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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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法脱手,因为那家
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夫人,有些什么出色的首饰,珠宝
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
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
要东西好,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内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他们
的货色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对
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手。二爷,你
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
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
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
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
宫,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宫女,不准“妹
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
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
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
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
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
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
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
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个一个地形容,
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皮、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
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
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的八字拿来合
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宫?”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安德海点点头表
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兴奋地说,“上头这么交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说:“二爷!皇上
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毛孩
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
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
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
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
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
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
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
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
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
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
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
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
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
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
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高,织造衙门
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
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
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
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
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
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
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
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
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
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
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
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
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
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
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
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挺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停了一下,
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开口动问,只是在
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交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宫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赏两天假,到
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宫,先到内务府,找着一个素日相好的笔帖式,
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兄弟,你在
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祸,躲远一点
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跟内务府有勾结,
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
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内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白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白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兴奋,“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舌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他?我决不说
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连六王
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个字: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
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内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由文锡在发号施
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办理。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
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
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去见文
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
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内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高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内务府上下一条心,安
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
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内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宫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欢心,因
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转身来,沿着宫
墙,往北而去。
 
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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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弘德殿,只见师傅们已散出来了,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书房,自不必再进去。小李
因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刚坐下在喝茶,只是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奔了来,
从窗口探头一望,便即大声说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乱子了!”
太监大都胆小,最怕突如其来,不明事实的惊吓,所以小李听见这话,再看到他的神
气,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声,把个茶杯掉在地上,滚烫的茶直溅到脸上。
“什么大乱子?你,你快说。”
“万岁爷把只手压伤了。”
听得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简单,皇帝下了书房,在御花园跟小太监举铜鼓,举到一半举不上去,
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乱撒手,想好好儿放回原处,谁知铜鼓太沉,缩手不及,压伤了右手食
中两指。
闯祸的经过,几句话可以说完,等祸闯了出来,可就麻烦了。皇帝还想瞒着两宫太后,
只叫传“蒙古大夫”来诊视。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驷院的骨科大夫,官衔就叫
“蒙古医士”,凡是内廷执事人员,意外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高
超,另有秘方。皇帝让他敷了药、裹了伤,痛楚顿减。但这不是身上的隐疾暗伤,两宫太后
面前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所以张文亮决定硬着头皮去面奏两宫太后。
想法不错,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错误是,他就近先到了长春宫!正当他在跟慈安太
后面奏经过时,翊坤宫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张文亮,等听说他在长春宫,慈禧
太后便教传敬事房总管。
“坏了!”小李跌脚失声,“他,他怎么这么老实啊?”
换了小李一定先奏报慈禧太后。张文亮按着规矩办,刚好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
李心里在想,这一下张文亮要糟糕,连带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烦了!
那小太监还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说的。张文亮“老实”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奉命来
找小李,找到了便尽了责任,所以只催着他说:“快去吧!慈禧太后等着你问话哪。”一面
说,一面拉着他飞跑。
一进了翊坤宫,便觉得毛骨竦然,因为静得异样!太监在廊下,宫女在窗前,其中有玉
子和长春宫的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警戒恐惧之色,仿佛大祸将要临头似
地。玉子一见小李,先抛过来一个责备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当心,然后伸两只指头,按在
唇上,又摇摇手,作为警告。
小李很乖觉,贴墙一站,侧耳静听,无奈殿廷深远,听不出究竟。好久,只见安德海走
了出来,在殿门前问道:“跟慈安太后来的玉子呢?”
“在这儿!”玉子提着一管旱烟袋,奔了上去。
“跟我来!”安德海说,“有话要问你。”
是谁问?问些什么?皇上举铜鼓伤了手,跟玉子什么相干?小李心头浮起一连串的疑
问,困惑了一会,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宫女细看,还好,他要找的
那“一个人”不在。
这该轮到我了!小李对自己说。心里七上八下地在盘算,慈禧太后怎么问?慈安太后是
何态度?玉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该如何随机应变?
果然,安德海又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迎着小李的视线招一招手。他疾趋数步,
想先探问一下,谁知等走上台阶,安德海掉头就走,明明是发觉了他的来意,有心避开。
“这小子!”小李在心里骂,同时也省悟了,今天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间兴风
作浪。
转念想到安德海这几天正有求于己,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为何不从旁相助,教自己见
情,那是惠而不费的事,何乐不为?这样一想,小李的胆便大了。未进殿门,先遥向朝里一
望,只见两宫太后并坐在正面炕上,西边站着安德海,东边站着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装
烟,可是脸上的表情不甚自然,仿佛担着心事似的。
地上跪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正在回话,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话完了,才高声
报告:“奴才李玉明恭请两位主子的圣安。”说着,取下帽子,“崩冬”一声磕了个响头。
“小李,”慈禧太后一开口就是揶揄的语气:“你好逍遥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宫这回事,随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懒,
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出宫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小李撒了个谎:“万岁爷命奴才到琉璃厂,买一本小本儿的诗韵,说带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话,但接下来却问得更严厉:“奉旨出宫办事,是怎么
个规矩?你知道不?”
这下糟了!照规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缘由,领了牌子才能出宫,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
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从中正殿的西角门溜出去吗?他怎样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
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实陈奏,追问起那道方便之门是谁开的?彼此都有不是。
谁知安德海把头一偏,眼睛望着别处,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
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门的底蕴揭穿,但话到口边,终觉不敢,只好又碰响头。
“奴才该死!”他说,“都因为万岁爷催得太急,奴才忙着办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
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觉地说了句上谕上习见的套语,“这是一款
罪,先处分了再说,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总管太监答应着,爬起身来拖小李。
小李还得“谢恩”,刚要磕头,安德海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话,李玉明是万岁爷
喜欢的人,求主子饶了他这一次。”
这那里是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发怒,“怎么着?皇上喜欢的人,我就
不能处罚?”她说:“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响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边,小李在心里骂:果不其然,是“黄鼠狼给鸡拜
年,没安着好心”,咱们走着瞧!
就这时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来也就打算替小李说情,因而转脸说道:
“既然还要问他的话,就在这儿让他自己掌嘴好了。”
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听从,点点头:“好!”她望着小李说,“你自己打吧!看你
知道不知道改过?”
打得轻了,就表示并无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过。
于是小李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责,安德海便在一旁为他唱数,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亏,多打的算是白
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恶,但都是听人所说,这一来,却是亲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气,
便看着他大声说道:“不用你数!”接着又对慈禧太后说:“也差不多够数儿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这下不如刚才答得那么爽利,慢吞吞地对小李说道:“听见没有?饶你少打几
下。”
第一款罪算是处分过了,还有第二款罪要问。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总管和安德海都退了
出去,同时传谕:不准太监和宫女在窗外窃听。小李一看,独独还留着一个玉子,显见得要
问的话,也与她有关,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不错,桂连的事发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么机密要谈,再也不虞外泄,但慈禧太后却不说
话,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开口。而她,只尽自抽着烟,那份沉寂,
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为有慈安太后挡在前面,安德海也会侧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胆,谁知
安德海存着落井下石的心,现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担当,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发抖,微微抬头,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却比他要镇静些,
还报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后推一推慈安太后轻轻说道:“该问什么,就问吧!”
“也没有什么话好问。”慈安太后考虑了好半天了,说这么一句话,是有意要把事情冲
淡,“小李,你说实话,皇帝在别的地方召见过桂连没有?”
全心全意在对付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真是感激慈安太后,这句话问得太
好了,在他看,这简直就是在为他指路。“跟两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
三百五十天跟在万岁爷身边,就是偶尔奉旨出外办事,或是蒙万岁爷赏假,离开一会儿,回
来也必得找人问明了,万岁爷驾幸何处,是谁跟着。奴才不敢撒谎,自己找死,确确实实,
桂连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宫里,跟万岁爷递个茶什么的以外,没有别的事儿!”
他这样尽力表白,语气不免过当,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坏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驳
问:“什么‘别的事’?谁问你啦?也不过随便问你一声,你就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套,倒象
是让人拿住了短处似地。哼,本来倒还没有什么,听你这一说,我还真不能信你的话!”
小李懊丧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两个嘴巴,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坏了,不过他也
很见机,知道这时候不能辩白,更不能讲理,唯有连连碰头,表示接受训斥。
玉子也是气得在心里发恨,但她比小李更机警,词色间丝毫不露,只定下心来在想,这
就该问到自己了,可不要象小李那样,道三不着两,反倒让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错,果然轮到她了。慈禧太后对她比较客气,声音柔和地问:“玉子啊,你说
说倒是怎么回事儿?”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斜着跪向慈禧太后,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越描越坏事,所以决定
照实陈奏。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玉子的声音极沉稳,“桂连生得很机灵,万岁爷对她挺中意
的。做奴才的总得孝敬主子,万岁爷喜欢桂连,所以等万岁爷一来,奴才总叫桂连去伺候。”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慈禧太后不能不听,但也还有要问的地方:“是怎么个伺候啊?”
“无非端茶拿点心什么的。有时候万岁爷在绥寿殿做功课,也是桂连伺候书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这样子皇帝还会有心思做功课?但这话到底没有问出来,换了
一句:“桂连在屋里伺候,外面呢?”
小李这时嘴又痒了,抢着答了一句:“外面也总短不了有人伺候。”
“谁问你啦?”慈禧太后骂道:“替我滚出去!”
这就等于赦免了,小李答应一声,磕个头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瞒我!其实这
也算不了什么,一瞒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瞒两位主子。”玉子斩钉截铁地为她自己,也为皇帝和桂连辩
白:“万岁爷喜欢桂连,拉着手问问话是有的,别的,决没有!奴才决不是撒谎。”
“也许你没有看见呢?”
“那不会!”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我那一班丫头,都让玉子治服了,一举一动她都知
道。”
“那么,”慈禧太后对玉子点点头,表示满意:“你起来吧!”
等玉子站起身来,慈禧太后提议去看看皇帝的伤势,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太监、宫
女一大群,簇拥着两宫太后到了养心殿西暖阁。那里的太监和首领太监张文亮,都在寝殿中
照料,跪着接了驾,回奏说皇帝刚刚服了止疼活血的药睡着。
“能睡得着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说,“咱们外面坐吧,别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张文亮极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又吩咐严格约束小李。最后追究出
事的责任,平日陪着皇帝“练功夫”的小太监,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这是从轻发
落,因为慈禧太后决定把皇帝伤手的事,瞒着师傅们,所以处罚不便过严,免得惹人注意。
这重公案算是料理过了,对桂连跟皇帝的亲近,慈禧太后始终不能释然。从上年年底,
皇帝经常逗留在长春宫,问起缘故,听安德海说起是为了桂连,她就决定要作断然处置,只
以碍着慈安太后,很难措词,所以一直隐忍不言。现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个明
白的表示,把桂连撵出宫去。
但是,这总得有个理由。桂连似乎没有错处——桂连有没有错处,对她本人来说,无关
紧要,要顾虑的是,对慈安太后得有个交代。
“有了!”她自语着,想起有件事,大可作个“题目”。
于是第二天在召见军机以后,慈禧太后特意问起书房的情形。这该归李鸿藻回奏,启沃
圣聪,他自觉责任特重,只要两宫太后问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皇帝常有神思
不属的情形,功课有时好,有时坏。圣经贤传,不甚措意,对于吟咏风花雪月,倒颇为用心。
这番陈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着,退朝休息,她悄悄对慈安太后说道:“姐姐,有句
话,我今天可不能不说了,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
见她神色肃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诧异:“什么事啊?”
“我跟你实说了吧,桂连的事,都瞒着你,我听得可多了!
皇帝才这么大岁数,不能让那么个丫头给迷惑住了!”说得好难听!慈安不由得有些皱
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你又听到了什么?”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只说一件吧,桂连跟皇帝要了个宝石戒指,你知道
不?”
“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会吧?”
“我本来也不信,从没有这个规矩,桂连不敢这么大胆,谁知道真有那么回事。你知
道,皇帝跟谁要了个戒指给她?”
“谁啊?”
“大公主。”
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断摇头,显得不以为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说了吧,桂连那么点儿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
那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啊!”慈安太后失声而呼,不安地说:“怎么弄这些个鼓儿词上的花样?刚懂人事的
男孩子最迷这一套。”
“可不是吗!李鸿藻的话,就是应验。”
“你是说皇帝爱做风花雪月的诗?”慈安太后紧皱着眉:
“这样子下去,念书可真要分心了。”
“已经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异常不愉,“前些日子让他念个奏折,结结巴巴,
念不成句,这,怎么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响,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扶着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
“问谁啊?”慈禧太后说,“问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问她。”
“问明白了怎么着?”
“真要有这回事儿,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问也是白问。”
“不会!”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会告诉
我。”
“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说,“连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记是什么?”
“啊!我倒想起来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办?那决没有再打发出去的道理!”
这确是个疑问,也是个麻烦。照规矩来说,宫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决不能再放出宫
去。那一来就得有封号,最起码是个“常在”或“答应”,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与
桂连“常在”,或者不准桂连“答应”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愿。
于是慈禧太后想了一会,徐徐说道:“就有这回事,也算不了什么!”
“这不能这么说,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听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
不住不平,“我听先帝告诉过我,康熙爷手里就有这么回事,有个宫女也就是在康熙爷十
四、五岁的时候,伺候过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爷即位,问出来有这么个人,才给了封号。
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宫里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当然罗,”慈禧太后很见机地说:“真的有那么回事,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不过,
我想不至于。”
“好了,等我好好儿问一问再说。”
 
慈安太后回到长春宫,顾不得先坐下来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来,屏人密询。问起宝石
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问,而且大表不满:“你怎么瞒着我不说呢?”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才不敢胡乱奏报,惹主子心烦。”
“还说不要紧!”慈安太后皱起了眉,显得有些烦恼,“据说桂连拿这个戒指,当做私
情表记。”
“这……。”玉子不免诧异:“谁说的?”
“你别问谁说的,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大概不会。”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细去问一问桂连。”
“对了!你都问清楚了来告诉我。还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说,“有一件事非弄明
白不可,桂连到底在别的地方伺候过皇上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玉子怎么不懂?不过这话要问桂连,却有些说不出口,见了面反倒是桂连很关切地问皇
帝的伤势。
“你少问吧!”玉子有些责怪她,“外面已经有许多闲话了。”
“说我吗?”桂连睁大了一双眼,天真地问:“说我什么?”
“说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诈她一诈,“说万岁爷叫小李偷偷儿把你带了出
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宵。”
“那有这回事?”桂连气得眼圈都红了,“谁在那儿嚼舌头?”
“真的没有?”
“我发誓!”
桂连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信,我信。我再问你,皇上赏的那
个戒指,你当它是什么?”
“当它什么?这话我不懂。”
“我是说,你可觉得皇上赏这个戒指,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皇帝喜欢这个人,才有珍赏。不过桂连害羞,这话说不出口,只这
样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万岁爷讨的吗?”
“那是说着好玩儿的。”桂连笑道,“谁知道万岁爷真的赏下来了。”
“那么你呢?”玉子毫不放松地追着问:“万岁爷赏你这个戒指,你心里不能不想一
想,是怎么个想法?”
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里醒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着那个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贴舒服,什么忧虑都能弃在九霄云外。她总是这样在想:天下只有一位
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万,单单就是自己得了赏!光是这一点,就让她有独一无二,
谁也比不了的骄傲与得意。然而这些话,跟玉子也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她也不愿意骗她,明
明是骗不过的,偏要说假话,显得对玉子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响。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发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动作,一会
儿轻轻咬着嘴唇,一会儿乱眨一阵眼,一会儿又摸脸,又捻耳垂,仿佛那只手摆在什么地方
也不合适似的神态,玉子心里在想:说她把那个戒指当作“私情表记”,这话倒真也不假。
“唉!”她叹口气:“是非真多!”
“怎么啦?”桂连最灵敏,一听这语气,顿时惊疑不定,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她这害怕的样,玉子却又于心不忍,摇摇头说:“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问,只小心
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桂连急忙一把拉住:“什么事小心?
怎么小心啊?”
“少乱走!少提万岁爷!还有,你把你那个戒指给我,我替你收看。”
这又为的是什么?桂连越发惊疑,但她不敢再问,怕问下去还有许多她不敢听的话,就
这几句话已够她想好半天的了。
从桂连手里接过了戒指,玉子随即回到慈安太后那里去复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
说所想的一样,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这句话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说的,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从来没有撵过宫女,尤其是这个宫
女。一撵,不但桂连会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伤了皇帝的心。不撵呢,还真怕皇帝会因此分
心,不好好念书,这关系实在不轻!
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半天,始终觉得左右为难,委决不下。
于是她重新叫人开了殿门,召玉子来商量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决断,“看样子,不撵也不行,”她说,“西边既然有这个意思,主
子把她留着,往后挑眼儿的事一定很多,桂连那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慈安太后马上被说动了,“替桂连想一想,也还是出去的好。”
“桂连伺候了主子一场,也没有犯什么错,总得求主子恩典。”说着,玉子跪下来为桂
连乞恩。
“起来,起来!”慈安太后很快地说,“当然得好好打发她出去。”
于是慈安太后决定为桂连“指婚”。一时虽不知道把她嫁给什么人,但商量好了,要挑
这样一个人:年轻有出息,家世相当而有钱,婆婆脾气好,免得桂连嫁过去吃苦。同时最好
不在京城里,嫁得远远地,省得有人知道了,当作一件新闻,传来传去,令人难堪。
桂连的出处倒商议停当了,但还有皇帝这一面,让他知道了怎么办?他一定会寻根问底
地追索遣嫁桂连的原因,那时又何词以答?慈安太后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当然得瞒着万岁爷。”玉子答道,“就怕瞒不住。”
“瞒是瞒得住的。谁要走漏了消息,我决不轻饶!看谁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说,“可
是,桂连这个人到那儿去了呢?得编一套说词,能教皇帝相信,不怎么伤心才好。”
“伤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说桂连得了急病,死了!万岁爷伤心也就是这一
回。”
慈安太后接纳了她的意见。第二天朝罢,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当时召见敬事房
总管太监,秘密地作了指示,让他到内务府传旨明善,为桂连找适当的婆家,密奏取旨。
“这件事,当然不是三两天办得了的,得先把桂连挪出去。”慈禧太后问道:“你跟内
务府商量,看挪到什么隐秘一点儿的地方?”
“这样,”慈安太后深怕桂连受委屈,很快地说,“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诉他,我说
的,桂连是他家的贵客,好好儿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决不敢疏忽。”敬事房总管又说:“奴才请旨,桂连
那儿,是不是让玉子去传谕,比较合适?”
“可以。你就听我那儿的招呼,到时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传旨各处,不准提这件
事!谁要是说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所以敬事房总管,懔然领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
宫首领太监,很郑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监宫女守口如瓶,就象瓷瓶摔在砖地上能不碎一
样地难,所以当天就有人去告诉桂连,说她要被“撵出去了”!
这是为了什么?桂连不能相信,却不能置之度外,她心里在想,果有此事,玉子一定知
道,不妨到她那里去探探口气。
“嗨,你来得正好!”玉子显得特别亲热,也特别客气,从来当她小妹妹看待,总是大
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说话,这时却破例站起身迎接。
这就是不妙的征兆!桂连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红了。
“咦!怎么啦?莫非谁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谁欺侮我,”桂连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玉子姐姐,你得跟
我说实话,是不是太后要撵我?”
一听这话,玉子就气了,“谁在那儿嚼舌头?”她神色严肃地问。
“你甭管。你只说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错了,如果自己先就发脾气,又如何能平心静气来劝桂连?因而她定一
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么撵出去。两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
家,管教你嫁过去称心如意。”
桂连以先入之见,认定了是被撵,所以一听她的话,就觉得胸膈之间有股气直往上冲,
顾不得害羞,胀红了脸问:
“这又怎么想起来的呢?总有个原因在那儿。”
“咦!男大不当婚,女大不当嫁吗?”
桂连心想:若说女大当嫁,你二十多了,怎么不嫁?但虽在气头上,她也知道这话说出
来,就不用再打算谈下去了。
因而换了句话说:“我才十四岁。”
“十四岁就不能嫁吗?”
这话强词夺理,桂连越发不服:“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挑上我?”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叫偏偏挑上你?”
尽是这样不着边际,叫人听不进,却又驳不倒的话,桂连又受屈、又生气,真的要掉眼
泪了!
“那怕让我死,总也得跟我说个缘故。现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这么多人,偏偏两位太
后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她一句重一句地说:“为什么?”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说这话,就算没有良心。西边的不说,光说咱们太后,待
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连原有些自悔失言,听得玉子这一番指责,更觉无话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
郁难宣之感,胸脯起伏着好半天,忽然横下心来,起身就走。
“你怎么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还有好些话没有说呐!”
“你也不用说了。反正我就知道,总有人看我不顺眼,我让他们顺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残泪荧然,容颜惨淡,语言中又隐隐含着决绝的意味,玉子顿时会意,同时大吃一
惊,立刻放下脸来,神色严重地训斥。
“你心里可放明白一点儿!你自己死不足惜,别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对了桂连的心思。气愤不平,打算着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过凭一股子不顾一
切的勇气,现在让玉子迎头一拦,想想不错,宫女在宫中自杀,父母一定会被治罪。这一
下,立刻就泄了气了。
“天底下就有那种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过,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气,切齿骂
道:“你倒说说,嫁出去,一夫一妻过日子,有那些儿不好?你就愿意一辈子守在那儿,”
她用手往东一指,指清冷寂寞的“东六宫”,“跟那些个老妃子一样,捡些零绸子什么的,
绣个荷包做双鞋,叫老太监偷偷儿的拿到外面去换零用钱?你怎么这么喜欢自己找罪受啊?”
说也奇怪,这一骂反倒把桂连骂得安静了下来,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响。
玉子发泄过了,气也平了,“我跟你说的可是好话。”她说,“我在宫里十年,什么惨
样儿没有见过?”
看桂连此时已有受教的模样,玉子不肯放过解劝的机会,拉着她一起坐在榻上,为她细
说后妃的苦楚,虚荣一时,哀怨无穷!什么天家富贵,都是骗人的话,只是受了骗的人,还
要自己骗自己,不肯说破,以致于他人又受了骗。
“你看,丽太妃就是一个榜样!你没有见过咸丰爷在日,她是怎么个样子?我见过。”
玉子摇着头说,“想想从前,看看今天,简直不能比了。”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桂连觉得她有些无的放矢,“我可没有什么痴心妄想。”她说,
“你这些话跟我说不上。”
“不存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么说?
这些都是桂连想知道的,但无法开口向玉子探问。
“好了,话也说明白了。你这下总该知道,不是给撵了出去,简直就是超生了。”玉子
又动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说,你家大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喜欢得会掉眼泪。再说,两位太
后一再吩咐,务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这是‘指婚’,比平常说的媒又不同,你嫁了过去,
婆家决不敢亏负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连不答,但神色间明白表示出来,心神飞越,在向往家人团圆,乐叙天伦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说,“明年我就出去了。从此只怕再没有进宫的日子,
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梦里见面。现在总算还有你一个,而且还是你先出去。将来有了女
婿,可别忘了姐姐,好歹也捎个信儿给我。”
这番话把桂连说得脸红了。原是带着些戏谑,不便一本正经地谈论,只是这样用埋怨的
语气问道:“倒是往那儿给你捎信啊?谁知道你在那儿?”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时候,我写个字给你。”
“明天就走?”桂连失声问说。
“是这样,”玉子很婉转地说,“咱们太后特别交代了,说你是内务府大臣明大人家的
贵客……。”
“玉子姐姐!”桂连用很冷静,但也很固执的声音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么
急?”
因为桂连已接受劝告,话中也在作出宫的打算了,问往那里给自己捎信,就是一个明
证,所以玉子决定跟她说实话。
“那么,我跟你说真的吧!是要让你避开万岁爷,趁万岁爷这两天伤了手,先把你挪了
出去。”
桂连到此时才算真正明白,顿时脸色大变,原来皇帝对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于必须把
自己出宫的事瞒着他!这一夜思前想后,总觉得于心不甘,皇后、贵妃的尊荣,虽不敢妄
想,妃嫔的身分,将来是一定会有的。但一出宫什么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这件事,还可
挽回,无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么才能见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泪,整整一夜不曾睡着。
她终于发现,这完全是枉费工夫的妄想。见不着面,只有想想别后的光景,等皇帝手伤
好了,他自然会到长春宫,那时替她端茶的,也许是玉子,也许是别人,反正不会是自己。
于是他会问:“桂连呢?”这话不知怎么回答他,想是编一套说词骗他。而他会不会相信,
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断定的,皇帝会伤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额头下,那双重重压着
的,难得舒展的浓眉,桂连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难得有开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
书房、要“坐朝”、要到这里、那里去行礼、来回到两宫太后那里问安侍膳,象个木头人儿
一样,为御前大臣和太监摆布来、摆布去,还有许多礼节束缚着,象个小老头儿似的,那些
好几个大人做着都嫌累的事,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仿佛把他的背都压得弯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显得象个孩子?同时她也明白了
每次皇帝拉着她的手时,她总愿意让他多看一会?这不是求荣希宠,只是可怜他而已。
以后呢?桂连流着眼泪在想,巴望再能有个人让皇帝喜欢,可以象自己这样伺候他。然
而,那个人可千万不要象自己这样,又被遣出宫去,让皇帝又伤一回心。
“桂连、桂连!”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时竟听不清楚是谁?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发觉已经大天白亮
了。回想一下门外的声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开帐子,趿着鞋去打开了门。
“睡到这会儿!”一句话未完,玉子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你的样儿好怕人!一定是
一夜没有睡,你看你,眼睛都洼下去了。”
桂连不响,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坐下来扶着头,什么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来,别这个样子!”玉子带些感叹和羡慕的声音说:“红墙绿瓦黑阴沟,
你算是放出去了。”
 
这句话使桂连想到宫墙外面的天地。平时在家总说京城里是如何繁华热闹?一到了那
里,必得舒舒畅畅逛几天,等一进宫,这些念头自然而然地都收了起来。此刻一想,不由得
浮起了无限的向往之情,顿时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车快来了。桂连,”玉子又说:“上头特别交代,
不用上去磕头了,免得伤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里,上头自然还有恩典。喏,这是我送你
的。”
说着,她从身上取出一个锦盒,塞到桂连手里。
打开来一看,是玉子最心爱的一样首饰,一朵珠花,另外有张纸条,写着她家的地址,
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连不知道怎么说,眼泪滚滚而下,也不去擦拭,让它流到嘴角,掉在
珠花上。
“干吗这个样?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到最后一个字,玉子声音也哽咽了,急忙转过脸
去,用手背抹掉眼泪。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泪,也警告桂连不能哭,在宫里这是犯忌讳的,桂连当然知道。
同时她也是一副争强好胜,不愿以眼泪示人的性格,所以心里尽管悲苦,也还能听从玉子的
劝言,匆匆擦了把脸,让玉子帮她打好辫子,换上衣服,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赶来慰问,其实倒还是羡慕的多。当然也有人失望,
打算着桂连将来能成为皇帝的宠妃,好靠她提携的这个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她整理箱笼什物时,小李也赶了来凑热闹,男人的力气大,恰好
为玉子抓差,让他帮着捆铺盖卷。小李一面使劲拿绳子勒紧,一面说道:“桂连啊,冤有
头,债有主,你自己心里可要有个数!”
一句话未完,为玉子喝住:“死东西,你又来胡说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里就变样儿了!”
“你也别骂小李。”桂连在一旁接口,“我心里有数。”
“你别听他的,听他的话惹是非。”玉子又转身向那些宫女说:“都散散吧!该干什么
的干什么去!”
玉子跟总管一样,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宫女们纷纷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桂连
真想问一问皇帝,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时,玉子又在训小李了。
“桂连好好儿出宫,有了归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来多嘴!什么‘冤有头,债有
主’?你可当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声:“走着瞧吧!”
“对了,走着瞧,少开口。”
“玉子姐姐!”桂连拦着她说:“别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于是把安德海丢开,谈到皇帝,小李说他手伤好得多了,只是还不能上书房,对师傅们
说是皇帝受了外感发烧。桂连默默地听着,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说一句:“如果万岁爷问到
我,就说我得了急病死了,来生做犬做马,报答万岁爷!”但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大概车来了,”玉子指着远远走了来的敬事房总管说,“你走吧!”
说到“走”字,彼此都觉心酸,桂连拉着玉子的手,恋恋不舍,直到敬事房总管催得有
些不耐烦了,她们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连忽然站住脚,朝慈安太后住的绥寿殿跪下,
碰了个响头。
慈安太后这天没有上朝,因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
肠软,几次想把桂连找了来,安慰她几句,终以怕桂连会淌眼泪,不忍相见,只是在殿里走
来走去,等玉子来回话。
“走了?”一见玉子,她这样问。
“走了!”玉子低声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叹口气说:“她真的‘伺候’过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样子不就可以留下来了吗?”
原来是慈安太后舍不得桂连离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欢桂连呢?还是她疼爱皇帝,觉得
撵走了他喜欢的一个人而心怀疚歉?或者两种心思都有?在玉子看来,桂连这样子走了最
好,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只觉得慈安太后连一个宫女都庇护不了,得听“西边”拿主意,未
免忠厚得可怜。
由这个念头,想到慈安太后处处退让,固然有些事是她办不了,或者秉性谦和,情愿让
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压到头上来的回数也不少。一时感触,又是快要辞宫的人,觉
得此时不说,将来或许有失悔的一天,所以决定要谏劝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萨,好说话!”她用喟叹的声音说,“有些事儿,奴才看在眼里,实在
不服,不过主子心软量大,情愿吃亏,奴才又怎么敢说?说真个的,让人一步,能叫人见
情,吃亏也还值得,自己这面总是让,人家那面得寸进尺,一步不饶,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久,叹口气说:“不让又怎么办?跟人家争
吗?”
“该争的时候自然要争。”
“你倒说说,那些事该争?”
“名分要争!现在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争气。”
“主子也不必老存着这个念头。万岁爷虽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母。再说,宫里
谁不是这么在想,万岁爷孝顺主子,倒比亲生的还亲。”
“这就是我的一点儿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说。
“话又说回来,”玉子趁势说道,“万岁爷孝顺主子,主子也得多护着万岁爷一点儿!”
慈安太后的笑容,顿时收敛,定睛看着玉子,仿佛要发怒的神气,这神气一年难得见一
两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谁知她不但没有发怒,而且颇为嘉许,“你说得不错,”她深深
点头,“我要多护看他一点儿。”
但桂连出宫这件事,总是无可挽回的了,唯有谨慎应付。所以第二天看见皇帝到长春宫
来问安,玉子便亲自递茶,同时很小心地窥伺皇帝的脸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见桂连来伺候?但也没有开口问,不断注意着窗外往来
的人影,坐了一会,起身辞去。
坐在软轿上,他就问扶轿杠的小李:“怎么不见桂连的影子?”
“桂连?”小李很轻松地说:“死了!”
皇帝大惊,但三、四岁就开始学的规矩,把他拘束住了,不会张皇失措,只是在心里怀
疑,急着要回到宫里,好好问一问小李。
“桂连怎么死的?”到了养心殿,他问。
“是急病。奴才也闹不清是什么病。”
“也不去打听打听!而且也不告诉我,真正混帐,白养了你们这班废物!”
一看皇帝又气急,又伤心的样子,小李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都只为万岁爷手疼,怕万
岁爷心里烦,不敢奏报。”
“那么,什么急病,你怎么也不去打听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错处。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听”,捏造“病况”来回奏,
虽能搪塞一时,但皇帝如果从别人那里得知真相,问起来固可用敬事房总管传懿旨,不许泄
漏实情的话来搪塞,可是皇帝一定会这样说:你帮着别人来瞒我,我要你何用?那一来立时
失宠,说不定皇帝还会随便找个错,传谕敬事房打顿板子,调去当打扫茅房之类的苦差。那
岂是好玩的事?别的不说,起码安德海的仇就报不成了。
这样一想,小李计上心来,而皇帝已经不耐烦了,用脚踢着他的膝盖说,“怎么啦?你
是哑吧?”
小李听说,便把脸孔拉长,嘴一撇,眼睛挤两挤,挤出几滴眼泪,伏在地上“呜、呜”
地哭了起来。
皇帝大惊,而且疑虑极深,当他这副眼泪,是为桂连而洒,然则桂连一定死得很惨,所
以急急喝道:“哭什么?快说!”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断断续续地说:“奴才心里为难死了!不说是欺罔,奴才
不能没有天良,说了,马上就是个死!”
“为什么?”
“母后皇太后传谕,谁要说了,活活打死!别人的话,奴才不怕,两位皇太后的懿旨,
奴才不能不怕,万岁爷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发诧异,定一定神细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第二,慈
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
照这样看来,内中一定有隐情。
皇帝对太监的性情也很了解,叫他们办什么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们的命。只要能够不
“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实话。所以他很沉着地说:“你别哭!我先问你一句话。”
“是!”小李抹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要怎么样,你才敢说实话?”
“主子体恤奴才,奴才说了实话,主子装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说。”
皇帝有些答应不下,考虑久久,迫于情势,咬一咬牙说:
“好!你说吧。”
于是小李把桂连出宫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当然是不尽不实的,最主要的一点改变是,
说她已指配给黑龙江当差的一名蓝翎侍卫,已经动身出关了。因为如果说了实话,皇帝不肯
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烦。
“那么,”皇帝从紧闭着的嘴唇中吐出声音来,“圣母皇太后怎么会知道,我给了桂连
一个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万岁爷圣明。”
“好!留着算总帐!”皇帝咬牙说这一句,接下来又问:
“桂连呢?哭了没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么知道?”
“桂连的两眼肿得桃儿那么大。奴才帮她拾夺行李的时候,亲眼得见。”
“喔,你还帮她拾夺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连是万岁爷心爱的人,奴才该尽点儿心。”
“你倒还有点良心。”皇帝又问,“她走的时候怎么样?”
“走的时候可不敢哭。宫里的规矩不许。”
“那么,”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这么走了?一点都不留恋,说走就走?”
这话如何回答,就有考虑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条心,最好说得桂连如何绝
情,但那不是皇帝爱听的话,此刻总得要想办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麻烦出现。
于是他说:“桂连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走的时候,她远远儿的朝绥寿殿碰了个响头。”
“怎么?”皇帝打断他的话问,“没有给母后皇太后当面磕头?”
“是!”小李答说:“母后皇太后叫玉子传谕,不必上去了,免得见了伤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欢桂连,临别时如此传谕,更见得她心有不忍。然
则何以不说句话,把她留下来,为何事事听慈禧太后摆布?
这样想着,他对两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随即自谴,起这个念头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
气总有些咽不下,因此这个念头也就横亘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问小李些话,借以排遣。
“她……。”皇帝总觉得桂连还该有些表示,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扬长出宫,可是这个
想法,不知如何表达?而小李却看出来了。
“桂连心里实在有许多委屈,不过说不出来,她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走的时候,不肯
掉一滴眼泪,把个头扬得高高地,仿佛什么不在乎。其实呢……,唉!”小李自恃得宠,居
然在皇帝面前叹气。
这有未尽之语,而皇帝无从想象,便紧接着他的话问:
“其实怎么样呢?”
“其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万岁爷的恩宠。那怕头发白了,牙齿掉了,儿孙满堂,心坎
儿里还有万岁爷这会儿的模样在。”
小李这段话,说得“情文并茂”,皇帝大受感动,一下子想起许多诗句,也一下子懂了
什么叫“情”,什么叫“恨”,什么叫“痴情”,什么叫“终生之恨”!
于是他眼眶有些发红,心里酸酸地、甜甜地、热热地,分辨不出是难受还是好过?只觉
得想写点儿什么,把自己心里这份奇妙的感觉抓住了,说出来。
说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觉地开始构思,坐立不安地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
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换了热茶却又不喝。小李见这神气,大起恐慌:“万岁爷别是
想偏了心思,着入魔了?”他不断这样在心中自问,却又不敢言语。
到了晚上,该安置了,皇帝忽然说道:“我要做诗!”“跟万岁爷回话,”小李跪下说
道:“今儿晚了,明儿再做吧!”
 
“怕什么?明儿又不上书房。”皇帝说:“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经有了。”
原来皇帝刚才在想诗,怪不得书呆子似的,小李这下放心了。反正做诗也是做功课,不
怕“上头”责备。因而欣然伺候书案。
皇帝的诗,在他这个年纪而论,算是做得过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课”,倭仁出了个
“松风”的题目,皇帝的结句是:“南薰能解愠,长在舜琴中”,揉合《史记》上的“南风
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及《礼记》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两个典故。师
傅们无不欣然色喜,走告传观,倭仁说是蔼德仁君之言;徐桐认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见
尧天舜日;李鸿藻觉得皇帝能活用经史的典故,且出语见得是帝者的身分,读书确是有长进
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为做诗的功课,归他“承值”。而这位“门生天子”的诗,已
经开窍了,说的是“道学话”,字面却无“道学气”,在诗的天分上来说,似乎比乾隆把
“之乎者也”都搬入诗中还要高明些。
五言绝句已经学会,皇帝现在正学七绝。照他原来的想法,这个题目最好做两首七律,
题目就叫“无题”。但律诗要讲对仗,要用典,而风花雪月,旖旎缠绵的典故,师傅们从来
没有教过,自己偷偷儿看了些在肚子里,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还不到时候,
决定仿照唐诗上的宫词,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绝。
刚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说已有“腹稿”,却是欺人之谈,腹稿中只
是些断句,得要在笔下把它联缀起来。
头一句现成,皇帝提笔就写:“一别音容两渺茫。”一面写,一面念,音节倒还浏亮,
但有些做挽诗的味道,自己觉得丧气,而且“别”字也不对,跟桂连又不曾话别,因而提笔
把“别”字涂掉改为“去”,却又嫌“一去”两字不响,一不耐烦,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词儿嘛,”小李在旁边说,“怎么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边噜苏!”
碰了个钉子的小李退远了些。皇帝一个人又翻书,又查韵,一首诗不曾做完,只见张文
亮匆匆奔了进来,喊一声:
“万岁爷!”
“干吗?”皇帝头也不抬地问。
“母后皇太后来瞧万岁爷来了。”
这一说,立刻把皇帝的诗兴打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诗,于
是,一手抓着诗稿往抽屉里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书都收起来。”
“万岁爷,”小李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这么晚还做功课,母后皇太后一定会夸奖。”
小李的意思,是书不必收起来。因为一收书,慈安太后一定会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
请皇上安置?那时没有理由解释,侍候皇帝的人一定会挨骂。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还又拿了几本书在桌上摊开,然后跟
着张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长街,两行宫灯,自北冉冉南来,皇帝远远地就迎了上去,对着软轿请了个安,然
后用右手扶着轿杠问道:“这么晚了,皇额娘还来?”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说,“说你还不曾睡,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在干吗呀?”
“我在看书。”皇帝陪笑说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儿又不上书房,舍不得睡。”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寝宫,找了张文亮和坐更的太监来问皇帝的
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话,诸如天气渐渐炎热,当心皇帝贪凉之类的告诫。奏对完了,太监都
退了出去,宫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个人都觉得该说什么私
话,这就是时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为而来的。她跟玉子商量过,桂连这件事,迟早瞒不住皇帝,与其等
事情闹开来再哄着皇帝说好话,倒不如事先加以抚慰。玉子认为她的主意极好,说皇帝孝
顺,能这样子办,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会仰体亲心,隐忍不言,所以极力怂恿此行。但此
刻看皇帝神态如常,并无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声,皇帝为顾虑小李会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问。但想起安德
海,心境却又不能平静,所以口中陪着慈安太后在说闲话,心里却一直在盘算,要不要趁今
天这个机会,告安德海一状,如果要告,该怎么样才能说动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愿来处治
安德海?
盘算好了,等闲话告一段落,他突然问道:“皇额娘,当皇上到底干点儿什么?”
一句话把慈安太后问得发愣,“真是!”她大感不悦,“你的书都念到那儿去了?师傅
没有教过你?”
“教过。师傅们说,当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是靠谁来治呢?
外面靠督抚,里头靠军机、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额娘,是不是这样子?”
“怎么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吗?”
“有一点儿不明白。”皇帝问道:“是不是六叔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这话问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严重,因而板着脸问:“你听了什么话来
着?你六叔是贤王,这几年全亏他!你没有接手办事,就在听小人的话了。是谁在背后挑
拨?断断不容!”
皇帝听出慈安太后误会了,这个误会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头上,那无
妄之灾能害他掉脑袋,所以心里着慌,急忙分辩:“没有人挑拨,我也不是说六叔不好,正
好倒个过儿,六叔太好了,心太软了,什么人也不敢得罪。”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你今天尽说些教我听不懂的话。”
看见慈安太后神色趋于缓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我再
往下说,皇额娘就明白了。师傅们说,治天下最要紧的是用人,要亲贤远佞,可是谁该用,
谁不该用,得要六叔请旨。有那不该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说话,那该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也还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问道:“你倒是说谁啊?”
“皇额娘,您甭管是谁。就算有那么个人吧,连六叔都有点儿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坏,
不敢动他……。”
慈安太后蓦地里会意,轻声喝道:“你别往下说了!”
“皇额娘明白了!”皇帝逼着问:“该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亦不能说。同时她也希望皇帝少谈此事,但这样的告诫,
必不能为皇帝所乐从,因而她只是抓住儿子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与鼓励。不但慈母手中的温暖,一直传到他的心
头,而且也让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对安德海如有什么严
厉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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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到内务府来求见明善,屏人密谈,说是安德海已经跟他说过,奉慈
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干,要带几个人走。
“喔!”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
“那么,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说一声呢,还是怎么着?”
“太监不准出京。现在小安子胡闹,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声。”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诉你一声,你听听就是了。你现在来跟我
回,我也是听听。”
“这……!”那总管太监很老实,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说,“这要出
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就‘记档’好
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安德海是翊坤宫
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给明善恭恭敬敬请了个安:“多谢明大人指点。”
“你懂了就行了。回宫告诉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说他的闲话。”
“是。我马上告诉他们,就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一点都不错。”明善又问,“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长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对,对,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问:“万岁爷知道这回事儿
不?”
“那倒不清楚。我没有跟万岁爷回,大概小李总会说吧!”
“嗯。”明善随随便便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小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点小
玩意,进给万岁爷。”
敬事房总管辞出内务府,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监取过“日记档”来,把安德
海的话当做“传懿旨”,据实笔录,然后坐下来细想经过。他人虽老实,却颇持重,心想太
监之中,十个有九个与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党,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话,跟大家一
说,必定有人会去告诉他。他可能会想,说这话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必定会想
到,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显见得不怀好意。这样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较妥善的安
排,甚至打销此行,而不论如何,他一定会设法报复。那一来岂非弄巧成拙,自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卸责的余地,安德
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
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连答道:“是,是!怎么能不
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匆匆地赶到内务府
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
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个云鬟高耸、隆鼻
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啊?”
“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别三文不值两
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往前一推,同时使
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我知道
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替皇帝拿主意。但
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腕圆滑,声气甚
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
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
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
脱丁宝桢的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以使
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禧太后所觉察,都会
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宫里,把那小千里
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
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许
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
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抚,带着家眷
上任似的。”
“还有家眷?倒是些什么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奴才怕记不清,特意抄了张单子在这
儿。”接着便眼看纸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儿马氏,有他叔叔安邦
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儿——名叫拉仔,才十一岁。外带两名听差,两名老妈子。”
“哼!”皇帝冷笑,“还挺阔的。”
“听说到了通州,还得雇镖客。”
“什么?”皇帝问道:“什么客?”
“镖客。”小李接着解释镖局子和镖客这种行业,是专为保护旅客或者珍贵物品的安
全:“小安子随身的行李好几十件,听说都是奇珍异宝,所以得雇镖客。”
“喔!”皇帝问道,“他真的带了人到江南去做买卖?是些什么人?”
“陈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监的名字。
“这还了得?”皇帝勃然动容:“非杀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劝忍耐,但话到口边,突然顿住。在这一刹那,他的想法改变了,安德海一出
京,罪名便已难逃,皇帝就这时候把他抓回来砍脑袋亦无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并不
反对皇帝这么做。
但是,皇帝却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打算立刻动手,实际上他也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有慈
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张,安德海所以有恃无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关不设法打破,要杀安德海还真不易。想来想去,只有
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额娘,”他说,“宫里出了新闻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话,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开,然后问道:“你是
说小安子?”
“是!”皇帝很坚决地表示:“这件事不严办,还成什么体统?什么振饬纪纲,全是白
说!”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满意?
“皇额娘,”皇帝愤愤地说,“这事儿我可要说话了。”
“你别忙!”慈安太后赶紧答道,“等我慢慢儿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没有用。”慈安太后陪着听了八年的政,疆臣办事的规矩,自然明白:“他不
是说要到江南吗?两江地方也不能凭他口说要什么,便给什么,马新贻或是丁日昌,总得要
请旨。等他们的折子来了再说。”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症结,“折子一来,留中了怎么办?”他问,这是可以想
象得到的,如果有这样的奏折,慈禧太后一定会把它压下来。
“对了!”慈安太后说,“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办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试一
试。”
她的办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闹病的机会,预备提议让皇帝看奏折,一则使得慈
禧太后可以节劳休养,再则让皇帝得以学习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说,皇帝不小了,得要看
得懂奏折?而况现在书房里又是“半功课”,昼长无事,正好让皇帝在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当天就传懿旨:内奏事处的“黄匣子”先送给皇帝。不过慈禧太后
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监,会趁此机会,从中舞弊,或者泄漏了机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
宫看奏折。这样,她才好亲自监督。
皇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书房就到翊坤宫看折子,打开黄匣,第一步先找有无关
于安德海的奏折?十天过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回事?”他问小李,“应该到江南了吧?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该有折报啊!”
“早着呐!”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两天,在天齐庙带了个和尚走。”
“那儿又跑出个和尚来了?”
“那和尚说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带着他走了。”小李又说,“到通州雇镖客又耽
误了一两天。这会儿只怕刚刚才到山东。”
小李料得不错,安德海的船,那时刚循运河到德州,入山东省境。
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安德海决定在这里停一天。两艘太平船泊在西门外,船上
的龙凤旗在晚风中飘着,猎猎作响,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交相询问,弄不明白是什
么人在内?
“大概是钦差大臣的官船。”有人这样猜测。
“不对!”另一个人立刻驳他:“官船见得多了,必有官衔高脚牌,灯笼上也写得明明
白白。怎么能挂龙凤旗?”
“那必是宫里来的人。”有个戏迷,想起《法门寺》的情节,自觉有了妙悟,极有把握
地说:“对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进香。”
“你倒不说皇上南巡?”另一个人用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是太后到泰山进香,办皇差
早就忙坏了!赵大老爷也不能不来迎接。”
“你知道什么?”那戏迷不服气,“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船中说:“那
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监的尊称。既有老公,又有龙凤旗,说是太后进香的前站人员,这话讲得
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们还是打听一下再说。”有人指着从跳板上下来的人说。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个听差,名叫黄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这
儿的知州,叫什么名字?”
“喔!”想要打听消息的那人,凑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爷姓赵,官印一个新字,
就叫清澜,天津人。”
“你们的这位赵大老爷,官声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干的。”
“既然很能干,怎么会不知道钦差驾到?”黄石魁绷着脸说,“还是知道了,故意装糊
涂?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赵大老爷不知道。”那人大献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爷找地保来,让他进城
去禀报。”
“不用,不用!”黄石魁摇着手说,“看他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请问老爷,”那人怯怯地问道:“这位钦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办龙袍。”黄石魁又说,“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红人,不然派
不上这样的差使。”
“是,是!请问钦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爷尊姓?”
“我姓黄。我们钦差大人,是京里谁人不知的安二爷。闲话少说,”黄石魁问道:“这
儿什么地方能买得到鸭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领黄老爷去。”
“就托你吧!”黄石魁掏出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儿是二两多银子,买四只肥鸭,多
带些大葱。钱有富余,就送了你。”
钱是不会有富余的,说不定还要贴上几个。那人自觉替钦差办事,是件很够面子,可以
夸耀乡里的事,就倒贴几文,也心甘情愿,所以答应着接过银子,飞奔而去。

※ ※ ※

这时在知州衙门的“赵大老爷”,已经得到消息,丁宝桢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赵
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踪。
手令上说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报。因此
赵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边境上等着,一发现那两条挂着龙凤旗的太平船,立即
驰报到州。及至船泊西门,黄石魁托人去买鸭子,旁边就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报
到了赵新那里。
“怎么叫‘不法’呢?”赵新找他的幕友和“官亲”来商议,“按说挂龙凤旗就是不
法。凭这一点就能抓他吗?”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个姓安的太监,当年诛
肃顺的时节,立过大功,恭王都无奈其何!东翁去抓他,真正叫‘鸡蛋碰石头’!”
“话是不错。”赵新问道:“对上头怎么交代?”
“也没有什么不好交代,姓安的并无不法情事,连鸭子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并未骚扰地
方,何可谓之‘不法’?”
“不然!”有个“官亲”是赵新的远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们自己花钱买鸭子,正
见得他们没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发,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个驿站,必须缴验勘合,证明身分,
同时取得地方的一切供应。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应尽的义务,也是应享的权利,如果安德
海有勘合,吃两只鸭子就不必自己花钱了。
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只有蔡老夫子独持异议:“就算没有勘合,也不能证明他不
法,谁敢说他没有懿旨?你又不能去问他!”
赵新决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报总得禀报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摇头,“丁宫保刚介自许,做事顾前不顾后,倘或根据东翁的
禀报入奏,太后只说一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何以那赵某无事生非?东翁请想,丁宫保圣
眷正隆,而且是据禀出奏,不会有处分,东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气筒了!”
这话说得很透彻,赵新深以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难题,这样不闻不问,虽不会得罪宫
里的太后,却要得罪省里的巡抚,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马上就会丢官。因而赵新皱着
眉在那里踱来踱去,不知何以为计?
幕友们不能眼看东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总算有了个结论,禀报一定要禀报的,只
看用什么方式?有人提议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认为这万万使不得,倘或丁宝桢当面交代一
句:把安德海抓了起来!不奉令不可,奉令办理则出了事口说无凭。那就糟得不可救药了!
“我倒有一计,”仍旧是赵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夹单’如何?”
下属谒见上司写履历用“红手本”,有所禀报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写明在手本
上,譬如孝敬多少银子作寿礼之类,就另纸写明,附在手本内,称为“夹单”。夹单不具衔
名,所以向来由上官随手抽存,不作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赵新停住脚说:“我刚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头要出奏,天
坍下来自有长人顶,祸福不见得与我有关。就怕不出奏,留个禀帖在那里,不晓得那天翻了
出来,我非受累不可。用夹单这个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准定这么办,不过,也不必
忙,这不是什么捻匪马贼到了,用不着连夜飞禀。”
“东翁说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们动身那一刻再禀报,也还不
迟。”
“对,对!送鬼出了门,就没有我们德州的事了。”赵新的侄子附和着。商量停当,各
自散去。赵新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来,提议换上便衣,悄悄到西
门外去窥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较持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爷”年轻好奇,全力怂恿,拗不
过他们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应了。
三个人都只穿着一件纱衫,各持一把团扇,用作遮脸之用。到了西门外运河旁边,只见
岸上在看热闹的,总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还没有上来,岸上一片漆
黑,但船上却是灯火辉煌,船窗大开,遥遥望去,舱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调弦,玩得
很热闹。
 
怎么,还弄了班女戏子?”
赵新刚问得一声,一阵风过,果然听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发觉真面目,站得太远,
听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细看一看。
挤到人丛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坐着,有的弹琵
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两个人伺候,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
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
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赵新的侄子,却是另外有所瞩目,看到上首正中坐着个太监,二十来岁,生得白白净
净,一张带些女人气的脸,另有些男女老少,围坐在他左右。心想这就是安德海了,看样子
不象个坏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
“你瞧见没有?”他听见旁边有人指着船上说:“那里挂着件龙袍!”
“对了,看见了。”
“听船下的人说,明天是安二爷生日,要让大家给龙袍磕头。”
“这是什么规矩?”有人在问:“老公生日,给龙袍磕头干什么?”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问,据说安二爷是这么说的:你们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当。为
人总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们朝龙袍磕头行礼,也算替我尽了孝
心了。”
这算什么礼数?无非挟龙袍以自重而已!赵新的侄子想,这就是大大的不法!于是赶紧
又挤了出去,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赵新。
“那两个人伺候一件乐器的玩意,叫‘八音联欢’,现在少见了。”蔡老夫子说。
什么“八音联欢”,都是闲话。赵新心里在想,看这样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没
有?着实难说。于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离境,否则这场麻烦不小。所以回到衙门,立
即找了捕快来,吩咐一面监视那两条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护,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与当
地百姓发生了什么纠纷,务必排解弹压,不要闹出事来。
第二天一早,派去监视的人,回来报告,说安德海的船走了。所报的情形与赵新昨夜所
见,又自不同。船上有两面大旗,一面写着“奉旨钦差”,一面写着“采办龙袍”,两面大
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下面一只乌鸦,这只乌鸦样子特别,是三只脚。
“啊呀!”赵新失声说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钦差了!”
“这……,”蔡老夫子不解地问道:“东翁何所见?”
赵新是举人出身,肚子里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说:“《春秋》上有句话,叫做
‘日中有三足乌’,你记不记得?”
蔡老夫子细想了一会,想到了:“啊,啊,原来是这么个出典!”
“还有个出典。”赵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记》取来。”
取来《史记》,翻到《司马相如传》,赵新指着一处给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乌为之
使”,下面的注解是:“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见没有?”赵新很得意地说,“这就很明白了,‘为之使’者钦差,‘西王母’者
西太后也!”
“还有这样深奥贴切的出典,”赵新的侄子笑道:“看来他倒是经高人指点过的。”
腹笥是赵新宽,脑筋却是办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当时冷笑一声:“哼,一点不高!就
凭这只三只脚乌鸦,此人就罪无可逭了!”
赵新一愣:“这是怎么说?”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围,把赵新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东翁请想,为‘西王母取食’,
不就是说,奉西太后的懿旨来打秋风,来搜括吗?明朝万历年间这种事很多,本朝那里有这
种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挂出幌子来?诬罔圣母,该当何罪?真正是俗语说的,要‘满
门抄斩’了!”
“啊!老夫子,”赵新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你比我高明。照此看来,他这个钦
差还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来打秋风,决不会教他把幌子挂出来。明明是
安德海的招摇。”
“东翁见得是。事不宜迟,赶快禀报。这面小旗比那些龙凤旗更关紧要。现在不必用夹
单了,用正式禀帖,三足乌这件事一定要叙在里头。不过不必解释,丁宫保翰林出身,幕府
里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杀安德海不可!杀了还要教慈禧太后见情,因为这是替
‘西王母’辨诬。”
赵新自然受教,当时就由蔡老夫子动笔,写了一个禀帖,即时交驿站递到省城。
安德海却是懵然不知,拜过龙袍,吃过寿面,过了他自出娘胎以来最得意的一个生日,
然后扬帆南下,当天到了直隶的故城县。由此往西的一段运河,出名的弯曲,本地人称为
“三弯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达了一个极大的镇甸,名叫郑家口,两岸都是人家,防
捻军的圩子高得跟城墙一样,也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
泊舟吃饭,安德海刚端起酒杯,只见黄石魁走来说道:
“二爷,果不其然,到临清就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因为运河水浅。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黄河“神龙掉尾”,由南甩到北,在
寿张、东河之间,冲断了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原靠汶水挹注,自从分成两截,汶水到不了
北运河,而黄河挟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淤积,只有春夏间水涨时,可通轻舟。最近天旱
水涸,从临清到张秋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阴沟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说:“除了‘逛二闸’,我从来就没有坐过船,还真嫌它气
闷。”
他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黄石魁却上了心事。这么多人,这么多行李,从京里到通州,
陆础续续忙了两三天才走完,这时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辆大车,着实吃力。
“怎么啦?”安德海不解地问。
黄石魁不即答话,转脸看着他的一个同事问:“你看呢?”
这个人小名叫田儿,也是安家的听差,他是山东人,所以黄石魁向他问计。但田儿也是
皱着眉,苦着脸,想了好一会才说:“要能‘抓差’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声音很大,显得有些生气似的,“你们俩就是我
的‘前站官’!”
“对!”有个太监李平安说:“你们俩就照二爷的吩咐去办。”
看样子不办不行,同时也怕一时办不好,安德海会生气,因而黄石魁出了个主意:“这
样吧,船还是照样走,咱们到临清起旱。我跟田儿沿路抓车,抓到了在临清等。”
“这倒可以。”安德海点点头。
黄石魁还要说什么,田儿悄悄拉了他一把,于是两个人走到船头上去密密商议,田儿埋
怨他说:“你也不弄弄清楚,随便就答应了下来。这个差使麻烦得很,弄不好会闯大祸!”
黄石魁吓一大跳,急急问道:“闯什么祸?”
“你只看这个,”田儿指着圩子说,“就知道这里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游勇如果不安
分,不是给活埋了,就是砸碎脑袋,扔在河里。”
黄石魁越发心惊,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
“哼!”田儿冷笑道:“这还算好的,离临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镇,去年一下子就杀了
六、七百官兵。”
越说越玄了,黄石魁疑心他有意吓人,便故意问一句:“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差
使已经揽下来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儿愣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闯了。
不过得找那五个镖手一起去。”
“这个主意不错,就算摆样子也用得着。”黄石魁说了这一句,转身又回中舱去作商量。
安德海还没有表示,随行的有个六十岁的老太监郝长瑞,先就面有难色。黄石魁心里明
白,他们带着许多珠宝,需要保护,镖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黄石魁指着岸上的圩寨说,“这一带家家有火枪,地方最平静不过。而且
挂着‘钦差’的旗子,谁瞎了眼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对!”安德海深以为然,断然作了决定,“你们把老韩他们带去好了。”
老韩叫韩宝清,是他们五名镖手的头脑。当黄石魁去雇他们保镖时,他就提出疑问,说
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护送,何用雇人保镖?黄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张一千两的
银票交了过去。每人二百两银子的酬劳,算是很优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镖”。谁
也不会想到,太监会带上那么些值钱的细软,决不会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
必去管他了。
由于有这样的默契,所以黄石魁和田儿冒充“前站官”去抓车,韩宝清也就不以为怪,
好在抓车还是“给官价”,麻烦不大。那五名镖手的主要用处,是对付关卡上的小官儿,如
果有人表示怀疑,想盘问底细,韩宝清便领着他的同事,一拥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预备揍
人的样子,这一下便能把对方吓得缩项噤声,放他们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辆大车,声势浩荡地直奔临清南湾,等安德海一到,舍
舟登岸,打发走了那些“女戏子”,还有三十多人,坐车沿着干涸的运河南下。

※ ※ ※

这时在济南的丁宝桢,已经接到了赵新的密禀,处置的办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
当。一看安德海入网,双管齐下,一面拜折,一面缉拿。缉拿的原因很简单:有安姓太监
“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他的幕友,在叙引赵新的原禀之后,用连慈安太
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浅近文字禀道:
“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与外人交结,亦
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
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
断不须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即该太监往返,
照例应有传牌勘合,亦决不能听其任意游行,漫无稽考。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
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制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尤属不成体制!
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现尚无骚扰撞骗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
词私出,真伪不辨。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现已密饬署东昌府知府程绳
武,暨署济宁州知州王锡麟,一体跟踪,查拿解省,由臣亲审,请旨遵行。”
用仅次于紧急军报的“四百里”驿递,拜发了奏折以后,丁宝桢立刻又用快马分下密
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给东昌府署理知府程绳武,命令他马上抓安德海。
程绳武字小泉,是江苏常州人,剿捻时正当山东单县知县,因为守城有功,保升到道
员。但军功所得的功名,过于浮滥,所以道员的班子,仅得署理东昌知府,有山东第一能吏
之称。
能员之能,就在什么棘手的差使,都能办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接巡抚密札以前,
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车二十余辆,随从三十余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歪着
脖子说话,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后面,秘密监视,把他送出东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抚的密札,他第一个就去找驻扎东昌府的总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阳人,曾
当过多隆阿的部下,后来在胡林翼那里,调到山东为那时的巡抚阎敬铭所赏识,以后丁宝桢
继阎敬铭的遗缺,对他倚重如故。李鸿章剿捻时,淮军跋扈异常,丁宝桢和王心安的所谓
“东军”,受尽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淮军大将刘铭传的部队,现在由他的侄子刘盛藻带领
驻张秋,所以丁宝桢让王心安驻东昌,彼此隔了开来,才可以相安无事。
“治平大哥,”程绳武向王心安说,“宫保下令,不能不办,办也不难,但只要有句闲
话落在外面,我这趟差使就算办砸了。”
“你凡事都有个说法。”王心安笑道,“你说你的,我听着。”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实在难说得很。宫保清刚勤敏,圣眷正隆,我做
属下的,无论如何不能替他闯祸,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里是
怎么个想法,不能不顾虑。”
“这话说得透彻。”王心安问:“你总还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还有第三。”程绳武说,“第二是我爱惜你的威名,不想请你派兵抓太
监。”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摇手,“出队抓太监,真正是胜之不武,一传出去,
刘省三他们还不当做笑话讲?”
程绳武不愿动用王心安的军队,又怕王心安心里不舒服,一番招呼打过,反教王心安见
情,这就是能吏之能。这时便接着又说:“不能仰仗麾下,于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镖手不
少,要抓他未必肯就范,两下动手,必有死伤。传了出去,人家说一声:程某人连个太监都
治不了!这个面子我丢不起。”
“你与众不同,人家不算丢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丢面子了。
那么,你现在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宁愿智取,不必力敌。我自己带小队跟了下去,见机行事。今天来跟治平
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几支短枪?”
“那还用得着‘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来说一声,我还能不给吗?”
其实,程绳武有自己的亲兵小队,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强的“后膛七响”。
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枪是有意套亲近,当时写了张借枪八支的字据,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
门,已有一名把总将枪送到,额外有两百发“子药”,说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绳武派人点
收,厚犒来使。然后查问安德海的行踪。
“已经打过尖,走了。”为他带领亲兵的一名姓余的千总告诉他。
“出东门,还是出南门?”程绳武问。
“出东门。”
由东昌府南下有两条路,出南门是走阳谷、郓城。出东门则又有两条路,一条是正东,
经平阴、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为自古以来的南北通衢,一条是东南,由东阿、东平、汶
上,经兖州入江苏。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条?“大人!”跃跃欲试的余千总问道:“是
不是要抓那一帮太监?”
程绳武微微一惊,要逮捕安德海是个绝大的机密,如何消息已经外泄?但他深有经验,
已泄漏的机密,越是重视,传播得越快,最好的办法是淡然处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话的语气
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该护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这一帮太监,杀鸡焉用牛刀,今天夜
里就可以一网打尽。”
“喔!”程绳武的脸色变得很“正经”了,他觉得这个余千总,不能视之为老粗,便有
意跟他作个商量,于是问道:“护送是大可不必。我先问你,你怎么知道要抓这帮太监?”
“有人从济南来说——很靠得住的一个人,说宫保大发雷霆,非抓这个人不可。”
“那个人?”程绳武的话声十分峭急。
“是,是个姓安的总管太监,说是太后面前的红人。”
程绳武不答话,只点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必护送,也不必抓他,不过差使比抓还
难,我不知道你办得了办不了?”
这是激将法,余千总当然要上当,满脸不服地说:“大人的差使还没有派下来,如何就
说人办不了?”
“别人办不了,你当然能办。”程绳武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中午在这里打的尖,今晚
必宿桐城驿,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们是投正东,还是往阳谷?你今夜就走,
把他们的行踪打听清楚,连夜赶回来告诉我。”
“是!”余千总答道,“我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赶回来禀报大人。”
“好!”程绳武又问:“你是怎么样子去打听?”
余千总想了想答道:“我不带人。就我自己,换上便衣,到桐城驿一问那些脚伕就知道
了。等打听清楚,即时回来,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确实消息听见。”
“就这么说。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换顶戴,不然就托王总兵给你补实缺。你快走吧!明
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来了,安德海是往东阿的这条路走。程绳武是早就准备好的,穿
便衣、戴凉笠,带着十几个人追了下去,临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禀,说明情况。
在烈日下跟踪了两天,突然发觉安德海的行程变了,由汶上县动身,本应直下兖州,却
折而往东到了宁阳,又往北走。程绳武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安德海兴致不浅,要迂道去一
游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这时候,王心安奉到丁宝桢的命令,带着一小队人,赶了下来,追着程绳武,彼此商
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动手,而程绳武依然力主慎重,说泰安知县何毓福极其能干,一
定有办法可以“智取”。否则就等安德海从泰山下来,派兵拦截,也还不迟。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办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为遣派余千总,持着程绳武的亲笔信,抢
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车队一到,天色将晚,进了南关,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号叫
做“义兴”,巧得很,正有两个大院子空着,等安德海歇了下来,刚刚掸土洗脸,坐着在喝
茶,黄石魁进来告诉他说:
“泰安县派了人来。见不见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这里与众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兴,“见,见!”他说:“怎
么不见?”
于是领进来一个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请了安,自己报名:
“小的叫张升,敝上特为叫张升来给安钦差请安。敝上说,本来该亲自来迎接的,因为未奉
到公事,不敢冒昧,不过晓得安钦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礼。”说着,打开随身携来的
拜匣,取出一张名帖,双手捧上。
“喔!”安德海看了看名帖,“原来是何大老爷!”
“是!”张升说道,“敝上叫张升来请示,敝上备了一桌席,给安钦差接风,想屈驾请
过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过来。”
这是有意带些激将的意味,安德海一听就说:“没有什么不便!既然贵上知道我的身
分,倒不能不叨扰他一顿。”
“是!安钦差赏脸。”张升请了个安说,“还有几位老爷,也请一起过去。”
“好!你等一等。”
 
于是安德海找人来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着陈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黄石魁随行伺
候。由张升带路,坐车直奔泰安县衙门。请到花厅,张升退了出去,另有个听差,拿个托
盘,捧来三杯茶——不是什么待客的盖碗茶,安德海一看,脸色就变了。
“黄石魁,黄石魁!”他大声喊着。
外面没有回音,黄石魁不知道到那里去了?安德海亲自走到廊下来看,只见回廊上、假
山边,影影绰绰好几条人影。
“怎么回事?”陈玉祥赶了过来,小声问说。
“岂有此理!”安德海发脾气骂道:“这算是什么花样?”“别是……。”陈玉祥刚说
了两个字,便有人拉了他一把,回身看时,是李平安在向他摇手。
彼此面面相觑,好半天,安德海才说了句:“沉住气!”
所谓“沉住气”实在是束手无策。很显然地,安德海此时最要紧的是,依旧摆“钦差”
的架子唬人,所以拉起京腔,大发牢骚。但陈玉祥、李平安却真是吓坏了,一见有人持烛进
来,赶紧上去抓住他的手问道:“何大老爷说请我们吃饭,怎么人面不见?”
那听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总快出来了吧!”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管自己退了出
去。
“你们少说话!”安德海板着脸说,“凡事有我。”
教太监不说话是件很难的事,陈、李两人到底忍不住了,躲在一边,悄悄低语,不时听
得怨恨之声。这当然会把安德海搞得很烦,在花厅砖地上来回走着,一有响动,便朝外看,
当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终于到了,他在等着程绳武和王心安商量处置办法。“义兴”栈那两座大院子,
原是特意命店家腾出来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无头不行”,那些镖手不敢自讨
没趣,乖乖地守在院子里,不敢胡乱行走。等处置好了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
“义兴”栈商量停当,程绳武仍回东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驻守“义兴”栈,他自己带着另一
半,护送安德海到济南。
于是何毓福赶回县衙门,一进花厅便抱拳说道:“失迎,失迎!东城出了盗案,不能不
赶了去料理。以致说给安钦差接风,变成口惠而实不至。”他接着便大喊一声:“来啊!”
还是那持烛的听差,对主人态度自然大不相同,进了门垂手站着,听候吩咐。
“快摆酒!”他说,“只怕钦差已经饿了,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先端来请贵客
用。”
“喳!”那听差答应着,退出去时,还给“贵客”请了个安。
这一下搞得安德海糊里糊涂,不辨吉凶。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替陈玉祥、李平安引见
以后,坐下来跟何毓福寒暄,先是请教功名,然后便说如何奉慈禧太后懿旨,到苏州采办龙
袍,接下来大谈宫内的情形,自然都是外面听不到的秘辛。
谈了一会,席面铺设好了,听差来请主客入座。安德海大概心里还有些嘀咕,酒也不敢
多饮,怕醉后失言,陈玉祥和李平安却是没脑子的人,看何毓福的态度,疑虑一空,开怀畅
饮。
“老爷!”听差走来向何毓福说道,“省里有人来。”
“谁啊?”
“是抚台衙门的‘戈什哈’。说有紧要公事,跟老爷面回。”
“喔!”何毓福说道:“安钦差不是外人,你把他请进来。”
王心安的卫士所扮的戈什哈,进来行了礼,拿出一封程绳武所写的信,递了上去,何毓
福匆匆看完,随即扬脸说道:
“安钦差,得请你连夜上省。”
安德海脸色一变,强作镇静地问道:“怎么啦?”
“省里送信来,说内务府派了人来,有要紧话要跟你当面说。”
安德海和陈、李二人的脸色,都不再是那么又青又白地难看了,“必是京里有什么消
息。”陈玉祥自作聪明地说。
“当然是传消息来!”安德海微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开口,自己又接着自己的话
说:“必是两位太后,传办物件。
不知道信上说明了没有,是内务府那一位?”
“你看!”何毓福把信递了过去。
他接信一看,上面写的是:
“分行东昌府、泰安州、济宁州暨所属各县:顷以内务府造办处司官,驰驿到省,言有
要公与出京采办钦使面洽。奉宪台面谕:飞传本省各县,转知其本人,并迅即护送到省。毋
忽!合函录谕转知,请惠予照办为盼。”
下面盖着一个条戳,字迹模糊不清,细看才知是“山东巡抚衙门文案处”九字。
“信上催得很紧,当然也不争在这一晚。”何毓福说:“安钦差尽管宽饮,等明天我备
车送你去。”
“不!”安德海虽是沉着,但很重视其事的神情,“还是今夜就走的好。白天坐车,又
热,灰沙又多,实在受不了。”
“悉听尊意,我马上叫他们预备。”
于是把听差找了来,当面吩咐备车,车要干净,马要精壮,反复叮咛着,显得把安德海
真的奉为上宾。
“你们俩呢?”安德海问他的同伴,“也跟我走一趟济南,去逛一逛大明湖吧?”
听他有邀陈、李作伴的意思,何毓福便怂恿着他们说:“一交了秋,济南可是太好了,
‘一城山色半城湖’。两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机会为什么不去逛一逛?”
“好啊!”陈玉祥向李平安说:“咱们跟着二爷走。”“那么,”何毓福紧接着说,
“回头就从这儿走吧。安钦差也不必回店了,我会派人去通知。”他看着安德海问:“有什
么话要交代?我一定给说到。”
安德海有些踌躇,照理应该回去一趟,但想想回去也没有什么话,无非说要到济南一
行,很快就会回来。就这样一句话,托何大老爷转达也是一样。
于是他说:“没有别的话,就说我三两天就回来。”
“是了,我马上派人去通知。”
“劳驾,劳驾!”安德海放下酒杯说,“请赏饭吧!”吃完饭,安德海又改了主意,
“不必麻烦了。”他说,“我还是自己回店去一趟。”
一回店,底蕴便尽皆泄露,何毓福是早就筹划妥当的,毫不迟疑地答说:“都听安钦差
的意思。回头上了车,先到南关弯一弯,也很方便。”
等上了车,先是往南而去,然后左一转,右一转,让安德海迷失了方向。八月初二没有
月亮,夜色沉沉,不易辨认东西南北。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车子已经出城了。
“喂,喂!”他在车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不喊还好,一喊,那御者扬起长鞭,“刷”地一响,拉车的马泼开四蹄,往前直冲,跑
得更快了。接着,听得蹄声杂沓,有一队人马,擎着火把,从后面赶了上来,夹护着马车,
往西而去。

※ ※ ※

初秋气爽,正是“放夜站”的天气,而且大乱已平,百业复苏,所以这条路上,晚上亦
是商旅不绝,一望见灯笼火把,军队夹护,都当是什么显宦,不知因为什么要公,星夜急
驰,谁也没有想到是丁宫保捉“钦差”。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马当先,直入南门,要投巡抚衙门。这个衙门很有名,原
是前明洪武年间所建的齐王府,其中许多地方,沿用旧名,二堂与上房分界之处,就叫“宫
门口”。因此,“宫保”亦几乎成了山东巡抚专用的别称。巡抚恩赏了“太子少保”的“宫
衔”,都可称为宫保,不过总不如有宫衔的山东巡抚,唤作宫保来得贴切。
丁宫保已经在半夜里接到程绳武专差送来的密禀,知道安德海将在泰安落网,计算途程
只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代抚标中军的绪参将,派人在南门守候,等王心安把安
德海押到,立即带着他去见丁宝桢。
王心安是丁宝桢的爱将,特假词色,亲自站在签押房廊前迎候,等他一进“宫门口”,
先就喊道:“治平,你辛苦了!”
总兵巡抚品级相同,但巡抚照例挂兵部侍郎的衔,以便于节制全省武官。因而王心安以
属员见“堂官”的礼节,疾趋数步,一足下跪,一手下垂请了个安说:“心安跟大人交差。”
“人呢?”丁宝桢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进屋来谈。”
“一共四个人,安德海,一陈一李两个太监,还有个安德海的跟班。都交给绪参将了。”
接着是绪参将来回禀,说把那四个人看管在辕门口,请示在何处亲审?
“不忙!”丁宝桢说,“等我先听一听经过情形。”
于是王心安尽其所知,细细陈述。谈到一半,听差来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赶来禀见,
随身带着一只箱子,是安德海的最要紧的一件行李。
“请进来,请进来。”
连人带箱子一起到了签押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簇新的一件龙袍和一挂翡翠朝珠。
“该死!”丁宝桢这样骂了一句,“真的把宫里的龙袍偷出来招摇。这挂朝珠也是御用
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绪参将说,“加上封条,送交藩司收存。”
这就该提审了。丁宝桢吩咐把文案请了来,说明经过,邀请陪审,有个文案看了看他的
同事说:“我们还是回避的好!”
“是,是!理当回避,请宫保密审吧!”
这一说,丁宝桢明白了,他们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难免泄漏宫禁秘密,不宜为外人所
闻。便点点头说:“既如此,我回头再跟各位奉商。”
“大人,”何毓福站起来说,“我先跟大人告假,回头来听吩咐!”
“好!你一夜奔波,先请休息。午间我奉屈小酌,还有事商量。”丁宝桢说到这里,拉
住王心安的手,“你别走!”
于是,只剩下王心安一个人,在抚署西花厅陪着丁宝桢密审安德海。
绪参将说把安德海看管在辕门口,其实是奉为上宾,招呼得极其周到,只是行动不能自
由而已。等丁宝桢传令提审,绪参将亲自带人戒备,从辕门到二堂西面的花厅,密布亲兵,
断绝交通,然后把安德海“请”了进去。
他很沉着,也很傲慢,微微带着冷笑,大有“擒虎容易纵虎难”,要看丁宝桢如何收场
的意味。同时也仿佛有意要摔一番气派,那几步路走得比亲王、中堂还安详,橐橐靴声,方
步十足,威严中显得潇洒自如,真不愧是在宫里见过世面的。
“安德海提到!”在丁宝桢面前,绪参将又另有一种态度,掀开帘子,这样大声禀报。
“叫他进来!”
由听差打起帘子,安德海微微低头,进屋一站,既不请安,也不开口,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声叱斥:“过来!你也不过是个蓝翎太监,见了丁大人,怎么不行
礼?谁教你的规矩?”
“原来是丁大人。”安德海相当勉强地让步,走过来垂手请了个安。
丁宝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贵州口音问道:“你就是安
德海?”
“是的。我是安德海。”
“那里人哪?”
“直隶青县。”
“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六岁。”
“你才二十六岁,”丁宝桢说,“气派倒不小啊!”
“气派不敢说。不过我十八岁就办过大事。”
那是指“辛酉政变”,安德海奉命行“苦肉计”,被责回京,暗中与恭王通消息那件
“大事”。丁宝桢当然明白,却不便理他,只问:“你既是太监,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出京
来干什么?”
安德海念着那两面旗子上的字作答:“奉旨钦差,采办龙袍。”
“采办龙袍?”丁宝桢问,“是两宫太后的龙袍,还是皇上的龙袍?”
“都有!”安德海振振有词地答道:“大婚典礼,已经在筹办了。平常人家办喜事,全
家大小都得制一两件新衣服,何况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倒不明白,你是奉谁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发上谕,怎么我不知道?”
“丁大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德海很轻松地答道:
“那得问军机。”
“哼!”丁宝桢冷笑,“少不得要请问军机。你把你的勘合拿出来看看!”
安德海的脸色变了,“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他嘴还很硬,“那里来的勘合?”
“没有勘合不行!”丁宝桢直摇头,仿佛有些蛮不讲理似的。
安德海软下来了,“丁大人,”他说,“你老听我说。”
“你有啥子好说的?尽管说嘛!”丁宝桢又补了一句:“总要说得象话才行。”
“丁大人!”安德海双手一摊,作出无可奈何之状,“这就说不到一处了。我说奉了懿
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这是两码事嘛!”
“怎样叫两码事?你归内务府管,譬如内务府的官员出京办事,难道就象你这个样,两
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凭你一句话?”
“这……,丁大人,我说句不怕你老生气的话,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外省,京里的情
形不熟悉。”安德海把脸仰了起来,说话的神气,显得趾高气扬,“内务府的人,不一定能
当内廷差使,就是内廷差使,也还有讲究,有‘内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圣旨,
那怕是王爷,也到不了内廷。”
他卖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监这个身分。丁宝桢心想,到此刻这样的地步,
他的神态、语气,还是如此骄狂,那么,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可以想见。这样转着念
头,反感愈甚,打定主意,非要问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我是外官,不懂京里规矩。我倒问你,御前行走怎么样?
凭你口说钦差就是钦差吗?”
“凭我口说?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么?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吗?”安德海振振有词地
说,“你老请想,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吗?就算溜出京城,顺天府衙门,直隶
总督衙门,他们肯放我过去吗?”
“对了!就是这话,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
“那么,”安德海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预备拿我怎么样,难道还宰了
我?”
一听这话,丁宝桢勃然大怒,但他还未曾发作,王心安已经愤不可遏,抢上前去,伸手
就是一个嘴巴,把安德海的脑袋打得都歪了过去。
“混帐!”王心安瞪着眼大喝,“你再不说实话,吊起来打!”
看样子安德海是气馁了,捂着脸,好久才说了句:“何必这样子?有话好说嘛!”
“跟你说好的你不听,偏要歪缠,不打你打谁?”
“哼!”丁宝桢冷笑着接口:“你别想错了,你以为我不敢宰你?”
“听见没有?快说。”王心安揎一揎臂,又打算着要挥拳。
“要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丁宝桢问道,“你是怎么私自出京的?”
“我不是私自出京。”安德海哭丧着脸说,“我在慈禧太后跟前当差,一天不见面都不
行,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脑袋?”
 
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但丁宝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这个说法,“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一
点,”他驳得也很有道理,“在慈禧太后面前当差的人也多得很,象你这样,全成了钦差
了,那还成话吗?再说,太监不准出京,早有规矩,慈禧太后有什么差遣,什么人不好派,
非得派你不可?”
“丁大人明见,”安德海紧接着他的话答道,“宫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
挑上我?这有个说法儿,上头有上头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就说了也不明白。”
“慢着!”丁宝桢终于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毫不放松地追问:“原来你也不过是揣摩
皇太后的意思!啊?说!”
安德海依然嘴硬:“上头交代过的。还有许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说。”
“你还敢假传圣旨?”丁宝桢拍着炕几,厉声说道,“你携带妇女,擅用龙凤旗帜,难
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这,这是我不对!”
“还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画的那玩意,我问你,那是什么意思?也是上头交代过的?”
丁宝桢有些激动,怒声斥责:“你一路招摇,惊扰地方,不要说是假冒钦差,就算真有其
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直到这地步,才算让安德海就范,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认罪了:“我该死,
我该死!求丁大人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说着,人已矮了一截。
下跪亦无用,丁宝桢大声喊道:“来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个,闻声一起进屋,最后是绪参将赶了过来,直到丁宝桢面
前,请个安听候指示。
“搜他!”
“喳!”绪参将答应着,回身把手一招,上来两名戈什哈,一个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捏
住安德海的衣领往上一提,另一个就解开他的衣襟,亮纱袍子里面,雪白的一件洋纱衬衣,
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摸出一个纸包,随手交给绪参将。他捏了一下,发觉里面是纸片,
便不敢打开来看,转身又呈上丁宝桢。
“哼!”丁宝桢看完那两张纸片,冷笑着说:“太监不准交结官员,干预公事,凭这
个,就是一行死罪!”说完,他把那两张纸片揣入怀中,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跟大人回话,”绪参将报告,“他身上别无异物。”
“先押下去,找僻静地方仔细看守。不准闲人窥探。”
“是!”绪参将又挥挥手,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
“丁大人!”被挟持着的安德海,尽力挣扎着,扭过头来说道:“是真是假,你老把我
送到京里一问就明白了。”
丁宝桢不理他,等他出了花厅,才向王心安低声说道:
“这家伙在做梦,还打算活着回京里!”
“大人!”王心安喊了这一声,迟疑着似乎有什么逆耳之言要说。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丁宝桢又对绪参将说:“把另外两名太监提上来!”
陈玉祥、李平安都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进花厅,双双跪倒,取下帽子,把头在青
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然后自己报着名,只是哀恳:“丁大人开恩!”
“你们说实话,是谁叫你们跟着安德海出来的?”
“是!”年纪大些的李平安说:“是安德海。”
“你们俩都归他管吗?”
“不归他管。”
“既然不归他管,他怎么能指挥你们?叫你们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话,”李平安怯怯地,但谨慎地回答:“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
人,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
“那么,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偏要找你们俩呢?”
“不止我们两个,”陈玉祥插嘴答道,“一共是五个人。”
“为什么单找你们五个?”丁宝桢问,“总有个缘故在内。”
“这……,”李平安迟疑地说,“想来是我们平常很敬重他的缘故。”
那就不用说,都是安德海的同党了。丁宝桢又问:“你们一起来的,共有多少人?”
“总有三十多个。”
“都是些什么人?”
于是李平安和陈玉祥查对着报明各人的身分,除了安德海的亲属和下人以外,从车伕、
马伕、到剃头、修脚的,流品甚杂。这些人将来都可以发交属员去审,丁宝桢就懒得问了。
押下那两个太监,又提审黄石魁。宫里的情形,他不会清楚,问到安德海出京的经过,
却答得很详细,道是早在四月里,就有出京之说,但一直到六月下半月,才忽然忙了起来,
那些跟随的人,大半都是黄石魁去找来的。
“安德海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丁宝桢不解地问。
“因为,”黄石魁答道,“小的主人,喜欢闹气派。”
丁宝桢认为他答得很老实。不安分的人,多喜欢来这一套,包揽是非、招摇跋扈,即由
此而起。接着,他又问起黄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车,所得到的答复,也能令人满意。初步
的“亲审”,到此结束。
这时臬司潘霨、济南府知府、首县历城县知县,都已闻信赶来伺候。丁宝桢只传见了首
县,把安德海等人发了下去,严加看管。其余臬司和济南府一概挡驾,因为他在没有跟文案
商量妥当以前,不便对掌理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何表示。
回到“宫门口”签押房外的厅上,已设下一桌盛撰,但丁宝桢无心饮啖,把文案们都请
了来,说明案情,征询各人的意见。
“宫保,”有人这样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着,有一层疑义,提出来跟宫保请教。安
德海的随从中,有天津的一个和尚,说是愿意回南,安德海喜欢招摇,带着他一起走,也算
是做好事,这在情理上讲得通,然而,何以有绸缎铺和古董铺的掌柜,而且各带一名伙计随
行?其中怕有隐情。”
“这话说得是。”丁宝桢深深点头,“我还觉得安德海带那些太监,必有作用。他本人
胆大妄为,跟他来的那五个太监,总有明白事理的,难道不知道太监不准出京,犯了这个规
矩,非同小可,就不顾自己的祸福,贸贸然跟了他来?”
“是啊!”王心安建议:“我看还得严加拷问,真相才会大白。”
“问不妨问,无须用刑。”丁宝桢这样表示,随即派了一个差官到历城县下达口头的命
令,设法问明实情具报。
历城县的知县也很能干,把陈玉祥、李平安二人隔离开来,个别询问。话里套话,终于
摸到了底蕴,刘同意和王阶平都是跟着去做买卖的,只是性质正好相反,一个卖,一个买。
有珠宝要带到江南去卖,所以带着古董铺的人去估价,以免吃亏;又想从苏杭等地,买一批
绸缎运到北方销售,这自然要请教绸缎铺的掌柜。
珠宝是从那里来的呢?陈、李二人虽不肯说明,但从话风中可以推想得到,是窃自宫
中。丁宝桢接获报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杀安德海,不愿兴起大狱,现在牵出一件宫中的大
窃案,可能是几十年的积弊,如果认真究办,株连必广,而未见得会有结果,于公,非大臣
持重处事之道,于私,只会惹来麻烦,徒然挨骂。
因此,丁宝桢决定把这陈、李二人的这一段口供,连同从安德海身上搜出来的那两张纸
片,一起销毁。但木本水源,推论到底,无非安德海的罪状,益见得此人该死!
“安德海罪不容诛!”他神色凛然地说,“决不能从我手上逃出一条命去。我想,先杀
掉了他再说。”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彼此相顾,无不失色,“宫保,”有个文案提醒他说:“不论如
何,安德海决不会无罪。等朝旨一下,他就是钦命要犯了,交不出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就是不愿意交人。地方大吏,象这样的事,该有便宜处置之权。”
“说得是。不过出奏的时节,有‘请旨办理’的话,既然如此,就不能擅自处置了。”
丁宝桢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我豁出去了,就有严谴,甘受无憾。”
大家都认为犯不着为了安德海,自毁前程,苦苦相劝,丁宝桢执意不从。谈到后来,泰
安县知县何毓福,越众出座,向上一跪说道:“大人,我有几句话,请鉴纳。”
“有话好说,不必如此,请起来!”
何毓福长跪不起,“大人,”他说,“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处死。到了该明正典刑
的时候,却提不出人来,绑到刑场,这是莫大的憾事。”
这一层,丁宝桢不能不考虑,同样一死,逃脱了“显戮”,便是便宜安德海了。
“而且,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举为然,只是义正辞严,不得不依国法处置,如果大人不
依律办,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取其咎。”何毓福又说:“大人,恕我言语质直!”
这一层,尤其说中了要害,都道他说得有理,但口头上不便明说,“不以此举为然”的
人,自然是慈禧太后,正好抓住丁宝桢擅杀钦命要犯的错处,为安德海报仇,那不是太傻了
吗?
“为此,务求大人鉴纳愚衷,请再等两天,看一看再说。”
“你是说等朝旨?”丁宝桢说,“不杀安德海,我无论如何不甘。”
“宫保必能如意。”居于末座,一个素以冷峭著称,为丁宝桢延入幕府的朱姓候补知
县,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在历城监狱,宫保要他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
语气涉于谐谑不庄,却真正是一语道破!朝旨下达,安德海处死,自然最好,不然,擅
杀钦命要犯是严谴,违旨擅杀一样也不过是严谴。而且在处分以外,还有个说法:“因为朝
廷不杀,我才杀他。”否则,有人问一句:“是不是疑心朝廷会庇护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
先动手?”这话会成为“诛心而论”,倘或言官参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还真无以自
解。
“好!”丁宝桢亲手扶起何毓福,“诸公爱我,见教极是。
我不能不从公意,就让此獠延命数日。”
 
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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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也延不久了。当丁宝桢作此决定时,四百里加紧的奏折,已递到京城。皇帝一个月的
奏折看下来,已摸着窍门,对各省的形势,也有了个了解,安德海一路南下,先过直隶,后
经山东,然后入江苏。但临清到张秋水路不通,可能会绕道河南,所以有关他行踪的消息,
必出于这四省的折报,至多再加上一个漕运总督衙门。此外各省的奏折,决不会提到安德海
三字。
当然,照行程计算,最该留心的便是山东、江苏两巡抚和两江总督衙门,所以他每天等
内奏事处将黄匣子送到,首先就挑这几个衙门的奏折看。
“好啊!总算等到了!”皇帝看完丁宝桢的折子,在心中自语,多少日子以来要办的大
事,到了能办的时候,他反而不急了。这时急于要办的一件事,是找小李商量,偏偏小李又
不在跟前。
怎么办?他在想,首先不能让慈禧太后知道,这样转着念头,他立即发觉自己该怎么办
才妥当。回身望了一下,没有太监或宫女在注意,机会正好,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折往书页
中一夹。对母后来说,这是偷了一个折子,忍不住怦怦心跳,好久才能定下神来。
为了要表示从容,他依旧端然而坐,把奏折一件一件打开来看,但看了第一行,一下会
跳到第三、四行,看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从头开始,这一下,自然慢了。幸好这
天的奏折不多,勉强对付完毕,叫人把黄匣子送了上去,偷偷儿取出丁宝桢的那通折子,藏
在身上,传谕回养心殿。
“小李呢?”他在软轿上问。
“到书房里,替万岁爷收拾书桌去了。”张文亮这样回答。
“快找他来,”皇帝又说,“回头你也别走远了!”“是!”张文亮看一看皇帝的脸色
问道:“万岁爷今儿个仿佛有点儿心神不定似的?”
皇帝不理他。等到了养心殿,就站在廊下等,等到了小李,随即吩咐:“快找六爷,带
内务府大臣进宫。”说着把手里的折子一扬。
“喳!”小李喜在心里,脸上却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奴才请旨,在那儿召见?”
“就在这儿!”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意思是在两宫太后常朝的地方。
“喳!”小李心想:偏有那么巧,每天都跟在皇帝身边,就今天离开了一会儿,恰好事
情发作,到底是谁上的奏折,怎么说法?皇帝看到奏折,可曾告诉慈安太后?这些情形都得
弄个清楚,才好着手,因而走上两步,躬身问道:“请万岁爷的旨,可是跟两位太后一起召
见六爷?”
“你怎么这么噜苏?”皇帝不耐烦地,“什么事儿都得惊动两位太后吗?”
“喳!喳!”小李一叠连声地答应,“不宜惊动两位太后。”
“你也知道!那还不快去?”
“奴才这就去了。”小李缓慢地答道:“奴才骑马去,先到内务府明大人家,让他到六
爷府里等,然后奴才去找六爷传旨,伺候六爷一块儿进宫。这一来一往,至少得一个时辰。”
小李是有意细说,好教皇帝心里有个数,然后才能沉着处置。他最怕的是,九转丹成的
这一刻,有风声漏到翊坤宫,只要慈禧太后出面一干涉,那就象推牌九似的,掀出一副“至
尊宝”来,就真正是“一翻两瞪眼”了。
因而,他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请回屋子里坐着,念念诗什么的,不用急!奴才尽快把
六爷找来。”
“知道了!”皇帝顿着足骂,“混帐东西,你是存心气我还是怎么着?你再噜苏,我拿
脚踹你。”
“这不就去了吗?”小李极敏捷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
一出养心殿,他犹有片刻踌躇。这件事办得妥当,不但去了个眼中钉,而且以后在皇帝
面前,说什么是什么,有一辈子的舒服日子过,搞不好则虽不至于掉脑袋,充军大概有份。
是祸是福都在这一刻,不能乱来。
细想一想,自己先得把脚步站稳,安德海就因为自恃恩宠,行事不按规矩,才出了这么
大一个纰漏。前车之鉴,即在眼前,岂可视而不见?
因此,他急匆匆找到了张文亮,哈着腰低声说道:“张大叔,我跟你老透个信,小安子
快玩儿完了!刚才万岁爷叫我上去吩咐,马上找六爷进宫,事情是万岁爷当面交代我,你老
很可以装糊涂。万一出了事,我也认了,是我一个人倒霉,决没有什么牵扯。不过,万岁爷
是你老一手抱大的,今儿这件事,万岁爷蓄心多年了,你老瞧着办吧!”
张文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中大惊,紧闭着嘴,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好吧!小
子,你算是个脚色。我只好跟着走!你快去,越快越好,这里我来维持。”
所谓“维持”,就是接应。有了张文亮这句话,小李可以放心,笑嘻嘻地请了个安,出
宫而去。
未出神武门,他又变了主意。一个人先到明善家,再到恭王府,纡道费时,所以抓了个
靠得住的人,叫他到明善家通知,说有旨意,赶快进宫在隆宗门外等候,然后他自己找了一
匹马直奔大翔凤胡同鉴园去见恭王。
小李也知道,恭王对太监一向是不假词色的,求见未必就能见得着,因此他早就盘算好
了,到鉴园门口一下马,就向王府护卫说明,来传密旨,得要亲见恭王。
这一着很有效,恭王正约了文祥、宝鋆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官员,在商谈俄罗斯商船
停泊呼兰河口,要求与吉林、黑龙江内地通商的事。听说是传密旨,便单独出见。等小李请
过安,他站着问:“什么事?”
小李不便真摆出传旨的款派,哈着腰说:“六爷请坐,有两句话跟六爷回。”一面说,
一面左右张望,怕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喔!”恭王坐了下来,挥挥手把捧茶来的丫头挡了回去,“你说吧,这儿没有人。”
“是!”小李轻声说道:“不知道那儿来了一个折子,是奏报小安子的事,万岁爷叫让
六爷带同内务府大臣,立刻进宫。”
恭王瞿然抬眼,略想一想问道:“在那儿见面?”
“养心殿。”小李又说,我怕耽误工夫,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进宫,在朝房等六
爷。”
“我就去。”恭王起身又问:“两位太后,知道这件事儿不?”
“东边不知道怎么样?西边大概还不知道。”
恭王把脸一沉:“下次不许这样子说话!什么东边、西边的?”
“是!”小李诚惶诚恐地答应着。
“来啊!”
恭王一喊,便有个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洋蓝布长衫的年轻听差,走了进来,很自然地
在他侧面一站,听候吩咐。
“拿二十两银子赏他。”
于是小李又请安道谢,同时说道:“我伺候六爷进宫?”
“不必!”恭王想了想又说:“你先跟皇上回奏,请皇上也召见军机。”
“是!我马上回去说。”
等小李一走,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宝鋆请了来,悄悄说道:“小安子快完了!必是稚璜有
个折子来,上头立等见面。等我下来,大概军机还有‘一起’,你们先跟我一块儿走,我再
派人通知兰荪和经笙。”
文祥很沉着,宝鋆则是一拍大腿,大声说了一个字:“好!”
“你们看,”恭王又问,“还得通知什么人?”
“内务府啊!”宝鋆很快地接口。
“已经通知了。”
“我看,趁这会儿风声还不致走漏,先通知荣仲华预备吧!”文祥慢条斯理地说。
恭王懂他的意思,安德海一定会得个抄家的罪名,所谓预备,是派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
兵荣禄,先派兵看住安家。这是很必要的处置,不但是为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隐匿财产,
而且要防他们湮灭罪证。别人犹可,要治安德海的罪,非有明确的罪证不可。
“你的思虑周密!”恭王点点头表示嘉许,“这么样吧,就是你辛苦一趟,办妥了赶快
进宫。我跟佩蘅先走。”
于是恭王更换公服,传轿与宝鋆进宫,明善已先在军机处等候,一见面便疾趋而前,低
声说道:“上头催了好几次了。
六爷,到底什么事啊?”
“小安子的事儿犯了!”恭王低声答道,“回头你少开口。”
“是!”明善顺势请了个安,“六爷,什么事儿瞒不过你,你老得替内务府说句公话。”
恭王未及答话,只见小李气喘吁吁地奔了来,一面请安行礼,一面以如释重负的声音说
道:“六爷可到了!快请上去吧,脾气发得不得了啦!”
一听这话,恭王倒还不在意,明善心里却嘀咕得厉害。但此时也不便向小李多问什么,
只是一路盘算,皇帝会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回答?光是应付皇帝的脾气还好办,无奈碍
着位慈禧太后在内。看样子讨了皇帝的好,会得罪“上头”,此中利害关系,得要有个抉择。
抉择未定,人已到了养心殿,进东暖阁两宫太后常朝之处,只见皇帝已坐在御案前面的
黄椅上。等恭王和明善行过礼,他首先就冲着明善问道:“小安子私自出京,你知道不知
道?”
明善心想,赖是赖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奴才略有风闻。”
“什么叫‘略有风闻’?一开口就是这种想推卸责任的话。”
迎头就碰了个钉子,明善真是起了戒慎恐惧之心,皇帝年纪不小了,不能再当他“孩
子”看。年轻的人,都喜欢说话爽脆,他便很见机地老实答说:“奴才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拦住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安德海出京,皇帝也知道,为什么又不拦住?这样一想,明善懂了,
皇帝也是为了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所交代,存心唱一出戏,那就顺着他的语气答话好了。
“是奴才的错。”他这样答道,“因为安德海跟人说,是奉懿旨出京,奴才就不敢拦
了。”
“他是假传懿旨,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想想,两位皇太后那么圣明,事事按着祖宗家法
来办,会有这样子的乱命吗?”
恭王暗暗点头,皇帝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抬出“祖宗家法”这顶大帽子,不但慈禧太后
不能说什么庇护安德海的话,臣下有“祖宗家法”四字准则,也比较好办事了。
看明善低头不答,恭王便接口说道:“臣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皇上明示缘故,臣等
好商议办法,奏请圣裁。”
“你看吧!”
恭王接过折子来,为了让明善也好了解,便出声念了一遍,然后交上奏折。
“你们说,本朝两百四十多年以来,出过这么样胆大妄为,混帐到了极点的太监没有?”
“请皇上息怒。”恭王奏劝:“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得要好好儿核计。”
“还核计什么?象这样子的人不杀,该杀谁?”
皇帝要杀安德海的话,明善不知听说过多少次了,但此刻明明白白从他口中听到,感觉
又自不同,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怎么着?”皇帝眼尖看到了,气鼓鼓地指着明善问:“小安子不该杀吗?”
“奴才不敢违旨。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却跪了下来。
“怎么?”皇帝问道:“你是替小安子求情?”
“奴才不敢。不过小安子是圣母皇太后宫里管事的人,请皇上格外开恩。”
皇帝气得几乎想踹他一脚!明明他心里也巴不得杀了安德海,偏是嘴里假仁假义,这话
传到慈禧太后耳中,岂非显得自己不孝顺?
转念到此,皇帝怒不可遏,俯下身子,一只手指几乎指到明善鼻子上:“你既然知道保
全圣母皇太后位下的人,为什么不早劝劝小安子别胡闹?为什么不拦住他,不教他犯法?太
监不是归内务府管吗?你管了什么啦?”说到这里,他转脸向恭王又说:“六叔!先办安德
海,再办内务府大臣!”
这番雷霆之怒,把明善吓得连连碰头。皇帝冷笑不理,恭王恨他多嘴,也装作视而不
见,只这样答道:“安德海违制出京,自然要严办,臣对这方面的律例,还不大清楚,臣请
旨,可否召见军机,问一问大家的意思?”
“这一来,”皇帝有些踌躇,“这会儿去找他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恭王答道,“臣已经通知他们进宫候旨,这会儿大概都到了。”
“那好。让他们进来吧!”皇帝转回头说:“明善!下去。
我这里用不着你!”
“是!”明善跪安退出。虽然碰了个大钉子,心里却很妥帖,安德海必死无疑,而慈禧
太后那里,可告无罪,里外两面都占住了。至于皇帝不悦,不妨以后再想办法哄他。
及至军机四大臣进见,先由恭王说明经过,然后皇帝逐一指名征询。宝鋆和沈桂芬都表
示“遵旨办理”,文祥和李鸿藻则另有陈奏,一个认为借此可以整肃官常,一个则痛陈前代
宦官之祸,意思中都支持皇帝的意思。自然,没有一个人提到慈禧太后。
“师傅,”皇帝问李鸿藻,“那‘三足乌’是什么意思?”
李鸿藻知道皇帝是明知故问,因为“青鸟使”的典故,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翁同龢曾为
皇帝讲过,如果此刻再讲一遍,必定又牵涉到慈禧太后,所以他这样回奏:“臣请皇上,不
必再追究这一层了。”
皇帝点点头,听了师傅的劝,却又冷笑:“小安子平日假传懿旨,也不知道搂了多少昧
心钱!他家一定也还有违禁的东西,趁现在外面还不知道,先抄他的家!”
“是!”恭王答道,“臣立刻就办。”
“小安子呢?”
恭王不愿从自己口中说一句杀安德海的话,便转脸说道:
“佩蘅,你跟皇上回奏。”
宝鋆略想一想说:“这有三个办法,第一、拿问到京;第二、就地审问;第三、就地正
法,也不必问了,免得他胡扯。”
“对了,还问什么?”皇帝断然裁决:“就用第三个办法,马上降旨给丁宝桢。”
于是一面由文祥通知荣禄,当晚就抄安德海的家,一面由宝鋆执笔拟旨,怕安德海闻风
而逃,密旨分寄山东、河南、江苏三巡抚和直隶、漕运两总督。
旨稿呈上,皇帝有种兴奋而沉重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裁决“国政”,而且完全出于自
己的思虑,心头意化作口中言,口中言化作纸上文,那怕勋业彪炳,须眉皤然的曾国藩,亦
不能不奉命唯谨。这种滋味是他从未经验过的,此刻经验到了,才知道这滋味是无可代替的。
因为如此,他特别用心看旨稿,看过一遍,有把握可以把它断句,他才轻声念了出来:
“军机大臣字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各省督抚暨漕运总督:钦奉密谕,据丁宝桢
奏:‘为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现饬查拿办,由驿奏闻’一折,据称
‘本年七月二十日访闻有北来太平船二只、小船数只,驶入山东省境,仪卫煊赫,自称钦
差,并无传牌勘合,形迹可疑,派人密访,据称系安姓太监。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
出,真伪不辨,现已饬属查拿,解省亲审,请旨遵行’等语,览奏曷胜骇异,该太监擅离远
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官禁而儆效尤?着丁宝桢迅速派干员,于所
属地方,将该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随从人等,指证确实,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
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或潜往河南、江苏等地,即着曾国藩等饬属一
体严拿正法。其随从人等,有迹近匪类者,并着严拿,分别惩办,毋庸再行请旨。将此由六
百里各谕令知之。钦此!”
皇帝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写得挺好。不过得加一句。”
“是!”恭王一面答应,一面看着宝鋆向御案努一努嘴。
宝鋆会意,伛偻着身子,从御案上取来一枝朱笔,双手奉上。
“还是你写吧,”皇帝吩咐:“加这么一句:‘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是!”宝鋆复诵一遍:“‘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臣子不能动御笔,宝鋆将那枝朱笔放回御案,然后接过旨稿,又回到廊下,把那句话加
上,回入殿中,捧呈御览,这时就不是旨稿,而是“廷寄”了。
“什么时候可以到山东?”皇帝指着手中的廷寄问。
恭王未曾出过直隶省境,不甚了了,便由文祥答奏:“明天晚上,一定可以到济南。”
“好!”皇帝特别叮嘱:“告诉兵部,明天晚上,一定得递到。”
“是!”恭王答应一声,欲言又止地迟疑着。
“六叔!”皇帝关切地问,“你还有什么话?”
“臣请皇上,这会儿就给圣母皇太后去请安,婉转奏陈这件事。”
这话提醒了皇帝,不由得便微微皱眉。杀安德海倒痛快,要去跟慈禧太后奏闻此事,却
是一大难题。
想一想,象这样的事,也不便跟恭王商量,便说一声:
“知道了。没别的话,你们就下去办事吧!”
等恭王等一退出养心殿,皇帝立刻就找小李商量如何应付那难题。
一见了皇帝,小李先笑嘻嘻的磕了一个头。御前太监,熟不拘礼,平时只是请安,遇到
比较郑重的时候,才磕头,臂如皇帝小病初愈,那时请安便得磕头,这有“喜占勿药”的意
味在内。所以,小李磕这一个头,意思是向皇帝贺喜。
“你跑到那儿去了?”皇帝问道。
“奴才在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的自然是安德海的消息,皇帝又问:“小安子的家,抄了没有?”
“早就在抄了。”小李答道,“听说六爷跟文尚书早就有了预备,进宫之先,就派人把
他家看住,一只耗子,都跑不掉!”
皇帝觉得很痛快,大为赞赏:“好!很会办事。”接着又问:“是派的什么人?”
“荣总兵。”
皇帝知道,说的是荣禄。于是他脑中立刻浮起一个很鲜明的影子,从仪态、服饰到言
语,无不漂亮。荣禄虽无“内廷行走”的差使,但为皇帝“压”过一回马,就那一回,皇帝
便把这个人,深印在脑中了。
“小李啊,”皇帝的笑容一敛,“事情是办过了,对上头得有个交代。你看,这话该怎
么说啊!”
问到这一层,小李精神抖擞的答道:“万岁爷,别烦心,奴才已经给万岁爷打算好了,
包管圣母皇太后不会生万岁爷的气。”
“那好!”皇帝很高兴地,“你快说吧!”
“万岁爷沉住气,先不理这个碴儿,等圣母皇太后问起来,就这么回奏……。”
小李已经到内务府请高人指点过了,当时俯着身子,在皇帝耳际,秘密陈奏了一番。只
见皇帝愁容一解,点头说道:
“行!就这么办!事情完了,我有赏。”
于是小李又跪了下来,“万岁爷要赏奴才,奴才先谢恩。”磕完头接着说:“万岁爷不
用赏别的,把小安子的好玩儿的东西,赏奴才几件。”
“行!”皇帝说道,“传膳吧!今儿我的胃口大开,到玉子那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给我要两样来。”
小李答应着到长春宫的小厨房,要了两样皇帝喜欢吃的菜,伺候着传过了膳,正在喝
茶,慈禧太后派人来召皇帝。
小李机警,把来传懿旨的太监引到僻处,悄悄一问,果然,慈禧太后已经得到安德海被
抄家的消息,特召皇帝,自然是问这件事。
“上去吧!”小李极力鼓励皇帝,“圣母皇太后就发脾气,也不过象春天打雷那样,一
下子就过去了。”
“嗯,嗯!”皇帝实在有些怕慈禧太后,但事到如今,唯有硬着头皮照小李的话去做,
所以自己激励自己,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作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 ※ ※

慈禧太后圣躬违和,正靠在软榻上,皇帝从门外望进去,只见病容加上怒容,脸色非常
难看。心中畏惧,脚步不由得便慢了。
“万岁爷来给主子问安来了。”有个宫女向慈禧太后说。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声,把脸转了过去。
皇帝当然看到了这情形,略一迟疑,依然强自镇静着,用从容的步伐走到软榻前面,一
面请安,一面象平常一样,轻轻喊一声:“皇额娘!”
慈禧太后倏然转过脸来,额上青筋,隐隐跃动,配着她那双不怒而威的凤眼,和本来就
高,又因生病消瘦而愈显凸出的颧骨,形容异常可怖。皇帝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不由得
就有些发抖,但内心却有种奇妙的支持力量,发抖管发抖,脸却反而向上一扬。
这仿佛是反抗的精神,慈禧太后越发生气,厉声问道:
“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皇帝也发觉了,自己应该低头,却反扬脸,太亢了些,于是赶紧往地上一跪,带着张皇
的声音说:“皇额娘干么生这么大的气?身子不舒服……”
他还没有说完,慈禧太后冷笑打断:“哼!我知道就是趁我生病想气我。别痴心妄想
了!我死不了。”
语气严重,而且不专指着皇帝骂,更有弦外之音。皇帝听得出来,却不敢对此有所解
释,只是连连喊道:“皇额娘,皇额娘,儿子那儿错了,尽管教训,千万别生气!”这样一
味求饶,慈禧太后的气略略平了些,“我问你,”声音依然很高,却无那种凌厉之气了,
“你作主把小安子的家给抄了,是不是?”
有了那番疾风劲雨,霹雳闪电的经历,皇帝的胆便大了,声音也从容了,“是!”他慢
慢答道,“我本来不敢让皇额娘知道。小安子一路招摇,无法无天,丁宝桢上了个折子。
哼,”
皇帝特意作出苦笑,“小安子才真能把人气出病来!”
“折子呢?”
皇帝递上折子,宫女挪过灯来,慈禧太后才看了几行,果然怒不可遏,额上金星乱爆,
又象无数钢针在刺,头目晕眩,无法看得下去,闭上眼说:“你起来,念给我听。”
“是!”皇帝答应着,起身揉一揉膝盖。
“给皇上拿凳子!”慈禧太后侧脸吩咐宫女。
 
于是宫女取过来一张紫檀矮凳,皇帝坐着把丁宝桢的折子念了一遍。
慈禧太后闭目听着,额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厉害了。听完她问:“什么‘日形三足
乌’?那面小旗子是什么意思?”
“小安子忘恩负义,罪该万死,就是这一点。”皇帝切齿骂着,意思是替慈禧太后不
平,接着,他把青鸟使为“西王母取食”的典故,简单扼要地讲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个
典故很平常,不说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全明白,念几句书的百姓也全懂。主子这么宠小安子,
小安子在外面替主子挂这么一个打秋风的幌子。想想真叫人寒心!”
慈禧太后脸色白得象一张纸,睁开眼来,眼睛是红的,“听说你召见军机,”她问,
“怎么说啊?”
“六百里的廷寄已经发出去了,不论那儿抓住小安子,指认明白了,不用审问,就地正
法。”
语声刚完,只见灯光一暗,有人失声惊呼。
是庆儿失手打翻了一盏灯,从太后到宫女,这时都把视线投注在她脸上,只见她手掩着
嘴,一双眼瞪得好大,不知是惊惧、失悔还是根本就吓傻了。
一阵错愕,接着而来的是省悟,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庆儿是听说她“干哥哥”安德海已
为皇帝处死,一惊失手。在宫里当差,这就算犯了极大的过失,而且正当慈禧太后震怒的当
儿,所以宫女们都替她捏了一手心的汗。
皇帝倒很可怜她,但看到慈禧太后的脸色,他也不敢开口了。慈禧太后紧闭着嘴,斜睨
看着庆儿,经过一段死样的沉默,突然间爆发了。
“叉出去!”她急促地喝道,“叫人来打,打死算完!”
庆儿张嘴想哭,却又不敢。皇帝好生不忍,勉强作出笑容,喊一声:“皇额娘……”。
话还不曾说,慈禧太后大声拦着他说:“你少管闲事!”接着把眼风扫了过来。
被扫到的宫女,无不是打个寒噤,也无不是来“叉”庆儿。她似乎还想挣扎着走回来叩
求开恩,那些宫女却容不得她如此,有的推,有的拖,有的用手捂住她的嘴。弄到门外,又
有太监帮忙,庆儿越发没有生路了。
慈禧太后似乎因为一腔无可发泄的怒气,适逢其会地得在庆儿身上发泄,因而神色缓和
了,也不过是神色不那么叫人害怕,脸仍旧板得象拿熨斗烫过似的,“不错,小安子该
死!”她向皇帝说:“不过,你该告诉我啊!谁许了你私自召见军机?”
“我本来想跟皇额娘回奏,实在是怕皇额娘身子不爽,不能再生气。所以想了又想,宁
愿受皇额娘的责罚,也得暂时瞒着。”
“哼!看不出你倒是一番孝心。”
皇帝又往下一跪,“皇额娘这么说,必是我平日有不孝顺的地方。”皇帝说道,“皇额
娘说了,我改过。”
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想了半天叹口气说,“你起来!我再问你,这件事你跟那面回过
没有?”
“那面”是指慈安太后,皇帝很快地,也很坚决地答道:
“没有!”
这让慈禧太后心里好过了些,“你六叔怎么说?”她问。
皇帝想了想答道:“六叔的意思,仿佛是他一个人作不了主,要让大家来一起商量。”
“原来召见军机是你六叔的主意。”慈禧太后又问:“文祥他们怎么说?”
“说是两位皇太后苦心操劳,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不能让小安子一个人给搅坏了。”这
句话多少是实情,下面那句话就是小李教的:“又说,小安子私自出京,犹有可说,打着那
面‘三足乌’的幌子,就非死不可。不然,有玷圣德。”
“这也罢了。”慈禧太后说,“小安子是立过功的人,所以我另眼相看。谁知道他福命
就那么一点儿大,‘自作孽,不可活’,我心里一点儿没有什么!”
“皇额娘这么说,儿子可就放心了。”皇帝是真的如释重负。
“你回去睡吧!明儿上书房,别跟师傅们提这件事。”
皇帝答应着,跪安退出。来时脚步趑趄,去时步履轻快,心里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些惊
异,居然会把这一场风波应付下来,连自己都有点不大能相信。
当然,皇帝没有忘掉小李,论功行赏,就值得给他一枝蓝翎,不过这话不必当着大家
说,所以只让小李扶着软轿轿杠,缓缓回归养心殿。走到半路,忽然想到,应该给慈安太后
去报个信,于是急急拍着扶手喊道:“慢着,不回养心殿,上长春宫。”
小李觉得要避形迹,回身弯腰答道:“今儿晚了,母后皇太后大概歇下了,明儿一早去
请安吧!”
“天也不过刚黑透,晚什么?”皇帝说道:“我请个安马上就走。”
拗不过皇帝,只好转到长春宫,迎面遇见玉子,她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说:“万岁爷今儿
胃口大开!”
“对了!你那碗火腿冬瓜汤真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明儿个我赏你几样好玩儿的东
西。”
于是玉子又请安谢恩,还未站起身来,只听得慈安太后的声音:“是皇上来了吗?”
“是!”玉子高声答了这一声,疾趋上前,推开刚掩上的殿门,引导皇帝入殿。
“皇额娘!”皇帝说话一点都不顾忌,“刚过了一道难关,过得还挺漂亮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饭前来要菜时,悄悄告诉了玉子,玉子又悄悄回奏了慈安太
后。她既喜亦忧,忧的是怕皇帝对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现在听他这一说,自然明白。但宽慰
之余,也有不满,只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因而用责备的声音说道:“什么难关不难关的!
有一点儿事就沉不住气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训斥,脸上也总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点都不怕,端个小板凳
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语地说:
“明儿晚上就递到济南了。”
“什么呀?”玉子语焉不详,慈安太后这时才明白:“敢情是丁宝桢上的折子?我还以
为是曾国藩奏得来的呢!”
“曾国藩胆子小,怕事。丁宝桢是好的,将来……。”
“将来!”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将来等你一个人能作主的时候再
说,这会儿搁在心里就是了。”
皇帝深深点头,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着,便低声把召见恭王和军机,以及去见慈禧太
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津津有味,母子俩都忘了时间,却把个小李急坏了。因为
宫门一下钥,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钥匙,这一下就得记日记档,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总得
“阅档”,发觉有这段记载,心里就会想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连带大家不
得安宁。
最后仍然要借重玉子,“有话留着明儿说吧!”她找个空隙插嘴,“万岁爷今儿也累
了。”
这一来慈安太后才发觉,“唷!”她微微失惊,“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儿睡吧!”
皇帝犹有恋恋不舍之意,经不住传轿的传轿,掌灯的掌灯,硬把皇帝架弄出长春宫。
软轿行到半路,只见数名太监避在一旁,候御驾先行,他们手里提着铺盖、梳头匣子,
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随即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奴才去打听了来回奏,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先回养心殿。”说着,小李匆匆去了。
也不过皇帝刚刚回殿,小李跟着便已赶到。一看就能发觉他神色抑郁。这天的小李,格
外得宠,所以皇帝很关切地问道:“你是怎么了?哭丧着脸!”
这下提醒了小李,赶紧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奴才没什么!”
他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皇帝只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说:“是替庆儿挪东西。”
“喔,”皇帝自以为明白了,“必是把庆儿给撵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处死了!”
皇帝大惊:“真的?”
“圣母皇太后的懿旨,谁敢不遵?”
皇帝没有作声,愀然不乐。庆儿是个好女孩,只是仗着她干哥哥的势,有点儿骄狂。皇
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这样的辣手,必是总管太监误信了她气头上的一句话,真个“打死算
完”。早知如此,当时拚着再受一顿责备,也要救庆儿一救。
转脸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郁何来?到这时自然明白,小李一向喜欢庆
儿,就不为她本人,为了小李,也该把庆儿救出来。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顿足:“唉!多只为我那时候少说一句话。”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还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死罪这件大快人心
的事,因为这个意外事故而变得不怎么样令人兴奋了。
但外廷的观感,完全不同。从知道安德海抄家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当然也
有人去打听消息,但竟连军机章京,都不明内情。
“是宝中堂亲自拟的旨。沈总宪、李师傅帮着分缮,即时封发。不知道里头说些什
么?”沈总宪是沈桂芬,这时已升任左都御史了。
由军机章京的答语,越显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二天下午,内廷行
走的官员,除了军机章京,另外三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弘德殿、南书房、上书房,对于案
情都相当清楚了。于是,话题也便由安德海转到了丁宝桢身上。
有的说,丁宝桢秉性刚烈,安德海遇着他,合该倒霉;有的说他在剿东捻时,受够了李
鸿章和淮军的气,此举是有激使然,借此立威收名。丁宝桢居官虽清廉,但跟沈葆桢一样,
对京中翰林,颇有点缀,因而这一下博得了清议的热烈赞许,似乎一夕之间,丁宝桢的声光
凌驾曾侯、李伯相、左爵帅而上之了。
但是,在济南的丁宝桢却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折,计算日子,折差应该回来了,
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变?在所有的变化中,最要防备的是,慈禧太后可能会承认这回事,
安德海的身分由暧昧而明确,事情就棘手了。
因为这时安德海在泰安县的从属,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济南,丁宝桢亲自提审安邦太,多
方盘诘,约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许的,而“采办龙袍”不过是一个题
目,实际上的任务,正如那面“三足乌”的幌子所显示的涵意。此外,还要到江南采访物
价,作为将来备办大婚物件,审核的根据。
照此看来,慈禧太后或许会追认其事,等假钦差变成真钦差,再要杀安德海,罪名可就
严重了。为此,丁宝桢一直不安,等待谕旨,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抚标中军绪承是早已准备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开刀,预先在历城县衙门和巡抚
衙门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里,抚署辕门外,灯笼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
在官厅上,臬司潘霨和济南府知府、历城县知县,亦都衣冠整肃地在伺候着。自鸣钟已
打过十下,正当神思困倦,都想命随侍的听差,在炕床上铺开被褥,预备躺一会时,只听鸾
铃大振,由远及近,于是无不精神一振,各人的听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听
可是京里的驿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专差星夜赶到。绪承亲自接着,问明了是“六百里加紧”,那不用说,
必是这一案的上谕,随即亲自到签押房来通知丁宝桢。
恭具衣冠,开读谕旨,丁宝桢不曾想到,朝廷的处置如此明快!踌躇得意之余,竟有些
感激涕零的模样,不由得激动地对他属下说道:“真正圣明独断,钦佩莫名。”
“是!也见得朝廷对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机奉承了一句,紧接着指示:“如何遵旨办
理?请大人吩咐了,司里好预备。”
“谕旨上说得极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认确实,随即正法,此刻就办,一等天亮,我就
要拜折复奏。”
“是!”潘霨转身对历城县知县,拱拱手说:“贵县辛苦吧!”
历城县的县大老爷,奉命唯谨,疾趋回衙,把刑房书办传了来,说明其事。提审倒容
易,半夜里“出红差”,却是罕见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么回事?”
“半夜里‘出红差’,只怕‘导子’不齐……。”
“嗐!”县大老爷打断他的话说,“半夜里出导子,出给谁看?要出,也要出抚台的导
子。你只要找到刽子手伺候刑场就行了。”
这就好办了,刑房书办一面派人通知刽子手,一面亲自去找掌管监狱,俗称“四老爷”
的典吏,办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续,把安德海、陈玉祥、李平安、黄石魁一起提了出来。
“怎么着?”安德海的神色,青黄不定,“半夜三更还问话吗?”
“听说圣旨到了。”刑房书办这样告诉他。
“喔!”安德海急急问道:“怎么说?”
“听说要把你们几位连夜送进京去。”
“怎么样?”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准是这么着。”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绑,典吏很客气地把他领出了县衙侧门,已有抚标派的两辆车和一队
兵丁在等着。
“上那儿呀?”安德海问。
“先到巡抚衙门,丁大人还有话说。”
兵丁护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抚衙门一看,内外灯火通明,安德海的神气便又不对了,
但他似乎不愿示弱,昂起了头直往里走。
重重交代,一直领到西花厅。厅里炕床上,上首坐着臬司潘霨,下首坐着抚标中军绪
承。厅里厅外,除却潘霨“噗噜噜”抽水烟袋的声音以外,肃静无哗。陈玉祥和李平安两
人,神色大变,浑身发抖,安德海却依旧是桀骜之态,轻声叱斥着他的同伴:“别这个悚
样!”
一语未毕,帘子打开,接着有人使劲在他身后一推,安德海踉踉跄跄跌了进去,再有个
人顺势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跪下却又挣扎着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时开口训他:
“好生跪着!”
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张皇四顾,不知要看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潘霨慢吞吞地问。
“我……,我叫安德海。”
“是从京里出来的太监,安德海吗?”
“是啊!”安德海不断眨眼,仿佛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个人提上来!”潘霨吩咐。
陈玉祥、李平安和黄石魁,却不敢象安德海那样托大,一进了花厅,都乖乖儿悚伏在
地,有问即答,一个个报明了姓名、身分。
“你们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吗?”
“是。”三个人齐声回答。
“就是他吗?”潘霨指着安德海问。
“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们带下去吧。”等那三个人被带走,潘霨向绪承看了一眼,转脸向下,用
很平静的语气说道:“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正法、此刻就要行刑了。特为
告诉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个糊涂鬼!”
语声末终,安德海浑身象筛糠似地抖了起来,“潘大人,”
他显得非常吃力地喊,“我有话说……。”
“晚了!”潘霨有力地挥一挥手:“奉旨无须审讯,指认明白就正法。除非你不是安德
海,是安德海就难逃一死。拉下去吧!”
等人来拉时,安德海已瘫痪在地,但照旧上了绑,潘霨亲自批了斩标,由折署西便门出
衙,押赴刑场,在绪承监临之下,一刀斩讫。
济南府的老百姓在睡梦中,只听得“呜嘟嘟”吹号筒,第二天起身,听说杀了一个太
监,奔到街上,只见闹市中、城门口都贴了告示,才知道杀的就是一路招摇,煊赫非凡的安
德海。更有好事的人,赶到刑场,但见安德海的尸体尚未收殓,用床芦席盖着,胆大的便走
过去掀席张望,只是不看上身看下身,意思是要看看太监到底如何与人不同。当然,他们是
失望了,裤子外面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在京里的慈禧太后,因为安德海性命既已不保,也就无所顾惜,认为不如趁此机会,雷
厉风行办一办,反倒能落得一个贤明的名声。所以,当丁宝桢第二次奏折到京,召见军机,
当面指示,除了陈玉祥、李平安二人以外,还有几名太监,交丁宝桢一起查明绞决。黄石魁
到底如何冒充,也要审明法办。
接着,又特为召见内务府大臣,责备他们对太监约束不严,说是要振饬纪纲,下一道明
发上谕,申明朝廷的决心。于是恭王承旨,根据慈禧太后所说的那番义正辞严的话,拟旨发
出。前面叙明事实经过,后面申述态度:
“我朝家法相承,整饬宦寺,有犯必惩,纲纪至严,每遇有在外招摇生事者,无不立治
其罪。乃该太监安德海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种种不法,实属罪有应得。经此次严惩后,各太
监自当益知儆惧,仍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严饬总管太监等,嗣后务将所管太监,严加约束,
俾各勤慎当差。如有不守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将该管太监,一并惩
办。并通谕直省各督抚,严饬所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即锁拿,奏
明惩治,毋稍宽纵。”
 
京中官员无不颂赞圣明,而事先知道将有这回事发生的人,回想一下,亦无不因为有此
圆满结局而深感意外。
当然,最得意的是丁宝桢,奉到上谕,先遵旨将五名太监“绞立决”。然后审出黄石
魁、田儿和通州雇来的那些镖手,冒充前站官,征发骡马的情形,以“帮同招摇、恐吓居
民”的罪名,请出“王命旗牌”,就地正法。其余安德海的家属,以及那些不相干的随从,
夹的夹、打的打,惩罚过后,作成口供清单,请旨治罪。
除了人犯,还有行李。箱笼衣物,编成“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号,共计三十九
件,连同征发来的牲口车辆,派两名旗籍的候补州县,解交内务府。整整忙了一个月,丁宝
桢才算办结了这件大案。
这该内务府忙了。慈禧太后和皇帝对于安德海和“私逃出京”的那五名太监的遗物,都
很注意,特别是“金”字号的箱子,装的都是珠宝珍玩,所以内务府不敢怠慢,原封交进。
打开来一看,好些东西似曾相识。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此时无可究诘,也就不会发回原
主。慈禧太后自己挑了些精品,其余的分赐妃嫔。当然,皇帝也取了好些,分赏小李和张文
亮等人,作为酬庸。
有人得意外之福,也有人受意外之祸。通州的那些镖手,还可说是咎由自取,另有些人
却真是无妄之灾,第一个是天津的和尚演文,第二个是安德海花钱买来的妻子马氏,都被充
军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最后是替安德海看家的王添福。慈禧太后有天忽然想了起来,认为此人亦不能轻饶,下
令由内务府捆交刑部绞决。

※ ※ ※

发往各省的上谕,第一个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国藩,实在是听到。曾国藩事必躬亲,
加以写字看书之外,还要围棋一局,目力大伤,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经他的家
人幕友力劝,每日闭目静坐的时候居多,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给他听。
念到丁宝桢拿获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发上谕,曾国藩瞿然动容,睁开眼来,“稚璜真
是豪杰之士!”他说,“听了这个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去。”
“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说。
曾国藩想起来了。这年四月,薛福成应邀到保定,路过济南,因为他的弟弟在丁宝桢幕
府中,所以有半个月的勾留,当时就听丁宝桢亲口说过,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
说,倘或经过山东,一定饶不了他。薛福成曾把这话告诉过他。
“虽在意中,还是难能可贵。相形之下,我应该惭愧。”
曾国藩已引咎自责,幕友们就不便再谈这件事了。接着再念别的公文,然后又念各处的
来信。第一件是李鸿章从夔州寄来的,有人参了四川总督吴棠一本,说他贪黩,凿凿有据。
恭王碍于慈禧太后的关系,不能认真,但又不能不办,几经斟酌,奏请派湖广总督李鸿章就
近查办,因为李鸿章最会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奥妙,会替吴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
且湖北靠四川以盐课接济,每年有上百万银子之多,以“公谊”来说,李鸿章亦不能不替吴
棠遮盖。
由于往返需要四、五个月,所以李鸿章是奉旨“带印出省”的,舟车所到之处,就是湖
广总督的行署,照样有全班幕僚替他办理文牍。这封写给曾国藩的信,除了问候以外,便是
替吴棠解释。念完一段,曾国藩摆一摆手,示意暂停,他要把李鸿章的话,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这些信是不容易为幕友看到的,李鸿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心里体
会。现在既已公开,不妨进一步谈一谈,于是他喊着薛福成的号问:“叔耘!少荃未到成
都,似乎已经成竹在胸,照你看,他这些话,何必先告诉我?”
“这也是尊重师门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处事,爵相深知,何
劳下问?”
曾国藩点点头,心里在想,李鸿章常常有话自己不肯说,善借他人之口,这封信的意
思,是要自己先为吴棠辩白几句,为他将来替吴棠开脱作伏笔。此事不急,摆着再说好了。
“请念下去。”他说,“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没有?”
鲍超是夔州人,盖了一座极大的宅子,家居养病,已有两年,李鸿章自然没有不跟他见
一面的道理。“下面正就是谈春霆,”薛福成看着信笑了,“春霆有复出之意,爵相,你猜
春霆想干什么?”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问道:“莫非想开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帅想当云贵总督,未免匪夷所思。”
这确是有些匪夷所思。历来封疆任用汉人,在资格上虽不比部院大臣那么严,通常都须
两榜进士,吏、礼两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抚下马治民比上马治军的时候多,不通文
理,无法胜任。现在的云贵总督刘岳昭,是曾国藩的同乡,以军功起家,业绩多在四川、云
南、贵州一带,他能够做到总督,虽多少是靠官运亨通,毕竟也还是秀才的底子。至于鲍
超,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几乎不识什么字,想当总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国藩涵养功深,为人忠厚,而且鲍超是他的“爱将”,所以不肯露一点诽笑的神
色,“这也无非是想以遣功自见。”他说,“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怜了!薛福成知道曾国藩不喜欢听刻薄话,便笑笑不言,继续往
下念李鸿章的信。
信中谈到四川酉阳州的教案,朝命李鸿章就近查办,已有和平了结的希望,他特为告诉
曾国藩,也就是期望“老师”对他支持。曾国藩以大学士兼领直督,国家重臣,且又近在京
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询他的意见,如果问到酉阳州的教案,有了李鸿章所提的办
法,他就易于作答了。
听完信,曾国藩不胜感慨地说:“洋务不难办,难在办教案,教案亦不难办,难在自己
人的意见太多。”
这已是含蓄的话,“意见太多”四个字,实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国之外,
还有外洋的道学先生,是真道学也还罢了,还有徐桐那班听见“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
学。薛福成和他在曾国藩幕府中的同事,通达的居多,这时便因为曾国藩的感慨,引起了一
番冗长的议论。
教案之起,由来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极一时,这是因为圣祖的祖母孝庄太
后,就笃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个德国人,华名叫做汤若望,明朝天启年间到中国来传
教,由徐光启的举荐,入翰林院供职。崇祯二年五月初一日蚀,用“大统历”、“回回历”
推算时刻,统通不准,只有徐光启用西法推算,有如预见,于是特开“历局”修新历,由汤
若望参与工作。他又会修“火器”,所以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师,辅臣李廷泰督
师剿贼,特地把汤若望带入军中管枪炮。
入清以后,汤若望一面传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专门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监正。孝
庄太后和世祖母子对他极其信任,圣祖能正储位,就因为汤若望一句话,说他已经出过天
花,可保无虞。顺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驾崩,越显得汤若望有先见之明。因此,圣祖对他
亦异常尊信,修明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亲倡行。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的缘
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对了!闽浙总督满保首先于雍正元年上疏,说“各省起天主堂,邪教
偏行,闻见渐淆,人心渐被煽惑,请将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员外,余俱安置澳门。
天主堂改为公廨。误入其教者,严行禁饬。”
世宗准了满保的奏请,给了半年的限期来迁移,同时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这还都是因
为圣祖崩逝未久,他仰体亲心,格外宽厚之处。到了雍正三年,更严禁入“西洋教”,这个
禁令,过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发生的鸦片战争,先胜后败,结果订了赔款割地的《江宁条约》,开广州、
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通商”,这“五口通商事务”由两江总督兼理,兼授的官
衔,称为“南洋通商大臣”。
英国人一心想通商,法国人注重在传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黄埔的一条法国兵船上,签
订了三十五条的《中法商约》。接着,法国公使克勒尼,向两广总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
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转奏,礼部议定,准在五个通商海口,设立天主教堂,但“不
许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洋教士为人治病,有时会动刀,所以民间有洋人挖眼睛的传
说,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别申明约束。
自此以后,信教的人渐渐又多了,此辈被称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
事从士大夫到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忘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同时教民中
亦难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势力,欺压乡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则群殴,大则杀教士、烧教
堂的“教案”,层出不穷,没有一个地方官听见“教案”二字不头痛。
到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内犯京师,文宗仓皇逃难到热河,订了城下之盟,由恭王出面
所订的中法条约,准许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国教士得在各省租买田地,起造教堂。这一
来,“教案”越多,朝廷正有洪杨的腹心大患,不敢再跟洋人起衅,同时中法条约中又规定
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
积渐成了难解难分之势。眼前就有贵州遵义和四川酉阳州两起,迁延日久,使得法国公使罗
淑亚无可忍耐,竟自称“外臣”上奏,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居然亦为他代递“外臣”的奏
折。两国的交涉,变成内部的纠纷,好象部院之间,各有主张,唯待军机议奏,皇帝裁决。
为此,把文祥气出一场病来,亦为此,加派沈桂芬在“总署”行走,免得董恂再胡闹。
曾国藩的幕友,议论教案到此,无不浩叹。由董恂又谈到崇厚——他是咸丰十年新开的
北方三个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办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务好手,
但他办洋务,只是一味媚软,纵容得洋人气焰甚高。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好现象,总有一天因
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变故来。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开,误会益深,这才是隐忧。”
曾国藩接着便举了个例,从他到任以来,好几次有人拦舆告状,说有小孩走失,是为天
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药”,请求伸冤。
“这是野番凶恶之族都不忍为的事,西洋文明各国,如何会有此残忍的行为?以理而
论,决无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说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带,不断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实,曾国藩接到状子,除了严饬地方官查拿
“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么处置。虽然有好些状子中,指控天津东门外,运河西岸的“慈
仁堂”,收养孤儿、弃婴,不怀好意,曾国藩却未肯轻信。只是有个打算,等有机会要亲自
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机会很快地到了,这年十月间,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总督出
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县,一起随着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曾国藩接上岸,驻节在
长芦大盐商查氏的水西庄。查勘了盐政、校阅了崇厚所统率的洋枪队和洋炮队,然后请查狱
讼。
这是他到任以后,决心要办好的一件事。曾经亲手编写了一篇“清讼事宜”,通饬各州
县,限期将积案办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亲自审阅,每次出巡,亦必定要亲临州县
衙门,查核办理积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状子。
因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状,越来越重,他依旧只能听,不能看,听完天津县知县刘杰的
“面禀”,他说:“拐走孩子的状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总有个说法,我
倒要听听。”
“回中堂的话,实在惭愧。”刘杰满脸惶恐地说,“盗案都破了,就这拐案不能破,卑
职也困惑得很,唯有严饬差役,加紧缉捕。只是其中有一层关碍,卑职跟崇大人回过,崇太
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关碍?你说!”
“拐了孩子去,总有个着落,男孩子卖给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来敛钱,
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卖入娼家,长大了好作摇钱树。”刘杰加重了语气说:“卑职派人明查
暗访,就是没有这样事,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错,慈仁堂!”曾国藩很注意地,“我正要问慈仁堂,是个育婴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规模大得很,有念经的、有读书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婴堂,收容
的也不尽是婴儿,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都有。虽说是做好事,不过,花钱买好事来做,就
不大近人情了。”
“‘花钱买好事来做’,此语甚新,我倒有点想不明白。”
“是这样,凡有人送孤儿弃婴到堂,堂里的洋尼姑发钱奖赏。中堂请想,不管育婴堂、
养济院,送进一口人去,总要说好话,才肯收容,博施博众,尧舜犹病,洋尼姑买好事来
做,岂非不近人情?”
“这也不尽然。”曾国藩想了想说,“你是说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当作孤儿、弃
婴,送到慈仁堂去领赏了?”
“正是!”刘杰答道,“卑职跟幕友商量过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只有慈仁堂是个可
疑之处,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过崇大人……。”
他虽没有再说下去,曾国藩心里明白,是崇厚怕此举引起交涉,不准刘杰这么做。
“进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见形迹可疑的,加以盘诘,有何不可?”
刘杰何尝不知道这么做?只是慈仁堂每天进出的人,不知凡几,一入堂门,便成禁区,
遇有形迹可疑的,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不过这话要照实而言,便变成与“中堂”抬杠,所
以刘杰这样答道:“是,卑职原也这样办过,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结果。现在既奉宪谕,卑
职再着力去办。”
这些悬案,对刘杰的督饬,也只能到此为止。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曾国藩另有打算。
他想亲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为民教相仇,症结就在百姓对教堂的误解,到底这误解何由
而生?非亲身体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后可以对症发药,逐渐消弭。
他跟崇厚谈了这层意思,崇厚极力劝他打消此意,认为以他的身分,不宜轻临非尧舜孔
孟之教所许的西洋教堂,否则,一定会有言官,以“大臣轻率,有伤国体”的话头,上奏参
劾。曾国藩一向忧谗畏讥,想想不错,听了崇厚的劝。
等回到保定,因为舟车劳顿,公事又多,曾国藩的眼疾,越发重了,而岁尾年头,不如
意的事,纷至沓来。先是贵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李鸿章带兵入黔。李鸿章万分不愿,以贵
州多山地,不便马队驰骋,必须“改马为步”,重新编练步营,又说“苗疆军务,雍正、乾
隆、嘉庆三朝,皆未能克期底定,今蹂躏更久而广,饷源更狭而绌”,必须先筹饷运粮为借
口,迟迟不肯出省。这些令人烦心的事,李鸿章都要写信给“老师”发牢骚。
不久,甘肃的军务,又受大挫,老湘营的名将刘松山,阵亡金积堡。朝廷怕左宗棠支持
不下,改了主意,降旨命李鸿章赴陕援剿,这一下李鸿章越发不愿。他最头痛的事,就是跟
左宗棠打交道,因而仍旧在“马、步”之间做文章,说已将马队撤改为步营,如今奉命西
征,身边竟无一骑,何以平乱?而能征善战的刘铭传马队,则要留着拱卫京畿。这样借故拖
延着,希望“老师”从中斡旋,朝廷能够收回成命。
然而最使曾国藩烦忧莫释的,还是两江的情形。戡平大乱,急流勇退,曾国藩当时首要
的举措,就是裁撤湘军。他自觉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但湘军在江宁的无数,刚刚被裁时,手
里都有些从战乱中得来的财货,而曾国藩又颇讨厌湘军回湖南去求田问舍,所以在江宁落户
的很多。日子一久,坐吃山空,不免有流为盗匪的,而马新贻居官,最看重的就是地方秩
序,对散兵游勇,约束极严,寻常盗匪,还可以照例一层层审问,如果是散兵游勇抢劫,一
经被捕,责成“该管道府,就地正法”,这是奏明在案的。
为此,被裁的湘军,对马新贻大为不满。在他们的想法,“九载艰难下百城”,江宁的
克复,洪杨的被灭,都是曾家和湘军的功劳,曾国藩当两江总督都“太细了”,既然朝廷要
调他为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那么两江总督应该仍旧归湘军领袖接充,最有资格,也是最理
想的人选,自是“九帅”。不得已而求其次,让李鸿章来当,也还说得过去,因为他跟湘军
关系很深。谁知会落到一向在安徽做官的马新贻身上,这是从何说起?
本来就心怀不平,加上马新贻的处置过于严峻,因此在江宁的湘军旧人,跟这位籍隶山
东,身在教门的总督,感情搞得很坏,不断有人来向曾国藩诉苦。他除了劝慰以外,不愿再
有什么表示,其实也是无法有什么表示,人已离开两江,再去过问两江的事,不但为情理所
不容,而且也犯朝廷的大忌。这一来,五中忧烦,右眼失明,而且得了个晕眩的毛病,唯有
在黑头里闭目静卧,人才觉得舒服些。
于是,各方所荐的医生,纷至沓来,文祥荐了一名七世祖传的眼科,崇厚也荐了一名洋
人来看。用药各异,但有个看法是相同的,曾国藩必须好好调养。因而在四月间,奏陈病
状,请假一个月调理,期满又续假一个月。他的打算是,这样续假几次,便要奏请开缺,纵
使不能无官一身轻,回湘乡安度余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隶总督的关防,回京去当大学士。位
尊人闲,在昌明西学、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业”。
 
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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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就在拜折续假的当儿,天津起了轩然大波,五月二十五日深夜递到一件廷寄,曾国
藩起床听人念道:
“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衅,现在没法弹压,请派大员来津查办一折,曾国藩病
尚未痊,本日已再行赏假一月,惟此案关系紧要,曾国藩精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与崇厚
会商办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实属罪无可逭。既据供称:牵连教堂之人,如查有实
据,自应与洋人指证明确,将匪犯按律惩办,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众,将该领事殴死,
并焚毁教堂,拆毁慈仁堂等处,此风亦不可长,着将为首滋事之人,查拿惩办,俾昭公允。
地方官如有办理未协之处,亦应一并查明,毋稍回护。曾国藩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
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原折着抄给阅看。钦此!”
念了崇厚的原折,恰好天津道周家勋亦专程来禀报此事,才知道事起于天津知县刘杰,
抓住了两名拐子,同时天津的团练也抓住了两个,名叫武兰珍、安三。安三是个教民,而武
兰珍虽非教民,口供中却说他的“迷药”是从天主堂一个司事王三那里领来的。也就在这时
候,慈仁堂的孤儿,因为瘟疫死了好几个,掩埋得不够深,让野狗拖了出来,“胸腹皆烂,
腑肠外露”。天津的百姓认为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明证,所以天主堂外,聚集了许多人,
其势汹汹,眼看有冲突发生。
于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法国驻天津的领事丰大业提出交涉,要勘查慈仁堂,提讯王
三。慈仁堂里,固然看不出什么挖眼剖心的迹象,王三跟武兰珍对质的结果,亦证明了武兰
珍只是胡说。但百姓不信,总以为崇厚袒护洋人,因而仍旧聚集在教堂附近,辱骂骚扰。天
主堂跟三口通商大臣衙门相距不远,崇厚正要派官兵去弹压,法国领事丰大业兴师问罪来了。
丰大业十分卤莽,挂两把手枪,一进客厅就破口大骂,接着不分青红皂白开一枪,吓得
崇厚赶紧躲入签押房,丰大业就在客厅摔茶碗、拍桌子,咆哮不止。
这时取名“水火会”的天津民团,已聚集了数千人,群情鼓噪,大骂教士、洋人,崇厚
怕激出事故,重新又出来劝丰大业,有话好讲,不必如此。又告诉他,外面情势不妙,最好
躲一躲,不要出去,否则怕有危险。
通事把话传译了过去,丰大业怒气冲冲地答道:“我不怕中国百姓!”说完,带了他的
秘书西蒙,掉头就走。
崇厚不放心,派了马弁护送。衙门外面的百姓,都是怒目而视,已有一触即发之势,偏
偏冤家路窄,遇着天津县知县刘杰,正从天主堂弹压回来,预备去见崇厚回话。丰大业一
见,不问青红皂白,拔枪就放,这一枪没有打中刘杰,打伤了他的一名家人。
“打!”不知道谁厉声一喊,于是人潮汹涌,淹没了丰大业和西蒙,等散开来时,只见
地上躺着两具尸首。
动乱不过刚刚开头,水火会鸣锣聚众,号召了上万的人,先到通商衙门东面的天主堂,
杀了两名教士,放火烧房子,再往东面就是法国领事馆,杀了丰大业的另一名秘书汤玛生夫
妇。最后出东门,打入慈仁堂,杀了十名“贞女”,把贞女教养的一百多孤儿放了出来,跟
着又是一把火。
于是崇厚和天津道、府、县,一面弹压,一面救火,但人多势众,无济于事,整个天津
城象沸了的油锅,一直到天黑才慢慢静下来。事后调查,另外又杀了两个法国人,是在天津
经商的一对夫妇,还有三个俄国人,被误认为法国人而遭了池鱼之殃。同样地,英国和美国
的六座教堂,也因为老百姓分不清什么是基督教、天主教而被毁。至于教民死得更多,总在
三十以上。
曾国藩闭目静听,一言不发,他平日的修养,重在“不动心”,以为唯有如此才能保持
湛然的神明,应付任何危疑震撼。但天津百姓闯了这么一场大祸,眼看咸丰十年,洋兵内犯
的灾难,又有重演的可能,如何能不动心?所以口虽不言,神色已变,右眼下不断抽风,额
上筋脉跃动,静卧多日,好了十分之七八的晕眩毛病,又已发作。可是,他硬撑着,只喊着
他的第二个儿子说:“纪鸿,把灯移开些!”
曾纪鸿赶紧将他面前的一盏洋灯挪开,同时劝他躺一躺,说有事明天再商量。
“不要紧!”曾国藩慈爱地说,“我还得有几句话问。”他问周家勋:“法国水师的提
督,就驻扎在大沽口,可曾上岸?
是何态度?”
“自然上岸了。”周家勋答道:“态度当然也很坏,不过不曾派兵上岸。”
“别国的洋人呢,有何表示?各国领事,可曾有什么话?”
“在天津的洋人,自然都害怕。听说,英国的李领事,要组团自保。”
曾国藩不作声。好半天才说:“你回去告诉崇侍郎,我料理料理就到天津来。只要可以
为国家免祸,一己荣辱,非所敢计。现在只有我跟他是局中人,祸福相共,我一定替他分
谤,请他立定宗旨,沉着应付。”
周家勋明白,言外之意,还是要委曲求全,不过曾国藩愿意分谤,崇厚是不是愿意受
谤,却成疑问。当然,这只是他心里的想法,不便说也不必说,只把曾国藩的话,转达到就
是了。
等周家勋辞出督署,直隶按察使钱鼎铭已经得信赶到。此人籍隶江苏太仓,是个举人,
咸丰年间办团练有名,李鸿章“用沪多吴”,就出于他的创议和奔走,处事干练明快,极得
曾国藩的信任。这时,就不为他掌理刑名的职司,以私人的情分,也该为曾国藩分忧分劳、
所以等不到第二天一早,就先要来报到,一则示关切,二则备顾问。
曾国藩幕府中,也有洋务长才,一个是黎庶昌,字莼斋,贵州遵义人,再一个就是薜福
成。当钱鼎铭来谒见曾国藩时,他们正在各陈所见,未有结论,等钱鼎铭一到,便得从头谈
起。
看完廷寄,钱鼎铭指着崇厚的折,愤愤说道:“崇地山一味媚洋,激出民变,明明是中
外交涉事件,他请旨由直督查办,说是‘以靖地方’,轻描淡写地把责任往地方上一推,不
太岂有此理吗?”
“调甫!”曾国藩反倒劝他,“现在不是论追责任的时候,更不是生气的时候。刚才我
跟莼斋和叔耘在谈,缉凶赔银,自然是免不了的,我跟崇地山要挨骂,也是免不了的。只是
祸虽闯得这么大,恐怕民愤依然未平,要应付内外两方面,事情着实棘手,你看该怎么办?”
“这件案子,是通商二十年来所未有。能够做到缉凶赔银,便算了结,已是上上大吉。
至于内外之间,如何能够面面都有交代,要看案情而定,如果其曲在我,则办得严些,百姓
亦无话说。倘或错在洋人,那个交涉自然就好办了。”
“然则曲直是非,如何区别?”
“在武兰珍口供的虚实。”钱鼎铭答道:“武兰珍究竟是否王三所指使,王三是否教堂
所雇用,挖眼剖心之说,是谣传还是确有其事?照此层层严讯,悉心推求,则真相大白,曲
直自明。”
“一语破的!”曾国藩不断颔首,“我到天津查办,就从这个关键上着手。”
“中堂,”黎庶昌比较了解洋人办事的规则,“这一案交涉的重心,还是在京里,象这
样的大案,朝廷原该指示宗旨,是委曲求全,还是据理力争?这在查办的时候,出入关系甚
大,廷寄只说‘体察情形,持平办理’,又要‘顺舆情’,又要‘维大局’,都是些活络门
闩的话。且不说将来责任都落在中堂双肩,眼前没有一个定见,案子即无归趋。”
“我亦有这样的看法。”薛福成接口也说,“设或中堂在天津持平办理,而总署对法使
罗叔亚一味迁就,彼此分歧,这个交涉一定办不好。如今恭王在假,文尚书丁忧回旗穿孝,
百日明满,又请病假两个月,人在奉天。总署中,听说是“董太师”一把抓,而军机变成宝
中堂为首,所以才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上谕。中堂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固无论矣,不过
这出戏总要做得下来才好!”
于是黎庶昌和钱鼎铭也劝曾国藩,说他病体未痊,尚在假中,廷寄中也有“精神如可支
持”的话,可见并不勉强,既然如此,大可撒手不管。即使要管,只管地方,不管对外交
涉。钱鼎铭自告奋勇,愿意到天津去揭开“迷拐幼孩”的底蕴。至于这一案涉外的教案,或
者奏请另简大员办理,或者请旨责成崇厚,自己设法了结。这才是于公于私,两有裨益的事。
曾国藩与僚友谈文论事,总是要让人尽量发挥意见,到了言无不尽之后,他才肯说话,
所以那三人在苦口婆心劝他明哲保身时,他只是手捋花白胡须,闭目静听,到声音静了下
来,他才张目开口。
“诸公爱我太切,未免言不由衷。如果我能撒手不管,于私,自有裨益,于公,则未必
尽然。要教崇地山自己去了结此事,更是缘木求鱼,他如能善了,也就不致于激出这一场变
故来了。”
三个人听他这一说,虽感失望,并不觉得意外,如果他能袖手,也就不成其为曾国藩
了!因而面面相觑,不知还能有什么话说?
于是,侍立在曾国藩身边的老二纪鸿说话了:“三位老世叔,剖析利害得失,已经十分
明白,如果总署的意见跟爹相左,则治丝愈棼,倒不如不管的好!”
“我已经答应周家勋,不日到津,何能不管?”曾国藩答道,“至于总署的意见,可以
想象得之,无非息事宁人而已。我当然也要申明交涉的宗旨,奏请朝廷准许,或者告诉总
署,那就表里一致了。”
“然则请教中堂,”钱鼎铭问道:“中堂心里是怎么个宗旨?”
“我总立意不跟他开衅。”
“法国人要开衅呢?”
问到这话,曾国藩不断点头,慢吞吞地答道:“一个字:
挺!”
“中堂的挺经有十八条,”钱鼎铭带些调侃的语气说:“这一次不知道要用那一条?”
虽有些玩笑的意味,其实是极严重的事。曾国藩遇到疑难之际,一身硬挺是出了名的,
现在要如何挺法?首先曾纪鸿就关心万分,因而与黎庶昌和薛福成,口虽不言,却都直着眼
看他,是作何话说?
“这一条么?”曾国藩的声音显得很苍凉,“是顶顶管用的一条。我此刻不说,将来你
们就知道了。”
别人开衅,会在兵船上用“后膛螺丝开花”炮,朝岸上轰,这一身硬挺是怎么个挺法?
还说“顶顶管用”,实在有些莫测高深!因而他的幕友和儿子,你一言、我一语,旁敲侧击
地一定要逼他说。
“那我就说了吧!”曾国藩终于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一条叫做:我死则国生。又叫: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件案子,曲直是非,现在还不甚分明,但法国人死了好几个,教堂烧了
好几座,他没道理也变做有道理了。缉凶、赔银、赔不是,能依的我件件都依。如是还要开
衅,就只好我来挺,法国人要开炮,我就站在他炮口对准的地方。我想法国人也是讲道理
的、难道真的开炮打死我?果真如此,各国一定不直法国所为,得道多助,我们的交涉也就
好办了!”
曾国藩的神态和心情,都跟从容就义的志士一样。但六十老翁,衰病侵寻,说出这样的
话来,做儿子的第一个就忍不住,眼圈一红,赶紧悄悄背过身去,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的僚友们则更有深一层的想法,勋业彪炳,封侯拜相的朝廷柱石,如今为了洋人霸
道,委屈求全到情愿挨打不还手,不惜一身相殉,务求达成和议,想想也真可悲!上上下下
如果再不奋发自强,替国家争口气,那就太对不起曾国藩的苦心了。
“那么请示中堂,”钱鼎铭不再劝曾国藩卸责,问他起程的日期:“那天动身,应该作
何准备?不知道中堂定了主意没有?”
“那倒不必太急,谋定后动,庶乎无悔。我还要料理料理,总在月初才能动身。调
甫,”曾国藩又说:“你看看候补道当中,可有脑筋清楚,言词便给的人,挑这么两员,用
我的名义发札子,委他们到天津,会同府道,先办理缉凶事宜。”
“是!”钱鼎铭看着黎庶昌和薛福成问:“还有奏稿,由我这里办,还是署里办?”
“我这里办。”曾国藩接口回答,“今天也晚了,明天再说。我想,明天总还有上谕,
把朝廷的意向弄清楚了再动手,也还不迟。”
果然,第二天又奉到上谕,崇厚自请治罪,并建议将地方官分别严议革职,而朝命先将
崇厚和天津道、府、县周家勋、张光藻、刘杰等人,“先行交部,分别议处。”等曾国藩到
了天津,“确切查明,严参具奏。”
督署之幕僚们,对这道上谕都觉得很满意,认为朝廷不允崇厚所请,将天津地方官革
职,而必留待曾国藩查明了“严参”,是倚重授权的表示。照这样看,曾国藩将来可以放手
办事,不必忧虑掣肘。
曾国籍的看法也相同,但觉得朝廷的委任既专,自己的责任愈重。于是亲自口授,写呈
第一通复奏,除了指出挖眼剖心一说的真假,为本案关键所在,决定由此着手,“悉心研
鞫,力求平允”以外,又说:“谕旨饬臣前往,仍询臣病。臣之目疾,系根本之病,将来必
须开缺调理,不敢以病躯久居要职,至眩晕新得之病,现已十愈其八,臣不敢推诿,稍可支
持,即当前往。”
这个奏折到京,宝鋆才算放心,他一直在担心他这位老同年,怕他病体难支,力不从
心,不肯出任艰巨。但是曾国藩到了天津,只能保得当地可以无事,法国的“兵头”在他安
抚之下,不致操切鲁莽,另生枝节,而整个交涉,还得总署跟法国公使罗叔亚来办。
这个交涉是移樽就教的时候多。罗叔亚的脾气很暴躁,平常遇到各省发生教案,总是其
势汹汹,有一番很严厉的指责,这一次反倒不大着急,每次都说,案情重大,一定要等他国
内的指示,目前不敢干预。这显得事有不测,宝鋆深为担心。请罗叔亚请不动,把他的翻译
官德威利亚请到总署,奉为上宾,向他探询法国方面的态度。德威利亚倒不摆架子,把罗叔
亚的看法都告诉了宝鋆。
罗叔亚认为这一案非同小可,最严重的是撕毁法国的国旗,其次是杀了丰大业和他的秘
书,再次是杀了他的侨民多人,最后才是焚毁教堂。所以他不敢作主,一面向法皇请示,一
面要看中国如何办理?
“那么,”宝鋆问道,“请问贵翻译官,敝国应该如何办理,贵国始可满意?”
“不能答复。”德威利亚很快地说,接着便起身要走,怎么样也留他不住。
宝鋆和董恂、沈桂芬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把德威利亚的话想了又想,总觉得凶多吉少,
看来不免要动武。
“曾涤生说,抱定宗旨,不跟他开衅,我看难免开仗。”宝鋆说道,“经不经得起打,
且不说,光是军费就不得了。‘西饷’还是胡光墉替左季高借的洋债,现在就算有什么税课
作担保,跟洋人开仗,就借不到洋债。马上大婚还要多少银子来花。真正是,唉!”他顿足
长叹,“把人急得想上吊!”
“佩翁!”沈桂芬倒还沉着,“急事幸可缓办,罗使不是说要向他国内请示吗?一来一
往,最快也得个把月的工夫,尽有从容应付的余地。”
想想不错,宝鋆不再那么想上吊了,“走!走!”他把大帽子抓在手里,“上翔凤胡同
去。”
到了大翔凤胡同鉴园,恭王在病榻前接见。商量了好半天,还只有用“以夷制夷”的老
套,不过这个“制”不是制服,是节制,想劝出各国公使来约束法国,不叫他动武。当然,
这有一套说法,主要的是发挥这么一层意思:倘或决裂,必于各国通商,大有关碍。换句话
说,要想跟中国做生意,就不能让法国跟中国打仗。
于是“董太师”尽敛威风,低声下气地向各国公使去游说,经过两天的奔走,总算有了
结果。宝鋆在每日养心殿照例晋见时,面奏请召见董恂,听取交涉经过。
“各国使臣的意思都差不多,他们也晓得如果法国开仗,对各国商情都有关碍。不过中
国倘无妥善办法,似乎要居间调停,也很难措词。罗叔亚的性情很暴躁,法国的那个水师提
督,脾气更坏,万一失和,各国亦难阻止。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中国先尽道理。”
“什么叫先尽道理?”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你们爽爽快快地说吧!”
“各国使臣的意思,最好请特简大员,亲赍国书,到巴黎觐见法国皇帝,先尽中国友好
的道理。”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慈禧太后问道:“不过,国书上说些什么呢?”
国书上自然应该表示道歉。这话董恂却不敢说,只拿眼望着宝鋆。“自然是敦睦邦交这
些话。”宝鋆又说,“圣意可行,就请旨派人吧!”
“你们看呢?”
“臣等与恭亲王商量,觉得不如就叫崇厚去,倒也合适。”
慈禧太后心里明白,这是他们帮崇厚的忙,让他跳出天津这个火坑,叫曾国藩去受罪。
想想有些不公平。不过崇厚办了多年洋务,礼节娴熟,认识的洋人也多,而且正在壮年,远
涉重洋,也还不在乎,确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那就让他去吧!”慈禧太后又问,“崇厚留下来的那个缺呢?”
“奴才几个公议,想请旨派大理寺正卿成林署理。”
“成林?”慈禧太后诧异,“不是说病得快死了吗?”
“病已经好了。”宝鋆答道,“好在眼前有曾国藩在那里,等这个教案了结,成林再到
任,也不要紧。”
慈禧太后有些迟疑,她也知道,“三口通商大臣”管理海关,是个肥缺,宝鋆要安插私
人,但此刻不能到任,便帮不了曾国藩的忙,似乎不妥。
她把她的意思说了出来,宝鋆不慌不忙地答道:“天津教案,责成曾国藩一个人办理,
反倒易于收功。人多口杂,意见分歧,最容易坏事。以奴才想,就是成林到了任,也不能教
他插手教案,他只管他的三口通商事宜好了。”
说得象有道理,慈禧太后很勉强地点了头。接着又问起恭王和文祥的病况,文祥是身子
虚弱,恭王是痧症为庸医所误,错服了大凉剂,汗闭不出,几乎一命呜呼。不过眼前总算已
转危为安,仅须调养而已。
“唉!偏偏就都病了。”慈禧太后自己也是从安德海死后,一直闹病,这时抬手在太阳
穴上揉了两下,转脸问慈安太后说:“你有什么话要问?”
慈安太后只有一句话吩咐:“天津的老百姓,也是看洋人蛮不讲理,胡乱开枪,才动了
公愤。说起来也是义民,得饶人处且饶人!”
宝鋆心里在想,慈安太后对外面的情形,一点都不明白,就算缉凶抵命,法国人也未见
得肯善罢甘休,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跟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敷衍,“是!”他这
样回答,“奴才等仰体圣心,尽力去办。”
等退出养心殿,立即拟旨,派崇厚充“出使大法国钦差大臣”,同时也发布了成林的任
命。一面又发廷寄,奖许曾国藩奏称的“案中最要关键等语,可谓切中事理,要言不烦”,
催促他早早启程到天津。
谕旨到时,曾国藩已定了六月初六动身,这几天他一直在料理他自己的“后事”。他已
经反复考虑过,认为丰大业能够对崇厚和刘杰开枪,现在事情闹得这么不堪设想,而法国的
水师提督,又是出了名的脾气坏,那就更可能拔枪相向,果真有此决裂的场面,他不肯象崇
厚那样避走,决定挺胸承当。或者洋人的交涉倒办妥了,天津的老百姓却又要闹事,他也决
定挺身而出,先为洋人当灾,免得又起风波。
为此他要留下一篇遗嘱,瞒着亲人,独自在灯下写道:“字谕纪泽、纪鸿两儿:余即日
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
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
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
事无所秉承,兹略示一二。”
以下第一条就写他自己的“灵柩”,由水路运回湖南,“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
接下来说他历年的奏折和文稿,不可“发刻送人”,因为奏折“可存者绝少”,而古文
则“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处理了这些事务,便是长篇大论的“遗训”,教子孙不忮不
求,克勤克俭,自道交卸两江总督时,想不到存下两万银子的“养廉”,又颇自慰于“初带
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最后教子孙以孝友,他是
这样写的: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之则立
获殃祸,无不验者。吾早岁久宦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辗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
吾毫无裨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
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
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
写完一看,意有未尽,但一时又那里说得完?只觉得不忮不求的意思,必须说得再透彻
些,于是做了两首五言诗,附在一起,自觉身后家事可以放下了。
放不下的是公事。独坐沉吟,果真以身相殉,直隶总督出了缺,一面要办洋人的交涉,
一面要安抚地方,细细想去,还真只有一个李鸿章,可以接替。当然,那时候是不是来得及
具“遗折”保荐,大成疑问。但估量情势,朝廷亦必出之于调李鸿章继任直督这一途,师弟
多年,祸福相共,此时不可不明告心迹,让他心里先有个数。
于是他找出李鸿章的来信,作了复函,表示“临难不苟免”,在自誓以外,亦有期望李
鸿章不可退缩的言外之意。写好加封,交驿递专送正带领郭松林的人马,进驻潼关的李鸿章。
等到六月初六从保定动身,八抬大轿,缓缓行去,走了四天才到天津。天津百姓对他如
大旱之望云霓,在西门以外,远远就有父老跪香,夹道欢迎,这些景象,使得曾国藩的心
情,益为沉重。天津的情势,他了解得很透彻,崇厚媚洋过分,大家都认为他“护教”。此
刻天津人对他的期望,就是一反崇厚的作风,由“护教”而“护民”,因而才有这样的爱戴
之忱。
然则,将来对天津百姓如何交代呢?曾国藩心想,生死可置度外,荣辱之际要能无动于
中,却是一件难事。此来不但对内对外,都不易安排,而且先要克制自己,就是件很吃力的
事。
接到三口通商大臣衙门驻节,天津的大小官员,都具手本接见。曾国藩一概挡驾,唯一
的例外是崇厚。
“地翁!”曾国藩一见便说:“你我有祸同当,有谤同分。”
“是!全要仰仗中堂的德望。”崇厚很快地就激动了,“这都是地方官平日不能预事防
范,养成这样的祸患!”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痛责天津知府张光藻和知县刘杰,对天津道周
家勋自然亦无好感。
崇厚唾沫横飞地数尽了天津府县的不是,接着便要求撤换张光藻和刘杰,曾国藩一口拒
绝。“是非尚未分清,府县究竟失职到如何程度,亦待考查。”他说,“而且张光藻素有循
声,是个好官。”
 
“就是张光藻顽固不化,平日办理民教纠纷,偏见甚深,以致仇教之事,层出不穷。”
“既如此更不宜轻言撤换,否则天津百姓的反感,岂不更深?”
崇厚语塞。停了停问道:“然则中堂此来,总已定下宗旨。
可能见示?”
“当然,当然!”曾国藩屈着手指,说道:“第一,挖眼剖心之说,一定要求个水落石
出,才能破惑,不但此案的是非曲直,由此而判,于各省办理教案,亦有关系;第二,误伤
俄国人,误毁英、美教堂,要设法分开来办。在法国人,自然要联络俄、英、美诸国,壮其
声势,我们对症发药,就是要孤他的势。”
“高明之至!”崇厚趁机讨个轻松差使,“俄、英、美的交涉,请中堂的示,是不是我
马上去办?”
“甚好,偏劳了!”曾国藩拱拱手说,“明天我就‘放告’。”
意思是暗示他,地方上的事,不必过问。
但不用放告,已有无数禀状,递到行辕,另外还有许多在籍官员,以缙绅的身分,送来
条陈说帖。曾国藩不敢轻忽,请幕友们一件一件念给他听,有的建议凭借天津百姓的义愤,
尽驱洋人出大沽口;有的认为应该联络俄、英、美三国,专攻法国;有的痛斥崇厚,请曾国
藩上奏严劾,以伸民意;还有的大声疾呼,速调兵勇入卫,以为应敌之师。总而言之一句
话:都要跟洋人开仗。
“民气如此,着实可虑。”曾国藩忧心忡忡地说,“我看要出张布告。”
幕友们都不肯轻易发言,因为都觉得这张布告很难措词,既不能奖其忠义,又不能责以
不是,颇难有两全之计,倒不如不出为妙。
“中堂!”钱鼎铭提醒他说,“醇王六月初一上了个折子,陈奏‘思患豫防,培植邦
本’四条,第一条一开头就说:‘津民宜加拊循,勿加诛戮,以鼓其奋发之志’,我连日也
接到京里的信,指肇事的人,‘捍卫官长,堪称义民’,清议如此,中堂不可不顾。”
“我宁可得罪于清议,不敢贻忧于君父!”曾国藩的语声平静,意志却显得极坚决,
“如今是山雨欲来的局势!洋人只讲利益,不讲是非,兵力愈多,挟制愈甚。今天他在大沽
口,只有两条兵船,凡事还好说话,如果他从别处再调来几条,有恃无恐,则已有的成议,
一定借故推翻,别生枝节。所以交涉愈早了结愈妙,要想早了结,就不能不自己先压一压,
才能息事宁人。我这番苦心,亦不求人谅,但求能为国家免祸。
只是,唉!”他摇一摇头,不肯再说下去了。
“我看这样,”钱鼎铭提出一个折衷的建议,“请中堂再派定几位承审委员,尽三两日
之力,务必先把迷拐幼孩,挖眼剖心的真相弄清楚,再谈其他。”
大家也都认为先问案情,后出布告,措词的轻重分寸之间,比较有把握,力劝曾国藩接
纳钱鼎铭的建议,他也就答应了。
在钱鼎铭主持之下,派出候补州县官当承审委员,事实真相,很快地明了了。挖眼剖心
之说,纯粹是因为不了解教堂内部的情形而起的误会。譬如教堂里面有堆放杂物的地窖,天
津人不知道洋式房屋本有此规制,只拿《水浒》上描写黑店的情形来比附,以为那就是开膛
破肚的地方。至于被“义民”所释放的一百五十多小孩,传讯他们的亲属,亦都供称自愿送
堂收养,并非迷拐。
倒是慈仁堂的司事王三和教民安三,确有可疑,但供词反复莫衷一是。曾国藩为了怕法
国人疑心中国官府锻炼成狱,决定先押起来再说,同时亲自拟一张布告,刻印了几十份,以
“钦派太子太保双眼花翎武英殿大学士直隶总督世袭一等毅勇侯曾”的衔头,盖上紫泥关
防,实贴城厢内外,通衢闹区。
布告中宣布朝廷怀柔外国,息事安民的本意,对天津“义民”,不但没有一句嘉奖的
话,而且看来官腔打得十足:“严戒滋事!”
这一下天津的绅士百姓,大失所望。他们本就不相信没有挖眼剖心及迷拐小孩的事,并
对王三和安三的被押监候讯,认为是袒护法国人的表示,再看了这张布告,越发愤懑惊诧,
都说想不到曾侯跟崇厚没有什么分别!
消息传到京中,自不为清议所容,纷纷上疏,都以“民心向背”作立论根本,比较平正
通达的一派,亦有“和局固宜保全,民心未可稍失”的话,认为应该部署海防,免得万一决
裂无所措手。
这时法、英、美、俄、比、西和普鲁士七国驻华公使,已经联名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的
照会,同时法国与英国的兵船,纷纷集中天津大沽口和山东烟台两地,形势极为紧张。而总
理衙门夹在洋人与清议之间,左右不敢得罪,唯有采取敷衍的办法。罗叔亚看着不是路数,
亲自跑到天津来跟曾国藩直接交涉。京里的空气不利和谈,到了天津更不利,办叔亚触目所
及,都是仇视的眼光。相反地,亦有媚外的教民,到他那里去密控哭诉,这一下,罗叔亚的
态度便更加不同了。
他去看曾国藩,提出四个要求:赔修教堂、埋葬丰大业、查办地方官、惩办凶手。前两
个条件,曾国藩一口答应,惩办凶手,亦可同意,至于查办地方官,先要查明地方官是否失
职才谈得到。
等罗叔亚辞出不久,崇厚急急忙忙赶了来,一见曾国藩的面,便气急败坏地说:“坏
了,坏了!洋人要大起波澜了!”
曾国藩和他的幕友们,无不诧异,及至崇厚转述了罗叔亚的话,更觉诧异。罗叔亚认为
这一次的教案,是出于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和路过天津的记名提督陈国瑞所主使,因
此要求以这三个人抵命。“这成什么话?”一向喜怒不现于形色的曾国藩,使劲摆头,“万
万不可!”
崇厚也知道罗叔亚的要求,过分无礼,是再也办不到的事,但他也决不能因为曾国藩的
峻拒,便偃旗息鼓。好在他原是打了主意来的,只是本来想用个“晴天霹雳”把曾国藩吓
倒,然后迂回曲折,水到渠成地引出最后的一句话,此刻看看吓不倒曾国藩,就唯有开门见
山,直抉本题了。
“崇大人!”在座的钱鼎铭,有意要让他心烦,“你可别忘了,陈国瑞现在神机营当
差,是醇王的爱将,无凭无据的事,得罪醇王犯不着!”
“我又何尝愿意得罪亲贵。实在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是不错的,大家都听说当丰大业毙命时,路过天津的陈国瑞,不无煽动的情
事。民间又纷纷谣言,说法国人迷拐小孩挖下来的眼睛有一坛之多,已经让陈国瑞带进京去
了。照罗叔亚的调查,这就是陈国瑞自己传播的谣言,以诬陷为煽惑,所以要他抵命。
“抵命的话,罗叔亚不是说说的,真有那么个想法。中堂,我看,我们得先站稳脚步,
好封他的嘴。”
“喔!”曾国藩说:“站稳脚步这话我要听。我们的脚步是如何站法,他的嘴是如何封
法?”
“不必等他提出正式照会,我们自己先办。地方酿成如此巨案,到底是因为地方官不能
化导于平时,防患于未然。拿道、府、县先撤任,听候查办,亦是情真罪当的事。”
曾国藩不断摇头:“我虽不惜得罪清议,这样的事也还不敢做。”
“中堂……。”
“地翁!”曾国藩打断他的话说,“这件事难商量。”
口风中水都泼不进去,崇厚不得要领而去。到了第二天,罗叔亚又来见曾国藩,叽哩呱
啦说了一大套,通事怕他生气,于病体不宜,当场不敢照译。但罗叔亚词气神色的凶悍,却
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走后不久,接着就送来一件正式照会,另附中文译本,居然真的就提出
要张光藻、刘杰和陈国瑞抵命,以及严拿凶犯,立即正法的要求。
“战机一触即发。”黎庶昌压低了声音对薛福成说,“我们先想个保护中堂的办法出
来,再把照会送上去。”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铭军飞调到津再说。”
铭军大部驻扎在山东与直隶交界的张秋一带,另有三千人由刘铭传的部将,记名臬司丁
寿昌统带,驻扎保定,要调就只有调这三千人。
等商量停当,才把照会拿了上去,曾国藩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于黎、薛所建议的调丁寿
昌所部,移驻天津附近的静海,他亦认为有此必要。不过他不是为他自己着想,主要的是拱
卫京师,免得洋人长驱直入。挡不挡得住是另一回事,挡总得要挡,不然对任何一方面都无
法交代了。
“你们让我静下来想一想。”等幕友退出,曾国藩一个人绕室徬徨,通前彻后考虑大
计,口中不断在自问:“拿什么来打?”
其实这已经考虑过不止一次,早已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与法国人开衅。但事到如今,
有难以控制之势,他不能不重新估量后果。
很自然地,曾国藩想到了十年前的英法联军,那时有僧王和胜保当前敌,恭王和桂良主
持抚局,文祥办理军需供应以及京师城防,犹不免一败涂地。如今只得丁寿昌三千人马,挡
一挡也不过为两宫太后和皇帝腾出一两天工夫,便于再一次“逃难”而已。
若是打到京城,还是要和。英法联军入京,一把火烧掉了圆明园,先帝虽为此急怒攻
心,病势加重而“弃天下”,但圆明园毕竟是离宫别苑,英法联军不曾毁伤宗庙社稷,还可
以和得下来。而这一次果然让法国兵打到京里,为了报复起见,在大内放起一把火,连太庙
一起烧掉,那时再要说谈和的话,无异辱及先人而默然忍受,不但为清议所不容,而且对后
世亦难交代。这样和不下来,就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直打下去,打到天下大乱,盗贼
蜂起,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终于亡国为止。
转念到此,曾国藩眩晕的毛病又发作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赶紧扶着桌子,
摸索到床上躺下。
于是多少年来的感触,又梗塞在他心头了,一切不如人,说什么都是空话,唯有忍辱负
重,奋发图强。接着便想起洪杨平定以来的诸般新政,沈葆桢所经理的福建船政,规模庞大
的上海制造局,京师的同文馆等等,总算是可以安慰的一些成就。
就因为有这些成就,曾国藩越觉得非和不可,此时忍辱,将来才有报仇雪耻的机会,否
则刚创下的一点基础,浪掷在战火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起炉灶?于此可知,自己立
意不与法国开衅的宗旨,真正是万不可移。如今只要挺得下来,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因此,当第二天崇厚又来谈天津道、府、县一概撤任,听候查办这件事,他居然同意
了。决定委记名臬司丁寿昌署理天津道,府、县两缺,由崇厚保举一个姓马、一个姓萧的署
理,据说这两个人对天津地方,极其熟悉,办理缉凶,非此两人不可,曾国藩也同意了。
他和崇厚会衔的奏折尚未到京,总理衙门已经接到法国公使提出强硬照会,以及罗叔亚
在天津与他们的水师提督频频会商的消息,看样子战端随时可起。宝鋆急得食不下咽,只怨
自己运气不好,偏偏恭王和文祥都在病假的当儿,出现了这么棘手的局势,而且军机上三个
人还不能协力同心。李鸿藻力主“民心不可失”之说,他后面有醇王和清议的支持,发言颇
有力量。看来抚局难成,战火要起,这副千斤重担,怎么挑得下来?
“我也知道,这副担子你挑不下来。”慈禧太后听得宝鋆的陈奏,断然作了处置:“现
在只有一面催文祥赶快销假,一面让恭王进宫来看折子,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能不力疾
从公。”
以私人的交谊,宝鋆不忍把这副重担放在病骨支离的恭王肩上,但情势所迫,无可奈
何,只得遵旨传谕。
“闹教案不想闹成这个样子!”慈禧太后神色抑郁地说:“这一阵子,我们姊妹愁得都
睡不着觉,打是不能打,民心也要紧,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得有人切切实实出个主意才
好。不知道各省是什么个意思?”
“丁日昌给奴才来信说,总宜保全和局为是。”
宝鋆的话一完,李鸿藻接口便说:“丁宝桢也给臣来信,其中有两句话,臣请上达圣
听。”接着,他用极清朗的读书的调子念道:“倘或其曲在彼,衅非我开,则用兵亦意中之
事。”
这江苏、山东的两丁,是巡抚中顶尖儿的人物,宝鋆和李鸿藻针锋相对,各引以为重,
于是第三者的沈桂芬说话了。
“现在就是先要辨个是非曲直。曾国藩的头一个折子,已经说得很明白。以臣愚见,局
中人见闻较切,这一案既已责成曾国藩查办,不能不多听听他的意见。”
这番话看来平淡无奇,其实是放了李鸿藻一枝冷箭。李鸿藻也跟倭仁一样,虽受命在总
理衙门行走,却从未视过事,“局中人见闻较切”就是指他身在局外,不足与言洋务。总理
衙门的大臣都跟李鸿藻格格不入,只是沈桂芬秉性以阴柔出名,不似董恂那样近乎粗鄙,所
以他跟李鸿藻的暗斗,不为人所注意。
三个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站在一边,自然占了上风。同时李鸿藻也不是不了解局势
的人,他并不主战,只是觉得有责任为“义民”说话而已,话说过了,责任就尽过了,所以
明知沈桂芬话中有刺,隐忍不言。
只要不抬杠,两宫太后都乐意他们多说话,于是慈禧太后便又问起朝中和民间对此事的
看法,大致慷慨激昂的居多,敢替洋人说话的甚少。这对两宫太后来说,多少是一种安慰。
但等曾国藩和崇厚会衔的奏折一到京,这份安慰便变成极沉重的负担了。奏折中为洋人
雪冤,指出“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诬”,列陈所以“致疑”的原因五点,
奏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这已经是要从长计议的
事,又要将天津道、府、县三员撤任查办,以及派兵弹压,并俟“民气稍定,即行缉凶”,
那就决不能轻许了。
不许怎么样?宝鋆和董恂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不依洋人,就会开仗。是和是战,两宫太
后无法作任何决定,慈禧太后还觉得这事也不能只听少数人的意见,于是召见病起第一天进
宫看折的恭王和军机大臣,面谕召集御前会议。

※ ※ ※

养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临外朝,决定在乾清宫西暖阁集会。奉召的一共十九个
人,区分为四个部分,第一是亲贵,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凤标、倭仁
四相,以及恭王为首的军机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寿、伯彦讷谟诂,弘德
殿行走的将相,翁同龢、桂清、广寿。第四是掌管洋务的总理大臣,董恂、毛昶熙。除了孚
王以外,其余十八个人都在近午时分到了乾清宫,由惇王带班,进殿行礼。军机大臣和总理
大臣跪在东边,其余的跪在西边。
乾清宫是天子的正寝,在康熙以前,皇帝临轩听政,岁时受贺赐宴,以及日常召见臣
工,都在这里,是内廷中规制最宏伟的一座宫殿,广九楹、深五楹,象征“九五之尊”。中
间三楹设宝座,楣间有块顺治御笔的匾:“正大光明”。自从康熙末年闹出“夺嫡”纠纷以
后,从雍正开始,废除了立储的制度,皇位的继承,由皇帝御笔书名,锦盒密封,这个锦盒
就藏在“宫中最高之处”的“正大光明”匾额后面。
左面三楹为东暖阁,原名“抑斋”,自从高宗因为得了绝世奇珍王羲之父子的三通帖,
珍藏在此,所以又题名为“三希堂”,右面三楹就是西暖阁,题名“温室”,高悬高宗御制
的一篇“乾清宫铭”。其时正当全盛,高宗又享大年,所以铭中最后一段是这样六句话:
“五福敷锡,万国咸宁,敢恃崇居,惴惴矜矜,益慎体乾,惟皇永清。”现在,两宫太后及
十五岁的皇帝,就是坐在这篇铭文之下,为了“一国不宁”,召见“惴惴矜”的亲贵重臣。
分班行了礼,所有的太监都奉命退出殿外,这时慈禧太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天津
的教案,没有想到闹得这么厉害!现在法国人蛮得很。曾国藩的折子,想来你们都在军机处
看过了,要办地方官,要拿杀洋人的百姓,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们姊妹俩想不出主意,所以
找大家来商量,有话,你们尽管说!”
这样的场合,第一个说话的应该是惇王,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片刻沉默以后,开始发
言:“曾国藩不是不讲理,不体恤下属的人,他这个折子,也是大不得已。不过民为邦本,
民心一失则天下解体。所以这件事要慎重。”
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有说。在他肩下的醇王就不同了,一开口就显得很激动,“民心宜
顺!”他大声说道,“天津的地方官也没有罪,张光藻跟刘杰,平时的官声很不错,他们当
然不能偏袒教民,讨洋人的好。事情闹开来,全怪那个丰大业太野蛮,拿枪就打,这还成话
吗?如果说中国的使臣,在他们法国也是这样子蛮不讲理,枪击职官,不也一样要犯众怒
吗?至于陈国瑞路过天津,说了几句嘉许义民的话,正见得他忠勇性成。在法国看,他们有
罪,在中国看,何罪之有?他们的罪,是总理衙门给安上的,咱们自己还在查办,总理衙门
倒先替天津的义民认了罪的。给法国公使的照会,说什么天津的‘举事者’,等于我‘大清
仇人’,这种措词太失体了!还有人说,天津的百姓,无缘无故杀法国人,不过借此抢劫掳
掠。诬责义民,于心何安?”
那段话是宝鋆说的,他不能不申辩:“启奏两位太后跟皇上,七爷的责备,奴才不能
受!烧教堂的时候,有人大抢特抢,是有案可稽的。”
“趁火打劫,总是有的。”慈禧太后为他们排解,“这一层,现在不必再提了。”
“臣有申辩。”董恂接口高喊。
“好!你说吧!”慈禧太后告诫:“就事论事,别闹意气。”
“是!”董恂用含冤负屈的声音答道:“臣等奉旨与洋人交涉,事事以宗社为重。洋人
脾气多很坏,臣等受气也不是受了一天,局外人不谅,嬉笑怒骂的也很多,臣等总想着受辱
负重四个字,能够为朝廷‘求全’,自己‘委屈’一点儿,算不了什么。这一次教案,原是
相激而成,如果地方官实心为国,知道现在还不是可以跟洋人开衅的时候,平日多加化导,
就不致于教民相仇。老百姓也应该体谅国家,平长毛、灭捻匪,现在陕甘还在用兵,国力凋
敝。明明惹不起洋人而偏要惹他,惹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就等于跟大清为仇?”
董恂一口气说下来,上了年纪,不免气喘,所以得停一停,而醇王不容他往下再说,接
口便驳:“说百姓与朝廷为仇,是断断不会有的事!这话在自己都不能说,何况说给洋人,
形诸文字?试问,洋人误信百姓与我大清为仇,不更以为朝廷孤立无援,越发得寸进尺,没
有个完结?求和反不得和,不但失体,而且失策!”
“原是说委屈求全。”董恂的再度辩解,就显得有些软弱了,“措词当然要不同些。”
“怎么个不同?”
看醇王咄咄逼人的神态,慈禧太后心想,倘或引出主战的论调来,今日一会,便难收场
了,得要想个办法,先教大家死了不惜一战的那条心,专就“抚局”上去研究,如何能够议
和而不太吃亏才是正办。因此,她摇一摇手:“不必在这些细故上争执。”接着,摆出不胜
悲愤的神情说道:“道光、咸丰两朝,咱们中国都吃了大亏,洋人是咱们的世仇,你们如果
能想一条计策,把洋人灭掉,我们姊妹俩就死也甘心!”
这番话说得群臣动容,都觉得语气严重,不敢轻易奏对。
慈禧太后细看西面那一班从领头的惇王,到末尾的翁同龢的脸色,知道自己这两句话把
他们“镇”住了,于是又用缓和的声音说:“皇帝还没有成年,诸事要从长计议,你们都是
国家的重臣、近臣,休戚相关,跟外头不一样,总得要搁下成见,多替国家着想。”
醇王是主战的一方,既无彻底灭洋人的长策,就不敢再多说。军机和总理衙门,除了李
鸿藻以外,是主和的一方,听出慈禧太后暗中支持的意思,便不必再多说。彼此沉默之下,
作为清议领袖的倭仁,就不能不发言了。
“臣愚昧,”他说,“张光藻、刘杰两员,既然官声甚好,不宜加罪。”
“是的,不宜加罪。”瑞常和朱凤标同声附和。
因为这三个人的位高望重,宝鋆等人不便说话,只有恭王起而相驳,但他病后虚弱,无
力多言,只说得一句:“不依曾国藩所请,此案不能善了。”
于是又出现了僵持不下的沉默,翁同龢觉得这是个给自己讲话的机会,便提高了声音说
道:“臣有愚见。曾国藩所请两事,皆天下人心所系,亦是国法是非所系。请再申问曾国
藩,洋人此后如无别项要求,尚可曲从,倘无把握,则宜从缓。似乎不必在仓促间定议。”
这是折中的论调,也合乎慈禧太后“从长计议”的指示。在主战的一方,认为不得已而
求其次,至少该这么办,而主和的一方,觉得以此作为让步的表示,亦未始不可。只有一个
董恂,听得翁同龢的话,心里就冒火。
 
董恂久为清议所指摘,而他亦对朝士抱着极深的反感,最使他痛恨的是替他安上一个
“董太师”的外号,臣子拟于董卓,如在雍正、乾隆朝,凭这个外号,就可断送一辈子的功
名富贵。因此,他总认为那些以讲学问务声气的名流,徒尚空言,不负责任,所发的议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眼前的翁同龢就是。曾国藩的折子,或准或不准,可否之间只凭慈
禧太后一句话就可裁决,反对的人虽多,但上有慈禧、下有恭王,仍可如愿以偿,不想翁同
龢节外生枝,要搞乱了垂成之局,岂不可恨?
于是,他抬脸冲着翁同龢说道:“这时候天津不知道是什么局面?那里容得你往来问
答?”这句冲口而出的话,成了危言耸听,两宫太后首先就悚然心惊。董恂的意思中是表
示,即在这庙堂筹议大计之时,也许大沽口的外国兵船,就已经在开炮了。战端既然随时可
启,往来问答,稽延时日,以致误了大事。这一下原来以为翁同龢有道理的,便觉得他的话
亦不免迂腐了。
于是慈安太后微喟着说:“有僧王在,他的马队,还可以把洋人挡一挡。现在,也还得
要调一支兵进京保护才好。”
“是!”恭王答道,“臣等商议,预备再调驻张秋的铭军九千人入京。等商议好了,请
旨办理。”
“李鸿章呢?”慈安太后又问,“他此刻在什么地方,这件案子,他怎么个说法?”
“李鸿章此刻在潼关。他给臣写信,也说‘断乎不可用兵’,只能跟洋人‘一味软
磨’。”
惇王听得这一说,算一算督抚中预备开仗的,只有一个丁宝桢,但“东军”全靠一个总
兵王心安,那两三千人要拿曹州一带的土匪,根本就不能调进京。看样子已非得依从曾国藩
的意思不可,那就只有在“讨价还价”上打主意,因而接着恭王的话说:“曾国藩所请办地
方官、缉凶这两件事,既不得不从,那么,中国人迷拐孩子,也不能不严办。”此又是董恂
出的主意,认为严拿拐子,刺激洋人,应该从宽,所以惇王这么说。
这一说勾起了醇王的牢骚,发了好大一篇议论,说素日无备,而临事则以“无可如何”
四字塞责,从咸丰十年以来,试问“所备何事”?这是指责当国十年的恭王。说到最后,他
亦是“无可如何”,只好在文字上要求了,“此次纶音,如果仍有措词失体之处,”他很起
劲地说:“臣等仍当纠正。”
慈禧太后点点头,看着恭王说道:“那种‘大清仇人’什么的,是有点儿不象话!”
“是!”恭王病后体力不支,急于完事,便敷衍着醇王说:“军机拟旨如有不妥之处,
醇王等人尽管纠弹,臣等虚心接受。”
恭王这样给面子,醇王不便再发牢骚,于是御前会议到此结束。时间太长,无不汗透重
衣,上了年纪的倭仁等人,甚至因为跪得太久,站不起来,得要太监来搀扶。
虽然如此,却还不能回家,都在朝房里等着看军机处所拟的旨稿,如有与廷议不符之
处,象醇王所说的,“倘有措词失体之处”,便可当时“纠正”。
军机章京的笔下都快,但这天拟旨,要把群臣所发,面奉裁可的意见,都包括进去,而
遣词用字的多寡轻重,与发言者的名位又有关连,因此斟酌损益,费了三个钟头,才把两道
明发、两道廷寄的稿子拟好,邀请大家去看。
两道明发,是摘叙曾国藩的原折,为洋人辩解“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
妄”,以及遣责天津地方官办事不力,革职查办。两道廷寄,一道分寄沿海各省督抚,严密
戒备;一道专寄曾国藩,指示大计,自然最关紧要,所以大都争着先看这一件,只见写的是:
“曾国藩、崇厚查明天津滋事大概情形一折;另片奏请将天津府县革职治罪等语,已均
照所请明降谕旨宣示矣。曾国藩等此次陈奏各节,固为消弭衅端,委屈求全起见;惟洋人诡
谲性成,得步进步,若事事遂其所求,将来何所底止?是欲弭衅而仍不免启衅也。该督等现
给该使照会,于缉凶、修堂等事,均已力为应允,想该使自不至再生异词。此后如洋人仍有
要挟恫吓之语,曾国藩务当力持正论,据理驳斥,庶可以折敌焰而张国维。至豫备不虞,尤
为目前至急之务。曾国藩已委记名臬司丁寿昌署理天津道篆,其驻扎张秋之兵,自应调扎附
近要隘,以壮声威。李鸿章已于五月十六日驰抵潼关,所部郭松林等军亦已先后抵陕,此时
窜陕乱民,屡经官军剿败,其焰渐衰,若移缓就急,调赴畿疆,似较得力。着曾国藩斟酌情
形,赶紧复奏,再降谕旨。日来办理情形若何?能否迅就了结,并着随时驰奏。总之和局固
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国藩总当体察人情向背,全局通筹,使民心允服,始能中外相
安。沿江沿海各督抚,本日已有寄谕令其严行戒备。陈国瑞当时是否在场?到津后即可质明
虚实,已令神机营饬令该提督赴津听候曾国藩查问矣。将此由五百里各密谕知之。钦此。”
这道廷寄,实际上照曾国藩及总理衙门的意思办理,而表面上对主战一方重视民心的议
论,亦已完全采纳,所以大家都没有什么话说。
再看那两道明发上谕,摘引曾国藩的原奏,文气不顺,近乎支离。翁同龢心里在想,如
果照此明发,一定会引起指摘,还得重新斟酌。但看看窗外日色,已经偏西,还要清稿,还
要“请起”,面奉两宫太后认可,时间局促,决无再细作推敲的工夫,因而也就一忍了事。
等恭王入见,又费了三刻工夫,才算妥帖,廷寄即刻飞递,明发由倭仁带回内阁去处
理。出宫时刻,已快下钥,却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天津的折差,递来崇厚的一个折子,
说是曾国藩病重,请另简大臣赴津主持。

※ ※ ※

曾国藩的病是又重了些,但神明不衰,未到卧床不起,无法治公的地步。就是病势增
重,也是受崇厚所逼,而间接是受英国公使威妥玛所逼。
当教堂被焚之初,英国驻天津的领事李蔚海,就联络各国领事,组织了一支“自卫
队”,名为保侨,其实是有意要反衬出中国官府不能维持地方。及至罗叔亚到天津,老奸巨
猾的威妥玛自告奋勇,陪着他同行,在幕后全力煽动。起先是提出拿天津府县及陈国瑞抵命
的要求,以后又透露口风,赔偿损失最少得数百万银子,杀人放火的凶手,至少要正法三、
四百名。上海来的《申报》又载着英国人的议论,说是必须用武,儆戒中国官民。同时崇厚
打听到,罗叔亚不仅每天与法国水师提督会商,而且已有两千洋兵开到,大沽口和烟台的外
国兵船,亦日有增加。
这些消息把崇厚吓得胆战心惊,万一开仗,朝廷主战的一派得行其志,那时追究责任,
第一个就会把他杀掉,至少也是充军的罪名。这是不可避免的,兵败议和,则杀主战的大
臣,和议决裂,不惜一战,则必杀主和最力的人来激励士气民心。为此,他一天几次去见曾
国藩,反复申说,必须答应罗叔亚在照会中所提出的要求,否则大祸就在眼前。
曾国藩撤张光藻、刘杰的职,奏请治罪,已觉内疚神明,痛悔不止,如何再肯听崇厚的
话?最后被逼不过,他半真半假地表示了态度。
“洋人亦须适可而止。”曾国藩依然保持着他那平静舒缓的语声,“莫以为我立意不开
衅,便是怕事不设防!我已密调各路军队到津,军械由上海制造局航海赶运,军粮呢,福建
采办的两万石米,可以奏请截留。真的逼得人不得过,也就只好跟他周旋了。”
崇厚惊愕莫名,“中堂,”他嗫嚅着说,“我竟不知有这些部署!”
“现在你知道了。”曾国藩闭眼捋须,接着又说:“我自募勇剿贼以来,此身早已许
国。幸赖圣祚绵长,将士用命,荡平巨寇,百战名将,如今凋零虽多,也还有李少荃、左季
高、彭雪琴、杨厚庵,那个不是念切时艰,心存君国?就算我衰病交侵,不久人世,继起亦
复有人,不见得跟洋人打都不能打!”
这番话一说,崇厚无法再谈得下去,而且心里惊疑不止,他无法判断曾国藩的话,是真
是假?他也知道,曾国藩处事一向慎密,又有一班极能干的幕友,暗中调兵遣将,非无可
能。看这样子,说不定曾国藩眼前的一意主和只是缓兵之计,等军队开到,又是一样说法,
那就非把大局搞决裂了不可!
这样一想,他觉得曾国藩在天津,有害无益,苦于无法把他请走。谁知事有凑巧,曾国
藩因为崇厚一味媚敌,逼人太甚,心境大为不快,眩晕的毛病越发严重,以致当客呕吐,卧
倒在床。崇厚灵机一动,趁此机会,飞奏曾国藩病重,不能任事。这是非常不礼貌的举动,
但照崇厚的想法,这一来不但是救他自己,也是救了曾国藩,让他能把一副千斤重担卸下
来,回保定安心养病。
在同一个奏折中,崇厚又说,法国公使已提出职官抵命的最后限期,如果在拜折第二天
下午四点钟,还未有确实答复,法国兵船就要派兵上岸,杀向京城,而大沽口的各国兵船,
就在这一两天内开到了九艘之多。
这个折子递到京城,正就是崇厚拜折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如果说已经决裂,则事已无
及,而期限过于迫促,亦反令人有不近情理,纯为空言恫吓的感想。因此,奉旨进宫看折的
恭王,对这一层倒不怎么摆在心上。
然而曾国藩的病倒在床,却不能不重视。恭王和总理大臣们都知道,崇厚对外则资望不
足,为敌所轻,对内则与情不洽,动辄获谤,已经无法再在天津立足,所请“简派重臣”,
实在有此必要。为难的是这个能办洋务的“重臣”到那里去找?
“这是个火坑,派谁谁倒霉!”宝鋆苦笑着说,“和议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先就得让那
班‘清流’骂个够!”
他的话一半是牢骚,一半也是实情。沈桂芬则比较沉着冷静,心想宝鋆的话一传出,更
难找人,于是紧接着说道:“话虽如此,事情也得两面看,这时候谁要肯挺身而出,把曾爵
相都未能办成的抚局办成,必享大名。再说,为国家建了大功,朝廷亦必不薄待。”
“对了!”恭王许了愿心,“谁要是把这副担子挑了下来,我一定保他,或是换顶戴,
或是调剂差使,两宫太后不能不依。”
有此一句话,立即便有人自告奋勇,那就是以兵部尚书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毛昶熙。
他是河南人,也是咸丰初年投笔从戎的翰林之一,一向在他家乡办团练,比起曾国藩、李鸿
章戡平大乱的勋业来,自有天渊之别。但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有苦劳”,在慈禧太
后和恭王眼中,是个肯为朝廷出力的人。毛昶熙本人则在京朝大僚中,以知兵自名,把那些
以翰苑起家,循资升为尚书、侍郎的大臣,都看作书生。这时因为法国公使以兵船胁迫,他
认为以兵部尚书,总理大臣的双重资格,该去看一看虚实,因而毅然请命,打算着能够化干
戈为玉帛,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有他肯不避艰险,且又是总理衙门的人,深知朝廷的意向和全案的首尾,恭王自然接
纳。但与宝鋆、沈桂芬密商的结果,认为办洋务的长才,第一推丁日昌,如果真的和议决
裂,则拱卫京畿,又非李鸿章不可。此外托词卧疾,遥领直隶提督衔名的刘铭传,亦该征
召。商定了这些办法,立刻进宫请旨定夺。
那几天因为承恩公惠澂的夫人病殁,作为亲生长女的慈禧太后,哀痛不已,养心殿的常
朝暂免。这时,只有恭王一个人“递牌子”,两宫太后在御花园钦安殿召见,自是一奏就
准,当天就下了谕旨。名义上仍旧尊重曾国藩,让他主持天津的交涉,但以“该督抱恙甚
剧,恐照料或有未周,谕令丁日昌迅速赴津,帮同办理。又以丁日昌航海前来,须在旬日以
外,先派毛昶熙前赴天津会办。”同时“谕令李鸿章,带兵驰赴畿疆,候旨调派。”
于是毛昶熙带着四名随员,由京师星夜赶到天津,预备与“洋官”会议。
毛昶熙的四个随员是,翰林院侍讲吴元炳、刑部员外刘锡鸿、总理衙门章京陈钦、恽祖
贻,算是京里一等一的洋务长才,其实只有一个陈钦是好手。他在总理衙门的章京中,称为
“总办”,就好比军机章京的“达拉密”,内务府的“堂郎中”,是司官的首脑。曾国藩对
毛昶熙知之甚深,并不重视,倒是对这四个人,一谈之下,赞叹不绝,许为“难得之才”。
难得的也还只是一个陈钦。在与法国公使罗叔亚、英国公使威妥玛的会议席上,他据理
力争,侃侃而谈,引证各国通行的公法,指出丰大业应负激发冲突的责任,同时表示修堂、
赔银以外,天津府县撤职交刑部查办,缉凶事宜正由新任天津地方官办理,安三、王三两名
祸首已经照罗叔亚的要求释放,中国所应该做到的,不但已经做到,而且已经过分,不能再
有所让步。
罗叔亚被驳得无话可说,一味坚持职官抵命的要求,变成无理可喻,威妥玛自然也就挑
拨不起来。等会议不欢而散,罗叔亚与威妥玛大概觉得还是总理衙门比较好对付,随即便离
津进京。
崇厚一看这情形,正是脱身之时。一则交卸了三口通商大臣的职司,便解除了天津交涉
的责任,再则怕罗叔亚在天津未能讨得便宜,会跟总理衙门去找麻烦,他得从中去说好话,
以排解见功。所以拿“奉使法国请入都陛辞”的理由,拜折即行,跟在罗叔亚后面,匆匆赶
进京去。
崇厚一味媚外,凡事看不清楚,曾国藩却是神明未衰,自己知道,这桩交涉,坏在误听
崇厚的先入之言,一上来失之于太软弱,让法国人步步进逼,搞得枪法有些乱了。静下来细
想一想,觉得罗叔亚的态度奇怪,如照起初那样的强硬,则会议决裂,接着便是法兵登岸,
何以一无表示,悄然进京?
这个疑团,很快地就被打破了。从英国通到印度孟加拉省首邑加尔各答的“电报”,传
来消息,说是普鲁士跟法国开了仗,起因于西班牙发生革命,女王被废,预备迎立普鲁士王
的一个亲族为西班牙王,法国的皇帝,老拿破仑的侄子,称为“拿破仑第三”的,表示反
对。于是普鲁士王遣大将毛奇,领兵进攻法国。在大沽口的法国水师提督,就因为国内正有
战事,必须待命行动,所以拒绝了罗叔亚的要求,怎么样也不肯开衅。
“天佑吾华!”曾国藩大大地松了口气,知道仗是打不起来了,至少限度可以说,要法
国国内再派援兵,是不会有的事。
“中堂!”薛福成说,“法国既有内顾之忧,我们这里何妨乘机利用?”
“不然,不然!”曾国藩大为摇头,“你莫想到《战国策》上的话!普、法两国的国情
形势,几乎一无所知,而想利用重洋万里以外的战局,如何可以!这个论调发不得,一发助
长了主战诸公的虚骄之气。为今之计,正宜把握良机,奏请慈圣,执持定见,促成和议。请
你去拟个奏稿来,普法开仗的事,只字不可提!”
“是的!”薛福成心诚悦服,“中堂这才是老成谋国!”
这个奏折由曾国藩和毛昶熙会衔拜发,主旨是“请中外一体,坚持定见”,决不用兵,
但兵可不用,不可不备。本打算着“投荒万里之行”,有几年苦头可吃的李鸿章,忽然得此
际遇,精神抖擞地星夜带兵入卫,一路行军,一路不断上奏,同时行文军行所经各地督抚,
要求供应军需。曾国藩是替他办惯了粮台的,将福建船政局购办的“京米”,截留了两万
石,存放在天津,专等李鸿章和刘铭传来领。
除了李鸿章,丁日昌亦已奉旨北上,他也是来“跳火坑”的。启行之前,先上个奏折,
说“自古以来,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然一唱百和,亦足以荧听闻而挠大计,卒之
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自道“臣每读书至
此,不禁痛哭流涕”,因而提出看法“现在事机紧急,守备则万不可缺,至于或战或和,应
由宸衷独断,不可为众论所摇”。这番话的意思,与曾国藩一样,都是请两宫太后“谋划必
须决断”,抱定主旨,决无更改。言外之意,都指醇王、李鸿藻、倭仁那些人的话,万不可
听。
因为如此,没有人再发主战的议论,但一口怨气不出,都发泄在曾国藩头上。有的公然
指责,有的写信质问,大致以前骂崇厚的话,现在都用来骂他,态度最激烈的则是他的同
乡,甚至要把他悬在湖广会馆的那块“道光戊戌科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殿试三甲第四
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的匾额撤除。
以曾国藩的德高望重,尚且被骂得如此不亦乐乎,总理衙门和涉及到这件教案的部院,
自然深具戒心。曾国藩挨骂最厉害的一件事,就是官声甚好的张光藻、刘杰撤任,解交刑部
治罪,如果刑部真的治了罪,必然又受清议攻击,变成替人受过。刑部尚书郑敦谨,当然不
会这么傻,所以当直隶臬司钱鼎铭将此两人解送刑部时,主管的直隶司郎中,拒绝收领。接
着,军机承旨,发了一道上谕:“罗叔亚无理要挟,所请府县抵偿一节,万无允准之理。传
谕钱鼎铭将张光藻等解赴天津,并令曾国藩等,取具该府县等亲供,以期迅速了结。”既不
说治罪,亦不说免议,不知“如何迅速了结”?使得钱鼎铭深感为难。
在曾国藩,明知刑部有意推卸责任,不但没有什么不快,反觉欣然,认为补过的机会到
了,听张光藻和刘杰要请病假,一口答应。于是张、刘二人,当天离开天津,躲到外县去
“避风头”。
缉凶的事,他一样也不起劲。毛昶熙看看情势不妙,曾国藩口说“不惜得罪清议”,又
说“眼前事大,千秋事小”,其实既畏清议,亦惜千秋之名。他新补了崇厚的遗缺,兼署
“三口通商大臣”,会办交涉职责所在,不得不天天催曾国藩“拿办凶手”。
一拿拿了三十多名,都是“水火会”中人,由新任天津知县萧世本审问,因为听审的百
姓极多,萧世本不敢不慎重,这样便又拖延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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