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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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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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候,江宁发生了一件清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
马新贻在江宁练了四营新兵,规定每天操演两次,专习洋枪、抬炮、长矛,每月二十五校
阅,主要的是看新兵用洋枪打靶,地点就在新建总督衙门未完工前,暂时借用的江宁府署西
面的箭道。他对新兵用洋枪的“准头”如何,看得很认真,好在出了署西一道偏门,就是箭
道,走了来,走了去,不费什么事,所以每一次都是亲临校射。
七月二十五又逢校阅之期,因为下雨,延迟一日。第二天一早,依例行事,到了九点多
钟看完,马新贻亦同往常一样,步行回署。后面跟着负责警卫的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和替总
督传令的武巡捕叶化龙,还有两三名马弁。走近偏门,只见有个中年人,用马新贻家乡,山
东荷泽的口音喊道:“大帅!”
接着便跪了下来,双手捧着一封信,高举过顶。
马新贻认识这个人,一见便问:“你还没有回去?”
“回大帅的话,盘缠用完了。今天特为来求大帅。”
“不是给过你两次了吗?”马新贻的神色显得颇不耐烦。
“是……。”
正当那人嗫嚅着不知何以为词时,右面又有人高声喊道:“大帅伸冤!”接着也跪了下
来。等马新贻回头来看时,那人突然从衣襟下取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左手拉住马新贻的手
臂,右手往上一递,刀已插入右胸。
“扎着了!”马新贻大喊一声,接着便倒在地上。
于是喻吉三和叶化龙等人,一拥上前抓住了刺客和告帮的那个山东人,同时将马新贻抬
回上房,找医生来急救。
这样一件大事,立刻传遍全城,无不惊诧万分。于是将军魁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
梅启照,还有学政殷兆镛,一起赶到督署,只见马新贻奄奄一息,已无法说话,他的两个已
入中年的姨太太嚎啕大哭,跪在魁玉面前,口口声声:“请将军替我家老爷伸冤!”
魁玉知道,话中是要请他缉拿指使的正凶。但是魁玉自己也在害怕,在他看裁撤的湘
军,个个都象是指使的正凶。这话不能说,说了保不定连他都会挨一刀。
因此,魁玉除了好言安慰以外,不敢说什么担当的责任的话,只巴望能保得住马新贻一
条命。无奈刺中要害,群医束手,延到第二天中午,终于咽气了。
这时,江宁知府孙云锦和上元、江宁两知县会审凶手的供词,亦已呈送到魁玉那里。凶
手名叫张文祥,河南汝阳人,做过洪军李侍贤的裨将。供词离奇不经,魁玉看了,只是不断
摇头,连称“荒唐”。
“出缺的原因,怎么说?”魁玉问臬司梅启照,“这么荒唐的供词,怎么能出奏?”
“是!”梅启照紧皱着眉说,“主使的人,其心凶毒,不但要马制台的命,还要毁他的
清誉。好在凶手还在审讯之中,只好先含糊其词。”
于是以“行刺缘由,供词闪烁”的措词,飞章入奏,到京城那天是八月初二。
总督的权柄极重,威仪极盛,居然会在官兵校射的地方被刺,这件事不但令人惊骇,而
且无不诧异。因此也没有一个人不怀疑张文祥后面有主使的人,只是主使的人是谁,目的何
在?却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看出一个大概,这少数人中便有恭王在内。
慈禧太后正有丧母之痛,身体也不很好,但仍力疾视朝。恭王怕吓着了两宫太后,不敢
多说被裁湘军流落在两江的种种不法情事,只在严讯凶手优恤马新贻外,谈到两江总督悬
缺,认为非曾国藩回任不可。
就不为镇抚两江的散兵游勇,曾国藩回任也是公私并顾的好安排。论公,曾国藩没有把
天津教案办妥,只是他为此心力交瘁,大损清誉,朝廷既不忍责备,更不便把他调开,另外
派人主持和议,现在有此顺理成章的机会,是再好不过。论私,曾国藩回两江,驾轻就熟,
正好休养病体。所以两宫太后同声准奏。
于是直隶总督便落到李鸿章身上。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则他有“精兵”可拱卫京
畿,再则他也是办洋务的第一把好手,正好让他接替曾国藩未能办成的和局。
这一下便宜了李鸿章的长兄李瀚章。李鸿章奉旨带兵援左宗棠西征,朝廷特命浙江巡抚
李瀚章署理湖广总督,替他“看守老家”,现在李鸿章调为直督,却不便叫李瀚章回任,因
为署理浙江巡抚杨昌浚,虽是曾国藩的小同乡,却是左宗棠的“嫡系”。浙江是左宗棠克复
的,一直被视作他的“禁脔”,前后巡抚蒋益澧、杨昌浚都是左宗棠所力保,这两个人的报
答便是替他在浙江筹饷。陕甘军务正吃紧之际,一动杨昌浚就会影响西征的“协饷”,既然
杨昌浚不能动,李瀚章就不能回任,由署理而真除,则淮军的“协饷”,亦仍可取给于湖
广,是件一举两得的事。
李家双喜临门,马家则是祸不单行。张文祥除了信口侮蔑马新贻以外,对于行刺的原
因,是否有人指使,坚不吐实。地方官会审时,态度桀骜不驯,将军魁玉亲自审问时,他只
说了一句:“我为天下除了一个通回乱的叛逆,有何不好?”马新贻虽是回教家世,但从洪
武初年由武昌迁居山东曹州府,到马新贻已传了十八代之久,是道道地地山东土著,与陕甘
回民风马牛不相及,可知张文祥话,完全诬蔑。
但问来问去,到底有句要紧话漏了出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见得他是被买出来
的凶手,而且早有密谋。就因为这一句话,署理藩司,曾受马新贻知遇的孙衣言,坚持要求
刑讯,但是臬司梅启照和江宁府、上元县、江宁县三地方官都不敢。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有
人巴望着能在这时灭张文祥口,一用刑说不定就会在狱里动手脚,把钦命要犯报个“刑伤过
重,瘐死狱中”,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张文祥本人只有离奇的片段供词,但在江宁城内,却有两种首尾俱全,枝叶纷披的传
说:一种是说马新贻与陕甘回乱有关;另一种是说他负义渔色,陷害患难之交。当然,后一
个传说更能耸动听闻。
传说中的马新贻,在安徽合肥署理知县时,曾经为捻军所擒,擒获他的就是张文祥。但
张文祥久有反正之心,所以捉住了马新贻,不但不向捻军头脑张洛行等人去报功,反而加意
结纳,为他引见了两个好朋友,一个叫曹二虎,一个叫时金彪,四个人拜了把子,然后悄悄
放马新贻回去,跟抚台说妥当了,再来接他们投降。
事情非常顺利,张、曹、时三个人都拉了部队,投向官方。上头委任马新贻拣选降众,
编设两营,因为马新贻号毂山,所以称为“山字营”,他的三个把兄弟都当了“哨官”。马
新贻就凭这两营起家,一路扶摇直上,升到安徽藩司。
洪杨平定,大事裁军,山字营遣散,张、曹、时三人都随着马新贻到藩司衙门去当差。
据说,这时候的马新贻,已有些看不起贫贱患难之交的意思了。
因此,曹二虎准备去接家眷时,张文祥就劝他一动不如一静,但曹二虎不听,把他的妻
子从家乡接了出来,住在藩司衙门里。既来了,不能不谒见马夫人,恰好马新贻也到上房,
一见曹二虎的妻子,惊为绝色,就此起意,勾搭上手,只是碍着本夫,不能畅所欲为。于
是,马新贻经常派曹二虎出差,而每一趟的差使,总有油水可捞,曹二虎乐此不疲,马新贻
亦得其所哉。
这样不多日子,丑闻传播得很快,张文祥不能不告诉曹二虎,他起先还不肯相信,暗中
去打听了一番,才知真有其事,便要杀他妻子。
张文祥劝他:“杀奸须双,光是杀妻,律例上要偿命,太犯不着。大丈夫何患无妻?你
索性就把老婆送了他,也保全了交情。”
曹二虎想想也不错,找了个机会,微露其意,谁知马新贻勃然大怒,痛斥曹二虎侮蔑大
僚。曹二虎回来告诉张文祥,张文祥知道他快要有杀身之祸了。
这样过了些时候,曹二虎又奉命出差,这次是到安徽寿州去领军火。张文祥防他此去有
变,约了时金彪一起护送。途中安然无事,曹二虎还笑张文祥多疑,张文祥自己也是爽然若
失。
于是第二天曹二虎到寿春镇总兵辕门去投文办事,正在等候谒见时,中军官拿着令箭,
带着马弁,来捉拿曹二虎,说他通匪。等一上了绑,总兵徐戌装出临,不容曹二虎辩白,
就告诉他说:“马大人委你动身后,就有人告你通捻,预备领了军火,接济捻匪。已有公文
下来,等你一到,立刻以军法从事。你不必多说了。”
曹二虎被杀,张文祥大哭了一场。他跟时金彪表示,一定要为曹二虎报仇。时金彪面有
难色,张文祥便指责他“不够朋友”,愿意独任其事。于是收了曹二虎的尸体埋葬以后,
张、时二人,就此分手。在这一段传说中,唯一真实的是,时金彪确有其人,现在在山西当
参将。
传说中的张文祥,被描画成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人物。据说,他用精钢打造了两把匕
首,用毒药淬过,每天夜深人静后,勤练刺击的手劲,叠起四、五层牛皮,用匕首去刺,起
先因为手腕太弱,贯穿无力,这样两年,练到五层牛皮,一刃洞穿。他这样做的用意,是假
定严冬有下手的机会,那怕马新贻身着重裘,亦不难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自从练成这样一番功夫,张文祥暗中跟踪了马新贻几年。一次相遇于杭州的城隍山,因
为巡抚的护从太多,无法下手,直到如今,始能如愿。又有人说,马新贻被刺时大喊一声
“扎着了!”其实是“找着了”,意思是说冤家路狭,终于被找到了。还有人说,马新贻被
刺,看清凶手是张文祥,说一声:
“是你啊!”接着便吩咐左右:“不要难为他!”
这些传说,绘声绘影,言之凿凿,民间即令是脑筋很清楚的人,亦不能不相信。因为,
不然就会发生这样一个疑问:张文祥刺马,到底是为了什么?同时官场中知道张文祥没有什
么详细口供的人,却又讳莫如深,颇有谈虎色变之慨,因而越发助长了这些传言的流播,不
久连京城里都知道了。
但替马家不平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有的胆小,不敢多事,有的与湘军素有渊源,不便
出头。只有安徽巡抚英翰,身为旗人,不涉任何派系,由于跟马新贻私交甚厚,因而上奏,
在表扬贤劳以外,“请严诘主使之人,以遏诡谋。”京里又有个给事中王书瑞,奏请“添派
亲信大臣,彻底根究”,折子中“疆臣且人人自危”以及“其中或有牵掣窒碍之处,难以缕
晰推详”的话,意在言外,连慈禧太后都动了疑心。于是以五百里加紧的上谕,指派漕运总
督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
研讯,奏明办理”。此谕刚发,接着又发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
心,希图草率了事。”
张之万是个状元,也是个“磕头虫”,他的独得之秘的强身之道,是每天临睡以前,磕
多少个头,说是起拜跪伏,可以强筋活血。为人深通以柔克刚的黄老之学,所以也是个“不
倒翁”,这时接到朝命,大起恐慌,如果遵旨根究到底,一定会成为马新贻第二。果然,不
久就接到了间接的警告,劝他不可多事,这一下,张之万越发胆战心惊,一直拖延着不肯到
江宁。
无奈朝旨督催,魁玉又行文到清江浦,催“钦差”快去,张之万只好准备动身,把漕标
的精锐都调了来保护,数十号官船,在运河中连番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舱里不露面。

※ ※ ※

其时正值深秋,红蓼白蘋,运河两岸的风光颇为不恶,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
张之万在船里闷了几天,想上岸走走,走了一阵,忽然内急,就近找了个茅厕方便。野外孤
露,四无隐蔽,倘或此时遇到刺客,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于是漕标参将,亲自带领两百亲
兵,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团团将茅厕围住。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为惊异,不知
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跑去一打听,才知道是“漕帅张大人”上茅厕。于是张之万人还未到,他的笑话先到了
江宁。魁玉一见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总督,漕帅最阔,拉场野矢都得派两百小队守
卫。”他喊着张之万的号说:“子青,你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张之万唯有报以苦
笑,“玉公,”他说,“我是奉旨来会审的,一切都要仰仗。”
“不然,不然!”魁玉摇着手说:“你是特旨派来的钦差,专为查办此案,当然一切听
你作主。”
两个人一见面先推卸责任,但彼此有关,谁也推不掉,那就只有“和衷共济”商量着办
了。当夜魁玉为张之万设宴接风,陪客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梅启照、候补道袁保庆。孙
衣言也是翰林,比张之万只晚一科,他的儿子叫孙诒让,功名不过举人,官职不过主事,但
声名极盛,对“墨子”的造诣极深,父子二人都是经师,所以张之万另眼相看。
袁保庆是袁甲三的侄子,他跟孙衣言于马新贻都有知遇之感。尤其是袁保庆,被委为营
务处总办,平日抓散兵游勇,颇为严厉,因此为马新贻带来杀身之祸,更是耿耿于怀。在席
间与孙衣言两人,极力主张对张文祥用刑,非要追出主使的人来,才肯罢休。
张之万抱定宗旨,只听不说,唯唯否否地敷衍着,等席散以后,魁玉把他和臬司梅启照
留了下来,这才谈到正事。
“孙、袁两公的话,决不可听。”梅启照这样说道,“他们为报私恩,不顾太局,难免
激出太乱子来。如今江宁城里,人心惶惶,安分守己的人家,都闭门不出,袁笃臣家就是如
此。”
袁笃臣就是袁保庆。
张之万吸了口气:“照此说来,江宁竟是危城!”
“也差不多。”魁玉答道,“但盼涤相早早到任,让我交出了总督关防。”
“涤相还在请辞,辞是当然不准他辞的,但天津的案子未结,还要入京陛辞请训,这一
耽搁,起码两个月工夫。”张之万说,“我们就想办法拖它两个月!这一案只有等涤相来料
理。”
“要拖也容易。”梅启照说,“张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亲属来问,这样就拖下来
了。”
“他的家属在那里?”
“在浙江湖州府德清县新市镇。”
“行文浙江,逮捕到案。”张之万又问,“还有什么远些地方的人好抓?”
“有个时金彪。”梅启照说,“张文祥曾供过这个人,也是捻匪那里投降过来的,现在
山西当参将。”
“那就行文山西,逮捕到案。”
“是!”梅启照问道:“请示钦差大臣,那一天提审?”
“我审也无用。”张之万说,“这一案到最后如何定谳?该有个打算。打算好了我们就
照这条路子去走。”
梅启照深深点头,看着魁玉,魁玉也点点头,示意梅启照提出商量好的办法。
办法是替张文祥想好的一套口供,一要显得确有深仇大恨,完全是张文祥个人处心积
虑,必欲得而甘心,借以搪塞“严究主使”的朝命和清命;二要为马新贻洗刷清誉,而且要
隐隐含着因为公事认真,致遭小人之怨的意思,这样,马新贻之死,才能有殉职的意味。
这套假口供是如此说法,张文祥本是李侍贤手下的裨将,洪杨平定,他逃到了浙江宁
波,与海盗有所勾结,同时开了个小押当,隐姓埋名,苟且度日。
等马新贻调了浙江巡抚,海盗为患,派兵剿治。在浙江象山、宁海有一处禁地,名叫南
田,向来为海盗所盘踞,马新贻捉住了其中的头目邱财青,处以死刑,另外又杀了海盗五十
余名,其中颇多张文祥的朋友,平日常受他们的接济,这一下等于断了张文祥的财路,因此
他对马新贻恨之入骨。
这以后又有一连串的怨恨,张文祥开小押当,而马新贻因为押当重利盘剥小民,出告示
查禁,张文祥生计顿绝,便起了报复的心。又说,张文祥的妻子罗氏,为人诱拐潜逃,让张
文祥追了回来,但人虽未失,卷逃的衣物为奸夫带走了,一状告到巡抚那里,马新贻认为此
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状子不准。不久,罗氏复又潜逃,张文祥追着了,逼她自尽。至此
人财两空,认为马新贻不替他追赃,以致他的妻子轻视他,于是立志报仇。
这里面当然也有片段的实情,象张文祥的妻子,背夫潜逃,即有此事。但从整个供词
看,疑窦甚多,然而除此以外,别无更好的说法,也就只有自己骗自己,信以为真了。
“不过,”张之万只提出了这样一个指示:“一定要凶手自己画供,有了亲供才可以出
奏!”
不论案情大小,定罪的根据,就是犯人的口供,这一点梅启照当然不会疏忽。回去以
后,立刻传见负责主审的江宁知府和上元知县,传达了钦差张大人的意思,要他们设法劝诱
张文祥,照此画供。但既不能用刑迫供就范,便只有慢慢下水磨工夫,一拖拖了个把月,尚
无结果。
这时的曾国藩,请辞江督,未能如愿,已经交出了直隶总督的关防,正预备入京请训,
天津教案总算已化险为夷,杀了两批凶手,也办了张光藻和刘杰充军黑龙江的罪,毛昶熙和
丁日昌,亦已分别回任。大局已经无碍,加之曾国藩曾有奏疏,痛切自陈,举措失机,把张
光藻和刘杰办得太重,“衾影抱愧,清夜难安”,因而亦能见谅于清议。而朝廷为了慰抚老
臣,特旨赐寿,由军机处派人送来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各一方,以及
紫铜佛像、嵌玉如意、蟒袍衣料等等。他这年是六十整寿,生日正在慈禧太后万寿后一天,
两湖同乡,就在不久前要把他点翰林的匾额撤除的湖广会馆,设宴公祝。
就在他出京之前,张之万和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了,说张文祥挟仇“乘间刺害总督大员,
并无主使之人”,同时定拟罪名,凌迟处死。消息一传,舆论大哗,给事中刘秉厚、太常寺
少卿王家璧纷纷上奏,认为审问结果,不甚明确,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
不但舆论不满,两宫太后及朝中大臣,亦无不觉得封疆大吏死得不明不白,不但有伤国
体,而且此风一开,中外大员心存顾忌,会不敢放手办事,否则就可能成为马新贻第二。同
时就照魁玉和张之万的奏报来说,前面说张文祥怀恨在心,又以在逃海盗龙启沄等人,指使
他为同伙报仇,因而混进督署行刺,“再三质讯,矢口不移”,后面却又说:“其供无另有
主使各情,尚属可信”,由“尚属”二字,可见魁玉和张之万并未追出实情,所以无论从那
方面来看,这一案不能就此了结。
还要严办的宗旨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如何办法?却有不同的主张。有人以为应该撇开曾
国藩,另派钦差查办;有人以为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以外,还有大学士的身分,此案应归他主
持。两宫太后召见军机,仔细商量结果,决定兼筹并顾。一方面尊重曾国藩的地位,一方面
另派大员到江宁,重新开审。同时为昭大公起见,决定用明发上谕:
“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文祥所供挟恨各节,暨龙启沄等指使情
事,恐尚有不尽不实;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谳,前已有旨,令曾国藩
于抵任后,会同严讯,务得确情;着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宁,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
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惩办,以伸国法。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郑敦谨是刑部尚书,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的翰林,这一榜是名榜,人才济
济,在咸丰初年,红极一时。郑敦谨的官运却不算太好,翰林散馆,当了刑部主事,外放以
后,一直调来调去当藩司,但颇有政绩。直到同治改元,才内调为京堂,升侍郎、升尚书。
刑部尚书他是第二次做,第一次当刑部尚书在三年前,恰好西捻东窜,山西巡抚赵长龄防剿
不力,带兵的藩司陈湜,是曾国荃的姻亲,本人性喜渔色,部下纪律极坏,慈禧太后得报震
怒,大年三十派郑敦谨出京查办。结果按查属实,赵长龄和陈湜得了革职充军的处分,而郑
敦谨铁面无私的名声,也就传了开来。
因此,上谕发抄,舆论都表示满意,期待着郑敦谨也象那次到山西查办事件一样,必能
将这桩疑案办得水落石出,河清见鱼。
郑敦谨却是心情沉重,因为他是湖南人,而江宁是湘军的天下。但又不愿借词规避。他
已经六十八岁,又是岁暮雨雪载途之际,如果说惮于此行,起码恤老尊贤的恭王会同情他的
处境,然而他终于还是在刑部各司中挑了几名好手,驰驿出京,径赴江宁。
一路上历尽辛苦,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到的那天正是除夕,曾国藩把他接到督署去守
岁,长谈竟夕。这一谈,郑敦谨才深悔此行。因为曾国藩说了实话,御外必先安内,天津教
案刚刚结束,洋人不尽满意,如果再激出什么变故,那是授人以隙,倘或第二次开衅,洋人
决不会象这一次似的,雷声大、雨点小,所以明知有指使的人,为保全大局,不宜追究。
曾国藩与郑敦谨不但是同乡,而且都是道光十四年湖南乡试的举人。郑敦谨春闱联捷,
第二年就成了进士,曾国藩则道光十五年正科、十六年恩科,连番失利,到十八年戊戌科才
得如愿以偿。所以论科名,郑敦谨虽是前辈,亦是同年,交情一向深厚,但论到公事,各有
作为。郑敦谨清勤自矢,执法铮铮,张光藻和刘杰第一次解交刑部治罪,被拒绝收受,就是
他的主张。谁知迫于朝命,终于还是办了罪。多少年来的规矩,或是内阁会议、或是吏部议
处、或是刑部治罪,复奏时一定拟得重,留待旨意减轻,以示开恩。张光藻和刘杰原拟革职
发往军台效力,已经过分,而两宫太后听了宝鋆、崇厚的话,以张、刘二人“私往顺德、密
云逗留,藐玩法令”的理由,再加重罪名改为充军黑龙江。
为此,郑敦谨耿耿于怀,这时听了曾国藩意见,越觉得满怀抑郁难宣,不由得就发了牢
骚。
 
“不该办的非办不可,该办的却又不能办。”他说,“读书六十年,真不知何以为怀!”
曾国藩的牢骚更多,但养气的功夫,他比郑敦谨来得到家,所以不动声色地答道:“相
忍为国而已!”
能忍是一回事,办案又是一回事。郑敦谨那个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大年初一还好,年初
二一早,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祐,领了他的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毓桢,跪在钦
差大臣的行辕门口,放声痛哭,请求伸冤。好不容易给劝了回去,接着便是袁保庆来拜,郑
敦谨跟他的叔叔袁甲三是会试同年,所以袁保庆称他“老世叔”,为他指出张文祥供词中,
种种不合情理的疑窦,要求严办。袁保庆向来心直口快,对曾国藩和魁玉都有批评,张之万
更为他隐隐约约指责得一文不值。江苏巡抚丁日昌丁忧开缺,张之万奏旨接任,朝命一到,
忙不迭地赶往苏州,催丁日昌交卸,胆小怕事到如此,颇为袁保庆所讥评。
“还有人居然在马制军被难之后出告示,说‘总督家难,无与外人之事。’老世叔请
想,疆臣被刺,怎能说是‘家难’?”
郑敦谨也听说过这件事,出告示的人就是梅启照。“这当然是失言!”他说,“我奏旨
跟涤相会办此案,凡事亦不能擅专。等稍停几日,我再约诸公细谈。”
过了初五,郑敦谨会同曾国藩约集江宁的司、道、府、县会谈案情,别人都不讲话,只
有孙衣言侃侃而谈,说指使的人倘能逍遥法外,则天下将无畏惧之心,又何事不可为?所以
这一案办得彻底不彻底,对世道人心,关系极大。又说,民间谣诼纷传,上海戏园中甚至编
了“张文祥刺马”这么一出新戏开演,明明是诬蔑马新贻的荒唐不经之谈,而竟有朝中大
臣,信以为真,做一首诗,说什么“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马新贻含冤而
死,复蒙重谤,天下不平之事,那里还有过于这一案的?
上海丹桂茶园编演“刺马”新戏,轰动一时,连远在安庆的安徽巡抚英翰,都有所闻,
特为咨请上海道涂宗瀛查禁,以及孙衣言所提到的那两句诗,郑敦谨无不知道。那首诗出于
乔松年的手笔,郑敦谨跟他虽是同年,也觉得他做这样的诗,实在有伤忠厚。
不过乔松年家世富饶,虽做过大官,不脱绔裤的习气,养尊处优,深居简出,跟恭王是
倡和的朋友,一时觅不着诗材,信口开河,不足为奇。所以郑敦谨这样答道:“乔鹤侪的话
理他干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马端愍的清誉,总有洗刷的一天。”
曾国藩也深深点头,用马新贻的谥来譬解:“端愍之端,即是定评。至于民间好奇的流
言,事定自然平息,此时倒不必亟亟于去辟它!等定谳以后,我自然要替马端愍表扬。”
郑、曾二人作此表示,使得孙衣言的气平了些。当时决定正月初七开审,照例由首县办
差,定制了簇新的刑具,送到钦差行辕,就在二厅上布置公堂,一共设了五个座位,除去郑
敦谨和随带的两名司员以外,另外两个座位是孙衣言和袁保庆的。
这是那两名司员想出来的主意,因为此案的结果,已经可以预见,怕他们两人将来不
服,会说闲话,甚至策动言官奏劾,别生枝节,所以建议郑敦谨用钦差大臣的身分,委札孙
衣言、袁保庆参与会审。
接到委札,孙衣言特为去看袁保庆,要商量如何利用这个机会,追出实情。袁保庆因为
曾国藩接任后,仍旧被委为营务处总办,公事极忙,经常在各营视察。替他料理门户的是他
过继的一个儿子,名叫世凯,字慰庭。袁世凯这时才十三岁,矮矮胖胖,因为常骑马的缘
故,长了一双“里八字”的罗圈腿,貌虽不扬,脑筋极好,已脱尽童騃之态,很整个成年的
样子,凡有客来,如果袁保庆不在家,都归他接待。“慰庭!”孙衣言把手里的公事扬了
扬,“令尊也接到委札了吧?”
“是!今天一早到的。”袁世凯答道:“家父昨天下午到六合查案去了,委札还不曾过
目。”
“你拆开看了没有?”
“看了。怕是紧要公事,好专差禀告家父。”
“令尊什么时候回来?”
“临走交代,今天下午一定回来,正赶得上明天开审。”
“我要跟令尊好好谈一谈。奉委会审的,就是我们两个人。”
孙衣言说,“此案不平的人极多,无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想讲话也无从讲起。所
以我们两个人的责任特重,等于要为所有不平的人代言。等令尊回府,请你先把我的意思转
达,今天晚上我在舍间专候,或是令尊见访,或是给我一个信,我再来。无论如何要见一
面。”
“是!老伯的吩咐,我一定告诉家父。不过……,”袁世凯笑了笑又说,“我想放肆说
一句,不晓得老伯容不容我说?”
“说!说!你常多妙悟,我要请教。”
“不敢当!”袁世凯从容答道,“我劝老伯不必重视其事,更不必有所期望。照我看,
郑钦差不过拿这委札塞人的嘴巴而已!”
几句话把孙衣言说得愣在那里,作声不得。好半晌才用无穷感慨的声音说道:“我的见
识竟不如你!不过……。”他把下面的那句话咽住了,原来是想说:钦差的用心,连个童子
都欺不住,何能欺天下人?
“老伯是当局者迷,总之,是太热心的缘故。”袁世凯老气横秋地说,“我劝老伯大可
辞掉这个差使。”
“这也是一法,但不免示弱。”孙衣言很坚决地说:“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不辞,
我要争!”
这种择善固执的态度,袁世凯再聪明亦不能了解,而袁保庆是了解的,当夜去回拜孙衣
言,表示也要据理力争。
第二天一早,钦差行辕外,聚集了好些百姓,有些纯然是来看热闹,有些则是来替张文
祥“助威”的。当然,钦差大臣奉旨审问如同大逆的要犯,跟地方官审理案件不同,警戒严
密,不得观审,百姓只能在一府两县差役的弹压之下,远远站在照墙边张望。
此外从钦差行辕到上元县衙门,一路也有百姓在等着张文祥。他一直被寄押在上元县监
狱,独住一间死刑重犯的牢房,但睡的高铺,吃的荤腥,有个相好,钓鱼巷的土娼小金子,
偶尔还能进去“探探监”,所以养得白白胖胖,气色很好。这天一早,扎束停当,饱餐一
顿,然后上了手铐,在重重警戒之下,被押到钦差行辕。看到夹道围观的人群,不由得满脸
得意,看的人也很过瘾,觉得张文祥为兄报仇,不但义气,而且视死如归,颇有英雄气概,
恰恰符合想象中的侠义男儿的模样。
孙衣言和袁保庆是早就到了,在花厅里陪着郑敦谨闲谈,谈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与感
叹,国势太弱,难御外侮之际,督署派来当差的武巡捕来报,说张文祥已经解到,请钦差升
堂。
等坐了堂把张文祥带了上来,郑敦谨看他一脸既凶且狡的神色,心里便有警惕,所以问
话极其谨慎,而张文祥其滑无比,遇到紧要关头,总是闪避不答。那两名司员因为已经得到
指示,也是采取敷衍的态度,一句来一句去,问是问得很热闹,却非问在要害上面。
于是袁保庆开口了,他是问起一通奇异的文件。在马新贻被刺以前几天,督署接到一封
标明紧急机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盖着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个衙门所发?打开来一
看,里面是一张画,画的一匹死马,文案上赶紧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却已不知去向。这张
意示警告的画,究竟是谁弄的玄虚?袁保庆要问的就是这一点。
照袁保庆想,如果张文祥真的为了私仇,处心积虑,非置马新贻于死地而后快,则行踪
愈隐密愈好,岂能事先寄这么一张画,让马新贻好加意防备?这是情理极不通之处。
而且,反过来看,果真马新贻有过那种不义的行为,则此画的涵意,在他是“哑子吃扁
食,肚里有数”,也会特加防范,何致漫不经心,自取其祸?
“王书办!”袁保庆说:“把那张画取来!”
王书办是上元县的刑房书办,张文祥一案的卷牍证据,都归他保管,知道他指的是那张
“死马”的画,当即取来呈堂。
“张文祥!”袁保庆把那张画提示犯人:“这张画你以前见过没有?”
他问得很诡谲,因为这张画以前没有提出来问过,是最近钦差到了江宁,有人突然想
起,这张画来路可疑,特为检了出来归案。袁保庆疑心张文祥根本不知其事,但如说了缘
由,他必定一口承认,真相就难明了。所以故意这样套他一句,如果张文祥不知就里,一口
回答“不曾见过”,则送画的自另有人,追出这个人来,就可以知道指使的是谁。
然而他失望了,张文祥看了看答道:“见过的。”
“你在那里见过?”
“是我送给老马的。”
“咄!”有个司官拍案叱斥:“岂有此理!你对马制台,怎么能用这样无礼的称呼?”
张文祥把双三角眼翻了翻,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问你,这张画是你亲自送到总督衙门的吗?”袁保庆又问。
“是我自己送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办?你不想想,这一下有了防备,你还能有侥幸一逞的机会?”
“明人不做暗事!先给他个信,教他小心!”张文祥答非所问地,但仿佛强词夺理,很
难驳诘。
袁保庆也感觉到了,张文祥实在难对付!凡是犯人,或者想脱罪,或者想避重就轻,企
求着堂上笔下超生,决不敢胡扯惹问官生气。而张文祥不同,本性既凶狡,又根本没有打算
活命,若说他有些微畏惧之心,无非怕吃眼前亏,可是堂上定了决不用刑的宗旨,那就连这
一丝忌惮都没有了!因此信口雌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拿他毫无办法。
好在目的是要追指使的人,袁保庆便不理他那套大言不惭的话,仍旧在那幅画上追根。
“那么,这张画,是你自己画的?”
“这也没有了不起,反正一匹‘死马’!”
“哼!”袁保庆冷笑一声:又喊:“王书办!”
“喳!”王书办趋前听命。
“拿纸笔给他,开去手铐,叫他照样画一张!”
王书办依言照办,把那张画铺在张文祥面前,再取一副笔砚,一张白纸,一一摆好,然
后指挥差役开去手铐,把枝笔递到张文祥手里。
就在提笔要画的那一刻,他忽然将笔一丢,摇摇头说:
“我画它不象!”
袁保庆一听这话,立即拍案喝道:“说!这张画是谁画的?”
突如其来地这一声,大家都吓一跳,张文祥仿佛也是一惊,愣了一下,立即恢复正常,
很随便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这一说,是个什么人交给你的。是不是?”
旁敲侧击地套了半天,终于把意向说明白了,袁保庆是在套问指使的人。张文祥却是仿
佛早就看出他的用意,不慌不忙地答道:“也没有什么人交给我。”
“那么,这张画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袁保庆连连击桌:“说,说!”
张文祥丝毫不为所动,“倒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说,“是我在地上捡到的,想起正
好寄给他,当个口信,便这么做了!”
这样回答,迹近戏侮,袁保庆大怒,“好刁恶的东西,真正十恶不赦!”急怒之下,不
暇考虑地下令:“看大刑!”
大刑就是夹棍,看看三根木梃,几条绳子,却不知多少好汉过不了这一关。郑敦谨也是
不主张对张文祥用刑的,此时便想开口阻止,却让一名司官用眼色阻止住了。郑敦谨也明
白,一说阻拦的话,便是当众纠正了袁保庆,逢他盛怒之际,说不定拂袖而起,甚至即时出
言顶撞,岂非大失体统?好在那司官既有眼色递过来,自然必有打消他这个命令的办法,且
等着看!
上元县的差役无不明白,张文祥决不会上刑,簇新的刑具是钦差审问,照例定制,不过
摆摆样子而已。此时看见钦差不作声,而袁道台的面子不能不顾,于是响亮地应一声:
“喳!”身子却站在那里不动。
袁保庆越发恼怒,刚要出言责备,只听一名司官——是向郑敦谨使眼色的那个人,拉开
嗓子喊道:“来啊!拉下去打!”
“喳!”差役们又是响亮地答应。
“问得太久了,”那人赶紧转脸向郑敦谨说,“请大人暂且退堂休息吧!”
郑敦谨出了翰林院就当刑部主事,这些问案的“过门”,无不深悉,因而一面起身,一
面向袁保庆和孙衣言看了看说:
“两位老兄请花厅坐吧,这里让他们去料理。”
经过这一番周折,袁保庆怒气稍平,方始领悟到那司官是替他圆面子的手法,可想而知
的,张文祥也决不会“拉下去打”。
等他们回到花厅,两名司官接着也到了,擦脸喝茶抽水烟,乱过一阵,在等候开饭的那
段休息的时间内,少不得又要谈到案情。
“郑大人!”这回是孙衣言先说话,“今日一审,洞若观火。张文祥虽奸狡无比,但别
有所恃者在,倘无所倚恃,就不致于如此顽恶!”
“喔,倒要请教,所恃者何?”
“所恃者,堂上不用刑!”孙衣言说,“郑大人两绾秋曹,律例自然精通,倒要请教郑
大人,如何才能教张文祥吐实?”
“说起来我是三进刑部,不止两绾秋曹。”郑敦谨说:“大清律例嘛,如今年纪大了,
只怕记不周全,三十年前刚分部的时候,背得极熟。教犯人吐实,自然也有办法,无奈不能
用!”
“想来郑大人是指的刑讯之制。”孙衣言特为抢在他前面说:“凡命案重案,男子许用
夹棍,女子许用拶指,这是律有明文的。”
“不错,律有明文。”郑敦谨答道,“然而仍旧不能用。这个犯人在堂上的情形,老兄
已经亲见,刑用得轻了,熬刑不供,无济于事,用得重了,怕有瘐毙的情事出现,那时我担
处分是小事,不能明正典刑,岂非更对不起马端愍?”
“在法言法。”袁保庆帮着争辩,“夹棍既为律之所许,自然应当用,用过了无济于
事,事后就无遗憾了。”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郑敦谨摇着头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倘或诬
服,随意供出几个人来,说是幕后指使,请问,又将为之何?”
“自然依法传讯。”
“传讯不承,难道又用刑求?”
“未曾传讯,安知其不承?”
两个人针锋相对,展开激辩,一场舌战无结果而散,反倒耽误了这天的审问。到第二
天,接得消息,说有一营新兵,因为长官苛虐,有哗变之虞,袁保庆不能不亲自去料理,剩
下孙衣言一个人参加会审,自更不发生作用。而从这天审过以后,郑敦谨又闹病,中间停了
几天。事实上审与不审,几无区别,孙、袁二人,争既争不过,闹亦闹不起来,照例陪坐而
一筹莫展,以致变得视会审为一大苦事。
在此期间,有好些人来游说解劝,多云张文祥死既不怕,便无所畏,刑讯之下,倘或任
意胡攀,使得案子拖下来不能早结,则各种离奇的谣言,将会层出不穷,愈传愈盛,使得马
新贻的清誉,更受玷辱。倘或张文祥竟死在狱中,则成千古疑案,越发对马新贻的声名不利。
还有一些人则比较说得坦率,而话愈坦率,愈见得此案难办。他们向孙衣言、袁保庆提
出一个难题:张文祥在刑讯之下,据实招供,是湘军某某人、某某人所指使,说不定还会扯
上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名字,请问办是不办?到时候说不定军机处会来一道廷寄,转述密
旨,以大局为重,不了了之,则欲求此刻所得的结果,将张文祥比照大逆治罪,或许亦不可
得。再有少数人的措词,更玄妙得叫人无法置答,说是倘或因严追指使而激出变故,地方受
害,只怕反令公忠体国的马新贻,在九泉之下不安。这样,孙、袁二人的执持,反倒是违反
死者的本意了。
就这样川流不息地争辩着,搞得孙衣言和袁保庆筋疲力竭,六神不安。最后有了结果,
认为张文祥的行凶原因,与魁玉、张之万的审问所得,完全一样。
供词已经全部整理好,即将出奏,会审的人照例都该“阅供”具名,表示负责。孙衣言
和袁保庆,使出最后一项法宝,拒绝具名。
“这是无法勉强的事。”郑敦谨苦笑着说,“案子总得要结,只好我跟涤相会衔出奏。
反正凶手是张文祥,定拟了‘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的罪,对马端愍也算
有了交代了。”
在会衔复奏时,曾国藩特别附了一个夹片,陈明“实无主使别情”。他是个重实践的
人,与那些三天一奏、五天一折,喜欢发议论以见其能的督抚,纯然两路,无事不上奏,所
以上奏格外有力,附这样一个夹片,虽不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痕迹,但确有用处,意思
是知会军机,此案到此就算结束,再也问不出别的来了。这样,倘或还有言官不服,要想翻
案,军机处就会替他挡在前面,设法消弭,不致再别生枝节。
当然,马新贻的家属、旧部,还有些秉性正直的人,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发发牢骚,无
可作为。朝廷重视此案,两派钦使,而且对马新贻的恤典甚厚,总算仁至义尽,这口气还能
叫人咽得下去。至于案子的办得不彻底,细细想去,也实在有些难处,再加上曾国藩的“面
子”,就只有忍气吞声。不过孙衣言是个读书人,有笔在手,可以不争一时争千秋,他为马
新贻所撰的墓志铭,秉笔直书:
“贼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实,而叛逆遗孽刺杀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经断用重典,
使天下有所畏惧,而狱已具且奏!衣言遂不书‘诺’。呜呼!衣言之所以力争,亦岂独为公
一人也哉?”
这篇文章一出,外界才知别有隐情,对郑敦谨的声名,是个很大的打击。他本来就有难
言的委屈,从结案以后,就杜门不出,钦差在办案期间,关防是要严密的,一到结案,便不
妨会客应酬。而魁玉邀游清凉山,曾国藩约在后湖泛舟,郑敦谨一概辞谢,只传谕首县办差
雇船,定在二月初回京复命。
 
于是曾国藩派了一名戈什哈,去送程仪,两名司官每人一百两,这在“曾中堂”,出手
已经算很阔的了。送郑敦谨的是二百两,附了一封曾国藩亲笔写的信,说这笔程仪,是致送
同年,不是馈赠钦差,同时表明,绝非公款,是从他个人的薪给中分出来的,请郑敦谨无论
如何不可推却,否则就是不念交情。
郑敦谨还是“不念交情”,断然谢绝。到了二月初六,携带随从,上船回京,一路闷闷
不乐,每每终宵长吁短叹。这样到了清江浦,便得起旱换车北上,新任漕运总督张兆栋把他
接到衙门里去住,留他盘桓数日,郑敦谨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不久,从江宁来的消息,郑敦谨和曾国藩会衔的奏折,已奉上谕批准,马新贻“着再加
恩,照阵亡例赐恤,并于江宁省城建立专祠,用示笃念荩臣,有加无已至意。”而张文祥也
就在上谕到达的第二天伏法,行刑的地点在江宁城北小营,曾国藩亲临监视。两江总督亲莅
刑场,监视正法,是从未有过的事,因而引起许多揣测,说倘非如此,或者会有意想不到的
变故,唯有曾国藩亲临坐镇,才得安然无事。
郑敦谨又听到消息,说马家的报复甚酷,定制了一把刀、一把钩,交给刽子手作行刑之
用。凌迟重刑,数十年难得一见,有人说只“扎八刀”,有点脔割的意思就行了,有人说要
用“鱼鳞剐”,一片片细切。而张文祥则是介乎其间,用定制的钩子扎住皮肉往上一拉,快
刀割切,钩一下,割一下,自辰至未,方始完事,张文祥始终不曾出声。
于是郑敦谨以一种奇怪的、豁达的声音对张兆栋说:“我的责任已了!该回去了。”
“春寒料峭,起旱苦得很,何不再玩些日子?”张兆栋说,“反正案子已了,回京复命
就晚些也不要紧。”
“我不回京。”郑敦谨摇摇头说,“我回家。”
张兆栋愕然,想了一下说道:“想来老前辈出京时就已请了假,顺道回籍扫墓?”
“‘田园将芜胡不归’!”郑敦谨朗声念了这一句,又黯然摇头:“九陌红尘,目迷五
色,我真的厌倦了。”
张兆栋大为诧异:“老前辈圣眷优隆,老当益壮,着实还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
然归去之志?”
“早归早好。”郑敦谨说:“涤相是抽身不得,以致于不能克保全名。象我,驽马恋
栈,只恐真如涤相所说的,‘名既裂矣,身败在即!’归去,归去!岳麓山下,白头弟兄,
负暄闲话,强似千里奔波来审无头命案!”
这一说张兆栋才知是为马新贻一案,受了委屈,先还当他是发发牢骚,解劝了一番,也
就丢开了。谁知第二天一早,郑敦谨亲自来跟张兆栋要求,派一名专差为他递告病的奏折,
同时请张兆栋替他雇一只官船到长沙,竟真个要辞官回里了。“老前辈何必?”张兆栋说,
“就要告病,等回京复了命再奏请开缺,也还不迟。”
“那就辞不成功了。”郑敦谨说,“士各有志,老兄成全了我吧!”
说到这话,张兆栋不便再劝,当天就派了专差,为他递折,接着又传淮安府首县的山阳
知县办差,派了一只大号官船,床帐衾褥,动用器具,一律新置,作为对这位刑部尚书的敬
意。
那两名司官,自然也要苦劝,而郑敦谨执意不听。问他辞官的原因,他答了八个字: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说唯有辞了官,才能消除对马新贻和他的家属,以及孙衣言、袁
保庆等人的疚歉之感。
“此案外界闲言闲语很多。大人这样子一办,见得朝廷屈法,恐怕上头会不高兴。”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郑敦谨说,“只怕不高兴的不是朝廷,是我们湖南同乡。然而
我也顾不得了!屈法是无奈之事。若以为屈法是顾全大局,以此自宽自解,恬然窃位,岂不
愧对职守?”
说到这话,那两名司官心里也很难过。原来是打算着办这件名案可以出一出风头,就象
总理衙门的章京陈钦办天津教案那样,虽然费心费力,到底名利双收。谁知年前冲寒冒雪,
吃尽辛苦到江宁,落得这么个窝囊的结果,除了曾国藩的一百两程仪以外,什么也没有捞到!
于是吃了一顿张兆栋特备的,索然寡味的离筵,水陆异途,各奔前程。郑敦谨趁一帆东
风,过洞庭湖回长沙,两名司官走旱路回京复命。一到部就为同事包围,都要知道郑尚书辞
官的真相。
最后连恭王也知道了,特地传谕,叫那两名司官到军机处去见他,询向郑敦谨倦勤的原
因,那两名司官不敢隐瞒,照实答复。于是恭王也就据实陈奏两宫太后,因为两宫太后也觉
得事出突然,颇为怀疑,曾经一再问起,恭王不能不奏。
“我说呢,郑敦谨年纪虽大,精神一向很好,怎么一下子就告了病。原来其中还有这么
多隐情!”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他就是告病,也该回京复了命再说,就这么擅自
回籍,也太说不过去了。”
听她的语意不满,恭王怕惹出“交部议处”的话来,会引起各方的揣测,又生是非,因
而赶紧为郑敦谨进言:“这一案,郑敦谨劳而无功,不免觉得委屈。臣等叫人写信劝他销
假,请两位皇太后,暂时不必追究了。”
既然恭王为他乞情,慈禧太后也就算了,“最好让他销假。”她说,“不然,面子上不
好看。”
这话就算说得很重了,恭王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答应一声:“是!”
“倭仁的病,怎么样了?”慈安太后问。
“不行了!”恭王微微摇头,“不过拖日子罢了。”
“那是先帝敬重的人。”慈安太后看着右面,用征询的语气说,“给他一个什么恩典,
冲冲喜吧!”
“也好!”慈禧太后看着恭王问:“你们倒看看,怎么办才合适?”
问到这一层,恭王恰好可以陈奏拟议中的办法。大学士本以官文为首,他已在正月里病
故,这是个满缺,该由瑞常以协办大学士坐升,瑞常空出来的一个缺,照例由六部之首的吏
部尚书升任,而文祥是在同治六年就已调任吏部,等着拜相,此时顺理成章地得了协办。但
是四位大学士,两殿两阁,需要重新安排,官文所遗的文华殿大学士,为殿阁之首,依惯例
应该由曾国藩以武英殿大学士改授,但入阁是倭仁在先,科名亦是倭仁早,因此,倭仁以文
渊阁改为文华殿,亦未始不可。
等恭王把这番周折奏明以后,两宫太后一致认可,以倭仁为文华殿大学士。这是名义上
的“首辅”,说到做官,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以复加的高官。但是冲喜没有能
把倭仁冲好,到四月里假满,再赏假两个月,并颁赐人参,这就再无销假之期了。师傅的恤
典,一向优厚,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赐谥第一个字自是“文”字,第二个不出大家所
料,是理学大臣专享的“端”字。
这一下又出一个大学士缺,应该由文祥坐升,以他的圣眷,两宫太后应该早有交代,但
一直不提,就知道事情有变化了。
一打听,是两广总督瑞麟的儿子,刑部主事怀塔布在替他父亲活动入阁。瑞麟是内务府
管银库出身,家资豪富,两广总督又是有名的肥缺,加以瑞麟于慈禧太后娘家有恩,文祥已
知道争他不过。果然,等瑞麟为大婚进贡的珍品一到,两宫太后亲临检视以后,慈禧太后有
话下来了。
“倭仁的遗缺,该谁补啊?”她这样问。
问到这话,即是不愿让文祥升任的明确表示,好在恭王已跟文祥商量过,所以答奏得很
漂亮。
“照规矩,该由文祥升补。”恭王手指着说,“不过文祥已经跟臣说了,受恩深重,不
敢再邀非分之荣,而且刚得协办不久,资望还浅,应该多历练历练。倭仁病故,空出来的大
学士一缺,请两位皇太后另简资深望重的大臣接补。”
“嗯,嗯!”慈禧太后深为满意,转脸向慈安太后问道,“你看,叫瑞麟补,怎么样?”
慈安太后因为瑞麟对“大婚传办事件”,相当巴结,表示同意:“讲资望,瑞麟也够
了。他是那一年进的军机?我记得是咸丰三年。”
“是!”恭王是跟瑞麟一起进军机的,记得很清楚:“咸丰三年十月里。”
“那就叫瑞麟补!”慈禧太后觉得对文祥有疚歉,便看看他说:“你就让他一步吧!”
听得这话,文祥赶紧跪下答道:“圣母皇太后的话说重了,奴才惶恐之至。奴才自觉蒙
天恩补了协办,受恩已经逾分,实在不敢再作非分之想。目前大婚费用浩繁,除了户部的正
项以外,全靠各省督抚感恩图报,共襄大典。瑞麟时传谕交办的活计、洋货,都能敬慎将
事,如期办妥,为昭激励,应该让他补这个缺,两位皇太后的圣裁极是!”
“话虽如此,瑞麟到底太便宜了一点。”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问,“你今年五十几?”
“奴才今年五十四。”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说:“那总还可以替朝廷办二十年的事。”
这意思是来日方长,不必争在一时。文祥便又磕头谢恩。接着慈禧太后谈起洋务,连恭
王在内,军机五大臣,倒有四个兼了总理衙门的差使,而事无巨细,尽皆参与的是沈桂芬。
文祥是他的荐主,宝鋆在办理教案那一段期间,深得他的助力,而恭王虽以军机领袖,照规
在御前召对,只有他一个人发言,但近年来凡属于照例的陈述,都让他人奏对,所以此时为
了培植沈桂芬,不约而同给了他一个在两宫太后面前显露才具的机会。
沈桂芬跟李鸿藻一样,说话都极有条理,但李鸿藻还不免有正色立朝,直颜犯谏的味
道。而沈桂芬则是煦煦然,娓娓然,如巨族管家对女主人回话的那种神态,所以慈禧太后觉
得格外动听。
首先谈教案,他说崇厚到了巴黎,因为法国“内乱”,法皇拿破仑第三为普鲁士皇威廉
第二所俘虏,竟找不到一个可以接受大清国修好致意的君主。而“法相”仍旧坚持罗叔亚所
提出来的要求,由张光藻、刘杰为丰大业及被杀教士、修女抵命,同时要崇厚就在巴黎定议。
“崇厚告以无权开议。这个答复很妥当,不过崇厚写信回来,要总理衙门奏请两位皇太
后准他回国。臣等以为断断不可。”沈桂芬接着又说:“法国现已战败,自顾不暇,此是国
家之福,这一案正好趁此了结。臣等以为崇厚必得在巴黎撑着,一回来就会别生枝节,说不
定前功尽弃。”
“对啊!该这么办!”慈禧太后深为满意。
接着沈桂芬又面奏直隶总督李鸿章主持交涉的中日商约办理情形,以及曾国藩与李鸿章
会奏的,选取聪颖子弟赴泰西“肄习技艺”一案。依照中美商约,招选幼童,委派刑部主事
陈兰彬和江苏同知容闳带领赴美,学习军政船政。原奏的办法是由陈、容二人“酌议章
程”,经费由江海关洋税项下,按年指拨,经总理衙门核议章程,请旨办理。沈桂芬此刻便
是面奏章程大要,听候裁断。
“发愤图强是要紧的,就怕把子弟教坏了!不过,美国总算还好,天津教案没有夹在里
头起哄。”慈禧太后想了想又说,“这件案子是早就谈过的,曾国藩、李鸿章在洋务上经验
得多,他们这么提议,总理衙门又说该这么办,我们姐妹俩,自然得依。就怕事情还没有
办,先就自己闹意气,象那一年开同文馆,惹出多少无谓的是非!现在倭仁也故世了,我不
愿意再说他什么,只望大家体谅朝廷,自己委屈一点儿!别尽顾着自己挣名声,教朝廷为
难。”
这话在李鸿藻听来,很不是味道,他也象倭仁一样,绝口不谈洋务。”洋务不是不可
谈,但内如董恂,外如崇厚,仿佛以为中国人生来就该怕洋人,只好把洋人敷衍得不找麻
烦,便已尽其办洋务的能事。而凡有保举,总理衙门的人,总是优先,各地的海关道,总理
衙门更视为禁脔,好象除了他们,就没有人懂得如何跟洋商收税?其实不过借机把持而已。
这些为清议所不齿的行为,使得李鸿藻看不起办洋务的人,因而抱定有所不为的宗旨,不沾
洋务。当然也就对在洋务上特别巴结的沈桂芬,怀有反感了。
因此,这天君臣们谈得越投机,李鸿藻越如芒刺在背。等退了朝,却又不得休息,有个
应酬非去不可。上年慈禧太后老母,承恩公惠澂夫人病故,开吊那天,方家园车马喧阗,只
有李鸿藻没有理这回事,慈禧太后为此大不高兴。前车之鉴,这一次可不能疏忽了。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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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贺客盈门,热闹非凡。醇王已有一个儿子,新生一子虽是
行二,但为嫡福晋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
兄,也是皇帝的嫡亲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却只有这么一个。
这个刚降世的皇孙,跟皇帝一样,应该是“载”字辈,取名第二个字应该是水字旁。宗
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启示,从《康熙字典》里找了个很特别的“湉”字,
取义于左思的《吴都赋》:“澶湉漠而无涯”,照注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诗:
“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义,更合载湉出生地,醇王
府槐荫斋前面那一片红莲翠叶,波光如镜的景致。看起来这位小皇孙是个天恩祖德,享尽荣
华,风波不起,安流到头,有大福分的人。
这位小皇孙不但天生金枝玉叶,身分尊贵,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赶上醇王声光日盛之
时。他的声光一直为恭王所掩,近年来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揽权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
主张保护好官和“义民”,为守旧派的正人君子,视为铮铮然的正论。在御前会议中,指责
总理衙门办理对外交涉失体,以及当国者自咸丰十年以来“所备何事”?骎骎然有与恭王分
庭抗礼之势,令人意会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庙堂之上,独树一帜,有他自己的不能不为两宫
太后和恭王、军机大臣所重视的主张和声势了。
为此,载湉满月,早就有人倡议祝贺。到了日子,一连宴客三天,由步军统领衙门左翼
总兵,新补了工部侍郎的荣禄,负提调的全责。荣禄人漂亮,办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
座醇王府,里里外外,布置得如一幅锦绣的图画。在原有的戏台以外,另外又搭了两座,一
座是三庆、四喜两个班子合演的皮黄,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荣”科班的戈腔,一座是
以“子弟书”为主的杂耍,九城声色,尽萃于此。因此轰动了大小衙门,各衙门的堂官,自
然送礼致贺,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说话了,第一种是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和翰、
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军机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礼,但尽管请过来饮酒听
戏。第二种是各衙门的红司官,来者不拒。此外就得有熟人带领,才能进得去,不过找个熟
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象庙市那样热闹。
当然,宾客因为身分的不同,各有坐处,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这天李
鸿藻也到了,以军机大臣的身分,自是上宾,但他不愿夹在宝石顶子和红顶子当中,特地与
一班名士去打交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荫,再下来就是翁同龢,然后是张之洞、李文田、黄体芳、陈宝
琛,汪鸣銮、吴大澂,还有旗人中的宝廷,正聚在一起,谈一个前辈名士龚定庵。
谈龚定庵也算是本地风光。醇王府的旧主是道光年间的贝子奕绘,奕绘的侧福晋就是有
名的词人西林太清春,传说中,与龚定庵有一段孽缘,定庵诗中“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
与缟衣人”,就是这座朱门中的故事。
“现在有个人,跟定庵倒象。”张之洞问潘祖荫:“他也是好听戏的,今天不知来了没
有?”
“没有见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张之洞和潘祖荫一问一答所指的是谁,只有李鸿藻茫然,“是谁
啊?”他问。
“李慈铭。”潘祖荫说。
“喔,是他。”李鸿藻问道:“听说今年他也下场了?”
“是的。”潘祖荫说:“去年回浙江乡试,倒是中了,会试却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骚满腹,试官要挨骂了。”李鸿藻笑道:“龚定庵会试中了,还要骂房
官,李慈铭不中,当然更要骂人。不晓得他‘荐’了没有?”
“居然未骂,是不足骂。”张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欢那一房,这位考官怎么
能看得懂李莼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鸿藻说,“这真是‘场中莫论文’了。”
“内务府的人,也会派上考差,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潘祖荫又说:“今年这一榜不
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注定了。”
本年会试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总裁朱凤标,副总裁是毛昶熙、皂保和内阁学士常
恩,都不是善于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个御史边宝泉,霍穆欢以内务府副
理事官也能入闱,尤其是怪事。因此这张名单一出来,真才实学之士,先就寒心了。
“兰公,”张之洞问道,“听说状头原是四川一个姓李的,可有这话?”
“有这话。”李鸿藻说:“‘读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军机核阅,谁知第一
本用错了典故,而且还有两个别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状头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别字。文运如此,非国家之福。”潘祖
荫大摇其头。
“兰公,”翁同龢忽然说道,“三月初四那天,饭后未见你到弘德殿,我以为兰公你要
入闱了呢!”
“果然兰公入闱,必不致有此许多笑话。”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张之洞的话,议论抡才大典,不可轻忽,同时也隐约有
这样一种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讲“正学”的,只有李鸿藻一个,接承衣钵,当仁不让。
李鸿藻对这些话不能无动于衷,他心里在想,自己以帝师而为枢臣,提倡正学,扶植善
类,责无旁贷。目前的风气,以柔滑工巧为贵,讲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养一班持正不阿的
敢言之士,足以矫正时弊,这也是相业之一。自己在军机的资格虽是最浅,但年纪还轻,转
眼“门生天子”亲了政,决不会再出军机,象明朝的“三杨”那样,在政府三、四十年,不
足为奇,眼光尽不妨放远些,让沈桂芬去搞洋务,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该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启沃圣学”为第一大事。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
太后责望过高,而皇帝偏偏又不争气,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滞而不化,徐桐的自以为是,
先就把皇帝向学的兴致打掉了一半,什么叫“循循善诱”,那两位“师傅”全不理会。倭仁
已矣,却还有徐桐,是个“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脚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么样能把徐桐也请走?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但是
久有此心,却始终没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两宫太后面前说一句归咎徐桐的话,否则一定
被人指责为故意排挤。原来还希望他会有外放的兴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内阁学
士”,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当侍郎,然后便是尚书,这条终南捷径,在徐桐是决不会放弃的。
然而自己又何尝不然?眼前就快有一个尚书出缺了。郑敦谨第二次“赏假两个月”快要
到期,这一次奏请开缺,必可如愿,徐、翁二人既已获得酬庸,那么这一次是该轮着自己升
官了。
李鸿藻的想法,一点都不过分。等郑敦谨“病难速痊,奏请开缺”的折子一到,慈禧太
后看了发交军机处以后,兼着吏部尚书的文祥,立刻提出拟议,以左都御史庞钟璐调任刑部
尚书,李鸿藻由户部侍郎升补庞钟璐的遗缺。
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鸿藻忧多于喜,忧的是怕无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图报,
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艰至险的境地,抱定“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决心,足了平生,
唯有当到师傅,若论报称,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说过笑话,世俗以为“天要落雨,娘
要嫁人”是万般无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来说,还要加上一项:皇帝不肯用功!
因为既不能罚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还不能骂一句“蠢材”,至多说话的声音硬点
儿,板起了脸,就算“颇有声色”
了。
然而两宫太后并不知道他的难处。旗人把西席叫作“教书匠”,弘德殿的谙达,就大致
是这样一种身分。对授汉文的师傅已算是异常尊敬,而在李鸿藻已经觉得相当委屈,最教他
伤心的是,慈禧太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恨不得自己来教!”这简直就是指着师傅的鼻子骂
饭桶。当然,听到这话难过的,不止他一个,至少还有一个翁同龢,不过翁同龢未曾亲闻,
是听他转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么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连《大学》都不能背。明年大
婚,接下来就该‘亲政’了,可是连个折子都念不断句!说是说上书房,见书就怕,左右不
过磨工夫!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总得想个办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两宫太后垂询书房功课,恭王总觉得不便多
说,只拿眼看着李鸿藻,示意他答奏。
李鸿藻是为皇帝辩护的时候居多,不过说话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陈词,便只有引咎自
责。
“按说,皇帝是六岁开蒙,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十六岁中举的都多得很,皇帝怕连‘进
学’都不能够。”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们总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皇帝那样,
几乎连句整话都不会说。读了十年的书,四位师傅教着,就学成这样子吗?”
“两宫太后圣明!”李鸿藻答道:“皇上天资过人,却不宜束缚过甚。臣等内心惭惶,
莫可名状,唯有苦苦谏劝。好在天也凉了,目前书房是‘整功课’,臣等尽力辅导。伏望两
位皇太后,对皇上也别逼得太紧。”
“天天逼,还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说,“别的都还在其次,
不能讲折,就是看不懂折子,试问,那一年才能亲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帘训政,着实还要几年。也许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
可乘。如果皇帝婚后还不能亲政,言官一定会纠参师傅,十年辛苦,倘或落这样一个结局,
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为此,李鸿藻为皇帝授读“越有声色”,无奈皇帝不是报以嘻笑,便是闹意气,令人无
可措手。
因为慈禧太后曾说过,皇帝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来,李鸿藻觉得这话未
免过分,皇帝讲奏折有囫囵吞枣的地方,作论时好时坏,往往通篇气势,不能贯串,作诗要
看诗题,写景抒情,常有好句,须发挥义理的题目,不免陈腐,甚至不知所云。拿这些归咎
于师傅未曾尽心教导,犹有可说,说是《大学》都背不出来,不免离谱,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鸿藻挑了一天,打算为皇帝温习《论语》。这是他为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
开蒙的一本书。当时皇帝只有六岁,念来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动颜色,连声嘉许。倏忽
十年,应该愈益精熟,所以先拿这本书作个试验。
“皇上近来读《宋史》,总记得赵普在家常念的那本书吧?”
“不是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吗?”
“是!《论语》。”李鸿藻从容说道:“‘温故而知新’,臣请皇上默诵一章。”
皇帝一听这话,便喊:“小李!”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越发得势,俨然是大总管的派头,经常伺候皇帝上了书
房,便溜到茶房里去休息,所以此时是一个姓崔的太监,进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兴地问。
“皇上且莫问小李。”李鸿藻对崔太监说:“取《论语》来!”
“是!”崔太监轻声答应,从书架上把一函《论语》取了来,略略拂拭灰尘,打开封
套,把其中的两本书放在李鸿藻面前。
随手一翻,是《为政》篇,李鸿藻便指定背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儿时的游
伴那样,说是怎么样的一个小太监,他可以记得起,若问某人是什么样子,皇帝就根本无从
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个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个头,亦都
无用。
这一下,李鸿藻的伤心、失望和自愧,并作一副热泪,流得满脸都是。
这是皇帝第二次看见师傅哭,第一次是倭仁为恭王所挤,奏请两宫太后派他在总理衙门
行走,固辞不获,在授读时,不知怎么,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把皇帝吓一大跳,不知
他为何伤心。但这一次李师傅的哭,皇帝却是了解的,内心愧悔,要想一两句话来安慰,却
不知如何措词?同时也恨自己,何以开蒙时就念过的书,会肯不出来?因而悄悄把那本《论
语》移了过来,要看个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话,皇帝突有灵感:“师傅!
这句话怎么讲?”
李鸿藻擦一擦眼泪,定睛细看,只见皇帝一只手掩在书上,把“器”字下面那两个
“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为笑,差一点没有骂出来:淘气!
“皇上聪明天纵,上慰两宫,下慰万姓,只在今日痛下决心!”
皇帝对这位启蒙的师傅,别有一分敬惮之意,当时便在词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
李鸿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来,一面威吓,一面安抚,恩威并用的目的,是要责成他想
法子阻劝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书本上。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显得更重要了。他虽一心只打算着
讨皇帝的欢心,但近来慈禧太后为了皇帝的功课不好,一再迁怒到“跟皇帝的人”,挨骂是
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于今李师傅又提出严重警告,里外夹攻,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就
在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万岁就算体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几篇书背熟了它,只要万岁爷咬一咬牙发个狠,奴才
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扯淡!”皇帝不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书房,回来有‘引见’
的召见,该那儿行礼的行礼,午正又上书房,读满书,温熟书,讲折子,总得到申时过后才
能完事。一回宫又要视膳。整天忙得个臭要死,还嫌这嫌那!如今索性连你都来教训我
了!”说着,便是一脚踹了过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来,依然跪在皇帝跟前,“万岁爷的苦楚,奴才怎么不知道?”他
说,“圣母皇太后万寿快到了,好歹把这几天敷衍过去,两位皇太后夸奖万岁爷,奴才也有
面子,奴才情愿此刻挨打挨骂,不愿意看圣母皇太后责备万岁爷!”
这两句话把皇帝说得万般无奈,叹口气说:“光是背熟了书也没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
衍得过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论一诗,由翁同龢出题和批改。诗倒还好,写景抒情的题
目,跟皇帝的性情对路,作论就很难说了,不是空空泛泛,没个着手之处,就有尧天舜日,
典故太多,无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这时忽然想到了一个
办法,便悄悄说道:“听说翁师傅出的题目,都是头一天想好了,写在纸片儿上,夹在书
里,书是由他的听差拿着,奴才想法子把题目早一点儿弄出来,万岁爷也好有个准备。”
“这……,”皇帝有点心动,但终于断然决然地拒绝:“那怎么可以!这不就象翰詹大
考舞弊一样吗?不行,还是我当场现做。”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小李非常见机,“师傅们都夸万岁爷聪明,只要把心静下来,
什么事不管,专心对付,一定对付得下来!”
里里外外都是激励之声,把皇帝逼得无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说法,“咬一咬牙发个
狠”,专心去啃书本。
说也奇怪,只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这天翁同龢出了一个论
题,叫做“禹疏仪狄”,那是出在《战国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
禹,禹饮而甘之;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题旨极其明白。皇帝静一静心,
先把古来以酒亡国的帝皇一个个想下来,等想到东汉灵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够了,只看如何安排?这时便想到了《帝鉴图说》中每一篇所附的论赞,这本书有
画有故事,皇帝从小就喜欢,也背得很熟,把其中谈到好酒误国的几篇,检出来看了一下,
掩卷细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这样边想边做,一段五百字的论文,不过一个多时
辰,就脱稿了。
窗课交到翁同龢那里,一看便觉惊奇。因为一开头便觉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禄”,
欲贬先扬,不但蓄势,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禄”这四个字,亦有来历,出于《宋史》,是
宋太祖对王审琦所说的话,皇帝能引史传成语,虽用典故,却如白描,见得学力确有长进,
翁同龢非常高兴。看完这篇“禹疏仪狄”,果然文气畅顺,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
写评语。
诗题是皇帝早有预备的,最近做过“蓟门烟树”、“琼岛春阴”,一定还是在“燕山八
景”中出题目,不脱“太液秋风”、“玉泉垂虹”之类。等出了题目,是做“玉泉垂虹”,
限了很宽的“一先”的韵,皇帝毫无困难地交了卷。
两本卷子拿回来,有圈有评,颂扬备至。这下皇帝脸上象飞了金一样,视膳的时候,挺
胸抬头,顾盼自如,不再象平常那样,畏畏缩缩,总是避着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来查问
什么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了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说出来很漏脸的事,不让他说,憋在
心里,自然难受,所以闲闲问道:“今天上了什么生书啊?”
“今天不上生书,做论、做诗。”皇帝说,声音很爽脆,微扬着脸,仿佛做了件很了不
起的事。
“喔,对了,今儿初三。”慈安太后说,“文章做得怎么样?
一定是满篇儿的‘杠子’!”
“‘杠子’倒没有。”皇帝矜持地说,“略微有几个圈!”
“那可难得!”慈安太后故意这样笑道,“不过我可有点儿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来我
看!”
于是皇帝便问:“小李呢?”
只问得这一声,宫女太监们便递相传呼:“叫小李!取万岁爷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预备好的,捧着皇帝的一论一诗两篇窗课,得意洋洋地走进殿来,直挺挺往
中间一跪,双手高举过顶,宫女从他手里接过诗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动颜色,“还真难为他!”她看看在注视的慈禧太后说,“翁师傅很
夸了几句。”接着便把稿子递回给皇帝:“拿给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诗,这种议论文的好处,因为奏折看得太多,连夹缝里的意思都明白,读
皇帝这篇“禹疏仪狄”,声调铿锵,笔致宛转,也觉得很高兴,但不愿过分奖许,怕长了他
的骄气,便淡淡地说道:“长进是有点儿长进了,不过也不怎么样!”
皇帝满怀希望,以为必有几句让他很“过瘾”的话可听,结果是落得“不怎么样”四个
字的考语,顿时觉得一身的劲都泄了个干净,用功竟是枉抛心力!

※ ※ ※

过不了几天就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因为筹办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寿,必有一
番大大的热闹,所以这年为示体恤,并无举动。话虽如此,福晋、命妇,照常入宫拜寿,由
升平署的太监,伺候了一台戏,只少数近支懿亲,得以陪侍入座。
皇帝这两天比较高兴,因为第一,万寿前后三天不上书房;第二,有了一班游伴——都
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堂弟兄和至亲,惇王的儿子载濂、载漪;恭王的儿子载澂,载滢;僧王的
孙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尔苏;荣安公主的额驸苻珍;独独不见荣寿公主的额驸,就是“六额
驸”景寿的长子志端。
“怎么?”皇帝悄悄问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么没有见?”
“今儿圣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小李单腿下跪答道:“万岁爷别问这档子事吧!”
皇帝既惊且诧:“出了什么乱子?怎么没有听说?”
看看不能拦着他不问,小李便即答道:“荣寿公主额驸,病得起不了床了。”
“啊……”皇帝失声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
 
“吐血!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经不肯开方子了。”
皇帝听了,半晌作声不得,怒然跺一跺脚说:“我跟两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乱摇着手说,“没有这个规矩。万
岁爷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这个规矩,皇帝也听说过,懿亲重臣病危,皇帝有时亲自临视,这是饰终难遇的荣典,
也就表示此人已经死定了。高年大臣还无所谓,志端只有十八岁,他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皇帝如果临视,就象乾隆年间,于敏中蒙御赐陀罗经被那样,不死也得死!岂不是太伤“六
额驸”和荣寿公主的心?“再说,”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说是痨病,要远
人,两位皇太后决不能让万岁爷去。”
这就无法了!皇帝想到十八岁的荣寿公主,年轻轻就要守寡,心如刀绞,无论如何也排
遣不开。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儿,我要问问她。”
“不介!”小李大有难色,“今儿是什么日子?说得荣寿公主伤了心,哭哭啼啼的,多
不合适。”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会惹她伤心。不要紧,我在重华宫等。你悄悄儿把她去找来。”
小李无奈,只好这样转念,荣寿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
让上头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罪过!便答应遵旨去找。
荣寿公主正坐在两宫太后身后,陪着听戏,只见有个宫女悄悄塞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歪
歪斜斜写着一行字:“万岁爷在重华宫召见,问额驸的病。”
称“万岁爷”便知是皇帝的近侍传旨。她一看这张纸条,心就酸了。一方面为她丈夫的
病伤心,一方面也为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动。但这时候决不能掉一滴眼泪,强忍着把心
定下来,然后等一出戏完,才托词溜了出来,只见小李迎上来请了个安,却未说话。
虽未说话,却有暗示,微微一颔首,意思是跟着他走。
荣寿公主向来讲究这些气派、过节,所以虽已会意,却浑似未见,只扬着脸一直往前,
小李也很乖觉,疾趋而前,侧着身子从她身旁赶了上去,远远地领路。
一进重华宫,荣寿公主便看见皇帝的影子,自然,皇帝也看见了她。这就不须小李再引
路了,姊弟两人都往前迎,走到相距五、六步的地方,荣寿公主蹲下身去,先给皇帝请安,
照例说一句:“皇上好!”
皇帝没有答话,怔怔地看着荣寿公主,仿佛千言万语,不知说那一句好似地。荣寿公主
当然了解他的心境,除了感动以外,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她不能反过去来安慰皇帝。
“志端怎么啦?”皇帝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听说病很重!”
荣寿公主的泪水在眼眶里,就象一碗满到碗口的水,经不起任何晃荡,只要一晃,必定
会溢出来。这时赶紧背过身子去,手扶着门框,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就这
样尽力自制,毕竟还是流了一阵眼泪。
“听说志端的病,跟阿玛的病一样。”皇帝在她身后叹口气:“怎么会得了这个病?”
荣寿公主觉得皇帝的话,非常不中听,志端虽跟先帝一样,得了痨病,但渐致不起的原
因却不同。先帝是用醇酒妇人遣愁,有了病自己不知道爱惜保养,志端却是婚前就有了病,
百药罔效,逐渐地病入膏盲。
于是她说:“志端的身子,本来就弱。”
“是啊!”皇帝正要说这句话:“当初误了你!皇额娘不该把志端指给你!”
“皇上!”荣寿公主倏地转过身子来,神色郑重地说,“我没有丝毫怨圣母皇太后的
心,皇上也千万不用如此说,皇上待我的情分,我那里有不知道的?如果为了我,惹出些是
非来,那可就罪不容诛了。我实在是谁都不怨,包里归堆一句话,就怨我自己福薄!”
“谁都不怨”这四个字,正见得她怨的人多,第一个太后就不该把个痨病鬼“指婚”;
第二是爹娘,应该为女儿打算、打算,当然,等懿旨下来,已是无可挽回,但事前谈论多
日,只要肯去想办法,必能打消;第三是“六额驸”,也该想想他儿子的病,不该害人,何
况害的是自己的嫡亲的内侄女!
最后荣寿公主也要怨自己,当初不该曲从,只说一句:“我不嫁,愿意伺候皇额娘一辈
子!”那就是绝好的遁词。女儿守着娘不嫁,谁也不能逼迫,荣安公主不是因为舍不得丽贵
太妃,虽已指婚,至今还在宫里?
就因为如此,荣寿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认命了。虽有一肚子委屈,却不宜在皇帝面前倾
吐,因而换了个话题:“皇上大喜啊!”
皇帝一愣,“你指的什么?”他问。
“这一阵子圣学猛进,说那天在两位太后面前,很漏了一回脸。”
提到此事,皇帝现在有些伤心了,不过当然不能答说:用功也是白用,没有人知道。因
而笑笑不答。
姊弟俩心里的话多得如一团乱丝,抽着一个头绪,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下去,一中断了,
又得另觅头绪。在片刻沉默以后,皇帝忽然问道:“载澂呢?在家干些什么?”“那儿有回
家的时候?一下了‘上书房’就在外面胡闹。”
荣寿公主说:“我可不爱理他!”
皇帝听得这话,心里很舒服,因为如不是拿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她就不会骂她一母所
生的胞弟。然而皇帝却真羡慕载澂,能一下了上书房,便在“外面”,何必还要“胡闹”?
就逛逛看看也够了!
“载澂甘趋下流,皇上见了他,好好儿训他。”荣寿公主又说,“我每一趟进宫,都听
两位太后谈皇上的功课,皇上将来是太平天子,总要想到千秋万世的基业,大清朝的天下,
都在皇上一个人身上,在书房里吃苦,就算是为天下臣民吃苦。我常常在想,皇上的功课,
我替不了,能替得了就好了,也省得圣母皇太后一提起来,唉,我也不说了,反正聪明不过
皇上,天下做父母的苦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一段话是劝皇帝用功,说得委婉恳切,皇帝不胜内惭,除却连连点头外,无词以答。
“今儿母后皇太后告诉我,说定在明年二月里选皇后,要让皇上自己挑,皇上可得好好
儿放眼光出来。”
说到这一层,皇帝不免略显忸怩。转念一想,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这件事不能跟师傅
去谈,更不能问计于小李,现在跟荣寿公主商量是再也适宜不过了。
于是他说:“大姐,我倒正要问你,你看是谁好啊?”
未来的皇后,一选再选,这年二月里选得剩下十个候选的,在八旗贵族中私下谈论,大
都认为崇绮的长女,气度高华,德才俱胜,足以母仪天下。荣寿公主自然也听到过这些话,
但她最识大体,象这样立后的大事,决不可表示意见,因为这也象拥立皇帝一样,是件身家
祸福所关的事,福是谈不到,已经是固伦公主了,尊贵无比,还想什么?这样,便只有祸没
有福,再笨的人也不会干这种傻事!
“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总得皇上自己拿主意。谁也不敢胡说。”
“我就是没有主意才问你。这儿也没有人,我也不会把你的话告诉谁。说句实话,这件
事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商量的人。”
最后一句话激发了荣寿公主的做姐姐的责任,然而依旧不便明言,只这样答道:“寻常
人家有这么一句话:‘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立皇后总以德行最要紧。”
“那么留下的那十个人,谁的德行好呢?”
“皇上别问我。”荣寿公主摇着手说,“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
皇帝还想再问,只见小李匆匆奔了过来,知道有事,便看着他问:“是两位太后找我?”
“是!”小李跪下答道,“快传膳了,圣母皇太后在问荣寿公主,上那儿去了。”
“咱们走了去吧!”
在太监面前,荣寿公主不肯疏忽对皇帝的礼数,请着安答一声:“是!”
等她抬起身子来,两下打个照面,皇帝见她泪痕宛然,随即问道:“大姐,你带着粉盒
子没有?”
荣寿公主懂他的意思,想起粉盒子由伴同进宫的嬷嬷带着,一时不知那里去找她,就能
找着,也太耽误工夫,不由得有些为难了。
小李机灵,立刻说道:“荣寿公主若是不嫌脏,后面丫头们住的屋里,就有梳头盒子。”
“远不远?”
“不远。”
“好吧,你在前头走。”
小李在前面引路,皇帝陪着荣寿公主,由一群小太监簇拥着,绕到重华宫西北角,有个
小小的院落,里面有两排平房,就是宫女们的住处。这天慈禧太后万寿,都当差去了,院子
里空荡荡地,晾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荣寿公主一看这样子,不是至尊临幸之地,便侧脸说
道:“请皇上在这儿站一站吧!我将就着匀一匀脸,马上就来。”
“荣寿公主也不必进去了。”小李指着一间空屋子说,“请在那屋坐,我去找梳头盒
子。”
“也好,你可快一点儿。”
“是!”小李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果然很快,小李找了个梳头盒子来,伺候着荣寿公主,对镜匀脸,掩盖了泪痕,然后回
出来,陪着皇帝一起到了两宫太后身边。
“你到那儿去了?”正在用膳的慈禧太后问。
“皇上召见。”荣寿公主不愿撒谎,而且也觉得根本不须撒谎,“在重华宫说了一会儿
话。”
慈禧太后不再问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问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为此烦心,很想
问一问,又怕一问惹得荣寿公主伤心,此时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但这一下,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大减。好在戏也不多,到了下午三点钟便已完毕。福晋
命妇,跪送两宫太后及皇帝离座,各自出宫,荣寿公主却有些踌躇,不知是随着大家一起离
去,还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会找。
就这时有个太监匆匆而至,特来召唤。等荣寿公主出殿,只见慈禧太后站在软轿前面在
等,一见她便说:“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挂两头。你还是回去吧!”
“是!”荣寿公主忽有无限凄惶,“只怕有好几个月不能来给皇额娘请安。”
这意思是说,如果志端一死,穿着重孝,便不能进宫。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赶紧
安慰她说:“你也别难过!年灾月晦,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点儿,我打发
人来接你!”
荣寿公主听这一说,自然强忍眼泪,磕头辞别。慈禧太后对志端的病情,也十分关心,
每天派人去问,一天好,一天坏,问到第六天上,说是志端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到养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听便搁下了筷子,尽自发怔,随便小李
如何解劝,皇帝只是郁郁不欢。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听不懂他那句话,只知道皇帝伤心得厉害,上书房无精打采,惹得李师傅又动声
色。心里非常着急,不知怎么样才能把皇帝哄得高兴起来。
小李试过许多方法,比较见效的就是谈到宫外的情形。皇帝一年总有几次出宫的机会,
但出警入跸,在明黄轿子里拉开趟帘,偷偷看上一会,也不过几条大街上的门面市招,买卖
是怎么做法,居家过日子是不是也象宫里那样有许多繁琐的规矩?总不明白。至于市井俚
俗,如何热闹有趣,那就更只有从《清明上河图》上去想象了。
因此,听到小李讲庙会、讲琉璃厂、讲广和居、讲大栅栏的戏园子,皇帝常常能静下心
来听,问东问西,有不少时间好消磨。但是除了庙会和戏园,皇帝问起琉璃厂的书、崇效寺
的牡丹,以及翁师傅他们在酒楼宴客的情形,小李就无法回答了。
“有澂贝勒陪着万岁爷上书房,那就好了!”
小李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得皇帝的心又热了,他心目中最向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载
澂。不说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书房里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听小李讲过载
澂在上书房淘气,捉弄他授读的师傅林天龄的许多笑话,最让他忘不掉的是学林天龄的福建
京腔。光听载澂学舌,虽也能叫人发笑,但还不知他的妙处,直到林天龄升侍郎谢恩召见的
那一天,听他那种用大舌头在咽喉头使劲发音的腔调,想起载澂学他的声音,皇帝差一点笑
出声来,只能用大声咳嗽来掩饰,惹得军机大臣相顾愕然,慈禧太后大为不快。
于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载澂在弘德殿伴读。
“这件事怕难。”慈安太后答道:“载澂不学好,你六叔一提起来,就又气又伤心。照
我看,你娘就不会答应。”
“他不学好,难道我就跟着他学?那是不会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规矩,比上书房严,
说不定还把载澂管好了呢!”
“话倒是有你这么一说。不过……,”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下,“看机会再说吧!”
这个机会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却想不到有个意外的机会,年底下翁同龢的老母病故,
照例奏请开缺。这个在翁同龢“哀毁逾恒”的变故,为两宫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鸿藻带来
了极大的难题,皇帝的功课正在紧要关头,而三位师傅中,徐桐根本不受重视,只为尊师重
道起见,不便撤他的“书房差使”,他也就赖在弘德殿,俨然以帝师自居。李鸿藻则因军机
事繁,不能常川入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个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于是只好将上书房的师傅林天龄到弘德殿行走,而载澂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
读。

※ ※ ※

一过了年,上上下下所关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后,两宫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预定的皇后,才十四岁,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员外凤秀的女儿。凤秀
姓富察氏,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乾
隆的孝贤纯皇后就出于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将相辈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恒、福康
安父子,叠蒙异数,更见尊荣。凤秀的女儿,论家世,论人品,都有当皇后的资格。慈禧太
后已经盘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让,皇帝不敢反对——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对
的理由。唯一的顾虑,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绮的女儿,则一旦选中别人,或许会引起许多闲
话,叫人听了不舒服。照现在恭王的话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议中宫,则自己的顾
虑,似乎显得多余了。
西边的太后这样在琢磨,东边的太后也在那里盘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边相反,看中的
是崇绮的女儿。这是真正为了皇帝,她自己不杂一毫爱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
不喜此人,则虽以懿旨,不得不从,将来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来问一问。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闲闲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啊?”
“我听两位皇额娘作主。”
“这是你的孝心。不过我觉得倒是先问一问你的好,母子是半辈子,夫妇是一辈子。我
是为你一辈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爱,不由得就跪了下来:“皇额娘这么替儿子操心,选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这样子,那十个人,在你个个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儿挑。”慈安太
后想了一会说,“庶出的当然不行!”
皇帝听出意思来了,这是指赛尚阿的女儿,崇绮的幼妹,——阿鲁特家,姑侄双双入选
在十名以内,说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儿了。
“就有一点,怕你不愿意。”慈安太后试探着说,“崇绮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岁。”
皇帝今年十七岁,慈安太后怕他嫌说娶个“姐姐”回来。而皇帝的心思却正好不同,他
经常独处,要担负许多非他的年纪所能胜任的繁文缛节,有时又要独断来应付若干艰巨,久
而久之,常有惶惶无依的感觉,所以希望有个象荣寿公主那样的皇后,一颗心好有个倚托。
而且听说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诗书娴熟,闲下来谈谈书房里的功课,把自己得意的诗念
几首给她听听,就象赵明诚跟李清照那样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联,叫做“天家富贵,地
上神仙”,这副楹联,就叫皇后写。久听说崇绮的女儿写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
还没有深通翰墨的,这副对联挂在养心殿或者乾清宫,千秋万世流传下去,岂非是一重佳话?
想到这里,皇帝异常得意,“大一两岁怕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圣祖仁皇帝不就
比孝诚仁皇后小一岁?”
皇帝不以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兴,于是为皇帝细说她看中这位“皇
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亲政以后,年纪太轻,难胜繁剧,而两宫太后退居深宫,颐养天
年,不便过问国事,就帮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贤淑识大体,而又能动笔墨的皇后,
辅助皇帝。
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并不相悖,而是进一步的开导,皇帝一面听,一面不断
称“是”。
“你娘的意思,还不知道怎么样?”老实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时候聊起来,总
是挑人的短处,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这么说,还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规矩一步一步走,最后唯有在剩下的十个人中,挑一个皇后出来,
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说是全看得上,换句话说,慈禧太后并无成见。这样,就只要慈安太
后把名字一提出来,事情便可定局。
母子俩有了这样一个默契,言语都非常谨慎,顺理成章的事,就怕节外生枝,所以保持
沉默,是最聪明的态度。皇帝虽有些沉不住气,却至多跟小李说一句半句。小李在这两年已
学得很乖觉,每一句话的轻重出入,无不了解,似此大事,连恭王都说“不敢妄议”,何况
是太监?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诫,越发不肯多说,有太监、宫女为了好奇,跟他探听“上
头”的意思时,他总是这样回答:“等着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儿的工夫吗?”
虽说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却是“度日如年”四个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赛尚
阿、崇绮父子的日子最难过。一家出了两个女孩子在那最后立后的十名之列,这件事便不寻
常。赛尚阿闲废已久,回想当日蒙先皇御赐“遏必隆刀”,发内帑二百万两以充军饷,率师
去打长毛的威风,以及兵败被逮,下狱治罪和充军关外的苦况,恍如隔世。谁知儿子会中了
状元,如今孙女儿又有正位中宫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号,轮不到自己,但椒房贵戚,
行辈又尊,大有复起之望,不出山则已,一出则入阁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俩双双落选,又将如何?荣华富贵,果真如黄粱一梦,则来也无端,去也无
凭,寸心怅惘于一时,也还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别是蒙古旗人,无不寄以殷切的
期望,到了那时候,纷纷慰问,还得打点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应酬,最是教人难堪。而
且,科举落第,慰问的人还可以代为不平,骂主司无眼,说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后还有扬眉
吐气的机会,选后被摈,替人家想想,竟是无可措词,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绮自比他父亲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讲理学的人,着重在持
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那年中状元的时候,兴奋激动得
大改常度,颇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脱胎换骨的刹那,不自觉地把条毛茸
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车之鉴,触目惊心,自誓
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
象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样如待决之囚的心情之下,听到一种流言,使得崇绮真的不能不动心了!这个流
言是说他的女儿,决无中选之望,因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儿生在咸
丰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选,正位中
宫,慈禧太后就变成“羊落虎口”,这冲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这话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崇绮知道慈禧太后很讲究这些过节,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
大权,只要有此顾虑,爱女定在被摈之列。这真正是“命”了!崇绮忧心忡忡了一阵子,反
倒能够认命了。
然而这话也只能摆在心里,说出去传到宫中,便是一场大祸,所以表面照常预备应选,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一天,昧爽时分,亲自伴送幼妹和爱女到神武门前候旨。
这天的宫中可真热闹了,近支的福晋、命妇,纷纷奉召入宫,襄助立后的大典,地点还
是在御花园的钦安殿。老早就有内务府的官员,进殿铺排,一张系着黄缎桌围的长桌后面,
并列两把椅子,那是两宫太后的宝座,东面另设一椅,则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镶玉如
意,一对红缎彩绣荷包,另外一只银盘,放着十支彩头签,同治皇后就从这十支彩头签中选
出来。
钟打八下,皇帝侍奉两宫太后,由停王福晋为首的一班贵妇人扈从着,临御钦安殿,侍
候差使的内务府大臣行过了礼,随即奉旨,将入选的十名秀女,带进殿来。八旗中灵气所钟
的女孩儿,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都是绝世的丰神,行动举止,稳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
过了礼,所以进得殿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应该站的地位上,分成两排,从从容容地行了大
礼,只听得慈禧太后说道:“都站起来吧!”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父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宫太后已经商量
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父母,迎入深宫的终身,
就象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身”的二
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
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
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
品级相当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
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入深宫等
于送入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
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
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
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同意的眼色,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
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里的司员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
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慈禧太后没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选上了凤秀的女儿以后,又说一
声:“先都带出去吧!回头再传。”
她已经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斋休息时,借故遣开了皇帝,
挥走了宫女太监,要先跟慈安太后谈一谈。
“姐姐!”她原来想用探询的口气,问慈安太后属意何人?话到口边,觉得还是直抒意
愿的好,所以改口说道:“我看凤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稳重。”
“年纪太小了。”慈安太后摇摇头,“皇帝自己还不脱孩子气,再配上个十四岁的皇
后,不象话!”
慈安太后论人论事,很少有这样爽利决断的语气,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时竟想不出话
来驳她。
“我看是崇绮的女儿好!相貌是不怎么样,不过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说,比皇
帝大两岁,懂事得多,别的不说,起码照料皇帝念书,就很能得她的益处。”
慈禧太后不便说“羊落虎口”的话,从来选后虽讲究命宫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
行,与太后是不是犯冲?不在考虑之列,所以她只勉强说得一句:“那就问问皇帝的意思
吧!”
于是两宫太后传懿旨,召皇帝见面。由于关防严密,料知有所垂询,必不脱中宫的人
选,皇帝心里已有预备,但话虽如此,却以惮于生母的严峻,始终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
的不自在的感觉。
而出乎意外的是,进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温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无笑容,
大有凛然之色。皇帝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
旁,等候问话。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们选了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凤秀的女儿富
察氏,一个是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大清朝从康熙爷到如今,没有出过蒙古皇后,后妃总是
在满洲世家当中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
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两百年来的成例,应该选富察氏为后。皇帝不愿依从,但亦
不肯公然违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是请两位皇额娘斟酌,儿子不敢擅作主
张。”
这语气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有意装傻?就这沉默之
际,慈安太后先给了皇帝一个鼓励的眼色,然后开口说话。
“那两个人,我们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问问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
了声音说:“那是你们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说一句吧!”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话,硬起头皮说了就可过关,这样一想,
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儿子愿意立阿鲁特氏为后。”
话一说完,接着便是死样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恼怒,比三年前听说杀了安德海还厉害,
胸膈间立刻血气翻腾,阵阵作疼,她的肝气旧疾,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伤心绝望到不能不撒手抛弃一切的那种语气说,“随你吧!”说完就要
站起身来,眼睛望着另一边,仿佛无视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轻轻喊了她一声,“外面全等着听喜信儿呢!”
这是提醒她,不可不顾太后的仪制,立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更不可有丝毫不美满的痕
迹显露,引起内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转回脸来,换了一副神色,
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后说道:“回钦安殿去吧!”
于是仍由皇帝侍奉着,两宫太后复临钦安殿,宣召最后入选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
亲选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说道:“现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谁,就把如意
给她!”
“是!”皇帝跪着接过了如意,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才转身望着一排四个的八旗名媛。
第一个是赛尚阿的女儿,自知庶出,并无奢望,如果侄女儿被立为后,日朝中宫,伺候
起居,那是什么滋味?因此眉宇之间,不自觉地微带幽怨,衬着她那件紫缎的袍子,显得有
些老气,在四个人中,相形逊色,皇帝看都没有看她,就走了过去。
第二个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
潭。见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
得时新可喜。她是经过父母再三告诫的,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
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是张宜喜宜嗔的脸,就这样,仍旧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
又惊又羞,双颊浮起红晕,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
摇,几乎就想把如意递了过去。
踏开两步站定,正好在引起两宫太后争执的那两个人中间,皇帝是先看到凤秀的女儿富
察氏,圆圆的脸,眉目如画,此刻看来娇憨,将来必是老实易于受摆布的人。皇后统摄六
宫,也须有些威仪,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么样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这一排第三个。崇绮的这个女儿,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诗书气自华”,
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
商量的人。
这就不必有任何犹豫了,“接着!”皇帝说,同时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递了过去。
“是!”崇绮的女儿下跪。穿着“花盆底”不能双膝一弯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请安,然
后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娴熟地做完了这个礼节,然后接过如意,垂着头谢
恩:“奴才恭谢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隐隐然存着的,皇帝临事或会变卦的那个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
所以沉着脸不响,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已经把一个红缎绣花荷包抓在手里了。
“这个,”她回头对恭王福晋说,“给凤秀的女儿富察氏。”
“是!”恭王福晋接过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过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给
她,轻声说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谢恩。”
也亏得她这一声,这位未来的妃子才不致失仪,等她谢过恩,慈禧太后站起身来,什么
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这样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顾,跟着慈禧太后出来,先就吩咐:“到
养心殿去吧!”
这一说,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养心殿,只见以恭王为首,在内廷行走的军
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南书房翰林,还有弘德殿的师傅和谙达,都在那里站
班,望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一起跪下磕头贺喜。
然后就是召见军机——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输了一着,不能再输第二着!倘或
自己怏怏不乐,凡事由慈安太后开口,显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给臣下有了这样一个印
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隐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布:“崇绮的女儿,端庄稳
重,人品高贵,选为皇后。
你们拟旨诏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号,就可“明发”,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
片”呈上御案,说明是内阁所拟的封号,请朱笔圈定。
妃子的封号,脱不了贞静贤淑的字样,嫔御较多,有个简单的办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
辈排行那样,从《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与前朝用过的不重复就行。慈禧太后
提起朱笔,圈了三个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号,瑜、珣两字就得有个交代
了。
“崇龄的女儿是瑜嫔,赛尚阿的女儿是珣嫔。瑜嫔在前,珣嫔在后。”慈禧太后转脸问
道:“这么样好不好?”
已经独断独行,作了裁决,还问什么?而且这也是无关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
意。
“臣请旨,”恭王又问:“大婚的日子定在那个月?好教钦天监挑吉期。”
这是早就谈过了的,未曾定局,此时要发上谕,不能不正式请旨。慈禧太后不愿明说,
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让她发言。
“总得秋天。”慈安太后说,“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里怎么样?”
恭王踌躇了一会说:“八月里怕局促了一点儿。”
“那就九月里,不能再晚了。”
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赶在十月初十以前办喜事,这样,今年慈禧太后万寿,
就有皇帝皇后,双双替她磕头。恭王当然体会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声:“臣等遵旨。”
“六爷,”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礼,还是你跟宝鋆俩主办。在上谕上提一
笔,省得不相干的人,从中瞎起哄。”
这不知指的是谁?恭王一时无从研究,只答应着把三道旨稿交了给沈桂芬,在养心殿廊
上填好了名字封号,呈上御案,两宫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发。
喜讯一传,崇绮家又热闹了,特别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兴奋,无不亲临致贺。崇绮
早有打算,这时强自按捺着兴奋无比的心情,作出从容矜持的神态,周旋于宾客之间。但他
的父亲与他不同,不断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颂皇恩浩荡,表示他家出了状元,又出皇后,
不仅是一姓的殊荣,实由于朝廷重视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为图报之日。宾客自然附和他
的话,还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与赛尚阿有渊源的人,便在私下谈论,说大学士官文、倭
仁,相继病故,老成凋谢,朝廷更会笃念耆旧,赛尚阿还有复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紧的是
让两宫能够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这么一个人。
最后是赛尚阿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吩咐听差把“大爷”叫了来说道:“你替我拟个谢恩
的折子!”
“是!”崇绮答道,“两个折子都拟好了,我去取了来请阿玛过目。”
“怎么?”赛尚阿大声问道:“怎么是两个?”
怎么不是两个?立后该由崇绮出面,封珣嫔该由赛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乱。崇
绮便即答道:“一个是小妹妹的,一个是孙女儿的。”
“嗐!”赛尚阿不以为然,“都具我的衔名,何必两个折子?
一个就行了!”
崇绮大为诧异,不知他父亲何以连这规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怕不行吧?”
“怎么叫不行?你说!”
“家是家,国是国。”崇绮嗫嚅着说,“立后的谢恩折子,一向由后父出面……。”
话不曾说完,赛尚阿大发雷霆,放下鼻烟壶,拍桌骂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在放什
么狗臭屁?什么后父不后父的,没有后祖那来的后父?国有国君,家有家长,我还没有咽
气,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了!真正混帐,岂有此理!”
一见老父震怒,崇绮吓得不敢说话,但不说也实在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阿玛息
怒。儿子是请教了人来的。”
“什么?”赛尚阿越发生气,“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他把脸气得洁白,眼睁得好
大,直瞪着崇绮,突然扬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个嘴巴,顿足切齿:“该死,该死,生的
好儿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儿子这儿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这番动作和语言,把一家人都吓坏了!崇绮更是长跪请罪,而赛尚阿余怒不息,把湖南
兵败,革职充军的那些怨气,都发泄在儿子身上,痛斥崇绮不孝,责他空谈理学,甚至说他
中状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并非靠他的真才实学。
旗人家规矩大,家法严,崇绮的妻子,荣禄同族的姐姐瓜尔佳氏,看“老爷子”发这么
大的脾气,领着几个儿子,在丈夫身旁环跪不起。而赛尚阿因为抚今追昔,心里很不是滋
味,所以牢骚越发越多。最后把未来的皇后请了出来,也要下跪,这才让赛尚阿着慌收篷。
当然,谢恩的折子需要重拟,两个并成一个,是赛尚阿率子崇绮,叩谢天恩。递到御
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恶劣,召见军机时,冷笑着把赛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顿,连带便谈
到后族的“抬旗”。
皇后身分尊贵,照理说应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备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
下五旗的妃嫔,生子为帝,母以子贵,做了太后,则又将如何?为了这些难题,所以定下一
种制度,可以将后族的旗分改隶,原来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为“抬旗”。赛尚阿家
是蒙古正蓝旗,照京城八旗驻防的区域来说,应该抬到上三旗的镶黄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什么呀!”慈禧太后说,“赛尚阿用不着瞎巴结,承恩公轮
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没有他的分儿!”
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两宫太后对赛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讲话,则
“一大家子”抬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赛尚阿求荣反辱,结果只有崇绮本
支抬入镶黄旗,赛尚阿和他另外的两个儿子,仍隶原来的旗分。
两宫太后对立后曾有争执,外面已有传闻,但宫闱事秘,颇难求证,等看到崇绮本支抬
旗的上谕,见得后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证实了立阿鲁特氏为后非慈禧太后本意的传说。
当然,这种传说一定会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颇为懊恼,越发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监和
宫女,无不惴惴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会触犯了她的脾气,所以举止语言,异
常谨慎。
 
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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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天半夜里,内奏事处的总管太监孟惠吉来叩长春宫的宫门,坐更的太监便不肯
开,隔着门说:“还有一个时辰就开门了,黄匣子回头再送来。”
“这是江宁来的‘六百里加紧’的折子,耽误了算谁的?”孟惠吉在门外大声答道:
“你找你们有头有脸的来说一句,我就走。”
这一下,坐更的太监不能不开门。接过黄匣子来不敢看,也不敢问,直接送到寝宫,于
是那里的宫女可就为难了。
“刚睡着不多一会儿,我不敢去叫。”
“你瞧着办吧!我可交给你了。”那太监说,“我劝你还是去叫的好!大不了挨一顿
骂,耽误了正事,那就不止于一顿骂了。”
想想不错,那宫女便捧着黄匣子,到床前跪下,轻声喊道:“主子,主子!”
声音越喊越大,喊了七八声慈禧太后才醒,在帐子里问道:“干吗?”
“有紧要奏折。”
“是甘肃来的吗?”在慈禧太后的意中,此时由内奏事处送来的奏折,必是最紧要的军
报,不知是左宗棠打了大胜仗,还是打了败仗,那个城池失守?所以这样问说。
“说是江宁来的。”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顿时清醒,霍地坐起身来,连连喊道:“赶快拿灯,赶快拿灯!”
掀开帐门,打开黄匣,慈禧太后映着灯光,急急地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衔名,看
是江宁将军,倒抽一口冷气,失声自语:“坏了!曾国藩出缺了!”
京外奏折,只有城池光复或失守,以及督抚、将军、提督、学政出缺或丁忧才准用“六
百里加紧”驰奏。江南安然无事,而如果是他人出缺,必由曾国藩出奏,现在是江宁将军具
衔,可知定是两江总督出缺。
不会跟马新贻一样吧?慈禧太后这样在心里嘀咕着,同时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拆开包封,
一看果然是曾国藩死了,当然不是被刺,是病殁——二月初四下午中风,扶回书房,端坐而
逝。
“唉!”慈禧太后长叹一声,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宫女们相顾失色,但谁也不敢出言相劝,只绞了热手巾来替她擦脸,同时尽力挤着眼
睛,希望挤出两滴眼泪,算是陪着“主子”一起伤心。
慈禧太后当时便叫人把折子送到钟粹宫。慈安太后想起曾国藩的许多好处,建了那么大
的功,做了那么大的官,却不曾享过一天的福。为了天津教案,顾全大局,不肯开衅,还挨
了无数的骂,想想真替他委屈,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这时外面也得到了消息,消息是由两江的折差传出来的,江宁驻京的提塘官,送了信给
兵部尚书沈桂芬,于是军机大臣全都知道了。这是摧折了朝廷的一根柱石,足以影响大局,
料知恭王急着要跟大家商量“应变”的处置,所以纷纷赶进宫去。
“想不到出这么个乱子!”恭王愁容满面,“那里再去找这么个负重望的人,坐镇东
南?”
“王爷,”沈桂芬人最冷静,提醒他说:“一会儿‘见面’,就得有整套办法拿出来,
此刻得要分别缓急轻重,一件一件谈。”
“谈吧!”恭王点点头,“我的心有点乱。先谈什么,你们说!”
“先谈恤典。”文祥说,“第一当然是谥法。”
拟谥是内阁的职掌,而在座的只有文祥一个人是协办大学士,所以恭王这样答道:“这
自然该你说话。”
第一个是“文”字,不消说得;第二个“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样。不过,”文
祥把视线绕了一周,徐徐说道:
“有一个字,内阁不敢拟,要看六爷的意思。”
大家都懂他的话,文祥指的是“正”字。向例谥“文正”必须出于特旨,内阁所拟,至
高不过一个“忠”字。文祥是建议由恭王面奏,特谥“文正”。
“这可以。不过内阁的那道手续得要先做。马上办个咨文送了去。”
于是一面由军机章京备文咨内阁,请即拟谥奏报,一面继续商谈恤典。主要的是谥法,
既谥“文正”,自然一切从优,决定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赐祭一
坛,请旨派御前侍卫前往致祭。此外入把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在原籍及立功身分建立专
祠,生平史迹,宣付史馆立传,以及生前一切处分,完全开复,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至于
加恩曾国藩的后人,那是第二步的事。
谈到继任的人选,可就大费踌躇了。两江总督是第一要缺,威望、操守、才干三者,缺
一不可。文祥怕京里有人活动,徒然惹些麻烦,所以首先表示,两江的情形与众不同,非久
任外官,熟悉地方政务的不能胜任,主张在现任督抚中,择贤而调。
恭王同意他的见解。一切大举措,经此二人决定,就算决定了。于是先从总督数起,首
先被提出来的是直隶总督李鸿章,这固然是适当的人选,但直隶总督的遗缺,又将如何?而
且李鸿章正以“全权大臣”的身分,与日本外务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交涉签订“修好规条”
及“通商章程”,事实上亦无法抽身。同样地,陕甘正在用兵,左宗棠亦决不在考虑调任之
列。此外资望够的操守不佳,人亦颟顸。四川总督吴棠,两广总督瑞麟,决不能调到两江,
况且川督、粤督也是肥缺,更是一动不如一静。
于是话题便移到了巡抚方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首先想起山东巡抚丁宝桢,但
第一念如此,再转个念头,便都不肯轻易开口了。
就在这相顾沉吟的当儿,只见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出现在军机处门口,因为他也是王
爵,所以连恭王在内,一齐都站了起来,他无暇寒暄,匆匆一揖,随即向恭王说道:“上头
教问:曾国藩死在任上,是不是该撤引见?是几天?”
“啊!”恭王被提醒了,看着文祥问,“该辍朝吧?而且一天好象还不够。”
“应该三天。”
“既然是三天,”沈桂芬说,“该奏结的案子,今天得赶一赶!”
“对了。”伯彦讷谟诂说,“上头快‘叫起’了,各位快进去吧!”
这一下搞得大家手忙脚乱,一面传懿旨,撤去“引见”,让各衙门等候召见的官员,回
去候旨,一面催问军机章京,把必须奏结的案子,都理出来。反把原来在商量着的,两江总
督继任人选的那件大事忘掉了。
这里还未忙完,养心殿已传旨“叫起”,将出军机处,恭王摆一摆手说:“慢着,到底
是谁去两江?咱们还是得先谈一谈。”
“这会儿来不及了。先照规矩办,第二步再说。”文祥又加了一句,“得好好儿商量,
今天不宜轻易定局。”恭王站定脚,沉思了一会,突然抬头说道:“好!走吧!”
到了养心殿,只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都是眼圈红红地,君臣相顾,无限忧伤,慈禧太后叹
口气说:“唉!国运不佳!”
这句话大有言外之意,恭王不敢接口,只是奏陈曾国藩的恤典,提到谥法,恭王这样说
道:“曾国藩老成谋国,不及丝毫之私,应该谥忠;戡平大乱,功在社稷,应该谥襄;崇尚
正学,品行纯粹,应该谥端;不过臣等几个,都觉得这三个字,那一个也不足以尽曾某的生
平。是否请两位皇太后和皇上恩出格外,臣等不敢妄行奏请。”
其实这就是奏请特谥“文正”,不过必须如此傍敲侧击地措词,两宫太后都懂他的意
思,皇帝不甚明白,开口问道:
“是不是说,该谥‘文正’啊?”
“皇上圣明。”
“我也想到了!”慈禧太后不容皇帝再发问,紧接着恭王的话说,“曾国藩不愧一个正
字,就给他一个‘文正’好了。”
“是!”恭王又说,“如何加恩曾某的子孙,等查报了再行请旨。”
“好!”慈禧太后想了想又问:“曾国藩生前不知道有什么心愿未了?倒问一问看,朝
廷能替他了的,就替他了啦吧!”
“两位皇太后这么体恤,曾某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恭王又说,“河南巡抚钱
鼎铭在京里,他替曾国藩办粮台多年,一定知道曾国藩有什么心愿未了?等臣找他来问明
了,另行请旨。”
“曾国藩的遗疏,怕还得有两天到。”慈禧太后问道:“不知道他保了什么人接两江?”
这一问,自恭王以次,无不在心里佩服,慈禧太后真是政事娴熟,才能想到遗疏举贤。
不过,“曾国藩是中风,”恭王说,“不能有从容遗嘱的工夫,遗琉必是他幕府里代拟的。
再说,依曾国藩的为人,一向不愿干预朝廷用人的大权,所以,臣断言他不会保什么人接两
江。”“那么,谁去接他呢?这是个第一等的要紧地方,一定得找个第一等的人才。”
“是!两江是国家的命脉,不是威望才德具胜的人干不了。臣等刚才商量了半天,在现
任总督当中,竟找不出合适的人,想慢慢儿在巡抚里面找。”
“丁宝桢怎么样呢?”
想不到是慈禧太后先提及此人!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有意外之感。自从安德海伏法,
她提起丁宝桢,总说他识大体,肯实心办事,大家一直以为她是故意做作,从未把她的话当
真。照现在看,竟是真的赏识!这雅量却实在难得。
因为如此,不免微有错愕。恭王方在沉吟时,看见对面的宝鋆,马蹄袖下的手在摇着,
意思是表示反对,却不知他反对的原因何在?便越发无从回答了。
“宝鋆!”慈禧太后发觉了他的动作,“你有话说?”
“是!”宝鋆从眼色中得到了恭王的许可,预备侃侃陈词,但刚说了句:“大婚典礼,
两江有传办事件……。”立即为慈禧太后打断了话。
“啊!这不行!”
这是说丁宝桢不宜当两江总督。大婚典礼的经费,名为户部所拨的一百万两银子,其实
在“天子富有四海”的大帽子下,各省都有报效,或者说是勒派,两江、两广是富庶之地,
所派最多,而又不是勒派现银,是采办物品,以助大婚,名为“传办事件”。两广被“传
办”的是木器与洋货,两江被传办的则是“备赏缎匹”。
“备赏缎匹”一共开了三张单子,总值二百万两银子,此时正在讨价还价。而丁宝桢一
直以刚健廉洁著名,如果调到两江,对“传办”事件,不能尽心尽力,有所推托,所关不
细。所以作为户部尚书的宝鋆,不能不事先顾虑,而慈禧太后,亦不能不改变主意。
“沈葆桢呢?”慈安太后说,“他丁忧不是快满期了吗?”
这当然也是一个够格的人选,但是,“沈葆桢跟曾国藩不和。”恭王迟疑着说,“似乎
不大合适。”
“是不合适。”慈安太后收回了她的意见:“我没有想到。”
再下来就只有安徽巡抚英翰了。在旗人中,他算是佼佼者,两宫太后也很看重他。但
是,他一直在安徽做官,对两江地方虽很熟悉,却跟湘军的渊源不深,或者会成为马新贻第
二,所以不是理想的人选。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前就只有先命江苏巡抚何璟署理,倒是顺理成章的事。两宫太
后接纳了恭王的建议,随即降旨。
两道上谕,一道是震悼曾国藩之死;一道是派江苏巡抚何璟署理两江总督。经两宫太后
裁决,立刻送交内阁明发,顿时震动朝野,也忙坏了那些善于钻营的官儿,都想打听一个确
实消息,何璟署理是长局还是短局?倘是短局,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接两江?能抢在上谕未
发之前,先去报个喜信,便是进身之阶,如无渊源,亦可早早弄一封大人先生的“八行”,
庶乎捷足得以先登。
打听的结果,恭王除却在找一个人以外,别无动静,这个人就是河南巡抚钱鼎铭。以他
的资望,决不可能升任两江总督,但此人是个有名的能员,而且一向为曾国藩和李鸿章所赏
识,因此有人猜测,他将从河南调任江苏。这就不用说,现任的江苏巡抚何璟署理江督是个
长局。何璟字小宋,是广东香山人,走门路就要从他的广东同乡中去设法。当然,钱鼎铭就
在眼前,求远不如求近,所以他下榻之处的江苏会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钱鼎铭本人却还根本不知其事,这天是“花朝”,他应了同乡京官的约请,一大早策驴
出西便门,到“西山八大处”访杏花去了。留在会馆的听差,听说是恭王在军机处立等相
见,立即带着衣包,赶到西山,寻着了钱鼎铭一说经过,方知曾国藩死在任上,知遇之感,
提携之恩使得他不能不临风雪涕。好不容易让同游的同乡劝得住了哭声,随即赶进城去,在
西华门内一家酒店暂且歇足,请人进去打听,说恭王还未回府,便即换了公服,到军机处谒
见。
相见自有一番欷歔哀痛,钱鼎铭听说辍朝三日,谥为“文正”,油然而生感激之心,以
曾国藩亲信僚属的资格,替恭王磕头,作为道谢。
“调甫,”恭王这才说到正题:“两位太后对曾侯还有恩典。你也是从他幕府里出来
的,可知曾侯生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能成全,我好奏请加恩。”
这一层关系甚大,钱鼎铭先答应一声:“是!”然后仔细想了一会,方始答道:“曾文
正不慕荣利,生前以持满为戒,所以斋名‘求阙’,如说他有不足之事,就是老二纪鸿,至
今不曾中举。”
“可曾入学?今年多大?”
“是刚入学的附生。”钱鼎铭想了想又说:“纪鸿今年二十五了。”
“这容易。”恭王点头答道:“不过也只能给他一个举人,一体会试。如嫌不足,再给
一个。曾文正有几个孙子?”
“三个。都是纪鸿所出。”钱鼎铭说,“长孙叫广钧。”
“这都等何小宋查报了再说。”恭王看着其余几位军机大臣问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请
教调甫的?”
“曾文正过去了,有件事我们可以谈了。”文祥问道:“黄昌期这个人怎么样?”
黄昌期就是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他跟曾家的关系不同,黄翼升的妻子奉曾夫人为义
母,算是通家之好,曾国藩一度置妾,就是黄翼升经手办的“喜事”。如果说曾国藩有“私
人”,这个人就是黄翼升。所以此时钱鼎铭听文祥这一问,便知大有文章,不敢轻率答话。
“请文中堂的示,是指黄昌期那一方面?”
“自然是说他的治军。”文祥又说:“调甫,此处无所用其回护,亦不必怕负什么责
任。”
这两句话使钱鼎铭悚然而警,憬然而悟,军机处为大政所出之地,一言一语,都须实
在。而自己名为约请,实在也等于传唤作证,说了实话,没有责任,倘有不尽不实之处,立
刻就可能传旨“明白回奏”,惹上不小的麻烦。
因此,他的答话很谨慎,“黄昌期治军,失之宽柔,尽人皆知。”他说,“不过文中堂
知道的,当初创设水师,就是为了安插立功将弁。”他觉得下面的措词不易,索性不说下去
了。
“立功归立功,将弁到底是将弁。”文祥话中充分流露了对长江水师将官的不满:“立
功则朝廷早有酬庸,将弁则不能不守纪律。曾侯在日,还能约束此辈,今后怕就很难了。”
钱鼎铭听出话风,黄翼升的那个提督靠不住了!然而要动他也还不易,操之过急,说不
定就有人会成为马新贻第二。不过这想法只好摆在心里,看看别无话说,等恭王一端茶碗,
便即起身磕头告辞。亲王仪制尊贵,跟唐宋的宰相一样,“礼绝百僚”,恭王安然坐着受了
他的头,但此外就很谦和,一直送他到军机处门口,方始回身入内。
“先回家再说。”恭王打了个呵欠,“好在辍朝三日,明天后天都不用进宫,明儿中午
在我那里吃饭,尽这两天工夫,咱们把两江的局面谈好了它。”
话虽如此,文祥忧心国事,不敢偷闲,当天晚上又到鉴园,跟恭王细谈。他是久已想整
顿长江水师了。马新贻被刺至今两年,真相逐渐透露,虽还不知道真正主谋的是谁?但可决
其必为那些“立功将弁”,而且还有跟捻军投降过来的,如李世忠等人勾结的情事在内。同
时因为天津教案一再委屈让步,说到头来,是力不如人,了解军务的都有这样一个看法,陆
上还可以跟洋人周旋一番,谈到海上,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全力讲求洋务,自己造船造
炮,渐有成就,但长江水师如果依旧那么腐败,则虽有坚甲,兵仍不利。以前只为有曾国藩
坐镇东南,无形中庇护着黄翼升,不便更张,此刻却是一个整顿的良机,正好与两江总督的
人选一起来谈,省得“一番手脚两番做”。
“这倒也是。”恭王深以为然,“但是找谁去整顿呢?”
“自然是彭雪琴。”
水师的前辈,只有杨岳斌与彭玉麟。杨岳斌解甲归田,早绝复出之想。彭玉麟从问治八
年奉旨准回原籍衡阳,为他死去的老母补穿三年孝服,一直不曾开兵部侍郎的缺,此刻服制
将满,正该复起。而且长江水师章程,是他与曾国藩会同订定,本旨何在,了然于胸,亦唯
有他才能谈得到“整顿”二字。
“那好!”恭王欣然赞许,“这一下江督的责任轻了,人就容易找了,不如就让何小宋
干着再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好歹等过了大婚典礼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提到大婚,文祥又不免皱眉,叹息表示,十年苦心经营,方有些崇尚朴实,励精图治的
模样,经此踵事增华,用钱如泥沙的一场喜事,只怕从此以后开了奢靡的风气,上恬下嬉,
国事日坏。
说到内务府官员的贪壑难填,文祥大为愤慨,声促气喘,衰象毕露。恭王看入眼中,心
便一沉,京外一个曾国藩,朝中一个文祥,在他看来就是撑持大局的两大支柱,一柱已折,
岂堪再折一柱?所以极力劝他,郁怒伤肝,凡事不必过于认真,忠臣报国,首当珍惜此身。
又说曾国藩自奉太俭,事必躬亲,以致不能克享大年,在他固然鞠躬尽瘁,死而无憾,但后
死者却会失悔,当时不该以繁剧重任,加之于衰病老翁的双肩。
文祥亦有同感,然而他无法听从恭王的劝告。这天晚上仍旧谈得很多,从洋务到练兵,
他没有一件事不关心,也没有一件事不认真。恭王不愿他过于劳神,一再催他回家,总算在
四更天方始告辞。
第二天中午,军机大臣应约赴恭王的午宴。一年难得几天不进宫,恭王蓄意想逍遥自在
一番,取出珍藏的书画碑帖,古墨名砚,同相赏鉴。无奈常朝虽辍,各衙门照常办事,军机
大臣都有部院的本职,本衙门的司官纷纷携带公牍,赶到恭王府求见堂官,结果只有恭王一
个人在书房里,对着满目琳琅发愣。
好不容易才能把一大群司官打发走,肃客入席,喝着酒谈正事。恭王把跟文祥商定的办
法说了一遍,作为兵部尚书的沈桂芬,首先表示赞成,但认为不必让黄翼升太过难堪,一切
都等彭玉麟实地视察过了再作道理。
“那就让彭雪琴事毕进京,一切当面谈。”
于是两天以后,根据恭王的意思,拟了旨稿,面奏裁决,分别廷寄:
“长江设立水师,前经曾国藩等议定营制,颇为周密,惟事属创举,沿江数千里,地段
绵密,稍不加察,即恐各营员奉行故事,渐就懈弛。黄翼升责任专阃,无可旁贷,着随时加
意查察,务使所属各营,恪守成规,勤加操练,以重江防。原任兵部侍郎彭玉麟,于长江水
师一手经理,井井有条,情形最为熟悉,该侍郎前因患病回籍调理,并据奏称,到家后遇有
紧要事件,或径赴江皖,会同料理,是该侍郎于长江水师,颇能引为己任。家居数载,病体
谅已就痊,着湖南巡抚王文韶传知彭玉麟,即行前往江皖一带,将沿江水师各营,周历察
看,与黄翼升妥筹整顿,简阅毕后,迅速来京陛见,面奏一切。并将启程日期,先行奏闻。”
这道上谕中,有意不说彭玉麟回衡阳补行守制的话,因为恭王对汉人把三年之丧看得那
么重,毫无商量的余地,颇为头痛,深怕彭玉麟也要等服满才肯出山,所以干脆抹煞这件事。
上谕到江宁,正是轰轰烈烈在替曾国藩办丧事的时候,大树一倒,立刻就见颜色,想起
荫覆之恩,湘军旧部,越发伤感。
 
曾国藩身后的哀荣,在清朝前无古人。禄位之高,勋业之隆,犹在其次,主要的是因为
他的故吏门生遍天下。总督当中一个两广的瑞麟,巡抚当中一个云南的岑毓英,算是素无渊
源,此外的封疆大吏无不当过曾国藩的部属,或者受过曾国藩的教,此时各派专差,携带联
幛赙仪,兼程到江宁代致吊唁。
督抚的专差,第一个到江宁的是直隶总督李鸿章所派的督标中军副将史济源,送来一副
挽联,二千两银子的赙仪。曾纪泽遵照遗命,收下挽联,不受赙仪。那副挽联,上联是“师
事三十年,火尽薪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公然以曾国藩的衣钵传人自命,下联却不是门生
的口气,“威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是为苍生惜斯人,占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国藩的家属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的那副挽联:“知人之
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开头那两句话,左
宗棠因为用兵陕甘,曾国藩派刘松山帮他的忙,深为得力,老早就在奏折上说过,此时再用
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辅”六字,足见倾服之意。下联则解释过去不和,无非君子之争,
不碍私交。大家认为左宗棠这样致意,曾国藩死而有灵,在九泉之下,亦当心许。
开吊的日子商量了好久。因为开过吊就是“出殡”,孝子扶柩还乡,得走水路,由水师
的炮艇拖带,要等春水方盛时才能启行,同时全眷回湘,也有许多琐碎的家务要料理,所以
定在四月十六。挽联素幛,从灵堂挂到东西辕门,只有一副不曾悬挂,那就是湘潭王闿运所
送的一副。
王闿运一代文豪,但不甘于身后入《儒林传》或《文苑传》,他的为人,权奇自喜,知
兵自负,以为可以助人成王成霸。这一路性格很配肃顺的胃口,所以奉之为上宾,但在谨饬
自守的曾国藩,就决不敢用他。曾国藩延揽人才,唯恐不及,独对王闿运落落寡合,而他亦
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气概,所以别人挽曾国藩,无不称颂备至,只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国藩的相业与学术:“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
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这是说曾国藩,虽
想学汉朝的霍光,明朝的张居正,可惜时世不同,际遇各异,只能做到底定东南,勋绩不过
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职位,没有机会能象霍光、张居正那样,有继往开来,笼罩全局的相业。
下联是用的郑康成的典故,说曾国藩在经学方面的造诣,超过乾隆年间的纪昀和嘉庆年
间的阮元,可惜象郑康成那样,因为“岁至龙蛇贤人嗟”,合当命终,来不及把他置在习礼
堂上,残缺不全的书籍,重新整理,嘉惠后学。换句话说,曾国藩倘能晚死几年,必有一些
经学方面的著作传留下来。就事论事,这才是真正的挽联,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亲好友,不
是这么看法,认为王闿运语中有刺。
多数的看法是,王闿运持论过苛,近乎讥嘲,曾国藩既无相业,又无经术,则“三不
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这如何是持平之论?也有少数人觉得这副挽联雄迈深挚,实
为杰作,但究以措词质直,与当前的场面不称,不便多说什么。
于是就谈到这副挽联的处置了,当然不能退回,但也决不能悬挂,那就只有搁置,等开
吊过后,与其他上千副的挽联,一起焚化。
开吊的时候,已在曾国藩死后两个多月,曾纪泽、纪鸿兄弟,哀痛稍杀,已能照常读书
办事。而黄翼升却是忧伤特甚,一则感于曾国藩的提拔荫庇之恩;二则是担心着彭玉麟复
起,一定会雷厉风行,令人难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欢做官的彭玉麟“坚卧不
起”,那才是上上大吉。

※ ※ ※

黄翼升到底失望了,湖南巡抚王文韶奉到上谕,立即整肃衣冠,传轿下乡去拜彭玉麟。
此人做官,有名的圆滑,揣摩人情世故,更为到家。如果是别人,他开口一定称“恭喜”,
而对彭玉麟不同,一见了面便顿足说道:“雪翁,不知是谁多的嘴,不容你长伴梅花,逍遥
自在了。”
“老公祖,”彭玉麟问道:“此话从何而起?”
“请看!”他把军机处的“廷寄”递了过去。
“原来如此!倒是避不掉的麻烦。”
一听这话,王文韶放心了,却还不敢催促,“春寒料峭,等天气回暖了再启程,也还不
迟。”他说,“上头倚畀正深,少不得要严旨催问,归我来替云翁搪塞。”
“多谢盛情!”彭玉麟拱手答道,“即日启程,自然不必,但也不宜过迟,总在三月中
动身,就请老公祖照此复奏好了。”
“是,是!我明天就拜折。”
“我要请教老公祖一事,”彭玉麟指着“廷寄”问,“我这趟简阅水师,是何身分?”
“那还用说,自然是钦差!”王文韶说,“简阅完毕,‘迅速来京陛见,面奏一切’,
这就是钦差回京复命。所以过几天雪翁荣行,我照伺候钦差的规矩办理。”
“不敢,不敢,决不敢惊动老公祖。”彭玉麟又说,“朝命要我‘周历察看’,我从荆
州开始,一个营、一个营看过去,如果一摆钦差的排场,那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话虽如此,朝廷的体制不可不顾。”
“不,不!”彭玉麟抢着说:“千万不必费心!饯别、送行那一套,完全用不着。这样
吧,老公祖复奏,只说我定三月十六启程好了,或早或迟,差一两天也没有关系。到时候我
也不到署里来辞行了。”
听这一说,王文韶落得省事,但口中还说了许多客气话。告辞回城,又具了一个请柬请
彭玉麟吃饭,帖子只发一份,没有陪客。厨子听得消息,到上房来请示,请多少客,备什么
菜?王文韶回答,一概不用。果然,彭玉麟回信恳辞,这桌客也就用不着请了。
到了三月十六,彭玉麟如期动身,一只小船,一个奚童,另外是两名一直追随左右,已
保到都司的亲信卫士。
一叶轻舟,沿湘江北上,恰遇薰风早至,风足帆饱,渡过万顷波涛的洞庭湖,很顺利地
到了“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岳阳。
岳阳是湘军水师发轫之地,襟江带湖,形势冲要,城北八里的城陵矶,为洞庭湖汇合
湘、资、沅、澧四水,注入长江之处,市镇虽小,极其热闹。彭玉麟悄悄到了这里,带着个
小书童上岸,找了家茶馆,挑了当门的桌子,坐下喝茶。看他穿一件半新旧灰布夹袍,持一
根湘妃竹的旱烟袋,样子象个三家村的老学究,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彭玉麟希望的就是如此,他是学他的本家,“彭公案”中三河知县彭朋微服私访的故
事。黄翼升的辖区,自湖北荆州到江苏崇明,全长五千余里,下分六泛,设总兵五员,如果
要“周历简阅”,颇费时日。彭玉麟心里是这样在想,如果由岳阳往西,自荆州从头开始视
察,一去一来,又要耽搁,不能早早赶到江宁。因此作了这样一个打算,在岳阳微服私访,
打听打听荆州水师的情形,倘或口碑不坏,那就暂且放过,扬帆东去。否则,破费工夫也就
无可奈何了。
坐到日将正中,还不曾听到些什么,正待起身回船,只见行人纷纷走避,接着便听见马
蹄声、脚步声,仿佛如春蚕食叶一般。彭玉麟抬头一望,一乘八抬大轿,轿前顶马,轿后小
队,四名红、蓝顶子的武官扶着轿杠,缓缓而来,仪从好不煊赫!
莫非是湖广总督李瀚章出巡到岳阳?彭玉麟正在踌躇,是不是要回避一下,免得为李瀚
章在轿中看到,识破行踪,诸多不便,而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看透了底蕴,士兵穿的是水
师的“号褂子”,那么,除了黄翼升,还有什么人有此威风?
他料得不错,八抬大轿中端然而坐,顾盼自喜的正是黄翼升。他自从得到彭玉麟复出的
消息,立即从江宁动身,溯江西上,一则是要预先告诫沿江各泛水师官兵,船破了的该修;
吃了空额的,设法补足;纪律太坏的,稍微收敛些;训练不足的,临时抱一抱佛脚。二则是
曾国藩的灵柩,由炮艇拖带回湖南,沿路接应护送,正好顺便亲自部署一番。就这样,趁一
帆东风,在三天前就到了岳阳,正派专差南下,去打听彭玉麟的行踪。
专差未回,想不到无意相遇。黄翼升赶紧吩咐停下,出了轿子,疾趋而前。茶店里的茶
客,茶店外的行人,无不诧异,不知道这位红顶花翎的一品大官,要干些什么?
“宫保!你老那一天到的?”黄翼升一面说,一面按属下的规矩,当街便替彭玉麟请安。
这一下四周的闲人,越发惊愕不止!猜不透这个乡下土老儿是何身分?彭玉麟对黄翼升
的排场,大为不满,但看千目所视,就不为黄翼升留面子,也要为朝廷留体统,所以客气一
句:“请起来,请起来!”
“是!”黄翼升站起身来,向那四名武官吆喝:“来啊!扶彭大人上轿!”
“不必!”彭玉麟从袖子里掏出二十文制钱,会了茶帐,起身就走。
黄翼升知道彭玉麟的脾气,不敢固劝,只好用征询的语气说:“宫保想来住在船上?且
先请到我那里歇一歇脚,我派人到船上去取行李。”
“你的公馆打在那里?”彭玉麟站住脚问。
“一个姓吴的绅士家。”
听得这一声,彭玉麟拔步就走,一面走,一面说:“你自己已经是客,再找个客去打扰
他,没有这个道理!我还是住我的船,给人家下人的赏钱都可以省掉了。”
黄翼升没有想到,借住民居也会惹他不满!不过此时此地不宜申辩,更不宜再坐八抬大
轿,只好步行跟随。彭玉麟春袍布履,脚步轻捷,黄翼升光是一双厚底朝靴就吃了亏,加以
养尊处优,出入驺从,迥非当年出没波涛的身手,所以有些追随不上。路人只见一位红顶花
翎的达官,气喘吁吁地仿佛在撵一个清癯老者,无不诧为怪事。
幸好离码头还不太远,而且有黄翼升的材官带着彭玉麟的小书童先一步赶到,驱散闲
人,搭好跳板,让他们毫无耽搁地上了船。
“昌期!”彭玉麟指着占满了码头的仪卫说:“杨厚庵做陕甘总督,戴草笠,骑驴子,
不想你是这么阔绰的排场。”
做此官,行此礼,节制五员总兵,掌管五千里水路的提督,威权亦不逊于督抚,这样的
排场并不见得过分!黄翼升心里这样在想,却不敢直说,唯有表示惭愧:“宫保训诲得是!”
“曾文正去世前,可有遗言?”
“没有。”黄翼升答道:“一得病就不能说话了。”
接着便细谈曾国藩的生前死后,以及当初平洪杨艰险困苦的往事。这时岳阳知州及水师
营官,已得到消息,纷纷赶到码头,递手本秉见,彭玉麟一概挡驾,却留客小酌叙旧。谈到
日落西山,一直不及正事!这使得黄翼升无论如何忍不住了。
“宫保,”他问,“你老什么时候到营里去看?我好教他们伺候。”
“我要先看纪律,听舆论,不一定到营里去看,如果要看,我自己也会去,不必费事。”
“是!”黄翼升踌躇着又说:“宫保好象没有带人,我派两位文案来,有什么笔墨要
办,比较方便。”
“这也不必。”彭玉麟说,“倘有奏折咨札,我自己动手,交驿站送别督署,借印代发
就可以了。”
见此峻拒的语气,黄翼升大为担心,上谕上原说会同“妥筹整顿”,现在看样子是他要
独行其是,连自己也在被“整”之列。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只好走着再看。
彭玉麟是预备先到湖口迎祭曾国藩,算算日子将到,沿途不敢耽搁,兼程赶路。一过田
家镇,将入江西境界,是属于湖口总兵的辖区。长江水师四镇,岳州、汉阳、湖口、瓜州,
以湖口最大,其他三镇,都只有四营,独有湖口五营,这时派了一名参将,特地赶来迎接。
这名参将名叫何得标,原是彭玉麟的亲兵,积功保升,也戴上了红顶花翎。见了彭玉麟
犹是当年光景,礼数虽恭,态度亲切,见面磕了头,不提来意,先致问起居,然后替他倒茶
装烟,仿佛忘掉自己是客人的身分,更不记得他的官衔品级。
彭玉麟却有极多的感慨,对他那一身华丽的装束,越看越不顺眼,到底忍不住要说话了。
“何得标,”他说,“你这双靴子很漂亮啊!”
何得标微带得意地笑了,抬起腿,拍拍他那双乌黑光亮的贡缎靴子,答道:“这还不算
是好的。”
“这还不算好?噢,噢!”彭玉麟又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穿草鞋的日子?”
“怎么不记得?”何得标答道,“那时都亏大帅栽培,我不记得,不就是忘恩负义吗?”
“我并非要你记着我。我想问你,那时穿草鞋,现在穿缎靴,两下一比,你心里总有点
感想吧?”
“感想?”何得标不解,“大帅说我该有什么感想?”
“那要问你,怎么问我?”彭玉麟为他解释,“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现在穿
着缎靴,回想到当初穿草鞋的日子,心里是怎么在想?”
“噢,这个!”何得标不暇思索地答道,“不是当初穿草鞋吃苦,那里会有今天的日
子?”
彭玉麟语塞,觉得他的话不中听,却驳不倒他。本来也是,说什么“天下之志”,原是
读书有得的人才谈得到,此辈出生入死,无非为了富贵二字。但从功名中求富贵,犹有可
说,富贵自不法中来,则无论如何不可!转念到此,觉得对这些人不必谈道理,谈纪律就可
以了。
于是他又指着何得标的右手大拇指问:“你怎么戴上个扳指?”
“噢!”何得标说,“这两年的规矩,上操要拉弓,不能不弄个扳指。”
“拉弓在那里拉?”
何得标一愣,“自然是在营盘里。”他说。
“营盘在那里?”彭玉麟问:“是江上,还是岸上?”
“岸上。”何得标说:“在船上怎么拉弓?”
“哼!”彭玉麟冷笑,“水师也跟绿营差不多了。”
何得标不知道彭玉麟为何不满?见他不再往下问,自然也不敢多问,只奉侍唯谨地陪到
湖口。
湖口码头上高搭彩绸牌楼,两旁鼓吹亭子,等彭玉麟一到,沿江炮船,一齐放炮,夹杂
着细吹细打的清音十番,场面十分热闹。等彭玉麟的坐船一过,牌楼上的彩结,立刻由红换
白,准备迎灵。
第三天中午,江宁的一队官船,由一只炮艇拖带着,到了湖口,这场面比迎接彭玉麟又
热闹了好几倍。
拜灵一恸,祭罢了曾国藩,彭玉麟又去慰问孝子,曾纪泽已听说彭玉麟对黄翼升不满,
想有所进言,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不等他开口,彭玉麟先就提到当年他如何与曾国藩筹
议水师章程的苦心,以及曾国藩一再说过的“水师宜随时变通,以防流弊,不可株守成法”
的话,认为目前积弊已深,有负曾国藩的初心,非痛加整顿不可。
这番表白,封住了曾纪泽的嘴,居丧期间,亦不宜过问公事,只好私下告诉黄翼升,多
加小心。彭玉麟总算看曾家的面子,当曾国藩灵柩还在湖口的那几天,并无令黄翼升难堪的
行动,等曾家的船一走,可就不客气了,从湖口开始,由黄翼升陪着认真校阅。
湖口曾是彭玉麟扬眉吐气之处,咸丰七年秋天,湖北全境肃清,胡林翼亲督水陆诸军,
下围九江,分兵进攻湖口。太平军据湖口数年,守将名叫黄文金,外号“黄老虎”,紫面白
须,骁勇善战,铁索横江,戒备极其严密,又在苏东坡曾为作记的石钟山,列炮轰击。彭玉
麟分军三队,血战攻克湖口,乘胜进窥彭泽。那里的地名极妙,东岸叫彭郎矶,西岸叫小姑
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黄老虎”用它作为炮台,炮口正对官军的战船,照常理
说,不易攻下,但毕竟为彭玉麟所占,当时他有一首传播远近的诗:“书生笑率战船来,江
上旌旗耀日开;上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对湖口的形势,异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务,再召集镇标营将点名,名
册一到手,立刻就发现了怪事。
“昌期,”他问,“你可记得长江水师章程第十五条,兵部是怎么样议定的?”
这一问把黄翼升问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议:“水师缺出,不得搀用
别项水师人员”,而此刻名册上,不但有非长江水师出身的人,甚至还有根本不是水师出身
的人,与定制完全不符,叫黄翼升如何回答?
“这冒滥,太过分了。我不能不严参。”彭玉麟说,“当初原以长江水师人员,立了功
的太多,勇目保到参将、游击的都很多,为了让他们也有补实缺的机会,所以议定长江水师
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员之中选补。你弄些不相干的人来占缺,百战功高的弟兄们,毫无着
落,你倒想想看,对不对得起当年出生入死的袍泽?”
说完,彭玉麟把名册上非长江水师出身,或者已经犯过开革而又私自补用的,一概打了
红杠子,预备淘汰。
点过名又看经费帐册,这里面的毛病更是层见叠出,营里的红白喜事,至于祭神出会,
都出公帐,由地方摊派,彭玉麟大为摇头。
“看这笔帐,”他指着帐簿说:“一座彩牌楼出两笔帐!摊派已经不可,还要报花帐,
这成何话说。”
这座彩牌楼还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这一座,迎接曾国藩也是这一座,把彩结由红绸子
换成白绸子,便算两座。事实俱在,黄翼升也无法为部下掩饰了。
于是那名管庶务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单之内。同时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摊
派,骚扰地方的情事,他要连黄翼升一起严参。
当着许多部属,彭玉麟这样丝毫不给人留面子,黄翼升自觉颜面扫地,既羞且愤,当夜
就托词有病,开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师提督衙门。第二天一早,湖口镇总兵到彭玉麟座船上
来禀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说得一句:“他也应该告病了!”
那总兵不敢答腔,停了停问道:“今天请大人看操,是先看弓箭,还是……。”
一句话不曾完,彭玉麟倏然扬眉注目,打断他的话问:
“你说什么?看弓箭?”
“是。请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先看弓箭?”
“什么看弓箭?我不懂!”彭玉麟说:“旗下将领,拿《三国演义》当作兵法,莫非你
们也是如此?”
 
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那总兵硬着头皮说道:“求大人明白开示!”
“我是说,你们当如今的水师,还用得着‘草船借箭’那一套吗?我问你水师弁勇分几
种?”
这还用问吗?分桨勇和炮勇两种,桨勇是驶船的水手,炮勇是炮手,打仗就靠这两种弁
勇,此外都是杂兵。彭玉麟岂会不知?问到当然别有用意,那总兵便又沉默了。
“我不看弓箭!不但不看,我还要出奏,水师从今不习弓箭!你想想看,如今都用洋枪
火炮,弓箭管什么用?这都是你们好逸恶劳,嫌住在船上不舒服,借操练弓箭,非得在陆地
上设垛子为名,就可以舍舟登岸。好没出息的念头!”
就这样一丝不苟,毫不假惜地,彭玉麟从湖口一直看到长江入海之处的崇明岛。风涛之
险,溽暑之苦,在他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黄翼升把他和杨岳斌苦心经营,有过赫赫战
绩的长江水师,搞得暮气沉沉,比绿营还要腐败。绿营兵丁在岸上还不敢公然为盗,长江水
师则官匪不分,水师炮船的长龙旗一卸,士兵的号褂子一脱,明火执仗,洗劫商船,这样的
盗案,报到地方衙门,自然一千年都破不了的了!
因此,过安徽太平府时,他就暗示黄翼升,应该引咎告退。话说得很露骨,而黄翼升装
作不解。赖着不走,原是比任何解释、阐说更来得厉害的一着,那知彭玉麟比他还要厉害,
竟代拟了一通自请开缺的奏稿,封寄黄翼升。到此地步,还想恋栈,就得好好估量一番了。
彭玉麟此行奏劾的水师官员,总计两百八十余员,或者治罪、或者革职、或者降调,无不准
如所请,圣眷如此之隆,就破了脸也搞不过他,不如见机为妙。于是黄翼升叹口气,拜发了
奏折,准备交卸。
这时已是三伏天气,彭玉麟从崇明岛回舟,在南通借了一处寓所,高楼轩敞,风来四
面,一洗五千里的征尘,静下心来,独自筹划整顿长江水师的办法。
办法一共五条,花了十天工夫,才写成一道奏折,另附两个夹片,专差送交江宁,请署
理两江总督何璟代为呈递。
五千里江湖,一百天跋涉,到此有了一个交代,身心交瘁的彭玉麟,决定在这洪杨劫火
所不到的南通州多住几天。他的下榻之处名为白衣庵,照名字看,应该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尼
庵,而其实是僧寺。寺后一楼,其名“环翠”,正当狼山脚下,面临东海,夜来潮声到枕,
鼓荡心事,不由得又想起少年绮梦,辗转不能合眼。
每遇这样万般无奈之时,他有个排遣的方法,就是伸纸舒毫画墨梅。这夜亦不例外,喊
醒小书童,点灯磨墨,自己打了一壶酒,对月独酌,构思题画的诗。到得微醺时候,腹稿已
就,兴酣落笔,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乱写梅花十万枝”。
画成题诗,却是两首《感怀》:
“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
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由。
黄家山里冬青树,一道花墙万古愁。”
“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
惜别惺惺情缱绻,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追昔增悲梗,无限伤心听杜鹃。”
这两首诗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踪迹,一生恨事。他原籍衡阳,却出生在安徽安
庆。他的父亲彭鸣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只身流浪江南,以卖字为生,积了几个钱,捐了
个佐杂官儿,选补为安徽怀宁三桥镇的巡检,后来调任合肥。巡检管捕盗贼,彭鸣九当差极
其勤奋,深得县大老爷的赏识,把女儿许了给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从小住在安庆城内黄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爷死在任上,他是绍兴人,因为
身后萧条,眷属无力还乡,便流落在安庆。王大老爷有个儿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于是
绍兴人的缘故,便在安徽游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个养女,年龄跟彭玉麟相仿佛,名为姨母,实际上是青梅竹马的伴
侣。他这位名义上的姨母,小字竹宾,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厮磨”、“灯前笑语”,
早已“生许相依”,无奈名分有关,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墙万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岁那年,祖母病故,彭鸣九报了丁忧,携眷过洞庭湖回衡阳。不久,彭鸣
九也一病而亡。彭玉麟以长子的身分,负起一家的生计,做过当铺的伙计,又在营里当司
书,境遇极其艰苦。到了十二年以后,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
了,没有儿子,又穷得无以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赋地凑了一笔盘费,派他的弟弟
到安庆,把他那位年将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贫而未字的竹宾姨母,接到衡阳。当时他
有四首七绝哭舅舅,说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离在异乡”,这也就是所谓“皖水分襟
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的由来。可是在彭玉麟已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因为早已娶妻
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邹,这位邹氏夫人,除却忠厚老实以外,一无可取,朴拙不善家务,难
得婆婆的欢心。至于彭玉麟虽是寒士,但诗酒清狂,颇有名士派头,娶妻如此,闺房之中,
自无乐趣可言,所以生下一个儿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上有了交代,夫妻便
不同房。到咸丰初年,彭玉麟的母亲一死,更是从此连面都不见。而那位“姨氏”,不愧取
义岁寒三友的“竹宾”其名,玉骨姗姗,清如梅萼,绣余吟咏,亦颇楚楚可观。如果跟彭玉
麟相配,也可说是神仙眷属,怎奈血统无涉,名分所关,一关名分,便关名教,这是个解不
开的结,真正“乾坤无地可埋愁”!
过了两年,九十岁的老外婆,死在衡阳,“彭郎夺得小姑回”,却留不住“竹宾姨
氏”,嫁后即死,死于难产。从此彭玉麟只以画梅抒写怀抱,和泪泼墨,一往情深,那些迷
离恍惚的诗句,到底是写纸上梅花,还是梦中竹宾,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分明。
这一夜当然是低回往事,通宵不寐。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
园寄来的。俞曲园单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国藩的门生,由编修外放河南学政,考试生童
出了个截搭题,为一个姓曹的御史所弹劾,说他“割裂经义”,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罢官
南归,主持书院,先在苏州紫阳书院当山长,现在主讲杭州诂经精舍。他是讲汉学的,上承
乾嘉的流风余韵,长于训诂,精于考据,所以作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学家开口闭口“明心
见性”那样乏味。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国藩的门生,李鸿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
以名重东南,仿佛当年的袁子才。袁子才有随园,他有“西湖第一楼”,此时正扫榻以待彭
玉麟。

※ ※ ※

于是收拾行装,渡江而南,取道江阴、无锡,顺路看了太湖的水师,由苏州沿运河南
下,嘉兴一宿,下一天到了吕留良的家乡石门,遇着浙江巡抚杨昌浚派来迎接的差官。
那差官姓金,是抚标参将,寻着彭玉麟的船,递上杨昌浚的信,说是已在岸上预备了公
馆,请他移居。
“不用,不用!”彭玉麟摇手说道,“我住在船上舒服。还有件事要托你。”
“不敢!”金参将惶恐地答道,“有事,请彭大人尽管吩咐。”
“你只当不曾见到我,不必跟这里的县大老爷提起。我年纪大了,懒得应酬,更怕拘
束,你只不用管我,递到了杨抚台的信,你的差使就办妥了。明天,我跟你走,见了杨抚
台,我自然说你的好话。”
彭玉麟的脾气,军营中无不知道。金参将便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又指点他自己的
船,说“随时听候招呼”,交代了这一句,告辞而去。
他一走,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带着小书童,进了北门,一走走到城隍庙前,找了家小
馆子,挑了后面临河的座头落坐。一面喝酒,一面闲眺,渐渐有了诗兴。正在构思将成之
际,只见三名水师士兵,敞着衣襟,挺胸凸肚地走了进来。
这三个兵的仪容举止,固然惹人厌恶,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态度也好不到那里去,彭玉麟
只见他拉长了脸,仿佛万分不愿这三个主顾上门。那是什么缘故?他不免诧异。但转脸看到
墙上所贴的红纸条:“前帐未清,免开尊口”,也就不难明白了。
于是他冷眼留意,要看这三个人到底是不是恶客?倘或店里不肯再赊,他们又如何下
场?但看起来似乎又不象存心来吃白食的人,健啖豪饮,谈笑自如,丝毫不为付帐的事担心。
看了半天,看出怪事来了,只见坐在临河的那人,偷偷儿把大大小小的碟子,一个接一
个沉入河中。显然地,这勾当他干了不止一次,手法异常迅捷隐秘,碟子沿河砧悄悄落下,
没入水中,只有极轻的响声,不注意根本听不出来。
彭玉麟恍然大悟。开馆子这一行原有凭盘碗计数算帐的规矩,这三个人吃了白食,还毁
了别人的家伙,用心卑鄙,着实可恶!不过他心里虽在生气,却不曾发作。士兵扰民,都怪
官长约束不严,且等打听了这里水师营官的职衔姓名,再作道理。看跑堂忍气吞声地为那一
桌客算帐,彭玉麟顿觉酒兴阑珊,草草吃完,惠帐离去。中元将近的天气,白昼还很长,红
日衔山,暑气未退,这时船舱里还闷热得很,便又闲逛了一番。走得乏了,随意走进一家茶
馆,打算先歇一歇足,顺便打听了水师营官的姓名再回船。
一走到里面,才知道这是家书场。那也不妨,既来之则安之,但一眼望去,黑压压一厅
的人,彭玉麟便截住一个伙计说道:“给找个座位!”
“对不起!你老人家来得晚了。”那伙计摇着头说,“这一档‘珍珠塔’是大‘响
档’,老早就没有位子了。明日请早!”
“那不是?”小书童眼尖,指着中间说。
果然,“书坛”正前方有一张五尺来长,三尺来宽的桌子空着,但彭玉麟还未开口,那
伙计已连连摇手,“不行,不行!
那是水师营张大人包下的。”
一听这话,彭玉麟就越发要在那里坐了,“那张桌子,至少可以容得下五个人。”他
说,“加我一个也不要紧!”
“不要紧?”那伙计吐一吐舌头,“你老说得轻松!”说完竟不再答理,管自己提着茶
壶走了。
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觉得小书童在身边碍事,便即问道:“你一个人回船,认不认得
路?”
“认得。”
“那你就先回船去。”
“我不要!”小书童嘟着嘴说,“我要跟老爷听书。”
“好吧!你就跟着我。可不许你多说话,只紧跟着我就是。”
于是,小书童跟着彭玉麟径趋正中空位。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场的视线,那伙计慌慌张
张赶上来阻止,“坐不得,坐不得!”他的声音极大,近乎呵斥,“跟你说过,是水师张大
人包下来的。”
“不要紧!”彭玉麟从容答道,“等张大人一来,我再让就是了。”
主顾到底是衣食父母,不便得罪,再看彭玉麟衣饰寒素而气概不凡,那双眼睛不怒而
威,也不敢得罪,唯有再叮嘱一句:“你老就算体谅我们,回头张大人一到,千万请你老要
屈让一让!”
彭玉麟点点头不响。四周却有人在窃窃私议,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认为这老头子脾气
太橛,是自找倒霉。但就是这样带责备的论调,也还是出于善意。其中有个特别好心的人,
觉得必须再劝他一劝。
“你老先生不常来这里听书吧?”
“这里是第一回。”彭玉麟答道,“我是路过。”
“怪不得呢!‘老听客’我无一个不认识,石门地方小,外乡朋友不认识总也见过,只
有见你老先生是眼生。请教尊姓?”
“敝姓彭。”
“喔,彭老先生,恕我多嘴。我劝你老人家还是换个位子的好,到我那里挤一挤,如
何?”
“承情之至!”彭玉鳞了解他的用意,十分心感,“请你放心,我只歇一歇足,等那位
张大人一到,我自然相让。不过,我也实在不明白,茶楼酒肆,人来人往,捷足者先得,何
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
“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不必问吧!”
“喔,”彭玉麟趁机打听,“这张大人鱼肉地方已久?”
“不要那么说!”那人神色严重地,压低了声音说:“老人家走的世路多,莫非‘是非
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两句话都记不得?”
话刚说完,只见门口一亮,那人神色陡变,站起身来就走。门口是两盏硕大无朋的灯
笼,引着“张大人”来听书。他一共带了四名卫士,前导后拥,昂然直入,走过甬道,有个
孩子避得晚了一步,持灯笼的卫士,顺手就是一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
耳闻目睹,这“张大人”简直就是小说书上所描写的恶霸!彭玉麟嫉恶如仇,一见恃势
欺人的事,就会想起当年父亲死后,孤儿寡妇受族中欺凌,幼弟几乎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亦
不得不从乡间躲到衡阳城里去避祸的仇恨,顿时觉得胸膈之间,血脉愤张,非为世间除恶不
可。
正在这样暗动杀机之际,人已到了面前,当头那个卫士,暴喝一声:“滚开!”
“混帐东西!”那“张大人”瞪着一双黄眼珠也骂:“你瞎了眼,这里也是你坐的地
方?这么热的天,把板凳坐得火烫,我还坐不坐?”他越说越气,扬起头来吼着问道:“这
里的人呢?”
书场的伙计,赶紧从人丛里挤了过来,脸都吓白了,只叫:“张大人,张大人,千万不
必动气!”然后转脸向彭玉麟,脸色异常难看:“跟你说了不听,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嘛!”
彭玉麟本待跟“张大人”挺撞,一则怕当时连累了那伙计,再则看小书童已经受了惊
吓,便先忍口气,起身让座,书当然也不听了,出了书场,立即回船。
一到船上,彭玉麟立刻派随从持着名帖,请石门知县到船叙话。城池不大,原是几步路
就可以走到了的,只是一县父母官,参谒钦差大员,不便微服私行,虽然入夜不宜鸣锣喝
道,但一对“石门县正堂何”的大灯笼前导,轿子直出北门,已颇引人注目,不知何大老爷
这么晚出城干什么?因而便有人跟着去看热闹的。
彭玉麟的座船,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门前,何大老爷也就在那里下轿。递上手本,彭玉麟
立刻接见。这位何大老爷也是湖南人,单名一个穆字,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进士,本来要就
职为礼部主事,是个苦缺,何穆年过四十,母老家贫,所以托了人情,改为知县,分发浙
江。会试榜下即用的知县,俗称“老虎班”,遇缺即补,最狠不过,禀到的第三天,台州府
属的仙居知县,被劾革职,藩司挂牌,要何穆为“摘印官”,照例就署理这个遗缺。仙居是
个斗大山城,地方极苦,赋额极微,而民风强悍,与邻县的天台,都喜缠讼,县大老爷如果
舆情不洽,照样告到府里、道里、省里,甚至“京控”,因此浙江的候补州县有一句口号:
“宁做乌龟,莫做天仙”。何穆到了那里,苦不堪言,幸好巡抚杨昌浚是同乡,托人说话,
才得调任鱼米之乡的石门。
此人虽是科甲出身,但秉性循良柔弱,听说彭玉麟性情刚烈,只当是他到县,自己不曾
迎接,礼数缺略,有所怪罪,所以叩头参见以后,随即惶恐地赔罪,说马上预备公馆,又说
马上预备酒席,只是时候晚了,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
“唉!”彭玉麟不耐烦地,“我拢你来不是谈这些。我有话问你,你请坐吧!”
“是!谢座。”何穆屁股沾着椅子边,斜签着身子,等候问话。
“这里的水师,是不是归‘嘉兴协’该管?”
“是。”
“那姓张的管带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张管带叫张虎山,是把总,不过他已积功保到千总。”
把总不过七品武官,部下只管一百兵丁,便已如此横行,这简直不成世界了!彭玉麟便
问:“听说这张虎山劣迹甚多,你是一县的父母官,总该清楚!何以也不申详上台,为民除
害,岂不有愧职守?”
 
问到这一句,正触及何穆的伤心之处,顿时涕泗横流,一面哭,一面说:“大人责备得
是!我到任至今,不足一年,眼看张管带以缉私捕盗为名,擅自拷打百姓,勒索财物,只以
不属管辖,无奈其何!清夜思量,自惭衾影,痛心之至。”
彭玉麟勃然变色:“怎说无奈其何?你难道不能把他的不法情事报上去?”
“回大人的话。事无佐证。”何穆又说:“我曾叫苦主递状,苦主不肯,怕他报复,一
年前有人告了一状,结果父子二人,双双被杀,连个尸首都无寻处。前任为了这件命案,误
了前程。所以百姓宁受委屈,不肯告状。”
“有这等事!”彭玉麟想了想吩咐随从:“请金参将来!”
金参将一到船上,看见何穆也在,面带泪痕,而彭玉麟则是脸色铁青,怒容可畏,不知
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也有些嘀咕,怕遭遇了什么麻烦,自己处置不了,这趟差使便办砸了。
“金参将!”彭玉麟说道,“浙江的营制,我不甚清楚,何以驻守官军,竟象无人约
束。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问得金参将摸不着头,亏得何穆提了句:“彭大人是说这里的水师张管带。”
金参将也听说过,驻石门的水师营把总张虎山是个有名的营混子,但自己是抚标参将,
只管杭州的左右两绿营,水陆异途,辖区不同,自己没有什么责任可言,答语便从容了。
“回彭大人的话。”他说,“浙江的提督驻宁波,对浙西未免鞭长莫及。嘉兴营张副
将,对部下也未免太宽厚。不过,也只有水师如此,浙江的水师,自然比不上长江水师的纪
律。”
最后一句话是对彭玉麟的恭维,但也提醒了他。这一次奉旨巡阅长江水师,只限于湖
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苏五省,才能行使职权。浙江只有太湖水师营,因湖跨两省,兼
归江苏水师节制。如果自己有钦差的“王命旗牌”也还好办,就算越省管这闲事,至多自
劾,不过落个小小的处分,张虎山这一害总是除掉了。无奈虽有钦差之名,并无“王命旗
牌”,这擅杀职官的罪名,却承受不起。
金参将见他沉吟不语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动了杀机,于是替他出了个主意:“彭大人何
不办一角公文,咨会浙江?一方面我回去面禀杨抚台,将张虎山革职查办,至少逃不了一个
充军的罪名。”
“哼!充军?”彭玉麟冷笑道:“我要具折严参!不杀此人,是无天理。”
“回大人的话。”何穆接口说道:“今年因为大婚,停勾一年。”
“啊!”彭玉麟又被提醒了,大婚典礼,不管刑部秋审,还是各省奏报,死刑重犯,一
律停止勾决。张虎山如果革职查办,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决之
列,事不可知,象这样的人,必有许多不义之财,上下打点,逃出一条命来,那才真的是无
天理了!
这怎么办?愁急之下,忽然醒悟,自己没有“王命旗牌”,逝江巡抚杨昌浚有啊!如果
杨昌浚不肯请出王命旗牌来立斩此人,那就连他一起严参,告他有意纵容部属为恶!想到了
这个主意,精神一振,“金参将,”他说:“我要托你件事,我有封信致杨中丞,请你连夜
派人递到省城,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说实话与你,我要请杨中丞把王命旗牌请来!”
“喔!”金参将瞿然答道:“这得我亲自去走一趟。”
于是彭玉麟即时写了封亲笔信,“石泉中丞吾兄大人阁下”开头,立即就叙入本文,要
言不烦,一挥而就。金参将当夜就亲自骑了一匹快马,赶到杭州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参将不曾来。杨昌浚的回信是派专差送来
的,信中首先表示惭愧,说属下有如此纵兵殃民的水师官员,失于考察,接着向彭玉麟道
谢,为他振饬纪律。至于张虎山罪不可逭,决定遵照彭玉麟的意思,请王命诛此民贼,正在
备办告示和咨文,稍迟一日仍旧派金参将送到。最后是希望彭玉麟事毕立即命驾,早日到
杭,一叙契阔。
有这样的答复,彭玉麟颇为满意。当时便把何穆请了来,告知其事,嘱咐他密密准备。
何穆谨慎胆小,既怕风声外泄,张虎山畏罪潜逃,又怕他到时候恃强拒捕,甚至鼓动部下闹
事。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县衙门,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里,悄悄问计。
“张某人耳目众多,这件事倒要小心!此刻先不必声张,等明天金参将到了再说。”
“金参将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到了又怎么动手?”
“算他明天一早从杭州动身,不管水路还是陆路,到石门总在下半天。如果来不及,只
好后天再说。”
“就怕夜长梦多。”何穆皱着眉说:“最好明天就了掉这件事。”
刑名老夫子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那就这样,请东翁今天就发帖子,请他明天下午
议事,晚上吃饭。另外再邀几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绅士。到时候彭大人如果要提审,就请他
们做个原告或者见证。”
“这计策好。不过,议事得要找个题目。”
“现成就有一个。”刑名老夫子说,“中元快到了,张虎山以超度殉职水师官兵为名,
想敛钱做水陆道场,明天请地方绅士来,就是讲摊派。张虎山对这件事一定起劲。”
“好!”何穆拱拱手说:“好,一切都请老夫子调度。”
当天就发了帖子,约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钟见面。到了时候,张虎山便衣赴会,随带四名
掮了洋枪的卫士。刑名老夫子暗中早有了布置,等把张虎山迎入后园水阁,便有相熟的差役
把那四名卫士邀了去喝茶休息,隔离在一边。随后便请典吏到彭玉麟船上去伺候,同时传齐
了吹鼓手等接王命,暗中关照了“三班六房”和刽子手,等着“出红差”。
外面剑拔弩张,如临大敌,里面水阁中却正谈得很热闹,谈到红日沉西,说定了摊派的
数目,忽然听得放炮,接着是“咪哩吗啦”吹唢呐的声音。张虎山诧异地问道:“这是干什
么?”何穆自然明白,供奉“王命旗牌”的龙亭,已经抬进大堂,这一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
地,便匆匆站起身来说道:“大概是恭行大婚典礼,大赦天下的恩诏到了。我得赶紧去接
旨,各位请坐一坐!”
他是信口胡说,张虎山却被蒙住了。等了不多一会,只见何穆贴身的一个听差,匆匆而
来,打个千说道:“敝上请张老爷到花厅里坐,有位贵客想见见张老爷。”
“喂!”张虎山用迟疑的声音问道:“是那个?”
“听说是张老爷的同乡。”
又是贵客,又是同乡,张虎山便兴冲冲地跟了去了。
张虎山未到,彭玉麟已先在花厅中等候。因为接王命的缘故,特为穿着公服,布袍布
靴,相当寒酸,但有三样东西煊赫,一样是珊瑚顶子,一样是双眼花翎,还有一样更显眼:
黄马褂。然而这还不足为奇,威风的是记名总兵,实缺参将,也是红顶子的武官为他站班,
金参将之下是县大老爷何穆,这时也换了公服在伺候差使。
“张虎山带到!”金参将随带的一名武巡捕,入厅禀报。
这话传到廊下,张虎山的神色就变了,带入厅中,向上一望,大概认出独坐炕床的大
官,就是那天在书场为自己所呵斥的乡下土老儿,顿时有些发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张虎山!”金参将冷峻地发话,“钦差彭大人有话问你,你要照实答供。”
“是,是!”张虎山磕着头,自己报明职衔姓名。
“张虎山,”彭玉麟问道,“你本来在那里当差?”
“一直在嘉兴,沿运河一带驻防。”
“在营多少年了?”彭玉麟又问:“是何出身?”
“在营八年,行伍出身。”张虎山略停一下又说,“先是弁目,后来补上司书,因为打
仗的功劳,升了把总。”
“你当过司书?那么,你也知书识字?”
“是!”张虎山说,“识得不多。”
“你在营只有八年,自然没有打过长毛。又是司书,怎么会有打仗的功劳?”
这句话似乎把张虎山问住了,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勉强道:“是保案上来的。”
彭玉麟当年奉母命避祸之时,一面在衡阳石鼓书院读书,一面在衡州协标下支马兵的饷
当司书,深知其中的“奥妙”。司书在有些不识字的营官看来,就是“军师”,弟兄们则尊
称之为“师爷”,有什么剿匪出队的差遣,事后报功,都靠司书,把自己带上几句,夸奖一
番,事所必然。张虎山的所谓“保案上来的”把总,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你不曾打过仗!这也不去说它了。我且问你,你到石门几年了?”
“三年不到。”
“三年不到。噢!”彭玉麟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停了一会问道:“你有几个女人?”
这一问,不但张虎山显出疑惧的神色,金参将也大为诧异,只有何穆心里明白,就这一
句话上,杀张虎山的理由便够了。
“说啊!”彭玉麟双目炯炯地看看张虎山,“我倒要听你怎么说!”
“我……,”张虎山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我有四个女人。”
“你听听,”彭玉麟看着参将说,“一名把总,要养四房家眷!”
金参将直摇头:“吃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就是这话罗。”彭玉麟看着张虎山又问:“我再问你,你那四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
人?最小的那个是怎么来的?”
张虎山脸色灰败,大概自己也知道要倒大霉了!
“是,是花钱买的。”
“我也知道你是花钱买的。不过,”彭玉麟钉紧了问:“人家是不是愿意卖呢?”
这一下张虎山说不出来了,只是磕头如捣蒜,“求彭大人开恩!”他说,“我一回去就
把我那四个女人遣散。”
“遣散!你当这是裁勇?”彭玉麟冷笑,“倒说得轻松!看中意了,人家不肯也不行,
不要了,给几个钱送走。世界上那里有这么自由的事!”
“那请彭大人示下,我该怎么办?”张虎山低着头说,“我知道错了,请彭大人治罪。”
“光治你一个强买民妇,逼死本夫的罪就够了!你知道石门百姓对你怎么想?恨不得寝
皮食肉!”说到这里,转脸喊一声:“金参将!”
“喳!”金参将肃然应诺。
“杨大人跟你怎么说?”
“说是请彭大人代为作主。纵兵殃民的营官,无须多问。”
“好吧!”彭玉麟说:“请王命!”
张虎山这时已面无人色,瘫软在地。金参将努一努嘴,立刻便有人上来,将他连拖带拉
地弄了出去。何穆也疾趋而出,向在厅外待命的刑名老夫子重重地点一点头,表示开始动手。
于是“伺候请王命”的传呼,一直递到大堂,大堂正中一座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
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
色“令”字,上面钤着兵部的大印。这就是金参将专程从杭州赍到的“王命旗牌”。
等彭玉麟在鼓乐声中向龙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来,石门县的刑房书办,已带
着差役抬过来一张公案,文房四宝以外,是一张杨昌浚与彭玉麟会衔的告示和一道斩标。彭
玉麟站着勾了朱,将笔一丢,大门外随即轰然放炮,接着是“呜嘟嘟、呜嘟嘟”吹号筒的声
音,夹杂鼎沸的人声,似乎宁静的石门县,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监斩官是金参将。他早就跟刑名老夫子商量过了,怕的张虎山手下的士兵会闹事。刑名
老夫子告诉他不必担心,自从马新贻被刺以后,在军营纪律中,对于以下犯上,特别注意,
同时他已派了三班六房的差役,在刑场多加戒备。再说,老百姓个个乐见张虎山被斩,水师
士兵就想闹事,也要顾虑众怒难犯,不敢造次。金参将听他说得有理,便放心大胆地莅临刑
场,奉行差使。
彭玉麟仍旧由何穆陪着,回到花厅休息,静等金参将来缴令。一踏进门,只见石门县的
那几名绅士环跪在地,拜谢彭玉麟为民除害,感激之忱,溢于词色。
“多亏得杨抚台。”彭玉麟有意推美杨昌浚,“象张虎山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杨抚台
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下令严办了。”
“饮水思源,全靠彭大人为我们作主。”为首的老绅士说,“但愿彭大人公侯万代!”
地方士绅实在是出自衷心的感激,所以在彭玉麟到大堂行礼的那时,已经作了一番商
量,要攀缘留他三天,星夜到杭州邀戏班子来演戏助觞,公宴申谢。又要凑集公份,打造金
牌,奉献致敬。当然,金参将和县大老爷那里也有意思表示。但彭玉麟坚决不受,再三辞
谢,不得要领,唯有星夜开船,一溜了之。
到了杭州,下榻在俞曲园的“西湖第一楼”,除却杨昌浚以外,官场中人,概不应酬。
本意诗酒流连,到八月初再进京,叩贺大婚,那知第三天便看到两道明发上谕,一道是指责
黄翼升颟顸,“本应即予惩处,姑念该提督从前带兵江上,屡著战功,从宽免其置议”,长
江水师提督自然干不成了,“准其开缺回籍”。接替的人,出于彭玉麟的密保,是曾国荃下
金陵,首先登城十将之一,得封男爵,而以建功狂喜,放纵过度,得了“夹阴伤寒”而死的
李臣典的胞弟李成谋,由福建水师提督调任。
另外一道是批答彭玉麟“酌筹水师事宜请旨遵行”的折子,说他“所陈四条,切中时
弊,深堪嘉尚”,连夹片附奏“请停止水师肆习弓箭”,共计五项兴革,一概批准。
感激皇恩,彭玉麟便想提早入京,恰好两江总督衙门派专差递到一封信,是军机大臣兵
部尚书沈桂芬出面写来的,催他早日陛见。这一来,自更不愿再耽搁,他的行踪一向简捷飘
忽,说走就走,接信第二天就动身了。
 
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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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离大婚吉期,只有一个多月,京城里自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以来,有八十年
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有些是象彭玉麟那样,奉准陛见,兼贺大婚的地方大僚;有些是解送贡
品或者勾当“传办事件”的差官;有些是趁捐例大开,特为进京“投供”,顺便观光找门路
的捐班官儿;有些是想抓住机会来做一笔好生意的买卖人;有些是什么也不为,只为赶上百
年难遇的皇帝大婚,来看热闹。因此,大小客栈、会馆、庙宇,凡可以寄宿的地方,无不满
坑满谷。
但是,也有逃难来的人。直隶在前一年就闹水灾,灾区之广,为数十年所未有,朝廷特
意降旨各省劝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岩,就捐了棉衣一万件。直隶总督李鸿章一面办赈
济,一面请款动工,整治永定河,已经奏报“全河两岸堤埝,均已培补坚厚”,照例办“保
案”嘉奖出力人员。那知夏末秋初,几番风雨,永定河北岸竟致溃决,保定、天津所属州
县,亦都发了大水。没有水的地方又闹蝗虫,然而这不能象上年那样,可以请赈,因为事情
一闹开来,必要追究决河的责任,便只好尽量压着。于是苦了灾民,无可奈何,四出逃难,
就有逃到京师来乞食的。
偏偏清苑县地方的麦子长得特别好,一棵麦上有二个穗,这称为“麦秀两歧”,算是祥
瑞。李鸿章想拿它来抵消永定河的水灾,特为捡了“瑞麦”的样品,专折入奏,这一下恼了
一个御史边宝泉,教李鸿章讨了好大一个没趣。
边宝泉是汉军,属镶红旗,他是崇祯十五年当陕西米脂县令,以掘李自成祖坟出名的边
大绥的后裔。同治二年恩科的翰林,他的同年中,张之洞、黄体芳都是议论风发,以骨鲠之
士自名的人,对李鸿章的不满,由来已非一日。但翰林如不补“日讲起注官”,不能直接上
奏言事,边宝泉则是恰好补上了浙江道监察御史,名正言顺的言官,便由他出面来纠弹李鸿
章。
这篇奏疏,经过好几个文名极盛的红翰林,字斟句酌,文字不深而意思深,所以一到皇
帝手里,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一开头“祥瑞之说,盛世不言,即‘丰年为瑞’一语,亦谓
年谷顺成,民安其业,以是为瑞耳!未闻水旱频仍,民生凋敝之余而犹复陈嘉祥、谈瑞应者
也!”就让皇帝脱口赞道:
“说得实在!”
再看下去是引证史实说麦子一茎两歧甚至七、八歧,不足为奇,北宋政和二年,就有这
样的事。皇帝心想,政和是亡国之君宋徽宗的年号,照此说来,麦秀两歧,算什么祥瑞?于
是又不知不觉地说了句:“岂有此理!”接着便喊:“小李,你查一查今年的‘缙绅’,边
宝泉是什么地方人?”
小李查过答道:“是汉军镶红旗。”
“他从小住在什么地方?”皇帝指着奏折念道:“臣少居乡里,每见麦非甚歉,双歧往
往有之。’这‘少居乡里’是那儿啊?”
小李大为作难,但是他有急智,略想一想随即答道:“不是山东,就是直隶。反正决不
是江南。”
“你怎么知道?”
“江南不出麦子。”
“说得有理。”皇帝表示满意,把视线仍旧回到奏折上。
这下面又是引经据典,说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举历代祥瑞,统称为“物异”,祥瑞
尚且称为异,现在“以恒有无异之物而以为祥,可乎?”接着便谈到直隶的水灾,在“双歧
之祥,抑又何取”这一问之后,说直隶州县“逢迎谀谄,摭拾微物,妄事揄扬”,李鸿章对
“此等庸劣官绅,宜明晓以物理之常,不足为异,绝其迎合之私,岂可侈为嘉祥,据以入
告?”忧虑“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因此“请旨训
饬,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长浮夸而荒实政。”
此外又附了个夹片,请求撤消永定河合龙的“保案”。皇帝一看,毫不迟疑地提起朱
笔,便待批准。
“万岁爷!”小李突然跪下说道:“奴才有话!”
皇帝诧异,搁下笔很严厉地说:“你有什么话?你可少管我批奏折!”
“奴才那儿敢!”小李膝行两步,靠近皇帝,低声说道:“前儿慈安太后把奴才找了
去,叫奴才得便跟万岁爷回,奏折该怎么批,最好先跟慈禧太后回明了再办。”
皇帝不响,面色慢慢阴沉了。小李自然了解他的心情,早想好了一句话,可以安慰皇帝。
“万岁爷再忍一忍,反正最多不过半年工夫。”
半年以后,也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便可以亲政了。大婚和亲政两件大事,在皇帝就象
读书人的“大登科和小登科”,是一生得意之时。但对慈禧太后来说,真叫是“没兴一齐
来”!
为了皇帝选立阿鲁特氏为后,慈禧太后伤透了心,倘或纯粹出于皇帝的意思,还可以容
忍,最让她痛心的是,皇帝竟听从慈安太后的指示。十月怀胎亲生的儿子,心向外人,在她
看,这就是反叛!而有苦难言,更是气上加气,唯有向亲信的宫女吐露委屈:“我一生好
强,偏偏自己儿子不替我争气!”
争气不争气,到底还只是心里的感觉,看开些也就算了。撇下珠帘,交还大政,赤手空
“权”那才是慈禧太后最烦心的事。一想到皇帝亲政,她就会想到小安子被杀,皇帝不孝,
未曾亲政时就有这样公然与自己作对的举动,一旦独掌大权,还不是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朝天子一朝臣”,嘉庆亲政杀和珅;先帝接位抄穆彰阿的家;都不知什么叫“仰体亲
心”,然而那是乾隆和道光身后的事,口眼一闭,什么都丢开,不知道倒也罢了。此刻自己
还在,倘或皇帝不顾一切,譬如拿吴棠来“开刀”,叫自己的面子怎么下得去?那时皇帝只
听“东边”的话,所作所为都不合自己的意,一天到晚尽生气,这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
为此,自春到夏,慈禧太后经常闹肝气,不能视朝。入秋以后好了一阵,最近又觉得精
神倦怠,百事烦忧,索性躲懒,随皇帝自己搞去。
然而慈禧太后实在是多心,慈安太后为了杀安德海及立后这两件事,一直耿耿不安。皇
帝也常怀着疚歉,所以此时听小李提出慈安太后的劝告,心里虽不以为然,却绝无违背的意
思,立刻就拿着奏折,到长春宫去请示。
“言官的话,说得对自然要听,督抚也不能不给面子。”慈禧太后带点牢骚的意味,
“你总要想想,怎么才能有今天的局面?咱们是逃难逃到热河的!曾国藩一死,人才更要珍
惜。如今办洋务,内里是文祥、沈桂芬,外头就靠李鸿章。有些话总署不便说,全亏李鸿章
跟人家软磨硬顶,你不能叫他丢面子,在洋人面前也不好看!”
“是。”皇帝答道:“儿子先跟六叔商量。”
“对了!象这些折子最好交议。”
于是当天就把边宝泉的折子交了下去,第二天奉侍慈安太后召见军机,第一件事也就是
谈这个折子。
“保案当然要撤消。”恭王说,“至于不言祥瑞,下一道明发,通饬各省就是了。”
“永定河决口怎么说?”皇帝问道,“何以不见李鸿章奏报。”
恭王心想,一奏就要办赈,户部又得为难,大婚费用,超支甚巨,再要发部款办赈,实
在力有未及。所以不奏也就装糊涂了。只是这话不便照实陈奏,只好这样答道:“那应该让
李鸿章查报。”
“这才是正办。让他赶快据实具奏。”
接下来是谈内务府与户部的一件纠纷,从大婚典礼开始筹备之日起,内务府就成了一个
填不满的贪壑,差不多万事齐备了,还想出花样来要一百四十万两银子。管事的内务府大臣
崇纶、明善、春佑都直接、间接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恭王与宝鋆不能不想办法敷衍,
七拼八凑才匀出来六十万两,因此户部复奏,说在七、八月间可以拨出此数。向来跟户部要
钱,那怕是军费,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面说要多少,一面说能给多少,不敷之数,如何
着落,就不必再提,也不会有人追问。
这个含混了事的惯例,内务府自然知道。谁知到七月间,户部通知有六十万两银子可
拨,请内务府具领时,管银库的司员在“印领”末尾上加了一句:“下欠八十万两。”公事
送到户部,宝鋆大为不悦,受了这份“印领”就等于承认户部还欠内务府八十万两银子,这
不是儿戏的事。好在户部侍郎兼弘德殿行走,教满洲话的桂清,新补了内务府大臣,宝鋆就
托他把这件案子,从内务府里面爆出来。
于是桂清上了一个奏折,归咎于司员在办理咨户部的文稿时,未经堂官商定,擅自加入
“欠拨银两”字样,“意存蒙混”,请予议处。
文稿虽由司员所拟,发出去却必须堂官判行,称为“标画”,桂清另有一个附片,即是
专叙此事。内务府大臣一共六个,崇纶“佩带印钥”,自是居首,以下是明善、春佑、魁
龄、诚明、桂清。画稿那天,明善并未入直,春佑和魁龄说是虽画了稿,一时未能查出,诚
明也承认知道此事,而崇纶则表示,加入“下欠八十万两”的字样,“是我的主意”。
“他出这个主意是什么意思?”皇帝很严厉地说,“他还搂得不够吗?”
这话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道:“臣的意思,让他们明白回奏了再请旨,或是议
处,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议处更是哄人的玩意,有过就有功,功过
相抵有余,照样还得升官。”
皇帝的词锋锐利,恭王觉得很为难,事情须有个了结,光听皇帝发牢骚,不是回事。于
是口中唯唯,眼睛却看着慈安太后,希望她说一句。
就是恭王没有这乞援的眼色,慈安太后也要说话了:“象这些事,总要给人一个申诉的
机会。”这话是慈安太后在教导皇帝,接着便作了裁决:“就让崇纶他们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请示:“内务府承办司员,实在胆大自专,臣请旨先交吏部议
处。”
这当然照准。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来,告诉他说,听政办事,不可操之
过急。多少年的积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顿得来的。象今天这样的事,给内务府大臣一个钉子
碰,让他们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说,在上者要体谅臣下的苦衷,桂清虽上了折子,其实也
不愿崇纶的面子太难看,如果一定要严办,彼此结了怨,桂清以后在内务府办事做人,都很
难了。所以为桂清着想,也不宜处置太严。
皇帝心想,内务府的那班人疲顽不化,五月底因为御史的参奏,将明善的儿子,内务府
堂郎中文锡,撤去一切差使,这样的严谴,不足以儆戒其余,如果遇事宽大,此辈小人,越
发肆无忌惮。无论如何宜严不宜宽!
因此,他不觉得慈安太后的话,句句可听。但自有知识以来,就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思?
所以心不以为然,口中却仍很驯顺地答应。而心里不免有所感慨,做皇帝实在也很难,无法
全照书上的话行事,种种牵掣,不能不委屈自己,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了解的。
“还有你娘那里,”慈安太后又说,“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总要多哄哄她才
是。”
听到这话,皇帝又有无限的委屈。从杀了小安子以后,便有闲话,说皇帝不孝顺生母,
这些话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他耳朵里,为此跟小李大发了一顿脾气。及至今年选后,凤秀
的女儿不能正位中宫,这些谣言便越传越盛,甚至有个通政副使王维珍,居然上奏,说什么
“先意承志,几谏不违;孝思维则,基诸宫廷”,意外之意,仿佛皇帝真个不孝。当时便想
治他的罪,也是因为慈安太后宽大,只交部严议,罢了王维珍的官,犹不解恨。现在听慈安
太后这样措词,随即答道:“只要能让两位皇额娘高兴的事,儿子说什么也要办到。不过,
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哄得我娘高兴?”
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觉得,一提起来,想一想,皇帝也真为难。除非不管对不对,事
事听从,慈禧太后才会高兴。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她想掌权,难道就一辈子垂帘,不让皇
帝亲政?
于是她只好这样答道:“儿子哄娘,无非多去看看,陪着说说话,逗个乐子什么的。你
多到长春宫走走,你娘自然就高兴了!”
提到这一层,皇帝不免内愧。他自己知道,从小到今,在慈安太后这里的时候,一直比
在慈禧太后那里来得多,虽然他有他的理由,但这个理由跟人说不明白,他也不愿说:慈禧
太后一直看不起儿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顿数落,就是听一顿教训,令人不敢亲近。
这个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说的,可是这不是分辩自己错了没有的时候。现在是讲孝
顺,顺者为孝,既然慈安太后这么说,就照着办好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我这会儿就到长春宫去。”
“对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会儿我也去看看你娘。”
一到长春宫请过了安,皇帝把这天召见军机的情形,都说了给慈禧太后听。谈到一半,
慈安太后也来了。恰好内务府送来了粤海关监督崇礼进贡的大婚贺礼,于是两宫太后将那些
多半来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细细欣赏了一番,重拾话题,忽然谈到了在热河的往事。
“当时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着额上的皱纹,不胜感慨地说,“一晃眼的工
夫,明年又该是酉年了!”
“这十一年,经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慰多于感叹,“如今可以息一息了!”
说的人只是直抒感想,听的人却仿佛觉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认为慈安太后是在劝她抛
却一切,颐养天年。想到慈宁宫,她就觉得厌恶,那是历朝太后养老的地方,一瓶一几,永
远不动,服侍的太监也是所谓“老成人”,不是驼着背,就是迈不动步。人不老,一住进那
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见的,是这样衰朽迟滞的景象,鼻中也似乎闻到了陈腐恶浊的气息,慈禧太
后忍不住大摇其头。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话为然。
那该怎么说呢?皇帝不敢说,慈安太后却不能不说,“你也看开一点儿吧!”她的话很
率直,“操了这么多年的心还不觉得苦?操心的人,最容易见老!”
让慈禧太后觉得不中听的是最后一句话,难道自己真的看起来老了?当时就恨不得拿面
镜子来照一照。
“趁这几年,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牙齿没有掉,路也还走得动,能吃多吃一点儿,能逛
多逛一逛,好好儿享几年清福吧!”
这几句话,殷殷相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慈禧太后不觉哑然失笑,“咱们往后的日子,
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样了!”她说,“成天叼个短烟袋,戴上老花眼镜抹纸牌,从早到
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慈安太后说,“我倒是愿意过那种清闲太平的岁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说到这里,便望着皇帝:“以后就指望你了!阿玛说你
天生有福气,必是个太平天子。”
这两句话又似期许,又似讥嘲,反正皇帝听来,觉得不是味儿,赶紧跪下答道:“不管
怎么样,儿子总得求两位皇额娘,时时教导,刻刻训诲!”
“儿大不由娘!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将来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着极力为他们母子拉拢的心,所以接着慈禧太后的话,告诫皇
帝:“总要记着,有今天这个局面,多亏得你娘!许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儿子不敢忘记。”
“说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
道了!现在皇帝长大成人,立后亲政,咱们姊妹俩,总算对得起先帝,对天下后世,也有了
交代。我想,得找个日子,召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宾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
家说一说。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过,”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种意欲,“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迟疑地回答。
于是,隔不了几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亲贵“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说了这番意思,大
家都表示应该这么办。
“在那儿召见呢?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刚说到这里,恭王霍地站起身来,响亮地答一声:“喳!”打断了慈禧太后的话,他才
接下去说:“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
这是恭王机警过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御乾清宫召见臣工。乾清宫是内廷正
衙,向无皇后或皇太后临御的道理,两宫太后虽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宫题名“温室”的东
暖阁召集过御前会议,但偏而不正,又当别论。倘或世祖亲题“正大光明”匾额的正殿,得
由皇太后临御,那是大违祖制之事。垂帘听政是不得已的措施,当时那曾引起绝大风波,如
今皇帝即将亲政,皇太后如果还有此僭越礼制,违反成宪的举动,惹起朝野的纠谏讥评,还
是小事,万一皇太后的权力由此开始扩张,以懿旨干涉政务,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
有所归,自己以懿亲当国,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
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说出口来,他先就迎头一拦。
果然,慈禧太后确是那样的想法。让恭王这一说,封住了口,无法再提临御乾清宫正大
光明殿的话,即时意兴阑珊,不想开口。

※ ※ ※

秋风一起,宫里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擞。慈禧太后亲手用朱笔圈定礼部尚书灵桂、侍
郎徐桐为“大征礼”的正副使,讨个“桂子桐孙”的吉利口采。
“大征”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该下聘礼。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礼由内务府预备,
照康熙年间的规矩,是二百两黄金,一万两白银;金银茶筒、银杯;一千匹贡缎;另外是二
十匹配备了鞍辔的骏马。聘礼并不算重,但天家富贵,不在钱财上计算,光是那一万两银
子,便是户部银库的炉房中特铸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凸出龙凤花纹,银光闪闪,映日
生辉。二十匹骏马也是一色纯白,是古代天子驾车的所谓“醇驷”,大小一样,配上簇新的
皮鞍,雪亮的“铜活”,黄弦缰衬着马脖子下面一朵极大的红缨,色彩极其鲜明。为这二十
匹马,上驷院报销了八万银子,还花了三个月的工夫,把马匹调教得十分听话,不惊不嘶,
昂首从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齐齐,而且还能配合鼓吹的点子。光是这个马队,就把六七十
岁的老头子,看得不住点头,说是“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趟见!”
此外还有赐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银衣物,也随着聘礼一起送去。到了后邸,皇后
的尊亲兄弟,早已候在大门外。赛尚阿从立后第二天出面上谢恩折子,碰了钉子以后,已经
知道自己有三件无论如何及不上儿子的事,一是状元的头衔;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
旗的身分,所以这天很知趣,让崇绮领头,自己跪在儿子肩下。
等把持节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门,正厅前面还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绮的夫人瓜尔佳氏
和她的小姑子、儿媳妇。皇后却不在其内,要到纳征的时候,方始露面。
“大征”的礼节,当然隆重,但以办喜事的缘故,自然不会太严肃,趁安排聘礼的当
儿,灵桂和徐桐先向崇绮道贺。
在他们寒暄的那片刻,大征的仪物聘礼,已经安设停当,正中一张桌子,供奉着朱缎金
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龙节。左右两张长桌,一张空着,一张陈设仪物,二十匹骏马,则如朝仪
的“仗马”一般,在院子里相向而站,帖然不动。
于是皇后出临了,从皇帝亲授如意,立为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鲁特氏与她
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废绝了家人之礼。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门外迎接,而她便须摆出
皇后的身分,对跪着的父母决不能照样回礼,至多点一点头。等进入大门,随即奉入正室,
独住五开间的二厅,同时内有宫女贴身伺候,外有乾清宫班上的侍卫守门,稽查门禁,极其
严厉,尤其是年轻男子,不论是怎么样的至亲,都难进门。所以这半年多来,崇绮家除了祭
祀吃肉以外,平日几乎六亲皆断。
在里面,崇绮要见女儿,亦不容易,数日一见,见必恭具衣冠。她的母亲嫂子,倒是天
天见面,但如命妇入宫,侍奉皇后。每天两次“尚食”,皇后独据正面,食物从厨房里送出
来,由丫头传送她的长嫂,长嫂传送母亲,母亲亲手捧上泉,然后侍立一旁,直到膳毕。开
始几天,阿鲁特氏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咽,半年下来也习惯了,但为了不忍让母亲久立,一
顿饭总是吃得特别快,无奈每顿总有二三十样菜,光是一样样传送上桌的工夫,就颇可观。
当然,皇后是除了二厅,步门不出的,半年当中只出过二厅一次,是纳彩的那天。这天
是第二次,由宫女随侍着,出临大厅受诏。
听宣了钦派使臣行大征礼的制敕,皇后仍旧退回二厅。于是灵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
后的东西两面,崇绮率领他父亲赛尚阿以下的全家亲丁,跪在桌子前面,徐桐宣读仪物的单
子,灵桂以次亲授,崇绮跪着接下,转授长子,捧放着西面的长案等授受完毕,崇绮又率领
全家亲丁,向禁宫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谢恩。接着,匆匆赶到门外,跪送使
臣。典礼到此告成,而麻烦却还甚多。
主要的麻烦是为了犒赏。在行纳彩礼那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纳彩照例赐宴后家,由
内务府和光禄寺会同承办,名为赐宴,自然领了公款,筵席分为两种,上等的每席五十两银
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两银子,一共两千二百多两银子,后家须照样再出一笔。另外犒赏执
事杂役,由总其成的一个内务府主事出面交涉,讲好五千两银子“包圆儿”,结果礼部、光
禄寺、銮仪卫等等执事,又来讨赏。问到经手人,他说五千两银子“包”的是内务府,别的
衙门他管不着,也不敢管。这明明是个骗局,但闹开来不成话,崇家只好忍气吞声,又花了
三、四千银子,才得了事。
因为有这一次的教训,所以崇家的“帐房”,不敢再信任内务府,决定分开来开销,帐
房设在西花厅,此时坐着好些官员在软讨硬索。
崇家请来帮忙办庶务的,是个捐班的主事,名叫荣全,行四,在大栅栏、珠市口这些热
闹地方,有许多市房,每月有大笔房租收入,日子过得很舒服。为人热心好朋友,三教九
流,无所不交,所以茶楼酒馆,提起“荣四爷”,无不知名。因为热心而又喜欢热闹的缘
故,专门给人帮忙办红白喜事,提调喜庆堂会,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崇家慕名,托人延
请,荣全也欣然应命,自觉帮人办了一辈子的喜事,到底熬出来一个名堂,说起来,这场再
大不能大的喜事,“宫里是归恭王和宝中堂主持,皇后家就是荣四爷办的!”那是多够味、
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这场喜事的难办,不在规模大,在于根本与任何喜事不一样。他
要应付的不是饭庄子和杠房,难伺候的也不是出堂会端架子,红遍九城的名角儿,为的是大
小衙门的老爷!纳彩礼让内务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崇家多花了几千银子,把他的“荣四爷专
办红白喜事”的“金字招牌”,砸得粉碎,当时便向主家“引咎请辞”。崇家倒很体谅他,
事情本来难办,另外找人未见得找得到,就找到了,头绪万端,一时也摸不清。多花钱不要
紧,大婚典礼出了错不是当要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荣全也只好勉为其难。
“荣四爷”的字号,这时候喊不响、用不着,那就只有软磨,他和他的帮手,分头跟内
务府、礼部、鸿胪寺、銮仪卫、上驷院的官员说好话,从午前磨到下午三点钟,才算开销完
毕。
这一场交涉办下来,荣全累得筋疲力尽,但他无法偷闲息两天,大征礼一过,马上得预
备大婚正日的庆典。光是皇后的妆奁进宫,就非同小可,其中有无数玉器、玻璃器皿、大大
小小的镜子,碰坏一点就是不吉利,怎么向崇家交代?为此荣全日夜担心,魂梦不安!
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却是喜气洋洋,轻松的居多。各衙门虽不象“封印”以后那么清
闲,但也决不象平日那样认真,公事能搁的都搁了下来,等过了大婚喜期再说。朋僚相聚,
谈的总是如何相约找个适宜的地方去看皇后的嫁妆,或者如何结伴入宫瞻礼。这样到了八月
底,奉准入觐的官员纷纷到京,便另有一番趋候应接的酬酢,大小衙门,越发冷冷清清了。
彭玉麟也就在这时到了京师,一进崇文门,先到宫门递折请安,当天便赏了“朝马”,
传旨第二天召见。
召见是在养心殿的东暖阁,皇帝虽未正式亲政,但实际上已开始亲掌政务。所以这天也
是皇帝问的话多,垂询了从湖南启程的日期,周阅长江各地的情形,皇帝说道:“看你的精
神倒还不坏!”
 
是!”彭玉麟答道:“臣不敢不勉效驰驱。”
“这才是!朝廷全靠你们老成宿将。”皇帝有些激动,“现在洋人狂妄得很!彭玉麟,
你要替我办事,把长江水师整顿好了,还要替我筹划海防!”
皇帝这样在说,一旁带班的恭王,颇为不安。因为海防是另一回事,归直隶总督兼领的
北洋大臣,与两江总督兼领的南洋大臣分别负责,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鸿章,海防事宜实际上
由他一手在经理,其中牵涉到洋务与船政,与彭玉麟无涉。倘或皇帝年轻气浮,贸贸然面
谕,真个叫彭玉麟去筹划海防,那时既不能奉诏,又不能不奉诏,岂不是要平添无数麻烦?
幸好,彭玉麟很有分寸,“江南的江防,跟海防的关系密切,江阴与吴淞两处,防务更
为紧要。臣已面饬守将,格外当心。”他略停一下又说:“凡江南江防,与海防有关联的各
处,臣请旨饬下新任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加意整顿。至于南北洋海防,臣向来不曾过问,
实在无可献议。臣此次进京,在天津曾跟李鸿章见面,亦曾听他谈起北洋海防,处置甚善。
请皇上仍旧责成李鸿章加紧办理,数年以后,必有成效。”
这一说提醒了皇帝,连连点头,不再提到海防,“你保举的李成谋,才具怎么样?”
“李成谋是李臣典的胞弟,他在福建的官声甚好,不尚浮华,肯实心办事。目前长江水
师的习气甚深,须有诚朴清廉的人去整顿,臣因此保举李成谋。”
“嗯,嗯!”皇帝又问:“你在湖南的时候,与曾国荃可有往来?”
“臣居乡庐墓,足迹不出里门,与曾国荃难得见面。不过常有书信往来。”
“他的精神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曾国荃带兵多年,习于劳苦,精神很好。”
“既然精神很好,就该出来替我办事。”
这一说,恭王又在心里嘀咕。曾国荃因为参了官文的缘故,旗下亲贵,对他异常不满,
一时没有起用的可能。皇帝不知道这些恩恩怨怨,想到谁就要用谁,将来一定会惹出许多风
波,得怎么样让他明白其中的窒碍顾虑才好。
“杨岳斌呢?可常见面?”皇帝又问,“你跟他共事多年,想来一定常有往来?”
这一问又见得皇帝对过去的情形欠熟悉,杨岳斌与彭玉麟都由水师起家,杨在前面彭在
后,以后彭玉麟改了文职,反可以节制杨岳斌,因而生了意见。杨彭不和,连慈安太后都知
道,就是皇帝懵懵懂懂,问出这样的一句不合的话,令人适背会来后好笑。
然而在彭玉麟却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困惑,不知道皇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此
时唯有简简单单地回答,说跟杨岳斌不常见面。
皇帝的话问得不得体,慈禧太后早就觉察到了,再问下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笑话,因而
此时接过话来,将彭玉麟慰勉了一番,说他不辞劳怨,实心可嘉。又劝他节劳保养,莫负朝
廷倚重之意,然后吩咐:“跪安吧!”
彭玉麟还是初次觐见,早已请教过人,知道这就是召见已毕的表示,当即免冠碰了头。
又因为听说过左宗棠觐见,把大帽子遗忘在御前的笑话,所以特别检点,总算顺顺利利地完
成了“面圣”的一件大事。
回到下榻之处的松筠庵,已有好几位同乡京官在等着,应酬了一阵,分别送走。刚换下
官服想休息,从人来报:“军机沈大人来拜!”
这当然不会是泛泛的官场客套。彭玉麟经过天津时,已从李鸿章口中,相当深入地了解
了朝中的“行市”,两位汉军机大臣,已成南北对峙,各张一帜的形势。看起来是李鸿藻的
声势来得壮,以帝师而提倡“正学”,尤其是在倭仁死后,徐桐虽想接他的衣钵,无奈《太
上感应篇》比起程朱的《太极图说》,究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卫道之士,直谏之臣,隐隐
然奉李鸿藻为宗主。但是,这可以巩固他的地位,却不能增加他的权力。
李鸿藻得的是虚名,实权远比不上沈桂芬。沈桂芬出于文祥所荐,而文祥人和政通,不
但受两宫太后的信任和恭王的倚重,并且外而督抚将军,内而部院大臣,无不对他尊敬。沈
桂芬有此奥援,加以在总理衙门支持宝鋆,回护董恂,十分尽心,因此,除了洋务以外,象
宝鋆专管财政那样,综揽军务亦几乎成了沈桂芬的专责。
为此,彭玉麟对这位军机大臣来访,十分重视,请在杨继盛当年草疏弹劾严嵩的“谏草
亭”中相见。沈桂芬虽是江苏吴江人,寄籍宛平,是在京城里长大的,一口低沉而带磁性的
京腔,配上他那清癯儒雅的仪表,令人觉得肫挚可亲。他的清廉也是有名的,一品当朝而服
饰寒素,这一点更合彭玉麟的胃口,所以一见便道倾倒之意。
沈桂芬首先转达了恭王的意思,想请他吃饭,作个长谈,无奈大婚期近,忙得不可开
交!特意托沈桂芬致歉,等过了庆典,再发帖子奉邀畅叙。接着又说,恭王对他十分尊重,
所以凡有所请,无不依从。
提到这一点,彭玉麟确是感激,对长江水师整顿的章程,弹劾的官吏,保荐的人选,请
无不准,除了曾国藩,朝廷没有这么给过面子。当然,其中也有沈桂芬斡旋的力量,转念到
此,便正好趁这时候道谢。
“都亏经翁玉成。”他拱拱手说,“感何可言!”
“不敢,不敢!”沈桂芬平静地答礼,“大功告成,军心不免松懈,骄兵悍将,日益难
制,朝廷要借重雪翁清刚正直的威名,整顿出一个榜样来。圣意如此,军机上当然力赞其
成。皇上对雪翁尤其看重,刚才面谕,无论如何,不可高蹈。只怕日内就有明发。”
“这……,” 彭玉麟试探着问:“皇上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想留雪翁在京供职。不过眼前还没有适当的缺,只怕要委屈雪翁。”沈桂芬又说:
“今天拟大婚执事的名单,派了雪翁‘宫门弹压大臣’的差使,明天就要演礼,完了事,请
到军机上来坐一坐。”
彭雪琴心里有数,派什么缺,明天就可定局。听这口气,大概是回任兵部侍郎。以前不
能干,现在自然更不能干,且到时候再说。
第二天一早,各衙门大小官员,都赶进宫去看热闹。这天是礼部堂官率领司官演习大婚
仪礼,准许各衙门官员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这天演礼,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贺的班次,乱糟糟的没有什么好看,但彭玉麟却舍不得
走,他是平生第一次进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宫阙。仰头瞻望着二丈高的殿基上,十
一楹宽、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无限感想,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不到这里,不知
人间什么叫富贵?这样转着念头,越觉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这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一名·“苏拉”,彭玉麟昨天见过,知道他在隆宗门当差,
军机处和南书房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职司。看样子是冲着自己来的,因而定睛
望着。
果然,那苏拉到了面前,先长长喘口气,然后说道:“恭喜彭大人!”接着便请了个
安,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沈大人叫我送来的。”
“喔,多谢!”彭玉麟接过那张纸来看,上面抄着一道上谕:
“彭玉麟着署理兵部右侍郎,童华毋庸兼署。前据彭玉麟奏恳陛见后回籍养疴,此次召
见时复再三陈情,彭玉麟办事认真,深堪嘉尚,刻下伤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职,
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辞!”
“沈大人还关照,请彭大人这会儿就到军机,六王爷等着见面。”
“好,我此刻就去。”
于是沿着一路高搭的彩棚,从中右门进后右门,越过三大殿进隆宗门到军机处,等通报
进去,立刻传出话来:“请彭大人在东屋坐。”
这一坐坐了有半个时辰,才看到恭王,一见面便连连拱手:“得罪,得罪!”然后请他
“升炕”,态度十分谦和。
彭玉麟知道他极忙,能抽出这片刻工夫来接见,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叙客套,率直
问说:“王爷召见,不知有什么吩咐?”
“上头的意思,昨天经笙已经转达,上谕下来了,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是!”彭玉麟说,“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抢着说道,“你总要勉为其难!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点儿,先将就着,
等明年亲政大典过后,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动。”
“多谢王爷栽培。只是不瞒王爷说,我有三层苦衷,要请王爷体谅,第一,才具不足,
兼以体弱多病,难当重任;第二,赋性愚戆,不宜厕身庙堂;第三,从未当过京官,仪注不
熟,处处拘束。总求王爷代为婉转陈奏,放归田里,将来倘有可以报答之处,万死不辞。”
恭王听他的话,不断点头,但双眉皱得很紧,略停一下,这样答道:“眼前也无从谈
起。等过了庆典,我们从长计议。
只是,雪翁,上头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负。”“不敢!”彭玉麟赶紧站起身说:
“唯其皇上不弃菲材,我不敢讲做官,只讲办事。若于大局有益,赴汤蹈火,亦所甘愿,书
生报国,原不必居何名义!”
恭王又点头:“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着,恭王又告诉彭玉麟,派他“宫门弹压大臣”的差使,完全是为了方便他观礼。如
果精神不济,可以不必当差。又说大婚仪礼是百年难逢的大典,适逢其盛,不可错过。言词
温煦亲切,等彭玉麟告辞时,又亲自送到厅门,丝毫不见亲贵王公那种眼高于顶的骄倨之
态,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师陆营将官的滥作威福,越觉厌恶。
等回到松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员来拜,是近年来慈禧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兼步军统
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名帖上自称“晚生”。彭玉麟久闻其名,自然要见,迎出门来,大为
讶异,荣禄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生得如玉树临风,俊美非凡,加以服饰华贵,益显得浊世翩
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羡。
微笑凝望的荣禄,一见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门内,揖让升阶,正式见礼时,请了极
漂亮的一个安,称主人“老前辈”,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来意,说是接到内务府的
通知,彭玉麟是“宫门弹压大臣”,而大婚典礼弹压地面,维持秩序,归他负责,所以“特
意来伺候老前辈当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这个差使的原意,告诉了荣禄。
“上头是体恤老前辈,不过说真个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辈的威望。”荣禄的神态显
得很恳切,“大婚典礼,早就轰动各地,这个把月,京城里总多添了二三十万人,茶坊酒
肆、大小客栈,无不大发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机会来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
扒儿手。江湖上的所谓‘金、皮、彩、挂’,三教九流,各路好汉,来了不知多少!别的都
还好办,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么呢?”彭玉麟奇怪地问,“散兵游勇滋事,尽管逮捕法办。何以说是惹不起?”
“不瞒老前辈说,象今儿早上演礼,有位贵同乡,身穿赁来的破旧花衣,头上却是红顶
子,愣往宫里闯,问起来,他是保到都司,赏过二品顶戴的。”荣禄作出充分同情而无可奈
何的神态说,“老前辈请想,都是替朝廷出过力,建过功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大喜事,能有
什么办法?自然只有用好话敷衍,敷衍得下来,也就罢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骚的,越扶越
醉,在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闹,岂不有伤体统?”
“原来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军,心怀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们作践老百姓,
自己不能不问,此外就犯不着来管这闲事了,不过荣禄既然虚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这
样沉吟了一会,想到了一个主意,“仲华兄,”他说,“既然体念到那些人是出过力,建过
功的,亦当体念他们如今穷无所归,有满腹牢骚。听说这一趟大婚,花了一两千万银子,从
中渔利的不知凡几,何妨也想想别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们的气平了起来,岂不是
弹患于无形的上策?”
“是,是!”荣禄被提醒了,连连拱手致谢:“老前辈见教得极是,心感之至。晚生马
上派人分头去办,好好安抚。不过,这几天还得借重老前辈的威望,坐镇宫门。”
说到头来,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辞,很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荣禄又深深致谢,告辞回衙。一面选派神机营平日惯于探事的干员,分头到西河
沿、打磨厂等处的小客店中,打听那些穷极无聊,有意来讹诈寻事的湘军、淮军,找上为头
的人,下馆子,套交情,送上一笔盘缠,买个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汉军旗的步军校,带领十
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妆奁进宫的日子,照满洲的婚礼,发嫁妆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
的妆奁有三百六十台,连发四天,所以提早开始。这天是重阳,却无风雨,吃罢花糕,不选
高处去登临,都挤到大街上来看这天下第一份的嫁妆。自然,路线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皇后
妆奁进大清门,出长安左门,由东折而往北,进东安门,再由东华门入宫。飞檐翼空的大清
门是皇城正门,门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栏隔绕,形如棋盘,所以名为棋盘街,又称天街,清
旷无尘,最宜玩月。此时自是看热闹的第一个好去处。
一大早,步军统领衙门和属于禁军的内务府三旗护军营、骁骑营,以及该管地带朝阳门
内的镶白旗,崇文门内的正蓝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马,沿路布防,维持秩序,大兴、宛平两
县的差役,当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着皮鞭,尽量威吓,有不听话的,还可以抽
上两鞭,但这一次是大喜事,两宫太后早有话下来:普民同庆的好日子,不许难为百姓!因
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缎褂子,脚穿薄底快靴,头戴红缨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尽吃奶的力
气,将汹涌的人潮,尽量往后压,口中不断喊着:“借光,借光!”一个个都把喉咙喊哑,
累得满头大汗,才能腾出天街中心两丈宽的一条通路。
到得日中将近,终于听见了鼓乐的声音,但见绵延无尽的黄缎彩享,迤逦而来,彩亭中
的首饰、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还是仪仗队伍,抬妆奁的校尉,一色红
缎绣花短褂,灿若云霞。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宁、苏州的织造衙门,动支的费用要上
百万?
五六十台黄缎的彩亭过后,便是数十台木器。这是两广总督瑞麟和粤海关监督崇礼办的
差,桌椅几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当然特大,雕镂的花样非龙即凤,都
与民间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独独缺少一张床,有些人不免失望,因为早有传说,皇后陪嫁
的是一张八宝象牙床,原来并无其事。然则皇后皇帝合卺,难道连张床都不用?
床自然是有的,当发妆奁的那一刻,四个特选的“结发命妇”,正在坤宁宫东暖阁铺喜
床。床是早就在建宫的同时就安好了的,安在两根合抱不交的朱红大柱之间,其名为床,实
在别成天地,里面有灯烛几案,一切房帏之内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内。帐子本用黄
缎,此时则换成红色。
那张“床”也可以说是一个槅间,所以没有床顶,只有雕花的横楣,悬一块红底黑字的
匾,四个大字“日升月恒”。西面朱红大柱下,置一具景泰蓝的大薰炉,东面柱旁,则是雪
白的粉壁,悬着“顶天立地”的大条幅,画的是“金玉满堂”的牡丹。下置一张紫檀茶几,
几上一对油灯,油中还加上蜂蜜,期望皇帝和皇后,好得“蜜里调油”似的。
“铺床”的四位结发命妇,以跟荣禄一样,近一两年才走红的贝勒奕劻的夫人为首,都
是按品大妆,由内务府从宫女特选的四名女官,襄助着奉行故事。四命妇各站一角,将一重
重簇新的织锦褥子铺设整齐,然后从女官手里接过四柄镶玉如意,镇压在四面床角。接着,
四名女官又捧进一件“龙凤同和”袍、一方“百子九凤”花样的红缎盖头,以及不脱龙凤、
双喜、如意等等形态的珠玉头饰,用方绣凤黄袱包得整整齐齐,这是预备送到后邸,等吉期
那天让皇后穿戴了上凤舆的。四位命妇铺床的礼俗,到此告一段落。到了十三那天,发完妆
奁,皇后就得准备做新娘子了。吉期虽选定九月十五,仪典却从十三半夜里便已开始,太和
殿前,陈设全副卤簿,丹陛大乐,先册封,后奉迎。十四寅初时分,皇帝御殿,亲阅册宝,
册封皇后的制敕,是内阁所撰的,一篇典皇堂皇的四六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由工部承
制,报销了一千多两黄金。“皇后之宝”亦用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交龙
纽、满汉文,由礼部承制,也是报销了一千多两金子。
册封的使臣,仍旧是灵桂和徐桐,早已在丹墀东面待命,听得鸿胪寺的鸣赞官传宣,便
由东阶登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跪听宣制官传制。任何钦差,上谕必称“该大臣”,只
有这样差使,称呼格外客气:“卿等以礼册封”。等正使灵桂、副使徐桐,受命下殿时,供
奉玉册金宝的龙亭,便由鼓吹前导,抬出太和门,册封专使跟随而出,再后面就是校尉所牵
的两匹马,要到大清门外,专使方能骑乘,直趋后邸。
崇家此时,里外灯火辉煌,门外人声如沸,皇后的全副仪仗,一直排出两面胡同口,喜
事大总管荣全奔进奔出,忙得满头大汗。等正副使刚进了胡同,他便通知,“请皇后的
驾!”自然,崇绮是早就率领他的父亲和子侄,恭候在门,鼓吹喧阗声中,册宝龙亭停了下
来,正使副使,一个捧册、一个捧宝,徐步进了大门。
大门口是崇绮率领全家亲丁跪接,二门中是崇绮夫人率领子妇女儿跪接,等在大厅上安
放好了册宝,皇后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听徐桐宣读册文。骈四俪六的文章,用的大
半是《尚书》上的典故,而且抬头的地方极多,看起来十分吃力,以致于徐桐念不断句,也
念了好几个别字,费了好大的劲才念完。
于是灵桂把玉册递给左面的女官,跪着接了,转奉皇后,皇后从左面接来,往右面递
出,另有一名女官接过,放在桌上。金宝也是这样一套授受的手续。册立大典,到此告成,
灵桂和徐桐,随即回宫复命。
这就到了该奉迎的时候了。一吃过午饭,文武百官,纷纷进宫,在太和殿前,按着品级
排班。申初时分,皇帝临殿,先受百官朝贺,然后降旨发遣陈设在端门以内、午门以外的凤
舆,奉迎皇后。奉迎的专使是两福晋、八命妇。两福晋是皇帝的婶母,惇王和恭王福晋,八
命妇原来都应该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结发,又要有子孙,而且年纪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
品的来凑数了。
遣发凤舆时,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仪注。大婚的仪礼,原是满汉合参,而“六礼”中最
重亲迎,帝后比于天地,亦是敌体,则皇帝大婚不亲迎皇后,于礼有悖。但果真亲迎,不但
仪制上会生出无法折衷调和的麻烦,而且帝后究竟不同,大驾临御,刚要做新娘子的皇后,
还得跪接,世上自然没有这个道理,因而想出一个代替的办法。
这个办法是用一柄龙形的如意代替,当惇王和恭王的福晋,率领八命妇承旨奉迎皇后
时,跪进朱笔,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书一个“龙”字,然后将这柄如意放在凤舆中压轿,
那便是“如朕亲临”的表示,作为亲迎的代替。
奉迎的仪节,又以满洲的风俗为主。开国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间,满洲人无论男女老
幼,都会骑马,迎亲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骑着马到夫家的。皇后自然不能骑马进宫,但迎亲
的两福晋,八命妇,犹依康熙年间的成例,必须骑马。当时入关未几,旧俗未废,王公内眷
乘骑往来,不足为奇,两百年下来,旗下贵族的福晋、夫人都坐八抬大轿,尤其是恭王福
晋,跟着她的久任督抚的父亲桂良,到东到西,平日起居,与汉人的大家小姐无异,不要说
是骑马,连马鞍子都没有碰过。这时突然说要骑马,而且在万人空巷的百姓围观之下,招摇
过市,真是提起来就怕,好几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轿或者坐车,不然就豁免了这个差
使。
 
这两个要求都办不到。大婚盛典,两宫太后钦派的奉迎专使,说起来还是一大恩典,不
能不识抬举,请求豁免。若说改变旧例,不但仪制早定,无法更张,就算能够,恭王也不肯
这么做,因为这会引起讥评,甚至言官会上奏参劾,安上个“徇私乱法”的罪名,说不定又
一次搞得灰头土脸。
万分无奈,只好现学。亏得她的长子载澂,在少年亲贵中,骑射最精,两福晋、八命妇
学骑,归他一手教导。载澂亲自在上驷院中选了十匹最驯良的枣红马,找了他的堂兄弟载漪
等人做帮手,在恭王府的后苑中,整整教了一个月,才将他母亲教得敢于放心大胆,骑着马
上街。
到了奉迎的这一刻,恭王福晋才知道这一个月的苦头,真没有白吃。出午门上马,等龙
亭前导,凤舆后随,她便与她五嫂并驾齐驱,让载澂最得力的一个“马把式”,穿上銮仪卫
校尉的服饰,牵着马款款而行,由端门经天安门,通过天街,安安稳稳地直出大清门,只见
夹道聚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相顾惊异,心里非常得意地在想:这一趟风头可是出足了!
到了后邸,崇绮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仪注,等把凤舆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晋命妇到
正屋谒见皇后,然后伺候梳妆。事先早已约定,这个差使归崇厚的夫人承担,她也刻意要把
这个差使当好,有几样东西是外间从未用过的。崇厚出使法国带回来的脂粉,粉是水粉,与
江南的鹅蛋粉不同,抹在脸上,片刻就干,又白又光又匀。然后梳头,梳的是双凤髻,一边
插一枝双喜如意碧玉簪。
里面静悄悄地在梳妆,外面却又有报喜的到了。这是崇绮自长女贵为皇后后,第三次蒙
受恩荣。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该有一份内廷行走,或者扈从仪驾的差使,所以第
二次被授为散秩大臣,这是闲散宗室例授的职衔,无俸无禄,亦不须当差,好听的就是“大
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对崇绮来说,相当实惠,内阁所奉的上谕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
公崇绮以内阁学士候补。”他原来是翰林院侍讲,五品官儿,这一下连升三级,内阁学士是
二品,等一补实,照例还可以兼礼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抚,如果当京官,则在各部转来转
去,都是“堂官”。这一道恩旨,相当于十年的经历,崇绮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绮,还有凤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补,转眼也在“小九卿”之列,
可以参与“廷议”了。他家此时的热闹,亦不输于崇家。但盈门贺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种
是因为他家也是满洲世家,上两辈子的交情在,纯粹照世俗礼法行事,属于普通的应酬。一
种是因为凤秀的女儿,本该正位中宫,却委屈地降级为妃,此刻特地来庆贺,兼有安慰道恼
的意思。再有一种目光锐利,从夹缝中看出慧妃这位妃子,非比等闲,一则是慈禧太后所看
中的,而慈禧太后即使撤帘归政,对亲生儿子的皇帝,一定仍旧有“怎么说便得怎么依”的
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得动话,这样就是一条很好的门路。再则,慧妃的艳丽,
谁都不能不承认非皇后所及,皇帝目前听了慈安太后的话,立了阿鲁特氏为后,但将来得宠
的必是慧妃。如果蒙古皇后天年不永,慧妃自然继位中宫,凤秀也还有封公爵的时候,等那
时再来巴结,可就晚了。
但是,尽管慧妃也是钦派大臣为正使、副使、持节册封的,奉迎的典礼,却是不可同日
而语。慧妃不过八对宫灯、一顶黄轿,由东华门抬进宫去,而皇后进宫,光是宫灯就有三百
对,由身穿红缎绣花褂子的校尉持着,照耀得亮如白昼,以致九月十四将满的月亮,黯然失
色。
凤舆是子初一刻出后邸的,“导子”早就在戌时便已出发,全副皇后的仪仗,旌旗宫
扇,平金绣凤,在三百对宫灯和无数喜字灯笼中,闪耀出令人眩目的异彩,然后便是御前侍
卫扶着轿杠的凤舆,后面跟着无数马匹,两福晋八命妇之后,是扈从的王公大臣。整个肃静
的行列中,也只有这一部分马蹄历乱,偶尔夹杂着马嘶和喷鼻的声音,正如“鸟鸣山更幽”
的境界一样,有了这些声音,反更显得奉迎仪仗的庄严肃穆。
在这万民如醉,目眩神迷的当儿,皇帝却在乾清宫闲得发慌,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也许
是跟天下做新郎的人一样,必有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反正皇帝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什么时候了?”他问小李。
小李还未及回答,只听自鸣钟已响起宽宏悠扬的声音,看一看,长短针相交在正中,小
李便笑嘻嘻地跪下,高声说道:
“这会儿正交子正。九月十五,万岁爷的大喜吉期!”
在殿外待命的八名少年亲贵,以载澂为首,正也因为时交九月十五的正日,进殿叩贺,
同时报告一个消息,说慧妃已经进宫,安置在长春宫后面的咸福宫。
皇帝没有说什么,依然是关注着皇后进宫的时刻,正想发问时,只听午门楼上——五凤
楼的钟鼓齐鸣,这表示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由大清门进宫了。
“是时候了!”载澂请个安说:“请旨启驾。”
“好,走吧!”皇帝点点头说。
于是传旨领侍卫内大臣伯彦讷谟诂,准备启驾到坤宁宫,作为迎候皇后的表示。在御用
的软轿前面,由那八名少年亲贵执着宫灯引导,御前大臣和御前侍卫扈从着,在礼部堂官照
料之下。皇帝出乾清门,再折回东一长街,入景和门,进坤宁宫,在大婚洞房的东暖阁前殿
休息。
这时皇后的凤舆,已经由御道到了乾清门,抬过一盆极旺的炭火,四平八稳地停好,皇
后在两福晋、八命妇及女官护持着,跨出轿门,只见她一手拿一个苹果,随即有女官接了过
去,同时惇王福晋捧着一个红绸封口的金漆木瓶,交到皇后手里,里面盛着特铸的“同治通
宝”的金银线和小金银锭、金玉小如意、红宝石,以及杂粮米谷,称为“宝瓶”。
等皇后捧稳了“宝瓶”,奉册宝的龙亭方始再走,沿着御道经过乾清宫与昭仁殿之间的
通路,进入乾、坤两宫之间的交泰殿。这个殿不住人,只有两项用处,一项是“天地交泰”
为帝后大婚行礼之地,一项是储藏御宝。这天晚上,两项用处都有。礼部堂官先奉皇后册宝
入藏,然后在殿门前另作了一番布置,横放朱漆马鞍一个,鞍下放两颗苹果——就是从皇后
手里取来的那两个,上面再铺一条红毯。
六对藏香提炉,引导着皇后跨过“平平安安”的苹果马鞍,被引导到西首站定,这就到
了拜天地的时刻。皇帝这面也是算好了时刻的,等皇后刚刚站好位置,皇帝也由坤宁宫到
了,站向东首与皇后相对而立,在繁密无比的鼓吹声中,一起下拜,九叩礼毕,成为“结
发”。
拜了天地拜寿星,拜完寿星拜灶君。灶君在坤宁宫正殿,而坤宁宫的正殿,就仿佛缸瓦
市“沙锅居”的厨房,每天都要煮两头猪。这里不但是厨房,而且还是宰牲口的屠场,一进
门便是一张包铁皮的大木案,地上铺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后就是称为“坎”的一个长方形
深坑,坑中砌着大灶,灶上两口极大的铁锅,每口锅都可整煮一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
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两百多年前的余味。
这是皇家保存着满洲“祭必于内寝”的遗风,在所有的宫殿中,只有坤宁宫的规制,与
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间,盛京清宁宫的式样重建的。在俎案锅灶以外,神龛就设
在殿西与殿北两面,殿西的神龛悬黄幔,所供的神是关圣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龛悬青
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规矩说,无论朝祭、夕祭,都应该皇帝皇后亲临行礼,但日子一久,成为虚文,除了
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里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门一开,首
先进宫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
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
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寝,而主持中馈是主妇的天职,因此,拜灶君亦只有皇后行礼。同时
礼部和鸿胪寺等等外廷的执事,恭襄大礼,到此作一结束。坤宁宫以内的繁文缛节,与这些
人无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礼拜了灶君,皇帝皇后在坤宁宫东暖阁行坐帐礼,吃名为“子孙饽饽”的饺子。煮
饺子的是礼王福晋,一下锅就得捞起来,呈上帝后,饺子还是生的,但不能说生,咬一口吐
出来,藏在床褥下面,说是这样就可以早“生”皇子。
于是皇帝暂时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晋命妇为皇后上头。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职司,在满
洲人,叫做“开脸”,用棉线绞尽了脸上的汗毛和短发,然后用煮熟的鸡子剥了壳,在脸上
推过,立刻便出现了容光焕发的妇人的颜色。这一样功夫,讲究肤发之间黑白分明,截然如
利刃所切,称为“四鬓刃裁”。
然后是重新梳头。双凤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装束,此刻改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
侧的“燕尾”,仍旧插戴双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
始抬进膳桌来开宫里称做“团圆膳”的合卺宴。
这时的皇帝,只有太监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驾,两福晋和八命妇一起请安迎接,皇帝不
知是喜气还是腼腆,脸红得厉害,向两位福晋虚扶一扶,带些窘意地笑着道乏。
“五婶、六婶,这阵子把你们累着了。”
“借皇上的喜气,一点儿都不累。”惇王福晋看一看她弟妇说:“咱们跪安吧!”
惇王福晋两妯娌,领着崇厚夫人她们跪安退出,却不曾走远,在殿前遥遥凝视。不久,
看到太监和女官亦都退了出来,东暖阁的槅扇,轻轻地被合上了。
于是一对结发侍卫在殿前廊上,击着檀板用满洲语高唱“合卺歌”。那对“蜜里调油”
的“百子双喜香油灯”,在雪白的窗户纸上,荡漾出腻人的霞光,然后听得皇后仿佛也在唱
着什么。
“你听!”惇王福晋诧异地,“干什么来着?”
恭王福晋凝神静听,恰好那对“结发侍卫”唱完了“合卺歌”,一静下来,皇后的声音
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
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听得清越的长吟:“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
茎霄汉间,……”
恭王福晋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但是在吟诗是听得出来的,便掩口笑着,推
了她五嫂一把,轻轻说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这一说大家都懂了,“亏得是状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晋指指西面,也放轻了声音,
“换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烛可就要出乖露丑了!”
这是指慧妃而言。只为当初输了一着,这天的光彩,尽为“状元小姐”所夺,在她自然
觉得委屈,不过她倒也想得开,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后的姑姑,她觉得应该满足
了。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说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后先见到“婆婆”。
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后。照当年满汉合参的大婚仪礼,皇后入宫,拜罢天地,即
是合卺礼,第二天才谒庙谒太后,与民间新妇入门就拜见翁姑,完全不同。但妃嫔就没有这
些讲究了,因此,慈禧太后等慧妃进宫,赐过喜筵,随即传懿旨召见。
不过,她这样做,却并不是因为礼法上并无明文规定,可以变通行事,这样做有好几个
原因,独独不曾想到合不合礼法!为了安慰慧妃,也为了喜爱慧妃,当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
一看她,而最主要的,还是要跟慈安太后赌一口气,也是为她自己西宫出身争一口气。
因此,当盛装的慧妃刚开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时,她便特假词色,“行了,行了!光磕
一个头好了。”接着又吩咐宫女:“你们搀慧妃起来!”
等搀了起来,慧妃又请个安,感激地说:“太后的天恩,叫奴才报答不过来!”
“好了,不必再行礼了。你过来,我看看你!”
慧妃很稳重地走到慈禧太后身旁,肃然侍立。慈禧太后便伸出手来握着她,偏着头,含
着笑,尽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样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后忽然转脸问道:“看秦祥在那儿?”
秦祥是长春宫的老太监,一直替慈禧太后管理银钱帐目,人最安分谨慎,一天到晚守着
帐簿银柜,闲下来便是数着佛珠念佛,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来,慈禧太后问道:“秦祥,你看慧妃象谁?”
跪在地上的秦祥,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瞻望着慧妃,看了一会,他磕头答道:“奴才
不敢说。”
“不要紧!怕什么?”
“那,奴才就斗胆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当年有点儿象。”
听这一说,慧妃赶紧跪了下来,“奴才怎么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说。
这次是慈禧太后亲手把慧妃扶了起来,教拿个矮凳给她坐,又不教她谢恩,她也无法行
礼,因为一只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着。等矮凳来了,便紧挨着宝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
的样子。
慈禧太后没有说话,望着里里外外的灯彩,心里浮起一片没来由的凄凉,想起儿子,仿
佛隔得非常非常远,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而那个模糊的影子,还带走了她的权力!如今
两手空空,还有什么?
转到这个念头,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紧了。慧妃却害了怕,直勾勾的两眼,一手心的汗,
太后是怎么了?
就这迟疑不定之际,再凝神看时,慈禧太后的脸色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放松了她
的手,看着她问道:“你阿玛当过外官没有?”
“回太后的话,奴才的父亲一直在京里当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说,“你的京话,一点都没有变样儿。”
这是夸奖的话,慧妃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但在家已经被教导过,皇太后皇帝说话,不
能不答,只好低着头轻轻回一声:“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问她有没有弟兄之类的话,絮絮不断地,让慧妃感到惊奇,不知她何
以有这么大的兴致来闲聊?尤其让慧妃迷惘的是,东面的鼓吹喧阗,不断随风飘来,这样的
大喜事,竟象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岂不可怪?
筹备三年,动用一两千万银子的大婚盛典,终于告成。论功行赏,普沛恩施,由惇王赏
紫禁城内坐四人轿、恭王恢复了“世袭罔替”、醇王晋封亲王,到抬轿的校尉赏给银两,不
论大小官员吏役,只要跟大婚二字沾上点边的,无不被恩。甚至象张之洞那样,以翰林院编
修,撰拟乐章的份内之事,也赏加了“侍读”的衔。不过对皇帝来说,最好的是,他借可以
召见载澂,赏了“御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欢喜之余,各衙门慢慢都恢复了常态。皇帝也把丢了好些日子的书本翻了开来,弘
德殿的功课照旧,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亲政以后,也仍旧得上书房,这是已奉了明发懿旨
的。
 
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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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皇帝的日常起居是有变化的,变化的痕迹都留在敬书房的日记档上,皇帝那一天
住在那个宫里,那一天召幸那个妃嫔,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因为这在皇后妃嫔怀了孕,可以
把得孕的日子推算出来。
但慈禧太后用不着看日记档,便知道皇帝朝夕的行踪,因为每天都有她指定的太监去打
听清楚了向她回奏。一后一妃两嫔,计算起来,皇帝跟皇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的日子最多,其
次是色冠后宫的瑜嫔,再次才是慧妃,至于皇后的姑姑珣嫔,一个月下来,还未承雨露。
慧妃虽然不是“背榜”,慈禧太后仍然觉得她太委屈了,踌躇了几天,决定插手干预。
“你看你,”她慈爱地呵责皇帝,“好瘦!”
婚后的皇帝,已老练得多,声色不动地摸一摸脸,“儿子觉得精神倒是挺好的。”他
说,“天天晚上看书,总要看到起更才睡。”
“哼!”慈禧太后自嘲似地微微冷笑,“也就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吧!”
象这样子仿佛人家花枪掉得太多,再也不能信任的话头、皇帝早就听惯了,平日不以为
意,这时却认了真。
“是每天念到起更。儿子用不着骗额娘!”皇帝说。他把“是”字念得极重,声音也相
当硬,显得在心里不服。
慈禧太后有些冒火,把脸一沉,用急促的声音叱斥:“你就这样子跟我说话!”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回想一遍,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欠恭顺,但也不愿认错,只
是不响。
“你是翅膀长硬了,那里还记得娘!”提到这话,自己触发了记忆,越觉得心里充满的
怨气,“你几时曾听过娘一句话?十一年的大风大浪,不是我挡着,你能有今天?还没有亲
政,就不把娘放在眼里了,几天的工夫,是谁教得你这样子?”
听到最后这两句话,皇帝又惊骇,又气恼。“没有几天工夫”,不是说大婚刚刚满月?
然则下面那句“谁教得你这样子”?当然是指皇后。这不是没影儿的事!无端猜忌,而竟出
之于生身之母的口中,皇帝觉得太可怕了!
“儿子不敢!”他跪了下来,但仍是受了冤屈,分辩讲理的声音,“没有人敢教唆儿子
不孝,儿子也决不会听。额娘说这话教儿子何以为人,何以为君?”
“你这一说,我是冤枉了你?”
“冤枉儿子不要紧……。”皇帝突然顿住,发觉下面这句话说不得,然而晚了!
慈禧太后倏然抬眼,眼中再也找不到作为一个女人常有的柔和的光,一瞪之下,让皇帝
的心就一跳。然后她扬着脸问:“怎么着?冤枉你不要紧,冤枉谁是要紧的?你倒告诉我听
听!”
皇帝知道坏了,咽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说:“儿子说错了。
额娘别生气!总是儿子不孝。”
慈禧太后无法再疾言厉色地发脾气,同时也不便公然指斥皇帝卫护皇后,只是连连冷
笑,心里只在猜疑皇后在枕上不知跟皇帝说了些什么话?盘算着该如何去打听?反倒把原来
想说的话忘掉了。
赔了好些不是,说了许多好话,才算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皇帝一个人回到乾清宫,深
感懊恼,独坐在西暖阁窗下,好半天不说话。
小李先不敢作声,等皇帝的脸色好看了些,才提醒他这天还没有到钟粹宫去过,意思是
要让他陪慈安太后去聊聊天。凡是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在慈安太后跟前,皇帝的烦
恼,自然就会消除。
皇帝被提醒了,决定到钟粹宫去诉诉委屈,但他不曾想到,反倒让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
了他几句。
“听说你跟你娘顶嘴了?”
“也不是顶嘴。”皇帝拉长了嘴角说,“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跟我发那么大的脾气。”
“总是你有不对的地方。”慈安太后说,“你也该体恤你娘,凡事顺着她一点儿,不就
没事了吗?”
“顺也要顺得下来。每一趟我都是特别小心,可就不知道那句话说得不对,当时就把脸
放了下来!”皇帝怨怼地,“我实在怕了。谁能教我一个法子,哄得我娘高兴,我给他磕头
都可以。”
“何用如此?”慈安太后笑道,“你替我磕个头,我告诉你一个法子。”
这是开玩笑的话,而皇帝真的跪了下来磕头。慈安太后一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让他坐在
自己身旁,慈爱地握着他的手,略有些踌躇,仿佛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该不该说?
由于皇帝的敦促的眼光,她终于说了出来:“你娘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象我,看看闲
书,蹓跶蹓跶就把一天给打发了。你要哄得你娘高兴,只有一个法子,找件事让她有得消
遣,那就天下太平了。”
皇帝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倒有一个法子,”他说,“把园子给修起来,请两位太
后颐养天年。”
慈安太后的表情很复杂,好象是嘉许皇帝的孝心,又好象深悔失言。“这谈何容易?”
她说,“花的钱,怕比大婚还多。”
“哼!”皇帝冷笑,“婚礼的钱,一大半落在别人的荷包里,将来要修园子,可真得好
好儿管着。”
“等你亲了政再说吧!”慈安太后说,“我倒是想做件事,可又怕花钱。从你阿玛下葬
以后,还没有到陵上去看过。就是外头穷家小户,虽不说一年两季,按时祭扫,隔个三两年
总得上上坟。所以,我想明年春天,到定陵去一趟。”
“是!我也该到阿玛陵上去磕头。”皇帝不但因为不忍违背慈安太后的意思,而且自己
也觉得这一行必不可少,所以很起劲地说,“这也花不了多少钱。明天我就跟他们说。”
“他们”是指恭王和军机大臣。到第二天“见面”,皇帝首先就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
觉得深可人意,因而支持皇帝,说是十二年垂帘听政,幸喜荡平巨寇,金瓯无缺,不负先帝
付托,亦可以告慰列祖列宗。所以主张先谒东陵,后拜定陵,日子就定在明年清明前后。
这一下,理由和办法都有了,恭王不须再说,答应着拟旨,命钦天监在明年清明之前,
排启驾的日子。至于跸道所经,桥梁道路和一路上的行宫,该如何修治,那归直隶总督办
差,有李鸿章在,亦可以不必费心。
等把这件事作了交代,就该恭王陈奏取旨,他有两件事必须奏请上裁,一件是彭玉麟不
肯就兵部右侍郎的职务,恭王认为不必勉强,建议由彭玉麟帮着新任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
将江防布置妥善后,准予回籍养病。以后每年由彭玉麟巡阅长江一次,准他专折奏事,并由
两江、湖广两总督,替他分筹办公经费。两宫太后和皇帝,都觉得这个由沈桂芬所拟的办法
很好,无不同意。
另一件事就麻烦了,各国使臣要求觐见。这本来是载明在条约上的,不过以前可以用中
国礼俗,听政的两宫太后不便接见男宾而拒绝,等皇帝亲了政,这个理由就不存在了。
一番奏陈,不得要领,而各国使臣都等着听回话,恭王不得不召集总理通商衙门各大臣
会议,商量对策,觐见本无不可,不可的是觐见时不磕头,所以会议要商量的,也就是这一
点。
要议自然要“找娘家”。觐见的条文,明定于咸丰八年的《中英天津条约》,“大英钦
差”觐见大清皇帝,“遇有碍于国体之礼,是不可行”,这就是指跪拜之礼而言。咸丰十
年,因为“换约”引起战事,文宗逃难到了热河,桂良议和不成,英法联军进兵通州,行在
不得已,改派载垣与穆荫二人在通州与英法重开和议,于是英国公使爱尔金,就提出要求,
觐见大清皇帝,面递英国女王的国书。恭王就从这里谈起。
“当时载垣和穆荫,答应了英国的翻译官巴夏礼,可以照办。那知奏报行在,奉严旨训
斥,载、穆二人只好饰词翻案,然而话已出口,成为把柄。以后我主持抚局,费了好大的
劲,才把爱尔金的要求打消。”恭王接着又说:“为此,同治七年到了‘十年修约’之期,
总理衙门特为开具条说,咨行各省督抚将军,第一条就是‘议请觐’,曾涤生、李少荃、左
季高都认为不妨准其入觐。只有一个人反对,就是官文,他的尸骨未寒,我也不便说他。事
到如今,不让各国使臣入觐,是办不到的了!我看少荃的办法,或者可行,咱们先看看他的
原折。”
于是便叫一名章京,朗诵同治六年年底,李鸿章“披沥上陈”的奏折,第一条也是“议
请觐”,他说:“如必求觐,须待我皇上亲政后,再为奏请举行。届时权衡自出圣裁,若格
外示以优容,或无不可。”又说:“闻外国君臣燕见,几与常人平等无异,即朝贺令节,亦
不过君坐臣立,似近简亵。不得已权其适中,将来或遇皇上升殿、‘御门’各大典,准在纠
仪御史侍班文武之列,亦可不拜不跪,随众俯仰,庶几内不失己,外不失人。但恐彼必欲召
对为荣施耳!”
念到这里,恭王挥手打断,面向与议诸人问道:“少荃这个取巧的法子,看看行不行?
到亲政大典那天,让各国使臣,在赞礼执事人员当中排班,那不就可以不跪了吗?”
这个办法近乎匪夷所思,但恭王有表示赞成之意,大家不便正面驳回,面面相觑,久久
无言,最后是负责与各国公使交涉的崇厚,不能不硬着头皮说话。
“办法倒好,不过就是李少荃自己说的话,‘彼必欲召对为荣施。’各国使臣早就有这
么个想法:他们是客,主人始终不肯接见,是不以客礼相待。照我看,要他们磕头是办不到
的,如今该议的只有两条路子,一条是能不能想一计,不教他们入觐?一条是能不能劝得皇
上,格外示以优容?”
“就算皇上优容,也还有人说闲话。”董恂摇着头发牢骚:
“清议,清议!不知值多少钱一斤?”
等他们两个人一开了头,议论便多了,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只有拖延一法,让崇
厚再去回报各国公使,说是亲政之时尚早,到时候再谈。
一场会议,就此无结果而散。但白日无情,一天天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冬至,大祀圜
丘,是一年的大典。为了亲政在即,两宫太后与王大臣议定,就从本年开始,由皇帝亲祀,
“以严对越,而昭敬诚。”所以按照规定的仪节,斯前斋戒,皇帝独宿在斋宫,派了“御前
行走”的载澂,在寝殿陪伴。
天子父天母地,所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是极严肃的大典。斋戒一共三天,前两
天宿在乾清宫东面的斋宫,最后一天宿在天坛成贞门外的斋宫。摒绝嫔御,禁酒蔬食,不张
宴,不听乐。在高年的皇帝,这清心寡欲的三天,于颐养有益,而对当今十七岁的皇帝来
说,这是寂寞难耐的三天,亏得有载澂作伴,才能打发漫漫长夜。
而在载澂,却是一大苦事。章台走马,千金买笑的结果,为也带来了一种不可告人的隐
疾,小解频频,不耐久侍,陪皇帝谈得时候长了,站在那里,身上不住“零碎动”,真如芒
刺在背似的。
“怎么了?”皇帝发觉了,忍不住问:“你好样儿不学,学伯彦讷谟诂的样!”
伯彦讷谟诂生来就有那么个毛病,爱动不爱静,那怕在御前站班,隔不了多大工夫,就
得把脚提一提,肩扭一扭,载澂不是学他,但亦很难解释,只答应一声:“是!”自己尽力
忍着。
然而内急是没有办法忍的,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只得屈一膝请安,胀红了脸说:
“臣跟皇上请假!”
“你要干什么?”
“臣,臣要方便。”
皇帝忍不住笑了,跟载澂是玩笑惯了的,便即骂道:“快滚!别溺在裤子里!”
第一次还不足为异,到第二次,皇帝恍然大悟,“敢情你是有病啊!”他关切地问:
“怎么会有这个病?”
载澂绝顶聪明,早就知道瞒不住,皇帝迟早会疑惑发问,因而预先想好了回答的话,
“臣这个病,自古有之,就是淳于意说的,‘民病淋溲。’”载澂侃侃然地,“只要一累
了,病就会发。”
“怎么搞上这个窝囊病?”皇帝皱着眉说,“那你就回家吧!”
载澂一听这话,请安谢恩,但又表示并不要紧,只要去看一看医生,一服“利小水”的
药,就可无事。于是皇帝赏了半天假,载澂找着专治花柳病的大夫,诊治过后,带着药仍旧
回到斋宫当差。
“怎么样?”皇帝不愉快说,“我倒是有好些话跟你谈,你又有病在身,得要歇着!”
“臣完全好了!”载澂精神抖擞地,“皇上有话,尽顾吩咐。”皇帝点点头,“你跟洋
人打过交道没有?”他说,“是不是红眉毛,绿眼睛?”
“眼睛是有绿的,红眉毛没有见过。”
“喔,洋人的规矩你知道不知道?”皇帝问道,“譬如小官儿见了上司,怎么见礼?”
“这个,臣倒不曾见过。”载澂答道,“洋人的规矩,好象是女尊男卑,到那儿都是女
人占先。譬如说吧,一屋子的客,有男有女,若是有个大官来了,男的都得站起来,女的就
可以坐着。”
“怎么?真的是男女混杂不分?”
“是!”载澂答道,“洋女人不在乎!不但男女混杂不分,摸一摸洋女人的手也不要
紧,甚至还有亲嘴的。”
听见这话,十七岁的皇帝大感兴趣。但分属君臣,又值斋戒,谈洋女人摸手亲嘴,自觉
不合“敬天法祖”的道理。倘如不谈,却又心痒痒地实在难受。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了
出来,只是问话的语气,不象聊闲天。
“你摸过洋女人的手没有?”皇帝板着脸问,声音倒象问口供。
载澂当然了解皇帝的心理,也把脸绷得丝毫不见笑意,挺着腰用回答什么军国重务那样
正经的声音答道:“臣摸过。有一次美国公使夫人带着她女儿,来看臣的母亲,臣不知道,
一下子闯了进去,一看是女客,臣赶紧要退出来,那知道美国公使夫人会说中国话,叫住臣
别走,跟臣握手。等一握上了,臣心里直发麻,因为洋女人手背上全是毛。”
“那不就象猴儿吗?”
“是!”载澂一本正经地答道,“比猴子长得好看。”
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赶紧假装着咳嗽了两声,才掩饰过去,随即又极趣兴味地问:
“洋女人还会说咱们中国话?”
“是!会得不多。”
“她怎么说?”
载澂想了一下,学舌答道:“她跟臣说:‘大爷,大爷!不要紧,你不要走!’”
载澂从小就淘气透顶,在上书房学他师傅林天龄的福州官话,隔屋听去,可以乱真。有
一次让倭仁听到了,连那样“一笑黄河清”的老古板,都被逗得笑了。此时学着洋女人说中
国话,四声不分,怪模怪样,皇帝可真忍不住了,笑得紧自揉着肚子。
皇帝自己也知道,这不成体统,可再不能开玩笑了。于是谈论正经,“载澂,我问
你,”他说,“洋人见我不磕头,你说,该怎么办?”
这让载澂很难回答,他知道他父亲正为此烦心,自然不能再怂恿皇帝,说非磕头不可,
但也不敢说可以不磕头,因为那就是“大不敬”,想了一下,只得推托:“臣不明中外礼节
的歧异之处,不敢妄奏。”
这话当然不能使皇帝满意,但也无可深责,因为连曾国藩、李鸿章谈到这个难题,都没
有一句切实的话,载澂自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主意。
“我再问你,”皇帝换了个话题,“我想把园子修起来,你看行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载澂在皇帝面前的时候一久,态度语气就随便了,“只要有钱。”
“就因为没有钱。”
“那就得想个没有钱也能修园子的办法。”载澂又说:“皇上不妨召见内务府的堂官,
让他们拿良心出来,好好儿想个主意。”
皇帝也觉得唯有如此,才是正办,不过无论如何要等亲了政才谈得到,眼前无从说起。
“皇上请早早歇着吧!”载澂跪安说道,“明儿还有大典。”
第二天一早,便是祀天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举行繁文缛节的仪礼,由“初升”
到“谢福、送神”,整整费了半天工夫,始告礼成。
启驾还宫,自然先到两宫太后面前请安。深宫跟民间正好相反,民间向往着皇宫内院,
不知是如何地富丽,而深宫却向往着民间,不知是如何地热闹。因此,皇帝出宫一趟,自然
有在御辇中所看到的九城风景,细细说来娱亲。钟粹、长春两宫各坐了许多时候,方始回到
养心殿。
这时皇后已经奉召,先在等候,望见皇帝一进西暖阁,随即踩着极稳重的步伐,不慌不
忙地先以亲切的微笑目迎,然后垂着手请安,口中说道:“皇上回宫了!”
“早就回来了。”皇帝也象民间新婚的夫妇那样,三天不见,在感觉中象过了多久似
的,一定要仔细看一看妻子的脸,好知道这“多久”的日子中,有了什么改变?
 
皇后也是一样,然而她不能象皇帝那样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甚至还要避开他的平
视。当着太监、宫女,她必得摆出统率六宫的威仪,因此收敛了笑容,用很清朗的声音向左
右说道:“伺候万岁爷更衣!”
“喳!”小李先自答应一声,随后便领着“四执事太监”,走向西暖阁三希党后面的梅
坞——那是皇帝更衣穿戴之处。
“两位太后都吩咐了,今儿个不须侍膳,我得好好儿歇一歇。”皇帝一面换上枣儿红缎
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小李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奴才已经去看过了,有关外进的银鱼、野鸡;甘肃进的黄羊;安徽进的冬笋;浙江进
的醉蟹;奴才让他们预备了一个头号的火锅。”
“好!”皇帝望着彤云密布的窗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通知膳房,回
头等皇后侍膳回来再传!”
“是!”小李又说,“今儿晚膳,皇后是上钟粹宫伺候。”
那就更好了,慈安太后体恤皇后,实在也是体恤皇帝,每次侍膳,总是不等她自己吃
完,便催皇后回宫,好让他们小夫妻团聚,不过皇后一定尽礼,总不肯先走,这就反害得慈
安太后不能慢慢享用了。
“你别那么胶柱鼓瑟!”皇帝这天特意嘱咐皇后,“让你回宫,你就跪安,今儿个早些
回来,别让我挨饿!”
皇后笑了,看宫女站得远远地,便轻声说道:“说得那么可怜!这两天吃斋,怕真的是
饿着了?”
“可不是!今儿得好好找补一补。”
于是皇后这天真的等慈安太后开口一催,立即跪安回到养心殿,变通平常传膳的那套例
行规矩,屋内留下两名宫女,廊上只是小李伺候,皇后陪侍着皇帝,浅斟低酌,笑声不断地
用了一顿十分称心如意的晚膳。
这样的辰光不多,一到年下,宫内有许多仪节,从更换摆设到奉侍两位太后“曲宴”,
都得皇后操心。皇宫在外廷也有太庙、奉先殿、“堂子”行礼,以及赐宴等仪典。等过了
“破五”,又有一件大事,要着手准备:礼部、太常寺、鸿胪寺、内务府布置太和殿,演礼
设乐,静待正月二十六皇帝临御太和殿,躬亲大政。到了那一天,百官进宫,又另是一番心
情——两宫“同治”的时期结束了,得看皇帝如何来挑这副重担?

※ ※ ※

皇帝正式在养心殿召见军机,是正月二十七的事。恭王与文祥等人早就看出,慈禧太后
归政以后,一定有许多奢靡的举动,内务府的开支,将会大量增加,所以经过多次密议,决
定趁政权转手之际,以裁抑内务府为手段,希望达成节用的目标。在皇帝问政的第一天,就
授意户部上了个奏折,同时预先拟好了一道明发上谕:
“户部奏:‘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税银两,前
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明,解交部库,另款存储。近因各衙门奏支之款,络绎不绝,正项不
敷,随时挪借,殊与初议不符。着该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数封存。以后各海关报解四成洋
税,随到随封,连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动。如库存正项,一时不敷周转,惟八旗兵饷及神机
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该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仍俟正项充裕,照数拨还,
其余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项,致启挪移之渐。另片奏:内府外库,定制攸分,各宜量入
为出,不可牵混。又片奏:内府经费,仍照旧添拨各等语。内务府供应内廷一切用项,本有
粤海关、天津、长芦应解各款,及庄园头租银,加以户部每年添拨经费,量入为出,何至用
款不敷?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一切应用之需,核实撙节,并严饬各该司员,认真办理,毋得
任意开销,致涉浮冒!其各省关例解款项,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该大臣等奏明,
将该督抚、监督运使等,严予处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拨之六十万两,现经户部奏明,仍
按年筹拨,是内府用款不至过绌。嗣后不得再向户部借拨,以符定制,将此各谕令知之。”
当然,皇帝这时所看到的是户部的奏折,其中也曾提到当年奏准的原案,洋税除了用作
担保左宗棠西征军费所借的“洋债”以外,所余的四成,专户存储,预备将来筹办海军。此
是经国的百年大计,关系异常重要,恭王唯恐皇帝还不能有此深远的考虑,特为面陈雍正年
间的故事。
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
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
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提到“封桩库”,读过《宋史》的
皇帝懂了,“啊!”他深有领悟,“没有雍正的封桩库,就没有乾隆的‘十大武功’!这是
要紧的。”
“是!”恭王欣然应声,不觉就夸赞了两句,“皇上聪明睿智,将来必能媲美雍、乾,
重开盛世。”
“内务府每年由户部拨六十万两,这案子是怎么来的呢?”
皇帝又问。
“是分两次定的案,同治四年,奉旨年拨三十万两,同治七年又加拨三十万两。”恭王
答道,“按规矩说,是尽够用了!”
“既然够用了,为什么老要挪借呢?”皇帝问道,“借了还还不还哪?”
恭王始而默然,继而回答了皇帝后面的那句话:“还是没有法儿还了!只有不借。”
“当然!以后不准再借。”皇帝仍旧放不过内务府。由此开始痛责,说内务府的人“都
没有天良”,而且“贪心不足”,富了还想贵,去年借大婚的名目,滥邀保举,声色俱厉地
吩咐:“吏部以后决不能再徇私!太不成话了!”
恭王唯唯称是,他原希望皇帝亲政之初,就有这么一番表示,好让内务府的人知道,皇
恩浩荡以外,也还有不测的雷霆之威,稍存警惕,略微收敛。但到皇帝说得有些激动,主张
清理内务府的烂帐时,恭王心里不免发慌,内务府的烂帐何能清理?一抖出来,牵涉太广,
甚至慈禧太后的面子上,也会不好看,因而不能不想办法拦阻。
“内务府积重难返,许多流弊,由来已非一日。糜费自然有之,‘传办事件’稍微多了
些,也是实情。”恭王停了一下又说,“皇上亲政伊始,相与更新,内务府上上下下,必能
洗心革面,谨慎当差。”
“传办事件多了些”这句话,皇帝自然明白,这一来就不能再往下说了!他想了一下问
道:“现在两位太后的‘交进银’,每年是多少?”
“每年十万,端午、中秋各交三万,还有四万年下交。”
“两位太后,今后优游颐养,赏人的地方很多。我看,‘交进银’该添了!”皇帝说
道,“虽不说‘以天下养’,可也不能让两位太后觉得委屈。”
这是所费无几的事,而且恭王已体会到皇帝此举,是希望慈禧太后以后少叫内务府办
差,所以立即这样答道:“这是皇上的孝心,就算部库再紧,也决不能少了两位太后的用途。
请皇上吩咐一个数目,臣等遵旨办理。”
“我看加一倍吧!”
“是。”恭王回头向宝鋆说道:“你记着,马上叫户部补了进去。”
这个消息,很快地就传入深宫,两位太后对于皇帝的孝心,自然欣慰,不过慈安太后觉
得用不了这么多钱,而慈禧太后则虽不嫌多,但觉得跟皇帝大婚、亲政两次“恭上徽号”一
样,应该谦抑为怀,有一番做作。于是等皇帝在漱芳斋侍膳时,便表示不必增加。皇帝自然
极力相劝,最后再是打了个折扣,两宫太后每年的“交进银”定为十八万,端午、中秋各交
五万,年下交八万。
接着便谈起醇王的一个奏折——醇王管神机营管了十年以上,忽然上折,请将由八旗挑
选而得,集中在神机营操练的禁军,仍旧拨归原旗,说是“以复旧制”。皇帝颇为困惑,不
知道他为什么要“摔纱帽”?
“还不是为了饷吗?”慈禧太后虽已归政,仍旧每天在看上谕,户部所奏“部库空虚”
的折子,说各衙门奏支挪借,除了内务府以外,就是神机营。想来醇王为此不快,所以奏请
“复旧制”,饷归各旗关支,神机营就不必空担奏支挪借之名了。
这样一点明,皇帝方始恍然,醇王必是预先已经知道户部的原奏,有意“闹脾气”。对
这位“七叔”,皇帝并不怎么样敬服,但因为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夫,不能不另眼相看。好在
根据户部原奏所下的明发上谕,已经特别叙明,“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
需,准由户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醇王的面子有了,气也应该消了,只要再下一道
上谕,一仍其旧,事情就可了结。
慈禧太后当然同意他的处置,只是发觉皇帝仅仅不过敷衍面子,并未了解自己培植醇王
的深意,培植醇王是为了对抗恭王。从同治四年以后,恭王处处谨慎收敛,慈禧太后认为只
要自己掌权,一定可以拿他制服,而皇帝年轻,经验不够,日久天长,恭王说不定故态复
萌,渐起骄矜之心,就会演变成跋扈不臣。这样看来,今后要培植醇王,更比过去来得紧
要。这一点必得让皇帝了解。
话虽如此,怎么样跟皇帝说,却费踌躇,因为说得含蓄了,怕他不明白,说得太显露
了,又怕引起猜嫌,变成自扰。
想来想去,觉得不妨先从正面来谈醇王。
“你七叔的才具,自然不及你六叔。不过他为人忠厚正直,交给他办的事,不会私下走
了样。”慈禧太后又说,“他还有一样好处,待人诚恳,属下都肯死心塌地替他办事,象荣
禄那样,都是顶能干的人。有这些人在那里,他就才具短一点儿,也不要紧。”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将来办海军,一定得借重七叔。”
“对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军务交给你七叔,政务交给你六叔。这就好比你的
左右两只手,你能好好用你这两只手,包管太平无事。”
话只能说到这里,不能再说用那只“掌军务的左手”来看住“掌政务的右手”,反正只
要兵权在忠诚可靠的人手里,外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等等亲贵,谁也不敢起什么异
心。
当然,皇帝不会想得那么多,那么深,他只是紧记住了慈禧太后所说的“象荣禄那样,
都是顶能干的人”这句话,打算着有机会要好好重用这些人。
一存下这个念头,便接连两次召见荣禄,问的是谒陵的路途中,如何警跸。荣禄语声清
朗,奏对从容,一切部署,答得井井有条,皇帝相当满意。
到了三月初五,皇帝奉侍两宫太后启銮,恭谒东陵。仪驾出朝阳门,先到东岳庙、慈云
寺烧香,然后按站驻跸预先修理布置好了的行宫。王公亲贵随扈的虽多,最重要的只有两个
人,一个恭王、一个醇王。醇王以御前大臣的身分带着荣禄打前站,一路出警入跸,归他综
领全责。恭王则带着沈桂芬及一班军机章京,随携“行宝”,每天晚膳后,请见皇帝,奏对
承旨,照常处理军国大事。
当然,每天是在轿子里的时候多,御轿虽大,到底还是气闷,皇帝视为苦事,得要想个
消遣的办法。
他想下来骑着马走,但春雨如油,又是山道,载澂不敢答应,看看劝不住,只好去禀报
醇王,醇王赶来苦苦相劝,最后说要“面奏太后定夺”,皇帝才怏怏作罢。
这样就只好坐在轿子里找消遣了。这原有乾隆的成法可循,这位很懂得享福的皇帝,最
喜书画古董,南巡时往往携了精工缩制的书法名画,在轿中展玩。师傅们用膳休息的懋勤
殿,就有这样一箱子“小玩意”。皇帝本来也想取几件在轿中用来遣闷,只是徐桐认为“玩
物丧志”,奏谏不从,却携了一大堆圣经贤传,皇帝一直未动,此时也不想拿来看,于是找
了载澂来商量。
“轿子里实在坐不住。”他说,“你想法儿去找两部闲书来给我消遣。”
“臣专差到京去取《太平广记》来呈阅。”
“那书,”皇帝摇摇头,“没有意思。另外呢?应该很多吧?”
“是!闲书多得很。”载澂放低了声音说,“不过,臣不敢进呈。”
“怕什么?我在轿子里看,谁也不知道。看完了交给小李藏着,他不敢不当心。”
载澂想了一下,面有笑容,“臣马上去办。”他说,“今儿是不成了,最快得明儿晚
上。”
“好吧!能多快就多快。”
到了第二天晚上,驻跸隆福寺行宫,这已经到了东陵了,白天在独乐寺、隆福寺拈香,
晚膳以后,召见军机,因为京里的“包封”未到,无事可办,恭王只回了几句话就退了出
去。时候尚早,皇帝正闲得无聊,只见载澂神色怡然地进寝殿请安。皇帝看到他手中的蓝布
包,便知闲书到了,吩咐太监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小李侍候。
“是那玩意吧?”
“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载澂解开蓝布包,里面是两函书,一看封面题签就皱眉了,“谁要看什么《贞观政
要》?”皇帝把那部书往外一推。
载澂一言不发,把那部书取了一本,翻开第一页,屈膝上呈。皇帝接到手里,看不了几
行,带着些歉意地,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是个障眼法儿!”他说,“这部什么《品花宝鉴》,我连名字都不知道。那一部
呢?”
那一部书封面是高士奇扈从圣祖东巡,记口外风物的《松亭行纪》,内页是谈明末秦淮
名妓的《板桥杂记》。皇帝得到这两部书,如获至宝,但却给小李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不但
平时收藏要谨密,而且皇帝每每看到二更天还不忍释手。晚上不睡,第二天寅卯之间,如何
起身?所以每夜都得软磨硬骗,费好大的劲,才能把皇帝手中的书夺下来。
等回銮以后,皇帝自然不敢把闲书带到书房里去。但不论读书做文章,神思只要略微疏
忽,就想到《品花宝鉴》中所描写的乾嘉年间的梨园艳屑,或者明末秦淮河舫的旖旎风光上
面去了。当然,皇帝不用功,李鸿藻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动声色”,只有好言规谏。
这不仅因为皇帝已经亲政,而且也因为皇帝已经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
乎训督童子的态度来授读。而且,皇帝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变过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
有何见解,也是出于商榷的语气,自亲政以后,讲书之际,涉及实际政务,皇帝常用召询军
机的口吻,让李鸿藻陈述意见,便带着些考问的意味。这使得李鸿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为
一句话的出入,立可就有影响,如果与恭王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疑心他以帝
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的权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鸿
藻常有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苦。
最麻烦的,自然是总理衙门的事务,随班进见时,他可以不说话,而在弘德殿有所垂
询,他便无所闪避。从谒陵回京,各国使臣要求觐见一事,到了拖无可拖,推无可推的时
候,而礼节上一直未能定议。这天皇帝拿了一个李鸿章的折子给“师傅”看,上面是这样写
着:
“先朝召见西使时,各国未立和约,各使未驻京师,各国国势虽强,不逮今日,犹得律
以升殿受表常仪。然嘉庆中,英使来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礼,厥后成约,俨然均敌,未便以
属礼相绳。拒而不见,似于情未洽,纠以跪拜,又似所见不广,第取其敬有余,当恕其礼不
足。惟宜议立规条,俾相遵守,各使之来,许一见,毋再见,许一时同见,毋单班求见,当
可杜其觊觎。且礼与时变通,我朝待属国有定制,待与国无定礼,近今商约,实数千年变
局,国家无此礼例,德圣亦未预定,礼经是在酌时势权宜,以树之准。”
读完这道奏折,李鸿藻拿它放回御案,最好能够不陈述意见,但皇帝不放过他,“师
傅,”他问,“你看李鸿章的话,有可取之处没有?”
李鸿藻很清楚,这个折子中的意见,必是跟恭王预先商量好的,内外一致,已有成议,
要想教各国使臣向皇帝磕头,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礼便拒而不见,则原折的
所谓“于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话,实际上怕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度时量力,似乎不能不
委屈求全。
李鸿藻虽讲理学,但也信服“为政持大体”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有捐弃成
见,表示赞成:“臣以为‘取其敬有余,恕其礼不足’,说得很好。不过如何是‘敬有
余’?总当诚中形外,有所表见才是!”
皇帝细想了一会,不置可否,他心里并不以李鸿藻的话为然,只是尊重师傅,不肯说出
口来。李鸿藻当然亦不便再有什么陈奏。于是,李鸿章的折子,依然只有交总理衙门会议奏
复。
觐见的事又拖下来了,皇帝也乐得不闻不问,有空就看载澂去觅来的闲书,倦了便跟皇
后聊聊闲天,但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好久。
“万岁爷!长春宫召见。”
看见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里有些嘀咕,“怎么了?”他问,“看你那样儿!”
小李知道瞒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气忿难平,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一方面又
怕惹出是非来,“吃不了,兜着走。”此时多想一想,还是谨慎小心为妙。这样,说话的态
度就越显得惶恐了。
“刚才上头把皇后传了去了,听说受了责备,到底为了什么,奴才没有能打听得出
来。”小李接着用哀告的声音说,“万一是为了皇后,上头说两句重话,万岁爷千万忍一
忍!这话,奴才本来不配说,只是一片赤胆忠心,不说,奴才心不安。万岁爷就看这一点儿
愚忠,听奴才一句话。”
皇帝没心思听小李自矢忠悃,只是惊疑着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头”——自然是指慈
禧太后。这得先打听明白了,才好相机应付。
于是他问:“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儿?”
“还在长春宫。”
这就没有办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见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听,都已不可能。只有硬着
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一到长春宫,只见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气都还平静,皇帝略微放了
些心。于是他先给太后行礼,接着是后妃为皇帝行礼。
“你们都回去吧!”慈禧太后这样对皇后和慧妃说。
显然的,她要跟皇帝说的话,不愿让后妃听见,这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事与后妃有关。
果然,慈禧太后一开口便说:“皇后进宫半年多了,到现在还不大懂规矩,得好好儿的
学一学!”她把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重,仿佛无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规矩”错了?只是她很用心学宫中的仪制,是他所深知的。然
而他不敢为皇后辩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诉她。”
“用不着!你要体谅她,就得替她匀出工夫来,少到她那儿去,好让她学着做个皇后。”
当着宫女太监,这个钉子碰得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气答一声:“是!”
“你别看慧妃年纪轻,她倒是很懂事。到底还是满洲旧家出身,从小受的规矩就好。你
下了书房要用功,也不能没有一个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儿去好了。”
说了半天,原来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里冷笑,当时就作了个决定:偏不到慧妃宫里去!
“好了,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两句话。你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
等回到养心殿,皇帝越想越气,气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
怨言,何致于会有这一次的召见。狐假虎威,着实可恶!得要想法子出这口气,心里才能舒
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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