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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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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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天晚上,他百感交集,心事重重,等荣禄走后,一个人在厅里蹀躞不停。十三
年来的往事,一齐兜上心来。这个“年号”怕会成为不祥之谶。当时觉得“同治”二字拟得
极好,一则示天下以上下一心,君臣同治,再则有“同于顺治”,重开盛运之意,谁知同于
顺治的,竟是天花!
果真同于顺治,还算是不幸之大幸,顺治皇帝至少还有裕亲王福全和圣祖两个儿子,当
今皇帝万一崩逝,皇位谁属?
这是最大的一个忌讳。恭王无人可语,连宝鋆都不便让他与闻,唯一可以促膝密谈的,
只有一个文祥,偏偏又在神思衰颓的病中。同时将来为大行皇帝立嗣,亦须取决于近支亲贵
的公议,他不知道他的一兄一弟,曾经想过这件大事没有?如果想过,属意何人,最好能够
先探一探口气。
这样心乱如麻地想到午夜将过,恭王福晋不能不命丫头来催请归寝,因为卯正入宫,寅
时就得起身,已睡不到一两个时辰。但等上了床依旧不能入梦,迷迷糊糊地听得钟打四点,
丫头却又蹑手蹑脚来催请起身。问到天气,雪是早停了,却冷得比下雪天更厉害,上轿时扑
面寒风,利如薄刃,恭王打了个寒噤,往后一缩。这一缩回来,一身的劲泄了个干净,几乎
就不想再上轿,他觉得双肩异常沉重,压得他难以举步。
然而他也有很高的警觉,面对当前的局面,他深知自己的责任比辛酉政变那一年还要
重。那一年内外一心,至少还有个慈禧太后可以听自己的指挥行事,而如今的慈禧太后已远
非昔比,自己要对付的正是她!只要有风声传出去,说恭王筋疲力竭,难胜艰巨,对野心勃
勃的慈禧太后而言,正是一大鼓励,得寸进尺,攫取权力的企图将更旺盛,那就益难应付了。
因此,他挺一挺胸,迎着寒风,坐上轿子,出府进宫。一到先看脉案和起居单,病况又
加了一两分,溃肿未消,脉息则滑缓无力,此外又添了一样征候,小解频数,一夜十几次之
多。
“人呢?”他问彻夜在养心殿照料的荣禄,“精神怎么样?”
“委顿得很!”荣禄答道,“据李卓轩说,怕元气太伤,得要进温补的药。”
“我看,”宝鋆在一旁接口,“李卓轩对外科,似乎不甚在行,得要另外想办法,或者
在太医院找,或者在外头访一访,看有好外科没有?”
“是!”荣禄深深点头,“两宫太后也这么吩咐。而且,李卓轩自己也有举贤的意思。”
恭王用舌尖抵着牙龈,发出“嗞嗞”的声音。心中又添了些忧烦,李德立“举贤”是没
把握的表示,如果有几分把握,替皇上治好了病,是绝大的功劳,他再也不肯让的。
“请懿旨吧!”他说,“让李卓轩在养心殿听信儿,有什么话,叫他当面说。”
等到“见面”时,只见慈安太后泪痕未干,慈禧太后容颜惨淡,提到皇帝的病症,她
说:“不能再耽误了!听说太医院有个姓韩的外科,手段挺高的,你们看,是不是让姓韩的
一起请脉?”
“臣也听说过。”恭王答道,“不过,臣以为还是责成李德立比较稳妥。”
恭王的用意是怕李德立借此卸责,两宫太后虽觉得他的本事有限,但圣躬违和,一直是
他请脉,十几年下来,对于皇帝的体质,了解得极清楚,似乎也只有责成他尽心疗治之一
法,因而同意恭王的建议,是不是要韩姓外科一起请脉,听由李德立作决定。
李德立也是情急无奈,只要能够将皇帝的病暂时压了下去,他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亦
不愿让属下插手。只是已到了心力交疲,一筹莫展的地步,只好把太医院的外科韩九同一起
找了来请脉。
外科是外科的说法,一摸腰间红肿之处,知道灌脓灌足了,于是揭开膏药,轻轻一挤,
但见脓汁如箭激一般,直向外射。挤干了敷药,是轻粉、珠粉之类的收敛剂。内服的药,仍
是党参、肉桂、茯苓之类,等煎好服下,到了夜里,皇帝烦躁不安,只嚷口渴,而且不断干
呕。当时传了李德立来看,只见皇帝虚火满面,再一请脉,越发心惊,阳气过旺,阴液不
生,会出大乱子,顿时改弦易辙,用了凉润的方剂。
第二天诸王进宫,一看脉案和药方,温补改为凉润,治法大不相同,无不惊疑,找了李
德立来问,他的口气也变了,说温补并未见效,反见坏处,唯有滋阴化毒,“暂时守住,慢
慢再看”。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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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守住”两字,意味着性命难保,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也就是要考虑用人参了。人
参被认为是“药中之王”,可以续命,用到这样的药,传出消息去,会引起绝大的惊疑。因
此,连两宫太后在内,都认为“风声太大”,以缓用为宜。而李德立亦从此开始,表示对皇
帝的病症,实无把握。至于韩九同则更有危切之言,当然,他只能反复申言,痘毒深入肌
里,不易泄尽,无法说出真正的病根。
“老六,”惇王悄悄向恭王说,“我看得为皇上立后吧?”
为了宗社有托,此举原是有必要的,恭王内心亦有同感,但此议决不可轻发,因为一则
对皇帝而言,此是绝大的刺激,于病体不宜,再则是立何人为皇帝之后,大费考虑。
要立,当然是立宣宗的曾孙。宣宗一支,“溥”字辈的只有两个人,宣宗的长孙,贝勒
载治有两个儿子,依家法只能将他的第二子,出世才八个月的溥侃,嗣继皇帝为子,但是载
治却又不是宣宗的嫡亲长孙。
宣宗的长子叫奕纬,死于道光十一年,得年二十四岁。他原封贝勒,谥隐志,文宗即位
后,追赠他的这位大哥为郡王。隐志郡王没有儿子,宣宗不知怎么挑中了乾隆皇三子永璋的
曾孙载治,嗣继奕纬为子。而载治又不是永璋的曾孙,永璋无子,以成亲王永瑆第二子绵懿
为子,绵懿生奕纪,奕纪生载治,因此,如果以溥侃立为皇帝之后,则一旦“出大事”,皇
位将转入成亲王一支。鉴于明朝兴献王世子入承大统为嘉靖皇帝,结果连孝宗都被改称为
“皇伯父”的故事,则以乾隆皇十一子成亲王永瑆之后嗣位,将来“追尊所生”,连仁宗的
血祀,亦成疑问。因而可以想象得到,两宫太后和仁宗一支的子孙,如惠郡王奕祥等人,一
定不会赞成。
“再看看吧,”恭王这样答道,“得便先探探两宫的口气。”他又向惇王提出忠告:
“五哥,这件事忌讳挺多的,你还是搁在肚子里的好。”
于是恭王又上了一重心事。万一皇帝崩逝,自然要为大行立后,看起来,迁就事实,还
只有载治的儿子可以中选。那时的皇后便成了太后,依旧是垂帘听政,而成了太皇太后的慈
禧太后,未见得肯交出大权。如果说,这位太皇太后,象宋神宗的曹太皇太后、宋哲宗的高
太皇太后、明英宗的张太皇太后,以及本朝的孝庄太后那样,慈爱而顾大体,则宫闱清煦,
也还罢了,无奈慈禧太后与皇后已如水火,将来一定多事,而且是非臣下所能调停的严重争
执。
说来说去,唯有盼皇帝不死!为此,恭王对皇帝的病势,越发关心,一天三四次找李德
立来问,所得到的答复,却尽是些不着边际的游词。
总结李德立的话,皇帝的病情,“五善”不见,“七恶”俱备,而最棘手的是,本源大
亏,用滥补则恐阳亢,用凉攻又怕伤气。而真正的病根,无人敢说,只是私底下有许多流
言,甚至说是皇帝的精神已经恍惚,入于弥留之际了。
奇怪的是,在皇帝左右的太监,却总是这样对人说:“大有起色了!”“昨天的兴致挺
好的,还坐起来说笑话呢!”听了外面的流言,再听这些话,越令人兴起欲盖弥彰之感。因
此,恭王便向两宫太后面奏,应该让军机、御前、近支亲贵、弘德殿行走、南书房翰林经常
入宫省视,庶几安定人心。
两宫太后虽接纳了建议,但一时并未实行。这是慈禧太后的主意,要挑皇帝精神较好的
时候,再宣旨传召。
这天军机见面刚完太监来报,说皇帝醒了,于是慈禧太后传旨:准军机大臣、御前大
臣、内务府大臣及弘德殿行走的师傅和谙达,入养心殿东暖阁问安。只见皇帝靠在一名太监
身上,果然精神甚好,十几个人由惇王领头,一一上前瞻视,腰间溃处看不见,只见痘痂犹
有一半未落。
“今儿几时啦?”皇帝这样问,声音有些嘶哑。
“今儿十一月二十九。”恭王回答。
“月大月小?”
“月大。”
“后天就是腊月了。”皇帝说,“腊月里事多。”
“臣等上承两宫皇太后指示,诸事都有妥帖安排,不烦圣虑。”恭王说道:“如今调
养,以静养体。”
“静不下来!”皇帝捏着拳,轻捶胸口,“只觉得热、口渴。”
“心静自然凉。”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向恭王看了一眼。
恭王默谕,跪安退出东暖阁。因为未奉懿旨退出养心殿,所以仍旧在明间伺候。
不久,慈禧太后一个人走了来,站着问道:“皇帝流‘汁’太多,精神委顿,你们看,
可有什么好办法?”说着,拿起手绢去抚眼睛。翁同龢因为不满李德立,有句话很久就想说
了:“臣有愚见,圣躬违和,整一个月了,十八天之期已过,如今的证候是外证,宜另行择
医为上。”
“这话,我跟荣禄也说过。”慈禧太后问道,“外面可有好大夫?”
“有一个叫祁仲的,今年八十九岁,治外证是一把好手。”
荣禄磕头答道:“臣请懿旨,是否传来请脉?”
“八十九岁,见过的证候,可真不少了。就传来看吧!”
到了午间,祁仲被传召到宫,由两名苏拉扶着下车,慢慢走到养心殿,看他须眉皤然,
料想一定见多识广,能够着手回春,所以无不重视,静静等在殿外,听候结果。
祁仲是由李德立陪着进东暖阁的,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始诊视完毕,随即被召至西暖
阁,两宫太后要亲自问话。
祁仲倒是说出来一个名堂,他说皇帝腰际的溃烂,名为“痘痈”,虽然易肿易溃,但也
易敛易治。大致七日成脓,先出黄白色的稠脓,再出带血的“桃花脓”,最后出淡黄水,这
时肿块渐消,痛楚亦减,就快好了。
慈安太后一听这话,顿现喜色,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说,皇上的这个痘痈不要紧?”
八十九岁的祁仲,腰腿尚健,眼睛也还明亮,就是双耳重听。当时由荣禄大声转述了慈
安太后的话,他才答道:“万岁爷的痘痈,来势虽凶,幸亏不是发在‘肾俞’穴上,在肾俞
之下,还不要紧。”
“喔,”慈安太后又问:“肾俞穴在那儿啊?”
荣禄连朝侍疾,每天都跟李德立谈论皇帝的病情,什么病,什么方剂,颇懂得一些了,
肾俞穴恰好听李德立谈过,此时因为祁仲失聪,转述麻烦,便径自代奏,指出俞穴在“脊中
对脐,各开寸半”处,正是长腰子的地方,所以叫做肾俞。
这就明白了,如果是发在肾俞穴上,则肾亦有溃烂之虞,“总算不幸中大幸”,慈禧太
后亦感欣慰,要言不烦地问:“那么,该怎么治呢?”
祁仲的答奏是,以培元固本为主,本源固则百病消,即是邪不敌正的道理。这跟主张温
补的说法相同,慈禧太后便吩咐拿方子来看。
看方子上头一味就是人参,慈禧太后便是一愣,但以慈安太后等着在听,所以还是念了
出来: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 茯苓二钱 当归二钱 熟地三钱 白芍二钱 川芎钱半 黄芪
三钱 肉桂八分 炙甘草一钱。”
等念完,慈禧太后失声说道:“这不是‘十全大补汤’吗?”
祁仲听不见,没有作声,恭王答了声:“是!”
就这一下,君臣上下,面面相觑。最后仍是慈禧太后吩咐:“让他先下去!等皇上大安
了,再加恩吧。”
“喳!”荣禄答应着,向值殿的太监努一努嘴,把祁仲搀扶了下去。
“温补的药都不能用,怎么能用‘十全大补汤’?”慈禧太后异常失望地说,“我看这
姓祁的,年纪太大喽!”
她是想骂一声:“老悖晦!”只是在庙堂之上,以太后之尊,不便出口。其实,祁仲一
点都不悖晦,他行医七十年,外科之中,什么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都见过,皇帝的“病
根”,他在未奉召以前,就曾听人谈起,及至临床“望闻问切”,知道外间的流言,不尽子
虚。如果是平常人家,说得一声“另请高明”,拱拱手就得上轿,在宫中却不能。他心里
想,这个病只要沾上手,无功有过,这么大年纪,吃力不讨好,坏了自己一世的名声,何苦
来哉?因此想了这么一套说法,有意让药方存案,无功无过,全身而退。反正到过深宫内
院,瞻仰过太后皇上,这一生也算不白活了。
他是这样的打算,却害“荐贤”的荣禄,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临到头来,还是奉了懿
旨:“让李德立仔仔细细地请脉。”
仔细请脉的结果,却又添了新的证候,双颊和牙龈,忽然起了浮肿,仍是阳气过旺所
致,同时又患泄泻,一昼夜大解二十次之多,听之可骇,而李德立却欣然色喜,说是有此一
泻,余毒可净,确有把握了。
这话传到深宫,无不奔走相告。这天恰逢腊月初一,平时每逢朔望,皇帝在漱芳斋侍
膳,照例有戏,这天却是由皇后妃嫔侍从,遍历各宫的佛堂拈香。
第一处是在宁寿宫后殿之东,景福门内的梵华楼和佛日楼;第二处是在慈宁宫,这里有
好几处佛堂,两宫太后常来的顶礼的是,设在正殿前面,徽音左门东庑的那一所;此外还有
三座,以雨华阁为主,在凝华门内,阁凡三层,上层供欢喜佛五尊、下层供西天番佛,这还
是前明的遗迹,内有脑骨灯、人骨笛等等法器,在慈安太后看,近乎邪魔外道,平时绝迹不
至,但这时候要百神呵护,为了祈求皇帝早占勿药,她心甘情愿地拈香磕头,念念有词地祷
祝了许久。
一早开始,由东到西,拜遍了各式各样的佛,到此已近辰正,该是军机“叫起”的时
候,慈安太后一则有些累了,再则政务已近乎停顿,陪着并坐,也觉得无聊,便托词“头
疼”,由皇后陪侍着,径回自己的钟粹宫。
这是她们婆媳难得单独相处的一个机会。平时侍膳,有慈禧太后在,行止言语,处处需
要顾忌,虽然每天一早到钟粹宫问安,亦是单独见面,但慈安太后知道“西边”刻刻侦伺,
体恤皇后,不肯让她多作逗留。自从皇帝出天花以来,她积着无数的话想跟皇后细谈,所以
有此片刻,便脱略顾忌,不肯轻易放过了。
“有皇后在这儿侍候,你们散了去吧!”
这是慈安太后有意遣开左右,宫女们自然会意,纷纷离去,却仍在走廊上守着,听候招
呼。有两个机警的,便走到宫外看守,用意是防备长春宫的人来窥探皇后的行动。
皇后在这一个月之中,无日不以泪洗面,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却不敢有任何哀伤的表
示。此时当然不同,当慈安太后刚叹口气,一声“可怎么好呢”还没有说完,两滴眼泪已滚
滚而下。
想起这是忌讳,赶紧背身拿手背去拭擦,却已瞒不住慈安太后了。
“你痛痛快快哭吧!”慈安太后自己也淌了眼泪。
话虽如此,皇后不敢也不忍惹她伤心,强忍眼泪,拿自己的手绢送了过去,还强笑着
说:“皇额娘别难过!太医不是说,有把握了吗?”
慈安太后不作声,擦一擦眼睛,发了半天的愣,忽然说道:“你过来,我有句要紧话问
你。”
“是!”皇后答应着,躬身而听。
慈安太后却又不即开口,而脸上却越变越难看,说不出是那种绝望、悲伤还是恐惧的神
色。
最后,终于开口了,语声低沉而空旷,令人听来觉得极其陌生似地,“皇上万一有了什
么,该有个打算。”她说,“我得问问你的意思。”
皇后只听清半句,就那前半句,象雷轰似的,震得她几乎晕倒。
慈安太后却显得前所未有的沉着,“你别伤心,这会儿也还不到伤心的时候,”她捉住
皇后的手,使劲摇撼了几下,“你把心定下来,听我说。”
“是!”皇后用抖颤的声音回答,拿一双泪光荧然的眼望着慈安太后,嘴角抽搐着,失
去了平日惯有的雍容静穆。
“咱们也不过是作万一的打算。”慈安太后知道自己的态度和声音吓着了皇后,所以此
时尽量将语气放得缓和平静,“平常百姓家,有‘冲喜’那么一个说法,先挑一个过继过
来,也算是添丁之喜。我隐隐约约跟皇上说过,他说要问你的意思。”
这两句话格外惹得皇后伤心。两年多的工夫,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加起来怕不到两个
月,然而她知道皇帝的心,七分爱、三分敬,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中间会有人作梗!她不但
体谅皇帝的处境,而且还深深自咎,觉得事情都由自己身上而起,如果不是对自己有那样一
份深情,皇帝也不致于对慧妃那样负气。
因为负气才在乾清宫独宿,因为独宿才会微行,因为微行,才会有今天的这场病。从父
亲熟读过女诫闺训的皇后,一直有这样的一种想法:不得姑欢是自己德不足以感动亲心。唯
有逆来顺受,期望有一天慈禧太后会破颜一笑,说一两句体恤的话,那时就熬出头了。
但就是这样一番苦心,如今亦成奢愿,皇帝一崩,万事皆休。二十一岁的皇后,抚养一
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在这阴沉沉的深宫中,这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这样想着,仿佛就觉得整个身子被封闭在十八层地狱之下的穷阴极寒之中,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亿万千年,永无出头之日。这是何等可怕!皇后身不由主地浑身抖战,若非森严
的体制的拘束,她会狂喊着奔了出去。
“你怎么啦?”连慈安太后都有些害怕了,“你怎么想来着?”
皇后噤无一语,但毕竟还不到昏瞀的地步,心里知道失礼,就是无法诉说,双膝一弯,
扑倒在慈安太后膝前。
“来人哪!”
在窗外伺候的宫女,就等着这一声召唤。慈安太后的语声犹在,已有人跨进殿门,走近
来才看清楚,皇后的脸色又白又青,象生了大病似的。这就不用慈安太后再有什么嘱咐了,
四五个宫女,七手八脚地将皇后扶了起来。
“扶到榻上去!”慈安太后指挥着,“看有什么热汤,快端一碗来!”
钟粹宫小厨房里,经常有一锅鸡汤熬着,等端了一碗来,慈安太后亲手捧给伏在软榻上
喘息的皇后。她还要下地来跪接,却让慈安太后拦住了。
这一来皇后才得大致恢复常态。不是宫女照料之功,是这一阵折腾,能让皇后暂忘“境
由心造”的恐怖。
“也不知怎么了?”皇后强笑着说了这一句,忽又转为凄然之色,“总是皇额娘疼我,
我没有别的孝顺,只替皇额娘多磕了几个头。”
这一个至至诚诚的头,磕得慈安太后满心愧歉。当初选中这个皇后,虽说是皇帝自己的
意思,而实在是自己一手所促成。那知“爱之适足以害之”,两年多来,眼看慈禧太后视皇
后如眼中钉,既不能调和她们婆媳的感情,又不能仗义执言,加以庇护,甚至也不能规劝皇
帝谨身自爱,以致于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一旦龙驭上宾,第一个受无穷之苦的,就是皇后。
想想真是害得她惨了。
转念及此,慈安太后心如刀割,浑身也就象要瘫痪似的,但想到“一误不可再误”这句
话,兴起弥补过失的责任心,总算腰又挺了起来,能够强自支持下去了。
“还是谈那件大事吧!”慈安太后说,“道光爷一支,溥字辈的就只有载治的两个儿
子,照说,该过继小的那个,你若愿意要大的那个,也好商量。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到这时,皇后才开始能够考量这件事。这是件头等大事,不是挑一个儿子,是挑一位皇
帝,关系着大清朝的万年天下。皇后想到这一层,顿觉双肩沉重,而且心里颇有怯意,就象
一个从未赌过钱的人,忽然要他将整个家业,选一门作狐注一掷那样心慌意乱。
“说话呀!”慈安太后鼓励她说,“你也是知书识字,肚子里装了好些墨水的人,该你
拿大主意的时候,你就得挺起胸来。”
这一说,提醒了皇后,想起书本上的话,脱口答道:“国赖长君,古有明训。”
慈安太后一愣,然后用迟疑的语气问道:“话倒是不错,那里去找这么一个溥子辈的
‘长君’?连嘉庆爷一支全算上,也找不出来,要嘛只有再往上推,在乾隆爷一支当中去
找。可有一层,找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你这个太后可怎么当啊?”
“太后、太后!”皇后自己默念了两句,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怎么样也想象不出,
二十一岁的太后该是怎么一个样子?
看皇后容颜惨淡,双眼发直,知道又触及她的悲痛之处,看样子是谈不下去,慈安太后
万般无奈地叹口气说:“真难!
只好慢慢儿再说吧!”
等跪安退出,慈禧太后已经从养心殿回到了长春宫,派人传召皇后,说是立等见面。
一听这样的语气,皇后立刻就觉得脊梁上冒冷气,想到刚到钟粹宫去过,也想到自己的
泪痕犹在,越发心慌,然而不敢有所迟疑,匆匆忙忙赶了去,看到慈禧太后的脸色如常,心
里略略宽了些。
“一交腊月,就该忙着过年了!”
“是!”皇后很谨慎地答应着。
“你已经料理过两年了,那些规矩,总该知道了吧!”
“是。”皇后答道,“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得求皇额娘教导。”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句话。该动手的,早早儿动手。”
皇后奉命唯谨,当天就指挥宫女,太监,从长春宫开始,掸尘糊窗子,重新摆设,布置
得焕然一新。
此外岁末年初的各项仪典,亦都照常办理,只是要皇帝亲临主持的,象写“福”字遍赐
京内外大臣的常年例规之类,自然是停止了。
因此,统摄六宫的皇后,在表面上看来,格外是个“当家人”的模样,明知内务府事事
承旨于慈禧太后,早已有了安排,却不能不细心检点,处处操劳,怕万一照顾不到,又看
“西边”的脸色。

※ ※ ※

人是忙着“不急之务”,皇后的一颗心却总悬悬地飘荡在养心殿东暖阁。她跟皇帝住得
不远,就在养心殿西面的体顺堂,但是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礼法所限,不能象寻常百姓
家的夫妇,来去自如。而且晨昏省视,当着一大堆太监、宫女,也不能说什么“私话”。所
以对于皇帝的病情,她亦是耳闻多于目睹。
得力的是个名叫二妞的宫女,每天是她去探听了各式各样的消息,随时来奏报皇后。她
干这个差使很适宜,因为她不曾选进宫来以前,家住地安门外,有个常相往来的邻居,便是
医生,耳濡目染,颇懂医药,可为皇后备“顾问”。
“万岁爷嘴里的病不好。”二妞忧形于色地说,“太医说了,怕是‘走马牙疳’。”
“走马牙疳?”皇后惊讶地问,“那不是小孩儿才有的病吗?”
“天花不也是?”
一句反问,说得皇后发愣,好半天才问:“要紧不要紧?”
二妞不敢说“要紧”,几天之内,就可以令病人由昏迷不醒,谵妄致死,她只这样答
道:“这个病来得极快,不然,怎么叫‘走马’呢?”
“太医怎么说?”
“说是温补的药,万不能进。万岁爷内里的毒火极旺,只有用清利的方子,大解多,可
以败火,可又怕万岁爷的底子虚。”所以,二妞话到口边,欲止不可:“太医也很为难。”
皇后深知宫中说话的语气,这样的说法,就表示对病症没有把握了,一急之下,起身就
说:“我看看去。”
这时是晚膳刚过,自鸣钟正打过五下。冬日昼短,已经天黑,不是视疾的时候,但皇后
既如此吩咐,不能不听,于是先派人到养心殿去通知首领太监,然后传唤执事,打着灯,引
领皇后直向养心殿东暖阁而去。
殿中一片凄寂,灯火稀微,人影悄悄,只有浓重的药味,随着尖利的西北风散播在阴沉
沉的院落中,皇后打了个寒噤,哆嗦着问小李:“皇上这会儿怎么样?”
“这会儿刚歇着。”小李跪着答奏,“今儿的光景,又不如昨天,左边脸上的硬块抓破
了,流血水。太医说,怕要穿腮。”
“穿腮?”皇后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却又大惊,穿腮不就是在腮上烂成一个洞?
“这,这么厉害?”
小李不答,只磕个头说:“皇后请回宫去吧!”
这是劝阻皇后,自然是怕皇后见了病状伤心。意会到此,她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如说要皇后空走一趟,就此回去,论责任不可,论感情不忍,所以她拒绝了小李的奏
劝,断然答道:“不!我在这儿等一会。”
“那就请进去看一看。”
“也好。”
“花盆底”的鞋,行路“结阁”有声,皇后怕惊醒了皇帝,扶着二妞的肩,蹑着足走。
东暖阁甚大,砖地硬铺,是个不宜于安设病榻的地方,又因为皇帝热毒满身,特地把暖炉撤
走,越发觉得苦寒可畏。皇后每次一走进来,总是从心底起阵阵瑟缩之意。这天比较好些,
因为新设了一道黄缎帏幕,毕竟挡了些寒气。但也就是因为这道帏幕,气味格外令人难闻。
皇帝腰间的痈,不断作脓,而走马牙疳,由于口腔糜烂,气息特重,都为那道帏幕阻隔难
散,掀起帏幕,一闻之下,几乎令人作呕。
皇后赶紧放手,咽口唾沫,回身向小李说道:“这怎么能住?好人都能住出病来!也不
拿点香来薰薰!”
“原是用香薰了,万岁爷说是反而难闻,吩咐撤了。”
彼此的语声虽轻,还是惊醒了皇帝,含糊不清地问道:
“谁啊?”
小李赶紧掀帏入内,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皇后来瞧万岁爷。”
他的话不曾完,皇后已跟着入幕,依然守着规矩,蹲下来请了个安。
皇帝在枕上转侧着,两道迟钝的眼光,投向皇后,也让皇后在昏黄摇晃的烛光下,看清
了他的脸,虚火满面,双颊肿得很厉害,左面连着嘴唇有个硬块,抓破了正在渗血水,上下
两唇则都向外鼓着,看得出牙龈发黑,又肿又烂。
这可怖的形容,使得皇后在心里发抖,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想象,想象着皇帝一瞬不视,
六宫号咷的光景,她几乎又要支持不住了。
“怎么不端凳子给皇后?”皇帝很吃力地说。
皇后没有用凳子,是坐在床沿上,看一看皇帝欲语又止,于是小李向二妞使了个眼色,
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你看我这个病!”幕外的人听得皇帝在说:“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皇上千万宽心,”皇后的话也说得很慢,听得出是勉力保持平静,“‘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全靠自己心静,病才好得快。”
“心怎么静得下来?”皇帝叹口气,“李德立简直是废物,病越治越多……。”语气未
终,而终于无声,随后又是一声长叹。
“今儿看了脉案,说腰上好得多了。”
“好什么?”皇帝答道:“我自己知道。”
“皇上自己觉得怎么样?”
“口渴,胸口闷,这儿象火烧一样。”皇帝停了一下又说,“前两天一夜起来十几遍,
这两天可又便秘。”
这时的皇帝,精神忽然很好了,要坐起来,要照镜子,坐起来不妨,要镜子却没有人敢
给。痘疤不曾落净,唇鼓腮肿,脸上口中,溃烂之处不一,这副丑怪的形容,如果让平日颇
讲究仪容修饰的皇帝,揽镜自顾,只怕当时就会悲痛惊骇得昏厥。所以,养心殿的太监,早
就奉了懿旨,凡有镜子,一律收藏,笨重不便挪动的穿衣镜之类,则用红缎蒙裹。此时皇后
苦苦相劝,不便说破实情,只反复用相传病人不宜照镜子的忌讳,作为理由,才将皇帝劝得
怏怏而止。
逗留的时间,已经不少,即令皇帝是在病中,皇后要守礼法,亦不宜耽搁得久待。找个
谈话间的空隙,打算跪安退出,而皇帝不许。
“难得今儿有精神,你还陪着我说说话吧!”皇帝说,“一个人睡不着,思前想后,尽
是推不开的心事。”
皇后意有不忍,答应一声:“是!”仍旧坐了下来。
 
趁我这会儿能说话,有件事要问你。”皇帝放低了声音问:“钟粹宫皇额娘,问过你
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这会儿还能说话”这一句,更觉得出语不祥,皇后就
无论如何不肯谈这件事了。
“这会儿还提它干什么?压根儿就是多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皇上歇着吧!”皇后抢着说道,“何苦瞎操心?”
就这时小李闯了进来,带着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后直挺挺地跪下来说:“万岁爷
该进粥了。”
“吃不下。”皇帝摇摇头。
小李原是没话找话,用意是要隔断皇帝与皇后的交谈,因为慈禧太后耳目众多,正经大
事以不谈为宜。他的心意,皇帝还不大理会得到,皇后却很明白,便又站起身来:“宫门要
下钥了。皇上将息吧,明儿一早我再来。”
皇帝惘然如有所失,但也没有再留皇后。这一夜神思亢奋,说了好些话,问到载澂,问
到新任署理两江总督刘坤一,问到刚进京的新任两广总督英翰,也问到奉召来京的曾国荃、
蒋益澧、郭嵩焘等人。
这些情形在第二天传了出去,有人认为是皇帝病势大见好转的明证,也有人心存疑惧,
私底下耳语,怕是“回光反照”。不幸地,这个忧虑,竟是不为无见,皇帝的征候,很快地
转坏了,脉案中出现了“神气渐衰,精神恍惚”的话。
这天是南书房的翰林、黄钰、潘祖荫、孙诒经、徐郙、张家骧奉召视疾,由东暖阁到西
暖阁,两宫太后垂泪相关,向这班文学侍从之臣问道:“你们读的书多,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挽回?”
因为是与军机大臣一起召见,南书房的翰林,除了孙诒经建议下诏广征名医入京以外,
其余都不敢发言。
“孙诒经所奏,缓不济急。”恭王这样奏陈:“如今唯有仍旧责成李德立,尽心伺候,
较为切合实际。”
“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没有呢?”慈禧太后凄然说道:“他说的那些话,我们姊妹俩也不
大懂,你们倒好好儿问一问他。”
于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与群臣辩难质疑。
在李德立,这一个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又瘦又黑,神气非常难看。皇帝的病有
难言之隐,而他亦确是尽了力,至于说他本事不好,那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两宫太后和军
机大臣,都没有什么诘责。孙诒经自然有些话问,只是不明病情,问得近乎隔靴搔痒,而且
太医进宫请脉,多少年代以来的不传之秘,就是首先要在脉案、药方上留下辩解的余地,李
德立又长于口才,这样子就无论如何问不过他了。
说来说去是皇帝的气血亏,热毒深,虚则要“里托”以培补元气,而进补又恐阳亢火
盛,转成巨祸。李德立引前明光宗为鉴,光宗以酒色淘虚了的身子,进大热的补药“红丸”
而致暴崩,是有名所谓“三案”之一,孙诒经对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比李德立了解得还透
彻,自然无话可说。
“那么,”到最后,慈禧太后问,“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呢?”
“唯有滋阴益气,败火清毒,竭力调理,先守住了,自有转机。”
“能不能用人参?”
“只怕虚不受补。”李德立道:“该用人参的时候,臣自当奏请圣裁。”
“你看,”慈禧太后侧脸低声:“还有什么话该问他?”
慈安太后点点头,想了一会才开口:“李德立!皇上从小就是你请脉,他的体质,没有
比你再清楚的。你怎么样也要想办法,保住皇上,你的功劳,我们都知道,现在我当着王
爷、军机、南书房的先生的面说一句,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李德立听到后半段话,已连连碰着响头,等慈安太后说完,他又碰个头,用那种近乎气
急败坏,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与忠忱的语气答道:“臣仰蒙两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真正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都报答不来。为皇上欠安,臣日夜焦虑,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
痛。皇上的福泽厚,仰赖天恩祖德,两位皇太后的荫庇,必能转危为安。”
最后这两句话,十分动听,两宫太后不断颔首。这样自然不须再有讨论,恭王领头,跪
安退出。到了殿外,招招手将荣禄找了来,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讨句实话:皇上的病,到
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李德立将荣禄拉到一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咦!何以这个样,请起来,请起来!”
荣禄急忙用手去拉,而李德立赖着不起来,说是有句话得先陈明,取得谅解,方肯起身。
“原是要你说心里的话。你请起来!只要你没有粗心犯错,王爷自然主持公道。”荣禄
已约略猜出他的心思,所以这样回答。
“圣躬违和,是多大的事,我怎么敢粗心?”李德立咽口唾沫,接着又说:“皇上到底
是什么病,只怕两位皇太后也知道了。现在荣大人传王爷的话来问我,我不敢不说实话,皇
上眼前的征候,大为不妙。万一有个什么,全靠荣大人跟王爷替我说话。”说完,双手撑地
磕了一个头。
“起来,起来!有话好说。”荣禄提醒他说,“你的事是小事!”
意思是皇帝的病,才是大事,此时情势紧急,那里有工夫来管他的功名利禄?李德立听
得这样的语气,虽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诺,依然祸福难测,但也不敢再噜苏了。
“我跟荣大人说实话,”他站起身来,低声说道:“皇上怕有‘内陷’之危。”
“内陷!”荣禄既惊且惑,“天花才会内陷,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吗?”
“不然,凡是痈疽,都会内陷。”
李德立为荣禄说明,如何叫做“火陷”、“干陷”、“虚陷”?这三陷总名内陷,症状
是“七恶叠见”,最后一恶,也是最严重的一恶,“精神恍惚”已在皇帝身上发现了。
“何致于如此!你早没有防到?”
这有指责之意,李德立急忙分辩,他先念了一段医书上的话:“‘外症虽有一定之形,
而毒气流行,亦无定位,故毒入于心则昏迷,入于肝则痉厥、入于脾则腹疼胀、入于肺则喘
嗽、入于肾则目暗、手足冷。入于六腑,亦皆各有变端。’”接着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角,
低声说道:“心就是脑,皇上的毒,到了这里了。还有句话,我不敢说。”
“这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荣大人,你听见过‘悔疯入脑’这句话没有?”
荣禄不答,俯首长吁。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了句:“到底还有救没有?”
“很难了。”李德立很吃力地说:“拖日子而已。”
“能拖几天?”
“难说得很。”

※ ※ ※

既说拖日子,则总还有几天,不致于危在旦夕。荣禄这样思量着,也就不再多问。那知
道当天下午,皇帝的病势剧变,入于昏迷。荣禄赶紧派出人去,分头通知,近支亲贵、军机
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师傅以及南书房翰林,纷纷赶到,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仪制
了,一到就奔养心殿。但见昏黄残照,斜抹殿角,三两归鸦,栖息在墙头,“哇哇”乱叫,
廊上阶下,先到的脸色凝重,后到的惊惶低问。李德立奔进奔出,满头是汗。
忽然,有名太监匆匆闪了出来,低沉地宣旨:“皇太后召见。”
进入西暖阁,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两宫皇太后已经泪如泉涌,都拿手绢捂着嘴,不敢
哭出声来,只听得李德立在说:“不行了!人都不认得了!”
“怎、怎么办呢?”慈禧太后结结巴巴地问。
跪在后面的翁同龢,抬起头来,看着李德立,大声问道:
“为什么不用‘回阳汤’?”
“没有用。只能用‘麦参散’。”
就这时候,庄守和奔了进来,一跪到地,哭着说道:“牙关撬不开了!”
听得这话,没有一个人再顾得到庙堂的礼节,纷纷站起,踉踉跄跄奔向东暖阁。入内一
看,只见皇帝由一名太监抱持而坐,双目紧闭,有个御医捧着一只明黄彩龙的药碗,另外一
个御医拿着一双银筷,都象傻了似的,站在御榻两旁。
见此光景,一个个也都愣住了。群臣相见,有各种不同的情形,或在殿廷,或在行幄,
都知道何以自处,唯有象这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的跪下磕头,有的想探问究竟,独
有一个人抢上前去,瞻视御容,这个人是翁同龢。
这一看,一颗心便悬了起来,他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去,屏息着往皇帝口鼻之间一探,随
即便一顿足,双手抱着头,放声大哭。
这一哭就是报丧。于是殿里殿外,哭声震天,一面哭,一面就已开始办丧事,摘缨子、
卸宫灯、换椅披,尚未成服,只是去掉鲜艳的颜色。而名为“大丧”,实非大事,大事是嗣
皇帝在那里?
大清朝自从康熙五十一年十月间,第二次废太子允礽,禁锢咸安宫以后,从此不建东
宫,嗣位新君,在大行皇帝生前,亲笔书名,密藏于“金匮玉盒”之中。一旦皇帝驾崩,第
一件大事就是打开这个“金匮玉盒”,但是同治皇帝无子,大清朝父死子继,一脉相传的皇
帝系,到此算是中断了!“两位皇太后请节哀!”一直在养心殿照料丧事的荣禄,找个机会
到西暖阁陈奏:“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还有大事要办!”
这一说,慈禧太后放下李德立进呈的,“六脉俱脱,酉刻崩逝”的最后一张脉案,慢慢
收了眼泪,看着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说,“都出去!”
“是!”
太监宫女,一律回避,西暖阁内就是荣禄为两宫太后密参大计。这样过了半个钟头,才
见他匆匆出殿,回到内务府朝房,用蓝笔开了一张名单,首先是近支亲贵:惇亲王奕誴、恭
亲王奕、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老五太爷”绵愉的第五子袭爵的惠郡王奕详、宣宗
的长孙贝勒载治、恭亲王的长子贝勒载澂,奕详的胞弟镇国公奕谟;然后是军机大臣、御前
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弘德殿行走的徐桐、翁同龢、还有个红得发紫,现在紫得
快要发黑的王庆祺,一共二十九个,算是皇室的“一家人”。
名单开好,荣禄派出专人去传懿旨,立召进宫。这二十九个人,起码有一半还留在宫
内,要宣召的,几乎全是汉人,满洲大臣中,只有一个文祥,因为病体虚弱,又受了这“天
惊地坼”的刺激,支持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不用说,这是商量嗣立新君。仓卒之间,不知如何定此大计?亦没有私下商量的可能,
拥立诚然是从古以来保富贵的绝好机会,但却苦于无人可拥。一个个只是不断在猜测,两宫
太后不知道可有看中了的人,如果有了,那是谁?大清朝并无兄终弟及的前例,然则一定是
为大行皇帝立嗣,看起来载治的两个儿子,必有一个是大贵的八字。
这时的西暖阁,已换了个样子,一片玄素,点的是胳膊般粗的白烛,光焰为门缝中钻进
来的西北风,摇晃得不停。也不知是由于严冬深宵的酷寒,还是内心激动所致?只是一个个
的身子都在哆嗦,牙齿震得格格有声。

※ ※ ※

就在这象雪封冰冻的气氛中,听得太监递相击掌,一对白纸灯,导引着两宫太后临御,
只听见“花盆底”踩着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还能听得“息率、息率”擤鼻子的声音,
两宫太后并排出现,一式黑布棉旗袍,光秃秃的“两把儿头”,没有花,也没有缨子,眼睛
都肿得杏儿般大。
站班迎候的王公大臣,随着两宫太后进了西暖阁,由惇王领头行了礼。慈禧太后未语先
哭,她一哭,慈安太后自然更要哭,跪在地下的,亦无不欷歔拭泪。
慈禧太后在一片哭声中开口:“如今该怎么办?大行皇帝去了,我们姐妹怎么再办事?”
这一问大出意外,不谈继统,先说垂帘,似乎本末倒置。惇王、恭王和醇王,都不知如
何回奏,首先发言的是伏在垫子上喘气的文祥。
“邦家不幸,宗社为重。唯有请两位皇太后,择贤而立,然后恳请垂帘。”
这意思是在载治的两个儿子中,选一个入承大统,这时恭王才想到,正是该自己说话的
时候了。
就在皇帝驾崩到奉召入西暖阁的这段时间中,他在军机大臣直庐中,已经跟人商量过,
反复辩诘,为了替大行皇帝立嗣,也为了维持统绪,唯有在载治的两个儿子中,挑一个入承
大统,所以这时便磕头说道:“溥伦、溥侃为宣宗成皇帝的曾孙,请两位皇太后作主,择一
承继大行皇帝为子……。”
他的语气未完,惇王便紧接着说:“溥伦、溥侃不是宣宗成皇帝的嫡曾孙,不该立!”
不该立,该立谁呢?若论皇室的溥字辈,除了载治的两个儿子,此外就更疏远了,惇王
向来是想到就说,不问后果的脾气,而这一说恰好逢合着慈禧太后的本意。
“溥字辈没有该立的人。”她的声调显得出奇地沉着,“文宗没有次子,如今遭此大
变,要为文宗承继一个儿子。年纪长的,不容易教养,实在有难处,总得从小抱进宫的才
好。现在当着大家在这里,一句话就定了大局,永无变更。”她指着慈安太后说:“我们姊
妹俩商量好了,是一条心,姐姐,是不?”
慈安太后一面拿块白雪绢擦眼睛,一面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说,你们听好了!”
说着,双眼中射出异常威严的光芒,被扫到的人,不由得都俯伏了。在理应该如此,因
为宗社大计,生民祸福,就在她这句话中定局。
“醇亲王的儿子载湉,今年四岁,承继为文宗的次子。你们马上拟诏,商量派人奉迎进
宫。”
话还没有完,肃然跪聆的王公亲贵、元老大臣中突然起了骚动,只见醇王连连碰头,继
以失声痛哭,是绝望而不甘的痛哭,仿佛在风平浪静的湖中,突然发觉自己被卷入一个湍急
的漩涡中似的。本性忠厚的醇王,一直以为“家大业大祸也大”,如今片言之间成为“太上
皇”,这祸是太大了!
忧急攻心,一下子昏迷倒地,他旁边就是他的同母弟孚王,同气连枝,休戚相关,急忙
上前搀扶,而醇王形同瘫痪,怎么样也不能使他好好保持一个跪的样子。
于是匆匆散朝,顾不得慰问醇王,都跟着恭王到了军机处。一面准备奉迎四岁的新皇帝
进宫,一面商量,如何将这件大事,诏告天下。
有的说用懿旨,有的说应该在皇帝的遗诏中先叙明白。结果决定即用懿旨,也该在遗诏
中指明。而新皇帝到底是以什么身分继承皇位,又要先说明白,不然就会象明世宗以外藩继
统那样,搞出尊崇“本生”的“大礼议”,遗患无穷。
“一定要说明白,新君承继为文宗之子。”潘祖荫说,“这样子统绪就分明了。”
“还要叙明是‘嗣皇帝’,诏告天下,皇位由继承大行皇帝而来。”翁同龢说,“这才
不负大行皇帝的付托。”
大行皇帝临终并无一句话,何尝有所付托,但大家都明白,这是为了永除后患,不得不
有所假托的说法,尤其是在醇王震动、大失常态的景象,记忆正新之际,无不觉得潘、翁两
人的见解,十分正确。
“就这样吧,”恭王作了结论:“承继文宗为子,接位为嗣皇帝。”
于是分头动笔,潘祖荫、翁同龢受命撰拟遗诏;“钦奉懿旨”的“明发”,则是军机所
掌的大权,他人不便参与,同时也不便由值班的“达拉密”动笔,所以恭王嘱咐文祥拟旨。
这样分派定了,一屋子的人分做三处,翁、潘二人与南书房翰林在西屋商酌遗诏,文祥
由荣禄陪着在东屋执笔写旨,其余的都在正屋商量丧仪。
“我不行!”病后虚弱,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搁笔摇头:“简直书不成字了。”
“中堂!”荣禄自告奋勇,“你念我写。”
“好吧!你听着。”文祥把座位让给荣禄,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略想一想,慢慢
念道:“‘钦奉懿旨: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
帝。’”
写到一半,进来一个人,是沈桂芬,起先诧异,不知荣禄在写什么?及至看清楚是在拟
旨,顿时变色,心里是说不出的那股不舒服,同时也有无可言喻的气愤,觉得荣禄擅动
“‘枢笔”,是件“此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然而此时何时?皇帝初崩,嗣君未立,为了荣禄擅动枢笔而闹了起来,明明自己理直,
亦一定不为人所谅,说是不顾大局。看起来竟是吃了个哑巴亏。
沈桂芬的气量小是出名的。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从天津奉召入京,带了好些海鲜,分
赠军机大臣及总理大臣,独独漏了沈桂芬一份,事后发觉,深为惶恐,赶紧又备了一份补
送,沈桂芬拒而不纳。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陪客中有一个来自外省,京朝大老,素不识面,主人为双方引
见时,那陪客一时忽略,未曾意会到“沈尚书”是“大军机”,礼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
重,沈桂芬亦大为不快,竟致悻悻然不终席而去。
礼节细故,尚且如此,何况擅动“枢笔”?要发作实有未便,不发作心里堵得发慌,所
以在东屋坐立不安。而荣禄一向干练机警,这时因为新逢大丧,心里有许多大事在盘算,竟
不曾发觉沈桂芬的神色有何异状?至于文祥,体力衰颓,心神受创,当然更顾不到了。
“行了!”文祥还将旨稿递了给沈桂芬,“经笙,托你拿去跟六爷,还有几位商酌一
下,就递了上去吧!”
到底找到了一个机会,沈桂芬答道:“仲华的大笔,自然是好的。何用再斟酌?”
坏了!荣禄恍然大悟,自己越了军机的权,但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不能说要回来撕
掉,请沈桂芬执笔重写,只好以后等机会再说。
于是扶着文祥走到外屋,只见恭王正与大家在字斟句酌,但不是“懿旨”是“遗诏”,
最后定了稿,为大行皇帝留下的话是:“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覆载隆恩,付畀神器;冲龄践
祚,寅绍不基。临御以来,仰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
政。仰维列圣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本,自维德薄,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
孜?
十余年来,禀承慈训,勤求上理,虽幸官军所至,粤捻各匪,次第削平;滇黔关陇苗匪
回乱,分别剿抚,俱臻安靖,而兵燹之余,吾民疮痍未复,每一念及寤寐难安。各直省遇有
水旱偏灾,凡疆臣请蠲请赈,无不立沛恩施。深宫兢惕之怀,当为中外臣民所共见。
朕体气素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加意调摄,乃迩日以来,元气日亏,以致弥留不
起,岂非天乎!
顾念统绪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着承
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特谕!’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钦承付托。‘天
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忧勤惕励,于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不基;并孝养两宫皇
太后,仰慰慈怀。兼愿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职;思辅嗣皇帝郅隆之治,则朕怀
藉慰矣!
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一道懿旨,一道遗诏,性质都重在为文宗承继次子,为国家立新君,算是喜事,而且
又有御名在内,所以用黄面红里的护封。等安排妥当,御前大臣所拟的奉迎嗣皇帝的礼节,
亦已用红单帖写就,于是递牌子请起,面奏两宫太后定夺。
当文祥与荣禄拟懿旨,南书房翰林拟遗诏的时候,恭王与亲贵大臣,曾有成议,大行皇
帝无子,将来嗣皇帝生了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子。这个打算与两宫太后的意思,完全相
同,因此懿旨重新修改,特为加上了这一笔。
“奉迎嗣皇帝的礼节,臣等公议,”惇王面奏:“嗣皇帝穿蟒袍补褂,进大清门,由正
路入乾清宫,到养心殿谒见两位皇太后,然后在后殿成服。”
“可以!”慈禧太后问,“派谁去接?你们商量过没有?”
“商量过了。想请旨派孚郡王率领御前大臣,到‘潜邸’
奉迎。”
“那就快去吧!”慈禧太后又说,“天气太冷,可当心,别让孩子着了凉。”
慈禧太后口中的孩子,就是嗣皇帝,今年才四岁,是醇王福晋,也是小名“蓉儿”的慈
禧太后的胞妹所出,虽然行二,实同长子。他生下地不久,就被赏了头品顶戴,一个月前又
以大行皇帝的“天花之喜”,加恩亲贵近臣,赏食辅国公俸。公爵是宝石顶,醇王福晋特为
替他做了一顶小朝冠,全套的小蟒袍、小补褂,预备新年进宫贺节之用,这时却先派上了用
场,老早将他打扮得整整齐齐,等候宫中派人来接。
 
※ ※ ※

奉迎新君的仪仗,是午夜时分出宫的,由孚王率领,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这座曾为八
旗女词人西林太清春吟咏之地的园林,人杰地灵,龙“潜”于此,如今得改称“潜邸”,钦
使到门,只见大门洞开,灯火辉煌,孚王捧诏直入,先宣懿旨,后叙亲情。
“七嫂!”孚王请着安说:“大喜!”
醇王福晋不知道怎么说了?又淌眼泪、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觉。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搁,放下手里的茶碗,站起身来说:“请驾吧?”
“奶妈呢?”醇王福晋问,“可是一起进宫?”
“内务府已经传了嬷嬷了。”孚王答道,“一起进宫也可以,请懿旨办吧!”
“千万请九爷面奏皇太后,还是得让奶妈照料孩子……。”
“嗐!”一句话不曾完,醇王大声打断,“什么孩子?皇上!”
“一时改不过口来。”醇王福晋很费劲地又说:“皇上怕打雷,离不得他那奶妈。”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话,代奏两位太后。”孚王回身吩咐:“请轿!”
等一顶暖轿抬了进来,醇王福晋亲手抱着睡熟了的“孩子”交与孚王,嗣皇帝就这样睡
在孚王怀中,进入深宫。
进宫叫门,交泰殿的大钟正打三下,两宫太后还等候在养心殿西暖阁,嗣皇帝熟睡未
醒,所谓“谒见”也就免了。慈禧太后自道心绪不宁,四岁的新君,便由钟粹宫的太监抱
着,暂时归慈安太后抚养。潜邸来的奶妈,跟着到钟粹宫当差,可以教醇王福晋放心了。
这一夜宫中灯火错落,许多人彻夜未眠,身有职司,忙忙碌碌在料理丧事的,固然甚
多,枯坐待命,只好以闲谈来打发漫漫长夜的,却也不在少数。于是,有个离奇的传说,便
在这些太监的闲谈中,很快地传播开来。
传说中皇帝的“内陷”,是由受了惊吓所致。那天——十二月初四午后,皇后到养心殿
东暖阁视疾。皇帝见她泪痕宛然,不免关切,问起缘故,皇后一时忍耐不住,把又受了慈禧
太后责备的经过,哭着告诉了皇帝。
那知慈禧太后接得报告,已接踵而至,摇手示意太监,不得声张,她就悄悄在帷幕外面
偷听。听得皇帝安慰皇后:“你暂且忍耐,总有出头的日子!”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忍不住
要“出头”了。
据说她当时的态度非常粗暴,民间无知识的恶婆婆的行径无异,掀幕直入,一把揪住皇
后的头发,劈面就是一掌!
皇后统率六宫,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当此来势汹汹之际,但求免于侮辱,难免口不择
言,所以抗声说道:“你不能打我,我是从大清门进来的。”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却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平生的恨事,就是不能正位中宫,皇后
的抗议正触犯她的大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厉声喝道:“传杖!”
“传杖”是命内务府行杖。这只是对付犯了重大过失的太监宫女的办法,岂意竟施之于
皇后!皇帝大惊,顿时昏厥,这一来才免了皇后的一顿刑罚,而皇帝则就此病势突变,终于
不起。
这个传说,悄悄在各宫各殿传布,没有人敢去求证,所以其事真伪,终于不明。但慈禧
太后在皇帝崩逝以后,定策迎取嗣皇帝进宫,始终不曾让皇后参与,却是有目共见的事实。
今后皇后以新君的寡嫂,住在宫中,算是什么身分?统摄六宫的权职,究竟还存在不存在?
这些都是绝大的疑问。
内廷如此,外间的议论,自然更多。就事论事,懿旨颇费猜疑,说是“皇帝龙驭上宾,
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
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此一皇子,是继嗣而不一定继统。因此有人
以宋初皇位递嬗的经过为鉴,忧虑着大行皇帝会成为明武宗第二,而嗣皇帝就象明世宗那
样,自成一系,这一来将会生出无数纠纷。同时,居孀的皇后,也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因为嗣皇帝将来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后,同时承受大统,接位为帝,则此时的皇后阿
鲁特氏,便是太后,否则便仅仅只有一个儿子,而不是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
这些是稍微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等想明白了,便不免为皇后不平。前朝帝皇,英
年崩逝的例子不能算少,大致新寡的皇后总能受到相当的尊重,象这位同治皇后那样,仿佛
有罪被打入冷宫似的,却是绝无仅有,特别是与醇王一家相比,荣枯格外明显。在王公亲贵
中,颇有人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文宗的胞侄有好几人,何以偏偏选中醇王福晋所出的这一
个?因而怀疑慈禧太后与醇王早有联络一样,就象十三年前,慈禧太后与恭王早有联络一
样。而居间传话的人,自然是荣禄,醇王与荣禄的关系之深,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
不知是由于真的怀疑,还是妒嫉,或者迁怒,一时从亲贵到朝士,对醇王持着反感的,
大有其人。妒嫉与迁怒,都可以置之度外,如果是有所怀疑,醇王就无法保持缄默了。
不说前代,只谈本朝,现成就有个“皇父摄政王”的称呼在,醇王与多尔衮情况不同,
但论身分,却是名符其实的皇父。眼前虽由两宫太后垂帘,但嗣皇帝总有亲政的一日,如果
他是象明世宗那样“孝思不匮”,授以“皇父”的名号,畀以摄政的实权,那时就谁也不能
想象醇王会如何生杀予夺,但凭爱憎地作威作福?
这些疑虑别人想得到,醇王本人当然也想得到,从西暖阁初闻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
了,因此才会震惊而致昏迷。事后越想越不安,深怕从此多事,决定自己先表明心迹,情愿
闲废终身,不闻政事,所以写了那样一道奏折:
“臣侍从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时值天下多故,尝以整军经武,期睹中兴盛事,虽肝脑涂
地,亦所甘心。何图昊天下吊,龙驭上宾,臣前日瞻仰遗容,五内崩裂,已觉气体难支,犹
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忽蒙懿旨下降,择定嗣皇帝;仓猝间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
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疾等病,委顿成废。惟有哀恳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
遗;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使
臣受幈幪于此日,正邱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
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亲笔写成初稿,特为请了几位翰林来替他润饰,情哀词苦,看过
折底的人,都觉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胆小、谨慎、忠厚——他就是要给人这样一个印象。
奏折上达慈禧太后,提笔批了一句:“着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议具奏。”交到军
机,转咨内阁。
从十二月初六起,内阁天天会议。首先是议垂帘章程,这有成案可循,不费什么事,议
到醇王的这个折子,是由恭王亲自主持。其实醇王的这个奏折,主要的,亦是为恭王而发,
彼此心里都明白,恭王是个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态,率直说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
乎都开去。以亲王世袭罔替。”
与议群臣,相顾默然,只有礼部尚书万青藜说了话,但与开去醇王所有的差使无关。他
问:“醇亲王的称谓如何?”
这一问绝不多余,相反地,正要有此一问,才能让恭王有个表达意见的机会,他加重语
气答道:“但愿千百年永远是这个名号。”
这就是说:醇亲王永远是醇亲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称号,身后亦不会被追尊为
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礼议”的覆辙,决非国家之福。
定议以后,少不得还有许多私下的议论,特别是翁同龢的话多。自从皇帝一病,连番召
见。每每与军机、御前“合起”,俨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与近支王公、军机大
臣、内务府大臣一起为皇帝穿孝百日,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
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觉得遇到自己该说话,可说话的时候,应该当仁不让。
他要说的话是:醇王别项差使可开,管理神机营的差使不可开。因为神机营是醇王一手
所经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够的,未见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够。然而这话他又不肯在
阁议中说,怕恭王不高兴,只在事后预备上一个奏折,专门陈述这个建议。
这天晚上正在灯下写折子,听差来报,说“崇公爷来拜。”这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翁
同龢具衣冠,开正门,亲自出迎。
崇绮贵为公爵,但论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礼节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腊八粥的日子,
滴水成冰,大厅上太冷,延入书房款待。
崇绮新丧“贵婿”,心情自然不好,决不会无因而至,翁同龢意会到此,便很率直地动
问来意。
“听说老前辈预备建言,留醇王在神机营?”崇绮这样问说。
翁同龢很机警,话说半句:“有是有这个想法,还待考虑。”
“我劝老前辈打消此议。”崇绮说道,“神机营的情形,没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着,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谈神机营的内幕,章程如何荒谬、人材如何芜杂?他在他父亲
赛尚阿因贻误戎机被革职时,连带倒霉,以后在神机营当过文案,所说的话,虽不免张大其
词,却非无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视。
但是,崇绮的攻击醇王,所为何来?却费猜疑。以他此刻的处境而论,真叫“没兴一齐
来”,韬光养晦,犹恐不及,无缘无故开罪醇王,岂非不智之至?
这就见得内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个未写成的折子搁了下来,第二天进宫,找着
荣禄,把崇绮夜访的经过,略略一提,向他征询意见。
如果说神机营腐败,醇王固然不得辞其咎,荣禄却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他一直是醇王
最得力的助手。然而荣禄却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着看吧!”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自不便深问,敷衍了些闲话,已离了内务府朝房,预备回弘德殿
时,荣禄却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荣禄将他拉到一边,“我给你看一篇文章。”
说完,他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素笺,递到翁同龢手里,打开来一看,是一份折底,写的
是:
“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微变通者,又
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
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
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皇太
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
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
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
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
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驳斥。使当日后以诏命,铸成铁券,
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
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百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
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
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皇太后诒厥孙谋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奏议,颂立铁券,用作奕世
良谟。”
翁同龢一气读完,对这道奏折,虽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觉得文字雅洁,立言有法,颇
为欣赏。自称“奴才”,可知是旗人,随即问道:“是那位的折子?”
“请你先不必问。我要请教,你看这个折子怎么样?”
“递了没有?”
“没有。”
“没有递,最好不递。”翁同龢说,“如今颇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实情
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继统的,仍是今上的皇子。传子传侄,
是一回事。那天拟懿旨,我主张加上‘嗣皇帝’字样,即是继文宗的统绪之意,应该很明白
了,无须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荣禄很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又悄悄嘱咐:
“不足为外人道!”
“是的。”
“还有,你可知道王某人,这两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说,“懒得提他。”
翁同龢是懒得提他。王庆祺,而茶坊酒肆,却正拿他作为话题,成了众矢之的,因此,
王庆祺不敢出门,只坐在家里发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个绝大的忌讳,等一摘缨子,号咷痛哭之余,
少不得要问一声,究竟是什么病而致“弃天下”?这一来就瞒不住了,首先太监喜谈是非,
内务府的官员好谈宫禁以自诩其消息灵通。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添枝加叶,把王庆祺说得
异常不堪。
太监跟内务府的人说话,向来夸大其词,所以比较持重的人,还是存疑的态度,及至有
个人说了一句话,连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来是由“寡人之疾”上来的!
这个人就是李德立。在龙驭上宾的第二天,就有个姓余的御史,奏劾“将医员立予屏斥
治罪”,屏斥则其势有所不能,治罪却不可免,降旨说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
力图保护,厥咎甚重!太医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庄守和均即行革职,戴罪当差。”
“大行皇帝驾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将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绑到菜市口,没有话说!列
公也有在东暖阁瞻仰过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吗?”李德立在南书房发牢骚,“人人晓
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尝是我请脉不谨?”
“那么,”有人问了一句:“‘六脉俱脱’,总有个缘故在里头?”
“自然有缘故。”李德立指着南书房翰林孙诒经说:“最好请孙老爷去问贵同年。”
这就是指王庆祺。孙诒经跟王庆祺是同年,但鄙其为人,不甚来往。当然,也有人跟他
相熟,深知他的底细的,私下闲谈,谈出来一副对联,上联是:“宣德楼、弘德殿,德业无
疆,幸喜词臣工词曲。”下联是:“进春方、献春册,春光有限,可怜天子出天花!”

※ ※ ※

这副刻薄的对联,隐括大行皇帝与王庆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传遍九城的茶坊
酒肆,连王庆祺自己都已听到,那班“都老爷”自然不会不知道。颇有人早就想弹劾王庆
祺,但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脉案一样,有难言之隐,因而都踌躇未发。
有个湖广道的御史叫陈彝,字六舟,扬州人,却想出来一条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
一榜的翰林,有个同年叫谢维藩,在同治九年放过广东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庆
祺的父亲。王祖培也是“词臣”,道光二十年点了庶吉士,一直当穷翰林,爬到内阁学士,
才放了一任广东的考官。广东的乡试,因为赌“闱姓票”的缘故,考官是个有名的美差。王
祖培眼看儿子亦已点了翰林,并且先于他当过湖南考官,这一次广东试差再满载而归,后半
辈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无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抚
刘坤一飞章奏告,王庆祺得到消息,自然连夜奔丧。
谢维藩告诉陈彝的,就是王庆祺奔丧的故事:“父子两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钦差
接待,刘岘庄很替他敛了一笔奠仪。那知王某人贪心还是不足。”
父母之丧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应尽哀守礼,照规矩说,就该立即由江
西盘柩北上,径回直隶宝坻原籍,谁知王庆祺北辙南辕,到了广东。
“到广东干什么?”听到这里,陈彝问道:“告帮?”
“你想还有什么别的事?”
“难道,”陈彝有些不信,“热孝在身,就一点不怕人家忌讳,到广州去乱闯辕门?”
“怕什么?打着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卖帐。瑞制军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军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话甚多,但一生官运亨通,得力在宽厚慷慨。凡有京官过
广州,一定应酬,何况是放到广东来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当时除掉自己致送
一份丰厚的奠仪以外,又叫人授意这年办“闱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敛了一笔
钱送给王庆祺。
“忘哀嗜利,一至于此!光凭这段劣迹,我就可以参他了。”
“光凭这一段是不够的。”谢维藩说:“还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请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说。你最好去请教请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陈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庆祺同治九年夏天丁忧,三年之丧,照例只算二十七个月,同
治十一年秋天服阙赴京,补上了翰林院检讨,这年冬天就有宣德楼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
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楼台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谢维藩所说的
去问河南京官,必是指王庆祺上年在河南乡试中玩了什么花样?若是出卖关节,则有咸丰八
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头的罪名。生死出入,关系太大,陈彝倒有些踌躇了。
一打听之下,并没有那么严重,但确是少见的荒唐。好几个河南京官,异口同声地告诉
陈彝,说王庆祺在开封入闱,撤棘以后,微服冶游,在什么地方,招呼的那个姑娘,真所谓
“指证历历”,看来丝毫不假。
这一下陈彝可不必再踌躇了。字斟句酌地写好一道奏折,邀请至好公同商酌,无不大为
称赏,认为措词得体,必可成为一篇名奏议。
这道奏折送到慈禧太后那里,一看之下,觉得是从十二月初五以来,少有的痛快之事,
当时就将慈安太后请了来,拿陈彝的奏折念给她听:
“侍讲王庆祺,素非立品自爱之人,行止之间,颇多物议。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试
广东,病故于江西途次;该员闻丧之后,忘哀嗜利,复至广东告助。去年王庆祺为河南考
官,撤棘后公然微服冶游。举此二端,可见大概;至于街谈巷议,无据之词,未敢渎陈,要
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验。”
念到这里,是一个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顿之际,慈安太后问道:“‘街谈巷议’,指的
是什么呀?”
“你想呢,指的是什么?”慈禧太后紧皱着眉说,“你再听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陈彝自叙心境,语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听不明白,念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缘伊系内廷行走之员,有关国体,踌躇未发;亦冀大行皇帝聪明天亶,
日久必洞烛其人,万不料遽有今日!”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的泪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红了,擤一擤鼻子,
继续念道:
“悲号之下,每念时事,中夜忧惶。嗣主冲龄,实赖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成就圣德。
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侧,为患不细!应请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念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齿地说:“王庆祺这个人!就要了他的脑袋都不为过。想不到咱
们大清朝吃亏在他手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样才能治得了他?为来为去,为的
是‘有关国体’这四个字,竟拿他没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处!咱们得狠狠儿
的办他!”
“怎么办呢?还能要他的脑袋吗?”
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论他‘忘哀嗜利’、‘微服冶游’这两款罪,当然不能处他的
死,也不能交刑部议罪,只能革他的职,还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爷他们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说道:“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也够他受的
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陈彝的奏折拿起来看了一下,指着一处问道:“这句话怎么讲,
‘左右前后,罔非正人。’”
“这是说,在皇上身边的人,要个个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圣德。”
“这么讲就对了。”慈安太后说,“也不能全怪王庆祺一个人。”
“当然!”慈禧太后的那种目光如电,额间青筋隐隐跃动的,能令人不寒而栗的威颜又
出现了,“小李那班人,都要严办!”
“内务府的人,何尝不应该办?”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说:
“祸都是由修园子闹起来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同意,而且举一反三,很冷静地察觉到,陈彝的奏折中的
所谓“街谈巷议,无据之词”,包括着许多不堪闻问的话。外头可能认为皇帝咎由自取,甚
至死不足惜。搞出这种荒唐事来,真正是天威扫地!如今再度垂帘,责任都在自己身上,最
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见军机时,她自动提到:三海一切工程,无论已修未修,尽皆停止。恭
王自然唯命是从。
“进贡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后再说。”
各省督抚、盐政、织造、关监督,照例每年要进贡当地名产,称为“方物”,而进贡的
又不仅仅止于御用的一份,由县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层层骚扰分润,送到京里,还
要应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头上,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因此这道上谕,可以说是恩诏。
接着便是谈陈彝的那个奏折,慈禧太后问道:“陈彝是什么出身?”
陈彝在李光昭那个绝顶荒唐的骗案中,曾经严劾过内务府的官员,已是响当当的“都老
爷”,这一次搏击天下隐憾所聚于一身的王庆祺,谏草未焚,传遍都下,越发声名大起。恭
王早知其人,这两天更听好些人谈过,对他的生平,颇有了解,此时扼要奏陈了他的履历,
接着又说:“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里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泪,亦就因为恭王的这句话,慈禧太后对陈彝更有好感,“他这个折
子写得很好。”她将原折交了下来,“看得出来是个忠臣!”
“是!”恭王趁机答道:“言官当中,固然有不明大义、为人‘买参’,或者不明大
势,胶柱鼓瑟的,不过读书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郁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
民,更有难言之痛,臣请俯纳陈彝一奏以外,更要请两位皇太后,广开言路,择善而从,庶
几收拾人心,重开盛世,不负‘光绪’的年号。”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办成了两件大事。
到后来——唉!”她仿佛不忍言似的,只用一声长叹作结。
军机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国事是坏在大行皇帝手里,再从深一层看,自然是大
行皇帝年轻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么早亲政,仍旧是垂帘之局,就不致于有今天。
懂是懂了,却没有谁敢附和“颂圣”,因为女主听政,始终是国之大忌。也就因为这个
原因,无论英察敏锐如恭王,老谋深算如文祥,细密谨微如沈桂芬,不约而同地有这样一个
看法,禁军的兵权,不能再归入慈禧太后的掌握,只有书生而躁进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这一天要谈的大事,醇王交出神机营,正是其中之一。但首先要对陈彝的奏折有个了
断,王庆祺革职永不叙用,恭王完全赞成,只是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这一节,他认为是蛇足。
当然,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
“王庆祺品谊有亏,已是本朝的废物!”恭王这样措词,“臣以为不如随他自生自灭,
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反倒留下一个痕迹。数年以后,万一有那不知轻重的地方官,为他奏请
起复,反倒难于处置。”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很服善,“这一案就这么了掉了,倒还落个耳不闻、心不烦。”
“是!”恭王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单子,“醇王奏请开去所有差使,已蒙两位皇太后,
念其至诚,准如所请。空出来的各项差使,臣等公议,分简王公大臣接替,现在开了个单
子,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意。”
单子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先拿手按着不看,向慈安太后用征询的语气说道:“醇王的差
使,只有一个顶要紧,神机营得好好找一个人管。”
“是啊!”慈安太后顺口回答。
“我看倒不如六爷自己管。”
这句话中,就有些分量了。慈安太后未及答言,恭王抢先回奏:“臣实在分身不开,而
且军务方面,臣亦隔膜。臣等公议,由伯彦讷谟诂跟景寿管理神机营,伯彦讷谟诂佩带印
钥。”
这是获得亲贵重臣一致支持的一个决定,作用是防微杜渐,不让慈禧太后有假手醇王,
掌握禁军的机会。伯彦讷谟诂是僧王之子,家世资望都还相当,而最重要的是籍隶蒙古,由
他来掌管神机营,一则地位超然,彼此都可免于猜疑,再则是对蒙古人的一种安慰,表示他
们虽失“贵婿”,朝廷依然优礼尊重。事实上在京的蒙古大臣,对此亦颇重视,由崇绮出面
来向翁同龢疏通,不必坚持留醇王,正可以看出他们的公意。
其实慈禧太后自己,倒并没有想掌握禁军之意,她只不愿意将神机营交给恭王一系,如
今由伯彦讷谟诂佩带印钥,是个很妥当的安排,所以当时便表示同意,不过却为醇王留下了
卷土重来的余地。
“醇王经管神机营多年,很有成效,一切情形也都熟悉。”她说,“以后应兴应革,比
较有关系事,仍旧该跟他商量。这一层意思,也写在上谕里头好了。”
恭王口中答应,心中冷笑,醇王好武,自命会带兵,其实不懂刚柔相济之道,对部下但
以恩结,不用峻法,以致军纪废弛,简直成了笑柄。这正也是恭王和一班比较有远识的重
臣,认为不能再让醇王管理神机营的原因之一。当然,伯彦讷谟诂受命之先,是有承诺的,
答应一到了差,立即开始切实整顿。
诏谕一下,少不得还有一番谦让,伯彦讷谟诂复奏,“请简派近支亲王佩带印钥”。慈
禧太后心里明白,这是指惇王而言。换了别的近支亲王,还有考虑的余地,这位“五爷”,
连慈安太后都觉得他的脑筋不甚清楚,自然仍持原议,“毋庸固辞”。
伯彦讷谟诂原来管着“火器营”,这也是很要紧的一个差使,改由亲贵中正在走红的礼
亲王世铎和贝勒奕劻管理。交了那面的差使,接这面神机营的差使,由荣禄代表醇王,移交
印钥。伯彦讷谟诂接了事,随即下了一张条子:神机营官兵嗣后出操,不准随带闲杂人等。
所谓“闲杂人等”其实是那些“黄带子”、“红带子”的“伺候大爷下操”的听差,有的牵
马,有的管鹰,还有带着鸦片烟枪的。
从这上头,最可以看出新君嗣位所带来的新气象。不过此时中外所瞩目的,还在整肃宫
禁,王庆祺革职以外,严办了好些太监,然后是御史参奏贵宝和文锡,“承办公事,巧于营
私”,亦都被革了职。
宫中还有件事,为大家所注意的,那就是同治皇后的身分,从来兄终弟及,最尴尬的
事,无过于处置这寡居的皇嫂。臣下亦曾议及,只是慈禧太后态度冷漠,大家就不敢多言,
预备等到大行皇帝的尊谥和庙号议定了再说。
庙号的第二字,自然称“宗”,第一个字,在阁议中,原来拟的是“熙”或“毅”,宝
鋆和翁同龢都表示反对,说前朝只有一位金熙宗,酗酒妄杀,人人危惧,以后为完颜亮所
弑。至于“毅宗”,则是崇祯帝的庙号,亡国之主,更不可用。结果庙号拟的是“熙、肃、
哲”三字,尊谥拟的是“顺、穆”二字,奏请两宫太后裁定。
这是一件大事,而且慈禧太后自觉不甚在行,所以召集军机、弘德殿、南书房等处的臣
子,公同商议。于是徐桐建议:庙号“穆宗”,尊谥则用“毅”字。
明朝也有个穆宗,年号隆庆,明世宗的第三子。这位皇帝,起用建言得罪诸臣,优恤死
难,减赋息民,边境宁静,大体说来,是个继体守文之主,可惜在位只有六年。与大行皇帝
的不永年,情况相似。但明穆宗传位神宗,却享国四十余年之久,这对当今的嗣君来说,是
个好兆头。而且神宗初年,太后垂帘,与张居正内外相维,重用戚继光,荡平倭患,在历史
上颇露光采。这些故事,慈禧太后曾经在以前南书房翰林许彭寿、潘祖荫编纂的《治平宝
鉴》中读到过,所以欣然首肯。

※ ※ ※

穆宗毅皇帝的称号是定了,穆宗皇后,亦须有一封号,这用不着臣下参赞,慈禧太后在
内阁拟呈的字样中,用朱笔圈定了“嘉顺”二字。熟悉宫闱的人说,这是对“嘉顺皇后”的
一个警告,顺从始可嘉。但又有人说,即使顺从,嘉顺皇后以后的日子也很难过。直须逆来
顺受,熬到慈禧太后宾天,才有出头之日。
在体顺堂日夕以泪洗面的皇后,得此封号,不但不足以为慰,而且别有一件伤心之事。
在大行皇帝生前,皇后若有比较舒畅的心情,便是跟她的两个大姑子相聚的那片刻,荣寿公
主跟她同年,荣安公主比她小一岁,但仍旧得称姐姐。两个姐姐中,皇后又比较跟荣安公主
更来得亲近,因为她娇憨随和,不似荣寿公主那样有棱角。
由于舍不得她的生母丽贵太妃,荣安公主虽早已指婚给世袭一等雄勇公苻珍,却直到上
年八月,十九岁才下嫁。这年夏天传出喜讯,当大行皇帝病重时,因为身怀六甲,竟未能亲
临探视。凶信一传,姊弟情深,也不知哭了多少场,悲痛过度,竟致早产,婴儿夭折。说也
奇怪,产后跟大行皇帝一样,得了天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医生不肯开方子了。两宫太后
得报,亲临公主府视疾,荣安公主已经昏迷不醒,连一声“皇额娘”都不会叫。延到除夕上
午咽了气,府里的人传说:病中呓语,道是文宗相召,命她与大行皇帝同行,一起追随于泉
台——从此世间就没有文宗的亲骨血了。
于是愁云惨雾的宫中,又添一个伤心人:丽贵太妃,与嘉顺皇后相拥号咷,哭得死去活
来。当然,这也须瞒着慈禧太后,因为这一天大年三十,不论如何,也得讨个吉利。
这个年当然是过得满目凄凉。到了二月二十,恰是四岁的嗣君,登极后的整整一个月,
忽然传出消息,说嘉顺皇后在这天寅初,也就是半夜三更时分,香消玉殒。因何崩逝?却不
分明,问起来,说是嘉顺皇后因为大行皇帝之崩,哀伤过甚,缠绵病榻已久。然则何以不见
御医请脉的药方?这又有个解释,说嘉顺皇后拒绝医疗。这样看起来,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了。
翁同龢因为奉旨相度陆地,尚未复命,不便入宫,但这天去拜了几处客,每一处都在谈
着嘉顺皇后,私底下的说法各有不同,一种说法是嘉顺皇后在十二月初五,就曾吞过金屑自
尽,遇救不死,所以判断此番崩逝,依然是自裁。
另一种说法是,从大行皇帝一崩,慈禧太后就归罪于嘉顺皇后,甚至诬赖她房帷不谨,
以致大行皇帝发生“痘内陷”的剧变。嘉顺皇后遭遇了这样难堪的逆境,无复生趣,恹恹成
病,终于不治。
再有一说是慈禧太后决心置嘉顺皇后于死地,尤其是广安的奏折一上,继嗣继统之争,
于大行皇帝是“身后是非谁管得?”而在嘉顺皇后,则有一天或将会有个做皇帝的儿子,一
为太后,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发号施令。慈禧太后从《治平宝鉴》中,听过宋朝宣仁太后被诬
的故事,所以持着戒心,认为嘉顺皇后在世一日,便有一日的隐忧后患,因而秘密下令,断
绝嘉顺皇后的饮食。
后妃的母家,照例是可以进食物的,嘉顺皇后的得以不死,据说就因为靠崇绮进奉食
物,得以苟延残喘。然而处境越来越艰困,嘉顺皇后悄悄写了一张纸条,秘密传到母家,问
她父亲,她应该如何自处?
传言中说:皇后绝命的那一天,接到母家的食物,掰开一个饽饽,里面有一张小纸条,
看得出是承恩公的亲笔,写的是:“皇后圣明”四个字。这是让嘉顺皇后自己拿主意。于是
她方始恍然于孤立无援,因而拿定主意,追随大行皇帝的在天之灵,也是跟她最谈得来的大
姑子大公主去作伴了。
大丧百日之内,又逢皇后之丧,这在以前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例子,体顺堂不是办丧事的
地方,内务府的官员,搞得手足无措,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将大行皇后的“吉祥轿”先移到
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这座宫与它后面的寿安宫,是专门安置先朝年老妃嫔之处,两宫太后
商量了一下,决定传旨,就在寿康宫敛奠办丧事。
除了乾清宫门外,如果左右各悬一面白幅,忒嫌丧气,所以西首不再悬旐以外,大行皇
后的丧仪算是隆重的,当天便有内阁发抄的一道上谕,一道懿旨。上谕是这样说:
“嘉顺皇后于同治十一年作配大行皇帝,正位中宫,淑顺柔嘉,坤仪足式。侍奉两宫皇
太后,承颜顺志,孝敬无违。上年十二月,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毁伤过甚,遂抱沉疴,于本
日寅刻崩逝,哀痛实深。着派礼亲王世铎,礼部尚书万青藜,总管内务府大臣魁龄,工部右
侍郎桂清,恭理丧仪。”
另外一道懿旨,所叙的内容相仿佛,却另有深意:
“两宫皇太后懿旨:嘉顺皇后孝敬性成,温恭夙著,兹于本日寅刻,遽尔崩逝。距大行
皇帝大丧,未逾百日,复遭此变,痛何可言!着于寿康宫行敛奠礼,择期移至永思殿暂安。
所有一切事宜,着派恭亲王会同恭理丧仪王大臣,暨各衙门,查照例案,随时妥筹具奏。”
同为治丧一事,何以又发上谕,又发懿旨?而且既然派了礼王世铎领头办理,何以又忽
然加派恭王主持?因此又有许多议论和猜测。
一派是往好的方处去看,说加派恭王治丧,正见得两宫皇太后重视嘉顺皇后的身分地
位。而另一派不以为然,认为正以事出非常,所以必得恭王照料。懿旨中不说“毁伤过甚,
遂抱沉疴”,却用“遽尔崩逝”的字样,可见其中大有文章。而且皇后之丧,既然“查照例
案”,又何必再“随时妥筹具奏”?这也是其中必有隐情的明证。
这是永远莫可究诘的宫闱秘密,而宫闱的秘密是永远不会终止的,终止的只是一个年号
——“同治”结束了,代之而起的是慈禧太后的独裁。
 
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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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四年十月二十七。
养心殿内外几乎差两个月的天气,殿外的大水缸中,已连底结了冰,东暖阁内,却如十
月小阳春。从穆宗以天花在此崩逝后,两宫太后再度垂帘,曾经大修过一次,门窗隙处严丝
合缝,挡住了西北风带来的寒气,加上四个红彤彤的大炭盆,烘得遍体温煦,所以君臣议
事,十分从容。
“四川东乡一案,至今未结。四川总督丁宝桢、云贵总督李宗羲的复奏,情节不符。李
宗羲复奏,请援杨乃武一案成例,由刑部提审。臣等公议,这一案与杨案的情形不同,第
一,案内人证众多;第二,四川路太远,提京会审,太拖累百姓了。至于由六部九卿会议,
亦是难以悬断。臣等想请懿旨,特派钦差驰驿查审。”
恭王一口气说完,将手往后一伸,宝鋆便很快地将一张纸条塞到了他手里。
“这么办很妥当。”慈禧太后问道:“预备派谁啊?”
恭王看着那张纸条念道:“礼部尚书恩承,侍郎童华。”
“恩承对于外面的情形,也还明白。可以!”慈禧太后又说,“这个案子拖得也太久
了,我都记不清下过多少旨意了。”
“多少?”恭王回头问宝鋆。
宝鋆便看一看沈桂芬——他轻轻答道:“一共十二道。”
慈禧太后目明耳聪,已经听到了,“把那十二道旨意,还有文格的原奏,一起抄给恩
承。”
“是!”恭王陈奏另一件事,“昨天奉懿旨,让贵州巡抚黎培敬,到京陛见。黎培敬从
同治三年放到贵州当学政,在那里十二年了。贵州地方很苦,似乎该调剂一下?”
“黎培敬官声不坏,是该调剂他一下,等他到京再说好了。”
“既蒙圣谕,黎培敬想来不回任了。不如此刻就先派人补他的缺。臣……。”
“我也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抢着说道:“贵州叫沈桂芬去!”
此言一出,仿佛大白天打个焦雷,将人的耳朵都震聋了。每个人都拿她的话在心中复诵
一遍,是啊,一点不错,明明白白五个字:叫沈桂芬去!
“臣等不敢奉诏!”宝鋆先就抗声相争:“巡抚是二品官。沈桂芬现任协办大学士、兵
部尚书、充任军机大臣,官居一品,宣力有年,不宜贬到边地。这道旨意一下,中外震骇,
朝廷体制、四方观听,都大有关系。伏乞两位皇太后,收回成命。”
“宝鋆奏得是。”恭王接着也说,“而且总署也少不得沈桂芬这个人。”
此外就没有人敢说话了,抵文祥遗缺的景廉资望还浅;王文韶还只是“打帘子军机”;
沈桂芬则不便自陈。
但是仅宝鋆那一番犯颜力争的奏对,也就够了。慈禧太后对他那句“臣等不敢奉诏”的
话,深为不悦,转念想一想自己的处置,亦未免操切,同时也想到沈桂芬的谨慎柔顺,毕竟
得力,因而回心转意,接纳宝鋆的直谏,收回了沈桂芬外放的成命。
天意虽回,而何以突然起此波澜的原因,不能不考查。以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而贬为
边省疆吏,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视作是失宠的明显迹象,而惶恐的又不止于沈桂芬,在熟悉政
局的人看,将要倒霉的,亦不止于沈桂芬。
因此,对这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触目惊心的,至少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在总理各国事
务衙门行走的户部尚书董恂;一个是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礼部左侍郎王文韶;还有一个
就是身为两朝帝师的左都御史翁同和。

※ ※ ※

焦灼的沈桂芬,终于盼到了翁同和。为了避人耳目,翁同和特地先送了信,将在深夜相
访。他仍旧保持着雍容的神态,相形之下,反显得城府极深的沈桂芬,倒有些沉不住气的样
子。宾主一揖,毫无客套地就围炉低语,谈入正题。
“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议论甚多。”翁同和答道,“看法都差不多,是兰荪捣的鬼。”他停了一下又说:
“王夔石进军机,早就有人不服气了。”
王文韶这年二月进军机,是顶前一年九月丁忧的李鸿藻的缺。军机处除了恭王领头以
外,大军机两满两汉,两汉一南一北,势均力敌。李鸿藻开缺,应该补个北方人才合成例,
那知沈桂芬引进了他的乡试门生,籍隶浙江仁和的王文韶,打破了南北的均势,无怪乎遭李
鸿藻一系之忌。这一层,沈桂芬也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李鸿藻“捣鬼”。
“兰荪究不失为正人君子。而且他起复也还早,用不着在这时候就撵我出军机。”沈桂
芬说,“就算我出军机,他也补不上,反便宜了别人。”
“是的。”翁同和点点头,“外面的浮议,究竟搔不着痒处。
照我看,恐怕还是‘高密’的暗箭。”
“高密”隐着“仲华”二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封高密侯,而邓禹字仲华,
跟荣禄的号相同,翁同和的看法,与沈桂芬的怀疑,亦正相同。
“着!”沈桂芬拍着膝盖说:“除他以外,别人不会起此恶毒念头,就有此恶念,亦无
法进言。”
“不过,”翁同和忽又改口,“也只是悬测之词,究竟不足为凭。”
“不然!”沈桂芬打断了他的话,却又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叔平,你能不能助我一
臂?”
“是何言?”翁同和说,“只愁力薄,不能为公之助。”
“此事非劳鼎力不可,他人无用。”沈桂芬放低了声音,“你跟‘高密’是换帖弟兄,
可共机密。”
翁同和有些发愣,他充分了解沈桂芬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到荣禄那里去做一次“探
子”。这个要求颇出他的意外,但仔细想一想,易地而处,自己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
这确是个“舍我其谁”,别人干不了的任务。
“叔平,”沈桂芬转而言他:“照理说,你早该进军机了,不过你是帝师,身分尊贵,
我不便保举,一则,我不配当你的举主,再则,我怕别人说我引你为重。你是最明白不过的
人,两蒙其害,何苦乃尔?不过……,”他停了一会,忽然说了句:“桑白齐老病侵寻,干
不长了。”
这是开出来一个条件,如果翁同和肯替他效这番力,那么,桑春荣一旦开了刑部尚书的
缺,他就会保荐翁同和继任。
这一番话不能不令人动心,左都御史与刑部尚书,虽同为“八卿”,但尚书毕竟不同。
而且左都御史虽号称“台长”,其实柏台森森,尽皆傲然兀立,那些“都老爷”,数谁都不
是肯帖然听命的,远不如六部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诺诺连声来得够威风,有作为。
于是他说:“同舟共济,我自不惮此行,但有什么成就,却不敢说。”
“偏劳,偏劳!”沈桂芬连连拱手,“此事还望缜密。”
“缜密”两字是说来安翁同和的心的。在南北党争中,翁同和亲南而保持着近乎超然的
态度,这一点他很重视,所以沈桂芬的“缜密”,实在是暗示着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态度,
好让他消除顾虑。
是经过仔细盘算,扣准了时间去的,去时正当荣禄在明如白昼的煤气灯下,举杯陶然的
时候。彼此换帖弟兄,自是不须禀报,便被引到席前,当荣禄起身迎接时,听差已经另添一
副杯筷,在等待翁同和入座了。
“沈经笙真不是人!”一进门就满面气恼的翁同和,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发泄,一坐下来
就愤愤地说,“我跟他要绝交!”
“怎么?”荣禄颇为诧异,“何以气成这个样子?”
“他跟人说,我想进军机,所以巴不得他出京,小人之心如此,岂不可恨?”
荣禄对他是持着戒心的,所以这番愤激之言,在将信将疑之间,只解劝着说:“算了,
算了!沈经笙的度量,谁不知道。‘宰相肚里好撑船’,他这个宰相……。”荣禄笑笑举杯。
“仲华!”翁同和正色说道:“你不可掉以轻心!从先帝初崩那晚上,你动了枢笔,沈
经笙就拿你恨入切骨。外放贵州,他跟人表示,说是出于你的主谋,非报此仇不可。你不能
不防!”
荣禄报以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微笑,同时也只有再度举杯,来掩饰他的略有些尴尬的神色。
“最近有首好诗,传诵一时,你听人说过了没有,吴圭庵的《小姑叹》?”
“没有听说。”荣禄答道,“吴圭庵在兰荪那里见过两面,不熟。再说,我也不是可以
跟人谈诗的人。”
于是翁同和用清朗的声音念道:“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深潭不见底,柔蕤故为
妍。”
“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荣禄笑道:“形容绝妙!沈经笙在西太后面前,就是那
副宛转承欢的样子。”
“想不到碰那么大一个钉子!”翁同和忽然拍手嘻笑:“几时见着圭庵,倒要劝他另写
新篇《小姑哀》!”说完,笑声更大了。
这番做作骗倒了已有酒意的荣禄。他跟翁同和相交这五六年,从未见有如此忘形失态,
可见得他是恨极了沈桂芬,所以才有这样声容两俱刻薄的调侃。
这一念之转,使他撤除了对翁同和的藩篱,觉得依旧可共腹心,“叔平,跟你说实话
吧,倒不是我对沈经笙,有‘卿不死,孤不能安’之感,他引进王夔石,遭人大忌。上头也
怕他党羽太盛,搞成尾大不掉之局,想设法裁抑。如果仍旧在朝,不能无缘无故撵他出军
机。那天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我说了句‘黎培敬不是内召?’还来不及往下说,西太
后就摇摇手,不让我再往下说。说真的,第二天的面谕,连我也觉得意外。”
显然的,荣禄还有些言不由衷。这也难怪他,即令至交,总也不能自道如何暗箭伤人?
反正真相已明,他怎么说也不必听,要听的是这一句话:“遭人大忌”之“人”是谁?
“王夔石原非大器,沈经笙的援引,确是出于私心。”翁同和说,“且不说兰荪,就是
他们浙江人,也有许多不服的。”
这是试探。如果忌沈的人是李鸿藻,荣禄当然要为他辩白。然而做主人的却无表示,只
说了句:“但愿王夔石不出乱子,出了乱子,准是‘小鬼跌金刚’!”
“小鬼”何指?翁同和想不明白,“这是怎么说?”他问。
“同治三年,免办军需报销一案的来龙去脉,你不知道?”
“那不是出于倭艮翁的奏请吗?”
“倭艮翁是因人成事。王夔石那时在户部。”
王文韶那时在户部当司官,年纪还轻,不曾染上如今一味圆融的浮滑习气。平日亦颇留
意公事,深恐一旦洪杨平定,办军需报销时,户、兵两部书办多方勒索骚扰,各地将领为填
此辈贪壑,势必苛征暴敛,苦了百姓,甚非大乱之后,与民休息之道。因此,便草拟了一个
免办军需报销的条陈,预备呈给堂官。
这是绝人财路的“缺德”行为,便有同官劝他不可多事,王文韶为危言所动,果然搁置
了下来。而户、兵两部的书办,实际上也已经有了行动。
当同治三年春天,李鸿章克复常州,洪秀全病殁,太平天国之亡,已指日待。户、兵两
部书办,认为快要发财了,于是相约密议,决定派人到江苏、安徽、浙江、江西各地,与各
领一军的将官接头,谈判包办军需报销的条件。这得花两笔钱,一笔是照例的“部费”,奉
命专征的大将都得要花,那怕是圣眷优隆,生平蒙“十三异数”,为高宗私生子的福康安,
都无例外。
另外一笔是办报销的费用。军需报销在乾隆年间颁过一本“则例”,那一项可报,那一
项不可报,写得明明白白,本来不算难办,难就难在收支必须与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
“驳”。事隔十几年,经手的人不知换过多少,那里弄得清楚?因此部里书办与各省佐杂小
吏协议,由京里派人就地查阅藩、厘、关、盐四库底案,代为办理,笔墨纸张,伙食薪水所
需,一概由部里书办代垫,将来算部费的时候,一起归垫。
当江宁报捷时,这笔垫款已用了好几万银子下去。而恭王与大学士管部的倭仁,却已有
了密议,等论功行赏告一段落,开始筹议善后事宜的当儿,突然有一天下午,倭仁约集户部
六堂官,同时到部。一到就征召得力的司官,将已外放湖南道员的王文韶所草拟的那份节略
取了来。象宋朝翰林学士草制“锁院”那样,下令闭门上锁,断绝交通,然后分派职司,拟
奏的拟奏,眷录的眷录,用印的用印。忙到三更时分,诸事就绪,倭仁就携着请免办军需报
销的奏折,由户部入朝,等恭王一到,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同声称善,立刻拟旨分行,以
四百里加紧寄谕各省。户、兵两部,以及后来也插一脚的工部书办,美梦成空,还赔了一笔
巨款,竟有相拥痛哭的。
等把这段经过说明白,荣禄的话,也就容易懂了,“小鬼”是指部里的书办,推原论
始,当初王文韶的创议,断了此辈的财路,所以没有一个不是拿他恨得牙痒痒地。如果王文
韶出了纰漏,“小鬼”自然要“跌金刚”。
翁同和当然希望他“跌例”,才有进军机的机会。但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所以不去
多转念头,说些闭话,告辞而去。
宝鋆也跟荣禄不和,倒不是私怨,只是为了派系不同,一个是恭王的“弄臣”,一个是
醇王的“大将”。两王手足参商,于是宝鋆把荣禄也看作眼中钉了。
“经笙,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出气。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还没有机会。”宝
鋆很恳切的相劝:“你千万忍耐,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打草惊蛇,留神反噬。”
所谓“机会”,是要抓着荣禄的错处,连醇王都无法袒护他,才能“打在七寸上”。然
而这个机会,一时不可能有的,因为荣禄腰上生了个疮,请的德国大夫,开刀割治,流了好
些血,家居养疴,不问公事,那里来的错处?
荣禄请了两个月的假,但中途不能不销假视事。这年京畿大旱,灾象已成,因而人心浮
动,谣言甚多,说某月某日,某地某村要起事,跟山东、河南的白莲教已经有约,克期入
京,不但口头传说,甚至九城城门上都贴出揭帖。荣禄是步兵统领,负责京师治安,当然要
力疾从公,亲自弹压。
销假的折子递了上去,两宫太后立即召见,问了他的病情,慈禧太后说道:“京里人心
不定,怕匪徒生变,我想调李鸿章的北洋淮军来把守京城,你看怎么样?”
这个念头起不得!荣禄心想,九城百姓一看调北洋淮军入卫,必定大起恐慌,而淮军的
纪律又极坏,骚扰地方,反倒激出变乱,无事变成有事,岂非庸人自扰?
由于深受宠信的缘故,荣禄在慈禧太后面前说话,一向不甚有顾忌,“回两位皇太后的
话,”他扬着头说:“奴才职司地面,九城内外,都派得有侦探,如果匪徒想捣乱,奴才不
能一点不知道。目前流言虽多,实在无事,如果调淮军进京,显得慌张,人心更加浮动。千
万请宽圣怀,出以镇定。”
“真的没有那些个匪徒勾结白莲教,想造反的事?”
“奴才怎么敢说瞎话,上欺两位皇太后?”
“既然这个样,自然一动不如一静。”
等退出养心殿,荣禄心里在想,亏得自己早销了假,得以及时谏阻,倘若上谕一下,兵
马调动,那时再想办法来挽回,就要大费手脚了。
正这样自庆得计之时,听见有人在喊:“荣大人,荣大人!”
回头一看,是个仪表魁伟的太监。荣禄不由得便伸手去捏荷包,看带着什么新奇珍贵的
玩物,好结交这个由替慈禧太后梳头而取代了安德海当年的地位的李莲英。
“怎么着!”荣禄站住脚说:“我病了一个多月,你也不去看看我!”
“天在上头,”李莲英一面请安,一面用手向上一指,“不知道起了多少回心,想去看
荣大人,总是那么不凑巧,到时候,上头有事交代,去不成了。那天西佛爷还说来着:荣某
人长个疮,怎么让洋人去治?还动刀什么的,真教人不放心!我当时就跟西佛爷讨差使,要
去看你老,谁知道还是不成,内务府有个交涉,非我去办不了。”
“心到了就行了。多谢你惦着。”
“荣大人!”李莲英的神态,说变就变,变得关切而忧形于色,“你今天捅了漏子了!
调北洋人马进京把守,是七爷的主意。”
荣禄大惊失色,出宫赶紧打听,果不其然,谣言是“老五太爷”的小儿子,贝子奕谟面
奏慈禧太后的。问到处置的办法,奕谟在堂弟兄中,跟醇王的感情最好,因而建议两宫召见
醇王,垂询弭患的方略。
醇王方在壮年,四载闲居,静极思动,面奏调北洋淮军驻扎京师,归他调遣,慈禧太后
的意思已经活动,醇王正兴冲冲地在跟李鸿章写信了。
“坏了,坏了!”荣禄顿着脚对他妻子说:“七爷办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跟我先商量
商量!”
“你倒也别怪七爷。”荣禄夫人说,“他是因为你正病着,不愿意让你操心。我看,你
赶快去一趟吧!”
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荣禄赶往太平湖醇王府,打算解释赔罪,一到就知道不妙。极熟
的客,本来不须通报的,门上将他拦住了,说醇王有交代,什么客来,都得先问一问他,见
与不见?
等把名帖投了进去,门上很快地有了回话:“不见!”而且连名帖都不肯收。
这几乎是绝交的表示,荣禄心里不止于难过,而且害怕。他的靠山就是醇王,此外可为
奥援的,只有一个李鸿藻,而李鸿藻守制家居,无可得力,如今再得罪了醇王,益发孤立无
援。虽说深得慈禧太后赏识,但一半是醇王揄扬之功,“赵孟能贵,赵孟能贱”,醇王夫妇
经常入宫,得便说两句坏话,圣眷立刻可衰。
得找个人疏通!他这样在打算,但要等醇王的气忿稍平,才能进言,眼前只有委屈自
己。一次不见,第二次再去,谁知三番五次饱尝闭门羹,而荣禄并不气馁,他在想:大年初
一去拜年,醇王还能挡驾吗?
等不到过年,腊月二十七,就挨了宝鋆和沈桂芬的一闷棍!
有个“黄带子”叫宝廷,字竹坡,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裔。同治七年的翰林,是八旗中
的名士,响当当的“清流”,年底下看见小民生计艰难,流言四起,民心浮动,伤时感事,
上了一道奏折,谏劝六事:明黜陟、专责任、详考询、严程限、去欺蒙、慎赦宥。
从穆宗崩逝,两宫太后再度垂帘,广开言路,谏劝的奏折,很少留中,而况宝廷所谏的
六事,多指大臣而言,当然发交军机处议奏。
宝鋆一看,顿有妙悟,“经笙!”他悄悄对沈桂芬说:“机会来了!你看宝竹坡的折
子,这‘专责任’一条,大有文章可做。”
沈桂芬约略会意,“专责任”一条中,宝廷指满大臣兼差甚繁,在这句话上面,自然可
以生发出许多意思。但自己不宜说破,且先听了宝鋆的意见再作道理。
“论差使之繁,自然是我跟‘高密’,我减,他亦减。今天就面奏取旨,打他个措手不
及。”
于是密议停当,同时取得了恭王的同意,决定由宝鋆自陈。
“跟两位皇太后回话,奴才蒙恩,赏的差使甚多,实在力不胜任,”他说,“奴才拟请
懿旨,开掉国史馆总裁跟阅兵两个差使。”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点头。
“除了奴才,就数荣禄的差使多,奴才等公议,宜乎开掉工部尚书跟内务府大臣的差
缺。”
慈禧太后觉得荣禄的这一缺一差,不能跟宝鋆的那两个差使相比,所以沉吟着,难以裁
决。
“步军统领非荣禄不可。”宝鋆又说,“京畿荒旱,地面不靖,如今年近岁逼,荣禄的
责任甚重。他大病初愈,精力不继,如果不开去这两个差缺,精神不能专注,对京师治安,
大有关系。”
慈禧太后最怕的就是京城里不安靖,虽然荣禄曾面请“出以镇定”,但巡城御史几乎每
日奏报,发生盗案,又何能不担心事?因而便觉得宝鋆的话,说得甚有道理。
“荣禄宣力有年,明敏干练。”沈桂芬也说,“好在年纪还轻,将来必蒙两位太后重
用。”
意思是“来日方长”,尽有“加恩”的机会。慈禧太后不由得想到这一两个月以来,醇
王提到荣禄,说他“贪杯,不知道爱惜身体,还要多历练”之类的话,如果这时候略微给他
点教训,让他知所警惕,巴结向上,反倒是成全了他。于是她的念头转定了,侧脸问道:
“姐姐,你看怎么样啊?”
慈安太后自从穆宗享年不永,嘉顺皇后殉节,摧肝裂胆般哀痛之余,有万念俱灰之感,
同时看到慈禧太后凡所措施,尊重清议,能纳忠谏,有努力补过的模样,便越发觉得可以不
管,所以此时答说:“你瞧着办吧!”
“那,”慈禧太后便吩咐:“写旨来看。”
如何承旨,也是预先商量过的,怕泄漏消息,不教军机章京经手,在宝鋆递了眼色以
后,王文韶先磕个头,然后起身俯首,倒退数步,转身出殿。
出殿找太监休息之处,取张白笺,从靴页子里抽出水笔,一挥而就,进殿呈上御案。看
他写的是:
“宝鋆,荣禄差务较繁,宝鋆着开去国史馆总裁、阅兵大臣差使;荣禄着开去工部尚书
缺,并开去总管内务府大臣差使。”
“就这么写吗?”慈禧太后发出疑问,言下是嫌太简略了。
“两位皇太后明鉴,”宝鋆答奏:“以奴才愚见,觉得这样子写,反倒得体。用人之
柄,操之于上,开去差缺,无须宣示缘故。”
“对荣禄,似乎该有几句勉励他的话。”
“那倒象是有意贬斥了。”宝鋆是犯颜力争的神情,“荣禄是可造之材,务求两位皇太
后成全,给他留个面子。”
慈禧太后再精明,架不住他们伙同簸弄,于是这道上谕,当天就见了邸抄。
这个年,荣禄就过得不是味道了。不过他很聪明,照样具折谢恩,照样一家家去
 
拜到太平湖,终于见着了醇王。
醇王毕竟是忠厚的底子,已知道内幕,对于他的凭空丢官,颇有“我不杀伯仁”之感,
所以不等他磕完头,就拉着他的手说:“仲华,仲华,年下内廷的差使多,我没有来得及给
你去道恼。”
“七爷,”荣禄有意装作不解,“我没有烦恼啊!”
“好了!好了!别这么跟我装蒜,更教我心里不好过。你来!”
醇王传话给门上,凡是访客,一律挡驾,为的留荣禄深谈。在千本红白梅围绕的“寒香
馆”置酒款客,酒入愁肠,荣禄的牢骚到底忍不住了。
“别的都还罢了,最教人忍不下的,是上谕上不说原因,有意要引人猜疑。听说宝公还
替我跟上头讨情,这不是猫哭耗子吗?”
“仲华,事情怕还没有完,”醇王提出忠告:“你还得当心。”
“七爷听说了什么?”
“我如今不问外事,没有听人说什么来着。”醇王答道:
“我只是这么在替你担心。”
荣禄冷笑:“就冲七爷的面子,他们也不能赶尽杀绝吧?”
这话的分量不轻,是怨醇王不能加以庇护的怨言。但醇王有醇王的难处,好不容易有个
出来带兵的机会,却让荣禄在无意中打消,虽不算碰钉子,到底落了个痕迹,如果再有所建
言,或者为荣禄不平,势必更引起恭王一系的警惕防备。自己此刻等于无拳无勇,而身分又
非昔比,一言一动,得要格外小心,才能长保尊荣。因而对于荣禄的怨言,唯有报以苦笑。
“翁叔平常到七爷这儿来吧?”
翁同和是当今小皇帝启蒙的师傅,跟醇王犹如民间的东家与西席,自然常有往来。对于
毓庆宫的事务,他亦常在侧面干预,例如翁同和不教小皇帝学行楷,就是醇王所特地关照
的。这原是不必问的事,所以醇王只当他是没话找话,答与不答都无关紧要。不过听见荣禄
提起,倒触动了他藏之心中已久的一个疑团,便答非所问地说:“你跟翁叔平是换帖弟兄,
听说交情大不如前,有这话吗?”
这一问引发了荣禄无穷的愤懑,然而他不肯在醇王面前说实话。因为他的摆布沈桂芬,
不宜说给醇王听,只好忍了又忍,才淡淡地答道:“我仍旧视他如兄,是他跟我疏远了。”
“这也难怪,他跟沈经笙一走得近,跟你自然要疏远。这个人,”醇王停了一下再说,
“还算是谨饬君子。”
从这句话中可以想见,翁同和骗自己说真话的情形,不曾跟醇王说过。彼此都做了小
人,都有难言之隐,只是自己是吃了哑巴亏,却不知翁同和出卖换帖弟兄,又会有些什么好
处?
翁同和的“好处”是沈桂芬诺言的兑现。刑部尚书桑春荣一再辞官,朝廷一再慰留,到
了光绪五年开印以后,桑春荣又“乞骸骨”,这一次准了,朝命以左都御史翁同和,调补为
刑部尚书。同时,王文韶的军机大臣,去掉了“学习”字样,这证明了吴圭庵写那首《小姑
叹》,体会极深。沈桂芬以清介之节行柔媚之道,如果不为慈禧太后所欣赏,那就再没有人
能邀“圣眷”了。
不久,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永远奉安,安葬惠陵,两宫太后定在三月二十一启銮。
起驾以前,有件大事要裁定:派定留京办事大臣。
历来的规矩,天子巡狩,必以太子监国,留守根本之地。清朝自康熙以后,不建东宫,
所以这时惇王以亲贵之长,特膺重任。另外派了协办大学士工部尚书全庆、户部尚书董恂、
步军统领荣禄留京办事。全庆和董恂,都在七旬开外,派此差使,是体恤老臣,免了他们的
跋涉之劳,荣禄负责京城治安,亦该留守,原都不足为奇,但上谕措词,仿佛贬低了荣禄的
身分,说的是:
“惇亲王、全庆、董恂三人,分日轮班,在内值宿,不值宿者,申刻散值。荣禄每日进
内办事后,毋庸值宿,午刻先行散值。”
相形之下,荣禄比全庆和董恂便低了一筹,象军机章京之于军机大臣,不过供驱遣使令
而已。
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打击手段,与年底那道不说理由开去荣禄一缺一差的上谕,异曲同
工而相得益彰,荣禄失宠已是彰明较著了。

※ ※ ※

穆宗和嘉顺皇后的大葬典礼,定在三月二十六。两宫太后和皇帝定三月二十一启銮,除
了随扈王公大臣以外,送葬的百官,都先期动身,官越小的走得越早。
小官中有个吏部稽勋司的主事吴可读,却是京朝的老名士,他字柳堂,甘肃兰州人,道
光三十年的进士。未成名以前,不修边幅,倜傥自喜,到京会试的举人,有钱的住客栈,没
有钱的住会馆,爱清静的住庙,而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便于下帷读书,“临阵磨枪”。只有
吴可读与众不同,住在陕西巷一家“清吟小班”,所眷的一个姑娘,叫做翠花,貌仅中姿,
略解诗书,而谈吐颇不俗,一片红粉怜才的念头,溢于言表。吴可读是个极有至性的人,动
到情感,一往不复,万死难回,认定翠花是个风尘知己,眼皮供养,心坎温存,日日伺候妆
台。翠花的一颦一笑,莫不有半天好思量,把个考篮丢在墙角,积得好厚的灰尘。因此得了
个极不雅的外号:吴大嫖。
这年是道光二十七年,春闱榜发,吴大嫖落第。翠花为他哭了一场,吴可读倒觉得她这
一副眼泪可贵,不下于金殿胪歌。因此,以兰州道远,不如在京读书作为托词,依然迷恋京
华。会试落第,留京读书,准备下一科会试吐气扬眉,原是最好的打算,但大家对吴大嫖的
动机,就不免有所猜疑了。
几个月下来,证明吴可读根本未作卷土重来之计,这就有师长亲友要干预了。有个朝中
大老,是他乡试的“座师”,派人将他找了来,顾全他的面子,不说破他志气消沉在温柔乡
中,只说九陌红尘,纷移心志,要读书宜在静僻古庙,劝他住到广安门外的“九天庙”去。
九天庙是关中会馆的公产,住在那里,不必花费房租。这倒是小事,主要的是老师的话,出
于爱人以德的好意,无法驳回,吴可读只好从翠花的香巢,搬到香火冷落的九天庙,打算着
好好用一番功。
那知第一天择席,第二天念旧,第三天就害起相思病。勃然而起,仍旧搬回陕西巷去住。
姐儿爱才,无奈敌不过“鸨儿爱钞”,到床头金尽,翠花的脸色,也就不大好看了。到
了后来,竟致衣食不继,不能不找同乡去“告帮”。
“救急容易救穷难,何况你的难处是自己找的。我们当然念着同乡的情分,但怕有些不
明内情的人,未免多疑。”他的同乡便劝他仍旧回九天庙住,并表示这是帮助他的一个条件。
吴可读无奈,只得依从。当时恰好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重新由余三胜掌班,大事振
兴,便有人拿这两件事做了一副对联,说是:“余三胜重兴四喜班,吴大嫖再住九天庙。”
吴可读再放诞豁达,也不能无惭,想想年逾不惑,功名未立,有负老母的殷望,不可为
人!因而在九天庙中,好好用了一年多的功。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会试,中了进士,虽不曾点
翰林,也没有“榜下即用”去当知县,不好不坏做了部员,抽签分发到刑部当主事。
到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内犯破京,吴可读的老娘正在病中,受惊不起,吴可读丁忧守
制,主讲兰州兰山书院。服尽起复,调升为吏部郎中,以后又考上了御史,因为参劾一个满
洲武将,引起极大的风波,几乎性命不保。
这个满洲人叫成禄,官居乌鲁木齐提督,诬良为逆,虐杀无辜,而居然虚报战功,说打
了一场大胜仗。总司西征大任的陕甘总督左宗棠,上奏严劾。而吴可读亦接到同乡字字血泪
的来信,悲愤莫名,奏劾成禄的罪名,“有可斩者十,不可斩者五。”于是成禄被“革职拿
问”。
先议的是斩立决。但成禄神通广大,力足以回天。军机先替他讲话,穆宗亦加以庇护,
由斩立决改为斩监候,这中间便有回护的余地了。秋审勾决,自可不勾,然后再找个机会,
譬如皇帝大婚加恩,便可减刑,甚至释放。总之,这一“候”,成禄的脑袋就保住了。
吴可读愤不可言,上疏力争,措词中大发戆劲,说是“请斩成禄以谢甘民,再斩臣以谢
成禄。”穆宗大怒,认为吴可读欺他年幼,所以才敢如此顶撞,非要他的脑袋不可。
两宫太后知道吴可读不错,而且杀言官是亡国之象,所以再三苦劝。无奈皇帝也跟吴可
读一样,发了戆劲,竟连慈安太后的话都不肯听。
于是醇王出面来替皇帝出气。这天六部九卿复议成禄的罪名,奏稿都已斟酌妥当,而醇
王忽然驾到,一到就取出一通奏稿,请人高声宣读,征求同意。
一听之下,无不愕然,醇王的意思是要治吴可读的罪。在座的人都以为不可,唯一的例
外是刑部尚书桑春荣。
“王爷大,中堂小,我追随王爷。”说完,他奋笔疾书,在醇王的奏稿上署了名。
刑部尚书如此,还有什么可议的?于是照醇王的复奏,吴可读跟成禄一样,也被“革职
拿问”了。
三法司会审,刑部希承上意,办了吴可读的死罪。向来的规矩,定死罪须“全堂阕
诺”,缺一不可。刑部尚书、左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
卿,共计十三位堂官,一个个在奏稿上画行,画到大理寺少卿王家璧,无论如何不肯下笔。
吴可读就因为王家璧的持正不阿,保住了性命,改为充军的罪名。这一来,他的直声不
仅动天下,而且“惊鬼神”。他跟吴观礼、陈宝琛、张佩纶喜欢搞扶乩的玩意,常临坛的是
乾隆年间的一个诗人,名叫吴泰来,在吴可读获罪以后,临坛做了一首五言排律,题目叫做
《赠柳堂二十韵》,传诵一时的警句是:“乾坤双泪眼,铁石一儒冠”,都道尽了吴可读的
风骨气概。
此外还有好些铿锵可诵的好句:“道心娱白石,噩梦到青銮。杜宇三春雨,苍梧一夕
澜。出山非小草,不死是猗兰”。但语意迷离晦涩,仙家玄机,难以索解,只是着重吴可读
的意思,却是非常明显的,而且“出山非小草”这一句,期以远大,不但许以复起,复起还
颇有一番事业。因此,在朱佩纶家“围炉话别”时,慷慨多于哀伤,相期京华重聚,还要尽
一番匡助中兴的心力。
吴可读回到家乡,依然主讲兰山书院。不久穆宗龙驭上宾,慈禧太后锐意更新,因为建
言获罪的官员,都宽免了处分,吴可读也起复了,箫然骑骡入京,授官为吏部稽勋司主事。
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惓惓忠爱,不以穆宗曾要杀他而稍减、反倒因为慈禧太后不为穆
宗立嗣而深怀隐忧,当时便拟就一道奏折,想有所谏劝。
“立言贵乎有用。”有人这样劝阻,“被罪之臣,冒昧出此,必有人误解你的本心,说
的话再有道理,不容易为人接纳。而且这时候情形纷乱,流言甚多,你所引用的时事,不尽
确实,不如看看再说。只要此心不改,总有建言的机会。”
吴可读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便打消了原议。只是五年以来,耿耿寸心,始终未改,大葬
有期,他便打定了主意,当面请求大学士吏部尚书宝鋆,派他为“随扈行礼官员”。
这个长途跋涉的差使,有人怕辛苦不愿意去,也有人因为可领几十两银子的车马费,抢
着要去。吴可读的境况不好,所以都以为他要这个差使,是为了那几十两银子的车马费,无
足为奇。
动身之时,他的神态毫无异样,还跟他的妻儿说,在惠陵行完了礼,预备顺道一游蓟州
的盘山,总得比别人晚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回京。
一到他就在蓟州以东三十里路,马伸桥地方的三义庙,租了间房住下。三义庙奉祀的是
刘、关、张,与佛菩萨无关,庙里住的是道士,他跟住持周老道交成了朋友,约定山陵大事
完毕,再到庙里来盘桓。
三月底,两宫太后、皇帝、随扈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已回到京里。吴可读则到三
义庙践约,白天跟周老道闲谈,晚上关起门写奏折,写完又给他儿子吴之桓写信,是遗书,
吴可读早就定下了死谏的主意。
闰三月初五五更天,诸事料理已毕,遗疏置在怀中,遗书三封,一封给他儿子;一封给
周老道,托他料埋身后;一封给蓟州知州,说明以死建言的本心,拜托代递遗折,连同四十
多两银子,一起放在枕头下面。然后在粉墙上题了一首绝命诗:
“回头六十八年事,往事空谈爱与忠,坯土已成皇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
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欲识孤臣恋恩所,惠陵风雨蓟门东。”
题完上吊,谁知绳子断了不曾死。乃改以服毒而死。
到得第二天一早,三义庙的周老道,发觉变故,通知地保,进城禀报。蓟州知州刘枝彦
跟吴可读是熟人,得报嗟叹不绝,即刻下乡相验,只见死者衣冠整齐地直挺挺躺在板床上。
拆阅遗书,吴可读对自己的后事,已经有了安排,托周老道买棺木盛殓,在惠陵附近买一块
地安葬。给刘枝彦的信,是托他将遗折专送吏部代奏。吴可读死前已非言官,司官亦不能径
自上奏,必须请本部堂官代递。
遗折是封好在一个木匣中,藏在身上,无法开启,所以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给他儿子
的信,不妨拆开来看,参详文意,遗折所陈,必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刘枝彦心里琢磨,
遗折上去,说不定会得罪,他要葬在惠陵附近,依恋先帝于泉下的志愿,或许难以达成。相
交一场,对他最后一件大事,不能不尽一点心。因此,依照他的遗志,督饬周老道买棺成
殓,然后在惠陵范围以外,觅地安葬。尽两日工夫,料理完毕,才具禀呈报顺天府。
京里是在闰三月初十就得到了消息。以吴可读的为人,决不会无故轻生,又听说有遗折
一件,便越发关心,不知是有冤抑要诉,还是以死建言?吏部尚书灵桂、万青藜,以及大学
士管部的宝鋆,更为紧张,知道吴可读为人戆直,怕遗折中有什么大干忌讳的话,触怒了慈
禧太后,连带遭受处分。
等接到顺天府的咨呈,宝鋆等人,大为踌躇,因为这时候从深知吴可读抱负的人的口
中,以及给他儿子的遗书中,所说的“每览史书内忠孝节义,辄不禁感叹羡慕,对友朋言时
事;合以古人情形,时或歌哭欲起舞,不能自已。故于先皇宾天时,即拟就一折,欲由都察
院呈进”这些话来看,可知必是为穆宗立嗣继统一事,有所争谏。而这件事正是慈禧太后用
心难测,不言为妙的太忌讳。
万青藜是反对代奏的,“照历来的规矩,司员请代递折件,要堂官公同阅看,并无违悖
的话,方得代奏。”他说,“吴柳堂的遗折,也要看了再说。”
这是宗社大事,非小臣所宜议论,而且以吴可读的性情,竟然不惜一死,措词自然激
烈,只要打开来一看,就决不能进呈了。宝鋆等人虽然怕慈禧太后,但清议亦不可不畏,忠
臣尸谏而壅于上闻,言官参奏一本,也是吃不消的,所以对万青藜的话,都不知如何作答。
其中有个例外,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状元崇绮,这时是吏部左侍郎,感于吴可读对穆宗
的忠爱,当然要替他说话。
“不然!”他一开口就驳万青藜,“司员请代递折件,须公同阅看的成例,如今用不
上。‘公同阅看’者,是当着这个司员一同看,吴柳堂已经不在人世,就谈不到“公同’两
字。而况,这是密折,连军机都不可以擅自拆阅。唯有原样封进,才是正办。”
“倘或其中有违悖之词,文翁,”万青藜警告着,“你我的干系不轻!”
“既然不能擅自拆阅,毫不知情,何来干系?”
尽管崇绮振振有词,但一中堂、六堂官除他以外,别人多少不免顾虑,怕“慈圣”震怒
以外,还会使醇王难堪。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谈到为穆宗立嗣,便须牵涉到“今上”,也
就会牵涉到若干年后可能成为“太上皇帝”的醇王。
因此,反复辩诘,并无结论,七个人中举足重轻的,自然是宝鋆。他是崇绮点状元那一
科的会试总裁,所以崇绮口口声声“老师”,希望他采纳自己的意见,而宝鋆虽不怕得罪醇
王,却决不敢激怒慈禧太后,因而只好采取拖延的态度,决定听一听清议再说。
清议操纵在“清流”手里。清流隐然奉李鸿藻为宗主,而以“翰林四谏”为中坚。“四
谏”的说法不一,一说是黄体芳、宝廷、张佩纶、张之洞;一说有陈宝琛、邓承修而没有黄
体芳与张之洞,但广东惠阳籍的邓承修不是翰林,他跟李慈铭一样,以举人而捐官为主事,
早经考上御史,搏击不避权贵,由于字铁香,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铁汉”。
除了邓“铁汉”,锋芒毕露的就是张佩纶,最近他正跟邓承修在参工部尚书贺寿慈,弹
章数上,贺寿慈已奉严旨切责,工部尚书快当不成了。正在兴头的当儿,忽然接到吴可读自
尽的噩耗,且不说故人情重,仅仅是“尸谏”二字,便令人兴起无限悲壮激越之思。同为清
流,自然要声援表扬,因而把贺寿慈的参案,暂且摆了下来,全神贯注在吏部,要看他们如
何处理吴可读的遗折。
“不能再拖了!”沈桂芬劝宝鋆,“清流算是找到了一个好题目,这篇文章会做得很热
闹。佩公,错中流矢犯不着!”
“喔,”宝鋆问道,“他们那篇文章预备怎么做?”
“第一,预备在文昌馆设祭招魂,你看吧,不知有多少情文并茂的挽联!”沈桂芬扳着
手指又说:“第二,预备仿杨椒山的例子,以吴柳堂在南横街的住宅,改建为祠堂,听说还
预备奏请拿蓟州的三义庙,也改为祠堂。这样大张旗鼓在搞,佩公,吴柳堂的遗折,怎么压
得下来?”
听得这番劝告,宝鋆不再犹豫了,写折奏报,照崇绮的说法来措词:“臣等查司员呈递
代奏折件,向由该堂官等公同阅看,查无违悖字样,始行具奏。今臣部派往随同行礼主事吴
可读,业已服毒身死,且系自行封存折件,遗嘱恳请代奏,有无违悖字样,臣等既未便拆
阅,又不敢壅于上闻,谨将原封奏折,恭呈御览。”
呈上慈禧太后,她不自觉地起了悚然敬慎之心。大臣的遗疏,她看得太多了,有些是口
授一两句话,后人敷衍成文,有些根本是出于门生故旧的自作主张,与死者无干。只是吴可
读的这个折子,字字亲笔,也就是字字腑肺之言,为了表明忠爱的心迹,不惜以死明志,实
在也很可怜了。
由于这一念矜悯,她心里便有了接纳“违悖字样”的准备,很仔细地用象牙裁纸刀拆开
了封皮,取出内文,铺在桌上,用手将折痕展平,同时命宫女添了一枝儿臂般粗的巨烛,以
便细看这个遗折。
打开吴可读的遗折,纵目先看字迹,是不脱名士派头的淡墨所书。从头细读,事由直揭
全文主旨:“奏为以一死泣请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读到这里,慈禧太
后先就松了一口气。
她怕听的一句话是:何以不为穆宗立嗣?此即是质问:帝位何以传侄而不传孙?这就会
牵出两点无从辩解的私意:第一是为穆宗立嗣,接承大统,则她的身分就是太皇太后而非太
后,不便再度垂帘;第二,穆宗的堂弟不一,何以偏偏选中她的嫡亲内侄?如今看吴可读的
本意,“预定大统之归”,是论将来,不是谈眼前,那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看下去也有些话是刺心的:“两宫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
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
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
子。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归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为未
然。”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不免困扰。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崩逝,以醇王之子入承大
统,当时根据潘祖荫、翁同和所拟的懿旨,明定“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
嗣”,继嗣同时继统,吴可读已经明了此意,何以又以为不然?
于是,她对下面的那段文字,看得特别仔细。吴可读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宋初宰相,
违背杜太后生前预定的大位继承次序:太祖传太宗,太宗传太祖长子,而拥护太宗传子。一
个是明朝景德年间,大学士王直表示赞成景帝将他的已立为太子的胞侄见深废掉,改立他自
己的儿子见济为太子,而见深之立,出于孙太后的手诏。吴可读的意思是,今日虽有太后之
命,却作不得准,象见深那样,“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因而提出建议:“不得已
于一误再误中,而一归于不误之策。惟仰祈我两宫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
归我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名定分,
预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以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
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
到此就不须再看了。慈禧太后对看臣工折件,已经非常精明,吴可读这洋洋洒洒近两千
言的一篇文章,只是为了发挥“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八个字。在她的感觉中,话是没有什
么了不起,有自己在世一天,便能绝对控制局面,即令有“异言”出现的迹象,也随时可以
采取预防的手段。吴可读拿自己跟宋朝的杜太后和明朝的孙太后来相提并论,是可笑的,但
也怪不得他。
使她感动而困惑的是,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人!为了几十年后亦不一定可能发生的“纷
纭”,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来表示他的远见不是杞忧,希望朝廷重视。何以为人谋如此之
深,为己谋如此之拙?
嗟叹良久,回头再来考虑这个折子的处置办法。在这方面,她的思路格外敏锐,虽觉吴
可读的奏谏,迹近庸人自扰,但言路今非昔比,而以死建言,又是骨鲠之士立身处世的最高
境界,清议的激动,可想而知,所以处置必须慎重。否则,小小的一个涟漪会引起险恶的波
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便想到了慈安太后。她已不大管事,而这件事非拉她一起管不
可!因为吴可读的奏折上,虽是口口声声“两宫皇太后”,其实与慈安太后全不相干,唯其
如此,必得拉她在一起,好作个挡箭牌。
于是她轻咳一声,刚转过脸采,想看有什么人在,而李连英已抢先一走,进入她的视界。
“你来!”慈禧太后说:“到‘那边’看看去!”
“喳!”李莲英问道,“是请东佛爷过来,还是说,主子去瞧东佛爷?”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我去吧!把这个盒子带着。”
“喳!”李莲英向外做个手势,示意廊上伺候的太监,预备软矫,然后极其敏捷地将摊
开在桌上的那个奏折,收入黄匣,捧在手中。
 
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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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值得一死吗?”听完慈禧太后的话,慈安太后讶然相问,“面两天我就听说,有
个御史在蓟州服了毒,说有一道遗折,我还以为他有什么不白之冤,非拚命不可。谁知道是
这么回事!”
“本来就是瞎担心。不过,总算是忠臣死谏,也怪可怜的。”
“是啊!”慈安太后说,“应该给他个恤典。”
“那是小事。”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我来跟姐姐讨主意,这个折子该怎么办呢?”
“这……?”这就非慈安太后所能肆应了,她想了一会说,“能不能搁下不理?吴可读
的话,仿佛是指着七爷说的,一交下去,怕于他面子上不好看。”
慈安太后实在忠厚得近乎可怜了。慈禧太后心想,如今不必拿她作挡箭牌,倒是不妨拿
她作个箭垛子,可用来表现自己的大公无私。
“怎么着,”慈安太后又出了个主意,“先找五爷跟六爷来,问问他们有什么好主意?”
这个主意也不怎么高明。如说当作“家务”来办,应该将文宗现存的四个胞弟都找了来
商量,只召惇、恭,摒除醇王,倒象他该避嫌疑似的。慈安太后原来要回护醇王,而所出的
主意,与本意矛盾,却不自知。这也不必说破,让她糊涂好了。
“跟五爷商量不出什么来,只找六爷吧!”
于是第二天两宫太后在漱芳斋召见恭王,赐座赐茶,作过一番家人之礼的周旋,慈禧太
后谈入正题,将吴可读的遗折交了过去。
恭王匆匆看完,心里也象慈禧太后一样,松了一口气,当时便有了打算,这个奏折的处
理,应该交付阁议,也就是诉诸公意。
“吴可读死得冤枉!”慈禧太后在恭王沉吟措词时,这样表明:“当初迎皇帝入宫,我
们姊妹俩也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意思”是什么?很显然地,是说继嗣、继统为一事。恭王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
有这样的意思,还是有意作违心之论?但不论如何,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也可以说是一个极
好的“把柄”,必得把它抓住。
于是他接口说道:“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是否可以宣明‘这个意思’,将吴可读的原
奏,发交阁议?”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犹豫地答了这一句,转脸又向慈安太后征询:“我想,这没有
什么不可以的!”
慈安太后只怕伤触醇王,但她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恭王以军机承旨的方式,亲自拟了一道上谕,奉两宫太后核可,交内阁明发:
“吏部奏:主事吴可读服毒自尽,遗有密折,代为呈递。折内所称,请明降懿旨,预定
将来大统之归等语。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
皇帝为嗣”。此次吴可读所奏,前降旨时,即是此意。着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
科道,将吴可读原折,会同妥议具奏。”
邸抄一发,关心国事的,无不对“即是此意”四个字,大感兴趣。尤其是“清流”君
子,觉得这四个字包涵着极深的意义在内,颇有阐发的必要。所以宝廷、黄体芳、张之洞等
人,纷纷捉笔构思,各逞才华,要做一篇“定国是”的大文章。
当然,大多数的人只是口头议论,对于“即是此意”这句话,见仁见智,各有解释。有
的说:母子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当然希望将来的皇位,归她承继的孙子,所谓“妥议具
奏”,就是要议出个确立不移的办法出来。而有些人则认为慈禧太后诚意可疑,“即是此
意”四字,含混不清,将来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
会出什么花样?莫非还能将大清的天下,归于叶赫那拉氏,这当然不可能的。因此,清
议中相信前一说的居多。但是“预定大统之归”,却又格于家法,在事实上不易办到。
在康熙以前,是立太子的。自夺嫡的疑案发生,雍正七年曾有上谕:“建储关系宗社民
生,岂可易言?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有先正青宫,而后践天位,乃开万世无疆之基业,是我
朝之国本,有至深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这道语意含精的谕旨,就表示建储则易起骨肉
相残之祸,亲身经验,不便明言,所以说“愚人”不能知。而不建储的制度,亦就在雍正朝
确立下来,累世遵行,不敢违背。
如今要预定大统之归,即为变相的建储,当然不行。为此,闰三月十七下的上谕,会议
却一直迟迟不能举行,即由于事先的协商、折冲,煞费周章,直到月底,方始有了大致相同
的意见。
这个会议是由礼亲王世铎主持。礼烈亲王代善,在太宗朝以谦让成拥立之功,家风不
替,世铎在亲贵中,出名的好脾气,尽管有人说他谦卑得过了分,但人缘毕竟是好的,所以
才具虽无半点,居然颇得慈禧太后的重视。这一次特奉懿旨,主持这个有关宗社大计,既为
国事、又为家务的会议。当然,事先的折冲协商,亦由他来奔走。
他所接触的都是王公大臣,都觉得这是个难题。吴可读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大
清朝特重家法,高宗九降纶音,申明不建储的用意,倘或有人敢违背祖训,一定成为众矢之
的,轻则丢官,重则获罪。而沈桂芬又力主安静,恭王受了他的影响,也改了想借清议来裁
抑醇王的主意,所以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字:驳!
到了四月初一,内阁大堂,红顶花翎,不计其数,近支亲贵,无不出席,唯一的例外是
醇王,告病不到。这虽在意料之中,但冷眼旁观的人,心头仍不免有异样的感觉。
太阳已经老高了,礼王世铎看看人已到得不少,打算开议,但他虽奉懿旨主持会议,而
在礼节上须请示一个人。论公,惇王是宗人府宗令,他是宗令属下的右宗正,论私,“小房
出长辈、长房出小辈”,惇王是他的叔祖,所以他不便也不敢擅专。
“五爷爷!”他叫得很亲热,“跟你老请示,咱们就动手吧?”
惇王正在抹鼻烟,一面抽搐鼻子,一面象条猎狗似地用视线搜索,望到外面,用手一
指,“等等!”他说,“等敢说话的人来了再说。”
于是举座侧目,望着连翩而来的四个人。这四个人两俊两丑,领头的一个,身不满四
尺,而须髯如戟,相貌奇古,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黄体芳。跟在他身边的那个,落拓不羁,仿
佛脸都不曾洗干净,是名士派头最足的国子监司业宝廷。俊的那两个,一个长身白面,双目
棱棱,一个骨秀神清,翩翩少年,是翰林院侍讲张佩纶和肃亲王豪格七世孙,刚散馆授职编
修的盛昱。
清流的风头十足,高视阔步,上得堂来,处处有人执手寒暄,就这时又有个人,瘦得象
只猴子,捞起又长又大的实地纱袍子的下摆,一溜歪斜地冲了上来,惇王便说:“好了,张
香涛也来了,可以开议了。”
于是礼王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扬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这是吴可读的遗
折,有没有看过的没有?”
吴可读的遗折,早已传诵一时,原件虽不多几人见过,抄件则几乎人手一份,因而没有
人答话。
“想来大家都看过原件了。很好,这省了许多事。懿旨‘妥议具奏’,我拟了个复奏的
稿子在这里,诸位看妥不妥?”
接着他命人找来一名笔帖式,拉长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念着他所拟的奏稿。
这篇文章做得很好,首先引用雍正七年上谕,申明不建储的家法,而建储非臣子所能参
议。继统与建储,字样不同,其实是一回事,所以“大统所归”,亦非臣下所能提出请求。
将来皇帝亲政,当然会尊重穆宗的统系,斟酌尽善,此时不能预先拟议一定的办法。
第二段是说“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已包括了继统穆宗的意思在
内,何须臣下再提出请求。综括这两点,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吴可读以大统所归,请旨
颁定,似于我朝家法,未能深知,而于皇太后前此所降之旨,亦尚未能细心仰体。臣等公同
酌议,应请毋庸置议。”
等那笔帖式念完,宝廷一马当先,高声说道:“驳得好,驳得痛快!不过,这不是驳吴
可读的遗折,是驳上月十七的懿旨。”
这真是语惊四座!首先,礼王就觉得这指责太严重,气急败坏地说:“竹坡,你怎么可
以这样儿说?”
“请教王爷,”宝廷接口质问:“懿旨交代:‘妥议具奏’,复奏说是‘毋庸置议’,
这不是拿懿旨顶回去了吗?”
听来理由十足,礼王越发结结巴巴地,急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的懿旨中,‘则是此意’这句话,是今天会议的紧要关键。”张之洞一开口,
便知与宝廷站在一边,他摇头晃脑地又说:“‘是’者,‘是’其将大统宜归嗣子之意,
‘妥议具奏’之‘议’者,‘议’夫继嗣继统,并行不悖之方。臣工奉诏陈言,岂可出以依
违两可之游词?”
“那么,”礼王问道:“香涛,你的意思,到底该怎么办呢?”
“煌煌圣谕,传之四海,‘即是此意’四个字,应有所疏解。”张之洞停了一下说:
“照吴柳堂遗折的意思,今上一生皇子,就承继穆宗为嗣,继穆宗之统,这是类乎建储,有
违本朝家法。如果这位皇子,长而不贤,难承大统,到那时候就更为难了!所以如何继嗣继
统,并行不悖,今日正须从长计议。”
“这话顾虑得是。”恭王取出一张纸来:“徐、翁、潘三位,交来一件折底,大家不妨
看看。”
徐、翁、潘是徐桐、翁同和、潘祖荫,他们以穆宗的师傅及南书房翰林,当时参与迎立
当今皇帝大计的身分,公同具奏,有所主张。折底是翁同和所拟,其中最要紧的两句话是:
“绍膺大宝之元良,即为承继穆宗毅皇帝之圣子。”意思是说:将来当今皇帝择贤而立,所
立的嗣君,就承继穆宗为后。
这是反过来的做法,继统而继嗣,既可不违家法,又可消除张之洞所说的“长而不贤,
难承大统”的顾虑。大家都认为是个好办法。
“不过,”礼王始终想维持他的原议,“这个稿子不必动,徐、翁、潘三位的折底,做
个抄件,一起进呈,恭候圣裁。此外那位有说帖,也是照此办理。”
“不然!”宝廷摇摇头说:“我要单衔上奏。”
张之洞和黄体芳也都表示,各有奏疏,这是不能强人所难的,因而又改变了办法。
改变的办法是,礼王所拟的原折,仍旧照上,此外有人愿有所建言的,或合疏,或单
奏,各听其便。
于是除了徐、翁、潘的一个奏折以外,清流中人,纷纷集议,宝廷、黄体芳、张之洞都
有折子,唯独最喜欢言事的张佩纶,却搁笔未动。
这是因为他正有一件大案子在手里,必须全神贯注去搏击,搏击工部尚书贺寿慈。

※ ※ ※

贺寿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的进士,虽有文名,但因不愿投入权相穆彰阿门
下,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点翰林,用作吏部主事,咸丰初年,一度进军机,当
章京,以后补上了监察御史。照规矩,一为言官,就不能再留在军机,贺寿慈当了御史,亦
颇有表现,经国大计,数数建言。在宦途上,平平稳稳地循资渐进,到光绪三年,已爬到了
工部尚书的高位。
可惜,贺寿慈已非复有当年不愿厕身“穆门”的清风亮节,行逾不检,颇有贪名。不但
家人子弟与书办之流往来,而且他本人还结交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商人,以致大受其累。
这个商人叫李春山,本名李钟铭,是山西人,在琉璃厂开了一间极大的当铺,九开间门
面,字号“宝名斋”。李春山长袖善舞,当时的一班名公巨卿,甚至连惇王都被他巴结上
了,在琉璃厂声势赫赫,眼高于顶。俗语说的是“行大欺客”,宝名斋既有那样的规模,李
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因而伙计做生意的那副脸孔,便很难看,京中的穷翰林,不知多少人
受过他们的气?别人倒还罢了,张佩纶何能受此辈的肮脏气?当然要作报复。
一打听之下,李春山最大的“护法”是贺寿慈。清流在京中大老中,最看不起三个人,
一个董恂、一个万青藜,还有一个就是贺寿慈。因而张佩纶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
“山西人李钟铭即李春山,在琉璃厂开设宝名斋当铺,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是其亲
戚,招摇撞骗,无所不至。内则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则大而方面,小而州县,无不交结
往来。或包揽户部报销,或打点吏部铨补,成为京员钻营差使,或为外官谋干私书,行踪诡
秘,物议沸腾。所居之宅,即在厂肆,门庭高大辉煌,拟于卿贰,贵官骄马,日在其门,众
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职?顶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职官引见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
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夫以区区一书贾,家道如此豪华,声势如此煊赫,其确系不安本
分,已无疑义。现值朝廷整饬纪纲之际,大臣奉公守法,辇毂之下,岂容若辈借势招权,干
预公事,煽惑官场,败坏风气?应请饬下顺天府该城御史,将李钟铭即李春山,即行驱逐回
籍,不得任令逗留潜藏,以致别滋事端。”
接下来又说:“近来士大夫不分流品,风尚日靡,至显秩崇阶有与吏胥市侩、饮博观
剧、酬赠馈遗等情,请旨整伤”。这也是指贺寿慈而言,他的禀赋过人,食量甚宏,一顿能
独尽一只肥鸭、一只肘子,李春山投其所好,经常备盛馔款待。贺寿慈亦自忘其为一品大
员,下朝以后,翎顶辉煌地直入宝名斋,公然无忌,引得路人无不侧目。
奏折到达御前,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看贺寿慈仪表不凡,也听说他颇有学问,诗书皆
佳,而且,她还记得贺寿慈的长子贺良桢,现任南昌知府,门第兴旺,何以不自爱如此?因
而便跟李莲英提起,问他有无所闻。
有安德海的前例在,李莲英相当谨慎,“奴才无事不出宫。”他说,“外面的事不太明
白。”
“你倒去打听一下儿看!”慈禧太后说着,便拿张佩纶的奏折,摆在一边。
李莲英伺候看折,已深知慈禧太后的习惯,这一摆是暂时不作处置,也就是要等他去打
听明白了再说,因而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出宫,到中午回来,趁慈禧太后休息的当儿,将
贺寿慈跟李春山的关系,源源本本地据实回奏。
又办了事,又替她解了闷,慈禧太后深为满意,只是她亦鉴于安德海的复辙,不愿假以
词色,怕李莲英恃宠而骄,替她惹些麻烦。
“把张佩纶的折子发下去吧!看军机上怎么说?”
军机大臣中,别人都不说话,只有宝鋆觉得很不是味道,大声嚷道:“跟宝名斋有往来
的,第一个就是李兰荪!张幼樵怎么不说?”
恭王觉得他的话可笑,“算了吧,你!”他跟宝鋆说话,是无须讲措词的,“李兰荪跟
他又没有认亲戚,也没有公服赴宴,到宝名斋买书并不犯法,张幼樵为什么要把他扯进去?”
张佩纶跟李鸿藻的关系密切,朝中无人不知,沈桂芬很冷静地劝宝鋆:“佩公!张幼樵
上这个折子,不能不想到李兰荪,既然敢上,自然有恃无恐。所恃着,就是六爷说的那些
话,买书并不犯法。似乎不宜拿他也扯了进去。”
“知趣一点儿吧!”恭王提出警告:“上头正借清流在收拾人心。贺云甫也太欠检点
了,这个折子越压越坏,让他明白回奏了再说。”
于是军机拟旨,查问李春山也就是李钟铭,跟贺寿慈是不是亲戚?贺寿慈的复奏,说是
“与商人李钟铭,并无真正戚谊,素日亦无往来,其有无在外招摇撞骗之处,请饬都察院查
究。”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慈禧太后很精明地指出贺寿慈的语病:“什么叫‘并无真正戚
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这么个说法,就靠不住了。”
“也许是干亲。”恭王隐隐约约地回答。
“干亲也是亲。”慈禧太后说,“再看一看,有没有人说话。”
她对内幕已经完全了解,却故意不说破,要等言官有了表示,再相机行事,用操纵言路
的手法来箝制王公大臣。恭王当然也知道她的用心,不过在眼前她的举措都是朝正路上走,
加以清流为她张目,无奈其何,唯有遵从。
因此,对于贺寿慈的复奏,先不加驳斥,只是降旨都察院会同刑部,严办李春山。于是
刑部派出司员,会同巡城御史咨照顺天府,转饬宛平县衙门派差役抓人,而李春山确具手
眼,差役不敢得罪,到宝名斋将他好好“请”到“班房”,直到都察院来了“寄押”的公
文,方始将他收监。
就这样已经轰动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称快,同时李春山的劣迹,也在街谈巷议中不断
透露出来。原来宝名斋有九开间的门面,是由侵夺官地,霸占贫民义院的地基而来。御史李
蕃据实陈奏,奏旨交都察院并案,确切查明。
李春山是注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为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则民心郁积,不但未能疏导,
反添不满。所以黄体芳便针对贺寿慈发难,事由是:“大臣复奏欺罔,据实直陈”。
不实的自然是“并无真正戚谊”这句话。贺寿慈与李春山不但是亲戚,而且是“礼尚往
来”的亲戚。李春山的前妻,贺寿慈认为义女,前妻既死,贺寿慈将他家的一个丫头当女儿
嫁给李春山作填房。所以丈人、女婿,叫得非常亲热。
贺寿慈年逾古稀,精力未衰,身为“半子”的李春山,特以重金罗致了一个绝色女子,
送给“丈人”娱老。贺寿慈元配早故,以妾扶正,变成了李春山的丈母娘。因此,出语尖刻
的李慈铭,说他们确非“真正戚谊”,而是“假邪戚谊”。
黄体芳还算厚道,对这段“假邪戚谊”,只说了一半,李春山“前后两妻,贺寿慈皆认
为义女,往来一如亲串。贺寿慈之轿,常时停放其门,地当孔道,人人皆见,前次复奏之
语,显然欺罔。”
于是慈禧太后借题发威,这一次的上谕就严厉了:
“贺寿慈身为大臣,于奉旨询问之事,岂容稍有隐匿,自取衍尤?此次黄体芳所奏各
节,着该尚书据实复奏,不准一字捏饰,如敢回护前奏,稍涉欺蒙,别经发觉,决不宽贷。
以上各节,并着都察院堂官,归入前案,会同刑部,将李春山严切讯究。”
这一来,起恐慌的不止于贺寿慈一个人,如果李春山据实供陈,将有不少名公巨卿,牵
涉在内。因此宝名斋门口,车马塞途,那些素日与李春山有往来的京官,名为慰问他的家
属,其实是来探听消息。宝名斋管事的人,见此光景,知道东家不会有大罪过,当时便隐隐
约约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维持李春山,那么什么私和命案、卖官鬻爵、包揽讼事的内幕,李
春山决不会吐述只字。否则,就说不得只好和盘托出了。
其实,这也是恫吓之词。身入囹圄的李春山,心里比什么人都明白,那些见不得人的勾
当,一个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无可逭,轻则充军、重则丢脑袋。不供,则那些有关连
的名公巨卿,必得设法为自己开脱,小罪纵不可免,将来尽有相见的余地,不愁不能重兴旧
业。因此,他只叮嘱探监的家人:“张老爷是李大人的门生,走得极近的,只有去求李大
人,关照张老爷,无论如何放松一步。”
这番话自然要说与贺寿慈,请他作主。贺寿慈认为无须出此,因为李鸿藻正回原籍葬
母,不便干扰,而且他素有清正之名,也怕他不肯管此闲事。至于张佩纶跟这位老师走得极
近,确是事实,但也因此,便无须请托,张佩纶投鼠忌器,料想不会再往下追。贺寿慈还有
几句未曾道破的话,张佩纶攻击李春山,只是为了出气,自己才是他博击的目标。李春山的
案子只要冷一冷,必可从轻发落,而自己的祸患,却是方兴未艾。
严旨切责之下,贺寿慈不敢只字不承,唯一的办法是避重就轻。复奏中承认曾向宝名斋
买过书,“照常交易,并无来往情弊”,又说“去年至今,常在琉璃厂恭演龙楯车时,或顺
道至该铺阅书。”他觉得这样措词比较合理。以七十高龄的工部尚书,亲自督促演习穆宗梓
宫的“龙杠”,终日辛劳之余,顺道到宝名斋歇歇脚、看看书,这不能说是罪过。
果然,就因为他隐约自陈的这一点“劳绩”,军机大臣便易于替他开脱,而两宫太后觉
得情有可原,降旨“交部议处”。
 
吏部议处,是承旨而来,“恭演龙楯车”是大丧仪礼,应该如何敬慎将事?所以“顺道
阅书”,可以构成“大不敬”的罪名,但谕旨中只说:“恭演龙楯车系承办要务,所称顺道
阅书,亦属非是。”因而议处便从“非是”两字上去斟酌,不照“大不敬”律例,罪名便轻
了,议的是“降三级调用,不准抵销”。
上谕一下,贺寿慈便算丢了官了。过了两天,调刚接翁同和的遗缺,当左都御史不久的
潘祖荫为工部尚书。而贺寿慈却一时无职可调,只是宝鋆已许了他,等风头一过去,一定替
他想办法,调个于他面子上不太难看的缺分。
穆宗的奉安大典一过,接着便出了吴可读尸谏这件大新闻。在大家都注视着继嗣继统之
争时,都察院和刑部定拟了李春山的罪名具奏,说他由商人捐纳了“布政司经历”的衔头,
考充“誊录”,曾得过“议叙”的奖励。但做了官“仍在市井营生”,也说他“攀援显宦,
交结司坊官员,置买寺观房屋,任意营造,侵占官街,匿税房契”。至于张佩纶原参的“每
有职官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则被解释为“于差满
后,擅入东华门内,进国史馆寻觅供事,谋求差使,希图再得议叙。”这不过“不安本分”
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名。
因此,都察院与刑部拟的罪名是:“杖六十、徒一年,期满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
束。”至于贺寿慈应得何处分,奏请圣裁。
这个复奏虽然避重就轻,有意开脱,但六十板子、一年徒刑,到底不是什么在厚脸皮上
根本不痛不痒的、申诫之类的风流罪过,所以在朝廷也总算有了交代。贺寿慈则因已有降三
级调用的处分,就从宽免议了。
前后两个月的工夫,就由于宝廷和黄体芳,加上李蕃的笔杆儿一摇,将个现任尚书打了
下来,声势煊赫,成为城南一霸的李春山,送入监狱。在人心大快,说是“毕竟还有王法”
这一句心服口服的话之余,对于清流的威风,无不心识口赞,尤其是那些玩法舞弊的官员胥
吏,都在暗中相互警告:
该敛敛迹了,莫自找麻烦。
但在清流来看,犹觉除恶未尽,特别是对贺寿慈,张佩纶听说他还在大肆活动,便格外
当心,因而无暇去过问吴可读的遗折。

※ ※ ※

继嗣继统这一案的争议,上达御前的,一共四个折子,两宫太后召见军机,细作商量,
认为翁同和所拟,与徐桐、潘祖荫联衔的一折,办法最为得体,所以采用他的意思,颁发懿
旨:
“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
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宜万世遵
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
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
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
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和、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
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份,存毓庆宫。至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着交部照
五品官例议恤。”
邸抄一传,欢声雷动,“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说明
了,帝系还是属于穆宗,一脉相承,与旁支无干。将来嗣位的新君,无法追尊所生,更不能
再往上推,将他的本生祖父醇王亦尊为皇帝,不会重蹈明朝“大礼仪”的复辙,自是天下后
世之福。
然而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垂念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既然天语褒奖,而且用
他的一条命,巩固了“国本”,则死有重于泰山,所以由清流发起,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
为吴可读设奠开吊。
这一天素车白马,盛极一时,除却亲王、郡王等亲贵,向例不与品官的祭典以外,从大
学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门正途出身的小官,无不亲临一拜。
最难得的是那班崖岸自高,以清贵耿介骄人的清流,王公大臣家有婚丧喜庆,亦以得此
辈亲临为荣,而这时却都自告奋勇,在灵堂支宾,代丧家接待吊客,更是吴可读的身后哀荣。
这等场合,少不得品评挽联。吴可读这一死,人奇事奇,以忠君爱国的挚情,作宗社大
计的死谏,感格天心,奉旨赐恤,这是绝好的一个题目,所以挽联中情文并茂的警句,触目
皆是。吊客叩奠已毕,接着便是缓步浏览,一副一副看下来,到客座中便不愁无话可谈了。
“这一联最贴切,也最洒脱。”名翰林也是名诗人的陈宝琛,指着他的同乡,编修黄贻
楫的一副挽联,对张佩纶说:
“上联使事精确,下联亦颇能道出柳堂的为人。”
这一联的句子是:“天意悯孤忠,三月长安忽飞雪;臣心完夙愿,五更萧寺尚吟诗。”
在三月下旬,一天午后,京城里忽然烈日下飘雪,虽然片时即止,但亲眼目见的人很多,相
诧以为必有奇冤,如传奇中《斩窦娥》的故事。不久就传出吴可读尸谏的消息,方知不是奇
冤,而是奇节。眼前之事,却只有黄贻楫提到,便觉可贵。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张佩纶忽然说道:“骙庵,来,来!有件事,趁今天大
家都在这里,拿它商量定局吧!”
于是在客座中找到张之洞、宝廷、黄体芳、邓承修、何金寿、吴大澂、盛昱等人,商量
仿明朝杨继盛的例子,以宅为祠,将吴可读在南横街的住宅买下来,改建为祠堂。
“这是理所当然。”张之洞首先就起劲,“不独南横街,蓟州是柳堂尽节之地,亦应该
设法建祠。”
“建祠容易,上谕已有‘孤忠可悯’的字样,出奏必能邀准。如今只须筹划建祠的经费
好了。我看……。”
“我看,”邓承修抢着吴大澂的话说,“不必麻烦那班大老,我们自己设法凑吧!”
“对!”陈宝琛附和,“自己设法凑一凑,众擎易举,趁此刻就动手。”
“那得写个小启。”张之洞跃跃欲试地,“须得如椽巨笔。”
“那里还有巨笔?”邓承修笑道,“香涛,就是你即席大笔一挥吧!”
“论下笔神速,自然是幼樵。不过将来吴祠落成,还有奉烦之处。此刻就我来效劳吧!”
于是张之洞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埋头构思,仿六朝小品,写成一篇缘起,当时便买了本
“缘簿”,写上缘起,即席捐募。
“开缘簿”的第一个,须是名位相当,最好请一位“中堂”,但也有人认为官气不必太
浓。正好李鸿藻来吊,他是清流的领袖,并请他登高一呼。
李鸿藻先不作声,等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明白了,他才提出他的看法:“此事须有个算
计。柳堂的千秋大事,自然要紧,不过遗属的生计亦不能不顾。不知道奠仪收得怎么样?”
“收了有三千余金。”陈宝琛答道:“恭、醇两邸,都是二百两。”
李鸿藻点点头,表示安慰,“建祠之事,不丰不俭,宜乎酌中。人之慕义,谁不如我,
所以捐募不该挑人,不能说谁的捐款要,谁的捐款就不要!这种义举,要量力而行,主其事
者,应该体谅他人。柳堂为人诚笃,跟他交谊相厚的甚多,论情,自然越多尽心力越好,但
是论事实,只怕力有未逮的居多,要先劝在前面,不必勉强,反令泉下有知的受者不安。”
这话就是指眼前的一班清流而言的,除却盛昱是天潢贵胄,张之洞一任四川学政,颇有
所获以外,其余为了维持名翰林的排场,文酒之宴,捉襟见肘的居多,所以听了他的话,口
虽不言,心中无不感动,觉得他真能知人甘苦。
“至于我,当然力赞其成,不过我是在籍守制的人,未便领头发起。这开簿面的人,还
得另外斟酌。”
“那么,老师的意思呢?”张佩纶问。
“我看,宝中堂最合适。”
宝鋆是大学士,又管着吏部,是吴可读的堂官,请他来率先倡导,确是最适当的人选。
同时,李鸿藻又主张由盛昱跟宝鋆去接头这件事,这也是很妥帖的安排。在座的人,无不心
服,觉得他到底不愧老成谋国的宰辅,就是料理这样一件小事,亦是情理周至,有条不紊。
于是深谈细节,有了成议,将吴可读的长子吴之桓找了来,细告究竟。当初吴可读怕建
言获咎,罪及妻孥,所以付子的遗书,一再叮嘱“速速起程出京,速速起程回家”,以下又
连写了六个“速”字,如见张献忠的“七杀碑”,令人触目惊心。谁知女主当阳,亦复有
道,不但未曾获罪,而且得蒙赐恤。这天看到吊丧的盛况,奠仪的丰厚,已是感激涕零,如
今听说还要为老父立祠,留名千古,越发激动不已,趴下地来,“砰、砰”磕着响头,接着
涕泗滂沱,号啕不止。
就在吴可读神主入祠,举行祭典的那天,贺寿慈却以七十高龄,而不得不冒着溽暑,举
家出京。
这次是宝廷的一个奏折化作了“逐客令”。六月初七,上谕以贺寿慈补为左副都御史—
—降三级调用的处署,宝廷立即上奏折抗争,笔锋初起,便挟风雷:“夫朝廷用人,每日
‘自有权衡’,权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权衡之有?”
接下来便攻击恭王以次的军机大臣。
用人之柄,操之于上,何以见得贺寿慈的复用,出于军机?宝廷指出一个证据,贺寿慈
回奏不实是“欺罔”,“恭演龙楯车顺道阅书”是“大不敬”,而交部议处的谕旨,军机含
浑其词,斥之为“殊属非是”,这就是有心开脱。吏部所拟的处分并不错,错在军机“徇
庇”。倘无此心,则李春山一案定谳,声明贺寿慈的处分请旨定夺时,军机应该“乞特旨严
谴”,而竟免置议,这不是包庇是什么?
一段振振有词,近乎诛心的议论,写到这里,宝廷反跌一笔,说是“当降调时,人言啧
啧,颇有谓贺寿慈恃有奥援,不久必复起,而奴才深维枢臣之意,或以贺寿慈身为大臣,不
欲绳以重律,使之以微罪行,自必密奏宫廷,永不叙用。讵意谪官甫及三月,遽邀恩简。”
因此,他不免怀疑,难道贺寿慈的一降一用,事出偶然,“朝廷亦无成心”?这句话看似平
淡,其实问得很厉害,如果大臣进退,只照一般官吏的照例迁转,根本无所措意,则所谓
“权衡”者何在?
于是他又进一步推论:“即使果出圣意,官闱深远,或于贺寿慈之人品、心术,未尽周
知,枢臣则断无不知之理,胡弗谏阻,是诚何心?”接下来,笔锋扫向贺寿慈,宝廷给了他
八个字的考语:“即非卑佞,亦颇衰庸”,这样的人“排众议而用之”,实不知于国家有何
好处?而况“副都御史,职司风宪”,以一个“欺罔不敬”的人,置于这个职位上,何足以
资表率?贺寿慈以前当过左都御史,未听说他有所整顿,于今重回柏台,不知道他内心亦有
疚歉否?言官中“矜名节,尚骨鲠”的人很多,一定不屑与贺寿慈共事,而其中无知识的,
则必起误会,以为朝廷特放贺寿慈来当御史的堂官,是表示要象他那样的人品声名,方合做
言官的资格。而京内外大小官员,看到贺寿慈这样欺罔不敬,不知爱惜声名,犹且可以幸蒙
录用,将会怀疑朝廷“直枉不辩,举措靡常”,从此益发肆无忌惮。所以贺寿慈的复用,不
但是言路清浊的一大转机,亦是政风良窳的一大关键。最后率直提出要求:“恳将贺寿慈开
缺,别简贤员补副都御史。”
这个奏折,发交军机,相顾失色,因为明劾贺寿慈,暗中对军机指责得很严厉。恭王一
看再看,看到第三遍,放下折子,叹口气说:“唉!错了。”
“怎么错了?”宝鋆气急败坏地说:“副都御史出缺,贺云甫是现职大员奉旨降调,开
名单自然‘开列在面’,照例的公事,怎么错了?”
“你别跟我争!”恭王遇事要跟宝鋆开玩笑,故意这样说道:“名单是你开的,你自己
跟上头复奏,我们都不管!最好请旨拿宝竹坡申斥一顿,也让我出出气。”
“六爷!”宝鋆真的急了:“你不能说风凉话。我自请处分就是了。”说着,来回大踱
方步,颇有绕室彷徨的模样。
“佩公,沉住气!”遇到这样的情形,总是沈桂芬出主意,他很冷静地说:“平心而
论,这件事是失于检点了。”宝鋆最佩服沈桂芬,当时站定脚步,连声说道:“好,好,你
说!”
“外头有句话:‘不怕言官言,只怕讲官讲。’贺云老是讲官参过的,如今派了去当言
官的堂官,那些‘都老爷’,心里自然不高兴。不过御史不便动本,不然就仿佛以下犯上,
谁也不肯冒这个大不韪。”
“啊,啊!”宝鋆一拍油光闪亮的前额,恍然大悟中深深失悔,“这倒是害了他了。”
“不仅对贺云老是‘爱之适足以害之’,而且正好又给了讲官一个平添声势的机会。”
沈桂芬说,“宝竹坡是替言官代言。这个折子看来是‘侍讲学士宝廷’一个人所上,其实等
于都察院的公疏,暗中着实有点力量,没有一番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恐怕要大起风波。”
会有怎样的风波?宝鋆凝神细想,张佩纶虽已请假出京,清流还多的是,声气相通,互
为支援,除了张之洞只愿论事,不喜搏击以外,其余的,那一枝笔都惹不起。目前还只是暗
责军机,到了彰明较著参劾枢臣徇庇,即令无事,面子也就很难看了。
就在他沉吟无以为答时,恭王开口了,“算了吧!”他说,“贺云甫何苦?滕王阁下,
逍遥自在的老封翁不做,在这里受后辈的气?”
这一说,恭王也是要撵他走路。宝鋆知道再争无益,但总觉得贺寿慈太吃亏,有些替他
不甘。
“佩公!”沈桂芬察言观色,料透他的心事,提醒他说:“交情总在那里的。为云老设
想,桑榆之补,俟诸异日,留点交情给他少君,反倒实惠得多。”
“说得对,说得对!”宝鋆觉得对贺寿慈有了交代,如释重负,“六爷,我看这层意
思,托载鹤峰跟他去说吧。”
“可以。”
于是体仁阁大学士,也是贺寿慈的同年载龄,衔命透达消息,说是清流嚣张,而“上
头”又有意利用此辈箝制大臣,事情相当麻烦,不能不作个明快的处置。他的委屈,将来有
补偿之时。载龄隐约表示,贺寿慈就养南昌,不会太久,他的长子南昌府知府贺良桢擢升道
员,是指顾间事。
外官知府过班成三品道员,是宦途顺逆的一大关键,越过此关,便有监司之望,而监司
已称“大员”,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抚。不然,调来调去当知府,说起来还是风尘俗
吏。贺寿慈老于世故,觉得自己保住纱帽,真还不如儿子升官,倘或能调个海关道,盐运使
之类的肥缺,更是意外之喜,所以老泪纵横地,不断表示感激恭王跟“宝中堂”的成全。又
说自己时运不济,连累枢廷,无以为人。那一派谨厚的君子之风,使得载龄亦深为感动。

※ ※ ※

在恭王与宝鋆,以为贺寿慈开缺,就算有了结果,宝廷指责军机的话,可以略而不提,
至多轻描淡写地解释几句,便可交代。那知一经面奏,慈禧太后竟这样诘问:“宝廷的话说
得有理。军机上总不能不认个错吧?”
恭王愕然,不知这个错怎么认法,向谁去认?如果错了,就得自请处分,既然慈禧太后
这样发话,自己就该有个光明磊落的表示。
于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臣等处置谬妄,请两宫皇太后处分。”
话中有点负气,慈禧太后心虽不悦,倒也容忍了。不过这一下更为坚持原意,“这处分
不必谈了!”她说,“在我们姊妹这里,什么话都好说,言路上不能不有个交代。明发的上
谕,天下有多少人在看着,错一点儿,就有人在背后批评。听不见,装聋作哑倒也罢了,既
然有人指了出来,不辩个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维持了。”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恭王也很见机,再往下争辩,就可能会有难堪,所以一面唯唯称
是,一面回头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轻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
她的要求是要军机自责。朝廷的威信一半系于枢府,自责太过,变成自轻,且不说心有
未甘,同时也有伤国体,因此这道上谕,煞费经营,“达拉密”承命拟旨,写了两次都不合
恭王的意。最后由宝鋆、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过,才算定稿。对于宝廷的指责,是很委婉
地一层一层解释,先说贺寿慈,“系候补人员,吏部开列在前,是以令其补授该副都御史,
既系未孚众望,年力亦渐就衰,着即行开缺。”再说贺寿慈的回奏不实,已有旨处分,演龙
楯顺道阅书,难加以“大不敬”的罪名。总之“并非军机大臣为贺寿慈开脱处分,敢于徇
庇。”不过,“机务甚烦,关系甚重,军机大臣承书谕旨,嗣后务当益加谨慎,毋得稍有疏
忽。”
最后这一段话,不论如何轻描淡写,总掩不住军机受了责备的痕迹。因此这道上谕一
发,言官的地位,越发抬得高不可攀。而兔死狐悲,眼看贺寿慈丢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惬于
清议的大老,不免个个自危。
其中最不安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兼管顺天府已历二十年的吏部尚书万青藜;一个是盘踞
总理衙门,以肯受谤作了以前的文祥,如今的沈桂芬的挡箭牌的户部尚书董恂。当然,他们
还不敢跟清流为敌,只有怂恿痛恨清流的宝鋆来出头抵挡。
“言路太嚣张了!”宝鋆找个机会跟恭王进言,“长此以往,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个
样子,大政受言路的影响,摇摆不定,政府一件事不能办。看着吧,党同伐异的门户之习,
快要牢不可破了!如今不想办法挽回,总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药的局面。”
“不见得。上头利用言路,言路才会嚣张。”恭王沉思了好一会,觉得对言路能作适度
的裁抑,也是好事,便点点头说:“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试一试。”
宝鋆自道他的“好主意”是“以毒攻毒”,用言路攻言路,这就得找他的门生了。宝鋆
是同治四年会试的大总裁,他那一科的门生,如今当讲官、当御史的也不少。
由于清流无不名重一时,如果找个无名脚色来效驰驱,则蚍蜉撼树,适足以成为笑柄。
因而宝鋆细心物色,想到有一个人,足以与清流匹敌。
这个人叫王先谦,字益吾,湖南长沙人。博学多闻,古文师法曾国藩,颇得真髓。在翰
林中以好学著名,经史俱通,对于《汉书》尤其下过一番苦功。谈到学问,连清流亦不能不
佩服,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维了,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而细行不谨,已足为正人君子所疾
首,宝鋆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有把握可以让他听从自己的驱使。
“来啊!”他吩咐听差:“到帐房里拿送节敬的单子来看。”
京朝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乡、世交、年谊的渊源,笼络着一班名士。其中师生的关
系最重,不曾受业的,亦可拜门,何况王先谦是不折不扣的门生,所以端午节敬的单子上,
他被列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两。
“告诉帐房,再封二十四两。另外再看看,有什么扇子之类的东西配四样,送到王老爷
那里去。”
于是帐房封好二十四两银子,签条上写的是“冰敬”。四色礼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两
匹江西万载的细夏布、一卷高丽纸、两瓶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崇厚所送的“俄罗斯酒”。宝鋆
亲自检点,派人送去以后,又通知门上,王先谦一到,立刻接见。
果然,礼一送到,王先谦跟着便来道谢。三节有所馈赠,“理所当然”,此外有什么
“冰敬”、“炭敬”,则事出例外,必有缘故。王先谦总以为老师是有什么“文字之役”,
或者捉刀写文章,或者代为阅卷,因而寒暄过后,便率直请示,有何差遣。
“天气这么热,何敢有所烦劳?”宝鋆摇摇头说,“近来心里烦得很,难得老弟来谈
谈。你不忙走,我们酒以消暑,曲以遣闷。”
所谓“曲以遗闷”,是要招雏伶侑酒,恰投王先谦之所好,大为高兴,笑嘻嘻欠身答
道:“老师有兴,自当奉陪。”
“时候还早。”宝鋆的打算是先谈正事再行乐,所以急转直下地说:“近来言路太嚣张
了!”
“是。”王先谦不明他的用意,顺口敷衍着说:“此风由来亦非一日。”
“此风实不可长。”宝鋆接下来又说:“讲官的本分,还在书本上。虽然拾遗、补阙,
亦为讲官的职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这一层,益吾,不是我恭维你老弟,象你这样子丹铅
不去手,才真象个翰林。”
 
这两句恭维,又恰恰碰在王先谦的心坎上,“老师谬奖。”他感激地说,“如今一窝蜂
哗众取宠,只有老师知道门生的志向。”接着便细述近来用功的情形,《汉书》的补注,
《水经》
的笺释,做成了多少条之类。
“好,好!”宝鋆不断夸奖,等他说完,便又问道:“我记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二等。”
宝鋆沉吟不语,那意思仿佛是在盘算,如何为王先谦设法升个官似的。
王先谦心想,今年是乡试的年分,能够放一任主考也不错,不过总得要广东、江南这些
好地方,才不枉了见这位“中堂老师”的一个情。正这样在盘算着,宝鋆已经开口了。
“益吾!”他说,“我再留你在京里住两三年,替大家立个好学敦品,文章报国的榜
样。等资格够了,放出去当学政,我一定替你觅个‘善地’。”
学政虽是差使,但一省之中,与将军、督抚平起平坐,体制尊崇,而且王先谦颇有一番
作育人才的抱负,所以听老师许下这样一个愿,自然欣慰,起身请安,连连道谢。
“近来言路太杂。益吾,你也该讲讲话。”
这是开门见山道破本意。王先谦终于明白了,送炭敬、赠仪物、许心愿,都是为此。且
先把老师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说。
“我倒要请教,象这样聚讼纷纭,想到就说,不计后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益
吾,你熟于朝章典故,想来必有所知?”
王先谦答一声:“是!”细细搜索,想起《乾隆实录》中有一件上谕,随即答道:“乾
隆初年,给事中邹一桂,曾有一奏,以为奉旨交议案件,部议未上之先,科道搀越渎奏,易
滋烦滋,应请申饬禁止……。”
“着!”宝鋆很起劲地打断他的话:“正是如此。奉旨交议事件,各部职责所在,该驳
该准,自有权衡,复奏上去,上头亦不能不尊重。如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言官,夹在中
间,胡言乱语,侵夺部权,事出纷歧,叫人怎么办事?邹一桂这个折子,真正是洞见症结!
不知道乾隆上谕怎么说?”
“乾隆上谕亦认为不可。规定遇有发交部议案件,如果科道搀越陈奏者,议复时,应将
科道参差的意见,一并叙明请旨。”王先谦知道这个答复不会让宝鋆满意,所以一面答话,
一面寻思,又想到一个很好的成例,紧接着说:“后来又有个御史,碰了个大钉子。这位御
史大概姓范,名字记不得了,为了一件盗案,这位范都老爷上疏,请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
兵部议奏。高宗大怒,我还记得是这么申饬,‘至于请朕撤回原折,无庸交议,竟似国家政
务,弗资六卿,诚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属妄诞,着严行申饬。’”
“申饬得好,申饬得好!御史讲官,可以操政务之实权,则六卿可废。这话说得太透彻
了!高宗纯皇帝,真正是英主。”宝鋆停了一下,很郑重地问道:“益吾,这两件原案,你
能不能查出来?”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实录》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谠论,但愿你继武前贤。”
这是很明显地指示,希望王先谦根据这两个成例,奏请整饬言路。这是犯众怒的事,他
不能不好好考虑。
“如何?”宝鋆很关切地问。
“言路不可不开……。”
“亦不可太杂。”宝鋆紧接着他的话。
以此立言,亦无不可。王先谦终于答应了。
正事谈得有了结果,心情轻松,便言不及义了。宝鋆问道:“近来听戏没有?”
“听了。”王先谦答道:“在同乐园,一连听了八天。”
“这么热的天,好兴致!”
“是欲罢不能。”王先谦兴致盎然,仿佛提起来还有极浓的余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
新戏,跟八本雁门关一样,分八天才能演完。”
“倒又是大块文章。戏名叫什么?”
“叫《五彩舆》。”
一提戏名,宝鋆就明白了,这出戏的本事出于《明史》,嘉靖年间,严嵩父子当国,门
下走狗鄢懋卿巡视两淮、浙江的盐务,特造一座五彩舆,携了他的宠妾,到处骚扰。然而,
宝鋆却不明白,这一段史实,如何能衍化成连演八天的戏?
“这是拿小说大红袍的情节,贯串在内之故。”接着,王先谦便形容与程长庚、汪桂芬
齐名的王九龄,饰演海瑞是如何地风骨嶙峋,不畏豪强,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演鄢懋卿的宠
妾,又是如何地烟视媚行,活色生香,将宝鋆听得眉飞色舞,而终究付之于长叹。
“唉!想想真是你们当翰林的舒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宝鋆紧接着问道:“你平常‘招呼’谁呀?”
王先谦喜欢招“相公”侑酒是有名的,但在老师面前,不能不加掩饰,“逢场作戏,偶
一为之。”他说,“门生于此道不熟。”
“这样吧,还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齐,看谁在,就是谁。”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也是四喜班的掌班,他门下的弟子,都以云字取名,共有十一
云,最负盛名的叫朱蔼云,字霞芬,是光绪二年的花榜状元。宝鋆亲笔写了“条子”,吩咐
听差送到李铁拐斜街景和堂,同时移席到后园,先取果碟子来喝酒。
到得日影衔山,凉风初起,只见听差来报,景和堂的子弟到了。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年
纪,白纱衫、黑马褂,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前面一个瓜子脸,悬胆鼻,双瞳如水,正是
“状元郎”朱霞芬,后面一个是圆脸,肤白如云,一团娇憨,是朱霞芬的师兄,唱武旦的孙
福云。
这两个人也都认识王先谦,所以先跟“宝中堂”请了安,接着便双双屈膝,同称一声:
“王老爷!”
“来,来!坐这里。”宝鋆拉着朱霞芬的手,让他坐在自己与王先谦之间,细细打量了
一番,皱着眉说:“仿佛又瘦了一点儿!”
“可不是吗?”朱霞芬摸着自己的脸说,“每年到了夏天,总是这个样,也吃得下,也
睡得着,就是不长肉。”
“听说你搬家了,新居叫做‘朱霞精舍’,好贴切雅致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李老爷。”
“李老爷?”宝鋆问王先谦:“谁啊?”
“李莼客。”王先谦酸溜溜地答道:“他居然也是霞芬的‘老斗’。”
“相公”的恩客叫“老斗”,这是要花大把银子才能买得来的头衔,宝鋆想起最近读过
的一首梨园竹枝词:“挥霍金钱不厌奢,撩人莺蝶是京华;名传老斗浑难解,唤向花间兀自
夸”,不由得讶然问到:“他一个户部司官,经年不上衙门,每个月就靠分几两‘印结’银
子,那日子过得也够受的,何来看花载酒之资?”
“自然另有财源。大人先生的滋润,其一,卖文;其二,举债;其三……。”王先谦看
一看朱霞芬,接下来说道,“再说,霞芬也无非恤老怜贫。”
这是说李慈铭在朱霞芬身上,并没有花了多少钱。但“恤老怜贫”四字,十分尖酸。朱
霞芬听了很不舒服,便打个岔,从丫头手里接过银酒壶来,斟了一巡酒,同时向宝鋆说道:
“今儿我嗓子痛快,伺候你一段儿什么?”
“好啊!”宝鋆欣然拈髭,“你的昆腔我听得多了,今儿来一段皮黄,怎么样?”
朱霞芬应一声:“是!”回头向廊上的听差招呼:“二爷,劳你驾,看李四在那儿?”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师,早就伺候在那里,一唤便到。于是朱霞芬背着脸唱了一段新学的
《祭江》,唱得哀怨凄切,如巫峡猿啼,仿佛将孙尚香的“望帝魂归蜀道难”的心事,都宣
泄在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中了。
唱罢道声:“献丑!”再次执壶行酒。接下来便该孙福云唱了。
他是家学渊源的武旦,拿手戏是青龙棍的杨排风,清风岭的徐凤英,论唱,无非几句摇
板,没有什么听头。所以还是朱霞芬唱,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唱的是《长生殿》的“弹词
一枝花”,从“不提防余年值乱离”起,以下“北调货郎儿”一共“八转”,一气呵成。等
到唱完,连擫笛的李四,都累得脸色青红不定,朱霞芬更是气喘吁吁,笑着说不出话来。宝
鋆看他如此卖力,又高兴,又怜惜,亲自酌酒相劳,体贴地说:“不能再唱了!就聊聊吧。”
于是清谈消酒。朱霞芬和孙福云都是好酒量,轮番劝饮,将王先谦灌得大醉。
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一觉醒来,回想昨夜的经过,仿佛做了一场游仙梦,痴痴
地回味着,自己都辨不清是向往还是怅惘?
目鸣钟已经打了十一下,王先谦身子发软,还不想起床,听差却来报了:“宝中堂派了
人来,问老爷可曾喝醉,今天身子可好?”
老师的盛情可感,王先谦想起自己该做的事,便强打精神起身,接见宝鋆派来的听差,
当面嘱咐:“请你回去上复中堂:中堂交代的话,我今天就办。折子明天一早就递。折底我
今天晚上亲自送到府上。”
那听差原是受命来催问此事的,便躬身答道:“不敢劳动王老爷,晚上我来领就是。”
“也好。”王先谦将封好一两银子的一个红包递了过去,“辛苦你了。”
打发了宝鋆的听差,王先谦不能不强打精神,向老师“交卷”。他虽是文章好手,但下
笔要出于兴趣,才能挥洒自如。这种为了塞责的文字,懒得多想,找出《乾隆实录》来,抄
一段邹一桂的原奏,然后在“言路不可不开,但不可太杂”这句话上,发挥一番,便已脱稿。
从头看了一遍,不免大摇其头。自觉笼统空泛,塞责亦塞不过去,于是又加了一段。说
张佩纶参劾商人李钟铭,而御史李璠接着便上折指李钟铭侵占官地,纵然李钟铭罪有应得,
张、李二人本心无他,但形迹上近乎朋比,深恐启门户党争之渐,关系甚重。
这一改稍微觉得好些,只是又有一层顾虑,李璠是会试同年,虽然交情不深,但话中有
所牵涉,而且隐隐然指他附和清流,有沾其声光的意思,李璠知道了一定会大不高兴,须得
先去打个招呼。
定了主意,便揣起奏稿,吩咐跟班:“套车!拜李都老爷。”
李璠住在地安门外。他倒很倾倒这位同年的学问,接待极其殷勤,这一下王先谦便不好
意思直道来意,先得费一番周旋的工夫,酬答盛意。
“这一带是内务府的天下。”他说,“倒也住得惯?”
“气味自然不投。只是同乡多,内眷走得很近,我也只好迁就了。”
李璠是直隶宝坻人,王先谦便联想到一个人,“那位贵同乡,敝本家,”他问:“近来
作何光景?”
“贵同乡,敝本家”是指姓王的宝坻人,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说的是玉庆祺。
“他是自作孽。如今还住在京里,潦倒不堪。”李璠感慨着说:“先帝手里的一批红
人,现在都完了。你看,”他手往东面一指,“间壁就是先帝第一宠监小李的家,前天刚把
房子卖掉,买主也姓李,是‘皮硝李’的侄子。”
“皮硝李”是李莲英的外号,王先谦久想打听其人了,所以此时一听他提起,大感兴
趣,伸一伸腰,挪一挪身子,凑近了问道:“这个人,听说在‘西边’很红。我就不明白
了,他是‘半路出家’,怎么能一下子盖过从小净身入宫的那些人,独承恩宠?”
“投其所好。”李璠答道:“此人是个有心人,又是在外面有过阅历的人,世故人情,
自然比那些从小在宫里,昏天黑地,不辨菽麦的人强得多。”
“所谓‘皮硝李’,是说他本来做的硝皮这一行?”
“对了!”李璠想了一想,轻声笑道,“就因为他干过这一行,所以别人替‘西边’梳
头,没有一个不挨骂,只有他从来没有碰过钉子。”
“这怎么说?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何得谓之不相干?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一说极易明白。慈禧太后已入中年,她最爱惜的那一头长发,不免脱落,每天一早梳
头,双目灼灼只在镜子里注意梳头太监的手和梳子。掉了一根便骂太监不好生梳,掉得多
了,自更心疼,那名梳头太监不是斥革,就是杖责。
不但如此,慈禧太后还嫌“旗头”平板难看,要梳巧样新髻,更是一桩难以交差的事。
因此,那个太监被派上梳头的职司,那张脸顿时就象死了爹娘似的难看。
当然,最伤脑筋的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沈兰玉,每次都少不了他连带挨骂。太监们闲下
来都在茶水房旁边空屋子里休息,沈兰玉挨了骂,便常在那里诉苦。别人听过了丢开,有个
人听入耳中却生了心,这个人就是李莲英。
他是沈兰玉的同乡,硝皮的行当,却以爱赌的缘故,不安所业,欠了一身的赌债,在老
家混不下去,上京来找门路。那时宫里的门禁不严,他又能说会道,经常哄得护军“高高手
儿”放他进宫,在茶水房附近厮混,本意想托沈兰玉替他设法补个苏拉,却以一时无缺可
补,只能耐心守着。
这样去了几次,每次都听沈兰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后梳头的差使难干。何以难干?他也
听明白了,心里便想:唯其难干,干好了才显本事!这个差使其实并不难,只是那班太监在
宫里的见闻不广而已。
为广见闻,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点钟,正是“清吟小班”那些
“苏帮”姑娘起床的时刻。他手里挽个藤篮,里面是些通草花、生发油之类的闺中恩物,穿
房入户去做买卖,做买卖是假,“水晶帘下看梳头”是真。这样连去了一个月,把江南时新
发髻的梳法,都学会了。
又费了两三天工夫,通前彻后想了个遍,打定主意才又进宫去看沈兰玉。
“怎么一个多月没见你的影儿,还当你出了什么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多谢大叔惦着。”李莲英请个安说:“跟大叔借一步说话。”
到得僻静之处,他吐露了本意,说是已经学会了梳头的“手艺”,有多少种新样可以伺
候“上头”,要求沈兰玉为他举荐。
沈兰玉大为诧异,“兄弟,”他问,“你今年多大?”
“三十刚过。”
“我的妈!”沈兰玉直摇头,“你不是玩儿命吗?”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大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唉!”沈兰玉顿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若是
白吃。”
李莲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岁左右,年纪越大越危险,然而危险管危
险,却不见得不成功,还是要试一试。
于是他问:“大叔,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不能动刀了?”
“动是能动,十个当中活一个。”
“活的一个就是我。”
沈兰玉默然半晌,脸色凝重地问道:“你不悔?”
“死而无悔。”
“好吧!既然你一片诚心,我成全你。”
于是沈兰玉替他作了安排,报明了敬事房,然后替他引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监。李莲
英跟着沈兰玉叫他“张大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听候问话。
“你这么大岁数了,我劝你还是息了心吧!”张大爷说,“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李莲英平静地答道:“只求张大爷成全。”
“那么,”张大爷转脸来说:“兰玉,你再说句。”
“他的心倒是挺诚的。你老就成全了他吧。”
“我……,年纪大了,手上欠俐落。”张大爷吸着气说,“还真有点儿……。”
“张大爷!”李莲英毫不含糊地,“我也知道这事儿不保险,死生有命,坏了事,我决
不怨你老。”
“话说到这儿,我可没辙了!”张大爷说:“你今儿回去,就得挨饿,也不能喝水,把
肚子里都弄干净了,咱们三天以后动手。”
阉割太监的手法,出于古代的腐刑,两千多年来宫禁秘传的心法,几乎毫无改变,受腐
刑须避风而温暖,就象养蚕须密不通风一样,所以要下“蚕室”。如今亦复相同,阉割是在
地窖中,有张特制的木炕,人一躺下,缚紧两手,吊起双足,然后用极锋利的剃刀,割去那
“命根子”,创口插一根鹅毛管,抹上秘制的刀创药。这样子日夜不断地惨呼号叫,起码有
五六天不能动弹,更莫论大解小溲,所以张大爷关照李莲英,必得挨饿忍渴,“把肚子里都
弄干净了”,才能动手。
一动上手,当然疼得昏死过去,但危险不在那一刻,是以后的五六天,不肿不溃,慢慢
长肉收口,最后拔掉那根鹅毛管,小溲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李莲英总算逃过了这一关,但是不能进宫当差,“早得很呢!”沈玉兰向他说:“你得
先把你心里那一点儿别扭劲儿给去掉。”
果然是有那么一点“别扭劲儿”,灯前枕上,奔来心底,顿时冷汗淋漓,就只为身上少
了那么一点东西,丧魂落魄,自觉非复为人,一生的乐趣都被断送了似的。
又过了个把月,心境才得平复,于是开始学宫里的规矩,怎么走路怎么站,一板一眼都
不能错,最要紧的是,识得忌讳,不能错说一句话,不然轻则杖责,重就很难说了。
李莲英的记性好,悟性更高,举一反三,很快地熟悉了宫里的规矩,“到别处地方行
了,伺候西佛爷还不行。”沈兰玉提醒他说:“伺候这位主子,光是谨慎小心还不够,得碰
运气。”
这一说,李莲英倒有些担心了,“怎么呢?”他急急地问。沈兰玉将他拉到一边,悄悄
说道:“西佛爷有‘被头风’,不定那一天起了床不高兴,谁碰上谁倒霉,不知道她为什么
发脾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把脾气发够。”
“噢!”李莲英放心了,点点头说:“我懂。”
“你懂?”沈兰玉诧异不信,“你倒说我听听!”
这是不能说的,说了,沈兰玉也未见得懂,因为他从小入宫,对于外面的世故人情,不
甚了解。李莲英却不同,常见居孀的妇人,早年苦节,操持门户,到得中年,儿女也长成
了,家道也兴隆了,在旁人看,她算是苦出了头,往后都是安闲称心的日子,谁知不然,只
见她无事生非,百不如意,尤其是娶了儿媳妇,闹得更厉害,清早起来就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这就叫“被头风”,必是前一天晚上,想那不能跟晚辈,下人说的心事,一夜失眠,肝
火太旺之故。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这般,这个缘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莲英唯有自承
失言。
“我那儿懂啊?”他歉然陪笑,“还不是得你多教导。”
“我说呢!我在宫里这么多年都还不懂,你倒懂了,那不是透着新鲜吗?”沈兰玉再一
次叮嘱:“你新来乍到,可千万别逞能!老老实实当差,别替我惹祸。”
接着,便谈当年安德海如何跋扈,最后连慈禧太后都庇护不了他的故事。李莲英很用心
地听着,诺诺连声。
于是找了个机会,沈兰玉面奏有这么一个会梳头的太监,慈禧太后无可无不可地说了
声:“传来试一试!”
这一试大为中意。李莲英的手法轻巧,梳出来的新样巧髻,让慈禧太后在三、四面大镜
子中,越看越得意,自觉丰容盛鬋,年轻了十几岁。不但如此,每次梳头,在镜子里细看,
很少发现有落下来的头发。她没有想到,李莲英干过硝皮的行当,对毛发的处理有独到的手
法,落下来的头发,顺手一拈,轻轻一捻,掌中腕底,随处可藏,只要遮掩得法,自然可以
瞒过她的眼睛。
“原来如此!”王先谦听李璠讲完,不免困惑:“河间府出太监,由来已久,年幼无
知,为父兄送进宫去,犹有可说,象他这样子辱身降志,所为何来呢?”
“人各有志,难说得很。照我看,此人心胸不小,大概是想透了,非此不足以出人头
地。”
“照此说来,将来怙势弄权之事,在所不免。”
“现在的权势已经很可观了。只是他比安德海聪明,形迹不显而已。”
王先谦心里在想,要出风头,动一动李莲英,倒是个好题目,且摆着再说,先了结眼前
这件案子。
“老年兄!”他开始谈入正题,“今天有件事,先来请罪。”说着,他取出折稿递了过
去,拱拱手说:“叨在知交,必能谅我苦心。如以为不可,自然从命删去。”
李璠不知他说的什么?默无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方始明白,是为了这几句话:“近日
翰林院侍讲臣张佩纶、御史臣李参奏商人李钟铭一案,就本事言之,李钟铭系不安分之市
侩,法所必惩,就政体言之,则两人先后条陈,虽心实无他而逾涉朋比。”
“喔!”李璠倒很大方,笑笑答道:“老兄知道我‘心实无他’就行了。”
这样豁达的表示,在王先谦自是喜出望外,连连称谢以后,兴辞回家,重新清缮了一通
折底,亲自送到宝鋆府中。第二天得到回信,深表嘉许,于是缮折呈递,要看清流有何反响。
清流自然要反击。这一次出马的是贵州籍的李端棻,是王先谦的前辈,铮铮有声的“都
老爷”,上折痛斥王先谦钳制言路,莠言乱政,请求将王先谦立予罢斥。理虽直而措词不免
有盛气凌人之嫌,因而在宝鋆力争之下,碰了个钉子,上谕责备他“措词过当,适开攻讦之
渐,所奏殊属冒昧,着毋庸议。”但结尾亦仍鼓励言路:“嗣后言事诸臣,仍当遇事直陈,
不得自安缄默,亦不得稍存私见,任意妄言,毋负谆谆告诫至意。”
因为上谕是作的持平之论,清流不便再闹。但王先谦的一奏,出于宝鋆的指使,清流却
未能释然,而宝鋆的智囊是沈桂芬,所以要攻宝鋆,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题目。不久,有了
个好题目:中俄伊犁交涉。
 
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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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年,新疆回乱,俄国乘机由西伯利亚派兵占领伊犁。总理衙门照会俄国,质问侵
入的理由?俄国政府答得很漂亮,说是代为收复伊犁,只要中国政府的号令,一旦能行于伊
犁,自然退还。
到了光绪四年,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总理衙门当然要索回伊犁。俄国政府提出两个条
件,中国政府要能够保护将来国境的安全,同时偿还俄国历年耗于伊犁的政费。这一来,就
得办交涉,检点第一流的洋务人才,曾纪泽在英国,陈兰彬在美国,李凤苞在德国,何如璋
在日本,郭嵩焘则交卸未久,不愿出山。算来够资望的只有一个久当三口通商大臣,出使过
法国的崇厚。总理衙门十大臣,当家的是沈桂芬,他力保崇厚,上头自然照准,于是这年年
底,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国。
满洲大臣都熟读《三国演义》,崇厚知道这桩“讨荆州”的差使,非同小可,东吴讨荆
州不成,搞得两败俱伤,不可蹈此覆辙。默察情势,认为民气方张,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
了大功,能将伊犁要了回来,朝廷的体面可以保住,对清议也就有了交代,至于暗底下吃点
亏,是无所谓的事。
因此,一到彼得堡,与俄国的“外交部尚书”格尔斯的谈判,相当顺利,不过半年工
夫,俄国就答应归还伊犁,不过十八条条约,除了第一条“俄愿将伊犁交还中国”,以及第
十八条规定换约程序以外,其他十六条都是中国要履行的义务,包括赔偿兵费五百万卢布,
割让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数百里,俄商货物往来天山南北路无须付税,以及俄商可自嘉
峪关通商西安、汉中、汉口等地。
十八条条约全文,由俄国京城打电报回来,恭王一看不象话,复电不许。但是崇厚以
“全权大臣便宜行事”的资格,已经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亚,跟俄国外交部签了约。同时启
程回国,留了参赞邵友濂在彼得堡,署理出使大臣。
这件事,崇厚做得荒唐糊涂之极,但一闹开来,总理衙门从恭王以下,都有未便,所以
沈桂芬联络董恂,取得宝鋆的支持,向恭王进言,案子要在暗中设法挽回,请旨密寄左宗
棠、李鸿章、沈葆桢详加筹划,密陈参酌。左宗棠职责所关,理当顾问,直隶总督李鸿章和
两江总督沈葆桢,则已成中外属望的重臣,国有大政,往往密旨谘询,这样的做法,由来已
久了。
在外三重臣的复奏尚未到京,崇厚丧权辱国的真相,已经纸里包不住火,清流无不愤
慨,王仁堪一马当先,盛昱继起抨击。不久崇厚回国,到了天津,不敢回京,沈桂芬是荐主
的身分,自然关切,秘密派人到天津跟崇厚见面,问起经过,崇厚自己也知道错了。
“知趣点儿吧!”恭王直摇头,“不要等人说了话再办,更难回护。”
事出无奈,只好抢着先发了一道上谕,却还不愿指他交涉办得荒唐,“欲加之罪”只
是:“崇厚奉命出使,不候谕旨,擅自起程回京,着先行交部议处,并着开缺听候部议。”
至于“所议条约章程,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历次所奏各折件,着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
道,妥议具奏。”
头一天发了上谕,崇厚第二天才由天津进京,在宫门请了圣安,随即回家,闭门思过。
再下一天,俄国驻华代办凯阳德,气冲冲地赶到总理衙门,说依照万国公法,没有治崇厚之
罪的道理,这样子做,是对俄国的侮辱。
这一次是“董太师”接见。听得凯阳德的抗议,大为诧异,“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又不是办你俄国公使的罪,何劳质问?不过他当了多年总理衙门的“管家婆”,应付洋人,
另有一套只陪笑脸、不作争辩的诀窍,所以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找人商量,据说国际交涉上
是有这么一种成例。幸好,还有托词。
“贵公使误会了。”他透过通译向凯阳德解释,“本国办崇厚的罪,是因为他不候谕
旨,擅自起程回国。这是我们内部整饬官常,与贵国的交涉无关。”
这番解释总算在理上站得住,凯阳德无奈,怏怏而去。董恂灵机一动,认为止好借此钳
制舆论,便跟沈桂芬商议,托出人来,到处向清流和言官打招呼:朝廷的处境甚难,千万忍
耐,不可再闹,否则改议条约一事尚不知如何措手,而凯阳德那里节外生枝,又起纠纷,殊
非国家之福。
因此内阁的会议便压了下来。但十八款条约已见于邸抄,喜欢发议论,上条陈的张之
洞,一看是个好题目,两天两夜不睡,写成了一道三千言的奏疏,单衔独上,先分析条约中
最荒谬的数事,痛斥崇厚“至谬至愚”,说是“不改此议,不可为国”,而“改议之道”有
四:计决、气盛、理长、谋定。
计决是要“借人头”示决心,认为崇厚已到了“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伏望拿交刑
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则可杜俄人之口”,所以“力诛崇厚则计决”。
所谓“气盛”是诏告中外,指责俄国理屈。接下来建议,且将伊犁搁在一边,不必亟亟
于争着收回,则崇厚所擅许的条约,既未奉“御批”,好比春秋战国的诸侯,会盟而未歃
血,不足为凭。这就是“理长”。
整篇文章的重心是在“谋定”。虽是纸上谈兵,倒也慷慨激昂。张之洞主张分新疆、吉
林、天津三处设防,责成李鸿章破敌,他振振有词地说:
“李鸿章高勋重寄,岁縻数百万金钱,以制机器,而养淮军,正为今日,若并不能一
战,安用重臣?伏请严饬李鸿章,谕以计无中变,责无旁贷,及早选将练兵,仿照法国新
式,增建炮台,战胜酬以公侯之赏,不胜则加以不测之罪。设使以赎伊犁之二百八十万金,
雇募西洋劲卒,亦必能为我用。俄人蚕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
亦英之忧也,李鸿章若能悟英使辅车唇齿,理当同仇。近来之立功宿将,如彭玉麟、杨岳
斌、鲍超、刘铭传、善庆、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汉、郭宝昌、曹克忠、李云麟、陈
国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来京,悉令其详议筹策,分驻京通津站,及东三省,以
备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销萌,故修武备则谋定。臣非敢迂论高谈,以大局为孤注,惟深观
事变,日益艰难,西洋挠我政权,东洋思启封疆,今俄人又故挑衅端,若更忍之让之,从此
各国相逼而来,至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又将奈何?无论我之御俄,本有胜理,即或疆场
之役,利钝无常,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
旷日持久,顿兵乏食、其势自穷,何畏之有?然则及今一决,乃中国强弱之机,尤人才消长
之会。此时猛将谋臣,足可一战,若再越数年,左宗棠虽在而已衰,李鸿章未衰而将老,精
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穴于口内外通衢,逼胁
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日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
这时回疆新定,士气奋发,所以主战的不止张之洞,翰林、御史纷纷上奏,意气风发,
自在意料之中。在意料之外的是,竟连向不过问洋务的万青藜,以及坐享安闲岁月,不与朝
政的肃亲王隆勤,亦大发同仇敌忾的议论。
谈这件事的奏折,一下子有十几件之多,而且都是长篇大论,征引今古。慈禧太后相当
辛苦,慈安太后帮不了她的忙,只有深宵灯下,在李莲英悄然侍立之下,一个人仔仔细细地
从头看到底。
尽管慈禧太后对处理政务,已学会了少动感情,出以冷静的要诀,但看来看去是那些理
直气壮,大张挞伐的语句,内心不免也有些激动。洋人的铁甲兵船,诚然是利器,但在陆路
上亦未见得不能一拚,而况左宗棠斗志既盛,士气亦旺,张之洞的条陈,似乎有些道理。
她心里不断这样在冲动,但跟洋人开仗,到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始终不敢轻下决
心。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烦了,放下奏折,揉揉眼站起身来,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
思。
李莲英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动态的,这时便赶紧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伺候她擦脸,接着
端来了一碗燕窝粥,关切地建议:“主子早点儿安置吧!”
“我问你,”慈禧太后忽然说道,“你看,跟俄国人能不能开仗?”
李莲英微吃一惊,退后一步,垂手躬身:“这是国家大事,奴才不懂,更不敢瞎说。”
“说说也不要紧。”
“奴才真的不明白。”李莲英答道,“主子何不问问七爷?”
这是个好主意!慈禧太后心想,这些折子如果交到军机处,恭王一定不以为然,还是得
交内阁会议。如果议决要跟俄国人开仗,少不得起用醇王拱卫京畿,让他参与内阁会议,先
了解了解大家的意见也好。
于是还有几个折子也不看了,第二天召见军机,当面指示了处理办法,而且指定醇王参
加会议。
清议激昂,是恭王早就听说了的,只是想不到群情愤慨到这样的地步!而且所说的话,
仿佛是预先约定了似的,一是不惜与俄国周旋到底,二是诛崇厚以谢天下。
大致看完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奏折,恭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了,“舆论如此,要想硬压
是不行的了。现在得先想法子平大家的怨气。”他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换了我也
是,这口怨气不出,逼得往打的路上走,后患无穷。”
“是!六爷的话一针见血。”沈桂芬很见机地说:“崇地山罪有应得!不如先请旨吧。”
“这不好!”宝鋆提出反对,“已经奉旨开缺,听候部议,总得吏部复奏了,才谈得到
其他。”
“这好办!”恭王说道,“催一催吏部。”
于是吏部复奏,照违制论,应予以革职的处分。军机处由恭王具名,上了个折片:“崇
厚奉命出使,并不听候谕旨,擅自起程,情节甚重。仅予革职,不足以蔽辜,拟请先行革职
拿问,交刑部治罪。”
慈禧太后当然批准,处理的经过,相当机密,等折片交了下来,立刻封交刑部尚书潘祖
荫。打开来一看,他吓了一大跳。
“崇地山糟了!”他顿足长叹,心里在想,只怕性命难保!因为看样子非打不可,一打
起来则非杀崇厚,不然不足以激励士气。
潘祖荫的名士气味很重,一个人感叹崇厚的遭遇,竟忘了遵旨行事。他有个出入相随的
听差,名叫潘文,人如其名,亦通文墨,且谙吏事,这时已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早拿来了公
服,预备他上衙门,看看没有动静,不能不提醒他了。
“老爷!钦命案子,耽误不得。”
“噢,噢!”潘祖荫定定神才想起,“快套车!”
“车子早套好了,请大人换衣服。”一面伺候他换公服,潘文一面又问,“文大人、孙
大人他们,是不是先通知一声,在衙门里会齐?”
“对了!要大家见一见面。就你骑着马去走一趟吧,别人怕弄不清楚。”
于是主仆二人,分道出发,潘祖荫带着另一名跟班直奔刑部。堂官平日聚会办事,多在
后园一处叫“白云亭”的屋子,坐定下来,立刻叫请直隶司郎中、提牢厅主事。
司官都到了,潘祖荫却只跟他们说闲话。不多片刻,刑部五堂官,纷纷赶到,满尚书是
文煜,当过好些阔差使,是旗人中有名的富翁,跟崇厚的交情很好,他也听到了风声,倍感
关切,所以一进门就问:“是不是崇地山出了事?”
潘祖荫不答,只将军机处的折片递给他看,接着是四侍郎一一传观,但他们都没有说
话,要听两位尚书的意见。
“伯寅,咱们俩去一趟吧?”文煜用征询的语气说。
“我还不大懂规矩。”潘祖荫踌躇着说,“旨意中有‘拿问’的字样,措词太严了。”
大臣获咎,即令革职查办,亦多用“着交”的字样,用到“拿问”,便有唯恐畏罪潜逃
或自尽,锁拿拘管的意思。果然如此,崇厚的面子上太不好看了,所以文煜不能不为他担待。
“崇地山不是糊涂人,决无他虞。”
“既然如此,你们预备吧!”潘祖荫看着司官说,“崇大人崇厚,奉旨‘拿问’。”
司官同声答应。提牢厅主事去预备“火房”,好安顿犯官,直隶司郎中点了四名皂隶,
跟着潘祖荫和文煜,直投崇厚家。崇厚已经得到沈桂芬的通知,青衣小帽,正在待罪,听得
门上一报,叫开中门迎接。
宾主相揖,各自无言,迎入大厅,崇厚才问了句:“请示两位,要不要设香案?”
设香案是预备宣旨,潘祖荫看他已知其事,而且廊下堆着行李,已有入狱的准备,便跟
文煜商议,免了这道例行的手续。
“天恩浩荡!”文煜安慰他说,“地山,你不必戚戚。”
潘祖荫以刑部堂官,将要审问崇厚的身分,却不肯这样说话,只说了句:“就走吧!”
于是在家人泪眼汪汪凝视之下,崇厚被“拿”。他家华丽的后档车不能再坐,坐着刑部
派来的骡车,往南而去。
一到刑部,送入“火房”,便算收监,接着是崇厚的家人送来行李、食物、杂用器具。
一半是堂官的交情,一半是他家的银子,自然招呼得周到而方便。腊月十六的天气,滴水成
冰,所以崇家的四个听差,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户板壁,凡是缝隙,都用桑皮纸糊没,然后升
起一个大火盆,在土炕上铺好狼皮褥子,请主人休息,那气派倒象是钦差借客栈作行馆似的。
等安顿停当,提牢厅主事,陪着直隶司郎中来作照例的“讯问”,其实是奉文煜之命,
特来安慰。不过公事当然也要交代,请崇厚自己写一份“亲供”,约定第二天上午来取。
费了半夜工夫,将亲供写好,另外又写了一封信,这是给沈桂芬的,自陈无状以外,少
不得还要重重拜托。写完交给听差,找到看守火房的隶役,花了一百两银子,将信悄悄递了
出去。
就是崇厚不写信,沈桂芬也要相救,不过他的处境也很难。保举非人,成了众矢之的,
盛昱甚至在严劾崇厚的奏折上,彰明较著地指出,沈桂芬应该联带负责。
“崇地山昏愦糊涂,我也知人不明,都难辞其咎。不过,王爷,”他向恭王表明他的看
法,“千万不能决裂,论将、论兵、论饷,一无可恃。无论如何要挽回天意。”
“天意”与前不同,慈禧太后本来倒还持重,自从连日单独召见惇、醇两王,态度大
变,口口声声“忍无可忍”,非打不可恭王为此十分烦心,所以听了沈桂芬的话,只是摇头
不语。
“五爷是说过算完,七爷倒是有点儿静极思动,不过也不难对付。”宝鋆说道,“难对
付的是‘翰林四谏’,这一回张香涛可真是大卖气力了。我就不明白,他一天两三封信写给
兰荪,那儿有那么多话好谈呐?”
“兰荪的服制快满了。”沈桂芬冷冷地提了一句。
这句话意义深长,恭王和宝鋆不由得都认真地去想,想的是李鸿藻服阙以后的安排。
“枢廷满六个人是个忌讳。我看……,”恭王慢吞吞地说,“如今也说不得了。”
这是主张仍旧让李鸿藻回军机,自然不是沈桂芬所愿意的。但清流都以李鸿藻的态度为
转移,特别是张之洞的大卖气力,一方面可以说是对沈桂芬的示威,另一方面亦不妨说是为
李鸿藻复起问政作前驱。如果不这么安排,清流群起而攻,非搞得焦头烂额不可。
沈桂芬的心思极其细密,在他与李鸿藻之间,还留着一条线,就是翁同和。这时便想到
不妨仍旧利用这条线,先通个款曲,倒是转变局势的一个关键。
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找到翁同和,让他到李鸿藻那里报个信,以为安抚之计。
翁同和这时已成南派的大将,与沈桂芬的往来形迹,当然不会象张之洞之于李鸿藻那
样,无一日没有信,无三日不面谈,但交往虽疏,默契甚深,而在这次由崇厚的荒谬所引起
的政潮中,更为沈桂芬出了大力。
翁同和也是以“正色立朝”自命的人,而在士论慷慨,纷纷言战的奋发气氛之下,他居
然做了个甘冒天下大不韪的举动,主张缓索伊犁。这个说帖又非专论“俄事”,而是谈时
政,建议裁天下绿营,革除各海关中饱的积弊,等于是说兵不可恃,饷亦难筹,无形中为
“缓索伊犁”的主张作了个注脚。而这一套说法,谁都看得出来,是为沈桂芬声援,抵挡主
战的论调。
此刻又接受了沈桂芬的委托,虽只是传一句话的事,关系极大,翁同和的做法很聪明,
借谈论对俄国的交涉为名,隐约表示李鸿藻将重入军机,与闻大政,所以来说明作缓索伊犁
这个主张的理由,希望取得支援。
李鸿藻当然明白,这是沈桂芬的暗送秋波,但是他觉得无须见情,服阙复起,重入枢
廷,在他是深有信心的。退一步而言,倘或圣眷已衰,恭王亦不念旧情,那么,沈桂芬亦是
无能为力的。
由于反应不如理想,沈桂芬便又下了一着棋。十二月二十六日王公大臣在总理衙门会商
对俄交涉,请旨特派张之洞到场,以备咨商。这样做法,既是笼络张之洞,又是尊重李鸿
藻,而且将局外人拉入局中来同尝甘苦,便不能再放言高论,尽出难题,所以这是一着以守
为攻的绝妙好棋。
十二月二十六下午王公大臣在总理衙门会议,未议之前,先看“上头”交下来的折件。
言路广开,又是这种人人可以发抒忧时爱国伟论的大题目,所以京官中凡是关心时局而又拿
得出见解的,以上折“言俄事”为时髦。官小的照例由本衙门堂官代奏,慈禧太后也看不了
那许多,一概发交军机处,由总理衙门并议具奏。
因此,这天三五成群,一面并头看折,一面议论纷纷,乱了好一阵,才得静下来。主持
会议的恭王便说:“今日之会,不谈和战大计,只谈改议俄约。总署拟了个稿子在这里,请
各位看看!”
总理衙门的建议是,另派使臣,改议条约。这也是正办,大家都无话说,只是奉旨参与
会议的张之洞是例外,他说另派使臣,有辱国体,不妨叫驻俄参赞,署理公使的邵友濂,先
探一探俄国的意向,再作道理。
“电信往来,大费周折,也怕电信中说不清楚。”恭王从容说道:“事不宜缓,就是另
派使臣,到俄国京城,也得两三个月的工夫,不知开议何日。我看,就这样办吧?”
张之洞虽有许多议论要发,无奈孤掌难鸣,而且也不愿过于跟恭王抗争,终于在奏稿上
署了名。无形中等于代表清流,赞成和平了结。
总理衙门的会议一散,随即在恭王府又有另一个会议,商量另派使臣的人选。这又是一
个难题,要将崇厚已画了押的条约推翻,改立新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清议如此愤慨激
烈,谁也不肯担此辱国的罪过。而况俄国在万里以外,苦寒之地,又值隆冬,这趟辛苦,也
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因而在现在够资格持节奉使的官员中,一个一个地数,怎么样也找不
出适当的人选。
本想起用郭嵩焘,以他对洋务的熟悉,应是唯一够格的人,但郭嵩焘奉命出使英国,由
于副使刘锡鸿的事事掣肘,不得不告病辞官。回到湖南家乡,又饱受讥辱,骂他媚外,骂他
忘本,因而异常灰心,决不肯再来蹚这遭浑水,还是趁早不作此想,免得白白耽误工夫的好。

※ ※ ※

最后还是沈桂芬想到一个人,就是郭嵩焘的后任,光绪四年出使英国的曾纪泽。
“到底找对了!”宝鋆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独一无二的人!才具、年
纪、身分,还有他老太爷的余荫,足可勾当此事。”
 
曾纪泽对洋务的了解,不下于郭嵩焘,年纪也还轻,万里奔波,力所胜任,本人是袭封
的一等毅勇侯,足以见重于俄国君臣,交涉比较容易着手。最好的就是所谓“他老太爷的余
荫”,曾国藩勋业彪炳,门生故吏满天下,看这份上,将来交涉即令有不如人意之处,大家
也不好意思苛责。曾纪泽能够不挨骂,那么总理衙门十大臣,连带也就可以少受责备了。
“好!”恭王也点头,而且有更进一步的看法:“曾家受恩深重,曾劼刚勋臣之后,与
国同休戚,想来他明知艰巨,也说不出推诿的话。就照此回奏,上头没有不准的道理。”
“崇地山的罪名如何?”宝鋆又说:“各国公使一起抗议,这情形也得让上头知道才
好!”
“不好!”恭王很率直地驳他,“‘西边’最讨厌听这些话,以为洋人处处挟制,如果
不问到,不必多说。”
“是!”沈桂芬看了宝鋆一眼,“崇地山少不得先受点委屈,他不受委屈,大事不能
了,大事一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大祸。”
宝鋆细想一想果然。倘或大局决裂,崇厚当然要掉脑袋,不然就有点师出无名了。若是
曾纪泽到了俄国,能把交涉办了下来,则依万国公法,没有杀崇厚的道理。而且将来转圜的
办法多得很,譬如授意曾纪泽,假托俄国人的要求,开释崇厚,表示议和的诚意,就是很好
的一种做法。
“我已经托徐颂阁跟潘伯寅致意了,”沈桂芬说,“刑部预备复奏,请王大臣会议定
罪,这又可以缓一口气。”
徐颂阁就是徐郙,江苏嘉定人,同治元年的状元,现在当詹事府正詹,在南书房行走。
沈桂芬用翁同和疏通李鸿藻,以徐郙联络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南派“连衡”、“合纵”
的妙用。
这个年当然过得不轻松,但同样沉重的心境中,毕竟还有区别。一种是沉重得几乎承担
不住,只想卸除负荷,好好喘息一会;一种是沉重得精神抖擞,整顿全神要把一副千斤担子
挑起来,这就是沈桂芬与李鸿藻,也是南派与北派大概的区别。
年初三,慈禧太后就跟军机见面。清朝以勤政为家法,大年初一办理政务,不足为奇,
但总是虚应故事,不甚费心的事居多。这一天不然,从辰初见面,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方始结
束。
接着,便连发了好几道上谕,最重要的是派曾纪泽充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这一次崇厚
奉命使俄,所议的条约章程,不合朝廷的原意,由曾纪泽将“应办事件再行商办”,宗旨是
“期妥协、重邦交”。
另一道重要的谕旨,当然是关于崇厚的。他的罪名经过再三斟酌,定了四个字:“违训
越权”。违训则可以作为拒绝批准的理由,越权则表示崇厚所“画押”的条约,只是他个人
的私意。定这样四个字的罪名,一方面是便于应付国际交涉,另一方面也是救崇厚。因为他
的罪名本来应该是“丧权辱国”,如果是“乾隆爷”的年代,不待崇厚到京,半路上就会遇
到钦差,出诏旨立斩。
然而“西佛爷”的权威,也很可观了。正月初三奉明发上谕,根据刑部的奏请,将崇厚
的罪名交由亲王、大臣会议,就没有一个人敢为崇厚申辩。复奏说他“违训越权,情节重
大”,于是,慈禧太后进一步降旨,交由九卿以上的大臣,直到亲郡王一起会议定罪。
正月初八,李鸿藻朝珠补褂,天不亮进宫递丧服已满,请安报到的奏折。当时召见,慈
禧太后面许:“李鸿藻仍在军机大臣上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朝旨一降,贺客盈门。张之洞是早已就有“先知”的,一早赶到李鸿藻家,等到了好消
息,义不容辞地为李鸿藻分劳,兴高采烈地替他家接待宾客。
宾客中最为人注目的,自然是沈桂芬。他的气量虽狭,然而城府极深,到李家致贺时,
神态极其从容,并且不是道个贺,做到了应酬的礼节,随即告辞,而是闲逸地坐下来,与熟
人闲聊,做足了与李鸿藻交情很厚,而且熟不拘礼的样子。
他本籍吴江,寄籍宛平,亦算是顺天和直隶的同乡,所以张之洞与李鸿藻商议,利用山
西赈灾的余款,建立“畿辅先贤祠”,他亦是赞助人之一,这时候便正好谈这件事。
“先贤祠去年七月落成,今年是第一个年,”沈桂芬看着张之洞说:“香涛,该有一番
举动吧?”
“春秋二季致祭是常礼。今年第一个年,自当别论。”
于是彼此商定,正月里举行一次祭典。
张之洞跟沈桂芬谈“畿辅先贤祠”,谈得十分投机,可是议论时向,就格格不入了。当
时,崇厚失职,荐主不能无咎,这些追究责任上的话,张之洞是不会提到的,他所谈的是边
防,如何起用宿将、如何购置新式枪械、如何择要防守,口讲指划,旁若无人。而在举座侧
目之中,独有沈桂芬不断摇头,间或夹以无声的冷笑,那种轻视的神态,对兴高采烈的张之
洞来说,仿佛兜头一盆冷水。
“事非经过不知难。”等张之洞的话告一段落时,沈桂芬接口说道:“局外人的高论,
可以拣有理的说,自然动听,局中人不尚空谈,要讲实际。香涛,有一天你执了政,记着我
今天的话。”说着,随即起身,神色不动地拱拱手:“失陪了。”
这个软钉子,碰得张之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好不是滋味。过后思量,越想越不
服气,沈桂芬总当清流论政,无非书生之见,纸上谈兵,倒偏要做个样子他看看。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吴大澂。
吴大澂从陕甘学政任满回京,不久因为山西、河南、陕西大旱,奉旨会办赈务,躬历灾
区,不避辛劳,救的人很不少。陕甘总督左宗棠、直隶总督李鸿章、山西巡抚曾国荃,都在
奏折中说他的好话。慈禧太后决定将他外放,翰林出任地方官,不是知府,就是道员,吴大
澂放的是河南河北道,驻河南武陟,照例兼管河务水利。
这个缺分很苦,但东有开封、西有洛阳,南岸就是荥阳、汜水,正是中原古战场之地。
吴大澂虽是苏州人,却深慕他的乡先贤,明朝的韩雍。他平时喜欢谈兵,经常与亲兵在一起
练洋枪打靶,颇有“准头”,沾沾自喜,所以到了这个地方,斜阳影里凭吊古迹,策马高
岗,揽辔便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又跟潘祖荫同好,而河南出土的周秦古器甚多,打靶之
暇,摩抄碑版金石,颇得意于他自己的那副儒将派头,因而一时也不想求什么升迁。
对俄的纠纷一起,象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沉默,他跟张之洞意气相投,平时常有书信
往来,这时候自是洋洋洒洒,大谈筹边之计。其时由于左侯在西陲的武功所激发,做学问正
流行研究西北地理,吴大澂的同乡,也是他同治七年戊辰这一科的状元洪钧,就是专门搞这
一套的。吴大澂亦颇有所知,因而论到西北、东北的山川形势,头头是道。张之洞灵机一
动,认为吴大澂应可以有一番作为。
他是想到就做的脾气,当时便检出吴大澂最近写来的两通长函,送给李鸿藻去看,要求
李鸿藻保荐吴大澂带兵筹边。
慈禧太后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跟俄国能善罢甘休,还则罢了,不然就得开仗。所以每天
催恭王筹划边防,整顿战备,一等有了成议,下诏求贤,自是当务之急,宿将鲍超,决定起
用,连充了军的陈国瑞亦打算赦他回来效力。见此情形,李鸿藻觉得保荐吴大澂,正是人臣
事君应有之义,因而一口答应了张之洞的要求。
话虽如此,也不能贸然举荐。李鸿藻虽然名心稍重,但为人诚恳,他觉得保举人才,虽
是大臣的报国之道,但亦须为被保举的人,谋一个能够发挥所长,将帅和协的善地,才算尽
了提携的责任。
经过与张之洞的一番筹议,李鸿藻为吴大澂找到了一个人地相宜的差使,只待正月十七
的会议过后,就可进行。
正月十七在内阁的会议,要议的是两件大事。一件是崇厚的罪名,刑部司官已经过细心
推求,拟了一个奏稿作为会议的根据。说他“违训越权”是句笼统的话,到底如何“越
权”,如何“违训”?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个适当的比附。看来看去有一条“增减制
书律”可以比照,对外国的条约,须奏奉钦定,即与“制敕”无异。“增减制书”的行为,
自有已行、未行的区别,虽然条约未奉批准,但已画押用印,就是“已行”,而“增减制书
已行”者,是斩监候的罪。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决,无人提到异议,议罪一事,就算定谳。另一件事是总理衙门
所上的一个折子,事宜是“筹备边防事宜”,一共八条,洋洋数千言之多,范围太广,无从
议起,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时间,也没有那么多工夫来细心研究,纷纷画押,草草成议,
由内阁具奏,听候圣裁。

※ ※ ※

对慈禧太后来说,这个会议筹备边防事宜的奏折,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负担,因
为她从开年以来,精神一直不好,过分劳累和忧急,加上饮食失调,伤了脾胃,以致夜不成
寐,并有盗汗,但不能不强打精神,力疾从公。
内阁的复奏是由李莲英坐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念给她听的。兹事体大,未跟军机当面
商谈以前,无法作任何决定,能决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过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将“东佛爷”请到长春宫,慈禧太后为她解释,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这个罪名,便是
“斩监候”,没有宽减的可能。
“崇厚当然糊涂该死。不过既说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
安太后问道:“不是说,条约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数?那就不是“已行”。你说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声音僵直,竟是一个钉子碰了回去,“如果是
‘未行’,就不会有眼前这么大的麻烦!‘斩监候’还是便宜他的,且莫说雍正、乾隆年
间,只怕先帝在日,他都逃不掉‘斩立决’的罪。”
慈安太后默然。过了一会便站起身来,说一声:“传轿!”
连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问,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象这样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极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刹那间事,一转眼看到厚厚的一叠奏折,不由得便把这两三个月
来,操劳国事所感到的种种焦急、气愤、忧愁、深夜不寐、彷徨无计的苦楚,都想了起来,
觉得自己就算言语失检,慈安太后也应该体谅,何苦如此认真?她不体谅有病的人肝火旺,
莫非有病的人,例该受委屈?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胸膈之间象有个痞块往来冲突,五中焦躁,怎么样也咽不下那口
怨气。
“哼!”她冷笑着,“居然给脸子我看!”
听语气不象自言自语,李莲英便需答话,他趴下来磕一个头:“奴才有句话,不知道当
说不当说?”
“什么话?”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说:“你可别也来气我!”
“不怪主子生气,奴才也不服。不过,话说回来,谁也没法儿替主子分劳分忧,国家大
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万不念,只念着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莲英又磕一个头:“奴
才嘴笨,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虽说不出来,慈禧太后却懂他的意思,毕竟还有个人了解自己的甘苦!这样想着,心
里好过了些,对李莲英当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圣体欠安,别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么来的。饶是这么费心费力,还
受人的气,奴才替主子……。”
说到最后,竟是哽咽着无以毕其词。慈禧太后一惊,急急问道:“你是怎么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莲英居然泪流满面。慈禧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又难过,又高兴,又惊异,竟是这样子
忠心耿耿,实在难得。
“你用不着替我委屈。”她点点头说,“你有这点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语说得好,
‘不要气,只要记’,你也记着今天这一段,大家走着瞧吧!起来,拿药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药,此刻不待相劝,自动要药来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
上面。李莲英自然奉命唯谨,赶紧站起身来,从条案上的银盒子里,取出一包由太医院特地
配制,平肝清火的丸药,打开来放在托盘里,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药的功效,还是由于李莲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觉得比刚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
便又说道:“看看还有几条,把它念完了。”
李莲英很知道分寸,这些大事上,他不敢劝慈禧太后节劳,要避干预政事的嫌疑,于是
仔细看了看答道:“还有两条。”
接着,便不疾不徐地念道:
“此次开办东北两路边防,需费浩繁,现在部库支绌,必须先时措置,以备不虞。着户
部通盘筹划,先将各省丁、漕、盐、关,实力整顿,并将厘金、洋药税等项,责成督抚,力
除中饱,毋任有滥支侵蚀情弊,俾资应用。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着户部先于提存四
成洋税项下……。”
念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打断:“慢着!”
于是李莲英住口无声,很小心地抬眼偷觑,只见慈禧太后凝视着空中,却不是空中有什
么引人注目的东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伤还是怅惘?只看得出她是在尽力搜索着记忆,
睫毛眨动得越来越快,双眉越拧越紧,是很吃力的神气。
终于眉目舒展了,视线落下来看到李莲英谨慎而关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
想起来了!皇帝亲政的第一天,军机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税’。一晃儿
七年了。唉!”她叹口气又问:“今儿几时?”
“昨儿‘燕九节’,今儿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亲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来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长春宫寝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宾天的
先帝。李莲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独子,似乎感慨多于悲悼。这仿佛证实了沈兰玉他们平
日闲谈中所透露的,当年母子感情不和的传说,因此他不敢多说,只这样答道:“奴才进宫
晚,没有赶上同治爷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似乎不愿再提先帝,接着又说一声:“往下念吧!”
李莲英答应一声,找着成段落之处念起:
“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拟着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酌拨巨款,以应急
需;一面按年指拨各省有着的项,俾无缺误。其西征专饷,津防水陆各军,北洋海防经费,
及淮军专饷,拟着户部分饬各省关,按年全数解足。东三省练饷、协饷,各省关未能解足
者,亦着勒限解清。”
念完了这一条,要等慈禧太后考虑,李莲英起身替她换了热茶。她捧着茶杯出了半天的
神,忽然问道:“在山西办赈的阎侍郎,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
这是指工部侍郎阎敬铭。李莲英常为慈禧太后读奏折,山西大旱的赈务及善后事宜,常
由巡抚曾国荃与阎敬铭会衔出奏,他如果说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莲英便答一声:“是!”
“你听说了没有,他在山西怎么样?”
李莲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亲戚从山西逃荒来的,多说朝廷派阎侍郎办赈,就是天
大的恩典。阎侍郎办事很认真。”
“嗯,嗯!”慈禧太后没有再往下说,李莲英却有些猜到了,正在谈筹饷,忽然提到阎
敬铭,看来是要将他调到户部来办事。
由于奏折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过劳,这天起身,精神委顿,视朝比平日晚了许多。
因此,恭王和军机大臣,都在养心殿廊下待命,小声谈着她的病情,忧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
场大病来。
“说实在的,西圣真该好好息一阵子。不过,这话不便进谏。”
“请福晋进宫的时候,不妨劝一劝。”宝鋆提议。
恭王点点头,正要想说什么,听有太监传呼之声,知道西宫太后出临,便住了口,静待
“叫起”。
等两宫太后坐着软轿驾到,恭王领头站班迎接,大家不约而同地注意看慈禧太后的颜
色,但见她脸黄黄地,又干又瘦,一双眼中显露出无限的疲惫,不住用手绢捂着嘴干咳,那
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饰的了。
她自己亦不讳言,等跪安已毕,首先就说:“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场大病。”
“近来天时不正,请圣母皇太后多加颐养。”恭王这句话空泛之极,自觉毫无意味,但
不这么说又怎么说?踌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
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咳嗽不止,脸都胀红了。殿上不准有太监、宫女伺候,恭王等人
又无能为力,只能瞪着眼着急,于是只好慈安太后来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
边,乱了好一阵,才能安静下来。
“唉!”慈禧太后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筹议边防的折子,我都看了。曾纪泽
由英国到俄国,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马上开议?开了议,会不会有结果?都难说得很。
夜长梦多,实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总还不要紧。”恭王答说,“俄国就是有心挑衅,它那里调兵遣将,也得有些日
子。臣已叫总理衙门,多订各地方的新闻纸,如果俄国有什么动静,新闻纸上一定有消息。
目下还看不出什么。”
“它要调兵遣将,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没有动静,我们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体圣意,自然要作备战求和的布置。”恭王又说,“连年西征,海防经
费,未免不足。能够不决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么样?”慈禧太后毫不放松地追问,“不然,就看着俄国兵打过来?”
这是碰了个钉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说话,“那自然没有这个道理。臣是说,能够求
全,暂时不妨委屈。真的要开仗,”他很吃力地说,“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李鸿章怎么说?北洋海口,他有没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关乎京师安危,李鸿章当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筹防已有多年,战舰炮台,
大致有了个规模。臣前天接到李鸿章来信,预备在烟台、大连湾布防。奉天营口,亦是北洋
的范围,自然也要责成李鸿章统筹兼顾。不过,水师究嫌不足,只有着力整顿步兵,刘铭传
是淮军宿将,要不要调到天津来,等李鸿章奏明了,臣等再请旨办理。”
“北洋有李鸿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说,“我不放心的是东三
省,听说俄国人在海参崴地方,很费了些经营,那一带要不要添兵添将,能有什么得力的人
派过去,你们复奏的折子上,怎么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拟,原打算面奏取旨办理。”
恭王这几句话,答得很得体,“未敢擅拟”的说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顺,取悦太后,确
是有不便事先形诸笔墨的窒碍,因为布置边防的用人,关系军情,宜乎慎密。同时有些宿
将,解甲归田以后,大起园林,广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复出,在在都成
疑问,亦不便贸然建议复召。
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于是根据复奏的八条,一项一项
细细核议。议到传午膳的时候,还只议了一半,暂时休息。两宫太后在养心殿传膳,同时吩
咐撤御膳赏恭王和军机大臣,传谕就在养心殿的梅坞食用。
膳罢复议,慈禧太后的神情越发委顿,不过这是少有的大事,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强打
精神议完,却还不能回寝宫休息,得要等着看军机承旨所拟的上谕。
于是,军机章京全体动手,分头拟旨,一道明发、十几道廷寄。其中“筹备边防事宜”
一事,析而为八,开头都用“此次俄国与崇厚所议条约”这句话领起,以下的措词,各不相
同。李鸿章与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对他们无机密可言,所以将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
条约因为“多所要求,万难允准,虽已另派曾纪泽往议,而该国心怀叵测,诡谲多端,不可
不先事防范,用折狡谋。”此外就不便让他们与闻大计庙算了。或者说俄国”难保不滋生事
端”,或者说“边备自不容缓”,饬令着意整顿防务,并不曾透露不惜一战的决心。
先是这八道廷寄,多则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连拟带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帮
忙,也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得妥帖,送给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宫门快下钥了,赶紧送上去吧!”
送到两宫太后那里,慈禧太后不能不细看,一面看,一面还得为慈安太后解说。廷寄第
一道是给李鸿章的,畀以保卫京畿,巩固北洋门户的重任,一切布置,限期一个月奏报。
第二道是给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两路的边防,责成他通盘筹划。第三道须分缮八通,
分别寄交两江总督刘坤一等黄河以南各省督抚,以及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等人,加强
南洋防务及江防,简练陆军,以辅水师。第四道寄山西巡抚曾国荃,调驻扎山西的刘连捷一
军,移防绥远。第五道寄河南巡抚涂宗瀛,调驻扎河南的宋庆一军,移师关外,驻守奉天、
营口等处。第六道分寄乌里雅苏台将军、参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库伦办事大臣等等满蒙
旗将,加强辖区边防,认真操练,兴办屯垦。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顿地丁、漕粮、盐课、关
税,充裕饷源,同时严饬将应解款项,限期解清。
最后一道是指示东三省的防务。龙兴之地,特关紧要,这道廷寄对吉林将军铭安的指
示,特别详细。而吴大澂以三品卿衔,赴吉林为铭安帮办军务,在李鸿藻保荐给恭王,刚才
面奏奉准以后,此刻亦叙入寄铭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吴大澂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视鲍超。从多隆河一役,刘铭传恩将仇报,冒功而诬控
友军“失期”,害得鲍超忧愤攻心,旧创大发,这几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
养。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释,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给四川总督丁宝
桢,“传旨饬令来京陛见”的廷寄中,特别写明:“现在时事艰难,需才孔亟,务当懔遵谕
旨,迅速来京,不准推诿迟延。”
此外还有一道很重要的明发上谕:
“谕内阁,前因时事多艰,需才孔亟,叠经谕令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才,以备任使。惟
恐奇材异能之士,伏处尚多,该督抚等,闻见难周,尚未尽登荐牍,必须周咨博访,以广搜
罗。着大学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将军督抚,暨曾任统兵大臣彭玉麟、杨岳斌,加意访求,其有
器识闳远,通达治体;为守兼优,长于吏事,以及才略过人,足任将帅:骁勇善战,足备偏
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晓各国语言文字;善制船械,精通算学,足供器使;并谙练水师
事宜者,无论文武两途,已仕未仕,均着各举所知,出具切实考语,秉公保荐。不得徒采虚
名,滥竽充数,亦不得以无人可保,一奏塞责,庶几人材辈出,缓急可资,以副朝廷延揽人
才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这道上谕充满了“闻鼙鼓而思将士”的意味,征召鲍超,便是明证。加以筹议边防的八
道廷寄,内容不免泄露,因此人心振奋,都在谈论,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干一场不可
了”!
当然,最起劲的是张之洞、张佩纶这班人,不独吴大澂的被重用,足为清流张目,更重
要的是,主战的政见占了上风,李鸿藻一出,声势不凡,将沈桂芬压得黯然无光。沈桂芬确
是憔悴了。李鸿藻的“威风”,固然使得气量褊狭的“吴江相国”,寝食难安,然而亦不尽
出于私心。练兵筹饷,广罗人才,这样大张旗鼓的搞法,在他看来,是祸非福,总有一天弄
得决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战派正在锋头上,清流的嚣张,犹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
备战,不信能够和平了结的态度,才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头为什么如此强硬。”他困惑地问宝鋆,“莫非真是肝火旺的缘故?”
“肝火旺也还罢了,还有人在火上加油,才是最不可解之事!”
“谁啊?”沈桂芬问:“是五爷跟七爷?”
“五爷的话,上头未见得听,七爷的话,也得先看看对不对?再作道理。只有一个人的
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那是谁?”
“你想呢?”宝鋆反问一句,“谁还能三天两头,奉召进宫?”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荣禄。
荣禄虽在上年十一月间,因为腰伤复发,不耐劳剧,解除了步军统领的职司,而宠信未
衰。如今李鸿藻复出,表里相济,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胁。眼前固然还有件关于荣禄的案子在
兵部,只是要想在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个难堪,却还不容易,只有隐忍着,等待机会。
 
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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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来得很快,而且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从处置了筹议边防一案,慈禧太后心力交
瘁,病势日增。李德立请脉以后,提出警告,说她气血两亏,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
忧太甚而来,如果不是摆脱一切,彻底调养,将会酿成“巨祸”。
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轻,然而要她放手不问国事,却怎么样也不肯松这句口。而
臣下则又必须“讳疾”,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对她本人而讳;一方面因为慈禧太后是
实际上的皇帝,为安定人心,须对天下而讳。这样就不便公然奏请免除常朝,只望她自己能
够节劳。
“西边是顶争强好胜的,总得有个说得进话去的人,想法儿劝一劝才好?”
恭王亦以宝鋆的看法为然,但是谁去劝呢?七福晋是见了她姐姐不大说得出话的,七福
晋怕碰钉子不肯进宫,而且恭王也不敢冒昧。最后,让宝鋆想出来一个人:居孀的荣寿公主。
慈禧太后本就爱重荣寿公主,在她居孀以后,更有一份不易解释的歉意,因为是她作的
主,将荣寿公主指配给了体质虚弱的符珍,结果害了她一辈子。为此,格外另眼相看,就说
错了话也不要紧,而且荣寿公主沉着机警,善于析理,也不致于说错话。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入宫,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她也真的亲尝汤药,夜深不寐,只要
慈禧太后一张眼,或者问一声,她总是很快出现在病榻前,真正是孝顺女儿的样子。
二月初一从养心殿回宫,慈禧太后几乎连走下软轿的气力都没有。荣寿公主觉得不能不
开口了。
“佛爷!”她忧容满面地,“女儿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奇怪吧!”慈禧太后怜爱地责备:“几时不让你说话来着?”
“那,女儿就说了。佛爷,打明儿起,好好歇着成不成?这么冷的天,天不亮上养心
殿,好人也得受病,何况圣躬不安?”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我何尝不想歇着?你说,‘那边’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吗?”
“要拿主意,这么安安稳稳歇着,还不是照拿?”
“这话倒也是。”
“本来就是嘛!”荣寿公主接着便又劝说,边防正在部署,曾纪泽方由英赴俄,对俄交
涉在停顿之中,眼前并无大事,正好养安。
慈禧太后笑了,“照你这么说,我这个病倒生得是时候了,”她又感叹地,“真是,害
病都得挑挑时候!”
“原是神灵庇护。国家大事,千斤重担,都在皇额娘一个人身上。”荣寿公主又说,
“过一两个月,曾纪泽到了俄国京城,开议那时候要请训,皇额娘早就万安了,有精神对付
老毛子了。”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不断点头,“把‘那边’请来吧!”她说。
慈安太后却真是老实,听慈禧太后一说,先自一愣,便有些手足无措之感,“我怕我一
个人不成吧!”她迟疑着问。
“没有什么不成!这多年下来了,难道说还有什么看不清楚,听不明白的?”慈禧太后
又指着荣寿公主说:“有她阿玛在那里,错也错不到那儿去。再说,我还是可以帮着你看折
子,拿主意。”
这样鼓励着壮慈安太后的胆,她总算放了些心。但是,第二天跟军机见面,仍难免怯
场,因而率直说道:“慈禧太后身子欠安,只好我一个人来料理。六爷,我可有点儿摸不清
头绪,该当怎么办的怎么办!错了什么,漏了什么,你们可要早说。”
“是!”恭王答道,“办事原有常规,臣等不敢欺罔。”接着便将一叠交议的奏折,捧
上御案。
第一件案子便麻烦。这一案是邓承修接得家乡的来信,参劾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招权纳
贿,庇恶营私,情节甚多。原来是交由已调两江的两广总督刘坤一跟广东巡抚裕宽查办,此
刻要议的,便是刘坤一跟裕宽的复奏。
由于被参的情节,有实有不实,督抚查办的结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牵涉到
一个曾经做过知县的广州府绅士,因而慈安太后茫然无主,将一叠奏折翻来翻去,找不到恭
王所说的邓承修的原奏。
“不行!六爷,你来看看,是那一件?”
于是恭王只好走近御案,将原件找了出来,上面有慈禧太后的御笔,是“查办”二字。
“对了,查办!怎么说啊?”
恭王有啼笑皆非之感,讲了半天,慈安太后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从头来问“怎么
说”,难道再不厌其烦地讲一遍?
这算是件小事,小事这么耽误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恭王便笼统答一句:“邓承修参的
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冯端本确有点儿不对,臣请旨交部议处。”
“好吧,交部议处。”
在慈禧太后片言可决的事,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凭空耗费了好些工夫。恭王一看这情
形,觉得不必这样费事,便另换了一种办法,每一案说明简单案由,然后再提办法,或者
“交部议处”,或者“下该部知道”、或者“依议”、或者“准奏”。果然,这一下便快得
多了,二十几件奏折,不到一个时辰,便都已打发。
一退了朝,慈安太后如释重负,回到钟粹宫不住长长地舒气。有这一番经验,她才衷心
地服了慈禧太后,暗暗自语:
“看人挑担不吃力,真亏她!”
当然,熟能生巧,慢慢摸得清头绪了,也就能够自作裁决了。沈桂芬每日见面,发言虽
少,却比平日格外用心,看看时机已到,将荣禄的那件案子翻了出来。
这件案子,还是荣禄奉旨办理慈禧太后普陀峪“万年吉地”的时候发生的。陵工一向是
好差使,但责任也特重,丝毫出不得错,只是那时的荣禄正在风头上,不免马虎。有个被革
了职的知县马河图,谋求陵差,照例不可,而荣禄用了他当“监修”,为人参了一本。有慈
禧太后在,这件案子被压了下来,此刻旧事重提,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个尚书,翁同和的拜
把兄弟,当过弘德殿谙达的广寿商议,拟定了荣禄的处分。
议定罪名,向来是有律依律、无律比附,这比附上就大有伸缩的余地,如果比照长官失
察的罪名,不过罚薪的处分,而沈桂芬拟的是“比照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例”。这是极重
的罪名,提督、总兵奉命征剿土匪,受有贿赂,不剿而抚,保举匪人充任官职,结果复叛,
就象当年苗沛霖的那种情形,则此保举的武官,丢脑袋亦不算意外。
罪名虽重,拟的处分却轻,“降二级调用”,而轻中有重,“不准抵销”。罪名有时不
怕重,那怕革职,只要有机会,一道恩旨,开复处分,就可无事,如果“降级”而不得用
“加级”之功抵过,那就非降官不可。沈桂芬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招“绵裹针”来治
荣禄。
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在折尾声明:“此系察议,可否改为降一级调用,请旨办理。”意
思还是为荣禄乞恩。
“怎么叫‘察议’?”慈安太后问。
“这是明载在大清会典上的。”恭王答道:“看情节轻重,斟量处分,叫做‘察议’。
按律治罪,就是‘议处’。”
“提督、总兵徇情滥举匪人,是很重的罪!”
“是。”
“这么说,是拟得轻了?”
恭王一时答不上来。是轻是重,他肚子里明白。荣禄一向走醇王的门路,他当然无所用
其庇护,但私交也很不错,似乎又该替他说话。就这踌躇之时,宝鋆越次答奏了。
“是。”他说:“回母后皇太后的话,这个处分,按大清律来说,是很轻的了。”
“既然已拟得轻了,就不用再改。”慈安太后很熟练地说:
“依兵部原议。”
上谕未发,荣禄就已得到消息“哼!”他愤愤地说,“别样都还罢了,折尾的声明,不
是猫哭耗子?我不领他这个情。”接着便请幕友拟奏折“谢恩”,同时请病假,意思是不想
再补降两级的缺,当过从一品的尚书,再补上个从二品的缺,面子上未免难看。
这个要求当然能够如愿。事实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个难题,因为文职正二品的缺极少,
武职的正二品则是很多,象步军统领所属的左右翼总兵就是,但这是荣禄十年前的旧职,自
然不便再派。此外则各省驻防将军属下,专管一城的都统,亦是正二品,荣禄既在病中,不
便外放,就能放也嫌委屈。所以他的奏折一上,交吏部议复时,恭王把它截留了下来,搁置
在军机处,根本不办。
荣禄那里,当然有好些人去慰问,翁同和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空言无补实际,荣禄决定韬光养晦,等机会报仇。
慈禧太后的病,为了失眠和饮食无味这两种征象,始终去不掉,成了缠绵之疾,时好时
坏,但就是好的时候,也是“多言则倦、多食则滞”,就算想问政事,也是力不从心。
大政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对俄交涉,一件是筹议边防和海防。备战求和,则和战在未定
之际。曾纪泽虽远在英国,对于廷议纷纭,举棋不定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大计不决,交
涉一定无功,因而他在伦敦,迟迟其行,只是与总理衙门函电往还,反复讨论,要先定出一
个交涉的宗旨来,方愿启程。
和战大计则不但朝中争得很厉害,督抚中亦分成两派。主战的势孤而气壮,那几乎就是
左宗棠一个人。主和的则人多而情虚,因为主和便好象是退缩、懦怯,一定挨骂,因此为头
的李鸿章,只能跟恭王密函商酌。两江总督刘坤一奉召入觐,过天津时曾有一番密谈,决定
谏劝持重,理由是海防不足恃,万不可开衅。他们一方面分别上奏,请宽减崇厚的罪名,以
为转圜之计,一方面由李鸿章侧面鼓励英国公使威妥玛出面调停中俄纠纷。
主和派渐渐占了上风,在翁同和的全力游说之下,连一向态度最激烈的醇王,也改变了
主意,不主张遽尔决裂。同时,在籍养病的郭嵩焘,也上了一个奏折,洋洋数千言,分析对
俄交涉的事理,主张遣派专使实地调查,伊犁尽可暂缓收回。崇厚的罪名,应当符合万国公
法的规定。而且很不客气地说:“廷臣主战乃一隅之见。”
由于郭嵩焘的精通洋务,他的意见,自然受人重视,因而主和派的声势越振。原来主战
的高谈阔论,主和的曲曲调停,有各行其是,不相为谋之势,此刻则以开议无法再缓,而崇
厚的能否免死,便成了和战大计中的一个关键。就在这时候,鲍超奉召入京,他的出处,又
是和战大计的一个表征。因而主战主和双方,无不注视慈安太后召见鲍超,作何表示?
鲍超还是第一次进京。当然也是第一次谒见慈安太后。在天津便由李鸿章一再教导,如
何行礼、如何奏对,一再演习,所以召见的仪注,丝毫不误,入门磕头,请安谢恩,然后跪
着等候垂询。
慈安太后先问了路上的情形,然后照例问百姓:“四川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不好?”
“贤臣丁宝桢,操守好廉洁的。”鲍超用浓重的川东口音答道,“百姓安堵如常。”
“沿途百姓呢?看过去还平安?”
“仰赖天恩。百姓平安。”
“今年年成好不好?”
“沿路看年成都不坏。‘小春’都收起了。”
慈安太后略停一停又问:“你在路上走了几天?”
鲍超诧异,这话刚才问旅途的情形,已经答奏过了,何以又问?他总以为问过例行的关
切民瘼的话,总要提到对俄的军务部署,打点着一肚子的话,一时还没有机会陈述,只好将
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坐轮船坐了十几天,沿途吃药,水陆都耽搁了,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天
津。”
“沿途吃药?”慈安太后问道:“你身子有那些不爽快?”
这一问,算是接上了话题,鲍超精神抖擞地答道:“奴才在家乡,接到各处来信,说的
不同,有说古北口已经开仗,俄国兵船到了天津,京城吃紧,奴才恨不得插翅飞来。故而奉
到圣旨,连夜请人起稿,奏报起程日期,好教朝廷放心。奴才一面又连夜修起书信,给各省
旧部,叫他们到湖北水陆方便的地方住到一起,听奴才的信息。奴才另外又请人写奏折,请
旨招募勇丁。奴才心想,等奏折批下来再作道理,时候就晚了,所以奴才迎着上来,免得一
来一往,多费工夫。奴才昼夜筹划,睡不得几个时辰,奴才的小婆子劝奴才歇歇。奴才心
想,国事这样子紧急,臣子那忍心偷闲?因此上,肺家受了寒,咳嗽得厉害了,牵动旧伤。”
“噢,你沿途在那几处服药?”
“在宜昌服了五剂。到天津,李鸿章看奴才的气色不好,留住在他那里,又服了好几
剂。”
“你是要紧的人,服药要谨慎。”慈安太后有些词穷似的,接着,便问了句:“你觉得
那里的医生好?”
“都平常。”
“到底那个医生靠得住些?”
鲍超不明白,慈安太后为何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想了想答道:“李鸿章荐的医生,药倒
还觉得平和。”
慈安太后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是跟着曾国藩打仗?”
这何消问得?然而不能不答:“奴才原是跟着向荣出师广西,追贼追到湖南,曾国藩调
奴才管带水师,随同杨岳斌将江面肃清。后来胡林翼调奴才统带陆路,招募霆军各营,随同
曾国藩打仗。”
“你打过好多仗?”
“太多了,记不清了!”鲍超答说:“水面陆路,总有几百仗。”
“你好声望!”
天语褒奖,应当谢恩,鲍超磕个头说:“奴才毫无能为。”
“我知道很吃了些苦。”
“当效犬马之劳。”
说到这里,又没有话了,而起用宿将,郑重其事,似乎也不能象外放官员例行召见那
样,问几句话就了事。于是,慈安太后又回到鲍超的病情上来。
“你身上的伤痕,还牵动不牵动?咳嗽好些了没有?”
“是好些了。”
“既然李鸿章荐的医生还好,还是要用李鸿章的医生。”
“是!”鲍超掉了一句文:“谨遵慈谕。”
慈安太后想了想,问到李鸿章:“你跟李鸿章是至好?”
如何谈得到至好?鲍超的病,就是因为李鸿章抹煞良心,袒护刘铭传而来。只是这些恩
怨,不便直奏,只将慈安太后的话,改动了一个字:“奴才跟李鸿章是多年‘旧’好。”
“他的体子怎么样?还好吧?”慈安太后问,“饮食好不好?”
“李鸿章曾邀奴才吃过饭,他一顿吃得两中碗饭,胃口要得。太后可以放心。”
“你也要当心!总要叫医生替你好生看。”
“是!”
又没有话了,慈安太后是真的想不出话了,只好点点头说:“你歇歇吧!”
鲍超知道,这是召见完毕的表示,随即跪安退出,心里既觉得轻松,又觉得遗憾。轻松
的是,慈安太后极好对付,丝毫没有天颜初对,战战兢兢的感觉,遗憾的是自己预备了多少
天,有一肚子如何募勇,如何布防的话,完全无用,真正白糟蹋了!
慈安太后召见鲍超的经过,当天便有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说话的太监,当作笑话去说给她
病中遣闷。除了那句“小婆子”触犯忌讳,万不能出口以外,鲍超的乡音和自称“奴才”,
都被诧为奇事。
汉人称臣,旗人称奴才,是开国至今,相沿了两百年的规矩。慈禧太后不明白鲍超是受
了谁的教,还是他有意自附于旗下,所以口称奴才。然而,她所认为的笑话,倒还不在鲍超
身上,而是慈安太后的话。
“你看,”她对荣寿公主说,“你东佛爷倒是怎么回事啊?鲍超千里迢迢来陛见,也该
问问他,对时局有什么看法,如果用他,他想怎么样效力?怎么絮絮叨叨,跟个三家村的老
婆子似的,尽说些无味的废话。”
“东佛爷,阿弥陀佛的人!”荣寿公主说,“想问也无从问起。”
“这样子,怎么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叹口气:“唉!这个病,困住了我。”
“皇额娘!可千万不能心烦。”荣寿公主警告着说,“要不然,药可是白吃了。”
慈禧太后摇摇头:“怎么能不烦?沈桂芬说是懊恼成病了!办事要论细心稳重,还是
他。军机上少这么一个人,恐怕更玩儿不开了。”
荣寿公主极知分寸,论到国政,她不肯随便说话,所以默然不答。
如果是别人这样不接话茬儿,纵非不敬,也会被慈禧太后认作不识抬举,失去恩宠,但
对荣寿公主却是例外,不但不恼,反觉得她稳重识大体,所以不再谈论国事,只等慈安太后
来了,再作道理。
整整三个月以来,慈安太后照例从养心殿退了朝,就到长春宫,将召见军机及部院大
臣,或者入觐督抚的情形,说与慈禧太后听。当然,不仅仅是让她知有其事,主要的是跟她
讨主意。
“六爷跟我说,鲍超这趟进京,兴奋得不得了,看样子是指望着放个总督……。”
“怪不得!”慈禧太后失声说道,“那么巴结,自称‘奴才’。”
“是啊,我也奇怪!原当他在旗,问六爷,六爷说不是,武将不懂规矩。六爷又说,现
在没有总督的缺,意思是不能让鲍超当总督。”
“有缺也不行!”慈禧太后说,“他们军功起家的这一伙,杨岳斌当过总督,虽是行伍
出身,到底念过书。鲍超西瓜大的字,认不得一担,怎么能当总督?”
“我也这么想,鲍超是好战将,不如叫他督办军务。”
“那不成了钦差大臣了吗?更不行了!”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说:“他当过提督,还叫
他当提督,不是要募勇吗?他是湘军出身,叫他到湖南去好了。”
三言两语就定了鲍超的出处。慈安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放鲍超去当湖南提督,是人地
相宜,再也适当不过的安排。偏偏自己就想不到,实在不能不心服。
“我知道了,明儿跟六爷说。”慈安太后接下来又谈一件大事,“左宗棠上了一个折
子,说新疆要派一个总督、一个巡抚。总督驻乌鲁木齐,巡抚驻阿克鲁,请朝廷先派定了
人,让他们去创办行省。”
“现在不是时候!”
“六爷也这么说。伊犁还没有收复,只能搁一搁再说,这个折子也不发抄,免得影响人
心。”
“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深表嘉许。
“六爷又谈了一件事,说接到肃州的信,左宗棠出嘉峪关到哈密去了。带了一样东
西,”慈安太后说:“你再也想不到的,是一口棺木。”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为注意,一双半闭着的眼,倏然大张,睫毛闪闪地望着慈安太后
问:“真有这话?”
“想来不假。六爷说,左宗棠忠勇可嘉。不过……。”
“不过怎么样?”慈禧太后抢着问。
“不过有伤国体。”
“哼!”慈禧太后摇摇头,身子往后一仰,是大不以为然而不愿指责恭王的神气。
“左宗棠今年快七十了。”慈安太后有恻然之色:“这么热的天,又在西北水草不生的
地方,抬着棺木去拚老命!想想,唉,真是!”
慈禧太后不作声,静静地靠在软椅上,两手交叉在胸前,双眼一眨一眨地,竟似无视于
慈安太后在她面前。
这神情象是有什么大疑难待决似的,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问:“你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缓缓地转过眼来,眼中感喟无限,“他们爷儿俩,总是想跟洋人拚一拚,好好
见个胜仗,才能挺起腰板来舒口气。这个愿心,不知道那一天才能了?”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方始说了句:“打仗也得要有人。”
“人不是没有。人心不齐!左宗棠要打,李鸿章不肯打;李鸿藻要打,沈桂芬不肯打;
老七要打,老六不肯打。”慈禧太后又说:“咱们俩不也是吗?”
“我没有主意。”慈安太后又说:“不过,即便打仗,总得要有点儿把握才行。就算有
人,就算人心齐了,也得要有钱,北洋买两条铁甲船,就得二百万银子,怎么得了?”
提到钱上面,慈禧太后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困惑,谈海防、谈边防,动辄上千万银子的
事,她也总是听从军机的调度,说给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平日说得天花乱坠,一旦有事,
又总是困难重重。钱都花得那里去了呢?左宗棠西征,一年六七百万银子的军饷,到底也还
落个“抬棺木拚老命”的报答,此外就算不清那盘帐了。
她在想,古语说的是“天子富有四海”,而太后则是“以天下养”。当初修园,大小臣
工,无不力谏,说话在道理上,不能不听,其实全不是那回事!要花大家花,要挥霍大家挥
霍,无论如何以垂帘的太后来说,总该与众不同,“与其别人来花,不如我自己来花!”她
这样在想,然而她也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
为了两件大事,或者说只是一件大事:是和是战?慈安太后终于知难而退,不能不请慈
禧太后来跟“六爷”及军机大臣当面商议。
第一件事是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李鸿章、刘坤一这一北一南,疆
吏领袖的两总督,固然早有建议,宜乎赦减,现在则连曾纪泽亦隐然表示,赦免崇厚的罪
名,为对俄国有和平了结的诚意的起码表示。同时据李鸿章奏报,英国公使威妥玛及法国新
任公使宝海,亦都要求,唯有赦崇厚的罪,方有和平了结的可能。
如果不愿和平了结,自然是不惜一战,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说的:打仗要人要钱。要人还
可以仔细搜罗,要钱则非各省尽力不可。但是河南巡抚涂宗瀛和江苏巡抚吴元炳,都上奏表
明,又要京饷,又要协饷,又要筹拨海防经费,实在是势难兼顾。由此可见,都是跟李鸿章
一鼻孔出气。朝廷如果一定要开仗,连江苏这样富庶的地方,都无法额外解款,那么一旦决
裂,后援不继,岂非自速其败?
和既不甘,战则难敌。慈禧太后应慈安太后要求,扶病出临,接见军机,要彻底定一和
战大计。
国事棘手,竟至慈禧太后扶病临朝,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职有亏,惭愧惶恐,无地自容。
接着便根据各方的报告,以及报纸的记载,分析俄国的动向,一面增兵守伊犁纳林河,一面
派出兵舰巡弋吉林沿海一带。陆路犹可一战,海防空虚,万难抵挡,因此,目前总须设法促
成和局。
“海防筹办了不至一两年!”慈禧太后问道,“当初是怎么定的议?你们自己说吧!”
海防之议,定于光绪元年四月,以两江总督沈葆桢、直隶总督李鸿章,分别督办南北洋
海防事宜。由总理衙门与户部会商奏定,年拨“海防专款”四百万银子,由粤海关洋税四
成,江海关洋税两成,以及税源最靠得住的江浙两省厘金中拨出。恭王奏明了当初原议的办
法,便又陈述这五六年来筹办的情形。
“海防专款虽说每年有四百万银子,收解并不足额。西征的军费每年六七百万,借洋债
支应,由粤、江两海关的洋税作担保,按年拨还。江浙两省的厘金,有时移作别项紧要之
用,亦都奏准在案。所以,海防专款拨给两洋的,每年每处不过数十万银子,购办炮船,派
遣留洋学生等等,都在这笔专款之内,陆续开支。”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即使款项有着,
购办铁甲兵船,操练纯熟,亦非好几年的工夫不可。北洋为京畿门户,比南洋更重,有李鸿
章在那里主持,部署比较周密,南洋则重在制造、训练,防务较为空虚。臣等不是敢推诿,
实在是这几年专心经营西北,海防尚难兼顾。自两位皇太后垂帘以来,十几年间削平发匪、
捻子、回乱,元气大伤,国力未充,于今不得不委屈一时,力图振兴。”
“‘委屈一时’自无不可,只怕‘力图振奋’四个字,又是空话!”
慈禧太后的声音虽然平静,但语气中的责备甚严,恭王大感局促,唯有低头垂手,表示
惶恐。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由于精神不济,无力辩驳,想了好一会,这样交代:“崇厚
的罪名,是大家公拟的,不能由我们姊妹赦减。虽说权操自上,也不能不顾公意。”说到这
里,因为气喘,不能不停下来。
“是!”恭王已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料知还得费一番周章,不如自己见机,所以接着
便说:“臣请旨,议减崇厚的罪名,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会议复奏。”
“醇亲王也该参与。”慈禧太后又说,“张之洞很明白事理,也叫他到会。”
“是。”恭王加上一句:“到会以备咨商。”
这是特意确定张之洞在会中的身分,不是参加会议,只备顾问。慈禧太后点点头,认可
了恭王的意见。
于是隔了两天内阁会议,由大学士全庆主持,事先备好一个折稿,派人朗声宣读,是拿
外间的议论作为减罪的理由,完全是针对着俄国及各国公使做文章,说“近闻外间议论,颇
以中国将崇厚问罪,有关俄国颜面,此则大非朝廷本意。”
 
接着便声明与俄国和好多年,不失友谊。崇厚的错处是不将中国必不可行之事,向俄国
详细说明。现在以中国之法,治崇厚之罪,本与俄国不相干,但恐远道传闻失实,引起误
会,所以法外施恩,免除崇厚死罪,由曾纪泽知照俄国。这就是中国对俄国和好的证据。
此外,醇王又单独上一奏折,也主张崇厚暂免死罪,仍予监禁,等到条约议妥,再行加
恩。他的意思是:你们俄国人当崇厚是朋友,帮他说话,果真如此,则要救崇厚的命,就该
和平订约。否则,崇厚仍难免一死,你们就是不够朋友!
两个折子到了慈禧太后那里,唯有依从。两折合而为一,颁发了一道上谕,崇厚到秋决
的时候,就可以不死了。

※ ※ ※

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自于病体不宜,加上恭王福晋病殁,妯娌之情,固增
伤感,而将人比己,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就由于这些忧伤莫释,于是略见好转的病症,突
然反复,不能下床了。
御医李德立请脉,开出来的脉案是:“气血两亏,心脾未复,营分不调,腰腿时热,早
晚痰带血丝,食少气短。”近支亲贵在内奏事处看了方子,无不忧心忡忡,当天都遣福晋进
宫视疾。
“养病,养病,总要静养!”慈禧太后对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说:“这个乱糟糟的
局面,教我怎么静得下心来?”
慈安太后拙于言词,不知如何劝慰,只着急地说:“总得想个办法才好。我看李德立不
行!”
正好宝廷有个奏折,建议降旨各省,博访名医,举荐来京。先怕这一来风声太大,引起
外间猜疑,影响局势,此刻实在顾不得了。慈安太后征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发了一道五百
里加紧的廷寄,密谕各省督抚: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圣躬欠安,已逾数月。叠经太医
院,进方调理,尚未大安。外省讲求岐黄,脉理精细者,谅不乏人,着该府尹督抚等,详细
延访,如有真知其人医理可靠者,无论官绅士民,即派员伴送来京,由内务大臣,率同太医
院堂官详加察看,奏明请旨。
其江苏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轮船来京,以期迅速。”
征医的密旨一下,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鸿章,首先奉诏,保荐前任山东济东道薛福辰;
接着是山西巡抚曾国荃,保荐现任山西阳曲县知县汪守正;江苏巡抚吴元炳,保荐常州名医
马文植。等湖广总督李瀚章、湖北巡抚彭祖贤的复奏一到,保荐的亦是薛福辰。
于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万寿之前到京。因为谕旨中有“由内务府大
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的话,所以伴送人员直接将薛福辰领到内务府,由总管内务
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里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还客气,口称“抚屏先生”,为他们彼此引见。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
觉委屈,两人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场礼节自然要顾,所以都还含笑招呼。
“抚屏先生是无锡世家。”恩承对李德立说,“医道高明,想来你总听说过?”
李德立自然听说过,早在十几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丰五年顺天乡
试中的举人,名次很高,差一点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闱极不得意,竟致榜上无名。
那时东南血战方酣,回不得家乡,他父亲薛晓帆在湖南当州县,道路艰难,一动不如一
静,便捐了个郎中,分发工部,一面等着补缺,一面等着下科会试。不久丁忧,而且祸不单
行,薛福辰千里奔丧之际,忽然得到消息,无锡沦陷,老母仓皇避难吉凶莫卜。于是丧事粗
了,又间关跋涉,在扬州府属的宝应县寻着了老母,安顿家事,重复进京,在工部候补。
补缺甚难,因为捐官的花样越来越多。为了筹措军饷,想出各种名目来号召,往往今天
是最优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后了,要保持优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几乎成了骗局。薛福
辰没有钱来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铭一样,坐等补缺,每月分几两“印结银子”,苦苦度日。
日子虽苦,闲工夫却多的是,薛福辰就在这时候开始涉猎医书。他的秉性,用心极专,
一事不当于心,穷思极研,废寝忘食,非要将疑团剖解,看个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
年下来,各家医书,无不精读,融会贯通,成了无师自通的名医。
看看补官无望,科场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广总督李瀚章幕府。督抚每年总有几次
“保案”,加上一个名字,美言几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为知府,分发山东。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丁宝桢,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宝桢的幕府,以此渊源,升官
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劳绩,升为道员,接着便补了实缺,放为济东泰武临道。光绪初年老
母病故,照例丁忧守制,三年服满进京。就在这时候补缺不得,预备归隐的时候,得到这么
一个意外的机缘。
这篇履历,李德立是在李鸿章的原奏中看到过的。虽说他是举人的底子,当过实缺的道
台,但此刻以医士的身分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谕,则当仁不让,无须客气。
于是,李德立俨然以考官的身分,“请教”医道。一番盘诘,知难而退,因为他懂的,
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虽不懂医,眉高眼低是看得出来的。被问的人从容陈词,反是发问的人语气迟疑,
仿佛该问不该问都没有把握似的,则此两人的腹笥深浅,不问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转脸又问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
请脉?”
“无须亟亟。”李德立说,“西圣的病情,总要先跟薛观察说一说明白。”
于是,李德立与薛福辰又在内务府谈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还
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说出症状,却说不出病名。薛福辰颇为困惑,便直截了当地要求阅读慈
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脉案。
“脉案在内奏事处。明儿请脉,你当面跟上头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听过太医请脉的规矩,脉案照例用黄纸誊清呈阅,太医院存有底稿,不肯公
开而以内奏事处推托,显见得是故意留难。这样子猜忌,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薛福辰便问
明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刻,仍由伴送的委员陪着,回到西河沿客栈休息。
这位委员姓胡,是个候补知县,为人善于交际,人头很熟,李鸿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经
当面嘱咐:“内廷的差使不好当。此去小钱不要省,内务府跟太医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宫里
的太监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观察的事,招呼应酬是你的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王大
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栈,便打听晤谈的经过。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气!他们当我来抢他们的饭碗,处处敌视,岂有此理!
明天看请脉情形怎么说,如果他们从中捣鬼,我得请你回去禀告中堂,这差使我干不了。”
“抚公、抚公!”胡知县急忙相劝,“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设法疏通。这是天字第一号
的病号,抚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这样一个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这句话打动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语,意思是首肯了。胡知县安抚了他,还得有一番奔
走。找着内务府的朋友,送过去三个红封袋,内有银票,一个大的一千两,另外两个小的都
是二百两。小的送内务府在内廷照料的人和宫里的太监、苏拉,大的一个孝敬长春宫总管李
莲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县陪着薛福辰到宫门口,已有人在迎接。将薛福辰带入内务府朝房,
只见李德立之外,还有两个四、五品服色的官员在,彼此请教,才知道也是太医,一个是庄
守和,一个是李德昌。
接着,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说:“走吧!上头叫起了。”
于是恩承领头带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员,无须客气,紧跟在后头,依次是李德立等人,
沿着西二长街墙根阴凉之处,直往长春宫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进入深宫,也是第一次谒见太后,自不免战战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几的
天气,虽说是早晨八点钟,暑气也很厉害了,一件实地纱的袍子,汗已湿透。心粗气浮,如
何能静心诊脉?想想兹事体大,便顾不得冒昧,抢上两步向恩承说道:“恩大人,可否稍微
歇一歇,容我定下心来再请脉?”
“这……,”恩承迟疑着答道,“这可不能从命了,上头在等着。”
薛福辰无奈,只好自己尽力调匀呼吸,跟着进了长春宫。
“这位就是薛老爷吗?”有个太监迎了上来,指着薛福辰向恩承问。
等恩承证实无误,那太监便将薛福辰延入殿侧小屋,恩承也跟着在一起。未及坐定,竹
帘一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昂首阔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当然猜得到,这
就是人称“皮硝李”的李莲英。
“恩大人好!”李莲英招呼着,作出要请安的样子。
“莲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势握着他的手问:“今儿个怎么样?”
“今儿精神还不错,听说李中堂荐的人到了,问了好几遍了。”接着,便又问:“这位
就是薛老爷吧?”
“是的。”薛福辰答应着,“我是薛福辰。”
“薛老爷,你请过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请教。”
将薛福辰拉到一边,他悄然关照,说话要小心,如有所见,须识忌讳,又说是李鸿章荐
来的人,他会格外照应,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虽耿直,对于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这不止是一千两红包的力量,必是
李鸿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会说这样的“体己话”。有此有力的奥援,无须顾虑李德立从中
捣鬼,心里宽松得多了。
经过这一阵折冲,等于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来,随着恩承进见。
行过了礼,跪着等候问话。
“你的医道,是跟人学的,还是自己看书,看会的?”慈禧太后的声音很低。
“臣也曾请教过好些名医。不过,”薛福辰答道,“还是自己体会得来的多。”
“医家有好些个派别,你是学的那一派啊?”
“臣最初佩服黄元御,这个人是山东人,他因为误于庸医,坏了一只眼睛,发愤学医,
自视甚高,确有真知灼见。他为人看病,主张扶阳抑阴,培补元气。”
“喔,”慈禧太后问道:“你看过妇科没有?”
“看过很多。”薛福辰答道:“臣在京,在湖北,在山东服官,亲友家内眷有病,都请
臣看。”
“这么说,你的经验多。”慈禧太后欣然说道,“你替我仔细看看脉,该怎么治就怎么
治,用不着忌讳。”
“是!”
慈禧太后似乎还要问什么,让李莲英拦住了,“佛爷歇歇,多说话劳神。”他屈一膝,
将双手往上平举,虚虚作个捧物的姿态,“让薛福辰请脉吧!”
于是慈禧太后将右手一抬,李莲英双手托着,将她的手捧在茶几上,下垫黄缎小枕,上
覆一方黄绸,然后向薛福辰努嘴示意。
薛福辰磕一个头起身,低头疾行数步,跪着替慈禧太后按脉,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罢磕
头说道:“臣斗胆!瞻视玉色。”
慈禧太后没有听懂,问李莲英:“他说什么?”
李莲英也没有听懂,不过他会猜,“薛福辰想瞧瞧佛爷的气色!”他说。
“喔,可以!”慈禧太后又说:“把那边窗帘打开。”
薛福辰听这一说,便又磕一个头,等站起身来,东面的窗帘已经掀起,慈禧太后的脸
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于是薛福辰抬头望去,但见慈禧太后面色萎黄,眼圈发青。她生来是一张长隆脸,由于
消瘦之故,颧骨显得更高,加上她那一双炯炯双目,特显威严。薛福辰不由得就将头低了下
去,不敢逼视。
“你看我,到底是什么病啊?”
“望、闻、问、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个字,虽然听闻不真,但只凭自己三只指
头,一双眼睛,便已十得八九,慈禧太后是经过一次严重的血崩,而下药未能对症,虚弱到
了极点。幸亏遇着自己,及今而治,还可挽回,否则仍旧由那些太医“头痛医头,脚痛医
脚”,诊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药又没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血崩有各种原因,而李德立始终未提“崩漏”二字,不知其中有何忌讳?再想起李
莲英的警告,便越发不敢说真话。略想一想答道:“皇太后的病在肝脾。肝热,胆亦热,所
以夜不安眠,脾不运行则胃逆,所以胃口不开。”
“你说得倒也有点儿道理。”慈禧太后问道,“该怎么治呢?”
“以降逆和中为主。”薛福辰怕慈禧太后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改了一种说法,“总
要健脾止呕,能让皇太后开胃才好。”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深为嘉许:“吃什么,吐什么,可真受不了。你下去开方子
吧!”
于是李德立等人,接着请脉。薛福辰便被引到内务府朝房去写脉案、开方子。他凝神静
思,用了半夏、干姜、川椒、龙眼、益智五味叶、以竹叶为引。写完由笔帖式用黄纸誊清,
立刻装入黄匣,进呈御览。
隔了有半个时辰,只见恩承携着黄匣走了来,一见面就问:“薛老爷,你这个方子,跟
你跟上头回奏的话,不相符啊!”
“喔!”薛福辰有些紧张,“请恩大人明示,如何不符?”
“你说皇太后肝热,胆也热,怎么用的热药?川椒、干姜,多热的药!”
原来如此!薛福辰放心了。从容答道:“姜的效用至广,可以调和诸药,古方中宣通补
剂,几乎都用姜,跟半夏合用,是止呕首要之剂,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气,导热下行。而且
有竹叶作引子,更不要紧。”
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恩承只是摇头,“薛老爷!”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初次在内廷
当差,只怕还不懂这里的规矩,药好药坏是另一回事,不能明着落褒贬。这个方子有人说太
热,你愣说不要紧,服下去出了别的毛病,谁担得起责任?”
薛福辰明白了,是李德立他们在捣鬼。因而平静地问道:
“那么,请恩大人的示,该怎么办啊?”
“上头交代,跟三位太医合定一张方子,回头你们好好斟酌吧!李卓轩他们,也快下来
了。”
等李德立退了下来,对薛福辰又是一副神态,连声称赞“高明”。这也许是真的觉得他
高明,也许是因为慈禧太后对他嘉许之故,薛福辰无从明了,只能谦虚一番。
谈到方子,李德立说道:“上头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抚屏先生有何卓见?”
“自以培补元气为主。当务之急,则在健脾。”薛福辰说,“今日初诊,我亦不敢执持
成见。”
李德立不置可否,转问庄守和、李德昌:“健脾之说,两公看,怎么样?”
庄守和比较诚恳,点头称是,李德昌资格还浅,不敢有所议论。于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
下来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汤’加半夏,如何?”
李德立这几个月为慈禧太后下药,一直以四君子汤为主。
薛福辰懂得他的用意,一则是要表示他用药不误,二则是半夏见功,则四君子汤连带可
以沾光。好在这是一服很王道的药,与培补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
于是他说:“很好,很好。不过,人参还以暂时不用为宜。”
于是开了白术、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药。等送了上去,有太监来传旨:赐饭一桌。
由恩承相陪,一面吃,一面谈值班的办法。
“内廷的章程,薛老爷怕还不尽明了。”恩承说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轻极轻的
病,不然就要在内廷值宿,随时听传请脉。如今除了三位太医以外,外省举荐到京的还只有
薛老爷一位,如何轮值,请各位自己商量,暂时定个章程。等各省的人都来了,再作道理。
薛福辰心想,就算两个人一班,隔日轮值,用药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
自然要殚精竭力,方不负举主的盛意。因而毫不迟疑地答道:“皇太后的病证不轻,为臣子
者,岂敢偷闲?我日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老爷,真有你的。”恩承翘一翘大拇指,然后又问李德立:“三位如何?”
李德立酸味冲脑,脱口答道:“抚屏先生这样子巴结,我们更不敢偷懒了!自然也是日
夜侍候。”
“那就这么定规了。吃完饭,我派人跟薛老爷回去取行李。”
饭罢各散,李德立赶到御药房去监视煎药,薛福辰出宫回客栈。刚一坐定,恩承带着内
务府的笔帖式和两名苏拉,坐一辆大车赶到了。
相见礼毕,恩承将他拉到一边,含着微笑,悄然说道:
“薛老爷,恭喜,恭喜!”
“喔!”薛福辰不知怎么回答。
“一来是李中堂的面子,二来是李总管的照应,上头很夸奖你,说你忠心!不过,”恩
承放出极恳切的神色,“李中堂有信给我,我拿你当自己人,内廷当差,总以谦和为贵,也
别太扫了李卓轩他们的面子。”
这自是一番好意,但薛福辰称谢之余,不免懊恼。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以
“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谁知还要再屈己从人,想想实在无趣。
过不了几天,又有个荐举来京的到了。此人是山西巡抚曾国荃应诏所保,名叫汪守正,
字子常,杭州人。汪家以经营典业起家,号称“汪百万”。在乾隆年间,汪氏“振绮堂”,
与宁波范氏“天一阁”,为海内知名的浙西浙东两大藏书家。
汪家最有名的一位人物叫汪远孙,字小米,承乾嘉的流风余韵,广接宾客,喜欢刻书,
他自己也有好几种关于考订古史的著作。这个汪守正就是汪小米的胞侄,捐班知县出身,分
发河南,补了实缺,颇见才干。以后调到山西,为曾国荃所赏识,由简县虞乡调补一等大县
平遥,接着又调阳曲,是太原府的首县,也是山西全省的首县。
当首县的真正是做官,不会做的,苦不堪言。明朝末年有个阳曲县令叫宋权,常说: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官与上官同城,
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县,等于督抚、将军、监司的“帐房”兼“管家”,婚丧喜庆,送
往迎来,都由首县办差。伺候贵人的颜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钱之外,还要受气,所
以说“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但长袖善舞,会得做官的,当首县却是件极有兴头的事,因而又有首十字令:
“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将中
中;七曰梨园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
樽中酒不空。”
汪守正便是十字俱备,外加医理精通,是山西全省第一能员。如今由曾国荃举荐为慈禧
太后看病,是飞黄腾达,千载一时的机会。他早已盘算过,病看得好,一定升官,看不好,
不如自己知趣辞官,反正回任是决不可能的了,所以奉召入京时,尽室而行,行李辎重,相
当可观。
到了京师崇文门,照例验关征税。旁人听说是山西来的“汪大老爷”,不免讶异,山西
连年大旱,汪守正的宦囊何以如此丰富?有人说他办赈发了大财,也有人说他本来是富家,
无足为奇。不论如何,那番鲜衣怒马的气派,洋洋自得的神态,与薛福辰不可同日而语,却
是众目昭彰的事实。
进了城先到宫门递折请安,接着便是与薛福辰同样待遇,在内务府受李德立的“考
校”,预备第二天进宫请脉。
退出宫来,回到客栈,汪守正打点礼物,分头拜客,曾国荃替他写了十几封信,分托京
中大老照应,一时也拜不完,只好先拣要紧的人去拜。此外还有两个要紧人,也是非拜不可
的,一个是李德立,一个是薛福辰。
一打听,李、薛二人都在内廷值宿,这天是见不到了。汪守正无奈,只好打听到李德立
的寓所,派人投帖致意。同时送上一只红封袋,外写“冰敬”,内装银票二百两。
非常意外地,等跟班投了帖回到客栈,李家跟着就送来四样菜,然后李德立来拜。相见
寒暄,彼此都极亲热,汪守正特意致歉,说是由于他在内廷值宿,所以不曾亲自拜访,十分
失礼。
“不敢,不敢!”李德立拱手答道:“内廷值宿,亦有放回家的日子,今天正好轮着兄
弟歇工。幸会之至。”
“真是幸会!二十年来,久仰‘李太医’的大名,识荆之愿,一旦得偿,真正快慰平
生,无论如何要好好请教。”
于是汪守正留他便酌。一则是看在二百两银子的份上,再则有心结纳,好对抗薛福辰,
所以李德立欣然不辞。灯前把酒,谈得相当投机。
这一谈自然要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李德立对薛福辰有意卖关子。在汪守正面前,却无保
留。然而他所知亦实在有限,并不比薛福辰凭一双眼睛,三只指头察觉所得来得多。
而在汪守正,获益已经不浅,此刻所要明了的,是薛福辰如何下药?
“说起来亦算别创一格,那位抚屏先生用的竟是姜椒,又说出自古方,连西圣自己都认
为不妥,终究另拟了方子。”
等他把薛福辰初次请脉所拟的两张方子,以及这几天仍以健脾益气的治法为主的情形一
说,汪守正便已了然,薛福辰确是高明。同时也料准了薛福辰必已知道慈禧太后的病根,只
是脉案上不肯说破而已。
“抚屏先生最初学的是黄坤载,不过能入能出,博究诸家,能得其平。”汪守正又说,
“其学大致宗东垣,自然以温补为主。”
这是汪守正的老实话。李东垣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他是河北富家子弟,所交都是嗜欲
逸乐的贵介,起居不时,饮食失调,往往伤于脾胃,所以发明补中益气,升阳散火的医道,
成为“温补”一派,而所重特在脾家。慈禧太后缠绵久病,气血两亏,从健脾入手,使得饮
食能够渐归正常,培元益气,崩漏自然可以止住,是极好的治法。
因此,汪守正打定了主意,自己要跟薛福辰合作,才能见功。不过李德立对他不满之
意,溢于言表,自己的打算,决不可泄露。为了希望此人不掣肘,还得好好下一番敷衍的工
夫。
这一夜自是尽欢而散。第二天一早进宫,在内务府朝房会齐,见着了薛福辰,他恐怕李
德立猜疑,不敢过分亲热。一经请脉,越觉薛福辰入手便正,只是健脾以外,还须润肺,同
时也觉得人参未尝不可用,因而开了一剂以人参、麦冬为主,与温补差相仿佛的甘润之剂。
方子呈上,所得的“恩典”与薛福辰一样,赐饭一桌,由恩承陪着吃完,然后搬行李入
内廷值宿。是内务府的空屋,与薛福辰同一院子,南北相望。
行客拜坐客,汪守正只送了几部医书,但都是极精的版本。最名贵的是一部明版的《本
草纲目》,刻印于万历年间,是李时珍这部名著的初刊本。原是汪守正行踪所至,不离左右
的,此时毅然割爱了。
薛福辰不肯收受,无奈汪守正意思诚恳,却之不恭。收是收下来了,觉得老大过意不
去,想有所补报,只以身在客边,无从措办,唯有不断称谢。当然,有此一番结交,自有一
见如故之感。
到得夜深,薛福辰一个人在灯下打围棋谱,汪守正却又不速而至。这次是专门来谈慈禧
太后的病情的。
“薛先生!”他年纪比薛福辰大,但称谓很谦恭,“上头既然忌讳崩漏的字样,总得安
上一个病名。”他说,“有人问起来,圣躬如何不安,到底什么病?莫非也象那班太医,支
吾其词?”
“说得是!”薛福辰沉吟了一会答道:“病呢,也可以算是‘骨蒸’。”
汪守正点点头:“这一说就对了!我也觉得可以说成骨蒸。
得薛先生一言,就算鉴定了。”
“子常兄,你太谦虚了。”薛福辰微感不安。
“实在是要请薛先生指点提携。”
“指点”也许是客气话,“提携”则薛福辰心甘情愿。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诊,合拟方
子,薛福辰便支持汪守正的看法,仍旧用了人参、麦冬这几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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