸福地生活下去。她知道,如果她把这一切都告诉爸爸,爸爸会安慰她说,所有的疼痛都会被时间淹没,所有的伤疤都会凝结。爸爸会说她还会遇到自己的幸福的。但是她不知道,那是否是一种值得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彻底忘记了他。她不知道以后晚上能否安然的入睡,不再想起他来。她不知道他的影子会不会从她的心底彻底消失。她不知道在走过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时,那些记忆会不会重新冒出来,会不会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心里,让她再一次流泪。没有了他,即使活着,她觉得自己也会枯萎了。

他不来也好,离开这个世界,只要一个人离开就够了,她看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的石灰颗粒想。他即使没能来,也一定正在远处看着她,听着她,为她心疼。她相信,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此就会一直是这样美丽,而且会永远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刻:不会衰老,不会改变,永远是这样的可爱。无论他以后怎样,他都不会忘记得了她。她深信,即使到了他临终的时候,她在他的记忆里也会依然是这样青春,美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嘀铃铃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响亮。她淬不及防,身体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差点儿撒出水来。电话铃一声接着一声执着地响着,似乎永远不肯沉默,有点儿老式的电话机身也被铃声震动得颤抖了起来。她身体哆嗦着,心里犹豫着,也有些害怕,这样晚的圣诞夜里,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谁会知道这个旅馆的电话呢?她到这里,连她的父母都不知道,更别说朋友,同事和其他人了。这个旅馆的电话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一定是他来的。一定是我的手机关了,他只好打到旅馆电话上来了。想到此她把手里的水杯和药片放在床头柜上,急匆匆伸手抓起了电话。

这里是H城中心医院急诊室,电话里一个男子声音说。

听到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她突然感到很失望。原来不是他。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

您找谁?

找昨天住进这家旅馆的一位小姐。

那一定就是我了,她心里想。老板娘讲过,这两天圣诞,又下雪,这家旅馆没有别人住,原来住在这里的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们也回家过节去了。

我就是,她说。

我们有个病人想跟你通话,可以吗?

病人?为什么是医院急诊室来的电话,难道是他出了什么事情,住在医院的急诊室里了吗?难道他没有如期到来是因为病了吗?她觉得自己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嘴唇发干发抖,想说话却一下说不出来。她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张开嘴喘了一大口气,让心情平静了一下,才继续回答。

当然。

稍等一下,对方说。我把电话给他。

她把耳朵凑近话筒,听到话筒里传来一阵紧促的呼吸声,然后是一阵噪音。她听到几声咳嗽,然后是一阵嘶哑的喉音。她听不清声音,心里害怕了起来。他不是出了车祸了吧?为什么一直没有电话,到现在才有这样一个电话,还是别人代拨的,又听不清讲话的声音呢?她的眼泪突然一下子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是你吗?是你吗?她忍住眼泪,大声的对着话筒问。你怎么了?

话筒里喉咙的咕噜声持续了两秒钟,随后消失了。她听到有人开始讲话,这次声音清晰,但是换成了刚才说话的那个陌生的男人。

对不起,陌生的声音说。他的脸部被局部麻醉,讲话有些困难。  

到底怎么了?

我们也不太清楚,陌生的声音有些踌躇地说。急救车把他给送来的,说是在灰狗车站起了什么争执,他被两个人打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他没有什么大问题,都是一些外伤,没有内伤,牙被磕掉了几颗,所以给他麻醉了脸部,做了一个小手术来处理伤口。他说让你等着她,他坐明天的灰狗去你那里。

他被人打了?在灰狗车站?这怎么可能?被谁打了?

是真的,有旁观的人打911报警。警察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跑了。警察叫了急救车,把他送到医院,但是他的行李和身上的手机都丢掉了。

他跟人打架了?怎么可能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心里想。怎么听上去这么连续剧?这像是一个拙劣的编剧编出来的情节,不是有人在骗人吧?

你怎么知道这个旅馆的号码的?她怀疑地问。

陌生人似乎没有料到她的问题,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她感觉陌生人在电话那端似乎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怀疑,在思考着怎么说能让她相信。

呃。。。他写在一张纸上的,陌生人的声音过了一秒钟后回答说。他兜里有一个小本,里面有这个号码。他虽然脸部麻醉,不能讲话,但是可以用手写字。

她感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紧张,语调也有些变了,跟开始的沉稳的嗓音和语调有些不像。

他让你一定等着他,陌生人匆忙地加了一句说。

他明天能出院坐灰狗来吗?

可以,他其实现在就可以出院了,陌生人改回了一开始的沉稳的语调说。住院费很贵,一晚上。。。呃。。。。要两千元。像他这样没有医疗保险的,除非必须,我们一般都劝病人回去自己休息。他说你一定要等着他,这非常重要。

好的。。。我会等着他的,她说。

陌生人放下了电话。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怀疑。难道真是他上了飞机,后来在灰狗车站出事了?电话里没有说出了什么事,她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儿。他不是一个好惹是生非的人,也不爱凑热闹。而且他出门一向小心谨慎,跟人打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怎么会在国外跟人打起架来?而且看样子架还打得很厉害,把行李和手机都丢了,还被送到急救室去了。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也不可理解。从她认识他来,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温尔文雅和稳重的人,平日几乎都不大声说话的人,在地铁里被人踩了都不会抱怨的人。怎么会跟人在灰狗车站打架呢?为了什么打架呢?难道有人抢他的行李?难道他在帮着别人?可是他不是一个好见义勇为的人啊。而且,为什么下了飞机他不马上给她发短信呢?从机场到灰狗车站,他应该有充足的时间给她发个短信的。

她想不清楚。她想起刚才电话里的人中间在讲一句话的时候,突然语调变了,也变得说话有些紧张和磕巴。难道是有人打电话来骗她?但是谁会知道她在这里,谁会来打电话骗她呢?为什么有人会来骗她呢?她想打个电话回去,再仔细询问一下。但是刚才忘对方没有说电话号码,她也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她只听见对方一开始说是在中心医院的急诊室,她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医院,更不知道怎样能查得出医院号码。

不管怎样,只要他有可能会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该等着他,她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和药片想。等明天灰狗到来的时候,看看他是否真能从灰狗上下来,一切就清楚了。如果他来不了,再吃这些药也不迟。现在,该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先去咖啡屋,让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帮着给医院急诊室打个电话核实一下就清楚了。

想到此她站起来,绕到床的另一边,打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从里面找出一套内衣裤来。她脱了袜子,脱了白裙子,换上宽松的内衣裤,掀开床上的被子,钻了进去。被子很大,里面有些凉。她蜷缩着身子,觉得很疲乏。在风雪吹着窗棂的催眠一样的微弱的声音里,她闭着眼想着他,想着一些找不到答案的疑问,很快睡着了。


他站在柜台边,放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伪装医院急诊室的人,伪装得并不太让能人相信。他从小没有说过谎,没有欺骗过人,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咖啡屋里,他都觉得没有必要撒谎。这是他第一次撒谎,第一次觉得有必要撒谎,因为他不想看着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孩这样离开世界。想起她,他觉得她太傻了,太纯情了。这样一个女孩,即使失去了自己的爱,以后也一定会遇到另外一个人,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自从那个女孩来到咖啡屋,他就感觉出了她身上带着的那种巨大的悲哀,像是浓雾一样包围着她的悲哀。他知道她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难受,但是没有想到她会决绝到要离开这个人世。从她把手机扔进垃圾箱,他就觉出了她要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举动,但是直到站在她的屋前,看见她穿着的白色长裙,脸上化的妆,手里端着的水杯和地上掉落的药片,他才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本来想一直站在她的门前,等着屋里出现动静时再破门而入,把她救起。但是他在门前想出了这个撒谎的办法,才走回咖啡屋,假装医院急诊室值班人员,给她打了这个电话。他知道自己的话经不起推敲,里面有漏洞,一个细心的人会发觉出来。那个冒充她等的人讲话,然后用咳嗽和模糊不清的声音糊弄过去,简直就像是个等待被揭穿的火车一样大的漏洞。他能感觉出她后来有疑问,如果她要是接着追问几句,他也许就会露马脚了。好在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也许她很单纯,或者可能在难受之中,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也许她内心里期望着那个人会来,即使有疑问也不愿深究,就像沙漠里的人宁肯相信眼前的海市蜃楼是真实的一样。不管怎样,他的目的达到了,她至少会好好活着,等到明天灰狗到来的时候了。

他看着柜台上的一片小圆药片。那是刚才他在她的屋前的垫子上捡起来还给她时,偷偷藏起来的一片。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药片来,竖在眼前看着。灯光从头顶上方照下来,小圆药片的顶部发出一种安详的白色的光,底部有一小块指头留下的阴影。药片的四周很圆,顶部略微凸起,中间有一条横贯药片的小槽,像是螺钉上面的供螺丝刀拧动的槽。他用舌尖舔了一下药片的边缘,嘴里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他知道这种三唑仑安眠药是医生严格控制的药品,有点儿类似毒品,吃了之后就会上瘾,需要越来越大的剂量才能维持效果。新闻上曾经报道说,这种药因为能使人快速入眠,有时被犯罪分子融入酒杯里,用作迷奸药,也有的人把它当作毒品用。母亲在去世之前,夜里失眠很厉害,经常需要服用这种药来维持睡眠。他记得医生每次开这种药都很谨慎,一开始医生开给母亲的是最小的剂量,只让母亲吃了几天就停止了。后来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医生复查之后才继续给母亲开药。小镇看病不方便,母亲曾要求医生给她一次开出半年的药量,被医生拒绝了。医生说,这药有规定,最多只能开出一个月的用量。

他捏着药片上楼,走到母亲的房间里。去世多年以后,母亲的房间还依然如同生前一样。他从来没有挪动过母亲房间里的任何家具,只是每隔一个星期来打扫一次卫生,把地拖干净,把窗台,镜框和家具上的灰擦去。他把药片放在床头柜上,打开靠墙的一个壁橱的木头门。壁橱里面是母亲生前吃的各种各样的药,有的盛在瓶子里,有的盛在纸盒里。他拧开一个个药瓶,打开一盒盒药,看里面的药片有没有跟三唑仑样子相似的。他最后找到放在一个瓶子里的一种维生素D药片,看着体积和样子都跟三唑仑差不多。他把维生素D药片放在三唑仑药片旁边,侧着头仔细观察着。维生素D药片略微比三唑仑药片薄一点儿,面积也略大一圈,上面没有横贯药片的小槽。他回到壁橱里继续找了一遍,没有跟三唑仑更接近的药片了。

看样子只好用这种维生素D药片了,他对自己说。

他把维生素D药瓶拿出来,把壁橱门关好,拿着三唑仑和维生素D药瓶下楼回到了柜台。他把三唑仑放在柜台上,从药瓶里倒出一些维生素D药片来,摆在旁边。他从柜台底下的一个角落里拿出了一把画画用的刻刀,在一片维生素D药片上小心地刻着,很快就刻出了一条笔直的小槽。他比着三唑仑药片,用刻刀仔细地把维生素D的药片沿着圆周削下去了一小圈,让维生素D药片与三唑仑药片的面积一样大。他在灯光下端详着两种药片,反复比较着两种药片的形状的不同。他用刻刀在维生素D药片上不断修改着,把上面的小槽加深,把四周用一张细小的砂纸磨平。他看到维生素D药片的边上被砂纸打过的地方有一些细微的纹,药片放得时间久了,颜色也有些发暗。他从柜台下拿出平素画画用的一个包来,里面是画笔,调色板和各种颜料。他从包里挑出一只很细的画笔来,把调色板挤上丙烯白颜料,用画笔蘸着颜料小心地把维生素D药片的四周抹平,把药片涂上了一层跟三唑仑一模一样的白色。他把涂完颜色的药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白色的纸巾上,拿过三唑仑药片重新比了一下。两片药的形状和样子现在几乎一模一样,肉眼很难分辨出来了。他又仔细地侧头看了一遍,发现唯一的一点区别是维生素D药片比三唑仑略微低一点儿。不过这应该不是一个问题,他想。因为他会把所有的三唑仑药片都用这种维生素D药片替换掉,那样谁也无法从样子上分辨出来了。

他很满意自己刚加工出来的作品,于是拿过一片新的维生素D药片,继续加工下去。他仔细地刻着,削着,磨着,涂着,坐在柜台边的高脚凳上一直干了三个半小时,终于做出了十四个跟三唑仑几乎一模一样的维生素D药片。他从十四个里面挑出了十个,用浴室里拿来的吹风机烘干,全部放在一个空的小药瓶里。

现在,是该想办法进入她的房间,趁她睡觉时,把她的三唑仑药片用这种无害的维生素D药片替换出来的时候了,他把不用的四片假三唑仑药片扔进垃圾箱的时候想。

他穿上平时出门穿的厚厚的皮夹克,把药片放在皮夹克兜里,走出了门外。此刻已经快到午夜了,雪地空寂无人,只有雪花不断地飘到他的头发上和棕色的皮夹克上。雪比刚才小了很多,似乎有些要停的样子,也许不会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的一夜下五十厘米。如果明早雪停了,公路上的铲雪车就会出动,灰狗还会开到小镇上来。他沿着被雪掩盖的小径静悄悄地走着,身影被一盏苍白的路灯照着,在地上快速地移动着。他知道刚才她把旅馆屋子的门关上的时候,门就自动被锁上了。没有房间的钥匙就无法悄悄地不被她发觉地打开门。他离开她的房间门口的时候,没听见她插门内的插销的声音。如果门内的插销被插上了,那么即使用钥匙打开房门,也无法偷偷进入。他有一个办法偷偷进入她的房间,他从来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但是今晚他只能去试试了。他不想等到明天,因为如果她一觉醒来,改变主意吃了安眠药的话,那就太晚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明天白天能否有机会潜入她的房间不被她发觉。即使她明天白天来到咖啡屋,让他有机会偷到她身上带的房间钥匙,他也不一定能去她的房间而不被她发觉。因为从咖啡屋的窗户里就可以看见她的房间,他即使能找个借口从咖啡屋溜出去,在进她的房间时也很可能会被她从窗口看到。今晚要看运气了,如果他无法偷偷进入她的房间里,那就只好等待明天白天找别的机会去她的房间了。

白天会更困难一些,但是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他一边走一边想。
 
他一定是喜欢她的,因为他可以为了她而做自己平时不太会做的事情,比如送手机,磨药品.....,而她却似乎不不够爱她的男友,不等到男友来就死,都不考虑去见他最后一面,问个清楚,似乎有点儿太冷淡,听说男友受伤了,缺钱住院,却不是心急火燎地去解救,她矜持得太不可思议了。
 
十九

这是今晚他第三次冒雪穿过咖啡屋和旅馆之间的小径。小径由海边的鹅卵石铺成,从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条小径以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就没有改变过。小时候他和小镇上的女孩光着脚在这条小径上跑过,经常被鹅卵石中间夹杂的碎石子硌着脚。小径两边有一些雪松和枫树,秋天的时候,枫树上的落叶铺满了小径。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镇上的一个木匠用废弃的一个黑轮胎做了一个秋千垂在树下。他走过堆满了雪的秋千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跟小镇上的女孩放学后一起荡秋千的日子。那些单纯的快乐的日子,怎么一下就无影无踪了呢?他在被雪覆盖的小径上走着,好像听到了一首凄美的小提琴曲在夜空里回荡,虽然他知道,这样的夜晚是不会有人演奏的。现在是凌晨四点,几乎是最黑暗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房间像是别的房间一样的黑着灯,想她可能早已经疲累得进入了梦乡了。

他沿着小径走到了闪着霓虹灯和圣诞彩灯的旅馆前门,在那里向左拐,沿着屋前的石板路,绕到了旅馆的后门。后门是一扇很薄的木门,门旁有一窄条玻璃窗,被木框分成了四个小方块。他从玻璃窗向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是旅馆的前台和厨房。屋里关着灯,但是窗前圣诞彩灯的五颜六色的光照进来,照得地上斑驳陆离,能看出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他从皮夹克的兜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纸来,把门锁旁边的小四方玻璃窗用胶带条横着和竖着粘上,又斜着贴了几条胶带,让胶带在玻璃上互相交叉叠加起来。他歪着头看了看贴了胶带纸的窗玻璃,觉得满意了之后,把剩下的胶带纸放回了兜里。他用包着厚厚的皮夹克的肘部悠着劲儿顶了门锁旁边的小四方玻璃窗一下。随着一声微弱而略显沉闷的响声,玻璃窗裂开了几条缝,但是因为被胶带粘着,玻璃没有掉下来。这是咖啡屋里的一个客人喝咖啡的时候告诉他的诀窍,说这样可以悄无声息地破门而入。他怀疑那个人不是小偷就是FBI特工,不然谁会研究这种破门而入的方法。他撕开胶条,把一块摇摇欲坠的粘着胶带纸的玻璃从窗上拿下来,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把手从裂开一个口子的窗口伸进屋内,拧开了后门的门锁。

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上的圣诞彩灯把屋内照得红一块紫一块,屋内弥漫着厨房烤面包的残留的味道和一股潮湿的气味。他把靴子放在门外,只穿着袜子走进了屋内,沿着铺着样式陈旧的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围成一圈的大柜台后面,停留在挂在墙上的一块木板前面。旅馆各个房间的钥匙都挂在这个标着房间号,钉着很多凸起的钉子的木板上。他知道,老板娘有一把可以打开旅馆所有房间的母钥匙,它通常被挂在木板的最下面。他上下扫了一眼,一下就在木板底部找到了母钥匙。他摘下母钥匙,把它放进兜里,走回到后门边,弯腰穿上靴子。


他把旅馆后门轻轻带上,踏着雪沿着来路走回到旅馆前面。旅馆前面有两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他的身影。沿着屋前的青石板路走到她的房间前,他在门口停下来,把耳朵贴近房门听了听。房间依然黑着灯,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和动静。他从兜里掏出母钥匙,轻轻放进钥匙孔里,慢慢地转动着。随着一声很轻微的响动,门锁被打开了。他把钥匙放进兜里,小心地拧动门的把手。推门的时候他有些担心,怕门里面的一个保险插销被插上,那样的话他就前功尽弃了。门只轻轻一推,就被推开一条小缝。他知道运气不错,她睡觉时没有把保险栓锁上。把靴子脱在门口,他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把门在身后带上。

站在屋内,他觉得心里在嗵嗵地跳,有些害怕。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做出这种行动来。贴着门站了一小会儿,让眼睛习惯屋内的黑暗的光线,他突然想到,如果她要是一下醒了怎么办?这么黑的屋子,里面只有他和她,他又是自己偷偷进来的,如果她把他当作流氓,喊起来怎么办?他知道自己无法解释半夜里偷偷溜进一个女人的旅馆房间,如果被警察抓走了,他也无法让警察相信他的话。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况,他的咖啡屋就再也开不下去了,也不会再有人来咖啡屋喝咖啡了。他会在小镇上彻底名誉扫地,被人鄙视,一生都会抬不起头来。想到此他有些恐惧起来,心里也有些焦虑,生怕出现一个灾难性后果。

窗帘缝隙里打进来的路灯的微光照射下,她闭着眼蜷缩在宽大的白色被子底下,头发散乱,一只手搭在被子上,另一只手隐藏在被子底下。他的眼睛扫到床边,看见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杯子旁边放的药片。他想自己要是一个侦探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失望。太没有悬念了,杯子和药片都放在最好找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踮起脚尖,眼睛看着熟睡的她,他踩着芭蕾舞一样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他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把药瓶里装的用维生素D做好的假三唑仑药片倒在掌心里,放在床头柜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把床头柜上的真药片一片一片收进小药瓶里,把药瓶放进兜里。他把床头柜上的假药片推了推,把它们推到原来真药片所在的位置,好像药片没有被动过一样。


她依然在床上熟睡着,一点儿也没有醒来。他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在闭着的时候,像是离开小镇的那个他喜欢的女孩闭着的眼睛。从她下灰狗,走过咖啡屋窗前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像那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可惜她不是那个小镇女孩,他心里惋惜地想。要是小镇女孩在圣诞节回来了,跟他在一起,那该多好啊。她的睡相不怎么好看,头发蓬松着,嘴微张着,藏在被子下的身体在微微的随着呼吸起伏着。他看得出来,她一定是累了,没有卸妆就睡了,嘴唇上还涂着暗红的唇膏。他站在床前,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喜欢上了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眼睛那么像那个小镇女孩的眼睛。他想在她的床边坐一小会儿,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好好端详端详她。她在睡梦中的身体抽慉了一下,把他骤然吓了一大跳。他知道,他不能继续在这里停留下去,如果她醒了,睁开眼看见他,一定会把他当作坏人的。

他悄无声息地走回门边,小心地打开门,走了出去。把门轻轻地带上,他在门外穿上了自己的靴子,掏出母钥匙来,把房门依旧锁好。他转过身,沿着旅馆前面的石板路向着旅馆的后门走去。石板路上留下了一行他的脚印,但是他不是很担心,因为再有几个小时,风和雪就会把他的脚印盖住。他走回旅馆后门,依旧脱了靴子,穿着袜子进屋,把母钥匙挂回柜台后面的木板上。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百五十元钱,把钱放在柜台上显眼的地方。

把旅馆的后门在身后带上,他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门反锁上。沿着来路向咖啡屋走的时候,他把手揣在兜里,捏着里面的小药瓶,心里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很顺利,从他假装医院急救室打电话,到用维生素D制作假药,到进入她的房间把三唑仑药片替换出来,几乎没有出什么差错。唯一有问题的是把旅馆的一个小窗玻璃给破坏了。老板娘看到窗玻璃坏了,一定会知道有人破门而入了。但是发现没有丢任何东西,又看到留在柜台上给她换玻璃的钱,她应该不会去报警,他想。老板娘可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有人会破门而入,又为什么没拿走屋内的任何东西。但是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镇上没有警察,即使报警,对这种没有丢失东西的小案子,可能也只是登记在案,不会真来调查。即使警察来调查,往往也很晚才来,那时风雪早就把脚印都掩埋了,也查不出什么来。


雪无声地飘着,他披着雪悄悄走回咖啡屋。在咖啡屋门口他停下来,把身上的雪拍掉。每一片雪花就是一个纯洁而脆弱的灵魂,被风吹来吹去,无论怎样在灯下起舞,怎样飘逸,最终都逃不脱命运的安排,会安静地落到一个地方,被世界遗忘,然后无声地消失掉,他想。黎明前的夜在雪花里显得很静谧和温柔,海水沉默地反射着天空的灰黑色,远处的山岭被雪遮挡得模糊不清。灯塔的红光依旧停留在半空里,也许是灯塔的机器坏了,灯不再旋转了,只把一束红光笔直地照在海面上。他站在咖啡屋门前,似乎又听到了小提琴的凄美的声音,脑子里的一首乐曲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小镇上的女孩,此刻她一定是在梦乡里了吧。一想起小镇上的女孩来,他心里就有一种难受。十年了,每当想起小镇上的女孩,他的心里都一直在隐隐的疼。这种疼从来没有消失过。他疲累地打了个哈欠,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走进了咖啡屋。进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墙上闪着蓝色荧光的电子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再过两个小时天就开始亮了。他关上咖啡屋的灯,沿着楼梯走回卧室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很饿。圣诞夜的晚上,他还几乎没有吃什么。但是这么晚了,他不想再弄吃的了。

现在要赶紧睡一觉,他脱掉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想。明天,她一定会来咖啡屋等着灰狗。他不知道如果灰狗来了,她看见上面没有她等待的那个人,她会怎样。也许她会再哭一场,也许她会意识到被骗了。她可能会非常失望。但是无论怎样,她即使回到旅馆屋子里去吃了那些药片,她吃的只是假三唑仑,不会引起身体上的任何反应的。想到此他有些后悔,应该在维生素D药片里面参杂两三片三唑仑,这样她会睡着,不会意识到是假药。这样等她醒了,她可能会觉得是自己命大,是天意,也许就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儿了。但是现在已经晚了,他不能再去一次她的房间,以免弄巧成拙,反而不美。不管怎样,那个女孩现在应该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想。

他把手放在头下枕着,虽然身体很疲累,但还有些过于兴奋,睡不着觉。他看着头上的天花板,想起了那一双无法忘记的眼睛。小镇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这么些年来,他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小镇,一次也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孤岛。从北京来的这个女孩触动了他。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去繁华而喧闹的大城市?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生活?他突然想,如果小镇上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那个女孩有一天也像这个北京女孩一样,那他也许就会永远永远看不见她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没机会告诉她,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着她,爱着她。他等待着,但是并没有等来自己的爱,也没有等来自己的幸福。想到此他决心要去海那边的城市一趟,去找找那个女孩,哪怕只见她一面。如果真的找到了她,也许就会留在那里,不会再回小镇来了,他睡着之前想。
 
最后编辑:
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一,“我”在国外长大,一定说的是外语,如果母亲会说中国话,他最多能听懂,说的不一定好。二,北京女孩是个护士,外语再好,刚到,人生地不熟滴,适应口音也得有一段时间。她到咖啡厅说的简单英语也许没问题,但是医院打来电话,可是语速不同,可以是北京女孩半信半疑的借口,可以说她没太听懂,只听懂他的朋友明天会来。你们这些来此多年滴,当年刚到时,啥情形都忘了吧?
 
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一,“我”在国外长大,一定说的是外语,如果母亲会说中国话,他最多能听懂,说的不一定好。二,北京女孩是个护士,外语再好,刚到,人生地不熟滴,适应口音也得有一段时间。她到咖啡厅说的简单英语也许没问题,但是医院打来电话,可是语速不同,可以是北京女孩半信半疑的借口,可以说她没太听懂,只听懂他的朋友明天会来。你们这些来此多年滴,当年刚到时,啥情形都忘了吧?
格格说得对,写着写着就给忘了。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到了Carleton U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在学校里买了一辆自行车,第二件事就是打电话找房子看房子。有个房东电话里跟我说怎么去她那里,到哪里左拐,到哪里右拐,把我给听晕了。骑车骑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家,只好把车用绳子捆在一棵树上(还没来得及买车锁),打了一个出租车去。
 
这么一说,想起一话题,赶紧给黑晚出个主意,没准能得30000呢:)
 
格格说得对,写着写着就给忘了。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到了Carleton U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在学校里买了一辆自行车,第二件事就是打电话找房子看房子。有个房东电话里跟我说怎么去她那里,到哪里左拐,到哪里右拐,把我给听晕了。骑车骑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家,只好把车用绳子捆在一棵树上(还没来得及买车锁),打了一个出租车去。
你真有钱啊,英语也真好,俺来这么多年都木打过一次出租车呢:)
 
你真有钱啊,英语也真好,俺来这么多年都木打过一次出租车呢:)
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找不到地方,也快到了约定看房的时间,只好打出租去了。
 
这么一说,想起一话题,赶紧给黑晚出个主意,没准能得30000呢:)
这脑袋灵光的!对啊,囧事绝对又搞笑又有亲切感。
当年我初到时是2月,第一天下午就让我舅舅给捎到DOWNTOWN图书馆,舅舅还有事情先走了,说你看完书自己走回来,BANK街一条走到底,20分钟就到了,迷路了就打电话.....然后我就迷路了,就在BANK街后面那些小街区到处乱转,冰天雪地的心理那个凄凉啊......BANK上那个教堂不是挺显眼的吗,我就以它为目标走,结果估计是东南西北四面各到达一次越走越糊涂,天慢慢黑了,周围连个人毛都没有,公车不知道车站在哪里,也没有车票,忽然就看到一辆出租车,(其实街上能出现出租车应该是奇迹啊,后来很多年,不打电话叫也看不到一辆),我就上去,一说地址,司机很认真很认真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开车,不到2分钟就到了,收了我5刀,我回到舅舅家,怕他们骂我乱花钱,没敢说。
 
这脑袋灵光的!对啊,囧事绝对又搞笑又有亲切感。
当年我初到时是2月,第一天下午就让我舅舅给捎到DOWNTOWN图书馆,舅舅还有事情先走了,说你看完书自己走回来,BANK街一条走到底,20分钟就到了,迷路了就打电话.....然后我就迷路了,就在BANK街后面那些小街区到处乱转,冰天雪地的心理那个凄凉啊......BANK上那个教堂不是挺显眼的吗,我就以它为目标走,结果估计是东南西北四面各到达一次越走越糊涂,天慢慢黑了,周围连个人毛都没有,公车不知道车站在哪里,也没有车票,忽然就看到一辆出租车,(其实街上能出现出租车应该是奇迹啊,后来很多年,不打电话叫也看不到一辆),我就上去,一说地址,司机很认真很认真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开车,不到2分钟就到了,收了我5刀,我回到舅舅家,怕他们骂我乱花钱,没敢说。
呵呵,我那次也是,其实就在那个房东家附近,出租车一下就到了,好像也是只收了几块钱。
一开始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不知道拉绳,到站了就站在台阶上等着,看见车门没开,就拿手去推门。还有对公共汽车没有站名觉得特不习惯,不像国内,你可以说在哪一站下,这边的站名就是一个数字。
 
呵呵,我那次也是,其实就在那个房东家附近,出租车一下就到了,好像也是只收了几块钱。
一开始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不知道拉绳,到站了就站在台阶上等着,看见车门没开,就拿手去推门。还有对公共汽车没有站名觉得特不习惯,不像国内,你可以说在哪一站下,这边的站名就是一个数字。
呵呵,是啊,把你这些好段子留到流年去写啊,不要歪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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