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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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这样暗中盘算,外面却已有传言,说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夹在中间,
两头为难。说这些话的,是内务府的人。他们的消息灵通,心思灵活,聚在一起喝酒闲聊,
就能聊出一条生财大道来。
“差不多了,是时候了!”内务府堂郎中贵宝说:“一兴大工,高高兴兴的,那儿还有
工夫淘闲气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养两宫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园子,那儿再去见孝心?”另一个
内务府郎中文锡接着说,“就是平民百姓,家业兴旺了,总也得修个花园,盖个别墅,承欢
老亲,何况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们两人的官职大,说的又是这样义正辞严的大道理,那就不止于随声附和
了,而是各陈所见,诚心诚意想有所献替。这件事已谈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阔天空,
不着边际地谈,这一次却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经地谈“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条,“叫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愿意出钱”。但这话对外面可以这么
说,自己人关起门来说真心话,这条路子不见得行得通,因为钱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么
样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么远,咱们是吃红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只要把场面拉了开来,难
不成半途而废?”贵宝说到这里,重重地加了一句:“不会的!到时候,六爷跟文中堂、宝
中堂不能不管!”
听见这话,一个个咂嘴舐唇,细辨味道,话外有话,味中有味,大家都会意了。以报效
为名,把“场面拉了开来”,然后把这副担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宝鋆身上,硬叫户部筹款,
不管是动用四成洋税,还是开捐例,或者在厘金杂税上加派,总而言之,规复旧制,颐养两
宫,决不能说没有钱就停工!
于是由此开始,商定了步骤,第一步当然是先回明内务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
跟皇帝进言。而最要紧的是,只可暗中进行,千万不能招摇,怕风声太大,让恭王知道了,
拦在前面,那就连场面都摆不开来了。
商量停当,分配职司,有个候补笔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头。小李跟安
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揽权,只是处处替皇帝着想,同时也象皇帝那样,年轻爱热闹,觉
得这件大工一兴,一则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间的隔阂,再则经常会奉旨去察看工
程进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担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说成。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万岁爷这一阵子心里正烦,等万岁爷‘挪动’了以后再说。”
宫中迁移住处叫“挪动”,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动,是跟慈禧太后赌气。当然,
也怪慈禧太后干预儿子的房帷,太过分了些,经常派人窥伺皇帝和皇后的动静,皇帝迁怒到
慧妃身上,说什么也不肯到她宫里。但母命难违,既然说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碍她“学规
矩”,那就连皇后那里也不去,托词要静下来用功,搬到乾清宫西暖阁去独宿。
挂字画,换摆设,整整忙了两天,才挪动停当。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
慧妃争宠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宫西暖阁看书做诗,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写个
“斗方”,用针钉在壁上,自我欣赏。
看皇帝的神思静了下来,有足够闲逸的心情来谈不急之务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
《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与皇帝日常浏览,随手取用的一些书籍摆在一起,让他自己去
发现。
皇帝喜欢诗词,自然不会放过,诗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来
打开,一面图一面诗,边看边读,读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没有圆明园的详图?找来看!”
有关的图籍,早就预备好了的,而小李却还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说,“一时
可不知道找得着找不着?”
“快去找!我等着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搁了,去不了半个时辰,小李笑嘻嘻地捧来一个手卷,说是在昭仁殿找
到的,展开来看,是极细的工笔,千花百草,金碧楼台,远比诗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图,更为
动人。
皇帝从头到尾,细细看完,靠在椅子上发愣。从他迷惘而微带兴奋的眼神看,小李知道
皇帝一定会先提到修园子的话,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卷起手卷。
“不忙收!”皇帝指着画说。
“是。”
“你查一查,当时洋人烧圆明园的时候,看守的人是谁?”
皇帝向来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赶快去查!我等着。”
这可让小李作难了,他不知道从那里去查?时已入夜,宫门下钥,不然倒是找着内务府
的人一问,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于是把《咸丰实录》取了出来,翻到英法联军内犯的咸丰十年八月,一页一页往下查,
终于找到一条线索,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有个奏报圆明园被焚的情形的折子,小李随即又到
敬事房找到原折,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明善,遵旨照料圆明
园”。而文丰在八月二十二日,“夷匪”火烧圆明园时,已投福海殉难。
“照这么说,知道当时情形的,只有一个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宝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连连摇手,“你明儿一早传旨,等我下了书房召见明善。”
小李答应着又问:“万岁爷是垂询什么?要不要预先告诉他,好教他先预备着?”
“我问问他,当时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全烧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儿?”
小李一听这话,此时就不必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养心殿跟军机见面时,赶
到内务府,径自去找明善,陈述了旨意。同时揣测皇帝的意思,告诉他不必跟宝鋆说起,这
也就是要瞒着恭王。明善自然会意,暂且连同官面前都不提,等召见过后再说。

※ ※ ※

这一次召见,费了两点钟之久。明善回到内务府,先找掌印钥的崇纶,关起门来,把皇
帝的意思告诉了他,说是已经决定兴修,奉旨先秘密查勘,该先修何处,后修何处,那一笔
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对?商量好了,“递牌子”请见面奏。
崇纶早年是能员,如今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很想明哲保身,安分当差,而且经得事
多,看出眼前的财力物力,都还不能兴这件大工,所以内心颇不以此事为然。但如率直表示
异议,首先得罪了皇上,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最后还要得罪内务府的同官及属下,因为那
些人无不兴致勃勃,认为发财升官以及巴结太后、皇帝的大好机会已到,倘或兜头一盆冷
水,未免太杀风景,自己这个掌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十有八九不保。
为此,他口中所说的,便与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们不能不仰体圣心,
尽力去办。”崇纶说到这里,拱拱手:“这件大事,必得仰仗贤乔梓,多多费心,多多偏
劳。”
“不敢,不敢!”明善谦谢着,“咱们还得请大伙儿一起来谈一谈才好。”
“好!”崇纶立刻同意,“今儿晚上在我那儿聚会。”
说着,马上叫进一个笔帖式来写知单:“即日申刻,洁樽候光”,下面就开名字。内务
府大臣在崇纶以次,按资历次序是春佑、魁龄、明善、诚明,接下来该是弘德殿的“谙
达”,以户部右侍郎兼任内务府大臣的桂清。
“慢着!”明善拦住那笔帖式往下写,抬眼跟崇纶商议:
“我看,不必通知桂莲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姜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内务府就不顾同官的面子,参劾内务府
司员跋扈擅专,以致崇纶得了“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其余春佑等人因为对司员擅自添注的
文稿,“不加查察,随同画行”,各罚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纶心里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与议,他一定独唱反调,会弄得满座不欢,而且以“弘
德殿行走”的身分,为皇帝讲授满文时,说不定会相机进谏。说起来是在崇纶家集议,得知
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会受斥责,自己或亦不免为皇帝所迁怒,所以接纳了明善的建议,
不请桂清。
到了这天散值,各自回家换了便衣,准备赴约。这是京城里第一等的阔人聚会,象临潼
斗宝似的,各人都带着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见的字画赴会,相与观赏品评一番,然后
开宴入席,手把酒杯,细商大计。
说是细商,其实也等于闲谈,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谈到乾隆年间,如何每南巡一次,便
仿照江南的名园胜景,在圆明园改建。这样到了席散,只谈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谈
也不要紧,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说。
过不了两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门往北,直驰海淀,去勘查残破的圆明
园,费了两天工夫,走遍了总名圆明,实际上有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每一个角落。三园
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还有上百处的景致,而勘查结果,还象个样子的,只有十
三处。
勘查虽有结果,复奏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不能只说一句“尚存十三处”就可了事,这十
三处座落何处,是否相连?如果迁就这十三处来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几何,款从何而出?
不能详详细细奏报,总也得说出一个大概来,所以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复奏。
好在皇帝这一阵子也无心来问到此,各国使臣觐见一事,搞得皇帝烦透了。每次召见军
机,一谈到这上面,便有许多他不爱听的话听到,不是说日本的由“外务卿”出任“全权公
使”的副岛种臣,态度傲慢,诸般要挟,就是说英法有兵船开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觐,
恐怕会兴问罪之师。皇帝年轻气盛,总是咄咄逼人地问:主人不愿见恶客,为何不能拒之于
门外?而每次问到这句话,都不能得到什么确实的答复。无可奈何,只有让总理衙门跟各国
使臣磋商,见是迟早要见的,日期迟早,只看在礼节上能不能争得“顺眼”些。
当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觉心烦,一方面受皇帝的诘责,一方面要应付各国使臣,而
额外还要安抚“清议”。朝上茶余酒后的放言高论,还可以装聋作哑,表面不理,暗中疏
通,但公然上了折子,对那些“义正辞严”的责备,就不能当作耳边风了。
折子是翰林院编修吴大澂所上的,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三年教习期满,留馆授职编
修。因为不是“日讲起注官”,所以奏折由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措词相当委婉,一开头先
拿恭王及李鸿章等人恭维了一顿,但提到入觐礼节,话就说得很硬了,“我国定制,从无不
跪之臣,若谓宾礼与外藩不同,必欲执泰西礼节行之于中国,其势万不能行。夫朝廷之礼,
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
此政体,即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以自安?”
看到这个“交议”的折子,恭王唯有苦笑,传观各总理大臣,大都默然,只有董恂,愤
懑之色,溢于言表。
“书生误国,往往如此,都为了他们好发高论,这件事不能定议,如今就算能够入觐,
各国使臣已存芥蒂,‘修好’二字也要大打折扣。这就好比做买卖,明知这笔交易非做不
可,争论价钱也占不到便宜,何不干干脆脆,放漂亮些?也图个下回的买卖……。”
董恂的话有些拟于不伦,文祥听不入耳,便挥手止住了他,“咱们谈正经吧!”他说,
“清议自然不可不顾。他们的话虽不免隔靴抓痒,亦是由于隔阂之故,唯有开诚布公,把局
中人的难处都说给他们听,或者可以取得谅解。吴清卿这个折子,既然是并案交议,将来可
以在一案中奏复,眼前暂且不必管它。照我看,事情到了非定议不可的地步,各国使臣的意
见,‘万国公法’的条款,都得说给上头听。皇上聪明天纵,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碍,圣心
亦自然会体谅的。我看,这件事还得托兰荪从中斡旋,进讲时随机开陈,庶乎有济。”
李鸿藻这天不在恭王那里。第二天到了军机,恭王把他请到僻处,亲自提出要求。
“兰荪!”恭王徐徐说道,“你久值枢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谅,局中人应该深知
甘苦。积弱之势,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势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
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说,户部就经常有两三千万银子存在库里,不必指
着洋税作担保,筹西征的军费,倘或洋人不就我的范,尽可以不相往来。兰荪,你说,如今
的形势,有一于此否?”
这是无须问得的,但以亲王的体制尊贵,明知故问亦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那不就说到头了!如果有一于此,何须言路侃侃而言?在我这里先就过不去,肯跪
拜,我奏请准许入觐,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归国’作要挟,我只答他两个
字:请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兰荪,我再跟你说句掏心肝的话,各国公使不肯跪拜,
第一个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着入觐,洋人给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里,相形
之下,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儿?”
这番话使得李鸿藻相当感动。他讲理学并不象倭仁那么滞而不化,更不会象徐桐那样冥
顽不灵,只是名心甚重,极讲究大节出入。看洋人虽还不免存着“夷狄”之见,但平心静气
想一想,洋人势利重于道义则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张骞通西域时所见的人物不同,所以
对总理衙门诸大臣,其实也是相当谅解的。现在听了恭王的话,更不能不承认他是“忍辱负
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为他分劳分谤。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道:“王爷的苦心,我不但谅解,而且钦佩。王爷若以为我有可以效
劳之处,或者说句放肆的话,非我不可之处,尽请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极欣慰地拱手道谢,“兰荪,有件事还是非你不可,觐见的章程,
最近就可以定议,一旦奏上,要请你在御前相机开陈,多为皇上譬导。如今时世不同,千万
不要以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这是个难题,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那里也找不出一个事例,可用来譬解天子有不跪
之臣,但既然已经承诺帮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这一声很勉强,恭王自然听得出来,所以紧接着解释:“你请放心!我跟博川与洋人交
涉,虽做不到叫他们行跪拜之礼,但一定比他们见本国之君的礼节来得隆重。”
“喔!”李鸿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详!”
“各国公使见他们本国之君是三鞠躬,将来见大清国大皇帝是五鞠躬。这一层,我已下
定决心,如果做不到,宁愿决裂。”
“嗯,嗯!”李鸿藻不由得说了句:“这也罢了!”
“细节上自然还有得争的,总之能多争是一分,等定议了,你自然先晓得。这且不去说
他,还有一事想奉托,吴清卿上了个折子,义正辞严,颇难应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
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爷,”李鸿藻笑道,“此事就无可效劳了。而且也用不着我。”
“怎么说用不着你?”恭王问道,“你们不常有往来吗?”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实,什么人也不用托,吴清卿不是董韫卿的门生吗?”董
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的“总裁”之一,算起来是吴大澂的“座师”,所以李鸿藻的意思
是,只要董恂把他的这个门生找来说一声,事情就可了结。
那知不提还好,提起来恭王叹气:“我看董韫卿的门生,都要‘破门’了!”
门生不认老师,自摒于门墙之外,叫做“破门”。董恂的官声不佳,他的门生凡是有出
息的,多不以老师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鸿藻是方正君子,听得这话,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态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这样答
道:“王爷找潘伯寅吧,他们既是同乡,又是讲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对,对!”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荫很方便,他是南书房的翰林,就在军机处对面入值,一请便到,
而且一谈便妥。恭王表示吴大澂的折子,可能会含糊了之,这是出于不得已,请代为解释。
潘祖荫满口答应,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无事。
于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报准许各国使臣觐见的章程,除却破天荒的五鞠躬,所
有的条款,都被解释为“恩出自上”,在呈国书、致贺辞以外,各国公使只能问一句:“大
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问”,不能乱开口,这是依照召见的规矩。同时行鞠躬礼
时,皇帝“坐立唯意”,因为依照中国的规矩,在殿廷觐见,皇帝决不会立而受礼。这一点
在交涉时,亦曾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是在中国多年的英国公使威妥玛听出了因头,文字上如
此规定,实际上“恩出自上”,一定会站着接受各国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议。
为了有这么一个掩耳盗铃的圆面子的规定,李鸿藻进言便觉困难,找到机会,造膝密
陈,用极委婉的措词,才获得皇帝的许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阁准许各国使臣“瞻觐”。
期前有一次演礼,以日本特命全权公使副岛种臣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国使臣,
未觐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胜。紫光阁在中海西岸,是狭长的一区,中有驰道,可以走马。
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长生之暇,往往在这里校阅禁军的弓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
一座黄顶小殿,前面砌成城墙的式样,由左右两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
后来改名紫光阁。到了崇祯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将出师,总在平台召见,封爵赐宴的。
入清以后,这里仍旧叫做紫光阁,是出武状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当做汉明帝的“云
台”,改葺新阁,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画了“前后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阁,御制
题赞,陈设俘获军器,因而又定为藩属觐见之地,用意在耀武扬威,震慑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定为皇帝接见之地,但那个元朝称为
“飞放泊”,明朝称为“南海子”的游猎之地,到底太荒凉了,不足以瞻“天朝威仪”,所
以一度提议,旋即作罢。而定在紫光阁接见,仍有以藩属看待各国的意味在内,这样安排,
至少在皇帝心里会好过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会好的,年轻好面子,偏偏从古以来,就自己有不跪之臣!虽然师傅一
再沉痛地谏劝,忍一时的委屈,图千秋的大业,端在奋发自强,而他始终有着难以言宣的抑
郁。演礼过后,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儿子内心的痛苦,劝他早两天移住瀛
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临水,杨柳参差,在康熙年间,每到夏天,
圣祖喜欢移驻此地听政。皇帝读过圣祖的诗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风,诗题叫做《夏日瀛
台,许奏事诸臣网鱼携归诗》,注释中有一条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谕:“朕因天气炎烈,
移驻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无事,然每日侵晨,御门听政,未尝暂辍。卿等各勤执掌,
时来启奏;曾记《宋史》所载,赐诸臣于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今于桥畔悬设罾网,以
待卿等游钓;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举网得鱼,其随大小多寡,携归邸舍,以见朕一体燕
适之意。谁谓东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见于今日也?”
此时重新展读,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两百年前的盛世,益觉此日难堪。因此,到了六
月初五六国公使觐见那天,皇帝面无笑容,一言未发,等坐着受礼和听取了贺辞,只向御前
行走的载澂,说得一句:“带他们出去赐茶!”随即起驾回瀛台。
六国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却如释重负。为了想尽快忘掉这个不愉快的记忆,他颇思找
一样新奇有趣的消遣。这一下,就让小李遇到难题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万岁爷就在这儿逛逛散散心吧。”
“看来看去这几处地方,都腻了。”
“有一处,”小李突然想到,“万岁爷好几年没有去过了:
宝月楼。”
宝月楼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纳回妃藏娇之地,这个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也就是俗传
为香妃的容妃。入宫以后,言语不通,而高宗又不愿她跟其他妃嫔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
最南端,与瀛台隔着南海相对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宝月楼,作容妃的香闺。凭楼俯望,皇城
外面就是西长安街,为了慰藉容妃的乡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将归顺的回民,集中在西长安
街居住,俗名“回子营”,还建筑了回教礼拜堂,让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乡。
因为如此,这里是大内唯一可以望见民间的处所。皇帝从瀛台下船,直驶南岸,上岸就
是宝月楼,拾级而登,从小李手里取过一具“千里镜”,入眼便是两座宝塔。
“那是什么地方?”
“那叫双塔庆寿寺。”小李答说。
于是小李自西往东指点着,双塔庆寿寺过来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仪亲王府,然后是通政
使署。这些王府、衙门,皇帝觉得没有什么看头,使他觉得有趣的是,西长安街的景象,高
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皇帝注视着一个穿白布短褂裤的老者,见他一手擎着
三笼鸟,一手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走着走着,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
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小男孩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
摊,老者也慢条斯理地在摊子上放下鸟笼,坐了下来,一面跟摊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孙子
吃点心。那份恬然自适的天伦之乐,皇帝都觉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着无比的冲动,“咱们溜出去逛逛,怎么样?”
小李大吃一惊,不忙答奏,先转过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了皇帝的话。总算还好,
随侍在身旁的,除他没有别人,皇帝的声音也不高,其他远远在伺候的太监,不致于听见。
“怎么样?”皇帝放下千里镜,又问了一句。
“万岁爷!”小李跪了下来,哭丧着脸,拍着后脑勺说:
“奴才的脑袋,在脖子上安不稳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脚,不过是笑着骂的。
这句话就此不提了,小李却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没有比他再清楚的,一个人独宿
乾清宫,强自以做诗写字排遣,那就象吃斋似的,偶尔来一顿,觉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长,
如何消受得了?同时,他也发觉,皇帝对皇后,敬多于爱,他真正倾心喜爱的是长身玉立,
肤白如雪的瑜嫔。但召幸瑜嫔,敬事房必须面奏皇后许可,或者有皇后钤盖了小玉印的“手
谕”为凭。而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总是劝皇帝到咸福宫去,这是皇后贤德的表见。无奈
皇帝始终赌气不愿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连瑜嫔都不亲近了。
这是个一时解不开的结,小李也曾劝过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说,皇帝只
是心不谓然,等小李这样说时,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外,不会有何效
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闷,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又想到修圆明园这件事,找了个空,他到内务府去探听消息。
“你来得正好!”候补笔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
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
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
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齐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成麟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
楼,由贵宝出面请客,唯一的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
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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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二十岁以后,随父移居汉阳,他家做两项生意,
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二十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同治元年经过安徽,因
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临淮军营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
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贵宝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
光昭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贵大爷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贵宝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
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
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
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
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
冤枉钱。
这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
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贵大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
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贵宝“啪”地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
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
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长毛、
捻子,左爵帅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
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贵宝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
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贵宝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
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贵宝又说,“在山上买,
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贵宝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诚明。李光昭
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诚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圆明园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
诚明负责。贵宝事先也曾回过,诚明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
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诚明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
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贵宝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
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诚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诚明几乎是闻所未闻。但
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诚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贵宝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
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嗯,嗯。”诚明又问:“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诚明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
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
京来。”
“是三年以后起运,还是三年以后运到京?”
“三年以后运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说。
诚明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贵宝看他们谈到这里,便插嘴说道:“运下山是一回事,运进京又是一回事,这里头还
很麻烦呢!”他脸向李光昭一扬,“有什么话,李大哥你可趁早说。”
“我想,这件事当然得我亲自照料,请诚大人派人会办,沿途关卡,也好免税放行。”
“当然,当然!那当然是免税放行的。”
“为了报运方便,最好请诚大人给一个什么名义,刊发关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
省很多运费。”
诚明一想不错,刚要开口允许,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东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这件事我可答应不下来。得要请旨。”
向皇帝请旨,一时也不能有确实的结果。皇帝还不敢独断独行,无论如何先要禀告两宫
太后。找了个在御花园消夏的机会,他闲闲地提了起来。
“英法使臣都递过国书,算是和好了,园子可还荒废在那儿。”皇帝这样说道,“总得
想法儿把它修了起来,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这话便有喜色,“难为他还有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说。
慈安太后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这态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连皇帝都有些嘀咕
不安。
当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们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轻易开口。这件事她不知
想过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总是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跟皇帝出那个主意:为慈禧太后找
件可供消遣的事。当皇帝召见内务府大臣谈论修园时,她已微有所闻,却不知工款从何着
落?同时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钱?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笔工程款决不会少,而且一提
修园,必有许多人反对,恭王也许还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应。那一来,安安静静的日
子就过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静”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这许多日子,心情特异。
灯前月下,压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怅惘,凝神悄思,才体会到什么叫“古井重波”?心里已经
够乱了,再自寻些烦恼出来,这日子怎么过?
不过她也知道,她象丽贵太妃以及后宫永巷中许多安分老实的妃嫔宫眷一样,但愿风调
雨顺,吃口安闲茶饭,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灯下,用消磨五色丝
线来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热闹不要安闲,因
为安闲就是寂寞。为了替她设想,慈安太后却又不忍说什么扫兴的话。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这得多少钱呐?”
口气总算松动了,皇帝也松了口气,顺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钱。”
这见得他缺少诚意,慈安太后颇为不悦,用呵责的语气说:“那么大一个园子,花不了
多少钱?修一座宫门都得报几十万两银子!”
“那是内务府胡闹!”皇帝定定神说,“我已经叫他们去估价了。工款当然不是小数,
不过他们另外有个筹款的办法。”
“又是按亩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么行?”皇帝使劲摇着手说:“决不能干那种傻事。”
“那么,我倒听听,”慈安太后说,“聪明人出的主意有多么高?”
“事情还在谈,如果没有把握,当然我也不敢冒失。内务府的意思是,他们愿意报效,
自己商量着定个章程,有钱的多拿,钱不多的少拿,没有钱的不拿,集腋成裘,凑一笔整数
也不难。”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说得容易!谁肯拿呀?”
“有!”皇帝很认真地,带着争辩意味地,“别说咱们旗下,汉人都有愿意报效的。”
于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说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将信将疑,慈禧太后却大为兴奋,
“这姓李的,”她说,“话是说得好听,当然也是有图谋的。园工一成,出力的人,当然都
有恩典。上头难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说漂亮一点儿。”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说:“只要他真的实心报效,将来赏他一个实缺,那
怕就是汉阳府呢,也算不了什么。”
听他们母子俩谈得如此起劲,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动,觉得能够把已经烧
掉了的圆明园,规复旧观,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对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于是她不知不
觉地也参与其事了。
这天一下午的商谈,消息很快地传到内务府,除掉一个桂清以外,无不大为兴奋。“这
是通了天了!”贵宝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笔帖式说,“好好儿干吧!只要能把圆明园修起来,
这场功劳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复金陵一样。”
曾氏兄弟克复金陵,封侯拜相,内务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
几乎无一日不是在修圆明园,这样一座园林要修得象个样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
踵事增华,尽皇帝这一辈子,也还不能完工,天天营造,日日报销,“销金锅”中能出无数
“金饭碗”,好日子真个过不完了。
于是内务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对修园大工的职司,重新作了一个分配,实际负责的是
贵宝和文锡二人,经常带了工匠到海淀去勘察估价,同时不断通过小李有所陈奏和请示。
“尽听他们说,怎么样,怎么样,我也搞不清楚。”皇帝这样跟小李说:“我得亲自去
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应着再说。
“你跟他们去商量,看是怎么去法?”皇帝又说,“我看是悄悄儿去溜一趟的好,一发
上谕,又闹得六神不安!”
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吓一跳,但转念一想,奉旨跟内务府去商量,天塌下来有长人
顶,轮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马上去跟他们商量。”
找到贵宝,一说经过,贵宝的胆子甚大,满口答应:“既有旨意,自然遵办。我先去安
排,请你奏报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问道:“你是怎么个安排?说给我听听。”
“那天当然不能‘有书房’,等下了朝,请皇上换便衣出中正殿角门,我带一辆车在那
儿等。”
等回去奏明了,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骑一匹吉林将军所进,赐名“铁龙驹”的黑马。
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应了。
“万岁爷饶了奴才吧!”小李跪下来说,“没有‘压马大臣’,奴才不敢让万岁爷骑
马,万一碰破了一块油皮什么的,奴才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么,”皇帝让步了,“庄园子里,我可得骑马。”
小李固有怕皇帝坠马受伤的顾虑,而主要的还是怕在街上乘骑,为人识破御驾。在园子
里骑马,反正不是疾驰,牵着马慢慢走,决计不能出事,所以他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风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觉得兴致勃勃,依照预定计划,换了便衣,
悄悄出宫。贵宝跨辕的一辆簇新的后档车,安安稳稳地把皇帝送到了圆明园。
到了那里,皇帝才知道骑马不合适,因为不能听人讲解,便步行着视察各处。
由于辖区辽阔,不要说走遍全园,仅是进“大宫门”和出入“贤良门”,看一看“福
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亲贤殿”以及“前湖”与“后湖”之间的“九州清晏”一
带的废址,就花了两个时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请返驾,皇帝因为初次微行,也不
敢多作逗留,仍旧由贵宝护送回城,从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门入宫。
回到乾清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总管太监张得喜来问,宫中有何动静?张得喜与小李是
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说破,只是奏报“无事”。
无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夜灯下奉侍皇帝闲话,少不得又谈圆明园,谈
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会,因而嘱咐小李传谕:“无书房。”
秋凉天气,正宜用功,而皇帝无缘无故放了师傅和谙达的假,首先李鸿藻就大感失望,
而且相当不满,但亦无可奈何,只有回到军机处去当值,打算着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该上个
折子?有所谏劝。
刚出弘德殿,只见桂清脚步匆遽地赶了来,李鸿藻便喊住他说:“莲舫,不必进去了,
今儿没有书房。”
听得这话,桂清一愣,然后摇摇头,黯然地说:“不是好征兆!”
“何出此言?”李鸿藻惊疑地问,“什么征兆不好?”
“请过来,”桂清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外面流言藉藉,说皇上昨天微行。”
“不会吧!”李鸿藻将信将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问道:
“何以忽然‘撤’了书房?”
“啊……!”李鸿藻失声轻呼,“事出有因!”接着他急急又问:“外面怎么说?微行
何处?”
“到海淀看园子去了。是有内务府的人扈从。”
“那,莲舫,你怎么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还算是内务府大臣吗?”
“这可真的不是好征兆!”李鸿藻想了想,找来一个苏拉,“托你去看一看,荣大人进
宫了没有?在不在内左门?”
荣大人是指荣禄,他每天进宫,总在内左门的侍卫值班房坐。苏拉赶去探视,不曾看见
荣禄,却打听到了荣禄的消息,说是奉“七爷”飞召,骑着马赶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鸿藻的用意,是要向荣禄打听此事,果然属实,荣禄不能不知道。因为他以步军统领
衙门左翼总兵的身分,虽只管东城的治安,但神机营的密探,满布九城内外,凡有大小新
闻,无不明了,何况是御驾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荣禄,那就只有暂且搁下,不便四下去乱
打听,免得骇人听闻。
回到军机,首先就遇到文祥,见他形颜清瘦,咳嗽不止,问起来才知道昨天咯血的旧疾
复发。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来报,说醇王到了,是特为来看恭王的。
这显见得有了紧要大事,不然,他们弟兄在私邸常有见面的机会,什么话不好谈,何必
此时赶到军机处来?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来,醇王第一句话就是:“六哥,咱们找个
地方说话。”
“上这儿来吧!”恭王指着一间空屋子说。
于是苏拉掀开门帘,兄弟俩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那间屋是恭王平时歇午觉的地方,十分
清静。醇王环目四顾,看清了没有闲人,随即神色凝重地说:“昨天皇上溜到海淀去了!
六哥可知道这回事儿?”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为诧异,“载澂怎么不告诉我?”
“载澂昨儿请假。”
这一说恭王越发困惑,皇帝微行的事还未弄清楚,又发现儿子瞒着自己请假,自然也是
在外面鬼混,一时心中混乱,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当他听说皇帝溜到海淀,惊骇得如此,便放缓了声
音说:“事情还是头一回。咱们商量一下子,看怎么着能够让皇上知道这不同儿戏,可又不
伤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从头问起,“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有人来告诉我;我找了荣仲华来问,果然不错。”醇王又说:“是一辆后档车,贵宝
跨辕,午前去的,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宫。”
“可恶!”恭王顿一顿足。
“是的,真可恶!我得上折子严参。”
“慢一点!”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凑过头去低声问道:
“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园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过碍着慈禧太后,在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对,只点一点头,不置可否。
但恭王却放不过他,逼紧了问:“听说有这么个章程,要让大家捐款报效。倘或上头这
么交代下来,你报效不报效?”
这话把醇王问住了,摇着头说:“很难!这会儿没法说,到时候再看了。”
“对!”恭王点点头,“就是这话。皇上溜出去看过了也好,听内务府的人胡说八道也
好,咱们守定一个宗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会儿就装做不知道,把这档子事儿阴
干了它。”
醇王不喜欢采取这种无所作为、听其自然消弭的办法,但象这样的事,必须取得恭王的
支持,方可有所行动,所以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听从。
“不过,”他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内务府也闹得太不象话了!得要杀杀他们的威风
才好。”
“那得看机会。”恭王微喟着,“凡事关碍着两位太后,事情就难了。”
醇王无语,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回去告诉荣禄,以后倘遇着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须
立即驰报。这是用不着关照,荣禄也会这样做的。当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门一带昼夜查察。
总算还好,一个多月过去,不曾发现皇帝再有这样轻率的举动。

※ ※ ※

外面没有动静,宫里却为筹议修园,正谈得热闹,不但皇帝经常召见内务府大臣,慈禧
太后也每每在漱芳斋传升平署演戏,趁内务府大臣到场照料的机会,有所垂询及指示。初步
的工程,大致已经决定,两座宫门当然要修,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
能没有,安佑宫供奉列代御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带为帝后的寝宫,也就是修园的本
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说“斟量修理”了。不过,“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当年
承恩邀宠之处,抚今追昔,无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惯例上专为颐养太后的万春园中,挑一处
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旧名。
就这简单的几处,已有三千多间屋子,估计工费就要一千万两银子。依照内务府的算
盘,王公大臣的捐输以外,两广总督瑞麟和四川总督吴棠,受恩深重,必当本诸天良,尽心
报效。而这两处又是富庶地方,也报效得起。此外两江、直隶、湖广,当然也不会落人之
后。而况一千万两银子,并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为期,每年只摊一百万两银子,十名
总督、十五名巡抚,平均计算,每人每年仅出四万两银子,实在算不了一回事。
这一来就只等颁发上谕了。凡事开头要顺利,所以这道上谕在何时颁发,却大有讲究,
主要的是要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
到九月底,看看是时候了,顺天乡试已过,最爱评论时政的举子,已经出闱散去,又放
了一批学政,清议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张之洞弄了个肥缺,提督四川学政,此外黄体芳到山
东、吴大澂到陕西、章鋆到广东、王文在到湖北,他们不在京里,就不会上疏阻挠。而最妙
的是,文祥请了病假,回盛京休养去了。
于是皇帝亲笔写了个朱谕:
“朕念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一年以来,朝乾夕惕,备极勤劳,励精以综万机,虚怀以
纳舆论,圣德聪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亲理朝政以
来,无日不以感戴慈恩为念。朕尝观养心殿书籍之中,有世宗宪皇帝御制《圆明园四十景》
诗集一部,因念及圆明园本为列祖列宗临幸驻跸听政之地;自御极以来,未奉两宫皇太后在
园居住,于心实有未安,日以复回旧制为念。但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
储之款,诚恐不敷;朕再四思维,惟有将安佑宫供奉列圣圣容之所,及两宫皇太后所居之
殿,并朕驻跸听政之处,择要兴修,其余游观之所,概不修复,即着王公以下京内外大小官
员,量力报效捐修。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收捐后,随时请奖;并着该大臣筹核实办理,庶可
上娱两宫皇太后之圣心,下可尽朕之微忱也。特谕。”
 
这道朱谕,先下军机处,应该录案“过朱”,再咨送内阁明发。但值班的“达拉密”,
对此例行手续,不敢照办,飞骑出宫,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去向恭王请示。
恭王读完朱谕,唯有付之长叹。他原来一直打算着慈禧太后和皇帝会知难而退,自己打
消原意,则于“天威”无损——这就是所谓“阴干”的策略,谁知阴干不成,终于纸里包不
住火!看起来是自己把这件事看走了眼了。
“请六爷的示下,是不是马上送到内阁去发?还是压一压?”
“照你看呢?”恭王问“达拉密”说:“压得住,压不住?”
“皇上处心积虑,已经好多日子了,我看压不住,硬压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着,慢慢地点头,是大有领悟的神情,压不住就只有用一个“泄”字诀,将皇
帝的这股子劲泄了它,然后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无。
“对!硬压反而不好。马上送到内阁去发。”
不等内阁明发,消息已经外传,沈桂芬首先赶到恭王那里,接着是李鸿藻、宝鋆,以及
“五爷”、“七爷”还有其他王公,纷纷来到鉴园。不过来意不同,军机大臣是商量如何打
消此事,惇、醇两王,要看恭王是何态度,此外的王公则是来探询“行情”,该捐多少?
恭王很沉着,“咱们要仰体皇上的孝心。不过这件事办得成,办不成,谁也不敢说。”
他向惇王说,“五哥,你先请回去,咱们回头在老七那么见面再说。”
此外的王公都是这样应付,先请回府,再听信息。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书房
里,跟军机大臣密谈。
“麻烦来了,想推也推不开。各位是怎么个意思?都说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顾忌。”
“皇上到底是怎么个主意?”沈桂芬趁机拿话挤李鸿藻,“最清楚的,莫过于兰荪,想
来早有所闻了吧?”
“是的”。李鸿藻内心相当悲痛,眼圈红红地,显得相当激动,与恭王的沉着,沈桂芬
的冷静,宝鋆的仿佛无动于衷的神态都不同。“皇上曾经跟我提过,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
陈,对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议,我说:两宫太后方在盛年,慈帏承欢之日方长,不必急
在一时。至于民生疾苦,国用不足的话,也不知陈奏过多少回,谁知圣衷不纳,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无奈。总得想个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说,“如果只是为
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办,倘或皇上自己就有游观之兴,可就大费周章了。”
“当然是自己有游观之兴,而且皇上年轻好胜,一心想规复旧制,所以说要把此议打
消,只怕办不到。我看,只有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打算不打
算报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话请诸位摆在心里,‘将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报效两
万银子。”
大家都默喻了,无不点头。于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护卫,拿着一张两万银子的银
票,送到内务府,面交贵宝。内务府的人,大为兴奋,恭王首先捐输,便是支持修园的表
示,意料中大小官员的捐款会源源而至。
这是内务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几个内务府大臣,一则年龄较长,见得事多,再则常
有跟王公大臣接触的机会,比较了解其中的微妙,觉得此事还未可乐观,无论如何有探一探
恭王的口气的必要。
于是明善特地夜谒鉴园。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倾谈,这夜恭王恰有
闲情逸致,亲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砚,短衣便履,待客之礼甚为简慢,但也可说是亲切。
说了些闲话,明善心里开始着急,不知如何能把话头引到正题上去?几个月来不知见过
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谈园工,恭王也有意不问,此时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来想去,明善
觉得唯有开门见山一个说法,比较合适。
“今儿个有件事,得跟六爷请示。”他说,“皇上忽然下了那么一道旨意,内务府都抓
瞎了!到底该怎么办。总得六爷有句话,大家才好跟着走。”
恭王早知他的来意,也早有准备。他跟沈桂芬已经仔细研究过那道上谕,“现当库款支
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这几句话中,安着一个伏笔,言外之
意,如果库款富裕,则必当动用部储之款,换句话说,就是以报效捐修为名,将来一副千斤
重担,仍要卸在当政者头上。所以由眼前开始,就要远远躲开,教他们沾惹不上,到了内务
府计穷力竭的时候,自然罢手。虽然半途而废,必须虚掷几十万银子,但通扯计算,也还是
值得的。
因此,恭王这时装得很起劲地答道:“你们不用问我。朱谕写得明明白白,你们好好儿
去干吧!我这一向手头紧,先捐两万,等十月里,几个庄子上缴了租息来,我还捐。能够靠
大家报效,把园子修了起来,何乐不为?太好了,太好了!”
听得这话,明善倒抽一口冷气,恭王的态度很明白,私人报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谈。看
样子要想架弄到户部堂官头上,还得大费一番周折。
话不投机,无须多说,明善答应一声:“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几句,败兴而归。
还有败兴的事,报效捐献的,寥寥无几,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谏。陕西道御史沈淮,他那
个奏折十分简略:
“窃思圆明园为我朝办公之所,原应及时修葺,以壮观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
时闻,似不宜加之兴作;皇上躬行节俭,必不为此不亟之务,为愚民无知,纷纷传说,诚恐
有累圣德,为此披沥直陈,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听从小李的建议,决定来个“下马威”,好教后继者畏惮却步。
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首先就向恭王问到沈淮的出身经历。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为他原是军机章京。军机章京都有本职,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
卿”,照旧可在军机上当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须出军机,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
屈以笔札之役的一种表示。
于是恭王奏报了沈淮的履历,他的号叫东川,宁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举人,由内阁中
书考取军机章京,在咸丰十年入值。
说到这里,恭王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这沈淮是个忠臣。”
就这一句,戛然而止,听来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随即问道:“何以见得?”
“那年先帝秋狩热河,他因为不及扈从,感于君辱臣死之义,投井自尽,等救了起来,
死志依然很坚决,他家里的人,昼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热河的消息,沈淮才进饮食。”
皇帝听得这话愣住了,心里不辨爱憎,只觉得异常尴尬没趣。同时也相当困惑,何以巧
得如此?偏偏第一个上奏的,就是这么一个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
来“打头阵”!
一时心里极乱,自觉手足无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话:
“教他明天‘递牌子’,我有话问他。”
“是!”恭王对沈淮谏停园工的事,已有所闻,所以要问的话,自然不脱园工,只是皇
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问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祖宗的家法,不轻于召见言官,有事
都是降旨,着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见沈淮,是何垂谕?似乎宜于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边的沈淮一奏,交了下来。等恭王大声念过一遍,让其他三
个军机大臣都听明白了,皇帝才愤愤地又说:“那里有什么‘愚民无知,纷纷传说’?我倒
要问问他,百姓是怎么说我?”
听皇帝的语气还缓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扬沈淮忠臣这一计见效了。于是退值以后,立刻
找了沈淮的同年,还在入值的军机章京江人镜来,请他去传谕召见,同时教沈淮放心,不会
有什么处分。
见着沈淮,转达了恭王的话。江人镜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话,说恭王和部院大臣都
有默契,皇帝正在兴头上,不便浇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来设法打消。既然园工一定会
停,自以静默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过如骨鲠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说过了,就不必再说了。东川,”江人镜很恳切地说,“皇上很有孝心的,听说你有
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会难为你。不过,明天召见,难免有所训斥,你不必跟皇上争
辩,最好学吴中大老秘传的心法,多碰头,少说话!”
“是,是!”沈淮连声答应,心里却另有打算,还要剀切陈词,希望感格天心,能够即
时下诏停止园工。
话虽如此,无奈他一向短于口才,第二天单独召见,咫尺天颜,大声呵责,又难免惶
恐,这一下满肚子的话,就越难于说出口,只是不断重复着说:“兴作非时,诚恐有累圣
德!”
皇帝用“大孝养志”的话,将沈淮训斥了一顿,果然收起了“下马威”。同时沈淮的奏
折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说他不对,所以为了敷衍清议,还不得不有所让步。
皇帝的让步,就是重新自申约束,承认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节俭,为天下先,
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只是为了“圣慈颐养”,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艰难,
事宜从俭”,所以选择安佑宫等处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过于华靡。其余概毋
庸兴修,以昭节省。”
这道上谕是恭王承旨,转知军机章京所拟,原稿自我谴责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动了很
多,但就是这样措词,他已觉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过于华靡”这句话中,生
出警惕,认为园工一开始就会停不下来,要趁此机会,设法打消,同时听说下一年“太岁冲
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开工,所以只要能设法拖过年,那么明年不能开工,修园
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于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监察御史游百川,再接再厉上了一道奏折。谏劝要有理由,煌
煌上谕,既以尽孝作题目,又一再以节省为言,似乎很难驳倒,游百川焦虑苦思,才找到一
条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着眼,认为深居九重,宿卫周密,安全莫过于皇宫,至于圆明园的门
禁,决不能如内城那样严密,而“近年西山一带,时有外国人游聘其间,万一因我皇上驻跸
所在,亦生瞻就之心,于圆明园附近处所,修盖庐舍,听之不可,阻之不能,体制既非所
宜,防闲亦恐未备,以臣愚悃,不无过虑。”
这道奏折一上,皇帝把从沈淮身上所生的闷气,一股脑儿加在游百川头上。只是经一
事,长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车之鉴,他不肯操切从事,先把小李找了来,打听游百川的出身。
小李别无所知,只知道:“这游御史是杜师傅的同乡。”
“杜师傅?”皇帝把上书房的师傅一个个数过来,诧异地问:“那个杜师傅?”
“先帝爷的师傅。”
“喔,你是说杜受田杜师傅。那有什么相干?”皇帝加重了语气说:“我还是要革他的
职!”
听得这话,小李暗暗称快,但也有些担心。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折,他也颇懂政事了,
知道革言官的职,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会引起轩然大波。
“革职归革职,动工归动工。”皇帝的意思是将生米煮成熟饭,迫得大家不能不迁就事
实,所以又问:“内务府预备那一天开工?”
“选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断他的话说,“你赶快去问,明天能不能开工,时候越早越好。”
内务府当然照办。好在开工动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选择大吉大利的日子时辰不可,拿
皇历来看了看,选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时开工。同时不待奏
定,立即召集执事官员、工匠伕役出城,连夜筹划,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时分,动手清理地
面,出运渣土,这就算开工了。
于是皇帝召见恭醇两王和游百川。召见醇王是因为他也有一通密奏,谏停园工,皇帝故
意叫他来听听,也是杀鸡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进养心殿,召见却不是同时,恭王和醇王先见皇帝,然后太监传谕,引领游百
川上殿,行过了礼,跪着回话。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问。
“是!”
“那么,那时候你在京城里,对两宫皇太后怎么样操心国事,转危为安,自然耳闻目
见,清楚得很罗?”
“是!”游百川答道:“两宫皇太后旋乾转坤,保护圣躬,垂帘听政,十一年来苦心操
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这些,那么我问你,崇功报德,颐养承欢,拿圆明园择要兴修,有何不
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谕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带,
时常有外国人往来,怕他们也在那里盖房子,于观瞻不宜。”
“难道留着破破烂烂那一片地方,倒不碍观瞻?”
游百川想说:留着那一片破破烂烂的地方,正可资为当年战败的警惕。但这话未免过于
耿直,皇帝一定听不入耳,于事无补。所以这样答道:“圆明园虽已残破,不修则正可示中
外以俭德。”
“照你这样说,我要尽孝承欢的话,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说法,不修圆明园便无尽孝之道?这话就显得强词夺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说外国人常常往来西山,难道京师九城内外,就没有外国人?”
“臣的奏折上,已经说过。”游百川答道,“宫墙高峻,外国人难睹天颜,与圆明园的
情形不同。”
“怎么不同?难道外国人就能随便闯进园来?”皇帝有些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
下,因为有外国人在这里,我倒要处处避他,你说的是什么话,讲的是那一本书上的道理?”
“臣愚昧。无非怕外国人生瞻就之心,亵渎天威,而且圣驾至重,防闲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们专会断章取义,一个时候说一个时候的话,不想想自己前后
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国人求觐见,你何不奏请不许?”
这又是讲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讲他奏折上的另一个理由:“兴作有时,今年勿遽
动工,似欠慎重。将来天时人事,相度咸宜之时,臣必不敢谏阻。”
“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又有话说。”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不
想再作争辩,便把先想好的结论说了出来:“总而言之,你上这个折子,无非要让天下知
道,你已经尽了言责,用心在沽名钓誉,何尝体会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折,天下
后世,说我是纳谏之君,这样子就变成我在沽名钓誉,假作尽孝,上欺两宫皇太后!你想想
我成了什么人?如今国计民生,该兴该革之处甚多,不见你们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拦我的尽
孝之心。两宫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乱,难道就值不得修座园子,以娱晚年?你们的天良
何在?”
看皇帝说话激动,脸色白中发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说一两句耿直的话,正
好碰在皇帝的气头上,那时有什么“严谴”,便很难挽救。所以紧接着皇帝的话说:“游百
川!你要紧记着皇上的训谕。”
皇上训谕,没有置诸脑后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应一声: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说,“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对恭王说道:“这游百川比沈淮可恶得多!你把这
道朱谕拿下去照办。”
皇帝又有一道朱谕,是前一天晚上在灯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写成的,学的是雍、乾两朝
的御笔。雍正和乾隆都自负才辩,喜欢跟臣下打笔墨官司,御笔上谕动辄千数百言,析理纤
微,而遇到转不来弯时,便临之以威,所以没有一道谕旨,看来不是理直气壮。皇帝也是如
此,朱谕以“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中共议,
可行则行,不可则止”开头,大兜大转,最后落到这样一个结尾:“着将该御史游百川即行
革职,为满汉各御史所警戒,俟后再行奏请暂缓者,朕自有惩办!”
听恭王朗声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这两年又颇以风骨自命,所以
大声说道:“臣启奏皇上,古语有云:‘言者无罪’……。”
听醇王开口便是顶撞的话,恭王赶紧接口:“臣也有话,”他挡住了醇王,才从容说
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诚然可恶,不过后天就是圣母皇太后万寿,普天同庆,皇上似不宜
在‘花衣期内’行此重谴。臣请旨,是否暂时将朱谕缴回,过了庆典再议?”
皇帝一听这话,默然无语。要想立个“下马威”,偏偏这么不凑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
得的人,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时候。万般无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说,“先把朱谕
拿回来!”
这一道朱谕一缴回,恭王便不肯让它再发下来了。当天就叫六福晋进宫,以预祝万寿为
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说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园子是高高兴兴的事,搞到革言官
的职,未免杀风景。慈安太后自然听从,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说。
“皇帝胡闹!”慈禧太后很清楚,这道朱谕一发,天下必归怨于两宫太后,所以大不以
为然。“等我来跟他说。”当天慈禧太后便召见皇帝,索取朱谕,看完以后,夸奖他写得
好,但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于修园一事,有害无益。于是朱谕和游百川的奏折,便一起都
“淹”了!
慈命难违,皇帝扫兴无比。那几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陈,稍有不合,就碰钉子。幸
好,不多几天,来了一桩大喜事。陕甘总督左宗棠飞骑入奏,肃州克复,回乱首脑马文禄被
诛,白彦虎逃到哈密。迁延十载,用兵五年的关陇回乱,终于敉平了。
论功行赏,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协办大学士留任陕甘总督,并由骑都尉改为一等轻车都
尉世职。左宗棠则推崇刘松山的战绩,愿将世职改归刘松山的嗣子承袭。朝廷便又加赏刘松
山一个一等轻车都尉。此外刘松山的侄子刘锦棠,以及豫军出身,随左西征的张曜、宋庆等
将领,无不大加恩赏。
但是,关陇用兵收功,最高兴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将士,而是贵宝、文锡他们那
批内务府的官员,除了来自肃州的提报以外,恰好秋汛已过,各地纷纷奏报“安澜”,谏停
园工的那些人,所持的两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说‘西征军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吗?”贵宝兴高彩烈地,带着些扬眉吐气的
得意,“这会儿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在宫里也是这么个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觉得,这该轮到皇家花钱了!平洪杨、平捻
军、平回乱,由厘金借到洋债,不知道肥了多少将领,大婚虽说花的钱多,是大家的面子,
皇家不曾落得实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数百万的军饷,把圆明园先小规模地修一下,有何不
可?因此,她开始亲自参与园工。别处地方她不关心,关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这
是圆明园中路的旧路,移建于“三园”中,专属于太后的万春园,建成一座“四卷殿”,东
西另辟两座院落,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原址北面临水,有一座问月楼,改为水阁,锡名
“澄光榭”。西边靠近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戏殿,有戏台、扮戏房、承应伶工休息的屋
子,名为两宫太后颐养之处,其实全由慈禧太后一个人作主,甚至装修隔间、雕琢的花样,
都是她亲手画的。
当然奏谏的还是有,只是出于外官。有个以编修外放山西学政的谢维翰,上了一个折
子,因为已知道“行情”,所以针对着慈禧太后,动之以情。他说:“庚申之事,臣下所不
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经过其地,见其林莽荒翳,犹且欷歔泪下,盖忠
愤所积,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报,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舆,每岁驻临,
凡一台一榭,昔时流连经历之地,风景顿殊,而先皇帝当日忧劳艰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
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恸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悦两宫圣怀,而反使触景伤情,隐
抱无穷之憾;娱目转致伤心,承欢适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养初心,必更愀然难安,久且
生悔。”
 
在这段措词委婉的谏劝以后,谢维翰又提出以“经营西苑”代替修复圆明园的建议。话
说得很合情理,无奈天意难回,只是亦不足为罪,唯一的处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于慈禧太后和皇帝是这样的态度,所以,报效捐修的款子虽只有十四万八千两银子,
而内务府有恃无恐,不过银子随时都有,木料却难叱嗟立办。第二年“太岁冲犯”,不宜开
工,必须赶在年内上梁,钦天监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宫、正大光明殿,以及万春
园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处都须有栋梁之材,才可以赶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万
寿以前落成。为此,内务府的司官,只好奏请拆用圆明园的船坞,将大柁改为正梁,以为应
急之计,一面不断与李光昭商量,如何将他报效的木植,尽快运进京来,及时派上用场。
“说实话,”李光昭看出是时候了,这样对候补笔帖式成麟说:“要想用我的木料,至
少得在三年以后。”
“那,那,”成麟急得话都说不俐落了,“你不是开玩笑!
这事岂是可以闹着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计较。天下的路,都是人
走出来的,奉旨修园,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还怕没有木植?”
成麟不曾经过大事,所以容易着急,此时听李光昭说得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态度,先
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似地。细想一想他的话,果然不错,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惭,陪笑说道:
“你也莫怨我急!遇见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这桩差使上补个实缺,谁知道你竟说三年以
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来明年慈禧太后万寿怎么办?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带些埋怨地,“原来,成三哥你想补缺,怎么早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怎么样?”成麟问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说了,我那个自愿报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个名字,就说
其中有你多少,一起报效,内务府几位大人一高兴,不就马上替你补缺了吗?”说到这里,
李光昭又跌脚嗟叹:“咳!真正错过机会,你想想,惠而不费的事!”
官迷心窍的成麟,果然大为懊丧,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唉声叹气,久久不绝。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运有迟早,不过迟也迟不了多少时候。”李光昭
说,“我在各省的木植,虽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条路子,至迟明年夏天,就
源源不断有得来。这要多花我十几万银子,也说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刚才的忧烦,抛到九霄云外,赶紧追问,“是怎么条路子?快快,
请快说!”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来,或者汉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设法凑十几
万银子,买洋木进口,不就完了吗?”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给李光昭请个安道谢,但事机的转变太顺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
以他牙缝里不自觉地爆出一句话来:“真的?”
这句话问坏了,李光昭的脸色就象黄梅天气,层云堆积,阴黯无光,再下来就要打雷了!
“对不起,对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这么个毛病,这两个字是句口
头禅,一不小心就出来了。不相干,你别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却又忽然放出很郑重的态
度,“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买好运到,总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赶不上用了,他这话不是明明变卦?追问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盘缠已经花
光,得要写信回去寄钱来,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这好办!”成麟拍着胸脯说。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办?只约了几个内务府的好朋友,请李光昭在广和居吃饭,奉为上
宾,轮流敬酒。
应酬之际,成麟特地为李光昭介绍一个陪客,说是他的表兄,是个汉军,旗名叫巴颜
和,汉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认作同宗,兄弟相称。巴颜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轻,名正言顺
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轩”的鼻烟壶,知道是
个有钱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礼尚往来,叫他一声“五哥”。
等酒醉饭饱,成麟约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叙话,巴颜和对李光昭的
家世经历,似乎颇感兴趣,断断续续地问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话,又有意无意地,说
是到京买了一大批“花板”,已经启运,现在只等汉阳的信到,立刻就走。话中隐约交代,
资斧告绝,是因为买了花板,汉阳信到自然是汇银子来。
于是巴颜和向成麟使了个眼色,两人告个罪,避到廊下,咕咕哝哝,讲了半天,再回进
来时,成麟笑容满面,而巴颜和随即告辞,显然地,这是为了便于成麟跟李光昭密谈。
“李大爷,”成麟问道:“我给你预备了五百两银子,你看够不够啊?”
五百两银子回汉阳,盘缠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却不肯露出小家子气来。略一
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还要进京,想买点儿吉林人参、关东貂皮送人,
都再说吧!”
成麟是跟他“放帐”的表兄借来的钱,已经说停当了,无法再借,所以这样答道:“不
错,不错!这得慢慢儿访,才有好东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爷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钱不要紧,东西要好。”
“是的。”成麟问道:“李大爷,你看那一天动身,我好收拾行李。”
这意思是他要跟着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脑筋很快,觉得这一下正好壮自己的声势,因而
很快地答道:“我没有事了,说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决定由天津乘海轮南下。但不能“说走就走”,内务府还得办公文,奏
明皇帝,咨行有关省份,叙明有此李光昭报效木植一事,将来启运以前,由李光昭向该管州
县报明根数长短、径大尺寸,转请督抚,发给护照,每逢关卡认真查验,免税放行。
“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着内务府批复李光昭的公事说:
“就跟钦差一样。”
李光昭当差也很高兴,备办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用了一个十分玲珑的跟班,和成麟出京
而去。
木植的来路虽还渺茫,而内务府办事却快得很,已经接头了六家包商,分包圆明园的工
程,奏折一上,慈禧太后特地传谕召见明善,细问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两期进行,
第一明是安佑宫、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内就要上梁;第二期是大宫门、正大光明殿、勤
政殿、上下天光等处,这得明年春天开工。”
“明年不是‘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吗?”慈禧太后问说。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明善答道,“只要不动正梁就不碍。再说,‘圣天子百神呵
护’,明年又是圣母皇太后四旬万寿,万万无碍。”
慈禧太后也是颇为相信风水的,心里一直有些嘀咕,现在听明善这两句话,觉得合情合
理。是啊,她在想,太岁冲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岁也不能不讲情面。
怕什么?
不过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属于万春园的范围,算是为两宫太后所兴修,皇帝也应该
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爱子之心,便即问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兴工,眼
前得先替皇帝修一两处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几个已经敬谨筹划过了,好得是‘双鹤斋’没有动什么,想
尽快修起来,让皇上驻跸之用。”
“双鹤斋?”慈禧太后静静回忆着,记起那就是“圆明园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
公”,在圆明园最大的一个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双鹤斋以外,还有规月
桥、峭茜居、影山楼、披云径、倚吟堂、启秀亭、韵石淙等等名目,一共凑成八景。她还记
得,双鹤斋后面有个大地,西北的水榭名为静嘉轩,有一年夏天,常在那里凭栏观荷。
于是她问:“池子里的荷花,怕早就没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经派花儿匠补种。还有中路的树,也在补种了。”
“对了!树要多种,没有树成什么园子。”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突然问道,“大家报效
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这一层,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谕一下,反应极其冷淡但此时只有照实回答:“眼前
还不到十万银子。”
“还不到十万银子?”慈禧太后大为讶异,“报效的倒是些什么人啊?”
“六爷领头报效两万,奴才不敢不尽心,可也不敢漫过六爷去,也是两万。”明善这样
回答,隐然表示对恭王不满。这就象和尚化缘“开缘簿”一样,第一笔写得少了,一路下来
都多不起来,如果恭王报效二十万,他就决不止于只捐献两万。
“还有呢?”
“崇纶一万、春佑三千、魁龄四千、诚明三千、桂清两千、文锡一万五。”明善磕一个
头说:“奴才几个蒙天恩委任,恐惧不胜,只有尽力去办,就怕办不好。工程实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你们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通的。”
明善是试探,而试探的结果,应该说是可以令人满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顾
一切,非要把园子修起来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两绌。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职,放
手办事,一大车一大车的木料砖瓦,尽往海淀运去,工料款先欠着再说。
这样大兴土木,京城里自然视作大新闻,茶坊酒肆,都在谈论。但看过邸钞中那道饬令
大小臣工报效园工的朱谕的人不多,了解内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门办事规制的人,
无不奇怪,这样的大工,工部及户部两衙门,何以毫无动静?
户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论,想设法打消此事,一个是工部尚书李
鸿藻,一是个户部右侍郎桂清。这两个人都入值弘德殿,部里的事不大管。工部满缺尚书是
佩内务府印钥的崇纶,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与园工有关的拨款发料的公文,能瞒着李鸿
藻,尽量瞒着。可是他们瞒不过桂清,因为他是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来就连李鸿藻也瞒不
住了,他们俩的私交本来极好,由于对园工一事的看法相同,过从更密,内务府的一举一
动,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鸿藻亦无不了然。几次造膝密陈,苦口谏劝,说大乱甫平,正当与
民休息,重开盛世,不可为此不急之务。又说圣学未成,必须刻苦向学,痛陈玩物丧志及光
阴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谏,此举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时停工,恐怕大乱复起。
这些道理是皇帝所驳不倒的,而且对于开蒙的师傅,隐然有着如对严父的感觉,就能驳
也不敢。唯有报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话来捕塞。这使得皇帝深以为苦,召见贵宝,问
起李鸿藻如何得能了解园工的细节,才知道出于桂清的泄露。
那就很好办了,皇帝决定把桂清撵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于圣祖第二十二子允枯之
后的宗室奕庆,因为高年不耐关外苦寒,进京谋干,想调个缺,皇帝便命他留京当差,遗缺
以桂清调补。桂清留下来的户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绮以内阁学士调
任。
皇帝对自己的这个安排很满意。果然,李鸿藻讲话的次数少了,就是有所谏劝,因为对
内情隔膜,也比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觉权力收放由心,无所不可,因而能够
放开手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象慈禧太后一样,他也亲自参与园工细节的策划,经常用朱笔画了房屋格局、装修花
样,交到内务府照办。同时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顺便逛一逛闹市。
一动这个念头,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说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应,皇帝实在
有些不耐烦,所以预先想了一个制他的办法。
这天没有书房,没有“引见”,传完午膳才十一点钟,皇帝把小李找了来,轻声说了
句:“去找车来,到海淀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来,刚说得一声“万岁爷”,便让皇帝打断了话。
“少噜苏!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从未见过皇帝对他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宠,无时无刻不
是在找机会巴结,只要自己再迟疑一下,皇帝立刻就会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见机,先痛快地答应着再说
 
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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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车辆,通知内务府接驾,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样子皇帝决不止于以
圆明园之行为满足,如果说要“上街去逛逛”,应该如何应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
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后会觉得有趣的?
这是两回事。小李认为车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个野庙古寺的,也还不妨,但皇帝未
见得会有此兴致。那么皇帝是想逛些什么地方呢?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小李一点边都摸不
着,想来想去,只得四个字的主意:随机应变。
回到寝宫,只见皇帝已换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
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
帽、脚下缎靴,帽结子是一块红宝石。这副打扮是皇帝跟载澂学的,翩翩风度,不及载澂来
得英俊,却比载澂显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发现有一处地方露了马脚,便跪下来抱着皇帝
的腿说:“奴才斗胆,跟万岁爷讨赏,求万岁爷把腰上的那对荷包,赏了给奴才。”皇帝立
刻会意,一面捞起嵌肩下幅,一面问道:“你敢用?”
“这个包儿,谁也不敢用!万岁爷赏了这对荷包,奴才给请回家去,在正厅上高高供
着,教奴才家里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万岁爷长生不老,做万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骂道:“猴儿崽子!有便宜就捡。”说着依旧捞起嵌肩下幅。
这意思是准了小李的奏请,让他把荷包解了下来,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换了对蓝缎平金
的荷包,又叩头谢赏。
“你也得换衣服啊!”
“是!”小李问道:“不就上圆明园吗?”
到圆明园去,小李就无须更衣,他这样问是一种试探,皇帝老实答道:“先到街上逛
逛,回头有工夫再说。”
“这……。”小李不敢显出难色,只这样说:“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军统领衙门知道
了,许多不便。”
“怕什么,有我!”皇帝又说:“京城里那么大,‘万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当心一
点儿,谁也不知道。”皇帝接着又问:“什么叫‘庙市’?我想去看看。”
庙市怎么行?小李心想,游人极多,难免有在内廷当差,见过天颜的,就此泄露真相,
才真是“许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万一犯了驾,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这决不能跟皇帝说实话,说了实话一定不听,只好骗一骗。“今儿不巧,”他故意
数着手指说,“庙市是初二土地庙、初三花儿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护国寺、初八
初九隆福寺;今儿初十,正好没有。”
“那就上前门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楼’是个什么样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楼’在那儿。”
“到那儿再打听,打听不着也不要紧。”
有了这句话,小李就放心了,换了一身衣服,陪着皇帝,悄悄地从西北角门出宫,从东
面绕回来,一直出了旗人称为“哈达门”的崇文门。
大驾出城,一直是走虽设而常关的正阳门,出警入跸,坦道荡荡,一直不曾见过杂乱喧
哗的闹市景象,因此皇帝拨开车帷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也象车外一样地乱,说不出
是好奇、困惑还是有趣?但有一个念头,常常泛起,百闻不如一见,书本上所描写的市井百
态,常常无法想象,如今亲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窥看得出神的时候,那辆蓝呢后档车,忽然停了下来,皇帝便轻轻叫一声:“小
李!”
跨辕的小李跳下车来,也正要跟皇帝回话,他拨开车帷,轻轻说道:“奴才去打听‘查
楼’。”
“嗯!”皇帝点点头,又说:“有人的地方,可别自称‘奴才’,也别叫我‘万岁
爷’。那不露了马脚?”
“那,那,”小李结结巴巴地说,“那就斗胆改一个字,称‘万大爷’?”
“大爷就是大爷!还加上个姓干什么?”
“是!大爷。”
小李答应着,管自己去打听“查楼”。皇帝这时候比较心静了,默默地背诵着一首诗:
“春明门外市声稠,十丈轻尘扰未休。雅有闲情征菊部,好偕胜侣上查楼;红裙翠袖江
南艳,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华如短梦,夕阳帘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象着红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时能作查楼的座上客。
“打听到了。”小李掀开车帷说,声音很冷淡。
“在那儿?”
“敢情就是肉市的广和楼,”小李说道,“实在没有什么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说。”
于是车子转西往南,刚一进打磨厂,只听人声嘈杂,叫嚣恶骂,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
皇帝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一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掀帷外望,只见路中心对峙着两辆极华
丽的车子,两名壮汉戟指相斥,几乎就要动武,四下看热闹的人,正纷纷围了上来。
“走,走!往回走!”他听见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的车子涌了过来,塞住来路,只得“搁车”。过了一会,小李又来
回奏,说是礼王府和贝勒奕劻家的车争道,互不相下,两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那不要反了吗?”皇帝很生气地说。
一句话未完,只听“叭哒、叭哒”的响声,极其清脆地传了过来,小李立刻欣慰地说:
“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门悍仆,什么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听“响鞭”声,顾不得相骂,各自上车
赶开。霎时间,车走雷声,散得无影无踪,而小李则比那些人还要害怕,深怕泄露真相,催
着车伕,从东河沿回城。查楼始终没有看到,不过皇帝倒体谅小李,虽白跑了一趟,并不怪
他。
一回宫皇帝就听总管太监张得喜奏报,说皇后违和,于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宫去探视皇
后。病是小病,只不过玉颜清瘦,并未卧床。
要药方来看,已有四张,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几天了,虽是感冒微恙,究竟疏于慰
问,内心不免歉然,所以问长问短,显得极其殷勤。
等皇后亲手奉茶的时候,皇帝忽然说道:“我看你换个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这话来?皇后微感诧异,便即问道:
“皇上看得这里,那儿不好?”
“我怕这屋子……。”
皇帝缩口不语,因为怕说出来会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宫是东六宫中很有名的一座宫
殿,在明朝一向为贵妃的寝宫,崇祯朝宠冠一时的田贵妃就住在这里。到了顺治年间,相传
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这里,这异代的两位宠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间,皇帝的嫡亲祖
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里暴崩于此,死时才三十三岁,宫中相传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
自杀的。总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觉中,“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问,只觉得承乾宫近依慈安太后的钟粹宫,慈爱
荫拂,没有什么不好,因而含笑不语,无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玛到差了没有?”皇帝问。
问到后父,皇后再一次谢恩,但崇绮是否到了差?皇后不会知道,同时觉得皇帝这话问
得奇怪,“我在宫里,”她这样笑道,“那儿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错,“倒是我问得可笑了。”他说,“也是你阿玛运气好,正好有这么一个
缺,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每个月总有一千两。”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说,“听说桂清为人挺忠心的,有机会,皇上还是把他
调回来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来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劳绩,有意让他补户部侍郎的缺,调
剂调剂他,谁知道他不识抬举,专爱捣乱。”
“喔,怎么呢?”皇后明知故问地。
“他跟李师傅搅和在一起,专门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
“话不中听,心是好的。”皇后从容答道,“史书上不都说,犯颜直谏是忠臣吗?”
“就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声,把为君的置于何地?”皇帝摇着手说:“尽信书不如
无书!书上有些话,都故意那样子说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是!”皇后先答应一声,看皇帝并无太多的愠声,便又说道:“史书上记那些中兴之
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说,你愿意学那一位皇后?”
“历代的贤后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明太祖的马皇后,都了不
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谨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该取法,尤其是孝贤纯皇后。”
这等于把皇帝拟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这位得享遐龄的“十全老人”,听了皇后的
话,自然高兴。
就这样谈古论今,而出以娓娓情话的模样,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种友朋之乐。皇帝有时
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没有朋友,勉强有那么点朋友味道的,只有一个载澂,然而载澂虽
比他大不了一两岁,却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载澂在一起,常有争胜之心,而有时又
得顾到君臣之分,这样就很难始终融洽,畅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认为“状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学问上就输给她也不要紧,而况又没
有外人听见,不必觉得着惭。当然,皇后受过极好的教养,出言非常谨慎,从不会伤害到皇
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机启沃,随事陈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见机,往往就此绝口不
提。而遇到皇帝有兴趣的话题,即使她无法应答,也一定凝神倾听,让皇帝能很有劲地谈下
去。
谈到起更,宫女端上来特制的四色清淡而精致的宵夜点心,皇后亲自照料着用完,宫女
来奏报,说宫门要上钥了。
这意思是间接催问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宫?皇后懂她的用心,却不肯明白表示,只
说:“再等一会儿!”
皇帝自然也知道。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却颇为踌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
再想到皇后,如果这一天住在承乾宫,明天说不定又被传召到长春宫,要听一些他不爱听的
话,而皇后则至少有三、五天的脸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对皇后那种冷淡的脸色,皇帝就
觉得背上发凉。
“我还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头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皇后
就会硬不起心来。
一回到乾清宫,在皇帝顿如两个天地。迢迢良夜,世间几多少年夫妇,相偎相依,轻怜
蜜爱,而自己贵为天子,却必得忍受这样的清冷凄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万岁爷请歇着吧!”小李悄然走来,轻声说道:“奴才已经叫杨三儿在铺床了。”
杨三儿是个小太监,今年才十四岁,生一双小爆眼,唇红齿白,伸出手来,十指尖尖,
象个女孩子。这一夜就是他关在屋里,伺候皇帝洗脚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书房里,觉得头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词“肚子不舒服”,早早
下了书房。跟军机见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两起“引见”,传谕“撤”了。

※ ※ ※

转眼到了年下,园工暂停,各衙门封印。这年京里雨雪甚稀,所以清闲无事的官员,在
家围炉纳福的少,在外玩乐饮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约集两三至好,午后听完徽班,
下馆子小酌,日暮兴尽而归。
因此,饭馆跟戏园都是相连的,而每家饭馆,无不预备胡琴鼓板,为的客人酒酣耳热之
际,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应。前门外几家有名的饭馆,广和居、福兴居、正阳楼、
宣德楼、龙源楼,入夜无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驻足,有个翰林王庆祺就有这
样的魔力。
这天是他跟一个同僚张英麟,听完程长庚和徐小香的《镇澶州》,在宣德楼吃饭,一时
技痒,张英麟操琴,王庆祺学着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戏。
王庆祺在小生戏上,颇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条翎子生的嗓子,清刚遒健,真有穿云裂帛
之概。“力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王庆祺又不仅嗓子让外行欣赏,咬字运腔,气口吞
吐,废寝忘食地,下过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张英麟的那把胡琴,因为常在一起“消遣”的
缘故,衬得严丝合缝,把王庆祺的长处,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换气的地方,包得点水不
漏。所以一曲既罢,左右雅座和帘外倾听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赞叹的赞叹,都巴望
着再听一段。
王庆祺和张英麟,也都觉得酣畅无比,但京师是藏龙卧虎之地,切忌炫耀,讲究的是
“见好就收”。王庆祺倒还兴犹未尽,而张英麟自觉这段戏,这段胡琴,都颇名贵,“人间
那得几回闻”?因而不待王庆祺有所表示,便将弓往轴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个布满垢腻的
蓝布套中,顺手取一块手巾,使劲擦着手。
就这时门帘一掀,闯进一个十八岁的华服少年,后面跟着个穿了簇新蓝洋布棉袍的俊
仆。张英麟始而诧异,继而恼怒,这样擅闯客座,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正想开口叱斥,只见
王庆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话了。
“尊驾找谁?”
“找那唱《镇澶州》的。”华服少年答说,声音平静从容,但听来字字如斩钉截铁,别
具一种威严。
王庆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结子是一块紫红宝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荫封的镇
国公之类,公爵的顶戴,不就是宝石吗?
有此警觉,王庆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说,“偶尔消遣,不中绳墨,贻笑
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不必谦虚。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那是敝友。”王庆祺指着张英麟说。
华服少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转脸又对王庆祺说:
“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听?”
王庆祺回脸去看张英麟,他脸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没有发觉王庆祺的征询的眼色,
那就不管他了。“可以!”王庆祺说:“我再唱一段二六,请教!”
张英麟这时有些如梦方醒的模样,既然王庆祺已经答应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
琴,坐了下来。那俊仆却不待主人逊座,自己动手端了张椅子,放在王庆祺对面,用雪白的
一块手绢擦干净,才叫一声:“大爷!”
大爷便毫不客气地坐了起来。听胡琴“隆得儿”一声,王庆祺张口就唱,同时把一条腿
踡曲着,做成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手合在一起搓弄着,是耍手铐上的链子的“身
段”,这就不用听,便知王庆祺唱的是《白门楼》。
王庆祺因为有知音之感,这段《白门楼》唱得格外用心,把穷途末路,万般无奈,以及
犹存万一之想的贪生的哀鸣,曲曲传出。等唱完了,放下腿来,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见
笑,见笑!”
“真不错。”华服少年问道:“你在那个衙门当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庆祺。”
“喔!”华服少年问道:“你是翰林吗?”
“对了!”王庆祺答道,“翰林院检讨。”
“那么你是戊辰科的罗?”华服少年问。他的算法不错,王庆祺应该是同治七年戊辰科
的进士,点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馆、留馆,授职为检讨,不然就该转别的职位了。
但王庆祺却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丰十年。
“中间因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误了。”
华服少年又指着张英麟问:“他呢?”
“这是张编修。”王庆祺代为回答。
“你们是同年?”
“不是!”这次是张英麟自己回答:“王检讨是我前辈,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东人?”华服少年问他。
“山东历城。”
“名字呢?”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张英麟怫然不悦,但就在这时候,王庆祺抛过一个眼色来,他便忍
气答道:“张英麟。”
华服少年点点头,转脸向他的俊仆看了一眼,仿佛关照他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会。”王庆祺将手一伸肃客,“不嫌简慢,何妨同饮?”
“不必!”华服少年摇摇头又问:“你的小生戏是跟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喜欢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戏,一定去听,有时也到他的‘下处’去
盘桓。日积月累,自觉还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处’?”华服少年回头问他的俊仆:“什么叫‘下处’?”
“戏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处’。”王庆祺答说,“成名的角儿,自立门户,也叫下
处。”
“喔,那就是说,你常到他家去玩儿?”
“对了。”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戏?”
“很多。‘四箴堂’的卢台子,编了好几出老生戏……。”
“我是说小生戏。”华服少年打断他的话说,“生旦合串的玩笑戏。”
“这……,一时倒想不起来。”
谈到这里,一直侍立在旁的俊仆开口了,“大爷!”他说,“请回吧!别打搅人家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把手摆了两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后,踏着安详的
步伐,回身走了。
“这是什么路道?”张英麟不满地,“好大的架子!”
“轻点!”王庆祺说,“我猜是澂贝勒。”
“不对。澂贝勒我见过。”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儿打听吧。”
话虽如此,王庆祺年下要躲债,避到他京东的一个同乡家,没有闲心思去打听。送灶那
天,张英麟不速而至,一见面就说:“我找了你好几天,真把我累坏了!”他又放低了声
音,叫着他的号说:“景琦!你知道咱们那天在宣德楼遇见的是谁?”
“是谁?”
“是皇上。”张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万确是皇上。”
王庆祺又惊又喜,只是不断眨眼发愣,张英麟却有些惴惴然,看见王庆祺的神态,越发
不安,于是把他特地找了来,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景琦,”他小声说道:“这会不会是一场祸事?”
“祸事?”王庆祺翻着眼反问:“什么祸事?”
“咱们俩这么在饭庄子里拉胡琴唱戏,不是有玷官常吗?”
“嗐!你是怎么想来的?”王庆祺觉得他的话可笑,“照你的想法,那么皇上微服私
行,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自是教张英麟无从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释然,虽不知祸事从何而来,总觉得这样的
奇遇,过于反常,决非好事。
王庆祺觉得他这样子,反倒会闯出祸来,便多方设譬,说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
应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则简在帝心,不定那一天发现名字,想起旧事,皇帝会酬宣德楼
上一曲之缘,至少放考差、放学政,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千万不能乱说,否则都老爷闻风言事,你我就要
倒大霉了!”
“对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让另外人知道,切记,切记。”
等张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庆祺一个人坐着发呆。他那表叔只见他一会儿攒眉,一会儿
微笑,跟他说话,答非所问,支支吾吾,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着他问,“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岁逼,你可千万不能替我找麻烦!”
这一下王庆祺才醒悟过来,定定神说道:“表叔,我要转运了!”他把遇见皇帝的经过
说了一遍。
他那表叔吓一大跳:“真有这样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处八方找我,为了什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事情一
点不假,机会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王庆祺说,“抓住了,好处多的
是,说不定一迁一转,明年就能放个知府好缺,一洗穷翰林的寒酸。”
听他说得这样子确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兴。于是王庆祺就要借钱,因为他要出门
办事,而一出门就可能会遇见债主,非还帐不能过关。
借到了钱,有一百两银子揣在身上,王庆祺便去找两个人,一个姓李,是个独眼龙,取
“一目了然”之意,自号“了然先生”,而别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个姓孙,行三。
李五和孙三,跟卢台子一样,都能编戏,王庆祺就是想跟他们去弄几个小生戏的本子过来。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庆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说法,说是奉密旨缮进,
交升平署搬演。宫内一演,外面必定流行,岂不是一炮而红?同时答应将来抄出大内昆腔的
本子,供他们改编皮黄之用,以为交换。
这一下说动了李五和孙三,每人给了一个秘本。王庆祺便到琉璃厂的南纸店,买了上好
的宣纸,叫店里的伙计,打好朱丝格,带回他亲戚家,聚精会神地用端楷誊正,再送到琉璃
厂用黄丝线装订成册。
这两个本子,一个是李五瞎子所编的《悦来店》,取材于一个没落的旗下达官所写的
《儿女英雄传》,安公子在悦来店巧遇侠女何玉凤的故事。另一个名为《得意缘》,描写落
魄书生卢昆杰,为“山大王”看中,许以爱女狄云鸾。后来卢昆杰发觉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
的“寨主”,不甘辱身盗窟。而狄云鸾倒也深明大义,为成全夫婿弃暗投明的意愿,临时授
以“雌雄镖”绝技,卢昆杰得以一路击退守路的头目,安然下山。这两个本子,都是小生
戏,都有旦脚,允文允武。场子相当热闹,王庆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认为一进呈必蒙嘉许。
但是,进呈得有条路子,最简捷有效的,是找御前当差的太监,不过得要花钱,钱数多
少,视身分而定。王庆祺心想,这非得找张英麟不可,他是那里得来的消息,便由“那里”
设法进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祸。”
“你无须怕!”王庆祺指着那两个装潢得异常精致的本子说:“你看看后面!有祸我独
当,有福则必是同享。”
张英麟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末尾写着一行蝇头小楷:“臣王庆祺跪进”。便点点头说:
“也罢!我找人去办。”
他找的是一个他的同乡,开饭庄子的郝掌柜,跟宫中的太监很熟,讲明四十两银子的使
费,一定进到乾清宫,不过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机会。
“可以,可以。”张英麟特别叮嘱:“可要说清楚,是翰林院王检讨王庆祺所托。银子
请你垫上,年内一定归还。”
“银子小事。”郝掌柜好意问道:“不过你何必买了花炮给别人放?”
张英麟不敢说怕惹祸的话,因为这一说,郝掌柜可能会迟疑顾虑,事情就办不成了。
“其中有个缘故,”也说,“改天得闲,我跟你细谈。”
郝掌柜倒真是热心人,经手之际,自作主张,说明是王庆祺跟张英麟两个人“对皇上的
孝心”。受托的那个太监,便找了乾清宫的太监梁吉庆,转托小李进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钱?”小李笑道,“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办。”
 
“包里归堆四十两银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你瞧着办吧,能行就行,不行把东西退给人家。”
话说得相当硬,小李颇为不悦,真想把“东西退给人家”,但打开本子一看,改变了念
头,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着办。”
转眼间过了年,上灯那天,有道明发上谕:
“翰林院编修张英麟、检讨王庆祺,着在弘德殿行走。钦此!”
这道上谕一发抄,顿时成了朝士的话题。“弘德殿行走”就是师傅,张、王二人,不论
资望、学问,都够不上资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这样的旨意?是不是出于那位大老的举
荐?大家都想打听一下。
谈到弘德殿当差的人的进退,最了解的自无过于李鸿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
打听。
李鸿藻已经知道内幕,但不肯明言,因为一则他是方正君子,说破了张、王二人的进身
之阶,不独有损圣德,而且近乎背后论人短长;二则因为谏劝园工,皇帝对他有点“赌气”
的模样。年前因为皇帝亲政后,初遇元旦,而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特地以“家人”
的情谊,加恩近支亲贵,由孚郡王奕劻开始,直到醇王的儿子载湉,赏银子、赏顶戴、赏
花翎,论大家高高兴兴过个年。此外在腊月芒又特颁一道上谕,表明两宫太后及皇帝最看重
的“中外王大臣”:
“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大庆,并联亲政后初届元旦令辰,业经加恩近支王
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劳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亲王、文祥、宝鋆,均着交该衙
门从优议叙;沈桂芬着赏给御书匾额一方;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多罗贝勒奕劻、公景
寿,均着赏穿带素貂褂;大学士两广总督瑞麟、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协办大学士陕甘总
督左宗棠,均着交部从优议叙,用示宣纶锡羡至意。”
军机大臣中,无不蒙恩,独有帝师李鸿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赏李鸿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
额一方,御笔“锡类延龄”四字。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对李鸿藻颇致不满,赏那方匾
额,无非“面子帐”,同时也是隐隐讥责:自己尽孝不可阻拦皇帝尽孝。凡是谏阻园工者,
皇帝和内务府的那班人,都认为是在打击皇帝的孝心。
为此,李鸿藻不能不格外谨言慎行。这虽是明哲保身之计,实在也是为了大局。如今近
臣之中,能够对皇帝剀切陈词而使得皇帝无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惮之心的,还只有这么一
位为他开蒙的师傅。倘或操之过急,师弟之间破了脸,就更难进言了。
当然,李鸿藻不肯说,自有人肯说,不久,张,王二人蒙皇帝“特达之知”的来历,传
播人口,已不成其为秘密。有跟张英麟、王庆祺熟识的,直言相询,张英麟觉得颇为受窘,
而王庆祺却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于两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张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觉局促不安,特别是看见徐桐那副道
貌俨然,总是瞟着眼看他和王庆祺的样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庆祺则当差当得很起劲,对李鸿藻和徐桐,坦然执后辈之礼,而遇到侍读时,却当仁
不让。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职司,为皇帝课诗文,每次入值,总有些题外之话,形迹相
当亲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羡,就越发没有好脸嘴给王庆祺看了。
“稗官说部,虽小道亦有可观焉!”皇帝有一天跟王庆祺说,“采风问俗,亦宜浏览。
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没有?”
“是!”王庆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厂访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嘱一句:“明天就要回话,有话你跟他们说好了。”他们是指小李及
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张得喜等人。
王庆祺名为“师傅”,其实已成佞臣,因而已无法保持翰林的清望,与皇帝左右的太监
常有交往。当时体会得皇帝的意思,是觅几部谈风花雪月的小说,交给太监转呈。于是便又
到琉璃厂去溜了一趟,买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宝鉴》,等小李来讨回话时,随手
带了进去。
皇帝如获至宝,当天就看到深夜,还不肯释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误了“书房”,索
性又看,看到七点钟,才看奏折,第一个就是文祥销假请圣安的折子,心里便有些嘀咕,怕
这天军机见面时,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话要说。
正在发愣,小李用银盘托进一根“绿头签”来,是内务府大臣明善请见。皇帝便问:
“他有什么事?”
“听说是为双鹤斋的工程。”
双鹤斋限期一个月内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谕,明善为此有所奏请,不能不
见,点点头说:“叫他来吧!”
这一召见,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报京内外报效园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万八千
两,而双鹅斋虽是小修,亦需二十万两银子。因为限期赶修,特向户部商量借款,那知户部
一口拒绝,有了“难处”,所以来面奏取旨。
“当初你们是怎么说来的?”皇帝厉声诘责,“如今左一个‘有难处’,右一个‘有难
处’,教我怎么办?”
“不是奴才敢于推诿,实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协力,奴才几个商量,总要皇上有一道切实
的上谕,事情才会顺利。”明善又说:“至于双鹤斋的工程,奴才那怕倾家荡产,也要上报
鸿恩,赶在皇上万寿之前先修出来。”
因为有后面这段输诚效忠的话,皇帝的气平了些,想了想说:“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
说。”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御养心殿接见军机的时刻。对文祥自然有一番慰问,文祥久病衰
弱,说不动话,只说:“奴才有个折子,请皇上鉴纳。”
他的奏折,当天下午就递了进来,是文祥的亲笔:
“上年十月间,奴才在奉天恭读邸抄,‘修理圆明园’谕旨,仰见我皇上奉养两宫太
后,曲尽孝思,无微不至。奴才虽知此举工程浩大,难以有成,惟业经明降谕旨,自不容立
时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当兹时势,不宜兴此巨工,众论哗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
前曾奏请加赋修理圆明园工程,当经恭亲王及奴才等与内务府大臣会议后,于召对时蒙两宫
皇太后圣明洞鉴,以及加赋断不可行,即捐输亦万难有济,是以未经举行。天下臣民,恭读
谕旨,莫不同声称颂;兹当皇上亲政之初,忽有修理圆明园之举,不独中外舆论以为与当年
谕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为此事终难有成也!盖用兵多年,各省款项支绌,现在被兵省
分,善后事宜及西路巨饷,皆取给于捐输抽厘,而厘捐两项,已无不搜括殆尽,园工需用浩
繁,何从筹此巨款?即使设法捐输,所得亦必无几,且恐徒伤国体而无济于事也。”
读到这里,下面是两句什么话,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叹口气,把文祥的奏折一丢,
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觉中,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几乎不可片刻
居了。
后院中月色溶溶,从梨花、玉兰之间,流泻在地,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暗阴,春夜的风
味如酒,皇帝静静地领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嫔。正想开口,只听交泰殿的大钟响了起来,
缓重宽宏的钟声,共是九下,宫门早已下钥,而且召幸瑜嫔得要皇后钤印,辗转周折,过于
费事,不由得意兴阑珊,叹口气仍旧回到东暖阁。
“万岁爷歇着吧!”小李这样劝说。对于皇帝的百无聊赖的情状,他自然看得很清楚,
心里也很难过,只是想不出可以为皇帝遣愁破闷的方法。
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说消磨长夜。文祥的奏折,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无下
文。这样等了两天,才由太监口中传出话去,要皇帝向军机面谕,或者降旨明定由户部设法
拨款兴修圆明园,是决不可能的事,因为皇帝已经很清楚,说了也无用,无非徒惹一场闲气!
这对内务府来说,自是令人沮丧的消息,然而事情并未绝望,京里不行,京外还有办法
可想。明善等人原来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报效,只是第二步的办法,不能不提
前来用而已。
于是仍旧由明善进宫面奏,请求皇帝授权内务府,行文两湖、两广、四川、浙江各省,
采办楠木、柏木、陈黄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准各省报部作“正开销”,并
在一个月内报明启运日期,以资急用。
这当然可行。明善回到内务府立即办理咨文,开明清册,到兵部请领了火牌,用专差分
递。一个月限期将到,浙江巡抚杨昌浚首先有了复文,但不是报明启运日期,是说“浙省无
从采办,请饬内务府另行设法。”他说:“浙省向无大木,例不责令办解”,如果浙江有大
木可办,“断不敢饰词诿卸,无如限于地利,穷于物产,实非人力所能强致。”同时又举了
一个实证,上年奉准建造“海神庙”,所用梁柱,是在上海采办的洋木,倘或浙江出产大
木,戋戋之数,何必外求?又说:“杭州省城内外,向多宽大庙宇,为列圣南巡临幸之所,
军兴以后,尽成焦土,迄今十余年之久,并无一处起造,虽因民力未充,而其购料之难,亦
可概见。”言外余音,大有此时不宜兴修园林之意。
接着是四川总督吴棠的奏折。他说,道光初年,奉旨采办楠柏四百余根,是在距省城数
十站的打箭炉,一处“老林”中开厂砍伐,那里离水路甚远,中间隔着崇山峻岭,披荆斩
棘,开辟运道,费了好几年的工夫才能搬运出山。这一次所需的数量,比前次多出数倍,而
深山之中,因为经过兵火,烧的烧,砍的砍,成材巨木,极为罕见。必须多派干员,分赴夷
人聚居之处,带同樵夫向导,深入老林寻觅,如有合适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间隔
着悬崖深涧,插翅难渡,便不得不加以放弃。即令能够运出山去,还要顾虑水路,嘉定雅州
以上,都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须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东下。
这两个折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驳斥的地方,只好批了个“着照所请”。与务
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脚,都是这样一通奏折,便轻轻卸除了千钧重担,圆明园拿什么
来修?尤其是四川总督吴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内务府谅他说什么也要竭诚报
效,所以抱着极大的希望,那知亦来这么一套推诿的说词。所谓“恳请展缓限期”原是句试
探的话,如果严限办理,则吴棠掏私囊现买大木料,当亦在所不惜,如今“着照所请”,这
一“展限”就遥遥无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轻,处事不够老练,明善等人,忧心忡忡,发觉此事做得相当冒失,大有难
乎为继之势,然而已是骑虎难下!于是几个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会,密筹应付之道。
“事情到了头上了,说不上不算,只有硬顶着!”总司园工监督的贵宝,心中抱着孤注
一掷的想法,希望把园工搞大,到不可收场之际,能把慈禧太后搬动出来,主持大计,所以
这样极力主张。他说:“前年大婚,开头那会儿,不也是困难重重,这个哭穷,那个不肯给
钱,到临了儿,还不是照样轰轰烈烈办得好热闹!”
崇纶比较稳重,摇着头说:“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爷跟宝中堂在那儿主持,各省督抚
说什么也得买面子。如今,这两个主儿,”他做了一个六、一个七的手势,意指恭王和醇
王,“都在等着看热闹,咱们别弄得不好收场!”
“二大爷!”贵宝就象那恃宠的子侄,放言无忌,“你老这话可说得远了!奉旨办事,
上头还有两宫太后,难道说大家真的一点儿不管?如果打咱们自己这儿就打了退堂鼓,还能
指望人家起劲吗?”
“起劲也得看地方,瞎起劲,管什么用?”崇纶又说,“咱们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几处
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为出,稳扎稳打。”
“要稳住就很难了。”明善接口说道:“广东瑞中堂那儿是靠得住的,粤海关也是靠得
住的,不过就是那么一碗水,这会儿喝了,回头就没了!”粤海关的收入,向例拨充内务府
经费,所以明善这样说。
“回头再说回头的。”春佑出了个主意,“我看用不着百废俱举,咱们先修一两处,弄
出个样儿来,有现成的东西摆在那里,就比较容易说话了。”
这个建议,在座的人,无不首肯。决定先集中全力,兴修两处,一处是皇帝限期赶修的
双鹤斋,一处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宫。
“那个李光昭怎么样了?我看有点靠不住吧?”崇纶这样问说。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这么一个人替咱们出去张罗,总是好的。”
贵宝这话说到头了,崇纶默然。于是当天就把工程范围,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
初,双鹤斋和安佑宫,大致就绪,奏报皇帝,由小李传谕:定于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宫行
礼。当然,这是一个借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驾出宫,带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亲贵,内务府的官员和小李等
人,在圆明园很周详地视察了一番,在双鹤斋传晚膳之前,召见崇纶、春佑、明善、贵宝,
有所垂询。
巡视的时候,都是皇帝的话,这里的装修要奇巧玲珑,那里的楼梯要藏而不露,扈从的
内务府官员,无不郑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见时,就尽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个
人的话了。
说来说去还是钱,捐款总数还不到三十万,各处的硬装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
称为一槽,总计五十二槽,向粤海关“传办”三分之二,其余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
办。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总督吴棠,有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展缓限期”的承诺以外,其
余各省,无不胪举理由,表示“非敢饰词推诿,实为室碍难行”。估算要几百万银子的工料
款,从何着落?
皇帝越听越心烦,最后只有这样吩咐:“你们瞧着办,那一笔款子可以动用,只要跟各
该衙门说通了,我一定照准。”
这话等于未说,如果各该衙门说得通,又何必上烦宸衷?内务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
后,赶紧又召集会议,将内务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经费,一笔一笔仔细估量,能够动用的都
列了出来,也不过二十万两银子,戋戋之数,无济于事,只有尽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问
进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 ※ ※

过了皇帝万寿,贵宝听说成麟已经回京,刚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内务府报了到,带
来了一段吕宋洋木的样子,说是李光昭已经在香港定购了三万二千尺的洋木。这自然是一个
好消息,三万二千尺洋木,比实际需要的,还差得很多,但有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商人,能
报效数万银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个榜样,劝令捐输,所以贵宝非常兴奋。
延入室内,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谈正题,先要求贵宝左右回避,同时脸色阴
郁,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贵大爷,”成麟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上了那个姓李的当了!”
由于心理上先有准备,贵宝不致于大吃一惊,沉着地问道:“怎么呢?你慢慢儿说。”
“姓李的话,十句当中只好听一句,简直就叫荒唐透顶!”成麟哭丧着脸说,“贵大
爷,我可真不得了!将来绳子、毒药,不晓得死在那一样东西上头。”
这一说,贵宝不能不吃惊,“何致于如此?”他强自镇静着,“你说说,那姓李的是怎
么一个人?”
李光昭是广东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认识好些洋人,但专以诈骗为业,骗到了一
溜了之,打听到洋人已离海口,才又出现。
两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笔生意,把襄河出口之处的一片荒地,卖了给洋人,洋人上
了当,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骗来的钱,一半还债,一半挥
霍,早已光光大吉。于是跟洋人商量,说可以筑一道堤,使得那片低洼荒地,不生水患,而
且也带了洋人实地去勘察过,只要能把堤筑起来,这片荒地确可成为有用之地。
等他装模作样,雇了几名土工,打线立桩,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这个人是当地的绅
士,名叫吴传灏。
吴传灏是受地方委托,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滨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区,根本没有
什么人承粮管业,等于是无主公地,如果筑上一道堤,襄水大涨时,没有出路,必致泛滥成
灾,汉阳三镇的老百姓,岂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但为了对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脸大打官腔,非要筑堤不
可,当时几乎动武,还是洋人劝架,才不曾打得头破血流。而李光昭的这些近乎苦肉计的做
作,吴传灏当然不会了解,只觉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于官,于是由汉阳县到汉阳府,
再从汉黄德道告到巡抚、藩司、臬司“三大宪”那里,无不贴出煌煌告示,严禁筑堤,以保
民生。
“我们大清国是有国法的,”李光昭对洋人说,“朝廷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
地方士绅。不要紧,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胜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为名,摆脱了洋人的羁衅,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师的来龙去脉。贵
宝一听,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内务府的人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所以贵宝转念一想,这个
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听听下文再说。
“李光昭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经认倒霉回了国,才敢回汉口。”成麟又说,
“在路上他印了一张衔条:‘奉旨采运圆明园木植李’,又做了两面旗子,要在船上挂出
来。我看这样子要出事,把当年小安子让丁宫保砍了脑袋的事一说,才算把他拦住。这个人
的花样真多,胆也真大,跟洋人极熟,也许闯得出什么名堂来。”
事多话长,成麟讲得又不甚有条理,因此贵宝一时颇感茫然,但最后这句话却是很清
楚,成麟见闻所及,对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说得他那样不堪?前后对照,成麟
到底是什么意思,倒要问他一问。
“到汉口一打听,木植如果现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贵宝开口,先就讲他回
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说,不如到香港买洋木。到了香港,跟一个洋商定了三万二千尺洋
木,就是我带回来的样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说要两下凑钱,我特地赶回京来筹款。贵大
爷,”老实的成麟以一种十分难看奇异的表情说,“为了补缺,我也顾不得了,我能凑多少
就买多少洋木,作为我的报效,那时要贵大爷作主,别埋没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骗
了,也要请贵大爷替我伸冤。”
贵宝一听这话,只觉得他可怜,便安慰他说:“不致于那样!你的辛苦,上头都知道,
小心谨慎去办吧!”
得了这两句微带嘉许的话,成麟的勇气又鼓了起来。便下了个帖子,约请了几个至亲好
友,在西河沿的龙源楼便酌,预备请大家帮忙,凑一笔整款借给他去报效木植,好补上笔帖
式的实缺。
约的是下午五点钟,一到那里,发觉情形有异,两三个便衣壮汉,在门口靠柜台站着,
双目灼灼,只是注意进出的食客。接着澂贝勒到了,直接上楼,有个壮汉便拦着成麟,不许
他踏上楼梯,成麟越觉困惑。
一样地,楼上伺候靠东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贝勒他是认得的,却不知另一个华服
少年是谁?看澂贝勒弯腰耳语,似乎此人来头不小。
正在张望得起劲,那位贵客随带的俊仆,一扭脸发现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势汹
汹地奔了过去。
“你懂规矩不懂?”他将跑堂的往外一推,低声喝问。
 
跑堂的偷窥顾客的动静,是饭馆里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赶紧陪笑哈腰地道歉:“二
爷别生气!是我看得刚才进来的那位大爷眼熟……。”
“什么眼熟眼生的!”他抢着说道,“你这儿如果打算要这个主顾,就少噜苏。拿帐
来!”
跑堂答应着到柜上算了帐,用个小纸片写个银码,回到楼上,只见那俊仆还在等着,便
请教“主家”尊姓,以便挂帐。那俊仆摇摇头付了现银。跑堂的再三说好话不肯收。那是京
里的风俗,非得这样才能拉住主顾,主顾虽持付现,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不屑往来之意。
所以跑堂的相当着急,以为真是为了刚才的行动失检,得罪了贵客。
就这一个要给银子,一个不肯收的当儿,只见澂贝勒已陪着华服少年出了雅座,俊仆随
即跟在后面,一引一从,径自下楼。龙源楼门前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后档车,等华服少年上
了车,澂贝勒亲自跨辕,丝鞭扬处,绝尘而去,惹得路人无不侧目。
到这时候,那些壮汉才扬长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楼,心里只是猜疑,估不透那华服少年
是谁?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来得太早了些,虽经此耽搁,客人尚还一个未到,跑堂的沏上茶来,成麟便跟他闲
聊,问起华服少年。由于他是熟客,跑堂的掀开门帘,看清没有人偷听,才凑到他身边,用
极低的声音说道:“我跟你老说了吧,你老可千万放在肚子里。
那位十八九岁,长得极清秀的小爷,是当今皇上。”成麟吓一大跳,“你别胡说!那有
个皇上下馆子吃饭的?”话是这么说,他也并不是坚决不信,因为想到澂贝勒已加了郡王
衔,而竟替那人跨辕,则身分的尊贵,起码是个亲王,如今那有这么一个皇子?
“一点都不假。”那跑堂又说:“是鸿胪寺的立五爷说的。立五爷还在西头那间雅座,
他常在宫里当差,不知见过皇上多少回,错不了!”
成麟舒了口气,心里异常好奇,看样子是不假,但皇上溜出宫来,微服私行,总是件不
可思议的事。
看他还似不信,跑堂的便又举证:“宣德楼的那段新闻,你老总该知道?”
“宣德楼出了什么新闻?”成麟问道:“我去年出京,这两天刚回来,一点都不知道。”
“那就怪不得了!”跑堂的说,“翰林院的张老爷、王老爷,在那儿遇见了皇上,皇上
还让王老爷唱了一段白门楼,夸他赛似活吕布。一过了年都升了官了。”
愈说愈奇,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然而无法再往下追问,因为他所请的客人,已陆续来
赴约了。
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颜和在内,听得成麟相邀,当他跟李光昭出京,大功已成,
设宴庆贺,所以一见面纷纷道贺。越是恭维得好听,成麟心里越难过,也越着急,因为借钱
的话,更难出口了。
好不容易,成麟才把话引入正题,说是自己也打算买一批洋木报效,希望大家先凑一笔
钱出来。
“老三,”巴颜和不等他毕其词,就性急地问,“那李知府不是说,能凑十几万银子买
洋木吗?”
“不错!”成麟赶紧接口,“不过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这话就不对了!”巴颜和疑云大起,“当初原是这么说的,一起出京办木植,他出
钱,你出力,将来劳绩的保案上去,优叙大家有分,只要他补上了实缺知府,你起码也能补
上一个九品笔帖式,何用你花钱报效?”
这话把成麟问得张口结舌,原形毕露。于是有人敷衍着说:“成三哥犯不上花这钱。即
使真要报效,等李知府的木植运到,匀出多少,归你的名下,该多少价款,我们想法子凑了
还他。”
成麟心里有数,这还是人家顾他面子的说法,倘不知趣,再说下去,就要盘诘李光昭的
底细,会弄得很难堪。所以装作很感激地拱手说道:“这样也很好。到时候真要那么办,我
再请各位帮忙。”
这顿饭,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做主人的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官梦震
醒,而且还得应付巴颜和的索债:
他经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两银子。
这里所谋成空,李光昭却还在广州盼望。看看资斧不继,后路茫茫,一不做,二不休,
悄悄在广州置办了动用物品,带着他那名十分玲珑的跟班,名叫李贵的到了香港。
一到就住进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栈,包了两间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作起坐,房门上贴出
一条梅红长笺,大书“钦派圆明园工程监督李寓”,命李贵在跟别人谈到他时,称为“钦
差”。又弄了几口大皮箱,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外面贴着“奉旨采办圆明园木植李”
的衔条,放在起坐间里,进门客人,一望而知。同时雇了一顶绿呢大轿,每天穿起公服,戴
一副大墨晶眼镜,招摇过市。
这一下,立刻便有人来兜生意,因为两广总督衙门和粤海关有圆明园工的“传办事
件”,是香港商场都知道的,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谈生意照例先拜会,后邀宴,有此一
番酬酢,才讲到正题,李光昭便天高皇帝远地大吹特吹,提到木植,说是既买洋木,便得跟
洋商直接打交道,免得中间剥削。别人不知道他是骗惯了洋商的,都当他精明能干,便真的
替他找洋商的路子。
结果找到一个法国人,名叫安奇,一谈之下,十分契合。李光昭决定买三万尺的洋木,
谈好价钱,要付定金的时候,李光昭连连冷笑,说是象这样的生意,只有买主先孝敬经手人
的,如何先要定金?大清皇帝买洋木,还怕少了他的价款?等木植运到天津,验明货样,自
然照价发款,内务府办事的规制一向如此。
于是签了约。自然,安奇有安奇的打算。
安奇在中国已有多年,但运气不好,经商迭遇风险,在广州和香港,欠下了好些债,能
有这笔大生意,可以一苏涸辙,所以格外迁就。至于李光昭的来历,他虽也怀疑,却认为不
致遭受任何损失,因为他对中国的官场,极其了解,天津教案发生时,曾亲历其境,看透了
中国人办洋务,只讲保住虚面子,暗地里多大的亏都肯吃的。如今李光昭所签的约,有“圆
明园李监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约”字样,果然属实,则等货到天津,一经验收,不怕拿不到
钱,倘或假冒,则可请求领事提出交涉,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约。他深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
臣李鸿章是最会做官的,必不肯为了上十万银子,闹出大清皇帝悔约的纠纷,贻笑列国,颜
面不保。
在李光昭,也有一个如意算盘。他在广州的时候,已经知道圆明园工程欲罢不能,而最
困难的是,缺乏木料,慈禧太后万寿期近,需求甚亟,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不怕内务
府的人不听自己的话。他预备这样说:洋木总值是三十万,自己答应过报效十万银子,扣除
以外,应找二十万两。付掉安奇的价款,起码还能多十万银子。拿这笔钱在吏部加捐一个
“大花椽”,把没有“部照”的候选知府,弄成个真的,等奖叙的旨意下来,再打点打点,
搞个“不论双单月”,遇缺尽先补的名堂,然后走路子指明分发到湖北,那就扬眉吐气了。
两个人各有打算,彼此凑合,签下了一纸英文的合同。安奇认为照商场的惯例,不付定
金,合同无效,坚持要“意思,意思”,那怕一块钱都行。李光昭倒也慷慨,付了十块银光
闪亮的墨西哥鹰洋。
合同很简单,口头谈得详细。安奇表示他在小吕宋有人替他办货,由香港打电报到加尔
各答,再由伦敦转到小吕宋,至多半个月工夫,货色就可运到香港,然后一起随船到天津,
交货领价。
这笔交易一做,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场上的知名人物,有人想做内务府的生意;有人想捐
官;有人为打官司准备“京控”要找路子,都来拜托。李光昭来者不拒,无不拍胸保证,一
定帮忙。于是有人为他惠客栈的帐,有人送“程仪”,真有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之乐。
那知乐极生悲,就在洋木将到香港的前一天,安奇喝酒大醉,在九龙到香港的渡船上,
失足落海,等捞救上船,已经一命呜呼,债主闻讯齐集,分掉了那一船洋木。
李光昭得到信息,大惊失色,赶到安奇的洋行里去打听,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偿债务的
经过,还想挽救,劝安奇的债主们,仍旧把洋木运到天津,照约行事,保证所得到的现款,
比此刻瓜分木料来得划算。无奈合同的一方已经亡故,契约责任,自然归于消灭,倘或出了
纠纷,打官司不能传安奇到案,必输无疑。所以任令李光昭说得舌敝唇焦,大家只是摇头不
允。
这一下害得李光昭进退维谷,大为狼狈。绕室徘徊了一夜,终于恍然大悟,“安奇死
了,还有别人。洋商不曾死绝,何妨照样再来一次!”他欣喜地自语着,“对!就是这么
办。”
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个法商,名叫勃威利,洋行设在福州,因而谈妥了便到福州去签约。
勃威利专门经营木材,在中国的业务,委托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这张合同,亦
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订,勃威利连带签署负责。合同中载明订购洋木三船,共计三万五千英
尺,连运费在内,每尺银圆一元五角五分,总计五万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内运到天
津,立即验收给价,每船每迟延一日,津贴泊船费用五十元。至于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
付了十块鹰洋。
办好手续,李光昭携带英文合约和木样,坐海轮北上,一到天津,先禀呈直隶总督兼北
洋大臣李鸿章,根据内务府奏准的原案,请求饬令天津海关,免税放行,一面向内务府呈
报,说是“亲自航海,运来大木,将抵天津大沽,请派员点收”,同时附呈木样。至于木植
数量价格,李光昭因为京中官员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晓得洋木价格,索性滥报,说第一船洋
木共有五万五千五百余洋尺,总值三十万两。
正好,两广总督瑞麟,亦专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样,摆在内务府内,看着能否合用,如
果合用,“即行购买运解”,内务府的官员,拿李光昭的木样,放在一起验看,认为统通合
用,分呈奏报皇帝“请旨”。
对广东的处置,比较简单,只是说明情形,请旨饬令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迅速购办,
解运进京。关于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却有些疑问,因为有懂洋木行情的,说洋尺比中国的
“三元尺”来得小,而五万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须三十万银子。因此,内务府大臣决定
请旨“饬下直督,就近派员,按李光昭所禀根件数目尺寸,验收造册咨送臣衙门,一面由该
督迅速设法,运赴圆明园工程处查收,再由臣等查验,是否与所报相符,核实估计价值,奏
明请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励。”
这样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笔运费,着落在李鸿章身上,不管他将来如何报销,内
务府可以不必花钱。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个伏笔,就凭“核实估计价值”这句话,就有
许多好处。
皇帝自然“依议”。于是内务府抄录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办公文咨请直隶总督衙门照
办。经此周折,已是一个月过去,勃威利运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经在码头上停泊了二十
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经发生纠纷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乱坠,一到天津,不见码头上有任何官员,来照料这批由
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约订购的木料,押运的洋商,便起疑心。催着李光昭收货给价,李光昭
只是支吾敷衍,几天以后,连他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于是向美国驻天津领事署申诉,提出
交涉。
就在这时候,神武门出了一个乱子,皇帝微服游幸,日暮归来,拉车的一匹马不知怎么
受了惊吓,由神武门狂奔入宫,直到景运门,才经守卫宫门的护军拦住。这件事被当作新闻
一传,皇帝的荒唐行径,连带地也播传人口了。李鸿藻忍无可忍,决定犯颜直谏,而造膝密
陈,因为体制攸关,毕竟不能畅所欲言,所以亲自缮了一通密折,当面递给皇帝。
李鸿藻跟皇帝是师生的情谊,十三年来,除却母丧守制那三年,几于无日不见。所以皇
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了解。外和而内刚,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极其机敏,谏劝之
道,只有相机开陈,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这年会试,李鸿藻以副主考入闱,第三场文
题:“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以及试贴诗,“赋得无逸图,得勤字五言
八韵”的题目,就出于他所拟,而意在讽劝。此刻所上的密折,措词仍是浅明而宛转。首先
引用上年皇帝亲政,两宫太后在养心殿召见亲贵大臣,面谕辅助皇帝,知无不言的训谕,作
为建言的根据,接着便“沥陈愚悃”,说的是:
“伏思皇上亲政以来,一年有余矣!刻下之要务,不可不亟讲求者,仍不外读书、勤政
二端,敢为我皇上敬陈之:前数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读书,心志专一,经史记诵甚熟,读书看
折,孜孜讨究,论诗楷法,亦日见精进;近则工夫间断,每月书房不过数次,且时刻匆促,
更难有所裨益,不几有读书之名,而无读书之实乎?夫学问与政事相为表里,于学问多一分
讲求,即于政事多一分识见,二者诚不可偏废也。伏愿我皇上懔遵皇太后懿旨,每日办事之
后,仍到书房,计真讨论,取从前已读已讲之书,逐日温习,以思其理;未读未讲之书,从
容考究,以扩其识,诗论必求其精通,字画必求其端整。沉心静气,涵养圣德,久而久之,
自受益无穷矣。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
象为之一振。迩来各部院值日诸臣,未蒙召见,人心又渐懈矣!咸丰年间,文宗显皇帝每日
召见多至八九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
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
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
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
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
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通篇文章,要紧的就是最后这两句话,但摆在数百言论读书勤政之道以后,文字就显得
不够力量。皇帝看完,不以为忤,却也没有摆在心上。
李鸿藻则是一心盼望着,皇帝会虚己以听,或者召见,或者见诸行动,有改悔的迹象,
结果什么都没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听到的是许多流言,其中最离奇的一说是,皇帝曾出
现在陕西巷,韩家潭一带,那里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犹如唐朝长安的平康坊,“苏帮”
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区,岂是万乘天子所能驻驾的地方?因此,李鸿藻说什么也不能相
信。然而惊疑莫释,只好去请教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荣禄,跟李鸿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调任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但
始终是醇王手下的一员“大将”,负着保护京师的重任。
“有这回事。”荣禄对李鸿藻无所顾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还有下三滥
的地方。”
李鸿藻大惊失色,话都说不俐落了:“那,那是什么地方?”
言语便给的荣禄,迟疑未答,因为一则李鸿藻不会知道那些地方,解释不明白,再则亦
真不忍言!想了想,这样答道:“四哥,你就甭问了!”
李鸿藻心如刀绞,坐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思潮激荡之下,挤出一句话来:“怎么跑
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荣禄答道:“清吟小班是内务府那班阔大爷的天下,多在内
廷当过差,全都认得,撞见了怎么办?”
“你遇见过没有?”
“没有。”荣禄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见了,我怎么办?只有暗中保
护,不敢露一点儿痕迹。”
“唉!”李鸿藻长叹一声,不知不觉地滚出来两滴眼泪。
“园工非停不可了!”荣禄面色凝重地说,“日本人居心叵测,如果不免一战,军费就
很为难,那经得住再兴大工?”
 
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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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如此,天象可虑。钦天监的官员发现西北出彗星,夜夜观察,经历十天不灭,迹象
是“紫微藩卫为彗星所扫”。
彗星俗名“扫帚星”,见之不祥,何况亘历十日不灭,而且扫着作为“帝星”的紫微星
的藩卫,则出警入跸,大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广寿,正好借此立言,说皇帝
屡次巡幸圆明园,视察工程,是孝养心殷,非一般游观可比,但炎暑之际,风雨不时,海淀
路远,十分劳累,万一马惊兽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负宗庙社稷之重,承两宫太后之欢,
不宜再有临幸巡视园工的举动。
就在这时候,李光昭与洋商发生了纠纷。当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从押运木料到达天
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国领事署提出申诉。副领事毕德格,将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给天
津海关道孙士达,其中详细说明了合约内容,三船木料,总值不过银洋五万四千余元,已到
的一船,连同迟延贴补的费用,应付一万五千元。
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镜,完全拆穿。李鸿章听取了孙士达的报告,勃然大怒,但一时还
不预备抓他办罪,只叫孙士达通知李光昭,赶紧跟洋商将帐目结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孙士达也找不到,转托天津道丁寿昌派人四处查访,才在一处客栈
里把他寻着,当面交付了海关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经悄悄到京里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钱,照他的想法,一万五千银元,
折算不过一万一千银子,成麟无论如何,可以筹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办法,而
且还追着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两银子。李光昭一看路数不对,连夜溜回天津,四处跟人套交
情,拿着内务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个肯垫款的人,交款取货,然后再跟内务府
去打交道。如果没有确切的结果,不能先拨几万银子出来,他打算私下卖掉这一批木料,溜
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况有公文、有合同、还有停泊在新关的
货色,自更易于措词,居然有个长芦盐商,愿意借钱给他,不要利息,只要将来内务府奏请
奖励时,为他加上一个名字。有此成议,李光昭有恃无恐,想好一套说法,从从容容地去见
孙士达。
“老兄太不成话了!”孙士达一见面便开了教训,“既称报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货价不
给?赶快去了结!别丢人现眼了。”
“回大人的话,”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货价我早已预备妥当,随时可付。只是不
能付!为什么呢?因为木植的尺寸,与原议不符。钦命要件,不敢草率从事。我请大人照会
美国领事,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原订的尺寸底单,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单?”孙士达也是办洋务的,知道与洋商贸易的规矩,想了想问:“底单彼此各执
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这里。”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是个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为译了出来,大人看了,才会明白。”
“喔!”孙士达问道,“你会洋文?”
“是!我能说能写。”
孙士达听他这一说,倒不敢小觑他,点点头作了个嘉许的表示。
于是李光昭把握机会,要求孙士达跟美国领事提出交涉,说木料延误已久,必须严饬洋
商,限期照原订底单的尺寸,赶运到京,以便解到圆明园应用。
孙士达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国领事署交涉,要他们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底单。押运的洋
商,不曾料到有此变故,自然不会把合同带在身上,这一来便变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国领事
署仔细研究案情,发觉贸易的主体是在法国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会受多大的损失。
既然如此,犯不着为法国的利益跟中国起交涉,因而采取了一个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
向法国领事署去申诉;一面通知孙士达,此案美方已经不管,归法国领事处理。
开是法国领事狄隆,照会天津海关道,说明案情,要求“设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
他逃走。孙士达很帮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绝法领事的要求,而且将李光昭所送的“底单”抄
了一份,随着复照一起送达,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办事,不象美国领事署那样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词强硬的照会,说是“此案本拟
秉公会审,兹关道据李光昭一面之词,胸有成见,只可另行控办。”孙士达还在回护李光
昭,据理辩驳,但总督衙门的洋务文案,知道了这件事,颇生忧虑,因为照狄隆的照会来
看,是预备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论,为了一个商人,万把两银子货款的
地方事件,搞成两国政府之间的纠纷,这办的是什么洋务?
因此,总督衙门通知孙士达,不必打笔墨官司,约集法国领事会商,和平了结。孙士达
遵照命令,带着译员与法国领事署的代表,面对面坐下来谈判。无奈双方各执一词,一面说
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说木料尺寸与合同所订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时无从摊开在桌子上公
评,就无论如何也谈不出一个结果了。
这些情形皇帝都还不知道。李鸿章虽对李光昭异常不满,但其中关碍着“钦命”和内务
府的人,能够让他付了价款,运木进京,是为上策,所以对孙士达回护李光昭,亦就听他去
办,能将真相瞒得一天是一天。这样到了七月初,终于不能再瞒了。
不能瞒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径,虽还未上达天听,却已成了宫廷以外的一
件大新闻。由此又引起修园的奏谏,除了两江总督李宗羲明请停园工,暗劝绝微行的一疏以
外,南书房翰林李文田,还为此跟宝鋆起了言语冲突。
李文田原来放了江西学政,三年任满,本来要“告终养”,回广东顺德原籍侍奉老母,
就因为京里有大兴土木之举,特地入京复命,仍旧派在南书房行走。有一天遇见宝鋆,李文
田责备他不能及时匡救,宝鋆从那方面来说,都是李文田的前辈,受此指责,脸上自然挂不
住,便这样答道:“你在南书房,亦可以讲话。何必责备军机?”
“对!”李文田也顶了过去:“此来正是如此,无劳相勉!”
这样不欢而散以后,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折,以彗星的“天灾”,说到“人
害”,对内务府以及近臣太监,有极严厉的攻击,引《大学》中的话,“聚敛之臣,不如盗
臣”,指“左右近习与夫内务府大小臣工,皆聚敛之臣而盗臣者也”;说“皇上以天下为
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为之计,于皇上何益?”
这样引经据典写下来,结论自然是归于请停园工。皇帝看了,学明神宗的办法,既不接
纳,亦不加罪,将原折丢开了事。李文田却还师法古人“焚谏草”之义,有人问到,只说
“折底烧掉了”。但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知道的,由他传了出去,颇有人见贤思齐,预备
跟着上折,犯颜直谏。京中的清议,李鸿章非常注意,知道了这种情形,认为拿李光昭一案
掀出来,可为桴鼓之应,大家合力做一篇热闹文章,说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兴致硬压
了下去。
再有一个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请训出京时,皇帝面谕,转知李鸿章将李光昭所报效
的木植,赶紧启运进京。当初奉旨验收,因为李光昭未付货价,验无从验,收无从收,成为
悬案,此时奉旨催促,如果再无一个了结,如何说得过去?
因此,李鸿章便嘱咐文案,办了一个相当详细的奏折,将李光昭与洋商的纠纷,及与
美、法领事署交涉的经过,撮要叙明,加上这么一段议论:“李光昭在内务府呈称,购运洋
木报效值银三十万两,木价即浮开太多,银两亦分毫未付,所谓报效者何在?”

※ ※ ※

就这么一句一针见血的指责,惹得皇帝震怒,召见春佑开缺以后,已升为内务府大臣的
原任堂郎中贵宝,拍案痛斥。同时下了两道上谕,一道谕内阁,是“明发上谕”,说李光昭
“胆大妄为,欺罔朝廷,不法已极,着先行革职,交李鸿章严行审究,照例惩办。所有李光
昭报效木植之案,着即注销。”
另外一道谕军机大臣的,是转发李鸿章的“廷寄”,因为原奏中说李光昭“在外招摇,
出言不慎”,虽是轻描淡写的话,却看得出来大有文章,拿什么人来“招摇”?可能是皇帝
和皇太后,这于朝廷体面,更有关系,因而以近乎颁发密旨的手续,“着李鸿章确切根究,
按律严办,不得稍涉轻纵。”
但就是前一道“明发上谕”,已经贻笑大方,只是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少不更
事,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效”,居然亦会相信。于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
受伤害的“天威”,益发大损。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
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当然,这些讥评,都是出以异常沉痛的心
情,认为长此以往,十几年艰难力战,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换来的平洪杨、平捻、平回乱三
大武功,都要毁在当今皇帝手里了。
于是醇王第一个忍不住,先征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见。御前大臣一共五个,都是
顶儿尖儿的亲贵重臣,带班的是惇王,接下来的是醇王、伯彦讷谟诂、景寿和郡王衔的贝勒
奕劻。
“五哥,”醇王激动地说:“咱们可不能不说话了。照这样子,咱们将来都是大清朝的
罪人!”
“难!”惇王大摇头道,“说得轻了,不管用;说得重了,又怕皇上挂不住。”
“良药苦口利于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彦讷谟诂和景寿问:“你们俩怎么说?”
这两个人的性情不同,一个沉默寡言,向来喜怒不形于颜色,一个有不耐久坐的毛病,
不断绕屋徘徊,一静一动,大异其趣,而此时却是不爱说话的六额驸景寿开了口。
“咱们得跟六爷谈一谈吧?”他说,“最好再连师傅们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对!”惇王表示赞成,“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学好,先不必惊动外人,自己
家里管事的、帐房、教书匠先合起来劝一劝,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这儿了,不能不给
一个面子。”
话虽俚俗,譬喻却也还适当,醇王点头同意。当时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了,
于是把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都请了来,商定了要说的话,一共六款,推举奕劻起
草,李鸿藻润色。
其时翁同龢母丧孝服已满,由常熟回京销假,仍旧派在弘德殿行走,连衔上折的事,由
他跟徐桐和广寿去说明。他心里就很奇怪,王庆祺正是“罪魁祸首”,而又让他列名奏谏,
不是开玩笑吗?
果然,第二天变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庆祺,却又不便单独将他剔出,因而决定由
惇王领衔,五御前、五军机合疏。这十个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长亲,所以措词不用
讲婉转,重在痛切,一开头就坦率直言:
“当此兵燹之余,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无不仰望皇上亲政,共享升平,以成中兴
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亲大政以来,内外臣工感发兴起,共相砥砺,今甫经一载有
余,渐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总由视朝太晏,工作太繁,谏诤建白未蒙讨论施行,度支告
匮,犹复传用不已,以是鲠直者志气沮丧,庸懦者尸位保荣,颓靡之风,日甚一日。值此西
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处之,诚恐弊不胜举,病不胜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见闻
所及,不敢缄默不言,兹将关系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胪列于后;至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
等详细面陈。”
“面陈”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为有许多话,不便形之于笔墨,但即令如此,
奏折中已经“言人所不敢言”了。
“关系最重要”的话,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现,天象示警,说到
“各国洋人盘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扰台湾,海防紧要,深恐患生不测。”劝皇帝
“常求敬畏之心,深宫中倍加修省,以弭灾异。”
第二就是“遵祖制”,说视朝办事,皆有常规,服用起御,务崇俭朴,太监不准干预政
事,宫禁更当严肃。这便有许多弦外之音,接下来“慎言动”一款,就说得相当露骨了:
“皇上一身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在宫门与太监等
以演唱为乐,此外讹言甚多,驾幸圆明园察看工程数次,外间即谓皇上借此喜于游观。臣等
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
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后半段则是隐指王庆祺,外人不会明白,他们相信皇帝会懂得
其中的深意。
以下还有三款,其中“纳谏章”、“重库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
“中外大小臣工,呈递封奏,向来皆发交军机大臣阅看,请旨办理。近来封口折件,往
往留中不发,于政事得失,所关非细。若有忠言谠论,一概屏置,不几开拒谏之风乎?嗣后
遇有封奏,伏愿皇上仍照旧发下,一广言路。户部钱粮为军国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来内
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内务府每向户部借款支发,以有数之钱粮,安能供无穷之糜费?现
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园工一事。伏思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至今中外臣
民,言之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皇上皆亲见其事,念及当日情形,何忍复至其地乎?
即以工程而论,约非一两千万不办,此时物力艰难,何从筹此巨款?愿皇上将臣等所奏,在
两宫皇太后前,委婉上陈。若钦奉懿旨,将园工即行停止,则两宫皇太后之圣德与皇上之孝
思,皆趋越千古矣!”
六款谏劝之中,唯独这一款是兼劝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涩,但更不可明豁,这番措
词,煞费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讨论,也都集中在这一款上面。最后“勤学问”一款是陪笔,
皇上只要能接纳前面五款,则进德修业,勤求学问,自为必然之事。

※ ※ ※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后由奕劻亲笔誊正,交到军机处,特
为派一名军机章京,送交内奏事处,说明是关系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进御前。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说是御前大臣与军机大臣,频频集会,将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谏,
这些人要说的话是什么,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语气一定不中听,亦可想而知。因此,看
到那封奏折,就象看到债主的信那样,心里先存怯意,一直不愿打开来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里面“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的话,皇
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召见。这样到了第三天,在军机照例跟皇帝见面时,恭王忍不住
便问:“臣等前天有一封联名的奏折……。”
“我正在看!”皇帝抢着说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见,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说什么,通知惇王
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军机处会齐,听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见面,皇帝依旧只字不提。恭王退出养心殿,回到军机,立即派人去打听,
得回的报告是:皇帝根本就没有看那道奏折。
“怎么样?”他向惇王问。
“还能怎么样?”醇王接口,“递牌子吧!”
十根绿头签递了上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明儿再说。”
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既着
慌,又愤怒,思潮起伏地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
吧!
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十重臣由惇王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
虎”还很厉害,养心殿固然凉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
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势虚弱,更感难支,只觉眼前金蝇乱飞,
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监扶着,勉强随班进殿。
一进殿,恭王就吩咐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拿十个垫子来!”
总管太监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对宴赍,免行叩拜
礼”,何用拜垫?心里存疑,自然不敢去问,只答应着取了两条红毡条,十个龙须草的垫
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
心。”
不久,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见了皇帝咳嗽的声音,于是惇王领头,在殿
外站班,只见皇帝脸色苍白,而双眼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折,下了软轿,径自
往殿里走去。等他升了宝座,惇王领头跟了进去,分两排跪下,自东至西,第一排是惇亲
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袭一等勇毅公额驸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
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土吏部尚书宝鋆、车机大臣兵部
尚书沈桂芬、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李鸿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里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礼,他说:
“都起来!”
“是!”惇王答应一声,依旧跪着不动,“臣等十人,前天有个联名的奏折,恭请皇上
俯纳,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喔,”皇帝已盘算了好几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时很吃力地装出微笑,“我还
没有看呢!”
说着,便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里,看不了几行,把奏章放
了下来,脸色已经变了,是那种负气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惇王无以为答,只侧脸看了一下,于是恭王便说:“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
读。”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折底来,跪直了身子,从头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开
始陈说那具体奏谏的六款,反复譬解,由于激动的缘故,话越说越重,讲到最后“勤学问”
一款,便有些教训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脸色大变,一阵青、一阵红,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见。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余
都按规矩不敢仰视,只听得恭王讲到最激昂痛切之处,陡然有击案的暴响,一惊抬头,才发
觉皇帝的脸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厉声说道:“我这个位子让你好不好?”
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十重臣无不惊愕失色,文祥一声长号,因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
在地。
这一下,皇帝大惊,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监,也顾不得仪制,赶紧奔入殿内,将文祥
扶了起来。
“先搀出去吧!”皇帝这样吩咐。
等扶起来时,文祥已发出呻吟之声,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未曾昏厥过去。但就
是这样,已是一件令人震动之事,从开国以来,两百年间,从无国家的元老重臣,为了君上
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内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气馁,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
则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切实奏谏,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涣散,天下要解体了。
其中最激动的是醇王,他也是异常好强争胜的人,一方面恨总理衙门软弱,一方面又恨
恭王当国十三年,只是讲求洋务,住军备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无奈其何。如
果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则臣下决不敢这样子懈怠,所以说来说去,总要皇帝自己争气。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文祥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如刚才的光景,皇上岂能无动于
衷?倘或拒谏饰非,圣德不修,诚恐国亡无日!”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来气,“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
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诿责任。只要皇上进德修业,人心日奋,虽然内忧外患,交替迭生,总还
有措手之处,大小臣工,亦决不敢敷衍塞责,营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
以社稷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奋效力?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我不懂你的话!”皇帝愤愤地说,“从那里看出来,我不以社稷为重?”
“圣躬系四海之望,乘舆轻出,就是不以社稷为重。”
 
“还有呢?”
“圣学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学问。皇上践祚之年,与圣祖仁皇帝差不
多,圣祖十四岁擒鳌拜,除大患,在皇上这个年纪,已经着手策划撤藩。御门听政,日理万
机之余,不废圣学,不但常御经筵,而且没有一天不跟南书房的翰林,讨论学问。皇上请细
想,可曾能象圣祖那样勤学?”醇王接着又说,“李师傅在这里,就拿这个月来说好了,皇
上一共上了几天书房?”
于是李鸿藻接口陈述:“初一是皇后千秋节,两天没有书房;初三引见拔贡,无书房;
初四召见完事才已正二刻,传旨无书房;初五午初传无书房;初六传两天无书房;初八又
传: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无书房。算起来半个月工夫,只初九、初十两天临御弘德殿。前
天、昨天,依旧是无书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么日子?不要行礼吗?”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触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双泪交流,“先帝
弃天下,就为了洋人烧圆明园,忧愤而崩,皇上如果还记不得这个创巨痛深的奇耻大辱,臣
不如随侍先帝于泉下。”说罢放声大哭。
皇帝又窘又恼,不便好言安慰,也不愿好言安慰,只绷着脸,大声说道:“这不是哭的
事,有话尽管说,只要说得有道理,我当然会听。”
于是醇王收泪,一款款地往下再谈。召见的规矩,皇帝不曾问到,固不应擅自陈奏,就
是同班召见,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发言,所以醇王说过,才轮着伯彦讷谟诂开口。他
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击内务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传为笑谈。愿皇帝大振
乾纲,英察果断,勿为左右近侍所包围。
再下来就该景寿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自从牵入肃顺的案子里,搞得灰头土脸,更加
不愿对大政有所主张。御前、军机联名奏谏,虽为他所赞成,但要说的话大家都说过了,他
只泛泛地以圣驾至重,不宜轻出,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谕:前明
神宗,对臣下奏谏、各部院衙门议奏事项,往往留中不报,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聪明,必能
切记先帝的遗训。”
皇帝觉得拿他比做明神宗,无论如何不服气,所以冷笑说道:“哼!拟于不伦!明神宗
数十年不视朝,我那里有他这样子?至于奏折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发下去,就必
得处分。”
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声说道:“臣听说颇有人直言奏谏,如李光昭一案,早
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迹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
上当时就拿王家璧的折子发下来,军机不敢不查办,何致于有今天的笑话?”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经叫李鸿章严办,不必再说了。”皇帝又说:“奏谏无非要我采
纳,有些我已经接纳了,折子发不发下去,没有什么关系。”
“是。臣但愿皇上能虚衷以听。”醇王又说,“臣眜死上言,从今以后,易服微行之
事,千万不可再有。”
“那是谣言,何尝有此事?”
“皇上说谣言就是谣言。”
这句话中有着无可形容的不屑与言的意味,皇帝心里异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对此
事过境迁,形迹不留的情事,坚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词地问:“你说呀!我到了些什么地
方,是那一天,遇见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这愈显得醇王的话是捕风捉影之谈,皇帝更要追问了,“不!”他说,“你非说不可,
不然就是你造谣。”
造皇帝的谣,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无法,只好实说。那一天在宣德楼小酌,那一天
在龙源楼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连,那一天在琉璃厂买“闲书”。这都是荣禄接得报
告,转报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饭馆里要了些什么菜,花了几两银子都说
得一清二楚。
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无话可答,伯彦讷谟诂、景寿、沈桂芬等人,亦有闻所未闻
之感。一时殿中如风雨将来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别的都好说。停园工,我得面奏太后,这件我做不了主。”
终于得到皇帝这样一句话,都认为差强人意。于是由惇王领头,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
是汗流浃背,回乾清宫刚抹了身,太监来报,慈禧太后召见。
到了长春宫,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皇帝先就胆寒了。
“听说军机跟御前,有个联名的折子。”慈禧太后问道:
“说的什么呀?”
“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皇帝想把奏折取给慈禧太后看,已经探手入怀,转念警觉,
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来。
“怎么叫老生常谈?里头不是几句要紧话,何致于约齐了来见你?折子呢?”慈禧太后
将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说不曾带来,说不定就会吩咐,派人去取。取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撒谎?
无可奈何,只好把奏折交了过去。
慈禧太后看折子,虽非一目十行,却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折子往
炕几上一丢,哑然半晌,带着异常失望的语声说:“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虚,深怕慈禧太后问起微行的事,便这样掩饰:
“就是看了几次工程,外面就有谣言,真可恨!”
“你好好儿的,别人打那儿去造谣?”慈禧太后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不知道,这六款
说的是一件事!”
这一件事自然是停园工,皇帝心想,让慈禧太后自己说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因而
躬身答道:“求皇额娘开导。”
“都为的你不好生念书。你想想,这个月你才上了几天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
“如果你能上进,好好儿用功,心自然就会静下来,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
说话行事,都有规矩,奏折也看下去了,也肯听人劝了。只要你能这个样子,修个园子让你
安心念书,也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句
话,我说了你心里一定不服,你亲政才一年多,何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我给你说穿了吧,外
头是瞧你不起!嘴里答应着,心里在冷笑,你以为看折子,跟军机见面,是件容易的事吗?
你早得很呢!”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面如死灰,心里难过得无可形容,想顶句嘴,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
使劲咬嘴唇。
“文祥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又是皇帝难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
要开缺就让他开吧!”
“胡说!”慈禧太后毕竟发怒了,“你简直没有长眼睛。”
皇帝又把头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缓了声音问道:“现在你的意思是怎么样?总要有个交代
啊!”
“皇额娘不是说了吗?”皇帝带些委屈的声音说:“我多上书房就是了。”
“也要你诚心向学才好。”
“翁同龢回来了,我倒是愿意听他讲书。”
这是句真心话,慈禧太后也知道,点点头表示嘉许。停园工的事,就此不再谈了。皇帝
回宫倒是细细想了一番,无奈想起书房,心里便生怯意。再想想别的,从对日的交涉到慈禧
太后对皇后的态度,无一件事,可以使得心里妥帖,烦躁之下,坐卧不宁,唯有带着侍从,
又走了一趟圆明园,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园工实际上已濒于停顿,因为李光昭的案子一发作,既有煌煌上谕严办,则引进经手的
人,岂能没有责任?所以湖广道监察御史,同治元年的传胪,江苏仪征籍的陈彝首先发难,
严劾内务府大臣“办事欺蒙,请予处分”。接着是陈彝的同年,山东潍县人的江南道御史孙
凤翔,上了一个奏折,说“上年李光昭呈请报效木植,及此次呈进木植,皆系现任内务府大
臣贵宝署理堂郎中任内之事;贵宝蒙混具稿呈堂,并与李光昭交通舞弊,请严加惩处”。这
两个折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议奏,处分在所不免。同时十重臣哭殿,已传为九城的新闻。看
样子停止园工,是迟早间事,所以不但内务府的人悄然罢手,就连园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
下来观望风色。
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皇帝不知何以为计,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则更为着急,频
频集会,在长吁短叹之中,决定了几个旁敲侧击的步骤,首先是拿贵宝“开刀”,吏部两尚
书宝鋆与毛昶熙议定,贵宝应照溺职例革职。
如果没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谏,皇帝不会多心,有了“纳谏章”这一款,皇帝认为是恭王
等人,利用言官来钳制他,心里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实在气人,所以终于还是批
准了吏部的建议。
贵宝是圆明园工程的总办,这一革职,“蛇无头不行”,园工完全停止。皇帝开始感到
事态严重,第一是对慈禧太后无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关。左思右想,只有找一个人商量。
这一个人就是李鸿藻。皇帝只有在启蒙的师傅面前,说心里的话才不会觉得伤害了做皇
帝的威严。“师傅,”他说,“别人不知道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当初降旨修园,是为了
娱养两宫皇太后,皇太后召见内务府大臣,召见‘样子雷’,亲自画了图样交下来,这些情
形,你总知道吧?”
李鸿藻当然知道,随即问道:“七月十八召见御前跟军机,曾蒙面谕,停园工一节,转
奏两宫太后定夺。想来皇上已经面奏?”
皇帝听得这一问,立即显出异常为难的神色,好半晌才说了句:“我不知道怎么跟两位
太后去回。”
说是说“两位太后”,其实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处于生母而兼严父的慈禧太后的
积威之下,常常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李鸿藻所深切了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从他的这句话中,表露无遗。李鸿藻当时在心里就定下了主
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诺,只这样答道:“皇上的孝
思,臣等无不体仰。容臣等密筹妥善办法,必有以抒瘽虑。”
于是当天他就跟恭王谈到皇帝召见的经过,恭王约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军机在鉴园集
议。这一议,意见就多了,李鸿藻陈述的情形,为大家打开了心头的蔽境,为了匡正皇帝的
行为,各种路子都走过,唯独最主要的一条路子不曾去走——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才是釜
底抽薪,打开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说道,“就烦兰荪拟个密折,公上两宫,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这正就是李鸿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过在此场合,他不能不这样说:“如何
措词,请先商量定规。”
“你看呢?”恭王反问一句。
“我以为应从理与势两方面立论,说园工不得不停的缘故。”
“好,请你先写下来,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论理、论势,还要揭破真相。”文祥说道,“要说内务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
大,完不了工,无非借此敷衍,好从中上下其手。以‘西边’的精明,当然不肯给人做敛钱
的幌子。要这样说,才有用!”
“是!”李鸿藻衷心倾服,“三哥看得真透。”
于是丫头安设了笔砚,李鸿藻坐在一旁握笔构思。象这些奏疏,无须讲求词藻,只要说
得婉转透彻就好,因为李鸿藻把文祥的话,凑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点地
写了下去。写完看一遍,改动了几个字,站起身来,捧向恭王。
“就劳你驾,念一遍吧!”
李鸿藻答应着,朗声念道:
“园工一事,皇上承欢两宫皇太后,孝思纯笃,未肯收回成命,而当此时事艰难,论理
论势,皆有必须停之者,敬为皇太后陈之: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为我
朝二百余年非常之变,至今天下臣民,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与皇上念及当日情形,亦
必伤心惨目,何忍复至其地?且前内务府大臣文丰,曾殉节于斯,不祥之地,更非驻跸所
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现在西路军事孔亟,需饷浩繁,各省兵勇,欠饷累累,时有哗变
之虞,加以日本滋扰台湾,势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须设防,经费尚不知如何筹措?以户部而
论,每月兵饷,不敷支放,江苏四成洋税,已奏明停解捐输,厘金亦已搜索殆尽,内外诸
臣,方以国帑不足为忧,而园工非一两千万莫办,当此中外空虚,又安得此巨款办此巨工
乎?此势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当以宵旰勤劳,又安寰宇,仰慰两宫皇太后之心,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
园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圣至仁,当必有所不忍也!十余年来,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发
捻各匪,次第扫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团结。今大局粗安,元气未复,当匮乏之时,为
不急之务,其知者以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将谓皇上渐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涣散者也。
在承办诸臣,亦明知工大费多,告成无日,不过敷衍塞责;内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图
中饱,必多方划策,极力赞成,如李光昭者,种种欺蒙,开干进之门,启逢迎之渐,此尤不
可不慎者也。虽曰不动巨款,而军需之捐例未停,园工之功捐继起,以有限之财,安能给无
穷之用?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
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静静听完,都说婉转恳切,是大手笔。唯有沈桂芬提出疑问,“有一层似乎不能不顾
虑,”他说,“圆明园诚然是伤心之地,此时亦无此巨款兴此巨工,如果地非圆明园,工款
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么说?”
“着!”宝鋆与沈桂芬气味相投,凡事桴鼓相应,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确是很深很细,
所以他大为称赏。“我听着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妥,经笙一说就对了。咱们得为上头筹个
退步的余地。”
大家细想一想他们两人的话,包括李鸿藻在内,亦都认为有见地,不过惇王性子直,指
着宝鋆说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说这话,倒琢磨琢磨,能够筹个多少银子?没有百儿八
十万的,你那话趁早别说。”
“我不说也不成啊!”宝鋆答道,“修个什么地方,娱养两宫太后,这话从没有人敢驳
过。既然这么着,皇上如果说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厌烦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征询的语气说:“就修三海吧!反正总
得给点儿什么。”
“也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文祥慢吞吞地说,“这还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请两宫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两位太后的意思再说。”
“七爷说得是。”李鸿藻极力赞成,因为这样做法,不失奏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的原
意,“我看,就此定议吧!”
恭王点点头,重新作了个结论:“先把折子递到长春宫再说。万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
退步。”
“这话大家摆在心里。”文祥作了补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传出去,先就有人起
哄,何苦又给人开一条生财大道?”
这是指内务府而言。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散去。唯有醇王不走,还有话要跟恭王密谈。
“翁叔平回来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撵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这不更扫了咱们那位小爷的面子了吗?再说,也容易动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个建议被打消,醇王提第二个建议,认为既然惊动了两宫太后,那就要办得彻底,
修圆明园固然是为了库款、人心两大端,也是为了杜绝皇帝借视察园工为名,便服微行。这
些情形大家都瞒着两宫太后不敢说,于今不妨揭穿,让两宫太后知道,兴园工还有这么一个
大害处。
这个建议,恭王深以为然。他还有更进一层的想法,这样奏明太后,见得大家反对园
工,有不便明言的隐衷,更能获取对修园深感兴趣的慈禧太后的谅解。
“那就劳弟妹的驾,进宫走一趟吧!”
“让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说,“或者再约一约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个人去就够了。”
醇王听出恭王的意思,由于载澂也在外面胡闹,恭王福晋对皇帝的微行,实在也不便
说。于是毅然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让醇王福晋进宫,见慈禧太后有所密陈。
摒去宫女太监,姊妹密语。醇王福晋将皇帝每一次视察园工以后,易服微行,流连在前
门外闹区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慈禧太后,又说恭王、醇王等人,异常忧虑,计无所出,迫
不得已,唯有请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惊且怒,也有无限的伤心和失望,只见她太阳穴上青筋跳动,每遇到这种神
情,便是她内心激动,生了大气的表示,连醇王福晋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责备皇上。”醇王福晋惴惴然地劝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儿劝
他,一定会听。”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的心思很乱,想得很多。皇帝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总由于大婚之
后,宫闱之间,缺少情趣,一个人独宿在乾清宫,寂寞难耐的缘故。如果没有皇后,皇帝不
致于赌气不理慧妃,推原论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种下了今天的祸根。这样一层层想到最
后,便恨不得以懿旨将皇后废掉。
“咳!”她长叹一声,神色转为黯然,“当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鲁特氏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觉不够,执意不坚,手段不高,游移
踟蹰之间,铸成大错。这在醇王福晋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来说明其事,任务已毕,
无须流连,随即告辞出宫。

※ ※ ※

就在这时候,十重臣公上两宫太后的密折,递到了宫里,慈禧太后细细看完,内心有着
难以言宣的不快。所说的“理”与“势”,她不尽同意,而在兴致上,更觉得受了很大的打
击,四十岁的整生日,原可以好好热闹一番的,谁知搞成这样的局面!怪来怪去,只怪儿子
不争气,倘或不是如此胡闹,怎会惹出如许不中听的话。
一个人生了半天的气,等情绪略略平复,重新再看奏折,觉得应该与慈安太后商量。等
把她请了来,拿折子念了给她听,又提到醇王福晋的话,只是摇头叹息。
慈安太后倒相当沉着,虽然内心震动,脸色苍白,却能说出一句极有力的话:“园工不
能不停了!”
慈禧太后始终不愿说这句话,但也无法坚持,只这样说道:“修园不是用的懿旨,如今
又何必用懿旨停工?”
“那就告诉皇帝,让他降旨。”慈安太后又说,“前天我听说,准了沈葆桢的奏,跟英
国银行借二百万两,拿到台湾去修炮台,左宗棠又要借三百万两的洋债。这样子下去,怎么
得了?”
慈禧太后默然。好久,摇摇头说:“真是烦人!”
慈安太后看她如此,便喊了声:“来呀!”等宫女应声趋近,她这样吩咐:“看看皇上
在那儿?”
“是!”宫女问道:“光是看一看来回奏,还是把万岁爷请了来?”
“请了来!”
皇帝奉召到了长春宫,一看两宫太后的脸色,便知不妙,硬着头皮,陪笑请安。两位
“皇额娘”都不大理他,只慈安太后把那通密折指了指,示意他拿去阅看。
看不到两行,皇帝便来了气,“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要惊动两位皇
太后?”
“人家不错!”慈安太后冷冷地答了一句。
慈安太后跟皇帝说话,很少用这种语气。所以虽是冷冷的一句,他心里便很难过,越觉
得十重臣上蔬已撤帘归政的两宫太后,于理不合。
再看下去,皇帝又大起反感,“这叫什么话!陈芝麻、烂谷子都搬出来了!文丰殉节是
十几年前的事,到现在还来说‘理’?”他愤愤地说,“日本人在台湾闹事,也有些日子
了,他们办洋务办成这个样子,不引咎自责,反倒摆出忠臣的脸嘴,岂有此理!”
因为有此成见,皇帝对于这个折子中的话,没有一句能够听得进去,匆匆看完,咬着
嘴,眨着眼,在思量对策。
“我得问问他们。”皇帝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理也好,势也好,都是去年秋天以前
的事,早就该见到了,当初为什么不说?六叔还领头捐银子,那时候怎么就不想一想,圆明
园非‘驻跸所宜’?”
这几句话却是理直气壮,慈安太后无话可说,慈禧太后对停工一事,并不热心,但对皇
帝的微行,认为必须追究。她隐隐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倘或皇帝能够表示改悔,收心用功,
则停工之事,就可暂时不谈,一步一步设法凑款,好歹要把圆明园弄得象个样子才罢。
于是她微微冷笑着说:“有些话,不好见笔墨。你也闹得太不象样子了!你自己做的
事,自己知道。”
皇帝心里一跳,大概慈禧太后听到风声了,微行一事,不能承认,但不能不略加解释,
想了想答道:“也不过去了几趟海淀,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光就是海淀吗?”慈禧太后问,“没有到过前门外,没有在外面吃过饭?”
“没有!”皇帝硬赖,“谁在皇额娘面前造的谣言?”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的气又勾了上来,“谁敢在我面前造谣?”她厉声问道:“七福晋为
什么要造你的谣?”
这一下皇帝不作声了,而心里对他人议论他的微行,痛恨万分。七福晋当然是听醇王所
说,醇王是听何人所说?必得查了出来,狠狠惩罚,一则出心头的气,再则也可以教别人看
了有所畏惧,从此不敢再胡说八道。
“你十九岁了,我还能说什么?”慈禧太后这样含含糊糊地暗示,“你自己惹出来的麻
烦,自己瞧着办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皇帝传谕召见醇王,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访回奏:“醇亲王到南苑验炮
去了,今儿个怕不能回城,请旨:是不是派专人去宣旨?”
皇帝想了想答道:“不用了,先见了军机再说。”
例行的见面,总是恭王先根据交下去的折子,逐一面奏处置的办法,皇帝的答复,也总
是三言两语,简单得很。有时恭王自觉说得不够明白,打算着皇帝还会追问,而他却常是不
求甚解,含糊点头,所以每天军机见面的时间,比过去短得多处理了折件,便是恭王主动陈
奏取旨。最近的大事,除却停园工,无非台湾事件,恭王与李鸿章之间,每天都有专差往
来,传递信件,这天一早接到李鸿章的信,说日本派来的谈判专使内务卿大久保利通,已经
到达天津,并且与李鸿章见了面。据大久保利通说,他希望尽快到京,跟总理衙门开议。
“那个大久保,他的来意,到底是什么?”皇帝问。
“大久保利通是日本萨摩岛人,跟在台湾的日将西乡从道是同乡。”恭王答道:“大久
保此来,据说要定和战之计,态度很硬,不过照臣看,还是想要兵费。”
“跟咱们要?”
这是多余的一问,恭王应一声:“是!”声音极轻,几乎等于不答。
“他派兵占了中国的地方,还要中国赔兵费,这叫什么话?”
“皇上责备得是!”恭王趁机答道,“总缘力不如人,唯有暂时委屈。日本学西法以致
强盛,不过几年的事,得力于上下一心,实事求是。臣等私下打算,托天之福,洪杨、捻匪
次第削平,西路军事,委左宗棠以全责,亦必可收功。如今正该修明政治,整军经武,师夷
人之长以制夷,则委屈一时,必有重申天威之一日。臣等这一番打算,故去的胡林翼、曾国
藩,现任的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都是这样看法。自道光末年以来,国步艰难,日甚一
日,先帝忧国而弃天下,十三年来上赖两宫皇太后圣明,外恃先朝的深仁厚泽,有曾国藩、
胡林翼、憎格林沁、多隆阿、以及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公忠体国,得以转危为安。只是内
忧虽平,外患未已,剥复祸福之机,全在皇上常存敬畏之命,圣德日明,励精图治,不然,
只恐国亡无日!”
前面一段话都说得还动听,就是最后一句逆耳,皇帝面无表情地说:“空言无补事实。
总署跟日本使臣交涉的经过,你写个折子来!”
 
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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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的皇帝,情绪激动异常,平日逃避着不肯去细想的心事,此时都兜上心来。太
后的诘责、重臣的劝告、言官的议论,似乎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最使他不甘
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该说,以前不说就无须再说的话,偏偏在这时候用来作“欲加之罪”,
而恭王不能约束儿子,反来管别人的闲事,更令人齿冷。还有,载澂居然敢如此,等于出卖
自己人,其情尤为可恶。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捣着御案,“非好好儿出这口气不可!”
睡过一夜,余怒未息,强自抑制着召见军机。恭王陈述了沈葆桢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
天津启程,准备如何交涉之类的有关总理衙门的事务以后,拿出一张白纸,捧上御案,是调
补崇纶等人遗缺的名单。
“户部左侍郎魁龄擢授工部尚书。”皇帝看到这第一行,立刻便觉气往上冲,几乎不可
抑制,“这不太便宜了吗?同样是内务府大臣,一个革职,一个升官!”皇帝这样冷笑着说。
“臣等公议,循次推迁。实在不知圣谕意何所指?”
这等于公然挺撞,皇帝又是一气,冷笑着问:“魁龄有些什么资历?”
“魁龄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同治四年就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龄早就是二品大员。皇帝当然懂他的话,故意又问:“我即位的时
候,他干什么?”
“那时,”恭王照实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谁啊?”恭王一听语气不妙,赶紧这样答
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问:“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龄姓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人,这是瞒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后的经过参照对看,认为魁龄先被派出去修陵
工,随后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规避,不理园工。如今将崇纶革了职,又正好补
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阴险?
这样一想,多少天来的积怨,一下子发作,血脉愤张,脸胀得通红,自己忍了又忍,还
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决定痛痛快快干他一场。
于是一言不发,振笔疾书,写好一张朱谕,大声说道:
“把御前大臣都找来!”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内廷当差,这几天更不敢疏忽,一闻宣召,全班进见。皇帝自我激
动得手在发抖,一面将朱谕递给惇王,一面急促地说:“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我要重重处
分!”
惇王接到手里一看,大惊失色,朱笔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
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母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
不入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
何分简公忠干练之员,着御前五大臣及军机大臣会议奏闻。并其子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毋
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
还未看完,惇王已经跪了下去,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慨,用枯涩发抖的声音说道:“臣
不敢奉诏!”
听惇王这一说,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严谴,所以其余诸人,包括恭王在内,一
起跪下磕头,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荡,不能维持常度,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唯有不
顾而起,径自下了御座,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这时惇王才把朱谕递了给恭王,大家也顾不得仪制了,一起围着看,自是无不既惊且
诧,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较沉着,“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甘受。就是这‘无人臣之礼,把持
政事,离间母子’三句话,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六爷,”宝鋆怕这话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说,“你就少说一句吧!咱们请五爷主
持,怎么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于是一面退到月华门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听皇帝的动静。须臾得报,皇帝在养心殿
西暖阁休息,气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递牌子!见不着皇上,咱们不走。”文祥说着便四处张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监。
“不用递牌子!”醇王摇摇头,“我们五个人上西暖阁去就是了。”
所谓“五个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属于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原可以随时进见的。
惇王认为这话不错,便领头又进遵义门,带往养心殿西暖阁,命总管太监进殿奏报。
“慢一点!”惇王忽然喊住总管太监,将皇帝的那道朱谕一折为二,交了给他:“你跟
皇上回奏:朱谕恭缴!”
“五爷,”奕劻劝他,“这么做不合适,还是见了皇上,面奏陈情的好。”
大家亦都觉得缴回朱谕,是明白表示不奉诏。再来一个“无人臣之礼”,连惇王亦受处
分,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见解。
等总管太监入殿不久,只见伯彦讷谟诂的儿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贝勒那尔苏,
掀开帘子往边上一站,大声宣示:“皇上驾到!”
皇帝一闪而出,手里捏着一张纸,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不
等他们礼毕,就说:“那尔苏,你把这道朱谕交给惇亲王,转给军机。”
那尔苏接过朱谕,走下来交到惇王手里,看上面写的是:
“已革总管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春佑,均着加恩改为革职留任。钦此!”
“臣遵旨转给军机。”惇王说道:“恭亲王平日言语失检,也是有的。请皇上念他当差
多年,加恩免议,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将脸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吗?”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话,作了启导,他紧接着说:“惇亲王所奏甚是。如今日本特
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进京,日内就可以到。和战大计,决于这一次的谈判。文祥体弱多
病,恐怕不足以应付,要靠恭亲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亲王,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仿佛闲
散宗室,日本使臣必以对手爵秩不隆,不肯开议。日本的用心奸刁,处处挑剔,枝节横生,
恭亲王、文祥和李鸿章,谨慎应付,犹恐不周,岂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为重,收
回成命。”
听得这一番陈奏,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想想不错,但也更不甘心,种种牵缠,真个就
动恭王不得?
正在这样沉吟着,伯彦讷谟诂说了话:“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恩纶沛施,普天同
庆。唯有恭亲王独遭严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恺侧,优遇大臣的本心。”
这以下就该景寿开口,他讷于言却不盲于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动,不妨等一等,
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变了主意,用那种屈己从人的语气说:“好吧!把它拿回来!”
“喳!”惇王响亮地答一声,疾趋而前,缴回朱谕。
“你们只要说得有道理,我无有不听之理。”皇帝借题发挥,“应该早说的话不说,到
木已成舟再来大放厥词,把罪过都推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销假一个
月了,承值书房,一句关于园工的话也没有说过。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吗?”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还不甚明了的缘故。”
对于惇王的解释,皇帝并不满意,“你们下去,我另有旨意。”说完,转身入内。那尔
苏跟在后头,等皇帝隐没在帘子后面,他回头望了一下,摇一摇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
头上,诸事慎重。还是表示:不要紧,放心好了!
醇王机警,赶紧招一招手。那尔苏向里面看了看,很快很轻地走了过来,先总请一个
安,然后又到醇王面前请安,因为还未过门,他仍旧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嘱:“万一皇上劝不住,到时候你想法儿,赶
紧通个消息给两宫太后!”
“我明白。”那尔苏又说,“请七叔通知载澂,让他马上销假当差。”
醇王懂了,皇帝虽革了载澂的爵位,心里仍旧是喜欢他的,这至少也是缓和局势的一
助,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赶快进去吧!”
“是!”那尔苏又回身向伯彦讷谟诂请个安说:“阿玛,我今儿不能回家了。”
“不要紧。好好当差去吧。”
于是那尔苏进入西暖阁,御前五大臣仍旧回到月华门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朱谕虽已
收回,停园工的明诏却还未下,所以心头都沉重异常。
“奉旨:即刻召见军机大臣、御前大臣。”
一个太监传了旨,第二个又紧接着来:“奉旨:再添上翁师傅。”
这天因为临时由太监口传:“无书房”,所以翁同龢正与南书房翰林潘祖荫,在庋藏秘
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椠》,赏心惬意,深喜眼福不浅之际,忽然听得苏拉传报,
说皇帝指名召他与军机大臣、御前大臣一起进见,始而诧异,继而欣喜,终于疑虑了。
诧异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师傅,罕有与军机、御前一块儿“叫起”的前例,欣喜的
是,弘德殿的师傅、谙达,只有自己奉召,而疑虑者亦在此!皇帝与十重臣之间的格格不相
调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个,说不定会遭什么池鱼之殃。
因此,他急急赶到月华门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鸿藻、沈桂芬与
恭、醇两王,要问,当然是问李鸿藻。
“皇上的意思怎么样?”他低声探询:“为什么召见要添上我一个?”
“大致是为了园工责备大家,何不早说。”李鸿藻说:“连带提到你,说这一次回京,
何以一句话也没有?”
听这一说,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问道:“兰翁,道路传闻之词,可否入奏?”
“不妨!”李鸿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动天听。”
有了这句话,翁同龢的胆便大了,默默坐着,想好了一套话。等到午正时分,太监到军
机处传旨召见,同时交下了一封朱谕,撤消了魁龄等人的任命,说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随班进见,果然,皇帝第一个就问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应有所见,
何以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这一个月,皇上到书房才七天,六天作诗作论,辰光紧迫,不容臣有所献议。”翁同
龢又说:“臣此次进京,道路听闻,流言甚多。说皇上的孝思诚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体
圣意,假公济私,种种欺蒙,园工一兴,将数十年不能完工,动支国帑,何止一两千万?为
了戡平大乱,筹措军饷,百姓吃苦,都以为值得,如果为了饱少数人的私囊,欲壑难填,百
姓觉得苦不出头了。长此以往,人心涣散,非同小可!”
他的语气平和,所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看着恭王问:“捐输银两,不是你领头
的吗?”
“是!”恭王答道:“臣要顾皇上的面子。臣总以为皇上天亶聪明,必以为事不可为,
有下诏停工之一日,则天下归美于君,岂非盛事?”
“你的话倒说得好听!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甚至惊动两宫皇太后,告我一状,这不
是离间母子吗?”
这话牵涉到醇王福晋,醇王便磕头说道:“臣等决不敢。臣等仰体圣心,为尽孝思,不
愿下诏停工,因而奏请两宫皇太后作主。两宫与皇上慈孝相应,岂是臣下所能离间?”
由此展开激辩,皇帝面红脖子粗地大骂言官沽名钓誉,恭王与醇王自恃长亲,渺视皇
帝,话越说越多,也越离谱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劲道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机会说道:“今日之事,须
有归宿。请圣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气虎虎地问:“等十年、二十年之后,四海平定,库藏充裕了,你们准不
准我修园?”
“是,是!”有好几个人齐声回答,最后仍旧是恭王发言,“如天之福,到那时候一定
把圆明园修起来。”
“好了!顺了你们的意了!你们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话
了吗?”皇帝悻悻然地说。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圆明园诏谕中的话,这是讨价还价,好得早
有准备。恭王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急于收束,所以很干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
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费不多,亦勉强可以作娱养两宫太后,以及皇上几暇,涵泳
性情之处。”
“你们瞧着办吧!”皇帝冷笑一声,“反正都听你们的了!”
说完,挥一挥手,把脸都扭了过去。醇王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
意勿语。于是十重臣,一师傅,回到军机处。因为同承旨,便得同拟旨,这次是沈桂芬动
“枢笔”,聚精会神,目不旁瞬,显得很矜重地在拟稿。
“好家伙!”惇王把帽子取下来,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让听差替他宽补
褂,嘴里还不肯闲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顶下来!”
“这叫‘九牛二虎顶一龙’!”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寿,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把他的
话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个人,合“九牛二虎”之数。
“还不知道顶得住、顶不住呢!”伯彦讷谟诂说,“刚才抽空儿跟玉柱子说了两句话,
据他说皇上的气生得不小。”
“那可顾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快未正了,咱们先开饭吧!”
“对了!”沈桂芬嫌大家吵,无法精心构思,所以接口说道:“诸公吃完饭,我的稿子
也就好了。”
于是军机处的小厨房备了极精致的午饭。惇王自己带着药酒,用个扁平银壶盛着,一面
大口吃烙饼,一面喝药酒。吃完,大家回到原处,沈桂芬刚刚脱稿,只见上面写的是:
“上谕: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修,原以备两宫皇太后燕
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
费支绌,军务未尽平定,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
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将来边境又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
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
处,奏请办理。将此通谕知之。”
“挺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个字说,“这儿改为‘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随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亲阅园工,还是把它叙进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见为然,于是在“本年开工后”之下,加了“朕曾亲往阅看数次”,
暗示所谓“微行”,实为亲阅园工的误会。
“该管大臣的字样如何?”宝鋆这样泛泛地问。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问一句。
“是不是仍旧交内务府筹办……。”
“算了,算了!”惇王大声打断,“都是内务府惹出来的麻烦,还找他们干什么?”
宝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内务府自己设法,移东补西,弄成个样子算数,听惇王这样坚决
反对,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于是定稿誊正,随即递上,大家都还等着,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来,才能散去。这一等
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动静,都不免在心里嘀咕,怕事情变卦,倘或平地又生风波,就不知何
以为计了!
果然,平地起了风波。申时一刻,内奏事处交来一个盒子,里面不是刚递上去的停园工
的诏旨,是一道朱谕,封缄严密,上面写明:“交军机大臣文祥、宝惇、沈桂芬、李鸿藻共
同开读。”
这是密谕,而军机大臣的职权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来说:“我们退
出去吧!让他们四位处置密谕。”
连恭王自己在内,都知道特为撇开他,则此密谕,自与恭王有关。文祥拿着那个封套,
在手掌心里敲了几下,慢吞吞地说道:“事出异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发牢骚,“潘伯寅送了我一块好端砚,搁在那儿
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点点头,“六爷就先回府吧!回头再谈。”
于是恭王上轿出宫,五御前、一师傅就在隆宗门旁边,领侍卫内大臣办事的屋子休息。
文祥拆开朱谕一看,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
间,诸多失检,着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革
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钦此!”
“到底还是饶不过六爷!”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亲骨肉,何苦如此!”
宝鋆一言不发,走出去告诉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递了牌子,文祥等人到养心殿门外等候,总管太监传谕,只有两个字:“不见!”
“怎么办?”文祥想了想说:“只有顶上去了。”
于是重回军机处,仍由沈桂芬执笔上奏。军机处用“奏片”,不须那些套语,秉笔直
书,为恭王求情。递了上去,原奏发回,这四个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于是
再上奏片,说有紧急大事,这天一定得进见面奏。
皇帝还是不见,但态度似乎缓和了,派太监传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同时把
停园工的诏旨发了下来,一字无更改。
“马上送内阁发!”文祥这样告诉值班的“达拉密”,同时通知惇王等人,请先回府,
晚上另外柬约,有事商谈。
这样安排好了,四个人一起到了恭王那里。
因为天意难回,文祥等人相当着急,惇、醇两王则不但同气连枝,休戚相关,而且同为
皇叔,皇帝对“六叔”可以如此,对五、七两叔,当然亦可这样子无情无礼,因而还不免有
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却显示出极可敬爱的涵养。这一次与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剥他的脸面,大不相
同。那一次他确有摧肝裂胆的震动,而这一次难过的是皇帝不成材,对于他自己的遭遇,夷
然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一般见识。
“总算有个结果,停园工的明旨下了,咱们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静地说,“我一个人
的荣辱,无所谓!”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这道朱谕,在他不足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别人跟他的想法不
同。不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亲重臣,忽然受此严谴,威信扫
地,号令不行,何能再为枢廷领袖?
同时,眼前就有一个极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开议,而
对手则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别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又何能侃侃
折冲,据理力争。
为此,必得请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结论,但采取怎么样的途径?却有两派不同的意
见,一派主张请出两宫太后来干预,把皇帝硬压下来;一派的态度比较和缓,认为不宜操之
激切,还是见了皇帝,当面苦求,比较妥当。
就这争议不决之际,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原来的朱谕,借词极其严厉,有“诸多不
法,离间母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话。后来交给文祥的朱谕,已经重新写过,缓
和得多了。
恭王这时才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而是皇帝的话,令人难堪。这原来的
一道朱谕,如果“明发”,“奸弊百出”这句话,要洗刷干净就很难了。
因此他这样摇着手说:“万万不能再惊动两宫了!皇上耿耿于怀的,就是“离间母子’
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压皇上,岂不是坐实了有此‘离间’的情形?”
大家都觉得这话看得很深。同时也有了一个很清楚的看法,为恭王求情是国事,倘或搬
请两宫太后出面,有“离间母子”这四个字在,便搞成闹家务。而闹家务,外人是不便干预
的,这一来除却懿亲,四军机就成了不能说话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场的不智之举。
因此,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是:拖着再说!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军机都是
宰相之度,见了皇帝,浑如无事,根本不提那道朱谕,恭王照常详奏对日交涉的准备情形。
宝鋆陈奏李鸿章在天津办理海防,决定要求四川总督吴棠,筹拨历年积欠协饷二十万两银
子。此外请旨的事件还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见面两个钟头才退了下来。
这两个钟头之中,皇帝却颇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宫里,细细一想,觉得是受了极大的欺
侮。
他在这两个钟头之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感觉,大家都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没有
把他放在眼里。不然,岂能有这样视如无事的神态?
转念到此,觉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决不可忍的事!同时他也想到了降恭亲王为郡王
的朱谕,照规矩,昨天就应该“明发”。昨天不发还可以说是时候太晚,不及拟旨进呈,而
这天见面,何以没有明发的旨稿?这是有意不奉诏,而且是约好了来的,故意不提,故意装
糊涂,打算着把这件事“阴干”了它。这个手段如果管用,以后自己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无穷怨怒,浑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热气,烧得他耳面皆赤,双眼发红,
自己想尽办法,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
“都混帐!都该滚!”他拍着桌子骂,大踏步在寝宫里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在思索,怎
么样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在军机处,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议,认为皇帝的朱谕,不宜搁置不办,而要皇帝自己开
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见得有用。宝鋆忽有开悟,认为去求皇帝,即蒙允
许,亦会讨价还价,加恩赏还亲王,毋庸世袭罔替,吃亏的还是恭王。倒不如发了下去,见
了明谕,两宫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没有表示,是间接敦促皇太后出面干预的一条途径。
这番意见,私下跟文祥说了,他亦颇以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态度,不加
可否。于是拟旨呈阅,准备明发。
这并不能使得皇帝消气,他认为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发觉他为此震怒,不能不勉强顺
从。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权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这样严峻的措施,军机大臣也
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该就范了。
从这个了解开始,皇帝把心一横,一切都不顾虑,亲笔写好一张指五军机、五御前,
“朋比为奸,谋为不轨”,尽皆革职的朱谕。第二天一早派太监传旨,召见六部堂官、左都
御史、内阁学士。
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变”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瞒不过内廷的大小官员。历来的
规矩,国家有大举措要宣布,才用这样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员中,独无军机,明显着是
皇帝要越过这一关,亲自执行政务,更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顾惊疑,惴惴不安!

※ ※ ※

在皇帝左右,有专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监,一看这情形,赶到长春宫去回奏,慈禧太后
一听大惊,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请了来。
“皇帝要闹大乱子了!”慈禧太后简略地说了经过,分析利害给慈安太后听,“这一
下,什么事都不用办了!祖宗以来,从无这样的事,换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话了!闹成这个样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话。现在该怎么办呢?”慈安太后着急
地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一下子教他毁得干干净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你也别难过。亏得消息得到早!来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长春宫的总管太监去阻止皇
帝召见在京一二品大员,一面传懿旨御弘德殿,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与乾清宫密迩,皇帝听得小太监的奏报,急急赶来侍候,慈禧太后一见便问:
“六部的起撤了没有?”
其实还没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这么说:“撤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说道:“十三年以来,没有恭亲王就没有今
天,皇帝年轻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谕,我们姊妹俩不知道,恭亲王跟载澂的爵位,还是照常。
文祥!”
“臣在。”
 
你写旨来看!”
“是!”文祥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于是恭王磕头谢了恩,又说:“臣实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责备,臣不敢不受。不过‘心
所谓危,不敢不言’,如今对日交涉,日本有索赔兵费的打算,如果园工不停,日本使臣必
以为我库藏丰盈,难免狮子大开口,这交涉就难办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没有?”
“是昨天到的。”
“预备那一天开议?”
“日子还没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圣母皇太后万寿之期以前,一定得办出一个
起落来。”
“这意思你只好搁在心里,让对方知道了虚实,恐怕会要挟。”
“是!皇太后圣明。臣与文祥尽力去办,万一交涉不能顺利,臣先请罪。”
“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说:
“三海的工程,预备交给谁去办?”
“臣请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实勘查以后,再请旨办理。”
“噢!”慈禧太后点点头,“总要节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谕,申明这一层意
思。”
于是皇帝跪下来答一声:“是!”
等他站起来,文祥已经进殿。谕旨是军机章京拟的,他双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转上
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说:
“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吧!”
皇帝答应着念道:
“谕内阁: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经降旨,将恭
亲王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
仪,原属咎有应得,惟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绩足余,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
澂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
任。钦此!”
“臣叩谢天恩。”恭王斜着向上磕头,表示向两宫皇太后及皇帝谢恩。
“三海工程,尽力节省,两位皇太后的意思,你们已经听见了,军机写旨来看。”皇帝
又转脸问两宫太后:“两位皇太后可是还有话要问?”
“就是这两句话。”慈禧太后说:“时势艰难,总要靠上下一心,尽力维持。千万不要
存什么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说:“臣也决无此意。”
由于谈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军机大臣承旨。始终
未曾说话的慈安太后,认为应该再降一道谕旨,申明务从简约,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时问
起,前一天谕旨中的“该管大臣”,是不是指内务府大臣而言?
“内务府大臣,当然也是该管。”恭王答道,“不过奉宸苑兼管大臣,应该是专管。”
“那么,你们看三海工程,到底应该派谁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说了她的顾虑,“可
别再闹得跟修圆明园一样,教外头说闲话。”
这是极中就要的顾虑,内务府的惯技就是小题大做,如果名义上由圆明园换为三海,实
际上仍旧搞出各样各目,要花几百万银子,那就大失群臣力争的本意了,所以恭王这样建
议:“要说工程,自然以内务府主办,工部襄助为宜。但为力戒浮冒,核实工费起见,似宜
简派王大臣一员,负责监督。”
“这话说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五爷的差使不多,将来就让他来管吧。”
“是!”
话说到这里,出现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许多话想问,但这一来便似越权干政,所以
不便多说。只命李鸿藻传谕翁同龢,说他讲书切实明白,务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圣学,随
即便结束了这一次例外的召见。
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芳斋传膳听戏。皇帝闹
得一天星斗,结果风清月白,什么事也没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斋一直面无笑
容。慈安太后了解他的心意,特为叫他坐在身边,一面听戏,一面劝了他好些话。皇帝的满
怀抑郁委屈,总算在慈母的温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戏回寝宫,只见载澂闪出来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说:“臣销假。给皇上请安。”
一见他的面,皇帝心里便生怨恨,沉着脸说:“载澂,你跟我来。”
“是!”
到了殿里,皇帝的脾气发作:“你给我跪下!我问你,你在你阿玛面前,说了我什么?”
载澂敢于销假来见皇帝,便是有准备的,跪下来哭丧着脸说:“臣为皇上,挨了好一顿
打。”
这话使得皇帝大为诧异,声音便缓和了,“怎么啦?”他问。
“请皇上瞧!”说着,载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条,一条膀子伸了出去。
“起来,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觉恻然,载澂膀子上尽是一条条的血痕。“这是臣的父亲拿皮鞭子抽
的,非逼着臣说不可,‘不说活活打死’,臣忍着疼不肯说。臣的父亲气生得大了,大家都
说臣不孝,不该惹臣的父亲生这么大气。臣万般无奈,不能不说。臣该死,罪有应得。”说
着他又跪了下来,“臣请皇上治臣的罪。”
皇帝听罢,半晌无语,然后叹口气说:“唉!起来。”
皇帝跟载澂的感情,与众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还舍不得他离开
左右,连“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无可奈何。在载澂,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
虽然使一条“苦肉计”搪塞了过去,歉仄之意,却还未释,所以格外地曲意顺从。就这两下
一凑,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头痛哭了一场那样,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场迅雷骤雨的大风暴,已经雨过天青,停园工的诏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凉
散,就是内务府以及跟内务府有关的营造商,亦有如释重负之感。碰上钉子的内务府大臣,
自感无趣,但转眼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必有恩典,革职的处分,必可开复。而修理三海,不
论如何力戒浮冒,诸事节省,仍有油水可捞。这样想着,便依旧精神抖擞了。
唯一可以说是倒霉的,怕是只有李光昭一个人。皇帝对停园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气不
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谕:“迅速严讯,即行奏结,勿再迁延!”
谕旨到达直隶总督衙门,正也就是审问属实,快将结案的时候,于是加紧办理,在中秋
后一天出奏,叙明经过事实以后,李鸿章这样评断:
“该犯冒充园工监督,到处诳骗,致洋商写入合同,适足贻笑取侮,核与‘诈称内使近
臣’之条相合。其捏报木价,尚属轻罪,自应按照‘诈传诏旨’及‘诈称内使近臣’之律,
问拟两罪,皆系斩监候,照例从一科断;李光昭一犯,合依‘诈传诏旨者斩监候’律,拟斩
监候,秋后处决。该犯所称前在军营报捐知府,是否属实?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应无庸
议。查该犯素行无赖,并无家资,实藉报效为名,肆其欺罔之计,本无存木,而妄称数十年
购留;本无银钱,而骗惑洋商到津付价;本止定价五万余元,而浮报银至三十万两之多,且
犹虑不足以耸人听闻,捏为‘奉旨采办’及‘园工监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称其‘李钦
使’者。足见招摇谬妄,并非一端。迨回津后,恶迹渐露,复面求美领事代瞒木价,致法领
事照请关道,将其拘留,诚如圣谕:‘无耻之极’,尤堪痛恨。此等险诈之徒,只图奸计得
行,不顾国家体统,迹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种种罪恶,实为众所共愤,本非寻常例案所
能比拟,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这道奏折,心里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停止勾决,斩监候就得等到明
年秋后处决,让李光昭多活一年,犹觉不甘,所以批了个“着即正法”。
修圆明园一案,随着李光昭的人头落地而结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两件了,一件是对
日交涉。日本的专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总理衙门,与恭王、文祥等人当面展开交涉,
首先就辩论“番地”的经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证明”台湾的“生番”,不归中国
管辖,这都是毛昶熙一句话惹出来的祸,恭王和文祥当然不能同意,就这样反复辩论,一拖
拖了半个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的庆典,而这一件大事,又与第一件大事有关。恭
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园工,慈禧太后内心不免觖望,为了让她的生日过得痛快些,应该将对
日交涉,早日办结,只是这层意思,决不能透露,否则为对手窥破虚实,就可以作为要挟的
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于想了结交涉。因为看到中国在这一重纠纷上,已用出“狮子搏
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桢领兵入台,大修战备,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鸿章在天津与
美、法公使,接触频繁,争取外交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迁延日久,骑虎难下,
真的打了起来,未见得有必胜的把握,不如见风使帆,早日收篷,多少有便宜可占。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强硬,暗中却托出英国公使威妥玛来调停,就在这时候,沈葆
桢上了一个奏折,说是“倭备虽增,倭情渐怯,彼非不知难思退,而谣言四布,冀我受其恫
吓,迁就求利。倘入彼彀中,必得一步又进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无隙可乘,自必帖耳而
去。姑宽其称兵既往之咎,已足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愿坚持定见,力为拒却。”
恭王与文祥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所以当威妥玛转述日方的条件,要求赔偿兵费三百万元
时,文祥答得极其干脆:
“一个钱不给!”
调停虽然破裂,恭王却密奏皇帝,说交涉一定可以成功。听得这话,皇帝乐得将此事置
之度外,巡视三海,巡幸南苑,驻跸行围,看神机营的操,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门侍卫较
射,到九月初才回宫。

※ ※ ※

就在回宫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沐浴时,发现两臂肩背等处,有许多斑点,其色淡
红,艳如蔷薇,不觉失声轻呼:
“咦!”
“怎么了?”皇帝叱问着。
这是不用瞒,不敢瞒,也瞒不住的。“万岁爷身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镜子来请
万岁爷自己瞧。”
小李取来一面大镜子,跪着往上一举,皇帝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这什么玩意?”
他颇为着慌,“快传李德立!”
传了太医李德立来,解衣诊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问皇帝说:“皇上身上痒不痒?”
“一点儿不痒。”
不痒就坏了,而李德立口里的话,却正好相反,“不痒就不要紧。”他说,“臣给皇上
配上一服清火败毒的药,吃着看。”
“怎么叫吃着看?”
“能让红斑消掉,就没事了。”
皇帝对这话颇为不满,“消不掉呢?”他厉声问说。
李德立因为常给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气,赶紧跪下来说:“臣一定让红斑消掉。皇上
请放心!这服药吃下去,臣明儿个另外再带人来给皇上请脉。”
于是李德立开了一张方子,不过轻描淡写的金银花之类,从表面看仿佛比疥癣之疾还要
轻微,而暗中却大为紧张,真如怀着鬼胎一般,想说不敢,不说不可。
想想还是不敢说,本来不与自己相干,一说反成是非,且等着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
酌轻重,相机处理。
这样过了几天,忽又传召。这次是在养心殿西暖阁谒见,皇帝意态闲豫,正逗着一群小
狮子狗玩,见了李德立便说:“你的药很灵,我身上的红斑全消了,你看看,还要服什么调
理的药不要?”
接着解衣磅礴,让李德立细细检视,果然红斑消失,皮肤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贺
喜,说是:“皇上体子好。什么调理药也不用服。”
等他叩辞出宫,跟着便是太监来传旨,赏小卷宁绸两匹,貂帽沿一个。李德立谢了恩,
开发了赏钱,同僚纷纷前来道贺,他也含笑应酬,敷衍了一阵,独独将一个看外科很有名的
御医,名叫张本仁的,留了下来。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肤病。”李德立说:“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红斑,有
圆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痒,那是什么玩意?”
“这很难说。”张本仁问:“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个抚摸的手势,“我摸了,是平的。”
“连不连在一块儿?”
“不连。一个是一个。”
“那不好!”张本仁大摇其头,“是‘杨梅’!”
虽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颗心依然猛地下沉,镇静着又问:
“这杨梅疹,多少时候才能消掉?”
“没有准儿,慢则几个月,快则几天。”
“坏了!”李德立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声不得。
“怎么回事?”张本仁凑过去,悄然问道:“是澂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紧了。”
“那么……?”张本仁异常吃力地说:“莫非……?”
两个半句,可以想见他猜想的是谁?李德立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有这回事?”张本仁大摇其头,“敢情是你看错了吧?”
“我没有看错。除非你说得不对。”李德立又现悔色,“我错了!当时我该举荐你去看
就好了。”
“得!”张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要举荐我,可得给我担
待。”
李德立不解,翻着眼问:“怎么个担待?”
“这是个治不好的病!实话直说,还得掉脑袋,你不给担待怎么行?”
“我知道,你说,要我怎么给你担待?”
“仍旧是你主治,我帮着你看,该怎么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响,过了好久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又会发作?”
“这可不一定,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不发。”
“谢天谢地,但愿就此消了下去,一辈子别发吧!”
“就算一辈子不发,将来生的皇子,也会有胎毒。”
张本仁黯然叹息,“我看大清朝的气数快到了。”
李德立没有那样深远的忧虑,只在考虑眼前,这个自古所无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禀
报,如果要,应该跟谁去说?
一个人坐困愁城,怎么得了?李德立想来想去,必须找一个人商议,这个人自然应该是
庄守和。太医院院使悬缺,庄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权独揽,很少理庄
守和,兹事体大,不能不让他知道,也不能不让他出个主意,将来好分担责任。
“只好装糊涂。”庄守和要言不烦地说,“这件事是天大的忌讳,病家要讳疾,医家也
要讳疾。”
“这话固然不错,就怕将来闹出来,上头会责备,何不早说?”
“早说也无用,是个医不好的毛病。”庄守和又说,“而且也决计不会闹出来!万乘之
尊的天子,怎么能生这种病?”
李德立通前彻后地考虑了利害关系,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对!装糊涂。”
于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隐没下来。他本人亦不觉得有何不适,每日照常办事,召见军机
第一件事就是垂询对日交涉。交涉几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复”的最后通
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动延长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阳,大久保又到总理衙门,与恭王
作第五次会谈,要求赔偿兵费二百万两银子,恭王坚持不谈“兵费”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
口要求“被难人”的抚恤。至此地步,便只是谈钱数了。
到了九月十四,谈判决裂,大久保利通告诉英国公使馆,说是决定两天以后离京。于是
英国公使威妥玛,再一次出面调停,百般恫吓,将病骨支离的文祥,累得头昏眼花,答应给
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天津教案,赔偿各国被难领事、教士的数目,不过算法不同,十万两银
子是抚恤,四十万两银子作为收买日军自番社撤退后所遗下的房屋道路。并且在九月二十二
日,签订了三条《中日北京台事专约》。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获,不在五十万两银子,
而是“专约”之前的一段序言:“兹以台湾生番,曾将日本国属民妄为加害,日本国本意惟
该番是问,遂遣兵往彼,向该生番等诘责”,被害的是从明朝洪武五年以来,就为中国藩属
的琉球渔民,一下子变成了“日本国属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鸿章还被蒙在鼓里。
就在签约的那天,神武门出了个乱子,一辆马车从神武门直闯进宫,拉车的马受了惊,
失去控驭。守宫门的护军大惊失色,纷纷出动拦截,一直到景运门,才将那匹口吐白沫,乱
踢蹄子的黑马的嚼环拉住。
带班的护军校叫扎什色,大为光火,冲着车把式吼道:
“你给我滚下来!混帐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
车把式也知道闯了祸,急得脸色发白,无言以答,扎什色越发冒火,拿佩刀平拍着车
杠,一叠连声地威喝。就这不得开交的当儿,车帷一掀,探出一颗脑袋来,用鄙夷不屑的声
音说:“干么呀,拿刀动杖,大呼小叫的,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用你来问。”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太监小李,顿时气馁,“我不过问一声,”他说,“那也
不要紧呀!”
“本来就不要紧。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强,这样挥着手说:“你去吧!没事。”
这场意外的纠纷,皇帝根本不知道,因为他坐的是轿子,由神武门进宫,自北面径回乾
清宫,马车惊逸到景运门,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临前敌的光景,在辽阔的宫廷中,根本无
从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领侍卫内大臣参劾值班护军的奏折,他才惊讶,“怎么回事?”他问小
李,“昨儿个马车怎么了?”
“奴才在车子里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车停了,才知道车子一冲冲到了景运门。”
小李又说,“护军开口就骂,拿刀把在车杠上拍得‘叭哒、叭哒’响,嘴里还骂人。”
“自然该骂。”皇帝笑着说了这一句,在领侍卫大臣的奏折上批示:“着加恩,免议。”
看完奏折上书房——本来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庆祺昨天许下的话,兴味勃然,打消了
“赖学”的念头。

※ ※ ※

等翁同龢讲完“杜诗”,该轮到王庆祺讲《明史》。君臣之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碍着翁同龢在旁边,诸多不便,于是皇帝想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翁师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来答应:“臣在。”
“你给我找一本书来。”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见皇帝未作进一步的指示,便又问道:“皇上要找什么书?”
皇帝是在思索着出一个难题,好绊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听他催问,不便
再作耽搁,随口说道:“我记得《图书集成》里面,有专谈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应该在《考工典》里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声问王庆祺:“你昨天说的东西,全带来了没有?”
“臣找了几本。”王庆祺也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只是来不及恭楷重缮,怕印刷得
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来很累。”
“不要紧,拿给我。”
王庆祺眼神闪烁地看一看左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皇帝,同时不断看着在书
架上找书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发觉了似的。
皇帝却无这些顾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开来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书,最
上面一本是磁青连史纸封面,书名《灯草和尚》。皇帝随意翻开一页,看不了三四行,便觉
脸热,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拢了书,将包书的布随意一裹,整个儿寒在屉斗里。
“我看看再说。”皇帝一本正经地,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倒象是拒谏的神情。
王庆祺轻声答道:“这些书,文字讲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访着了,陆续进呈。”
“有好的‘画’,也找些来。”
“是!”王庆祺说:“这还比较容易。”
“有了这些东西,你不必带到书房来,密封了交给‘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是指专门承值弘德殿的太监,王庆祺会意,答应着还想说什么,见翁同龢捧了
书来,便住口改讲《明史》,正讲到《佞幸传》。
翁同龢取来的书,除了图书集成中《考工典》里的有关记载以外,还有些别的谈三海的
书。皇帝本意是借此将他遣开,但看他慎重将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着书,一面随口问
道:“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吗?”
“是!”翁同龢答道:“天顺朝名相李贤的《赐游西苑记》,就曾提到南台。”
“本朝可有赐大臣游园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谕,圣祖仁皇帝,因为天时炎热,
移驻瀛台。虽然天下无事,但每日御门听政,未尝少息。圣祖因为《宋史》所载,赐诸臣后
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特在桥边设网,任令大小臣工游钓,准在奏事之余,各就水次举
网,得鱼携归私第,以见君臣同乐,一体燕适的至意。”
皇帝听得不胜神往,“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说,“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有没
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向往盛世,盛世必临,全在圣衷一念之间。圣祖与皇
上即位之年仿佛,文治武功,皆发轫于二十岁前,愿皇上念兹在兹,以圣祖为法。”
话是好话,但皇帝颇有自知之明,要赶上圣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有自我譬解
之处,当时圣祖诛鳌拜,乾纲大振,以后才能指挥如意。现在事事听人摆布,不容他出个主
意,却要求他能有圣祖的文治武功,岂非过分?
这样想着,便懒得跟翁同龢再谈下去,只是功课未了,不便早退。这天是轮着做诗的日
子,他的心思在那几本“巾箱本”上,诗思艰涩,便取个巧说:“你们各做一首七律,让我
观摩。”
“是!”王庆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请皇上命题。”
皇帝举目四顾,想找个诗题,一眼望见帘外黄白纷披,菊花开得正盛,正好拿来作题,
“就以‘菊影’为题吧!”他手指着说。
“请限韵。”
“不必限了。限韵拘束思路。”
于是变了学生考老师。当然,这是考不倒的,不过刻把钟工夫,两个人都交了卷。
“很好!”皇帝念着翁同龢的诗稿说:“‘无言更觉秋容淡,有韵还疑露气浮’,这才
是写菊影,不是写菊花。我带回宫中去看。”
 
一回宫刚想找个清静地方去看王庆祺所进的书,慈禧太后派人传召,到了长春宫,只见
一群太监,捧着贡缎金珠等物,进宫来请慈禧太后过目。这是臣下为她上寿的贡物,最多的
是缎子,一匹总要五十两银子,起码进两匹,就去了一百两,皇帝倒觉得于心不忍,但亦不
便谏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递了一张纸给皇帝,“他们打礼部抄来的仪注。我看,不必费这
么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寿的仪注,从赐宴到加恩大臣的老亲,刊了长长的一张单子,皇帝仔细
看完,很恭敬地说:“儿子明天就叫军机办!”
“不!”慈禧太后摇摇头,“本来热闹热闹,倒也可以,偏偏教日本人闹的!算了,就
咱们在里头玩两天吧!”
“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额娘就依了儿子,照单子上办……。”
“不好!不好!但愿你争气,再过十年,好好给我做一个生日。”慈禧太后接着便作了
具体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宁宫行礼,礼成以后,只在内廷开宴。所有照例的筵宴,无须举
行。在宫外的公主,以及福晋命妇,进慈宁宫行礼后赐宴。
于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谕,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亲的恩诏,说的是:
“本年十月初十日,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万寿,庆洽敷天,因思京内外实任文
武一二品大员老亲,有年届八十以上者,康强逢吉,禄养承恩,洵为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赏
赉。着吏部、兵部、八旗都统,即行查明,分别咨报军机处,开单呈览,候旨施恩。”
其实这是不须查报的,京内外一二品大员,有老亲在堂,高年几何?军机章京那里,有
张很详细的单子,开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
夫人。
“这可真是有福气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赞叹着说:“两个儿子都是总督,只怕少
见。”
“这还不足为奇。”慈禧太后说:“兄弟前后任,做娘的在衙门里不用动窝儿,这就少
见了。”
“对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广总督。”
“这个总督太夫人是大脚。”慈禧太后笑道:“有这么一个笑话,她从合肥坐船到武昌
就养,满城文武都到码头上跪接,总督老太太提着旱烟袋,也不用丫头扶,‘蹬、蹬、蹬’
地就上了岸。坐上总督的八抬绿呢大轿,那双尺把长的大脚,一半露在轿帘外面,李鸿章扶
着轿杠,看看观之不雅,就冲轿里说了句:‘娘,把一双脚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么回答
他?”
“怎么回答?必是一句笑断人肠子的话!”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说:“他娘说:‘你老子不嫌我,你倒
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这倒跟《红楼梦》上的刘姥姥差不多。”她说,“汉人的官宦人家,
象她这么大脚的,还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听得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声了,脸色象黄梅天气,骄阳顿敛,阴霾渐起。慈安太后
为人忠厚,心里好生懊悔,不该触及她的忌讳,便讪讪地问:“这该怎么加恩?是你的生
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赐御书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文绮珍玩等物,当然是名次在前
的多,在后的少。
这下南书房的翰林就忙了。名为御书,其实是潘祖寅、孙诒经、徐郙这些在“南书房行
走”的人代笔,先拟词句后挥毫,写好了钤盖御玺,然后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绿底金字。
皇帝的书房当然停了,白天召见军机以外,就忙着两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么修、
怎么改,得便就又到前门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亲自参预慈禧太后万寿的庆典。
庆典中最重要的一项,不是皇帝率领臣工行礼,也不是内廷赐宴,而是唱三天戏。自从
王庆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对这方面的“学问”,大有长进了,君臣之间,虽不便公然
研究如何行腔运气,但“四大班”的渊源和优劣长短,有些什么后起之秀,什么戏正流行?
皇帝大致都能了然。他一直觉得升平署的那些昆戏“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万
寿戏,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儿都传了来,办它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
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王庆祺听,他力赞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普天同庆,让外
面的班子,也有个尽孝心的机会,正见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庆祺自己发觉这段
话说得有些牵强,便又补了一句:“传名伶供奉内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于史有征,皇帝的心就越发热了,但亦还有顾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折子说一篇大
道理,把人的兴致都给灭了。”
“皇上下了停园工的诏,圣德谦冲,虚怀纳谏,臣下颇有愧悔不安者。象这样的小事,
再要饶舌,天良何在?”王庆祺又说,“而况王府堂会,传班子是常事……。”
这就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帝深深领悟,如果恭王他们敢说什么,正好这样诘责:“就准
你们听戏,不准皇太后听戏,这叫什么话,莫非要造反?”
“臣还有愚见,”王庆祺想到贵宝和文锡等人,一再重托,相机进言,正好利用这个机
会,“贵宝、文锡常跟臣说,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图报?臣愚昧,代乞天恩,这个差使,合
无请旨,交贵宝、文锡承办,必能尽心。”
“好!你让他们明天一早递牌子。”
“是!”
王庆祺得了皇帝这句话,退值以后,立刻去访贵宝,贵宝正在借酒浇愁,一听经过,七
分酒意,醒了五分,将王庆祺纳于上座,就手便请了个安。
“王大哥,你帮我这个忙,可帮大了!”他拍着胸说,“你请放心,都交给我,包你有
面子。”
“你别高兴,”王庆祺笑道:“那班爷们都难伺候,万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链子锁了
他们来?”
“这算什么本事?”贵宝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试试看,你派出戏来,看我能不能
把那些爷们都搬了来唱给你听。”
“好呀!”这一说,王庆祺大为高兴。一个爱好此道的,能够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叫
谁唱就叫谁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来,来!咱们喝着、聊着,先把戏码儿琢磨好了,我连夜去办。”贵宝摸着下巴,先
就踌躇满志了,“看我办这趟差,非让两宫太后跟皇上夸奖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庆祺笑道:“起复有望了!”
于是取了笔砚来,一面喝酒,一面商量着派戏,虽说可以从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
太后和皇帝为主,慈禧太后喜爱生旦合演,情节生动,场子紧凑的“对儿戏”,皇帝则比较
更爱以花旦为主的玩笑戏和武戏,因此拟的戏码,也就偏重在这母子俩的兴趣上面。
“日子可很紧促了,我得巴结一点儿。”贵宝问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
徽班’去走一趟,还是你在这儿喝着酒,听我的信息?”
王庆祺以帝师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办这种差,所以这样答道:“你一个人去
好了!我也不打扰了,明儿一早宫里见吧!”
“是,是!明儿一早,我在内务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请你抽空来一趟,我好把今
晚上接头的情形,跟你先回明了。”
“那也不必了。等召见下来,如果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奏,你派个人招呼我一声就
是。”王庆祺又勉励他说:“好好儿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结好了,趁太后的万寿,必有恩
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说什么,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说这个干什么?我走了。”
贵宝殷殷勤勤地将王庆祺送出大门,也不再入内,立等套车,揣着那张拟好的戏单,赶
到宣武门外。四大徽班,各有总寓,名为“大下处”,春台在百顺胡同,三庆在韩家潭,四
喜在陕西巷,和春在李铁拐斜街,相距都不甚远。贵宝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
的,人长得很丰硕,外号叫“胖巧玲”,为人仗义疏财,极讲究外场,贵宝跟他不是泛泛之
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说明来意,自是一诺无辞,梅巧玲又说宫里传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会狮
子大开口,要的戏价甚高,劝他耐心细磨。贵宝则表示:钱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说唱什
么,就是什么,而且还要唱得好。
只要钱不在乎,事情就好办了。唱得好更不在话下,御前献技,谁不希望出类拔萃,压
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因此,半夜工夫下来,四大徽班都说好了。但花的钱也很可观,因
为这三天的戏,早由戏园子贴出海报去了,现在进宫当差,便得告诉戏园子回戏,还得贴补
一笔损失。
回到家,贵宝还不能休息,连夜恭楷缮好三份戏单,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进宫的时
刻。在内务府朝房一坐,旧日同僚,看他满面春风,又听说皇帝召见,看来起复有望,所以
纷纷前来问讯应酬,与一个多月前,奉到革职严旨后所遭遇的冷落,完全两样了。
牌子是一进宫就递了进去的,直到近午时分,方见小太监来传旨,说在乾清宫西暖阁召
见。等磕过头、请过安,皇帝先开口问:“听说你已经把戏码儿都拟好了?拿来看。”
“是!”贵宝把一份戏单捧了上去,小李接着,转呈皇帝。
“只要两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这样吩咐:“初九、十一,传外面,正日那
天不用,仍旧用升平署的‘承应戏’。”
一听这话,贵宝才发觉自己做事,太欠考虑。内务府中,继自己的遗缺,署理堂郎中的
文锡,为了承办十月初十的庆典,也预备了三天的戏,光是升平署的行头和砌末,就花了十
万银子,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该预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戏,挤得人家一
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余地,太说不过去了。
在自己这方面,三天的戏缩成两天,而且挤掉的那一天,戏码格外精彩,不但弃之可
惜,同时对戏班子也不好交代。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处置,拿正日那天的戏,匀到初九跟十
一两天去演。但加戏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灯才歇锣,那是宫中从未有过的创例。
一时竟无善策,却又不容他细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说。
“戏真是好!”皇帝与贵宝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匀到初九、十一来唱。次一点的就
不要了,谁是‘双出’的改为单出,这么通扯着增减一下子,也不太过费时候。”
说着,皇帝亲自动朱笔,改戏码,同时宣召文锡,说明其事。文锡面承谕旨,自然遵
办,但一退回内务府,便与贵宝大吵了一架。
“你巴结差使,可也得给个信儿啊!”文锡出语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这么砸
我!”
“我砸你干什么?”贵宝答道,“昨儿晚上王师傅来传的宣,连夜办事,一宵没有得
睡。今儿一早进宫,可也得有工夫给你信息啊!”
这是强辩,何致于派人送个信的工夫都没有?文锡连连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
的戏,挤掉我两天,一大半心血算是白费,新制行头、砌末的款子,怎么报销?这还说不是
砸我!”接着便冷嘲热讽,大怨贵宝不够朋友。
贵宝在内务府的资历,本来比文锡高,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霉之际,而文锡在慈禧太后面
前的圣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听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在说:走着瞧,等起复的
恩旨下来了,看你是怎么个脸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来报的喜。
“贵大爷,贵大爷!”他气急败坏地奔了来,又喘又笑,好半天才开得口:“给你老叩
喜!刚才宫里的消息,就这两天就有恩旨,你老宫复原职,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虽在预期之中,毕竟事情来得太顺利,难免令人无法置信,“靠得住吗?”他按捺激动
的心情,矜持地问。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说:“我的处分也撤消了。将来补
缺的事,贵大爷,你可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么呢?你的处分怎么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说得好。凭我一个候补笔帖式,皇上还上特旨,配吗?”成麟又放低了声音
说,“听说是慈禧太后有意买好儿,万寿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内京外文武官员,现在议
降、议罚,以前有革职留任、降级、罚薪之类处分的,一概豁免。”
“这是好事!”贵宝以手加额,“慈禧太后积的这分德,可就大了!”
虽然成麟言之凿凿,贵宝毕竟不大放心,得要亲自去打听一下。等成麟一走,一个人思
前想后,把通盘的情势估量下来,发觉自己有一着棋非走不可,同时走这一着棋,也可以探
听出成麟的消息是真是假。
这着棋就是走恭王的门路。他原是恭王府中的熟人,在内务府堂郎中任内,一切方便,
所以日用什物,时鲜珍果,经常供应无缺,那里要修个窗子添个门,亦总是他带着工匠去
办。这样密切的关系,只是怂恿皇帝修圆明园,为恭王所深恶痛绝,下令门房,不准为他通
报,才慢慢地疏远了。
于今园工已停,自己也得了革职的处分,等于前愆已赎,正宜重求矜怜。大不了听恭王
训斥一顿,自己低声下气,赔个不是,以宽宏大量,素重感情的恭王,决不敌于还存着什么
芥蒂。
这样打定了主意,立即套车到正阳楼,拣了一篓江南来的极肥的阳澄湖大蟹,亲自带
着,到了恭王府。那里的侍卫、听差,以前都是熟人,见了他都说:“稀客,稀客!”让到
门房里喝茶。
内务府的旗人,都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应酬功夫,那怕前一天吵架吵得要动刀子,第二天
只要觉得有套交情的必要,那神情便能做得象多年不见的知交一样,亲热非凡。贵宝又有一
套独特的手法,随身总带着许多珍贵新鲜的小玩意,拿出来展玩夸耀,等有人看得眼热,便
拿起来向人手里一塞,还双手将对方的手掌捏一捏拢,说一声:“留着玩儿!”就这样教人
从心底感觉到痛快,切记着他的一份人情,得要想法补报。
因此,他周旋不到片刻,便有人自告奋勇,伸出手来说:
“拿名帖来,趁王爷这会儿没有客,我替你去回。”
“不,我今儿不见王爷,见福晋。”
“咦!这是怎么讲究?”
“我先见福晋,求她先替我跟王爷说上两句好话,可以少挨两句骂。”贵宝取出一张名
帖拱拱手说:“劳驾你连这篓蟹,一块儿送到上房,见了福晋,就这么说。”
那人笑着去了。不多一刻,走了回来,将嘴一努,“上去吧!”他说,“大概还是少不
了挨骂。”
一引引到恭王的书斋,“我可告诉你,”恭王一见面就说,“这一次修三海,你再要胡
出主意,搞得不能收场,你看着吧,你就甭想喝玉泉山的水了!”
贵宝刚刚双膝跪倒,一听这话,竟忘了磕头,略想一想,喜心翻倒,恭王的暗示,不但
可以官复原职,而且仍旧承办三海工程。那句警告的意思是,当差当不好,再出了纰漏,就
会充军,自然就喝不成玉泉山的水。这可以不去管他。
“王爷!”这时他才磕头,“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冲王爷这句话,我怎么样也得弄出
个好样儿来。”
果然,到了十月初十,皇帝率领臣属,在慈宁宫行完礼,王公大臣仍照前一天的时刻,
于辰正时分进荣寿宫听戏时,皇帝却在养心殿召见军机,颁下好几道恩旨,第一道就是成麟
所说的,京内外官员正在议降、议罚的处分,一概豁免,第二道是贵宝官复原职,第三道是
异数,内务府堂郎中文锡,五品官儿,赏给头品顶戴。
等慈禧太后的万寿一过,皇帝好好休息了两天,等精神恢复过来,却又动了游兴。十月
下半月的天气,“小阳春”一过,接着便该下雪结冰了,远处不能去,只能到三海逛逛,顺
便勘察工程。
办三海工程的,依然是贵宝与文锡。这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文锡又升了内务府大臣,
自然格外巴结差使,冒着凛冽的西北风,每天带着工匠在三海转。诸事齐备,呈上图样,皇
帝恰好想到三海,便吩咐:十月二十一临幸南海。
 
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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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西北风甚紧,皇帝身体虚弱,受了凉,当天夜里便发寒发热,立刻召了李德立来请
脉。
“来势虽凶,不过一两天的事,”李德立毫不在乎地说,“皇上是受了凉,这几天天气
又不好,‘苦寒化燥火’,所以皇上圣躬不豫,这帖药趁热服下,马上就可以退烧。”
“怎么说?没有那么快吧?”
“只要是感冒,臣的方子,一定见效。”
这就是说,倘不见效,一定不是感冒,这话好象近乎瞎说,而其实意在言外,只皇帝不
觉得而已。
一夜过去,寒热依旧,这下连两宫太后都惊动了,皇帝只在枕上磕头,说是两宫太后垂
念劳步,于心不安。
“我看让皇帝挪回养心殿吧,那儿还暖和些。”慈安太后说。
“这话不错!”慈禧太后附和着,立刻命人动手,将皇帝移置到养心殿西暖阁。
先只当普通的感冒治,无非退烧发散,但一连三天,长热不退,只是喊口渴、腰疼、小
解不畅,李德立摸不透什么毛病,而心里总在嘀咕,因为皇帝有着不可言宣的隐病,而此隐
病到发作时,却又不是这等的征象。细心研究,唯有静以观变。
过了两天又加上便秘的毛病,同时颈项肩背等处,发出紫红色的斑块,庄守和认为是发
疹子,李德立看看也是,算是找着了皇帝的毛病。
这时外面的“风声”已经很大了,不但军机和王公大臣颇为不安,两宫太后亦觉得皇帝
这一次的病,与平时不同。皇帝体弱多病,但总是外感之类,一服药下去,立刻便可见效,
而这一次两名太医一直支吾其词,每日严词督责,搞得李德立支支吾吾,汗流浃背,这一天
召见时,比较轻松。
“回两位皇太后的话,”李德立说,“皇上是发疹子,内热壅盛,所以口渴便结,小解
短赤,如今用清解之剂,只要内热发透了就好了。”
“发疹子?不是麻疹吧?”慈禧太后问。
“不是麻疹,”李德立比着手势说,“麻疹的颗粒小、匀净,颜色鲜红,最好辨不过”
“你有把握没有?”
“是疹子就必有把握。”
慈禧一听,这不成话!听他的口气连病都没有搞清楚,但宫中的传统,对什么人都能发
脾气,就是对太医不能。倒不是怕他们在药里做什么手脚,有谋逆犯上的行为,而是顾虑他
们凛于天威,张皇失措,用错了药。因此慈禧太后心里虽觉不满,口头上还得加以慰勉:
“你们尽心去治!多费点神。
等皇上大安了,我会作主,替你们换顶戴。”
“是!臣等一定尽心尽力,请两位皇太后放心。”
“那么,”慈安太后问道:“你们打算用什么药?”
“皇上里热极盛,宜用白虎化斑汤。”
“是白虎汤吗?”慈安太后吓一跳。
“与白虎汤大同小异,白虎汤加玄参三钱、犀角一钱,就是白虎化斑汤。”
“都说白虎汤是虎狼之药,你们可好好斟酌。”
这一说,李德立也有些心神不定了,退下来跟庄守和商议,打算重新拟方,正在内奏事
处小声琢磨时,听得廊下有两个太监在低语:“我看皇上是见喜了。”
“别胡说!”另一个太监呵斥着,“宫里最怕的,就是这玩意!”
李德立和庄守和都听见了,面面相觑,接着双双点头,都认为那太监说“见喜”是颇有
见地的话。
“再请脉吧?”庄守和说。
李德立考虑了一下,重重点头:“对,再请脉。”
等向新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没有多少时候,已经在宫里很红的荣禄一说,他先问道:“皇
上如果问,刚请了脉,为什么又要请脉,该怎么答奏呀?”
“因为皇太后不主张用白虎化斑汤,得再仔细看一看,能用更好的药不能。”
“好!”荣禄领道先走,“跟我来。”
一半是那太监的话如指路明灯,一半是就这个把时辰之间,症状益显,一望便知,果然
是天花。
率直叫“出痘”,忌讳叫“出天花”据说这是胎毒所蕴,有人终身不出,出过以后,就
不再出,此为呱呱坠地直到将近中年的一大难关。凡事要从好处去想,难关将到,自是可
虑,但过了这一道难关,便可终身不虞再逢这样一道关,也是好事,所以讨个口采,天花要
当作喜事来办。
“跟皇上叩喜!”李德立和庄守和,就在御榻面前,双双下跪,磕头上贺。
荣禄却是吓一大跳,但也不能不叩喜,磕罢头起身,再仔细看一看,皇帝头面上已都是
紫色发亮的斑块,但精神却还很好,只听他问李德立说:“到底是发疹子,还是天花?”
“是天花无疑。”
“那,该用什么药?”皇帝在枕上摇头,捶着胸说:“我胸里跟火烧一样,又热又闷。”
“皇上千万静心珍摄,内热一发散,就好过了。那也不过几天的事,请皇上千万耐心。”
“你预备用什么药?”
“自然是凉润之品,容臣等细心斟酌,拟方奏请圣裁!”
于是李、庄二人退了出来,荣禄带头在前面走,一出养心殿,他止步回身,两道剑样的
眉,几乎拧成一个结,以轻而急促的声音问:“怎么样?”
“荣大人,你亲眼看见的,来势不轻。”
“我知道来势不轻,是请教两位,要紧不要紧?”
“‘不日之间,死生反掌。’”李德立引里“内经”的话说,“岂有不要紧的?”
再怎么说呢?莫非是问:有把握治好没有?问到这话,似乎先就存着个怕治不好的心,
大为不妥。荣禄只好不作声了。
李德立和庄守和,自然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是如何想法。
两个人仍旧回到内奏事处去斟酌方子,未开药,先定脉案,李德立与庄守和仔细商量以
后,写下的脉案是:“天花三日,脉沉细。口喝、腰疼、懊恼,四日不得大解;
颈项稠密,色紫滞兢艳,证属重症。”
“这样子的征状,甚么时候可以消除?”
“不一定。”
答了这一句,李德立提笔,继续往下写药名,用的是:芦根、元参、蝉衣、桔梗、牛蒡
子,以及金银花等等。方子拟好,捧上荣禄,转交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
“你看怎么办?仲华!”伯彦讷谟诂坐立不安的那个毛病,犯得更厉害了,一手拿着药
方,一手直拍右股,团团打着转说:“是送交六爷去看,还是奏上两宫太后?”
“我看要双管齐下。”
“对,”他把方了递了过去,“劳你驾,录个副!”
录副是预备恭王来看,原方递交长春宫,转上慈禧太后,随即传出懿旨来,立召惇、
恭、醇三王进宫。同时吩咐:即刻换穿“花衣”,供奉痘神娘娘。
三王未到,宫门已将下钥,慈禧太后忽又觉得不必如此张惶,而且入暮召见亲王,亦与
体制不合,所以临时又传旨,毋庸召见。但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惇王与醇王,还有近支亲
贵,军机大臣,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恭王府,想探问个究竟。
要问究竟,只有找李德立,而他已奉懿旨在宫内待命,根本无法找他去细问经过,因此
话便扯得远了,都说皇帝的体质不算健硕,得要格外当心。独有惇王心直口快,一下子揭破
了深埋各人心底的隐忧。
“我可真忍不住要说了,”他先这样表白一句,“顺治爷当年就是在这上头出的大事。”
真所谓“语惊四座”,一句话说得大家似乎都打了个寒噤,面面相觑,都看到别人变了
脸色,却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那里就谈得这个了!”恭王强笑道,打破了难堪的沉寂,“照脉案上看,虽说‘证属
重险’,到底已经在发出来了。”
“要发得透才好。”一向不大开口的景寿说:“刚才我翻了翻医书,天花因为其形如
豆,所以称为痘疮。种类很多,有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锡面这些名目,轻重不
等。皇上的天花,大概是大豆。”
“什么叫大豆?”惇王问。
“颗粒挺大。”景寿掐着指头作手势,“这么大,一颗颗挺饱满的,就叫大豆。”
‘那不是已经发透了吗?”
“对了!所以这算是轻的,最轻的是珍珠豆,其次就是大豆。”
“这一说,不要紧罗?”宝鋆问。
“如果是大豆,就不要紧。”
“那么,怎么样才要紧呢?”
“医书上说:最重的叫锡面。顾名思义,你就知道了,发出来一大片,灰白的色儿,就
跟锡一样。那,”景寿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那是死证。”
“不相干!”宝鋆大声说道,仿佛夜行怕鬼,大嗓门唱戏,自己壮自己的胆似的,“脉
案上说的是‘紫滞干艳’,跟锡面一点都扯不上。”
“不过……。”
“嘚!五哥。”恭王抢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胡琢磨,一点不管用。明儿个早早进宫
请安,看今儿晚上请了脉是怎么说,再作道理。”
这一说等于下了逐客令。等大家散走,又有一个客来专访,是内务府大臣荣禄,他是怕
恭王不放心,特地来报告,说皇帝黄昏时睡得很舒服。李德立亦曾表示,照眼前这样子,虽
险不危,他有把握可以治好,就怕发别的毛病。
“别的毛病!”恭王诧异:“什么毛病?”
“我也这么问他。他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不外乎外感之类。”
“出天花总是把门窗关得挺严的,那儿会有外感?”
恭王又问:“明儿进宫,还有些什么仪注?”
“就是花衣、悬红。”荣禄说,“有人说奏折该用黄面红里,还是顺治年间留下来的规
矩。等六爷明儿进了宫再拿主意吧!”
到了第二天,宫中的景象,大异平时,各衙门均已奉到口传的诏令,一律花衣,当胸恳
一方红绸,皇帝的正寝乾清宫,内外都铺猩红地毯。内廷行走的官员,则又得破费,要买如
意进献,一买就是三柄,两宫太后和皇帝各一柄。一切都照喜事的规矩来办,但这场“喜
事”跟大婚、万寿,完全不同,个个面有戚容,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丝喜色。
病假中的文祥也销了假,一早入宫,先到内奏事处看脉案,然后到军机处,只见李德立
正在向恭王回话。
“大解已通,昨天进鸭粥两次,晚上歇得也安。喉痛已减,皮色亦渐见光润。”李德立
的语气,相当从容,“种种证象,都比前天来得好。”
听这一说,无不舒眉吁气,仿佛心头的重压,减轻了许多。
“不过,”李德立忽用一句转语,“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险,但愿按部就班,日有
起色,熬过十八天,才能放心。”于是又个个皱眉了,“证状到底如何?”恭王问道,“你
的脉案上说,‘证属重险’,重到什么程度?”
“重不要紧,只怕逆。王爷请宽心,逆证未见。”
景寿正在看医书,对这些证状特感兴趣,因又问道:“怎么样才叫逆证?”
“天花原是胎毒所蕴,等发出来,就要发得越透越好,故而发烧、咳嗽、舌苔黄厚、大
解不通、小解短赤、口渴喉疼、精神烦躁,都是必有的证象,不足为虑。倘或手脚发冷、干
呕、气急、大解泄泻、无汗,就是蕴毒不出,有一于此,皆为逆证。”
“见了逆证怎么样呢?”
“那……”李德立悚然肃然,垂手低声:“我就不敢说了。”
“李卓轩!”恭王倏然存立,握着拳有力地顿了两下,重重说道:“这十八天你片刻不
能放松,无论如何不能见逆证,过了这十八天,我保你一个京堂。”
太医院官员,是雅流官儿,做到首脑,不过五品,若能以京堂补缺,由小九卿而大九
卿,进一步就是学士、侍郎的红顶子大员,李德立自然感奋,连声答道:“遵王爷的谕,我
必刻刻尽心。”
等李德立一退了出去,随即便有太监来传旨,两宫太后在漱芳斋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
臣。到了那里,从殿廷中望进去,只见慈安太后默然沉思,慈禧太后在廊上“绕弯儿”。于
是恭王等人站住了脚,等太监传报,两宫太后升了座,才带头入殿,趋跄跪安。
“皇帝有天花之喜,今天好得多了。”慈禧太后说,“靠天地祖宗神灵保佑,这十八天
总要让它平安过去。皇帝这两天不能看折,要避风,也不能跟你们见面,中外大政,你们好
好商量着办。务必和衷共济,不能闹意气。我们姊妹俩,这两天心里乱得很,外面的事,不
便过问,就能问,也照顾不到。六爷,你们多费心吧!”
“是!”恭王答道,“臣等今日恭读脉案,也传了李德立到军机,细问经过,证象虽重
不险,两位皇太后请宽圣虑。”
慈禧太后是这样暂时委诸重臣,协力治国的打算,但皇帝却另有安排,特命李鸿藻“恭
代缮折”,意思奏折应如何处理,仍由皇帝在病榻亲裁,口授大意,由李鸿藻代笔,而实际
上代为批示。当然,这不会与军机的权力发生冲突,李鸿藻批折,有“成语”可用,无非
“阅”、“知道了”、“该部知道”、“交部”、“依议”之类,决不会长篇大论,自作主
张,真的如大权在握。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只过了两三天。因为慈禧太后在想,皇帝的症候,即令顺顺利利
过了十八天,静心调养,亦得一百天的工夫,大政旁落,如是之久,纵使不会久假不归,而
上头一定已经隔膜,同时在这一百天中,有些权力,潜移默转,将来怕难以纠正收回。这样
转着念头,内心怦怦然,以前那些每日视朝,恭王唯唯称是的景象,都浮现在记忆中,向往
不已,通宵不寐。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七,自鸣钟快七点时请脉,算起来是得病的第八天,天花应该象“大
豆”那样发得饱满才是,但细细看去,不如预期。同时切脉,发现了不妙的症候,最可忧的
是,皇帝有肾亏之象。李德立内心警惕,认为该当有所透露,于是写了两百多字的脉案,开
头是说天花初起,“是重险之后,惟喜阴分尚能布液,毒化浆衣,化险为夷,”写到这里,
发现“夷”字犯忌讳,在雍正、乾隆时,是可以丢脑袋的大错误,因而撕去重写,改为“化
险为平”,接着又说:
“现在天花入朝,浆未苍老,咽痛、音哑、呛咳,胸堵腰酸等,尚未骤减;若得肾精不
动,胸次宽通,即为顺象。敬按圣脉,阴分未足,当滋阴化毒。”
因此开的方子就有“当归”、“元参”、“沙参”等等滋阴的补剂。拟好缮呈,慈禧太
后看得非常仔细,看完沉思久久,下了决心。
“今天的脉象不好。”她忧形于色地告诉慈安太后,“要‘胸次宽通’,才是顺象,如
今皇帝咳嗽、胸口发堵,这就不好。而且阴分不足,本源就亏了。这跟打仗一样,外敌虽
强,只要自己有精兵良将,也还不怕。皇帝的底子不好,我看将来真得要好好调养。”
“自然。”慈安太后真是慈母之心,此时对皇帝唯有怜惜心疼,将他平日的荒唐行径,
一古脑儿抛却,“他平时也太累了,等脱了痂,让他好好玩一玩吧!传个戏什么的,谅来外
头也能体谅,不会说什么。”
“这话也要先跟他们说明了才是。”慈禧太后又说:“我担心的是这一百天下来,内外
大事,什么都弄不清楚了。那时候重新开始办事,摸不着一点头绪,岂不糟糕?”
慈安太后何能看出她话中的微意?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要叫老六他们想办法。”慈禧太后站起来说:咱们走吧!看看去。”
两宫太后传软轿到了养心殿,皇帝刚刚睡着,慈禧太后不叫惊动,传了总管太监孟忠吉
来问话。
“昨儿晚上,‘大外’行一次,进了半碗多鸭粥,又是半碗三鲜馅儿的元宝汤。”孟忠
吉这样奏陈皇帝的起居。
“‘花’怎么样?”
“‘花’挺密,比昨儿发得多得多了。李大夫说,花密是密了,发得还不透,要看明儿
怎么样。”孟忠吉又说,“奴才几个一天三遍拜佛,想皇上福大如天,一定蒙佛爷保佑,平
平安安,顺顺利利。”
“等平安过去了,我自然有赏。”慈禧太后又正色警告,“你们躲懒大意,伺候得不周
到,我可饶不了你们!”
“奴才万万不敢。”
“皇后今天来看过皇上没有?”慈安太后问。
“今儿还没有。”孟忠吉答道,“昨儿晚上来给皇上请安了,歇了一个钟头才回宫。”
“喔!皇后说了些什么?”慈禧太后问。
“皇后吩咐奴才,尽心伺候。说皇上胃口不开,若是想传什么,通知皇后的小厨房预
备。”
“嗯!”慈禧太后迟疑了一会,终于问了出来,“皇后待了一个钟头,跟皇上说了些什
么?”
“皇后跟皇上说话,奴才不敢在跟前。不过……。”
孟忠吉自觉失言,赶紧缩口,但已不及。慈禧太后自然放不过他,厉声问道:“怎么
啦?”
这不能再支吾了,否则慈禧太后一定翻脸,孟忠吉硬着头皮答道:“皇后仿佛淌过眼
泪。”
“哼!”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向慈安太后说了句,“你看看!”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又拴上一个结,慈禧太后对皇后的不满,愈来愈甚,是她所深知
的。曾经想劝,又怕慈禧太后疑心她袒护皇后,心起反感,误会更深,而不劝则更不是办
法。就这迟疑踌躇之间,有太监来报,说皇帝已醒。这一打岔,便不容慈安太后有开口的机
会,忙着去看皇帝要紧。
皇帝脸上、手臂、肩项等处,全是紫色的斑疱,“花”发得果然甚密,但不是鼓鼓地凸
了起来,而且也不是颗粒分明,有些地方乱糟糟连成一大片,这都不算有利的证候。
两宫太后并坐在御榻前,少不得有一番安慰的话,劝他安心静养。皇帝表示,上烦两宫
太后睿虑,深感不安,又说不能亲自看折,颇为着急。
“我也知道你着急,总得想办法。”慈禧太后转脸向慈安太后说道:“我看也该让他们
进来看看。”
这“他们”,当然离不了军机大臣,其次是御前大臣。正好太监来请旨,说翁同龢请
示,可否进见,于是慈禧太后传谕,与军机、御前一起进殿。
进了养心殿,正间供着佛,大家一起磕了头,然后孟忠吉打帘子,由恭王领头,一起进
了东暖阁,跪下行礼。光线甚暗,看不清楚,只听皇帝小声在问:“是那些人?”
“军机跟御前,还有翁师傅。”慈禧太后又吩咐:“拿蜡来!”
孟忠吉答应一声,立即派人取来两支粗如儿臂的,明晃晃的红烛,站在御榻两旁。烛光
映照之下,越显得皇帝的脸色如醉了酒一般。
这时,慈禧太后已亲自伸手,将皇帝的左臂,从锦被中挪了出来,揎掳衣袖说道:“你
们看!花倒发得还透。”
于是惇王首先上前,一面看那条布满痘疱的手臂,一面说着慰劝的话。惇王看了是恭
王、恭王看了是醇王,一个个看过来,最后一个是翁同龢。皇帝真象酒醉了似的,两眼似开
似闭,神态半睡半醒,始终不曾开口。
当着病人,什么话都不便说,因而诸臣跪安退出,两宫太后亦无训谕。但等军机、御前
刚回原处,孟忠吉立即又来传懿旨,说皇太后在养心殿召见。
这一次召见是在养心殿正屋,佛坛用极大的一张黄幕遮住,幕前只设一张宝座,仅有慈
禧太后一个人临御。
这就是不平常之事。向来召见臣工,垂帘之时也好,撤帘以后也好,总是两宫同尊,除
非有一位皇太后的圣躬不豫。但此刻不闻慈安太后有病,然则就有疑问了,是慈禧太后有意
避开慈安太后呢,还是此一召见,未为慈安太后所同意,不愿出见?
不论原因为何,有一点却是很清楚的,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召见,慈禧太后一定有出入关
系极大的话要说。
十一个人个个明白,个个警觉,特别是恭王,因为必然是由他代表大家发言,所以心里
格外嘀咕,磕罢了头,微微侧耳,凝神静听。
“皇帝的情形,你们都看见了。”慈禧太后的声音低沉,说得极慢,见得她自己也很谨
慎地在措词,“现在上上下下都着急,皇帝自己更着急。这七八天,各衙门的章奏,都是些
例案,多少大事,搁着没有办,都因为皇帝不能亲自看折拿主意。他着急的就是这些个。养
病要安心,不能安心,就有好方子,效验也减了。照李德立说,要过了百日,才能复元:这
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你们要想办法。事情明摆在那里,应该怎么办,我想外头自有公论。”
恭王拿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入耳中,记在心头,咀嚼体味,很快地听出了真意,慈禧
太后是要亲自接管大政,却又怕再度垂帘为清议所不容,“要想办法”就是要想一个教“外
头自有公论”的办法。
“再有一层,”慈禧太后接着又说,“等过了十八天,静心调养,也不能说整天坐着,
不又闷出病来了吗?皇帝到底年纪还轻,总要找点消遣,如果偶尔串串戏什么的,想来外头
能够体谅,不会有什么议论。”
这话原是慈安太后的意思,而在此时来说,慈禧太后是要表示皇帝在这百日之内,既然
要以丝竹陶冶性情,自是难胜烦剧,所以垂帘之举,必不可少。她的用意甚深,在别人都能
体会,唯有粗疏的惇王,全然不懂。只听说皇帝要找消遣,串串戏什么的,心里大起反感。
一年多来,搞得乌烟瘴气,结果搞出这么一场“天花之喜”,就是“找消遣”找出来的!
他是想到要说就一定要说,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因此膝行向前,仰脸说道:“臣请
皇太后要好好儿劝劝皇上,消遣的法儿也多得很,种花养鸟,玩玩古董字画,那一样也能消
遣老半天的。宫里三天两头传戏,外头亦很有议论。”
一听最后这两句话,慈禧太后便觉得刺耳,因为她的喜爱听戏是宫内无人不知的,所以
当惇王的话是专对她而发,脸色便不好看了。
“外头是怎么个议论?”
“宣宗成皇帝俭德可敬。臣愿皇太后常念祖训。”
“列祖列宗的遗训,我都记着。”慈禧太后质问:“宣宗成皇帝俭德可敬,高宗纯皇帝
呢?”
惇王语塞,便又说道:“臣所奏不止一事。外面的传言亦很多,臣实在听得不少,好比
骨鲠在喉。如象皇上微行,都因为皇上跟皇后难得亲近的缘故。皇上大婚才两年,在民间,
少年夫妇,正该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所以皇上跟皇后这个样子,不免有人奇怪。”
“我觉得你的话,倒教人奇怪。”慈禧太后更为不悦,“你的意思是,我们当上人的,
没有把儿子、儿媳妇教导得好,是不是?”
“臣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厉声诘责,“你们是御前大臣,皇上的起居行动,归你
们照料。他一个人溜出去逛,我不怪你们疏忽,你们反来怪我,不太昧良心吗?”
这一指责,相当严厉,五个御前大臣一齐碰头,军机大臣也不能说没有责任,所以陪着
谢罪,这一来翁同龢也就只好跟着碰头了。
“我们姐妹的苦心,连你们都不明白,无怪乎外头更要有议论了。”慈禧太后一半是伤
心,一半是做作,挥泪说道:“先帝只有一个儿子,在热河即位的时候,肃顺他们那样子欺
负孤儿寡妇,上了殿指手画脚,歪着脖子直嚷嚷,皇帝吓得溺在慈安太后身上,这些,你们
不是不知道。我们姐妹俩,总念着先帝只有这么一株根苗,他身子又不好,常常闹病,不敢
管得太紧,可也不敢放松。就这么轻不得、重不得地把他带大了,你们想想,得费多少心
血?我们姐妹俩在宫里,外头的情形不大明白,皇帝行为越轨,全靠你们辅助。你们不拿出
真心来,教我们姐妹俩怎么办?”
说着,泪如泉涌,声音也哽噎了。群臣不知是惭愧,还是惶恐,唯有伏地顿首,等她说
得告一段落,恭王才说了声:“皇太后的训谕,臣等无地自容。如今圣躬正值喜事,一切章
奏,凡必得请旨的事件,拟请两宫皇太后权代皇上训示,以便遵循。”
这几句话其效如神,立刻便将慈禧太后的眼泪止住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她
说:“写个折子来,等我跟慈安太后商量。”
“是!”恭王答道:“臣等马上具折请旨。”
于是跪安退出,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到了军机处,惇王取下紫貂帽檐的大帽子,头上直冒
热气,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埋怨大家:“你们怎么也不帮着说一声儿?”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你这几句,也尽够了!”恭王回头问文祥,“你看这个
折子怎么上?”
“军机、御前,”文祥的声音低微,看了看翁同龢说:“弘德殿诸公,是不是也要列
名?大家斟酌。”
太后垂帘始终被认作国家的大忌,所以虽是短局,亦必惹起清议不满,因此,这个折子
一上,定有人在背后批评,是阿附慈禧太后,有失大臣之体。既然如此,则分谤的人越多越
好,所以宝鋆接着文祥的话,大声说道:“这该当家务办,不但师傅该列名,而且得把九爷
也拉在里头。”
“九爷”就是孚郡王,他不在军机,不在御前,照“家务来办”,就得重新排名,惇王
领头,以次是恭王、醇王、孚王,然后是作为皇室“外甥”的伯彦讷谟诂、额驸景寿、贝勒
奕劻、四军机、四弘德殿行走,按照官位以左都御史,翁同龢的把兄弟广寿为首,以次为徐
桐、翁同龢,而以最近正走红运,居然主持挑选南书房翰林,而为翁同龢尊称为“王公”的
王庆祺殿尾。
折子是沈桂芬起的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俟过百日之期,到明年二月十一日以
后,再照常办事。几句话的事,等于写个邀客的便条,一挥而就,送交恭王看过,找了总管
太监孟忠吉,命他呈了上去请旨。
两番叫起,到了此时,已经午后,纷纷散去,但就在恭王上了轿时,孟忠吉飞奔而来,
一路跑,一路喊:“停轿,停轿,还有起!”
于是恭王停了下来,再召军机和御前。惇王这天骑了马来的,早就走了,特派侍卫传
旨,等把他从半路上追了回来,交泰殿的大钟正打两点。
会齐到了养心殿,慈禧太后在西暖阁召见。她是经过一番冷静考虑,觉得此事不可冒
失,因为皇帝的意向,难以把握,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等单独召见后,才跟她谈
起,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热心,并且隐约暗示,此举怕伤了皇帝的心,以打消为妙。
这一来就很显然了,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稍有迟疑,慈安太后一定会帮着他说话。
照慈禧太后看,“东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釜底抽薪的办法,是必得先在皇帝那
里设法说通了。否则事情不成,有损自己的威严。
当然,对恭王他们,她另有一套说法,“此事体大,总宜先把利害关系说明白了才
好。”她把原奏交了下来,“你们要先口头奏明皇帝,不可以就这样子奏请。”
“是!”恭王慢吞吞地回答,是在心里打主意,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钉子,如果措词
未妥,真的碰了钉子下来,慈禧太后一定会迁怒,而且再要挽回,相当困难,那不是自己给
自己出了难题?因此,他这样答道:“圣躬未安,不宜过劳,容臣等明天一早请安的时候,
面奏请旨。”
这个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对了!”她很露骨地暗示:“该怎么跟皇帝说,你们
好好儿想一想吧!”
等退了下来,恭王一言不发就上轿走了。到了傍晚时分,李德立请过了脉,开了方子,
带着药方草稿去见恭王,面陈皇帝的病状,说是刚才所见,不如以前之“顺”。
不顺即逆,恭王大吃一惊,“怎么呢?”他一伸手说,“拿脉案来我看。”
脉案上说天花“浸浆皮皱,”即是不够饱满,而且“略感风凉,鼻塞咳嗽,心虚不
寐”,有了外感更麻烦了。
再看方子,用的是当归、生耆、茯苓等等益中补气的药,恭王越觉忧虑,“皇上的身子
怎么样?”他说:“你照实讲,无庸忌讳!”
“肾亏!”李德立说,“本源不足,总吃亏了。现在不敢太用凉药。”他接着又说,
“今天大解三次,有点拉稀的模样,这也不是好症候。此外……。”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消失,而脸色忧疑不定,双眉蹙然,完全是有着难言之隐的神
态。恭王的心也悬了起来,“卓轩!”他用相当威严的声音说:“有话你这时候不实说,将
来出了乱子,是你自作自受!”
这个警告出于恭王之口,十分严重,李德立考虑了一下,毅然下了决心,“王爷!”他
向左右看了一下,“有句话,不入六爷耳。”
恭王很快地站起身:“你来!”
鉴园的隙地上,新起了一座小洋楼,恭王在那里布置了一间养静深思的密室,他带着李
德立沿雨廊走到小洋房,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甬道,进入一间构筑严密的书斋。有个听差进
来倒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随手将一扇洋式门带上,“喀”地一声,似乎下了锁。
说一句不能落入第三者耳中的话,也尽有隐秘的地方,而恭王特地带他到这里,是表示
格外慎重,好教李德立放大胆说实话。果然,李德立觉得这里才是吐露秘密的好地方,于是
将皇帝生了“大疮”的症象,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恭王听得傻了!脸色灰败,两眼发直,最后出现了泪光,只见他尽力咬牙忍住,拿一只
食指,抹一抹眼睛问道:“这个病怎么治?”
“缓证或有结毒肿块,用‘化毒散’,以大黄为主,急证用‘搜风解毒汤’。不过,王
爷,这个病,断不了根的。”
“谈什么断根?能不发,或者发得轻一点,就很好了。”恭王又问:“这个病会不会在
这时候一起发了出来?”
“这也难说,从来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病例。”
恭王的脸色又沉重了,低着头踱了好一阵方步,突然站住脚问:“卓轩,如今该怎么
治?”
“自然是先治天花,今天这服药保元补气,能帮着皇上灌浆起顶,即是顺症,往后就易
于措手了。”
恭王深深点头:“胆欲大而心欲细,先把天花治好了再说。听说那个病,多在春天发,
眼前大概不要紧。”他又问道:
“这话你还跟谁说过?”
“就只敢禀告王爷。”
“我知道了。你先不必声张。”恭王摇头微喟,说了一个字:“难!”
幸好李德立这天的方子很见效,一夜过去,皇帝的天花,果然“灌浆起顶”,发得相当
饱满,精神也好得多了,双眼炯炯,气色甚盛,即使是虚火上升,也总比两眼半开半闭,神
色萎靡困顿好得多。
卯正叫起,先叫军机,皇帝已经坐了起来,等恭王等人行了礼,皇帝将手臂一伸,“你
们看!发得很好。”
天花确是发得很好,颗粒分明,一个个鼓了起来,即所谓“起顶”,昨天皱皮的那种现
象消失了。
“圣躬大安,天下臣民之喜。”恭王徐徐说道:“臣等每日恭读脉案,也曾细问李德
立,说皇上的天花之喜,来势甚重,千万疏忽不得,总宜静心调摄。臣等公议,忧能伤人,
总要设法上抒睿虑才是。”
“说要调养百日。”皇帝问道,“日子是不是太长了?”
“日子从容,调养得才好。只要皇上调养得体力充沛,百日亦不算多。”恭王紧接着
说:“臣等公具奏折,请皇上俯纳微衷。”
“什么折子?拿我看。”
于是恭王将前一天从慈禧太后那里领回来的、沈桂芬执笔的奏折,递了上去,小李持烛
照着,皇帝匆匆看完,放下奏折在沉吟。
“你们先退下去吧!”皇帝不即接受,但也不曾拒绝,“等我想一想再说。”

※ ※ ※

等退下不久,复又叫起,这次是召见奏折上列名的十五个人,两宫太后在御榻左右分
坐,脸色都很沉静,恭王就知道皇帝已经准奏了。
推测得一点不错,皇帝是这样说:“天下事不可一日松懈,李师傅代为缮折,是权宜的
办法,这百日之内,我想求两位太后代阅折件,等百日之后,我照常好生办事。”
“是!”恭王代表大家领旨。
“恭亲王要敬事如一,”皇帝用很严厉的声音说:“万万不可蹈以前故习!”
恭王依旧只能应一声:“是!”
接着便是慈禧太后开口:“昨天你们上折子,我因为兹事体大,不便答应,要你们先奏
明皇帝。”说到这里她转脸向皇帝解释:“昨天西暖阁召见,是军机、御前请见,当时我怕
你心里烦,没有告诉你。”
这是当面撒谎,好在没有一个人敢去拆穿,皇帝亦信以为真,连连点头,仿佛感激她的
体恤。
“你不必再烦心。”慈禧太后目光扫过,先看慈安太后,再看恭王等人,最后仍旧落在
皇帝脸上,哄小孩似地说:“你放心养病好了,当着大家在这里,我答应下来就是了。”
意思是“勉徇所请”,皇上和诸臣还得表示感激慈恩。等退了下来,一面拟旨,一面商
量。皇太后与皇帝到底不同,看折以及跟军机见面,固无二致,但一般官员的引见,以及祭
享典礼,皇太后无法代行天子之职,得要想个章程。
“马上就过年了,年底太庙祭享,得要遣派亲王恭代。”宝鋆一一指明:“元旦朝贺,
免是不免?京内外官员引见,怎么变通?各种差考,谁来出题?”
“元旦朝贺,经筵等等仪典,自然暂缓举行。郊坛祭享,临时由礼部奏请皇太后钦派人
员恭代行礼。差考出题,由军机办理。只是京内外官员引见,”恭王想了想说:“改为验放
如何?”
也只好如此。因为皇太后到底不便召见外廷臣子,而且看折也不是摄行皇帝之职。于是
照恭王的意思拟定四条,连同沈桂芬所拟的上谕,一起送上去请旨。
旨稿很快地核可了,只改动了少许字样,拿下来立即送内阁明发,当天就是“邸钞”,
是这样“通谕中外”: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惇亲王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朕思万几至重,何敢稍耽
安逸?惟朕躬现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事无所禀承,深虞旷误;再三吁恳两宫
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请被览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
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感幸,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于是从第二天起,两宫太后便在漱芳斋办事,批阅章奏,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军机,裁
决军国大事,这又回复到垂帘的光景了。
当然,慈禧太后大权在手,乐得收买人心,再度听政的第一天,就问起瑞麟的遗缺。瑞
麟死在九月里,留下两个缺,一个是两广总督,这个缺因为有许多收入与宫廷及内务府有
关,非万不得已,不补汉人,特调安徽巡抚英翰升任。另一个是内阁首席的文华殿大学士,
照规矩应该由资序较次的大学士迁转殿阁,腾出一个大学士缺,归协办大学士宝鋆升补,但
皇帝因为停园工的案子,跟恭王闹脾气,而宝鋆是恭王的心腹密侣,便有意搁置不理。此刻
慈禧太后一提起来,自然是照规矩办事,李鸿章由武英转文华;文祥由体仁转武英,宝鋆大
拜,荣膺体仁阁大学士。
这一下便连带有了变动,宝鋆的吏部尚书,为六部之首,例规是协办大学士的候补者;
有人该升协办,便得先调吏部。论起来兵部尚书英桂的资格够了,因而宝鋆改为“大学士管
部”,仍管吏部,而以英桂调任吏部尚书。英桂的遗缺,由弘德殿行走的广寿,以左都御史
调补。空出来的一个缺,与尚书同等,为“八卿”之一,慈禧太后问恭王:“你看补谁呀?”
恭王因为皇帝的告诫,记忆犹新,在这些加官晋爵的事上,要避把持的嫌疑,所以这样
答道:“臣心目中并无合适的人,请懿旨办理。”
“左副都御史,是新补的,当然不能马上就坐升左都御史,照规矩应该在侍郎里头挑。
现在倒是些什么人呀?”
六部侍郎,共计二十四人之多,恭王也记不清楚,宝鋆原是吏部尚书,自然念得出全部
名单,所以他回头说道:“你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宝鋆便念:“吏部左侍郎魁龄。”
“对了!”刚念了头一个,就让慈禧太后打断:“就让魁龄去吧!”
这是间接示惠于恭王。魁龄曾在七月底由恭王保荐,升任工部尚书,已经拟旨奉准,就
因为停园工之故,皇帝一怒收回成命,此刻到底当上了一品官儿了。
再有两个升官的,就是太医院的左右院判,李德立以三四品京党候补。庄守和以四五品
京堂候补。旨意一下,在太监中就引起窃窃私议,说李、庄两人升官升得出了格,而且值不
值得如此酬庸,也大成疑问,因为皇帝的天花,不见得治得很好,饮食甚少,“歇着”的时
候也不多,整夜能够熟睡的,只不过亥子之交的个把时辰。
照李德立的诊断说,这是“元阳不足,心肾不交”的证象,所以用的药是“保元汤”,
有鹿茸、有肉桂,这也引起好些太监,特别是年纪较长,略知药性的人的非议,说皇帝才十
九岁,血气方刚,不宜用这些热性的补剂。
处廷的大臣,当然比太监要明理得多,他们所重视的是脉案,既然“元阳不足”,则用
“保元汤”是理所必然之事。但十九岁的少年,何以有此证象?以前的脉案中,也曾一再指
出“肾亏”,这是少年放纵,酒色斫丧,进入中年才有的现象,而竟出现在十九岁的少年身
上,是件很难索解的事。
于是,“天花之喜”所带来的忧虑,反而搁在一边,担心的是皇帝的体质。而真正了解
“病情”的,却又有难以言说的隐忧,觉得皇帝的病情,要比已知的情形严重得多,李德立
如此处方,便隐然存着卸责的余地。
这些看法,两宫太后自是毫无所闻,亦毫无所知,所看重的仍是皇帝的天花,认为危险
未过,唯在普施恩泽,感召天和,犹之乎民间所说的,“做好事,积阴功,”庶几逢凶化
吉,遇难成祥。所以慈禧太后先用皇帝的名义,为自己加“徽号”,作为起端,由军机承
旨,发了这样一道上谕: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仰蒙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调护朕躬,无
微不至,并荷慈怀曲体,将内外各衙门章奏代为披览裁定,朕心实深欣感,允宜崇上两宫徽
号,以冀仰答鸿慈于万一,所有一切应行典礼,该衙门敬谨办理”
紧接着又连下三道恩诏,第一道以“奉懿旨”的名义,将慧妃晋封为皇贵妃,瑜嫔、珣
嫔晋封为妃。第二道是“优加赏赉内廷行走”,第一名是惇王“赏食亲王双俸”;第二名是
恭王,本已赏食双俸,再赏加一分。王公亲贵之后是军机大臣,都赏戴双眼花翎;再下来是
内务府大臣,或者赏双眼花翎,或者赏“宫衔”,或者两者得兼。
之后就是“弘德殿行走”诸臣及南书房翰林,亦各蒙荣典此外“所有王公及京外大小官
员,均赏加二级,京师八旗及各营兵丁,均赏给半月钱粮”。凡此都表示“行庆推恩至意”。
第三道恩诏是惠及囚犯:
“奉皇太后懿旨,所有刑部及各省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情罪重大,及常赦所不原者
外,着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酌量轻重,分别请旨减等发落。其军流徒杖以下人犯,一并分折
减等完结。俾沾宽大之恩,勉图自新之路,用示子惠兆民,法外施仁至意。”
在慈禧太后及军机大臣是如此“推恩”的想法,蒙恩的大小臣工,当然亦觉得感奋,但
有些比较冷静的,却有异样的感觉,感觉不祥。因为似此普遍推恩,象是“易代”之典——
新君登基,才会颁发这样的恩诏。
除了尊崇太后,推恩臣工以外,还有对鬼神的崇功报德,在十一月初一诊断确定为天花
那天起,慈禧太后就根据内务府的建议,在大光明殿供奉痘神。痘神或称“痘母”,宫里称
为“痘神娘娘”,又简称“娘娘”。皇子、皇女出天花,照例要上祭,由皇子、皇女的生母
行礼。这一次是天子出天花,更非同小可,最初有人翻出陈年老账来建议,说“顺治爷出天
花的时节,曾经下诏,禁止民间炒豆燃灯。似宜照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慈禧太后最忌
讳的,便是拿“顺治爷”来比当今的皇帝,“顺治爷”就是出天花驾崩的,如何好比?
当初是否供过痘神,已不可考,不过供奉了“娘娘”,皇帝的天花出了出来,足见已获
保佑,所以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十二日,特地又将“娘娘”从大光明殿接到养心殿,预定供奉
三天,恭送出宫。“娘娘”启驾,要用轿马,内务府弄了九副纸扎的龙船,陈设在乾清宫。
在这三天之中,宫内“一片喜气”,只见到处都是红地毯、红对联。
“圣天子百神呵护”,所以还有许多祭仪,照太监的说法,到处都有日久成精的神怪,
到处在保护皇帝,自然须有酬报,上祭以外,内务府特地行文礼部,请奏请将诸天众圣,普
加封号。礼部接到咨文,颇为为难,因为供例无据,事涉怪诞,但亦不便公然驳复,只有搁
着不办,好在还不是出于慈禧太后的本意,搁置也就搁置了。
到了十一月十五那天,是送圣的日子,诸王贝勒,皆有执事,一早进宫,先到内奏事处
看脉案及“起居单”,李德立前一天上午的诊断是:
“前数日痂结外剥腐烂,故用温补峻剂,令化险为平;痂疤渐红,征候大佳。惟气血不
充,心肾交亏。”
下午的诊断是:
“除毒未清,两脉浮大,此系感凉停食之症。憎寒发热,胸堵气促,务须即解为安。”
虽有外感,天花的症状还算是正常的。于是诸王贝勒,先赶到景山寿皇殿,侍候两宫太
后行礼,递了如意。然后又赶到大清门外去“送娘娘”。
 
※ ※ ※

慈禧太后特别礼遇“痘神娘娘”,用皇太后的全副仪驾鼓乐前导,引着九条纸扎龙船,
以及无数纸扎的金银玉帛,送到大清门外,那里已预先搭好一座土坛,“龙船”送上坛去,
由惇王领头行了礼,然后举火焚烧,一霎时烈焰飞腾,纸灰四散,样子很象“祖送”。
“祖送”是大丧的仪节之一,是满俗的旧俗,称为“小丢纸”、“大丢纸”。当皇帝初
崩,百官哭临,首先就是焚烧大行皇帝御用的袍褂靴帽,器用珍玩,称为“小丢纸”;到了
“金匮”出宫,奉安陵寝时,仪仗中有无数龙亭,分载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的衣物,等奉安以
后,一火焚净,称为“大丢纸”。送娘娘焚烧龙船的景象,与大小丢纸,正相仿佛,因此无
不窃窃私议,认为又是一个不祥之兆。
到此只剩下三天,就过了十八天最危险的时期,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因为最后这三天
结疤落屑,实亦等于脱险了。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内奏事处既无脉案、药方,亦无起居单,而且奏事太监孟忠吉口传
谕旨:“不用请安!”照这样看,竟是喜占勿药。但李德立却照常进宫请脉,然则没有脉
案、药方,莫非有不便示人之处?
他人不在意,翁同龢人最细心,看出其中大有蹊跷,颇想仔细打听一番,略想一想,觉
得有两个人好找,一个是新补了内务府大臣的荣禄。从慈禧太后代阅章政、裁决大政的诏旨
下达,便奉懿旨:“多在内廷照料”,是新兴的大红人之一,翁同龢跟他很谈得来,如果找
到了他,养心殿是何光景,一定可以明了。无奈他奔走于长春宫、养心殿之间,一时碰不着
面。
那就只有找李鸿藻了。翁同龢还特地找个因由,翻了翻很僻的医书,抄了些痘后调养的
方子,带到李家,预备请李鸿藻得便口奏。
一见面便看出他的神色有异,眉字间积郁不开,不断咬着嘴唇,倒象那里有痛楚,竭力
熬忍似的。
等翁同龢说明来意,李鸿藻接过方子,略看一看,沉吟不语,这是根本没有心思来管这
些方子的态度,翁同龢倒奇怪了。
“兰翁!”翁同龢说:“如果不便口奏,无妨作罢。”
“说实话吧,天花是不要紧了。”
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无脉案、药方、无起居单那回事,同时也惊骇地发觉自己的猜
测,多半不错,果真有不便示人之处。
“唉!”李鸿藻摇头叹息,顿一顿足说,“我竟不知从那里说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突起的波澜,不但万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难信。然而,不信
却又不可。”李鸿藻的情绪算是平静了些,拿出一张纸来递给翁同龢说:“你看!”
接来一看,是抄出来的三张脉案,一张是:
“脉息浮数,痂落七成,肉色红润,惟遗泄赤浊,腰疼腿酸,抽筋,系毒热内扰所致。
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张写的是:
“痂已落、泄渐止,而头晕发热,腰腿重疼,便秘抽筋,系肾虚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张注明,是这天酉刻的方子:
“头晕发热,余毒乘虚袭入筋络,腰间肿疼,作痈,流脓,项脖臂膝,皆有溃烂处。药
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药敷之。”所开的药有生耆、杜仲、金银花、款冬之类,翁同龢看完
惊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痈了呢?”他说,“莫非余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余毒。”李鸿藻摇摇头。
天花的余毒可转化为痈,在翁同龢从未听说过,所以当李鸿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
的溃烂之处,可能是梅毒发作时,他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骇人听闻,不易置信的事,“兰翁,”他必得追问:“是听谁说的?”
“李卓轩。”
“他不会弄错了吧?”
“不会的。”李鸿藻说,“这是什么病,他没有把握,敢瞎说吗?”
“真是!”翁同龢还是摇头,“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鸿藻说,“夏天听荣仲华说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还
有下三滥的地方,当时我心里就嘀咕,据李卓轩说,早在八月里就有征候了。此刻的发作,
看似突兀,细细想去,实在其来有自。”
“那么,李卓轩怎么早不说呢?”
“他不敢。前几天悄悄儿跟恭王说了,这会儿看看瞒不住,才不能不实说。”李鸿藻又
说:“其实早说也无用,这是个好不了的病。”
“不然!讳疾总是不智之事,早说了,至少可以作个防备,也许就不致于在这会儿发
作。照常理而论,这一发在痘毒未净之际,不就是雪上加霜吗?”
李鸿藻觉得这话也有道理,然而,“你说讳疾不智,”他黯然说道:“看样子还得讳下
去。”
“难道两宫面前也瞒着?”
“就是为此为难。”李鸿藻问,“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瞒。”
“大家也都如此主张。难的是这话由谁去说?谁也难以启齿。”
“李卓轩如何?”
李鸿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暂且丢
开,跟翁同龢凄然相对,嗟叹不绝。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场茫茫大雪,翁同龢虽无书房,却不能不进宫请安。依然一大早冲
寒冒雪,到懋勤殿暂息一息,随即到内奏事处去看了脉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由于
昨天从李鸿藻那里,了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尽信脉案,决定到内务府朝房去看看,如
果荣禄在那里,便好打听,到底被讳的真相如何?
“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腰上麻烦。”荣禄皱着眉,比着手势,“烂成这么大两个洞,一
个是干的,一个流脓,那气味就不能谈了。”
翁同龢听这一说,越发上了心事,愣了好一会问道:“李卓轩怎么说呢?”
“他一会儿就来,你听他说。”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内务府朝房的,开方用药,都在那里斟酌。这天一到,但见他脸色憔
悴不堪,可想而知他为皇帝的这个病,不知急得如何寝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
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补缺无望,连眼前的顶戴都会保不住。
“脉息弱而无力。”李德立声音低微,“腰上的溃肿,说出来吓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叙述皇帝的“痈”,所谈的情形,跟荣禄所见的不同,也远比荣禄所见
的来得严重,腰间肿烂成两个洞是不错,但不是一个流脓一个干,干是因为刚挤过了脓。
“根盘很大,”李德立双掌虚圈,作了个饭碗大的手势,“正向背脊漫延。内溃不能说
了。”
“原来病还隐着!”荣禄问道:“这不是三天两天的病了。
你是怎么治呀?总有个宗旨吧?”
“内溃是这个样子,压都压不下去,硬压要出大乱子。”李德立茫然望着空中,“我真
没有想到,中毒中得这么深。”
荣禄和翁同龢相顾默然。他们都懂得一点病症方剂,但无非春瘟、伤寒之类,皇帝中的
这种“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气血两虚、肾亏得很厉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里之法,先扶助元气。”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药。”荣禄问道:“这种‘毒’,有什么管用的药?”
“没有。”李德立摇摇头:“只好用紫草膏之类。”
谈到这里,只见一名苏拉来报,说恭王请荣禄谈事。一共两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体
弱,奏请开缺,慈禧太后降谕,赏假三月。恭王吩咐荣禄,年下事烦,文祥又在病中,要他
多去照应。这是他义不容辞,乐于效劳,而且并不难办的事。
难办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鸿藻和翁同龢所谈到的难题,恭王经过多方考虑,认为跟
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荣禄最适当,因为他正得宠,并且机警而长于口才。
荣禄是公认的能员,任何疑难,都有办法应付,这时虽明知这趟差使不好当,也不能显
现难色,坏了自己的“招牌”。当时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你预备什么时候跟上头去回?”恭王问说。
“要看机会。第一是上头心境比较好的时候;第二是没有人的时候。”荣禄略想一想
说,“总在今天下午,我找机会面奏。”
“好!上头是怎么个说法,你见了面,就来告诉我。”
“当然!今晚上我上鉴园去。”
照恭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气就是哭,谁知荣禄的报告,大不相同。慈
禧太后既未生气,亦未流泪,神态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说是已有所闻,又问到底李德立
有无把握?
“这奇啊!”恭王大惑不解,“是听谁说的呢?”
“我想,总是由李卓轩那里辗转过去的消息。”荣禄又说:“慈禧太后还问起外面有没
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荐。”“我看李卓轩也象是没有辙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
荐。”
“是的。我去打听。”
荣禄口中这样说,心里根本就不考虑,这是个治不好的病,保荐谁就是害谁,万一治得
不对症,连保荐的人都得担大干系。这样的傻事,千万做不得。
谈到这里,相对沉默,两人胸中都塞满了话,但每一句话都牵连着忌讳,难以出口。这
样过了一会,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话来:“皇后怎么样?今儿崇文山来见我,不知道有什
么话说?我挡了驾。”接着加上一声重重的叹息:“唉……!”
提到这一点,荣禄脑际便浮起在一起的两张脸,一张是皇后的,双目失神,脸色灰白,
嘴总是紧闭着,也总是在翕动,仿佛牙齿一直在抖战似的;一张是慈禧太后的,脸色铁青,
从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时,嘴角一定也斜挂了下来。世间有难伺候的婆婆,
难做人的儿媳妇,就是这一对了。
“皇后的处境,”荣禄很率直地用了这两个字:“可怜!”他说:“只要皇上的证候加
了一两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话,我不敢学,也不忍学。”
恭王又是半晌无语,然后说了声:“崇家的运气真坏!”
“还有句话,”荣禄凑近恭王,放低声音,却仍然迟疑,“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
“到这个时候,你还忌讳什么?”
“太监在私底下议论——我也是今天才听见,说皇上的这个病,要过人的,将来还有得
麻烦。”
果然将这种“毒”带入深宫,是旷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王也真不知道怎么说了。
又说:“慧妃反倒捡了便宜。敬事房记的档,皇上有一年不曾召过慧妃。”
如说慧妃“捡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该倒霉?恭王也听说过,凡中了这种“毒”的,所
生子女,先天就带了病来,皇嗣不广,已非国家之福,再有这种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气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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