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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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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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纪泽是六月二十四到俄国京城彼得堡的,接连打来三个电报,第三个是报告会见俄国
“外务部尚书”格尔思的经过。格尔思表示“条约改议,外国尚有之,罪使从古未有。”态
度是“面冷言横”。因此,曾纪泽奏请将“崇厚罪名宽免,为转圜第一步”,说是“虽干清
议不敢辞”。
这句话自是指李鸿藻和那班清流而言。主战一派在躁进的张之洞策动之下,花样百出。
宝廷刚刚上了一个折子,说是“外患渐迫,请召知兵重臣左宗棠入朝,筹划方略,以济危
难”,使得恭王相当头痛,现在接到曾纪泽的电报,他虽有“干清议而不敢辞”的勇气,恭
王却不肯贸然代崇厚乞恩,只拿曾纪泽的电报面奏取旨。
慈安太后也作不了主。于是恭王建议,请两宫太后“同赐召对”。事实上也只有此一
法,慈安太后便到长春宫跟慈禧太后去商议。
“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怕累着了你,又怕你生气。”慈安太后说,“你自己瞧着办吧,
能支持得住,跟大家见见面也好。”
“不要紧!”慈禧太后毫不犹豫地答说:“这两天吃的药,倒仿佛很对劲,那一会儿的
工夫,怎么会支持不住?”
这是半年之中,慈禧太后第二次跟军机大臣见面,距离上一次视朝,也有两个月了。瞻
视御容,消瘦得令人吃惊,七月初的天气,她却穿的是缎子夹袍,宫女扶上御座,气喘不
止,好久才能回答群臣的问安。
“李鸿章、曾国荃荐的大夫都不错。”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人还虚得很,不过舒服
得多了。”
“国家多事之秋,全靠两位皇太后决大疑、定大计,臣等才好遵循。”恭王很虔诚地
说:“仰赖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圣躬,早日康复,才是宗社臣民之福。”
“你们急,我也急!偏偏又不是一服药、两服药治得好的病。你们办事,总要当我天天
跟你们见面一样,实心实力,和衷共济,大局才能对付得过去。”
声音极轻,而话中的分量很重,尤其是那一句“当我天天跟你们见面一样”,仿佛指
责,见慈安太后老实好说话,有什么欺罔的情形似的。然而这亦无从辩白,只能这样答说:
“国事如此。臣等决不敢有丝毫偷闲,敷衍塞责的心思。
“原要这样子。”慈禧太后接着便提到曾纪泽的请求:“崇厚定罪,当初原说等曾纪泽
到了俄国以后再议。既然俄国接待我国的使臣,而且,说条约还可以改议,是这样,崇厚杀
不杀,就没有要紧了。就不杀崇厚,放他出来,他还能逃到外国吗?就把他放出来好了!”
听得这话,恭王如释重负,但不宜多说任何一句话,只平静地答一声是。
“我也不想打仗,不过也要和得下来才行。把崇厚放了,是小事,一放崇厚,大家以为
朝廷怎么样委屈都可以,决计打不起来,就此把各处防务都撂下了,白忙半天,一旦有事,
仍旧受人欺侮,那可是件大事。”
“防务自然还是加紧办理。”恭王答道:“各国使臣跟新闻纸上都说,俄国兵船在八、
九月间打算封我辽海,除了已奉旨派曾国荃督办山海关一带海防事宜以外,臣等公议,想派
鲍超带领在两湖招募的勇丁一万人,克日坐船北上,在山海关与京城之间,择要驻扎,一则
备边,二则保护京畿。这样子办,是不是妥当?就今天请两位皇太后定下主意。”
“鲍超是勇将。他跟曾国荃自然合得来,就怕他跟李鸿章面和心不和。”
“这一层,不烦圣虑。他们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国事如此,不至于还闹意气。”
“那好!”慈禧太后又说:“饷要给鲍超筹足。”
“是。”恭王答道,“新募这一军,开拔之前,由湖北在部拨边防经费项下照拨,到防
以后,户部另外给他筹饷。”
“左宗棠呢?”慈禧太后问到宝廷的奏折,“他到底在西北多年,让他到京里来当差,
这个主意也不错。不过,他来了让他干什么?在西北,又找谁替他?这些,你们都想过没
有?”
恭王自然想过,也跟大家谈过。主战一派自是极力赞成此议,以为左宗棠入参大计,足
以增加声势。而主和一派居然亦众口一词,说宝廷的主意很高,这就另有文章了。
左宗棠在西北,虽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以专阃之寄,调兵遣将,把局势搞得
剑拔弩张,军机处无从遥制,也头痛得很。如今内调入京,明为尊崇,其实羁縻,和战之
计,反倒容易控制。至于左宗棠到京,派什么差使,以及西北军务由谁接替?当然也有安排。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左宗棠原为东阁大学士,将来到京,是不是派在军机上行走?另
外请旨。至于新疆军务,自以左宗棠保荐为宜。”
“咽。”慈禧太后点点头,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便即问道:
“还有什么事要谈?”
“张之洞有个折子论海防,牵涉的事项甚多。”说到这里,恭王特意停了下来,要看慈
禧太后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那还是你们谈吧!”慈禧太后说道:“张之洞倒是肯用心,肯为朝廷出力的人。”
就这一句话,便等于已作了裁决,凡有所奏,应该尽量采纳。因而恭王答应着说:“臣
等仰体圣意,拿原折逐款商量停当,奏闻取旨。请圣母皇太后先回宫吧!”
于是慈禧太后先离座回长春宫。接着便送进来一个黄匣子,里面是经她裁定的两案,写
旨呈阅。
第一道是明发上谕:
“谕内阁:前有旨将崇厚暂免斩监候罪名,仍行监禁。谕令曾纪泽将应议条约,妥慎办
理。兹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接到曾纪泽电报,现在商办一切,恳为代奏施恩等语。崇厚着
加恩即行开释。
”一看,慈禧太后便皱起了眉。这道上谕,含混笼统,语意不清,“商办一切”与”代
奏施恩”有何关系。“施恩”是要施什么恩?都不明白,本想动朱笔替它改正,但精神不济,
<<只好算了,撂下看第二道>>
第二道是廷寄:
“左宗棠现已行抵哈密,关外军务谅经布置周详,现在时事孔亟,俄人意在启衅,正须
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左宗棠着来京陛见。一面慎举贤员,堪以督办关外一切事宜
者,奏明请旨,俾资接替。此外带兵各员中,有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
者,并着胪列保荐,用备任使。
将此由五百里谕令知之。”
这道廷寄,没有什么地方要改,随即发了下去。于是李莲英面奏:“该请脉了。”
“不必五个人一起上来。”慈禧太后忽然说道:“就传薛福辰、汪守正好了。等我好好
问一问他们。”
薛、汪两人已取得信任,同时也颇蒙优遇,慈禧太后特赐矮凳子,让他们在御前坐着
谈,这是宣力有年的高龄大臣都未能得到的恩典。
慈禧太后特意摒隔太医,只召薛、汪,是有意要跟他们谈谈。一则破闷,二则是采风问
俗,想了解民间疾苦,更想了解官吏贤愚。
这方面,汪守正就比薛福辰大见才具了,应答奏对,十分称旨。问到山西的官吏,他总
是扬善隐恶,归结于颂扬圣明,十分动听。
“阎敬铭在山西怎么样?”慈禧太后问道,“他在山西办赈,经手的款子很不少,是不
是很清廉啊?”
“是,”汪守正答说,“阎敬铭督办山西赈务,老百姓拿他比做包龙图。曾国荃常常在
臣面前夸奖他,说为人臣者,总要象阎敬铭这样子清廉刻苦,实心办事,方不负朝廷识拔。
阎敬铭也常跟臣说,秦晋大旱,皇太后垂念备至,在国库万分支绌之际,一次次拨出大批款
子放赈。如果我辈在里面侵渔分文,试问如何上答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真是这样子吗?”慈禧太后问道:“有人说他在山西,趁荒年地价贱,买了许多良
田,又特为搬家到山西。这话又是打那儿来的呢?”
“阎敬铭在山西办赈,极其认真,真正涓滴归公,难免得罪了人,造谣糟蹋他,也是有
的。至于搬家到山西,是因为他的原籍朝邑,靠近黄河,地势太低,每每闹水,所以搬到解
州运城,这也是好早的事了。”
“唉!”慈禧太后感慨地,“可见得做个清官也不容易。朝廷自然要保全清官,就怕听
不见真话。你们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总要本着良心老实说才好。”
“是!”薛、汪二人同声回答。
“阎敬铭的性情是不是很耿直?”
“是。他忠心耿耿,正直无私。”
就这样谈着,慈禧太后慢慢浮起了记忆,首先是记起阎敬铭的相貌,又矮又小,而且两
只眼睛一高一低。但慈禧太后还记得胡林翼保他总办东征粮台时,奏折中有句考语:“阎敬
铭气貌不扬,而心扬万夫。”不由得又生了感慨。
“真正人不可貌相!象阎敬铭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办大事。”慈禧太后又想起一件事,
“说他在湖北的时候,跟总督抬杠,愣要杀总督的贴身小厮,汪守正,你可知道这件事?”
“臣听说过。”
总督是说官文,所谓“贴身小厮”就是官文的娈童,名叫张玉。官文宠他出了格,命他
带领督署卫队,每次军功保案,都替他加上一个名字,一直保到从二品的副将。
张玉入夜为总督侍寝,白天带着卫队,横冲直撞,胡作非为,当湖北藩司的阎敬铭,早
就看他不入眼了。照例,藩司必加督署或者抚署的营务处总办头衔,为的是好节制武将,而
张玉自以为二品大将,又倚仗官文的势力,根本不把藩司放在眼里,这就越发伤了阎敬铭的
威信,要找机会办他。
有一天机会来了。张玉带领亲兵数人,闯入民居,奸杀了人家的一个闺女。
这家的父兄,当然进城报案,哭诉伸冤,江夏县和武昌府都感到棘手,将案子拖延着不
办。不久,阎敬铭得知其事,勃然大怒,立刻传轿“上院”,向总督要凶手。
张玉当然也知道闯了大祸,阎敬铭一定放不过他,所以早就在官文面前,自陈无状,要
求庇护。因此,当阎敬铭求见时,官文派戈什哈答:“中堂病了,不能见客。请阎大人先回
衙门,等中堂病好了,再过来奉请。”
“我有紧要公事,非见中堂不可。如果有病要避风,我就在上房里见,也是一样。”
戈什哈无奈,进上房据实禀报,结果仍是不见,也仍是拿病来作推托。
阎敬铭料事深刻,已防备到有此一着,早就想好了对策,因而若无其事地说:“既然如
此,中堂的病,总有好的时候,好了自然要传见,我就在这里待命好了。”说到这里,转脸
吩咐跟班:“取我的铺盖来!总督衙门的司道官厅,就是我藩司的行署,有公事送到这里来
看。”
于是跟班真的取了铺盖,就在司道官厅的炕床上铺好,供阎敬铭安息。先以为他一时负
气,到明天自觉不成体统,会悄然而去,因而官文置之不理。那知完全不是这回事,阎敬铭
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天。他秉性俭朴,起居极能刻苦,所以住在那里,丝毫没有不便的样子。
这一下轰动了湖北的官场,认作旷古未有的奇事,都要借故来看个究竟,总督衙门真的
成了藩司的行署。官文大窘,先是请臬司和本衙门的幕友劝驾,阎敬铭拒绝不从。最后只好
请出巡抚和武昌府知府来了。
湖北巡抚叫严树森,武昌知府叫李宗寿,官文请出这两个人来,主要的是因为他们也都
是陕西人,希望动以乡情。当严、李受命调解时,官文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听,只听见作调人
的,譬喻百端,被调解的坚持不可,从一大早讲到午炮声起,严树森舌敝唇焦,脸色非常难
看。看样子,作调人的也要跟阎敬铭翻脸了。
“大人!”阎敬铭始终是这么一句话:“不杀张玉,我决不回衙门。”
“太难了!”严树森大有拂袖而起的模样。
官文见此光景,硬一硬头皮,从屏风后面踏了出来,“丹初!”他说,“赏我一个面
子!”接着,双膝着地,直挺挺地跪在阎敬铭面前。
他避开一步,回身扬面,装作不曾看见,这一下,严树森有话好说了,“丹初,”他用
责备的语气说,“你太过分了!
中堂自屈如此,难道你还不能网开一面?”
于是阎敬铭不得不扶起官文,同时说道:“中堂依我两件事,我就不杀张玉。”
“依,依!”官文一叠连声地说,“只要不杀张玉,什么事都好办。”
“第一、张玉立刻斥退。”
“可以。我马上下条子。”
“第二、张玉立刻递解回籍,不准片刻逗留。”
提到这个条件,官文面有难色,只为断袖余桃之爱,难以割舍,然而那也只是瞬息间
事。想起阎敬铭的峻厉,盘踞督署,三日不去,自己万般无奈的窘迫光景,顿觉心悸,不暇
细思地答说:“都依,都依。来呀!”
其时堂上堂下,材官卫士,肃然林立,只见督抚并坐,神色将顺,而矫小如侏儒的阎敬
铭,侃侃而谈,心雄万夫。对这奇异的景象,无不瞠目结舌,看得呆了,因而对官文的喊
声,一时茫然。息了一下,才暴雷似地答出一声:“喳!”
“张副将在那里?”
张“副将”就在屏风后面,心惊胆战地走了出来,一张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忸怩万
状地站在那里,似乎连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好?
“给阎大人磕头!”官文吩咐,“谢阎大人不杀之恩!”
“是!”张玉向阎敬铭面前一跪:“阎大人……。”他还只叫得这一声,阎敬铭已经翻
脸,大声喊道:“来人!”
“喳!”应声上堂的是藩司衙门的差役。
“拿这姓张的拉下去打,打四十!立刻发遣。”
张玉神色大变,只看着官文。官文却不敢再求情了,微微转脸,避开了张玉的视线,接
着便起身退入上房。
于是当堂重责四十板,传了江夏知县来,即时派解差将张玉押送出境。等处理完毕,阎
敬铭求见官文,长揖请罪。
“算了,算了!”官文索性付之泰然,“也怪不得你。”
口头是如此说,心里却另有打算。官文很服从人,前有胡林翼,后有胡林翼所提拔的这
个阎敬铭,不但帮自己封侯拜相,而且靠他们坐享富贵,所以此时虽觉阎敬铭可畏,却没有
丝毫报复的念头,反倒密保他“才堪大用”,接替内调的谭廷襄,署理山东巡抚。
听罢汪守正所谈的故事,慈禧太后对阎敬铭大感兴趣。多少日子来,她有这样一个感
觉,恭王越来越怕事,越来越软弱,当年的英气、锐气,仰乎已荡然无存,一味圆融,近似
乡愿。朝中负实责的大臣,不是象沈桂芬那样迁就实际,务求平稳,就是象李鸿藻那样硁硁
然近乎迂腐,太不讲实际。现在正需要象阎敬铭这样一个精明强干,实事求是而有操守的
人,来改换风气。不过阎敬铭一直称病,也不知是真是假?眼前还没有精神来振饬纲纪,且
先搁着再说。
又过了些日子,各省所荐的医生,纷纷到京,最有名的是一个江苏常州的秀才;名叫马
文植,号培之。他的祖父是名医,马文植家学渊源,声名极盛。然而他的运气没有薛福辰、
汪守正来得好,因为慈禧太后经过薛、汪的诊治,病势大见好转,便不容易显他的本事,请
脉以后,主张以润肺为主。
慈禧太后原有痰中带血的症象,所以这个甘润的治法,与薛、汪的温补,相得益彰,病
情大见好转,慈禧太后也兴致勃勃地,打算苦中作乐,好好过个中秋。

※ ※ ※

逢年过节,对于懿亲近臣,照例有文绮食物的赏赐。慈禧太后一向喜欢料理这些琐屑细
务,养病无事,也正好以此作消遣,所以亲自检点,交代首领太监刘玉祥,分头派送。
赏醇王府七福晋的是八盒食物,派了个十五岁的小太监李三顺,带领两名苏拉,挑着食
盒出宫。太监出宫办事,照规制不能走正门,李三顺年轻不识轻重,领着苏拉直奔午门东左
门。
“站住!”一个守门的护军,名叫玉林的大声喝阻。
李三顺吓一大跳,心里有气,便扬着脸问:“干吗?”
“你懂规矩不懂?”
“什么规矩?”
“这里是你能走的地方吗?”
“奇怪了!”李三顺受了呵斥,自觉脸上挂不住,便抬出大帽子来:“我奉西佛爷懿
旨,出宫办事,为什么不能走这儿?”
“办什么事?”
“你管不着!”
这一下,将玉林惹恼了,“你打我这儿走,就得归我管!”
他往里挥手,“回去,回去。这儿不能走!”
“哼!”李三顺冷笑一声,夺门便闯。
玉林自然放不过他,一把拉住,李三顺便待翻脸。正拉拉扯扯,不得开交时,另外走来
两名护军,一个叫祥福,一个叫忠和,倒是一番排解的好意。
“住手,住手!”祥福劝开两人,看着食盒问李三顺:“这是什么?”
“西佛爷赏七福晋的东西。”
“你在宫里当差几年了?”
“你问它干吗?”
李三顺是盛气凌人的样子,祥福的语气却很和缓,“我怕你年轻还不懂规矩,你不能走
午门,就算能走,也得‘照门’。”样福将手一伸,“条子呢?”
太监携带任何物件出宫,必须先报敬事房,知照门禁放行,称为“照门”,祥福所要的
是放行的条子,而李三顺拿不出来。
不但拿不出来,而且蛮横无理,“什么条子?没有!”李三顺瞪着眼说:“要条子跟西
佛爷要去。”
这一来连祥福都忍不住了,刚要申斥,忠和走上来将李三顺一推,脸却冲着祥福,“这
小子不说人话,理他干什么?”
他说,“不准他走就是了。”
“我偏要走!”李三顺应声而答,往外直冲。
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揪住了他。李三顺索性乱抓乱打,玉林和忠和要还手,祥福大声
喝道:“打不得!”
玉林与忠和醒悟了,一打便是祸事,苦是李三顺身上有了伤,便百口难辩,“官司”非
输不可。
这一闹惊动了护军统领岳林,亲自赶到午门。到时只见护军营的章京和派在午门的“司
钥长”正在排解。李三顺年纪虽小,人却刁蛮,看出护军有所顾忌,越发狐假虎威,挺胸凸
肚地站在那里,非要出宫不可。
岳林很生气,也很为难,李三顺算不了什么,只为慈禧太后惹不起。照规矩就该将李三
顺捆起来,送到敬事房去处分,为了是慈禧太后宫里的人,不便那么办。可也不能放李三顺
出宫,因为这一来便是毁了多少年来的规制,不但以后各宫太监都可任意出入,门禁有如虚
设,更怕领侍卫内大臣查究,或者言官上折参劾,是异常严重的罪名。
因此,唯一的处置就是折中办理,不放李三顺出宫,可也不难为他,只用好话将他劝回
去。
 
“大家都是当差,你也想想我们的难处。”受命去劝解的司钥长立祥,跟李三顺说好
话:“你一定要由这儿出宫,也行,不过你得先跑一趟,取敬事房‘照门’的条子来。”
“我不去!”李三顺答得极快:“西佛爷只叫我赶紧送到七爷府,没有叫我取什么条
子。什么‘照门’?我不懂!”立祥大怒,但硬忍住了,只寒着脸问:“你讲理不讲理啊?”
“你们人多,我跟谁去讲理?哼,反正总有讲理的地方!”
这是意指在慈禧太后面前讲理。动辄拿大帽子压人,实在可恶。立祥也报以冷笑,“我
劝你知趣一点儿。”他说,“公事公办,谁的理长,谁的理短,你到底不是三岁小孩,总该
有个数吧!”
语言一冷,便显得不大好惹,李三顺心一横,决定耍赖,向两名苏拉喝道:“挑起担子
走!”
大家都当他知难而退了,谁知他竟是往外硬闯,苏拉看他如此,自然也跟着他,等玉林
迎头一拦,李三顺便有意斜着一倒,往食盒上撞了去,撞翻了食盒,里面由小而大一叠九个
月饼,滴溜溜滚得满地。
“好,好!”李三顺跳起身来,装得气急败坏地,“你们打我不要紧,打坏了御赐的东
西,看你们怎么交代?”说完,回身疾走。
包括护军统领岳林在内,无不一愣,想不到李三顺有此阴险奸刁的一着!等会过意来,
岳林跳脚吼道:“坏了,坏了!
赶快把他拦回来。”
李三顺似乎算到他们会拦他,早已跑得远远地,过金水桥,进贞度门,绕弘义阁,从右
翼门直奔长春宫去见首领太监刘玉祥。
刘玉祥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信了李三顺的片面之词,一一照奏,说李三顺奉旨赍送食
物,午门护军要开盒检查,李三顺怕一开盒,灰沙沾污了食物,出言拦阻。护军蛮不讲理,
不但动手打了李三顺,而且还打坏了食物。请懿旨发落。
这一来自然又惹动了慈禧太后的肝火,怒不可遏,一叠连声地说:“反了,反了!”
一直积郁在心里的怒火,就此如燎原一般,无可遏制,当天请脉便大不对了。慈禧太后
肝火太旺,甚至不肯服药,口口声声“不想再活了”。
从未见她如此盛怒过,连荣寿公主那样沉着的人,都不免有些着慌。倒是李莲英有主
意,一言不发到钟粹宫求见慈安太后,什么话都不说,只说好歹要让慈禧太后息怒。
息怒先要出气,出气就得办人。慈安太后百般劝慰,答应严办护军。护军统领岳林也知
道惹了祸事,自己先作处置,一面看管玉林,一面上奏自劾,说是“太监不服拦阻,与兵丁
互相口角,请将兵丁交部审办,并自请议处。”
那知不上这个折子还好,一上更惹慈禧太后不满,指岳林是避重就轻,意图狡赖,罪无
可逭。
折子发到军机,恭王连连叹气,国事如此,偏偏还惹出这些意外麻烦。慈禧太后病中盛
怒,何处去讲理,说不得只好屈法了。
于是,军机承旨,拟发上谕,说岳林所奏“情节不符。禁门重地,原应严密盘查,若太
监赍送物件,并不详细问明,辄行殴打,亦属不成事体。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会同刑部,提
集护军玉林等,严行审讯。护军统领岳林,章京隆昌、司钥长立祥,着一并先行交部议处。”
上谕中虽是“会同刑部”的字样,其实是刑部主审。内务府大臣恩承,亲自将玉林、祥
福、忠和三名护军解送刑部,当面向潘祖荫传达慈安太后的意思,“祸首”要办成死罪。
“说实话,我不懂律例,办死罪也要会得办才行。老兄知道的,刑部有‘八大圣人’,
这一案照例归‘朝审’,正是‘八大圣人’该管。我一定宣达懿旨,不过,该当何罪?要问
他们。”
所谓“八大圣人”是指“总办秋审处”的四坐办、四提调,主管秋决,称为秋审,又主
管直送刑部讯办的罪犯,称为朝审。这八个人是从各司选出来的顶儿尖儿,律例精通,身分
矜重,办案论法不论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没有他们来得神气,所以称为“八大圣人”。
等把“八大圣人”请了来,潘祖荫宣明懿旨,征询意见。其中资格最老的一位“圣
人”,名叫刚毅,字子良,镶蓝旗人,笔帖式出身,在部多年,已经定了外放广东潮嘉惠
道,还未到任,此时由他发言答复。
“交部就该依法。太后要杀这三个护军,自己降旨好了。
本部不敢与闻。”
“那么,”潘祖荫问道,“可以办个什么罪名呢?”
“根本无罪。”刚毅说道:“大人执掌秋曹,总要以皋陶自期才好。”
此言一出,他的同官,无不皱眉,不但语气不似下属对上官,而且“陶”字念成本音便
算是读了白字。刚毅常有这种笑话,潘祖荫倒也不以为异,只这样答道:“这是钦案,而且
西圣震怒,我实在为难。刚子翁期我以虞舜的刑官,真正惭愧。”
再问其他七人,答语大同而小异,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罗织,也援引不上一条能处死的
律例。同时还隐约表示,这一案不能只审护军,不审太监。
潘祖荫不愿也不能强人所难,端茶送客以后,绕室彷徨,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是浙江湖州人,名叫沈家本,虽是所谓“赀郎”,捐班分发刑部的额外郎中,却
是年轻好学,在《周礼》这部书上,很有些功夫。这部书专讲春秋战国的典章制度,沈家本
用它来与后世律例比较,每有新义发明。
潘祖荫以爱才著名,尤其敬重沈家本想要昌明法学的志气。古人虽有“读破万卷不读
律,致君尧舜知何术”的话,但中国读书人牢不可破的积习,还是轻视法学,以为这是刀笔
小吏之事,不屑以吏为师。沈家本曾经为潘祖荫指出过,纪晓岚主纂《四库全书》,政书类
法令这一部门,仅收法学著作两部,存目亦仅收五部,指纪晓岚的按语中“刑为盛世所不能
废,而亦盛世所不尚”这两句话,大谬不然。盛世不尚刑法,则玩法渎职的弊案,接踵而
至,何来清明之治?纪晓岚是极通达的人,如何说出这样不通的话来?礼察他的用心,或者
因为高宗好用恩威,行法严峻,因而以此为规谏。但就事论事,刑为“盛世所不尚”这句
话,以词害义,实在误人不浅。
沈家本的志向是想直承秦始皇焚书以前的“法家”,所以他的精于律例,与“八大圣
人”又不同。八大圣人是精于当世之律,以实用为主。沈家本则从《周礼》以下,细研历代
的法典,每天上衙门,在律例馆丹铅不去手,作校勘,作笺注,十分用功。潘祖荫心想,当
世之律既然用不上,不知道古时候的律例,有没有可以融通的地方?不妨找沈家本来谈谈。
“子惇兄,”潘祖荫对他所用的称呼,特显亲切敬重,“我有件事想请教。西圣于国家
的关系极重,如今盛怒不解,则恐病情反复,要解她的盛怒,非杀无辜之人不可。杀一人而
利天下,虽然屈法,似乎可以取谅于世。不知以往数千年,有这样的例子没有?”
“这是英雄的作为,却为法家所不许。”沈家本毫不含糊地答说:“法不为一人而屈。
大人不必问,就有这样的成例,也是不足为训的恶例。”
话很耿直,潘祖荫却不以为忤,想了想说:“律例由人创始……。”
“大人!”沈家本很快地打断他的话,“创此恶例,关系甚大,大人要爱惜千秋万世的
声名。”
说到这一点,最能打动潘祖荫的心,虽表沉默,却是不断在点头。
“大人!”沈家本又说,“致君尧舜,全在依法力争,请大人想一想张释之。”
潘祖荫瞿然动容,同时在心里默诵《史记·张释之传》。
先是默念,念到张释之拜“廷尉”——汉朝的“刑部尚书”,便出声了:“其后,拜释
之廷尉。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
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
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
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
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
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念
到这里,潘祖荫轻击几案,慨然说道:“我就拿这个典故复奏。勉学张释之,但愿上头能有
汉文之仁。”
“是。”沈家本显得很兴奋,忍不住还要说两句:“大人请再想下文。”
他是说张释之传的下文,是叙他所治的另一案:有人盗了供在汉高帝庙中的一只玉环,
张释之照“窃宗庙服御”的罪,判处死刑。文帝意有未足,要灭此人的族。于是张释之提出
这样一个疑问:盗宗庙的玉环要灭族,倘有人盗陵,还有什么比灭族更严的刑罚可用?这就
是说,护军与太监因口角而斗殴这样的小事,竟要处死,则护军犯了更重的罪过,又当如何?
“听君一言,开我茅塞。”潘祖荫心悦诚服地拱着手说,“高明之至!”
未进长春宫,便觉兆头不好。既进长春宫,越觉得吉少凶多,但见太监连大声说话都不
敢,稍有响动,立时色变。潘祖荫真没有想到,太后的寝宫,是这样一片森罗殿似的气象。
揭开门帘,肃静无声,暗影中约略分辨得出慈禧太后的样子,他不敢平视细看,望着御
座磕头请安,等候问话。
“你是那一年进的南书房?”
不曾想到问的是这么一句!莫非要撤南书房行走的差使?
这样想着,有些心乱,答得便慢了。
“皇太后在问,”李莲英提示了一遍,“那年进的南书房?”
“臣,”潘祖荫定一定神,答道:“臣是咸丰六年十一月,奉旨以翰林侍读在南书房行
走。算起来二十五年了。”
“有几个人在内廷当差当了二十五年的?”
这是提醒他要知恩,潘祖荫赶紧碰头:“臣蒙文宗显皇帝、穆宗毅皇帝、两宫皇太后特
达之知,历事三朝,受恩深重,粉身难报。”
“哼!”慈禧太后冷笑,“倒说得好听。我再问你,你得过什么处分?”
这一问,越使得潘祖荫惶恐,只好一面回忆,一面奏答。
“臣于同治十二年,扈跸东陵,遗失户部行印,部议革职留任。同年十二月以磨勘处
分,奉旨降二级调用,十三年正月奉旨赏给翰林院编修,仍在南书房行走。同年六月奉旨开
复侍郎任内处分,以三品京堂候补。这都是出于先帝天高地厚之恩。”
“你眼睛里没有我,那里还有先帝?”慈禧太后的声音渐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抗
旨该当何罪?”
“臣不敢!”潘祖荫又说:“臣愚昧,真不知圣母皇太后指的什么?”
就这句话惹恼了慈禧太后,“你还跟我装傻!”她拍着茶几,厉声斥责:“你还有点良
心没有?”
由此开始痛骂潘祖荫,也不知她是那里来的气,象村妇撒泼一般,完全失去了皇太后尊
贵的身分。贵公子出身的潘祖荫,又是少年得志,几曾受过这样的凌辱?尤其使他觉得委屈
的是,不但挨了骂不能回嘴,而且还得连连赔罪磕头,口口声声:“圣母皇太后息怒!”
一半是骂得累了,一半是李莲英的解劝,慈禧太后终于住口,将刑部的复奏揉成一团,
劈面向潘祖荫摔了去,然后起身走了。
潘祖荫几乎走不稳路,踉踉跄跄退出长春宫,脸色惨白,象害了一场大病。出宫上车,
不回私第,直到刑部,将那“八大圣人”找了来,细说经过,说到伤心的地方,忍不住失声
长号。
“八大圣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不是味道,看来是非屈法不能过关,但要处死刑则万万
不能。
哭过一场,潘祖荫的心情比较开朗了,“现在也不必随便改议。”他拭一拭眼泪说:
“且拖着再说。”
这一拖拖了十天,慈禧太后倒不曾再提起。她的病势又反复了,没有精神来过问此事,
甚至连对俄交涉也管不下来。
由于崇厚的开释,剑拔弩张的局势,稍微缓和了些,曾纪泽已经跟俄国开议改约,这一
下发议论的又多了。内容复杂,可议之事本多,而况有张之洞的榜样在,不事抨击,只论时
事,不管隔靴搔痒也好,纸上谈兵也好,只要洋洋洒洒,言之成理,长篇大论地唬得住人,
便有好处。这样便宜的事,何乐不为?因而一下子来了十几个折子,每个折子都有两三千
字,慈安太后拿到手里,便觉得心头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怎么办呢?”她问慈禧太后,“我是办不了,你又办不动。
找几个人来帮着看折子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按规矩,有军机在,用不着另外找人。不过,军
机上那几个人,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再使不出什么着儿,另外找几个人也好。”
“找谁呢?”慈安太后说,“老五、老七。老六似乎也不能不在里头,再添上一个翁师
傅好了。”
“有弘德殿,就不能没有南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把潘祖荫也添上。”
于是八月底降旨派惇、恭、醇三王及翁同和、潘祖荫公同阅看对俄交涉的折件,并且指
定南书房为看折之处。这道上谕,对潘祖荫是一种安慰,见得帘眷未衰,而对翁同和则是一
种鼓舞,当差越发要巴结,进军机的日子不远了。
就在三王两大臣公同看折的那一天起,各宫各殿开始拆遮阳的天篷。拆到长春宫发现一
件奇事,屋顶上有好些黑色粉末,另外还有许多一擦即燃的“洋取灯”。内务府的工匠不敢
隐瞒,将这些东西取了下来,据实报告监工的司员。
屋顶何来如许引火之物?那黑色粉末又是什么?内务府的司员也不敢擅作处置,将长春
宫的大总管李莲英请了来,照样陈诉,同时请示处理办法。
“这是什么玩意?”李莲英大为疑惑,指着黑色粉末说,“先得弄弄清楚。有谁识货?”
“我知道。”有个太监说,“是火药。”
“什么?”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仓皇四顾,然后沉下脸来叱斥:“你别胡说!”
那名太监还要申辩,便有懂得李莲英用意的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开口。
“你别听他的!”李莲英对内务府的司员说,“什么火药,胡说八道!你告诉你带来的
人,不准在外头瞎说,不然,闹出事来,吃不了你兜着走!”
那名司员当然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自去告诫工匠,千万不可将这
话说出去。在宫里,李莲英找了首领太监刘玉祥来,有一番诘问。
“你看看,谁干的好事?简直不要命了!”
刘玉祥也慌了手脚,“李大叔,”他说:“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请你老跟佛爷
回……。”
一句话没说完,李莲英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呸!你简直糊涂到家了。这能跟佛爷回
吗?吓着了,你有几个脑袋?”
刘玉祥一听这话,是要瞒着上头,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所以虽挨了一口唾
沫,脸上却绽开了笑容,自己打着自己的头说:“李大叔教训得是!我糊涂。”
“查还是要查!”李莲英不胜忧虑地,“到底这东西是从那儿来的?打算干什么?”
问到这一层,刘玉祥怎么敢说?有火药、有引火之物,当然是要炸房子,炸房子干什
么?不是要谋害皇太后吗?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一追究起来,凡有守护、“坐更”之责的太
监,一个都脱不得干系。办起罪来,至少也得充军。
越想越害怕,刘玉祥的两条腿瑟瑟发抖,“李大叔,李大叔!”他说,”谢天谢地,发
觉得早。我看,查也无用,只有以后好好儿当心。”
“怎么叫‘查也无用’?当然要查,暗地里查!”李莲英说,“还有件事,谁要是在佛
爷面前多句嘴,我就着落在他身上问火药来源。”
等刘玉祥一走,李莲英发了半天的愣。事情是压下来了,但千斤重担都在自己一个人肩
上,万一让慈禧太后发觉其事,追究责任,说一句:“这样的大事,你何敢瞒着?莫非你要
包庇叛逆?”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一片赤忱,怕慈禧病中受惊,大为不宜。只是事情不
发作便罢,一发作无可辩解,苦心白费,还是小事,“包庇叛逆”这个罪名,岂是可以开得
玩笑的?
他在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得要找个有担当的人说一说,一来讨个眼前的主意,二来为将
来安排个见证,自己的一片苦心,才不致于被埋没。
照规矩应该找内务府大臣,但李莲英不甚情愿。在他心目中,内务府大臣算不了什么,
有几个还要看自己的脸色,如何甘心倒过来去跟他们讨主意?
静静想了一会,决定去找领侍卫内大臣。宫中宿卫,本由领侍卫内大臣分地段负责,出
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原也该让他们去处置。这样想停当了,立即到王公朝房找着该管的伯
彦讷谟诂,悄悄地细诉此事。
“有这样子的怪事!”伯彦讷谟诂叹口气:“真是麻烦不打一处来!那洋取灯儿呢?我
看看。”
李莲英做事细心,随身带着一包火药、一包洋取灯。火药不容易验出什么来,洋取灯却
是一望便知新旧。
“你看这梗子,还挺白的,梗子上的‘红头’,也是好好的。”伯彦讷谟诂说,“搁在
那儿,还不过几天的工夫,不然,雨淋日晒,早就不成样子了。”
李莲英答道:“王爷说得是。”
“这事儿,你该去查!决不是外头人干的。”伯彦讷谟诂说,“十之八九是李三顺干
的。可恶!他这样子‘栽赃’陷害护军。”
他的意思是指李三顺为了想嫁祸护军,故意“栽赃”,追究起来好办护军门禁不严的
罪。李莲英也觉得有此可能,却不得不为太监辩白。
“他们不敢。尤其是李三顺,一个毛孩子,决不敢这么大胆。”
“哼!毛孩子!”伯彦讷谟诂冷笑,“这年头人心大变,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都有。莲
英,我可告诉你,我要奏请严办。”
“王爷,”李莲英提醒他说,“这件事闹开来,可不容易收场。”
伯彦讷谟诂沉吟不语,为此掀起大狱,确是不容易收场,因而问道:“你的意思呢?就
此压了下来?”
这话在李莲英就不敢应承了,“我原是跟王爷回明了,大主意要王爷拿。”他又说,
“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王爷瞧着办吧!”
伯彦讷谟诂又踌躇了,这几天他也有烦恼,怕惹慈禧太后格外生气,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伯王的烦恼是,无端惹出一场命案,在神机营闹成很大的纠纷。以蒙古亲王之尊,就算
杀一无辜,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为其中牵涉到醇王,事情就麻烦了。
 
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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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光绪入承大统,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担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职,分别另
简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职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机营事务”,派由伯彦讷谟诂继任。
但当时的上谕中拖上一个尾巴:“醇亲王办理多年,经武整军,着有成效,仍将应办事宜,
随时会商”所以醇王与神机营的关系不断,伯王大受到牵制。两王本是儿女亲家,醇王的长
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给伯王的长子那尔苏,而两亲家竟因公事伤害了私谊,有些面和心不和的
模样。
神机营的官兵,乐于亲近醇王,也是由于伯王治军较严的缘故。视事的第一天,他就表
示:“我奉旨当这个差使,一定要把神机营整顿起来。当年祖宗入关,神机营的士兵,能够
站在马上放箭。如今,你们看是什么样子?倘或再不整顿,更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糟!”
“王爷,”有人劝他:“不必多事吧!这是再不能整顿的了。”
伯王不信,锐意改革,无奈积习太深,那些不长进的官兵,又以醇王为护符,所以办事
越来越棘手。日久疲顽,伯王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早就抛入汪洋大海了。不过他的禀性峻
急,遇到看不顺眼的情形,依旧会雷厉风行地严办。
这年南苑秋操,发觉火器营少了一门炮。深入追究,才发觉是一伙士兵,居然将火炮锤
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为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从犯开
革。
从犯中有个骁骑校名叫富哈,他的母亲是醇王府洗衣房的嬷嬷,颇得七福晋的信任,富
哈因有所恃,平时在营里就常干不法的勾当。开革以后,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请人向伯王
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补上一个名字。伯王严词拒绝,毫无情商的余地。
于是富哈乘伯王阅操的时候去求见,侍卫见他神色不善,抓住了先搜身,果然搜出一把
极锋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问,严刑审讯之下,支吾其词,看起来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机营的士兵行刺长官,说出去骇人听闻,所以伯王上奏,只说“富哈挟刃寻死,请即
正法,抑交刑部,请旨办理”同时,由军机大臣面奏真相,建议按军法从事,而且不必明发
上谕。慈禧太后当然照准,富哈在当天就被处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开出大门来,发现台阶上躺着两个妇人,年纪大的那个,已
经气绝,年纪轻的那个,奄奄一息,找了兵马司的官员来,灌救无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呜呼
了。
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服毒自尽在伯王府的门前,自是怨无所
泄,走上这样至愚的绝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这一下便可以害得对方家破人亡,无
奈是王公府第,除了为伯王带来不痛快以外,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两条人命,算是白白葬送。
富哈家里还有人,他的婶母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请见七福晋,跪地器诉。七福晋遇到这
种麻烦,不知如何应付,只有告诉丈夫。
醇王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早有神机营常奔走醇王府的人,来加枝添叶地细诉经过,说
伯王御下如何严刻。神机营不同其他营伍,本就不服蒙古亲王来管辖,如今忍无可忍,唯有
请醇王作主。
所谓“作主”,意思是仍旧请醇王来管。从中俄交涉开始,边防紧急,言官就不断建
言,说应该联络蒙古,巩固边陲,醇王认为“这都不过是给伯彦讷谟诂开路”,每逢两宫太
后提到,总是极力反对。但神机营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权落到他人手里,老觉得于心不
甘。早年为要避嫌疑,不便过问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机营的权,最近奉旨参与大计,倘
或对俄交涉决裂,拱卫京师的重任,舍我其谁?这样,就得先把神机营拿回来,才有凭借。
因此,决定借这个机会,攻掉他的亲家伯彦讷谟诂。
由此大处去看,富哈母妻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论怎么样,谈不到替她婆媳
俩“报仇”,除却交代帐房,好好替她们办后事,同时多赏几两银子,作为富哈家孤儿的教
养之资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论。
伯王也知道,他的儿女亲家对他不满,而且也听到神机营有请醇王复起的打算,只是暗
中较劲的事,不便公然谈论,所以烦恼在心里。现在又遇见李莲英来诉说这么一件荒谬怪
案,越觉揪心。
“你说得也对,‘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病中也不宜受惊”他改变了原先激动的态
度,“咱们分开来办,内里归你维持,好好儿查一查,外头归我。说实话,我也还不知道怎
么办,得跟六爷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咱们随时商议。”
李莲英就怕案子闹大,不可收场,但一手硬压,却又担不起责任,现在听伯王有“随时
商议”的话,便不会贸然出奏,颇为满意,因而连声答道:“是,是!我遵王爷的吩咐,上
紧去查,王爷有什么话,务必请赏个信。为来为去为西佛爷圣体不安,不能再让上头烦心。”
话是不错,不过伯王也怕御史纠弹,不敢马虎,当时便到军机去跟恭王讨主意。
恭王也正有烦恼,烦恼是由他的长子载澂替他带来的。
这烦恼已非一日,从穆宗宾天以后,谁要提起“澂贝子”,恭王便会冒火。他不愿见这
个不肖之子,而载澂也正好躲着他父亲,同时反因为恭王的见弃,更加胡作非为,成了京城
里的第一号恶少。
因此,茶坊酒肆、戏园妓馆,提起“澂贝勒”,无人不知。澂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
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恭王执
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
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澂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奎大奶奶”,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入八分”的镇国
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
尤其喜欢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
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
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
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
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
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
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奶奶,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旗袍领子上
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
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后进
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辩,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
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奶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
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扮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
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
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象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
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
“大奶奶!”
奎大奶奶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奶!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奶奶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
“我要请不动大奶奶,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
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奶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
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么跟人罗唣?”
“是,是!大奶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
勉强。府上在那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头赔罪。”
奎大奶奶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
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
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
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
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
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夫在那儿,咱们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
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
家的子弟,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莫非是那个戏班
子里的名脚?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
“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
“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澂贝勒,澂
大爷。”
“澂贝勒!”奎大奶奶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澂贝勒?怪道,谁有那
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奶奶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黄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
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
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澂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
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奶奶知道,这就是这
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
车辕上的澂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
“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澂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奶奶,
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奶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
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奶该回家了吧!”
“嗯。”奎大奶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迎面就看见澂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奶奶,我家大爷关照,送
大奶奶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夫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
大奶奶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奶奶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
弯八绕,让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奶奶,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奶奶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
不来。澂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
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但日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
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官员和差役,封禁东城一家戏
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奶奶,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奶奶起身走避
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澂贝勒一起
出入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
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澂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澂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
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
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骙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澂什么人都不怕,就是
畏惧他这位五伯父,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色。
“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奶奶,“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奶奶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
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象你澂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撅脾气!
嗐,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澂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
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奶奶脸色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
么容易!别人怕你澂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那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
她也知道澂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个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门,
成了个黑人,决非善策。
这样想着,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兆奎弄个差使?”
“这倒可以。弄个什么差使?”
“总得副都统什么的。”
“好办!”澂贝勒会意了,“就这么着,我给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调虎离山。”
“你又瞎说八道了,”奎大奶奶恃宠,说话口毫无忌惮,“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这
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自己去料理。”
带着一千两银票以及澂贝勒的诺言,奎大奶奶带着小云,当天就回了东直门大街金太监
胡同,兆奎家的人,无不惊奇,争相问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
的事。”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再问小云,小云受了告诫,尽自摇头不答。
那奎大奶奶却是声色不动,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回来似的,找了管家来问家务,那处
的房租缴了没有,那处庄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还不拆天篷,家里杂乱无章。一
顿排揎完了,再问家下使用人等,谁的媳妇坐月子了没有,谁的老人身子可好?依旧是平日
恩威并用,精明强干,让全家上下心悦诚服的当家人派头。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么回事,也插不进嘴去问话,好不容易等她发落完毕,屋
里只剩下一个小云,他才问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中顶娘娘庙烧香,一去就没了影
儿。家里闹得天覆地翻,四处八方找,竟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从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偏教我
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你,连通个消息都不能够。你急,我比你更急。”说着,
使个眼色,让小云避了出去。
“怎么呢?”兆奎更加纳闷,“我真闹糊涂了,你是陷在什么地方,这么严紧,连通消
息都不能。今天可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说,那是什么地方,京城里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
那还得了!”
兆奎的忧急气愤,憋了三个月之久,这时开始激动,奎大奶奶不等他大发作,赶紧拦着
他说:“你先别急!事情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那能是好事吗?”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奶说,“你得沉住气。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什么话都好
说。”
这句话很容易动听,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么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
入怀抱,可是最实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奶已经变心了,连碰都不让他碰,手一缩,身子一
闪,微微呵斥:“别闹!”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当厌烦他动手动脚,便乖乖地也缩住了手。
奎大奶奶却又不即言语,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没有听差老妈子在偷听,然后才说:
“是祸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个好差使当,还是愿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听吓一大跳。宗室觉罗犯罪,由宗人府审问,判处徒刑则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
处充军则是锁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顿屁股。兆奎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案子犯
了?”
“多了!只说两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让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预备在
那里了!”
兆奎心乱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从头细思,觉得不可解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
如果要发作,自是有人告了状,或是都察院、或是步军统领衙门,或是大兴、宛平两县,不
管告到那个衙门,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无所知?
她的所谓“让人抓住了把柄”,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要问这个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为了你,苦了我!”说着,奎大奶奶很
快地用手绢去擦眼,好象是在拭泪,其实是使劲揉红了眼圈,装作哭了的样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时也急于想知其人,便带着着急的神态说:“你说呀!是谁?”
“澂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他还有谁?谁还有那么大胆,把我扣在那儿,日夜派人看守,三个月不放回家?”
三个月!兆奎在心里叨念着,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
这三个月,难道还能清白无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奶爱俏,旗袍一
向裁剪得很称身,此时看上去仿佛中间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贝勒在肚子里了。
一时意乱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话,当然也无法再往下说,坐下来,背着
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么,”兆奎终于问出一句话来,“可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我天天跟他闹,要回家。昨天闹得凶了,他才说: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别惹得我撕
破脸,可就不好收场了。兆奎干的事,我跟你说过,三河县姓马的老头儿,长辛店姓黄的寡
妇,我都派人找了来了。你回去教兆奎心里放明白些,这还不是革爵的事。
这是奎大奶奶编出来的一套话,澂贝勒那知道兆奎强买了马家的一块田,又在长辛店私
和过黄家的命案?只觉得这两件案子,若有澂贝勒出头,自己必走下风,所以听她这一说,
脸色大变。
奎大奶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这番话是对症下药,偷觑一眼,见已生效,便接着
将编好的下半段话说了出来。
未说之前,先叹口气,将眼皮垂着,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处,有什
么办法?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也不帮着你做那些事了。祸是我惹的,只好我认。我说:霸占
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干的,跟兆奎无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也
不治你,我买一幢房子,让你住着,仍旧做你的奎大奶奶。反正兆奎也不会要你了!我送他
一千银子,买个妾,再替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或是荆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带着新姨
奶奶,高高兴兴去上他的任。这样子,两全其美,不伤面子,不挺好的吗?”
好倒是好,就是“不伤面子”这四个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绝,还是伤了面
子,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会再要失节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这张脸怎么见人?
说来说去,势力不敌,又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只好随人摆布。想一想只好认了。
“好吧!”他一跺脚说,“眼不见为净。我就躲开你们,你跟他去说,我要广州。”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再无留恋,将银票塞到兆奎手里,低声说道:“我趁早跟他去
说。”
接着便回自己卧房,除了一个首饰箱,什么都不带,旋即扶着小云,袅袅出门。兆奎在
窗子里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虽是夫妇密语,总归隔墙有耳,兆奎家的“奇闻”,很快地传播在亲友之间,有的骂,
有的笑,有的觉得兆奎可怜,也有的认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难怪有这样的结果。见
仁见智,议论纷纭,却无非背后论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讳。以前还有人向他表示关
切:“奎大奶奶总有个下落啊!”
如今则连这句话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润。弟兄俩一母所生,性情却有天渊之别,兆奎庸懦怕事,
兆润却得着风,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
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无所不为,听说有此奇闻怪事,岂肯默
然无语?
兆奎一见他这个弟弟,头就疼了。一来决无好事,有钱借钱,不借就自己动手,小件的
摆饰,总要捞一两样走,所以兆奎家的听差老妈,听说“二爷”来了,都是寸步不离地伺候
着。
“今儿个你们不用掇着我,二爷我今儿富裕得很!”兆润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
“你们把大爷给请出来,我们哥俩要讲几句你们不能听的正经话。”
“是!二爷。”
听差知趣,进去通知了兆奎,然后都退了出去,却都躲在窗外墙角,倒要听听这位二爷
说的什么正经话?
“大哥,”兆润问道:“听说大嫂回来了?”
“唉!”兆奎乱摇着手,“别提了。你算是体恤我吧!别问这档子事。”
“我怎么能不问?咱们家能让人这么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脸往那儿搁?算辈份,载澂
是侄子,霸占婶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条?你袭了爵,就得保家声。得有句话……。”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别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连说都说不得一声?”
“不是说不得。这件事,实在是……,”兆奎压低了声音很吃力地说:“实在是叫没有
辙!君子不吃眼前亏,慢慢来想办法。”“何用慢慢儿想?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
走!”
兆润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儿去?你别胡闹。”
“上宗人府。”
一句话未说完,兆奎已挣脱了手臂,赶紧退后几步,与兆润隔着桌子,并且作了个防他
来抓的戒备姿态。
“老二,没有用!这是什么世界?势力敌不过人家,只有认了。再说,那么贱的女人,
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说着,兆奎摇摇头,将脸转了过去,不胜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润脸色很难看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你说
说。不说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办法。”
“这,”兆奎惊惶而茫然地问:“你是什么办法?”
“喏!这个。”兆润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长、系着红绸子的攘子,往桌上
一抛。
兆奎大惊失色,“老二,”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千万动不得!”
“谁说动不得?看我唱一出《狮子楼》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气,兆润自拟于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话!但平时就见了他兄
弟怕,此时自觉理短情虚,更不知如何应付,急得只是搓手。
于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仆郝顺不能不露面了,“二爷!”他躬身说道,“开饭了!有
话,喝着酒跟大爷慢慢聊吧!”
这是缓兵之计。兆润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连奎大奶奶都驾驭不住,快要翻脸时,总
是郝顺出面转圈,有了他,话就好说了。
“好吧!”兆润将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剑拔弩张的神态,仿佛无可无不可地说,“先吃
饭再说。”
这时未到开饭的时候,郝顺关照厨子,胡乱弄了几个冷碟,烫上一壶酒,却只设一副杯
筷,兆润自然要发话了。
“大爷呢?”
“大爷头疼,不能陪你。”郝顺陪笑说道:“二爷有话,吩咐我也是一样。”
兆润沉吟不答,尽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为这天他的所欲不小,说话便须格外慎重。
“二爷,”郝顺劝道,“大爷遭了这挡子窝囊事,真正是叫‘哑巴梦见亲娘,说不出的
苦。’二爷总是体谅他才好。”
“哼,”兆润愤愤地摔着酒杯,“就为了大爷窝囊,才有这样窝囊的事。不用他出头,
我替他去挺,该杀该剐都有我,他还怕什么?一个劲拦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那也无非大爷胆小。如果他能看着二爷闯出大祸来不管,那叫什么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润撇撇嘴,“他那里当我同胞手足?外面说的话,可难听了。”
“外面怎么说?”郝顺很谨慎地问。
“怎么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听吧!”兆润眼望着郝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说他卖老婆!”
“啊!”郝顺作出讶异万分的神色,“这是打那儿说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润有意诈他一诈,“说的人有凭有据,大奶奶带回来三千两一张
银票,大栅栏恒泰钱庄的票子。”
兆润知道是一千两,故意加了两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顺一句话来:“没有那么多。”这
就好紧追着往下问了。谁知郝顺心机深沉,不上他的当,只摇着头说:“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照这么说,大奶奶就白白让人霸占了?”兆润接着又问:“她忽然回
家,可又为了什么?”
“这,”郝顺陪笑道,“我们当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话罗!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爷自己谈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
了,门风要紧,我不能看着不管。”
说着,站起身来要走,郝顺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说歹说地将他留了下来,自己进上房去
跟兆奎讨主意。
“我那有什么主意?”兆奎哭丧着脸说,“我一见他,脑袋就跟笆斗那么大。”
郝顺是他的心腹,无事不参与,也无话不可说,但不论如何,办事须奉主人之名以行,
所以这时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这件事,大爷得抱定宗旨,无论如何松不得口,一则名声不好听,再则,二爷的口气
不小。不过也得给他一个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时节,给他撂下几百银子倒可以。大
爷,你说是不?”
“对!你就想法子,跟他这么去说。”
这话实在也很难说。郝顺在想,“二爷”大概只知银票其一,还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说
反倒泄底。有这么大的好处,他更是不依不饶了。
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措词:“二爷,你先请沉住气。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不过做
事总要稳得住,对头太不好惹,一步错不得。反正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定能让二爷好
好儿消气。”
照郝顺的想法,有澂贝勒那么硬的靠山,说放个副都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十天半
个月的工夫,见了上谕,一切便都好办。因而这样许下兆润。
兆润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顺,既然他说能让自己“好好儿消气”,顾念
以后还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卖个交情给他。
“好吧,冲你,我就等个十天半个月。”
半个月过去,音信毫无。奎大奶奶倒是把话带到了,载澂却办不通。这件事他只有去求
宝鋆,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说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了!”
“我的大爷,你真是少不更事!驻防的副都统,又是广州,能说换就换吗?”宝鋆大摇
其头:“兆奎是出了名的无用。这话,我怎么跟你阿玛去说?”
“我不管!”载澂撒赖似地说:“你去想办法。”
“办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儿,和盘托出,你肯挨顿揍,兆奎的副都统就当上了。”
这叫什么办法?载澂自然不肯,宝鋆被磨不过,答应试一试,但那一天能成功却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奶听说了经过,也只好这样万般无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个月,这天奎大奶奶正打算带着小云上前门外去听戏,只见院子里闪进来一个
人,高声喊道:“大嫂!”接着便请了个双安。
“啊!”奎大奶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润神色自若地说,“特地来给大嫂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奎大奶奶不能不以礼相待,“请屋里坐。小云,拿茶,拿烟。”
于是兆润从从容容地进入堂屋,坐下来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画,窗帘椅披,色色精致,
便赞一声:“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奶矜持地微笑着,心里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将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润的话却还未完,接着又说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这句话不中听,奎大奶奶只能装作不听见,心里却更觉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开门见山
地问:“二弟,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老没有见大嫂,怪惦念的,特为来看看。”
“多谢你惦着。”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请说吧!
自己人不用客气。”
最后这句话是假以词色的表示,兆润就不必惺惺作态了,苦着脸说:“还不就是那一个
字吗?”
“那个字?”
“穷!”兆润又说:“弟媳妇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门前沟里,差点儿淹死。
唉,倒霉事儿不打一处来。”
“噢!”奎大奶奶慢吞吞地说,“我手里也不富裕。不过,二弟老远的来,我也不能让
你空手回去。”说着,便将手里的手巾包解了开来,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五
两,本想拿五两的给他,不道兆润先就说在前面。
“多谢大嫂,不用全给,只给我十两吧!”
奎大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在说:倒真以为自己挺不错的,全给!然而那张五两头
却拿不出手了。
由此开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润便得来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总是等载澂不在家
的时候来。护卫因为未奉主人之命,也没有听奎大奶奶说什么,不便拦他,所以他每次都能
找着“大嫂”,伸出手来,也总有着落,不过钱数越来越少,当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渐渐地,奎大奶奶不能忍耐了,终于有一天发作,“你倒是有完没有完!我是欠你的,
还是该你的?”她厉声质问。
“就是大嫂说的,自己人嘛!”兆润涎着脸说,“大嫂,你那儿不花个几两银子?就算
行好吧!”
“好了!这是最后一回!”奎大奶奶将一张二两的银票摔在地上。
兆润还是捡了走,而且过不了三天还是上门。这一次护卫不放他进去了。
“找谁?”
“咦!”兆润装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马!”
“谁认识你?得,得,你趁早请。”
兆润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既不能低声下气跟他们说好话,便只有硬往里闯。这一下自然
大起冲突,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拦截,其中一个出手快,叉住兆润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见他踉
踉跄跄往后倒退,却仍立脚不住,仰面躺了下来。
如果他肯忍气吞声,起身一走,自然无事,但以兆润的性情,不肯吃这个亏,存着撒赖
的打算,希望惊动奎大奶奶,好乞怜讹诈,便站起来跳脚嚷道:“你们仗势欺人。我跟你们
拚了!”
这一声喊,惹恼了载澂的那些护卫。在王府当差的,最忌“仗势欺人”这句话,所以这
一下是犯了众怒。领头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扑营当差多年,擅长教门
的弹腿和查拳,这时出腿一弹,将个正在揎拳掳臂的兆润,扫出一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
地上。
这一次兆润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打死人罗!救命啊!”
极声高喊。
“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说:“把他弄进去。”
于是上来三四个人,掩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在马号里拿他狠揍了一顿。揍完了问
他:“服不服?”
怎么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里,口头上可再不敢逞强了,“服了!服了!”他
说:“你们放我回去吧!”
“当然放你。谁还留你住下?”札哈什说,“可有一件,你以后还来不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好。我谅你也不敢再来了。你走吧!”
开了马号门,将兆润撵了出来。他只觉浑身骨节,无一处不酸痛,于是一瘸一拐地先去
找个相熟的伤科王大夫。
“二爷,你这伤怎么来的?是吃了行家的亏,皮肉不破,内伤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润狞笑着,“你先替我治伤,再替我开伤单。
这场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贴了好几张膏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然后为他开伤单,依照兆润的意思,
当然说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却不肯休息,买了“盒子菜”,烙了饼,把他一帮好朋友请了来,不说跟奎大奶
奶索诈,只说无端受那班护卫的欺侮。向大家问计,如何报仇雪恨?
“澂贝勒还不算不讲理的人,应该跟他说一说,他总有句话。”有人这样献议。
“他能有什么话?还不是护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双那班狗腿子吃点苦头,不能解
恨。”兆润问道:“咱们满洲的那班都老爷,也该替我说说话吧?”
“来头太大。谁敢碰?”
“润二哥,”兆润的一个拜把兄弟说,“你如果真想出气,得找一个人,准管用。”
“谁呀?”
“五爷。”这是指惇王。
“对!”兆润拍桌起身,顿时便有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找对了。”
如果是想在载澂身上出一口气,只有请惇王来出头。当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说得上话,
或者他会不会一时懒得管此闲事,都还成疑问。但要顾虑的,却还不在此。
“老二,”兆润的一个远房堂兄叫兆启的说,“你别一个劲的顾前不顾后,第一,得罪
了六爷,犯不上,再说句老实话,你也得罪不起。第二,这件事到底是家丑,不宜外扬。”
前半段话,兆润倒还听得进去,听得后半段,兆润便又动了肝火,“照你这么说,我就
一忍了事?”他又发他大哥的牢骚,“我们那位奎大爷,才知道什么叫家丑!如果我要替他
出头理论,他能挺起腰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我又何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在旁人看,家丑不家丑的话,实在不值得一提,因为家丑能够瞒得住,才谈得到不宜外
扬,如今“澂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这句话,到处都能听得到,已经外扬了,却默尔以
息,反倒更令人诽薄。要顾虑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诚如兆启所说的,兆润也得罪不起。
“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六爷挺讲理的,也并不护短,澂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
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诉,他如果护短不问,就是他的理亏。那时候再请
五爷出头,他也就不能记你的恨了!”
说这话的,是兆润的一个好朋友,在内务府当差,名叫玉广,为人深沉,言不轻发,一
发则必为大家所推服。此时提出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括兆润本人在内,无不认为妥当
之至。
于是就烦玉广动笔,写了一张禀启,从奎大奶奶失踪谈起,一直叙到护卫围殴。第二天
一早,请兆启到恭王府投递。
恭王府的门上,一看吓一跳,尽管澂大爷在外荒唐胡搞,还没有谁敢来告状。这张禀启
当然不敢贸然往里投递,直接送到载澂那里。
载澂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
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压了下来。
一压压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抚慰,或
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玉广,另写了
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惇亲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
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惇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勃
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惇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但亦不便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
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惇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
王一问,是送来一通曾纪泽的奏折。往来指示及奏复,一直都用电报,往往语焉不详,这道
奏折是由水路递到。由于奉有谕旨,凡是对俄交涉的折件,交惇王、恭王、醇王及翁同和、
潘祖荫公同阅看,所以总理衙门的章京接到奏折,先送来请恭王过目。
为了尊礼兄长,恭王拿着折子先不拆封,回进来向惇王说:“曾劼刚来的折子,大概这
些日子交涉的详情,都写在上头了。五哥,”他将折子递了过去:“你先看吧!”这些地
方,惇王颇有自知之明,照他看:“办洋务找老六,谈军务找老七”,他自己以亲贵之长,
则约束宗亲,维持纪纲,责无旁贷,所以不接折子。
“不必!你看好了。”
于是恭王拆封,厚甸甸的折子,共有十四页之多,定神细看了一下,然后念给惇王听:
“臣于七月二十三日,因俄国遣使进京议事,当经专折奏明在案。八月十三日接奉电
旨:‘着遵叠电与商,以维大局。’次日又接电旨:‘俄事日迫,能照前旨争重让轻,固
妙;否则就彼不强中国概允一语,力争几条,即为转圜地步。总以在俄定为要。’各等因,
钦此。臣即于是日往晤署外部尚书热梅尼,请其追回布策,在俄商议。其时俄君正在黑海,
热梅尼允为电奏,布策遂召回俄。”
“原来是这么召回的!”惇王插了句嘴,他是指俄国驻华公使布策被召回国一事,“曾
劼刚到底比崇地山高明多了。”
恭王点点头,接着往下念:
“嗣此往返晤商,反复辩论,叠经电报总理衙门,随时恭呈御览。钦奉迭次议旨,令臣
据理相持,刚柔互用,多争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圣训周详,莫名感悚。臣目击时艰,统
筹中外之安危,细察事机之得失,敢不勉竭驽庸,以期妥善。无如上年条约、章程、专条等
件,业经前出使大臣崇厚盖印画押,虽未奉御笔批准,而俄人则视为已得之权利。”
“这也是实话。”惇王又插话,“崇地山这件事,办得糊涂到了极点。沈经笙总说他
好,我就不明白,好在那儿?按规矩说,沈经笙保荐他,也该连带处分,到现在没有人说
话,太便宜他了。”
这又是让恭王无从置答的话,停了一下,继续念道:
“臣奉旨来俄商量更改,较之崇厚初来议约情形,难易迥殊,已在圣明洞鉴之中。俄廷
诸臣,多方坚执,不肯就我范围。自布策回俄后,向臣询及改约之意,臣即按七月十九日致
外部照会大意,分条缮具节略付之。布策不置可否,但允奏明俄君。”
“七月十九的照会,我记不得了,说些什么?”惇王问说。
说的是崇厚所议原约,必须修改之处,大致“偿款”可以商量,“通商”亦可从权,
“分界”则不能让步。恭王看他连这些都记不得,那就无须再跟他多说,而且看曾纪泽的折
子,所叙的交涉经过,都早由电报中奏明,这个奏折,无非详细补叙一番,别无需要裁决批
复之事,便说了句:“都是些说过的事,没有什么要紧!”接着便把奏折放下了。
“我这儿倒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惇王将兆润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勃然色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唇发白,手在打颤。气成这
个样子,惇王倒反觉不忍。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
下泪来。
惇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逼着他有所处
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澂这样荒唐?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澂又是无母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
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
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
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惇王说道,“我看只有一
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惇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
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
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帐!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游说,善
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在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替你料理。”
“谢谢五哥!”恭王起身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来,”小澂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
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惇王刚走,载澂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
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玛!”
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澂喜欢练武,身手矫
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
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澂不敢走,直挺挺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
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
大,出入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又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
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
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宫里,怕不合适。听说西
佛爷这几天刚好了一点儿,惹得西佛爷生了气,怕有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西佛爷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澂的鼻子,细数他的种
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
“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替
载澂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奶奶来了!”
进来的是载澂的妻子,脸儿黄黄地,眼圈红红地,一进来便跪在载澂身旁,低着头说:
“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干。”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
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澂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奶奶
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交了给大奶奶,大爷如果不
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澂还是得跪
着,澂大奶奶虽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澂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后,到了那间庋藏端砚碑帖,题
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
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
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
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
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
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
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
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
“就这么办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荫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么费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
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恶?”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载澂,说了预备将他禁
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爷,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爷
给弄了出来。”
载澂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来,在槐
荫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后由澂大奶奶安排衾
枕卧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载澂养的一只猴子两条狗,陪他一起“闭门思
过”。一日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都由澂大奶奶亲自料理,派丫头送到书房。载澂一年到
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
奶。
“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愿意守
着大爷。”
这对载澂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亲
信,却很冷静地看出来,奎大奶奶的一片痴情,对载澂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爷,”善福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
“我也知道大爷想出去。天天替大爷想办法,想来想去想不通,只为有个人挡着路。”
“谁啊?”载澂不解,“怎么挡着我的路?”
“奎大奶奶。”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爷就出不去。”
这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兆润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头,许了他一些好处,可以无
事,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结。即令他家宁甘委屈,忍气吞声,而恭王不愿
载澂有这样一处外室,就只好仍旧把他关在书房里。
解释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爷,请你亲笔写几个字,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
她体谅就行了。”
载澂犹豫着,一方面觉得善福的话有理,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会伤奎大奶奶的心,内心
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爷,”善福低声说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载澂,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荫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双
飞。九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藏身?
只要自己行纵检点,不愁败露。
于是,载澂欣然同意,亲笔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受严父督责,复以格于实情,奎大
奶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务必请她体谅,不要坚持己见,等他恢复了自由之身,自然
可以再谋团聚。
信是写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载澂的话。善福倒
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
断丝连。
 
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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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大奶奶,你也得为我们大爷想一想。你害得他还不够吗?如果说,你真的能跟我们
大爷过一辈子,倒还有可说,无奈那是办不到的事。你别只顾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请回去
吧!这么赖着不走,害了大爷,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大爷是决不会
再要你了,为你,惹了那么大一场祸,你想想他还敢招惹你吗?就敢,王爷不许,也是枉
然。”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气走,所以措词不留余地,他没有想到奎大
奶奶受得了、受不了?
于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着眼泪,检点载澂送她的首饰玩物。小云见她神色有
异,不免害怕,怯怯地来探问究竟。
“大奶奶,”她问,“你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拾掇拾掇东西要回家了?”
“那儿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儿去?”奎大奶奶容颜惨淡地叹口气,“咳!叫我还有什么
脸见人?”
这是说无颜见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奶的处境。设身处地替
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离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说,
自己走到人面前,总觉得欠下人家什么,抬不起头来。这当然不能回去。
但是,澂大爷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娘家呢?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了出来。
奎大奶奶叹口气,欲言又止,因为这话跟小云更说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远迢迢且不
说,做下这种丢脸的事,父兄不谅,嫂子讥讪,唯一能谅解的亲娘,却早就故世了。回娘家
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难消受。
“唉,你不懂。”她摇摇头,“你睡去吧,别来烦我。”
听这么说,小云不敢再打搅,管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
自己失聪,耽误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张张赶了去,推开门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奎大奶
奶的身子悬在床栏杆上。
“不得了啦!”
厉声一喊,惊动了护卫仆妇,纷纷赶来,只见小云面无人色,然后放声大哭,一只手只
朝里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来,身子已经既冷且僵了。
“出这么个纰漏!”善福跌脚,“这下越发闹大了!”
这件事还不敢告诉恭王。善福自知闯了祸,一急倒急出一个主意,到马号里去挑了一匹
快马,骑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觉罗的谱牒,登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谥名
爵;审核承袭次序,权力甚大。兆奎属于正白旗,归左司该管,这就是善福要来找麟俊的缘
故。
听罢究竟,麟俊口中“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要出新闻。府里的事,我们不敢
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语,我们更乐得不管。如今,”他摇摇头,“出了人命就麻烦了,只怕
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烦。”善福请个安:“四爷,全在你身上了。
等办妥了,我再跟王爷去回。”
一听这话,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这场麻烦,恭王一定见情。别人要想找这么个巴结的
机会还找不到,自己为何反倒往外推?
于是他拍着胸脯说:“好吧,谁叫咱们交情够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爷,”他问:“我这儿该怎么办呐?”
“你那儿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说:“只把那个小丫头带走,好好儿敷衍着,省得她多
话。”
善福会意,这是装糊涂的办法,只把小云带走,一问三不知,麟俊就好从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访兆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奎大奶奶回娘家去
了。奎公爷,你怎么不派人来报一下儿啊?”
兆奎叹口气:“那里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么上那儿去了呢?”
奎大奶奶的行踪,教做丈夫的,如何说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实,不善支吾,胀红了脸,
好半天才答了句:“我们家的那一档子丑事,麟四哥,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装得极象,加重了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这么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迟疑了一会,唤来在廊上伺候的郝顺,“你把大奶奶
的事跟麟四爷说一说。”
来的郝顺不厌其详地细说,麟俊装模作样地细听。一面听,一面还有许多皱眉摇头的做
作。
“这事情可怪了!”麟俊向兆奎说,“按规矩不至于,听说六爷把澂贝勒关了在书房
里。”
“就是为这件事。”
“噢!这一说,六爷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爷。”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胜困惑的神气,然后才慢吞吞地
说:“奎公爷,看起来倒有点象真的了。”
“什么?”
“有人来报,东城有人上了吊,说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语未完,兆奎睁大了眼抢着问:“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来问一声。如今听管家一说,倒象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来,半晌不语,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象伤心,又象开心,最后点点头说: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是啊!”麟俊紧接着说:“府上的名声要紧,象这样的事,千万不宜张扬。如今,咱
们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后事吧。”
“这可得费你的心了,反正没有拿尸首往家里抬的!再说,又是这么个人。”
“是!当然得我来料理,奎公爷怎么说怎么好,我一定遵办。不过——照例,得请奎公
爷写张纸报一下儿。”
“可以!”兆奎便喊:“郝顺。”
将郝顺喊了进来,说知究竟。郝顺便有迟疑的样子,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向麟俊问
道:“请四爷示下,该怎么报法?”
“就说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顺答道:“四爷请先回。我们办好了公事,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满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这么一件大事,如此轻易了结,急着要去表功,便
不暇细想,匆匆告辞而去。
“大爷!这怎么能报?”郝顺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不能报?”
“一报不太便宜了他们了吗?”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没有想到。”他问:“那么,刚才你怎么答应他了呢?”
郝顺觉得这位大爷老实无用得可怜了,连这么一条缓兵之计都不懂。当时如果词色稍显
不驯,麟俊一定会逼着写那张“报丧条”,寻常州县衙门,尚且“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
转”,何况麟俊的来意就是为了想替澂贝勒卸责。拿到那张报丧条,便是替澂贝勒开脱了罪
过,只怕言语马上就不同了。
经过他这番解释,兆奎才彻底醒悟。但是,自己这方面虽是理由十足,而对方却实在碰
不起,想想还是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大爷!”郝顺忍不住要说:“这件事还非请二爷来出头不可。我看,把二爷请了来再
说吧!”
用不着派人去请,兆润已经得到消息赶了来了。一到先听郝顺讲了麟俊来访的经过,然
后兄弟俩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
“大哥,”兆润倒还冷静,“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么拿得出主意!同时他也不知道事情闹大了是怎么个样子?所以只是吸着气,无
从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没有句话,没有一番举动,以后咱们一家人都会抬不起
头。”
“原是丢人丢到家了。”兆奎哭丧着脸说,“本来答应我放个副都统,我说要到广州,
也答应了。谁知道一直没有消息。
如今,当然也不用再谈了。”
兆润深为讶异,同时也深为不满,原来当初还有这样一番折冲!“怪不得,”他用埋怨
兼讥讪的语气说:“大哥肯那样子委屈,敢情还有这么大的好处!可又怎么点水不漏,连我
都瞒着呢?虽说我不成材,到底也还认识几个人,帮大哥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现在,竹
篮子捞水一场空!”
最后一句话,将兆奎挑拨得有了气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声音说:“咱们得算这
笔帐。”
“大哥肯出头就好办了。眼前就有个人,肯替咱们打抱不平。”
“谁啊?”
“德三哥。”
兆润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纪,跟他们同属正白旗,荫生出身,由部员改授御史。
为人任侠负气,早对载澂不满,想动本参劾,就有人劝他,说帷薄丑事,外人难以究诘,兆
奎自己都不讲话,何用旁人出头?律例并无“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为“风闻言事”,
就可以毫无顾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着载澂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窝囊,跟载澂
取得妥协,或是家丑不愿外扬,复奏并无其事,则参劾的结果,反落个处分,何苦来哉?
德纪经过冷静考虑,认为这话极有道理,听从了忠告。但如今情势不同了,奎大奶奶上
吊自尽是事实,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实。然则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当御史的自
然应该奏请追究。
谈到这里,在一旁侍立静听的郝顺却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插嘴说道:“二爷,那些都
老爷可惹不得。一上了折子,对咱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大爷,二爷请想,第一,奉旨查
办,说起来,咱们家少了那么一位正主儿,不言不语,也有错处;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
听朝廷的意思,没有咱们的主意;第三,虽说都老爷动本,与咱们无干,到底是结了怨。六
爷为这件事,也挺生气的,不能怪六爷,咱们跟他结怨犯不上。再说……。”说到这里,郝
顺停了下来。
一直从容陈词,忽然住口不语,自是有碍口的话。兆奎不想追问,兆润却不肯放过,
“怎么不往下说?”他催促着,“你的见识挺不错,讲吧!”
郝顺受了鼓励,越觉如骨鲠在喉,踏上两步,放低声音说:“论起来,前半截儿是人家
错,后半截儿是大奶奶的错,人家已经肯放人了,大奶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这件事,外头
人的批评,一定很难听。”
“怎么难听呢?”
“我不敢说。”
“嗐!”兆润有些不耐烦,“事情挤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那我就说。”郝顺咽了口唾沫,“外头人一定这么说,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奶
自愿的。你只看,她宁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缠住澂贝勒的那一份劲头儿,也就可想而知
了。”
这番话说得兆奎抬不起头,兆润却是连连点头,并且虚心求教:“那么,你来出个主
意,该怎么办?”
“不还就请五爷作主吗?”
惇王派人跟兆润谈判,愿意给他好处,这件事是瞒着兆奎主仆的,郝顺只知道二爷到惇
王那里告过状,且有效验,所以作此建议。兆润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有了好处,便
得先给兆奎,似乎又不大愿意。
“大爷,”郝顺又向主人劝告,“这档子事,只有请二爷出头才合适。大爷上那儿躲一
躲吧?”
最后那句话,在兆奎觉得很动听,同时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奶自尽的消息,知道的
人还少,等一传开来,少不得有至亲好友,登门慰问,而问既不可,慰亦难言,主客都会觉
得尴尬万分,不如趁早躲开的好。
“对了,我可真有点儿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养病。”兆奎家的墓园在香山:“我上香
山去住一阵子。这儿,你跟二爷商量着办吧!”
于是郝顺跟兆润密议,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奶留下的东西,接收过来,因为这是可想
而知的,载澂挥金如土,而奎大奶奶又得宠,自然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
有了这个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结,否则不能接收遗物。因此,决定分头办事,郝
顺跟麟俊去接头,预备办丧事,兆润去告状,写了禀帖,第二天一早在惇王府前,拦着轿子
递了上去。
轿中昏暗,无法看清字迹,所以兆润的禀帖,到了朝房才看。惇王深为诧异,他竟还不
知有奎大奶奶自尽这么回事。身为宗令,论公事亦不容他袖手,当时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
来问话。
“这件事闹出来不好看,我已经安排好了。”麟俊很轻松地回答。
“我没有问你怎么安排。”惇王问道,“兆奎的女人,到底为什么上吊?”
“为了舍不得澂贝勒,六王爷又非让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绝路。”
“照你这么说,治家太严倒不好!”
一看惇王沉着脸,麟俊才发觉自己说话,欠于检点,无形中仿佛在说恭王逼死了奎大奶
奶,同时也是做父亲的惇王,自然会不高兴。
于是他很机警地说:“六王爷跟王爷不同,王爷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严一点儿,大家
知道王爷的脾气,都是格外小心,背后不会有怨言。六王爷平时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厉风
行,奎大奶奶必以为存心跟她过不去,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了。这也是有的。”
这番解释,言之成理,而且无形中为惇王戴上一顶高帽子。所以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接
着又问:“你是怎么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报个丧,他家自己找地方办丧事,澂贝勒送了一万银子的奠仪。”
“哼!”惇王颇为鄙薄,心直口快,便说了出来:“兆奎算是卖老婆卖了一万银子。”
“卖老婆”是实,却不止一万银子。由麟俊居间,善福跟郝顺谈判了一夜,到黎明时
分,兆润去递禀帖那时,才达成和解的协议:奎大奶奶的首饰衣物都归兆奎家,另外送一万
银子。而实际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归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奶的遗物值两三万两银子,所
以兆奎也算发了一笔财。
“你看看!既然安排好了,怎么又来这么一张东西?”
接过惇王交下来的,兆润的禀帖,麟俊略看一看,便即说道:“没事,没事。王爷交给
我好了,我退回给他去。”
兆奎家倒是没事了,但节外生枝,那位“都老爷”德纪受了醇王这边的人的鼓动,打算
跟恭王“碰一碰”。恭王知道了这回事,正在烦恼,因而伯彦讷谟诂跟他一谈长春宫天棚发
现火药的事,他毫不考虑地说:“必是那班太监玩儿的花样,只有从他们身上严追,一定可
以追究个水落石出!”

※ ※ ※

于是内务府通知敬事房,敬事房的总管不敢作主,得要跟李莲英去商量。
“内务府来说,看六爷的意思,事情怕要闹开来,说是长春宫,外人进不去,要办就得
先从里头办起。劝咱们自己办。”
“不就在办吗?好吧,”李莲英说,“咱们就办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于是秘密查访,我到一个有嫌疑的小太监来拷问。
被拷问的这个小太监,与案情无关,只为多言贾祸。他喜欢多嘴发议论,好几次说过,
这是李三顺为了陷害护军所想出来的花样。这话不独是他,大家都这样相信,就连李莲英亦
不例外。但太监总得帮太监,光凭他不知亲疏远近,自己人坏自己人的事这一点,就该受
罚,况且这是何等大事?李莲英一再告诫,不准随便胡说,怕传到慈禧太后耳朵里,兴起大
狱,而此人不受约束,可恨极了。
为了儆众、也为了立威,李莲英正好趁此机会严厉地办办。问那小太监要李三顺如何设
计陷害,天棚上放火药和洋取灯,是亲眼所见,还是得诸传闻,如是传闻,听谁所说?
这些话如何能有确实答供,没有便拖到空屋子里去打,一连几天把那人折磨得不成人
形。同时,李莲英派出人去跟内务府大臣恩承说,宫里照恭王的意思,正在严加追究,但真
相实在不明。被拷问的人,熬刑不过,信口开河,凡是在内廷当过差的,都有被咬一口的可
能。这一下,案子便闹大了。又说,火药一定是外头人放的,坐更守夜的太监,固然脱不得
干系,宫门上也难逃责任。
听得这一说,恩承自然担心,因为内廷当差,能入寝宫的,就只有内务府承应杂差的
人,案子一闹大了,诸多不便。因此,急急忙忙跟伯彦讷谟诂去商量,约了宝鋆一起去见恭
王,要求将这一案,不了了之。
说得使恭王转变了原意的是宝鋆,他以史为鉴,谈到明朝末年宫内的疑案,由于处置不
善,言官纷纷上奏,有所论列。持正论的,固然不少,借此题目,党同伐异的也大有其人。
因此风波迭起,坏了大局。如今这一案要闹开来,光是“慈禧太后寝宫发现火药”这句话,
就骇人听闻,足以震撼人心,动摇国本。为今之计,除了加意防范之外,以无所动作为宜。
“这话倒也是。不过,宫里太监也太不成话了。得要定个章程,切切实实整顿一下
儿。”恭王又说:“李三顺那一案,也催一催刑部,想办法赶紧结了它!”
宝鋆和恩承秉承恭王的意志,分头去办。李三顺一案,早就定谳,奉旨再行讯问,意思
是嫌刑部拟罪太轻,而“八大圣人”则以为已拟得太重,坚持不肯改判,所以接到恭王的催
促,仍照原拟罪名复奏。定的罪名是:“玉林从重发往吉林充当苦差;祥福从重发往驻防当
差;觉罗忠和从重折圈三年;
并将岳林请旨交部议处。”
这个复奏一上,慈安太后不敢拿给慈禧太后看,因为坚持原奏,毫无更改,这不是太后
驳刑部,竟是刑部驳太后了。拟罪拟得对不对先不说,仅是这一点,就会使慈禧太后大动肝
火,于病体大非所宜。
“刑部原样儿端了上来,似乎也不象话。”慈安太后召见恭王说,“原折子退回去,让
潘祖荫重新拟吧!”
“回母后皇太后的话,潘祖荫也做不了司员的主。”
“这是怎么说?”慈安太后大为诧异,“堂官做不了司官的主?”
“是。刑部跟别地方不一样。秋审处的司官,按大清律例办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引例不符,可以驳,引例引对了,谁也不能驳。”恭王自觉措词太硬,便又把话拉了回来:
“驳是可以驳,想来母后皇太后也不忍。”
慈安太后默然。殿廷召对,这就算极尴尬的场面。恭王要谈一件别的事,解消僵局,转
而易举,但刑部复奏的这一案,便即搁置,夜长则梦多,不如趁此机会作个了断,所以也保
持沉默。
这沉默就等于逼着慈安太后开口,她叹口气,用近乎告饶的语气说:“唉!谁让她病了
呢?好歹照她的意思定罪吧!”
“她”,是指慈禧太后,要照“她”的意思,那天午门值班,跟李三顺发生纠纷的护军
都该处死。恭王心想,就算刑部肯奉诏定拟,自己亦须有所争辩,因为刚才的话说得太率
直,不能马上就改口。
于是他答应一声:“是!”从御案上取回刑部原奏,略想一想说道:“臣宣懿旨,让刑
部重拟。不过,原奏定拟各人罪名,特加“从重”字样,请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明鉴。”
“我知道了。”慈安太后点点头说,“我总劝她,能劝得她听最好。”
就在第二天——十一月初八,发生了一件比长春宫天棚上发现火药还要怪的怪事。
是近午时分,月华门长街,来了个穿了青布面老羊皮袄的中年汉子,迤逦而南,一路东
张西望,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人。
一走走到绥祉门,往左一拐,一步一探地慢慢摸了进去,走得乏了,坐在体元殿的西配
殿台阶上,取下掖着黑布腰带上的旱烟袋,用“洋取灯”燃着吸。大概是抽烟太急,呛了嗓
子,咳个不住,而且大口大口的浓痰往阶前吐。
西配殿隔着一道墙,就是慈禧太后起坐之处,经过薛福辰和汪守正的悉心诊治,病势大
有起色,已可随意行动,这时正在传膳,听得有人敢如此大声咳嗽,深为诧异。侍奉的太监
亦多把脸都吓黄了,赶紧奔了过去,查看究竟。
“莲英呢?”慈禧太后很生气地,“这还成个规矩吗?”
等把李莲英找到,那不知名的中年汉子已被抓住,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陪着,在窗子里
面看太监询问那人。”
“姓什么?”
“我姓张。”
“叫什么名字?”
“叫刘振生。”
“怎么又姓刘?”首领太监刘玉祥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太监。”
“这是个疯子!”随着这一声大喝,李莲英大踏步走上前来,伸手就打。他的身躯高
大,臂长掌宽,这一下打在那人脸上,顿时就立脚不住,仰面倒下,口吐白沫,口中“嗬
嗬”地不知咕噜些什么。
李莲英那一喝是个提示,关照大家将此人当疯子看待。然而一半也象实情,看他言语颠
倒,神智不清的样子,就不疯也是个白痴。
“捆起来!”
于是取来绳子,将这个到底不知姓张还是姓刘的白痴,横七竖八地胡乱缚住,先抬了出
去,摔在墙角再说。
“佛爷受惊了!奴才该死。”李莲英伏地请罪,“砰、砰”
磕着响头。
受惊倒不曾受惊,生的气却不小,”太不成事体了,”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一定得
查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进宫来的?来干什么?你起来,快去办。”
李莲英答应着,起身出殿。先找刘玉祥等人来商议,彼此亦都诧异,宫禁森严,此人何
由而入?
“当然是由西花园角门进来的。”刘玉祥说,“这件事,可不能怪护军。”
西花园在大内西北角,名为花园,已经荒废,它的南面本是明朝玄极宝殿的原址,有一
道角门,封闭了多年,从安德海打开以后,便成了太监私自出入的捷径。按照此人出现的方
位来看,刘玉祥的揣测是对的。不过,进一步探究,仍有疑问。
“可也得先进了神武门,才能进角门,没有人带,他能进神武门吗?”
李莲英这一问,便等于提供了答案。从李三顺一案发生,护军把守宫门,特别当心,象
这样一个乡愚打扮的人,无论如何是混不进来的。但是护军把门虽严,对太监却以李三顺的
前车之鉴,格外客气,所以若有太监带领,什么人都可以混得进来。
“我看这里头有人捣鬼!”李莲英神色凝重,“咱们自己先得查一查。火药的案子是压
下去了,这档子怪事已经‘通天’!压不下去的,送到慎刑司一问,什么都会抖露,那时候
咱们可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刘玉祥说,“要查,就得先问那疯子。只怕疯疯颠颠,问不出个名堂来。”
“不能吓他,一吓神智就更不清了。我不能问,他见了我一定害怕。”李莲英略想一想
说:“找崔玉贵吧,他的花招儿多,让他去问。”
于是找了管长春宫小厨房的首领太监崔玉贵来,说知究竟,崔玉贵满口应承,一定可以
把真相问明白,不过,他说:
“我得用我的办法,李大叔,你可别管我。”
“我不管你。你只要能问明白了,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崔玉贵的办法是,不拿那人当犯人,第一步先解了缚,第二步到小厨房取来些食物,当
款待好朋友似的,和颜悦色陪着食用。一面吃,一面闲谈,很快地盘出了真相。那人本名叫
做刘振生,不疯不痴却有些傻,外号就叫“刘大傻”。
刘振生的语言,虽然凌乱颠倒,但异中求同,真相大致可以了解。他住在西城猪尾巴胡
同马家大院,同院住着个在宫里当差的苏拉,姓魏,行四,每次回家,总是夸耀宫里如何富
贵繁华。刘振生便常常表示,住在“天子脚下”,又有位在天子身边的芳邻,此生此世,总
得到宫里去见识一番,才不枉人间走一遭。
 
于是有一天——不久以前的一天,魏四跟刘振生说,如果真的想进宫去逛逛,他可以带
路。只是第一,要胆大,第二,要听他的话。
刘大傻不知天高地厚,一诺无辞,但魏四当时并未带他进宫。直到昨天回家,才跟他约
好,这天上午进宫,领入神武门,迤逦往西,绕过一带假山,指着一道角门教他往南走,又
教了他一套话,假说姓张,“从天上来”,“来放火”之类,都是魏四的教导。
听完崔玉贵的报告,李莲英切齿骂道:“这个该死的魏四,就该千刀万剐。”他问:
“那魏四叫什么名字?”
“他那知道?只管人家叫‘魏四哥’”。崔玉贵说,“只拿簿子来查一查,看有个住在
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就是了。”
“言之有理。”李莲英即时派人到敬事房去查花名册。
查到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名叫魏丰,派在御花园当差。李莲英便会同敬事房总
管“移樽就教”,在御花园找了间空屋子坐定,将魏丰传唤了来。
“你想死想活?”李莲英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声音平静,但脸上却蕴含着杀气。
魏丰倒也胆大沉着,陪笑问道:“李大爷,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送你到慎刑司,你就明白了。”李莲英有些不耐烦,“我没有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活
呢,把你干的好事,一字不准瞒,都说出来,我给你盘缠,到那儿躲一躲。你想死呢,我也
给你一个痛快,马上我就上去回明了,一顿板子送你回姥姥家。我再说一句,我没有工夫跟
你磨,你只要支吾一下儿,我拍腿就走!”说着,便站起身来。
魏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只好实说,是受了一批年轻好事的太监,包括李三顺在内的教
唆,有意骗刘振生进宫,为的是好坐实了护军失职的罪名。
李莲英言而有信,果然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避到京东原籍,然后在敬事房的册籍上记
下一笔:“苏拉魏丰自八月初五起准假十日。”同时将刘振生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
那里的官员自然不会象崔玉贵那样,好言好语哄着他吐露真相,疾言厉色之下,吓得刘
振生越发傻了,满口胡说,不知所云。内务府司官却又不敢动刑,怕刑伤过重,一命呜呼,
担不起这个干系,只好复奏,说这刘振生形似疯颠,口供不明,但阑入宫禁,案情重大,请
旨交刑部审讯。
复奏未达御前,慈禧太后已将李莲英唤来,问过案情。李莲英将魏丰遣走,原意是隔断
线索,不使事态扩大,但却并无嫁祸护军之意。因为魏丰的请假,到底是“倒填年月”的假
把戏,瞒上瞒不住下,如果硬说护军门禁不严,可能护军会据实陈奏当时的情形,而魏丰当
天是在宫内,亦有许多人见过,一手遮不住所有的耳目,破绽毕露,反见得作伪情虚。
因而回答得含含糊糊,留下好些弥缝的余地。
“这是个疯子,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他说,“奴才在想,总有什么人一时疏忽,无
意之间把这个疯子带了进来。这也不能专怪那一个人,如果各处值班太监都能实心办事,处
处留意,这个疯子怎么样也到不了里头。奴才首先就该自请处分。”
“与你不相干。”慈禧太后说,“第一关是神武门的护军,再就是各处值班的人,都该
罚。”
“是。”李莲英趁机揽权,但不便明奏,“奴才请旨,宫内各处,应该好好儿稽查整
顿,决不能再生这些事故。万一真的惊了圣驾,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就派你!切切实实查一查,有不称职的,马上就换。”
“奴才不敢推辞。不过,奴才斗胆,请佛爷当面谕知敬事房总管太监,奴才好放手办
事。”
“我知道。”慈禧太后又将内务府的复奏交了给他:“你到东边去说,说我的意思,派
军机跟内务府,会同刑部审问。”
李莲英当即到钟粹宫面陈其事。慈安太后自然照办,第二天面谕军机。于是刘振生便由
内务府移送刑部。刑部尚书潘祖荫大为头痛,午门的案子未了,神武门又出了乱子,依然是
牵涉到护军与太监,亦依然是棘手之事。
但秋审处的司官,却欣然色喜,认为天赐良机,可了午门一案。因为阑入宫禁,竟到了
太后寝宫,这疯子自是必死无疑,而守门护军与太监,只要不是有意谋逆,则亦不过斥革军
流的罪名。但案情的轻重,与午门一案,大不相同,两相对照,午门一案定罪已嫌过分,慈
禧太后如果明理,就决不会再作苛求。
潘祖荫一听这话,大有道理,愁怀一去,亲自先提刘振生讯问。陪审司官都是好手,问
话都在关节上,所以不多片刻,便已真相大明,携着口供单到恭王府去请示。
“奉旨会审,请六爷的示下,军机上是派那一位?部里好发通知。”
“让佩蘅去吧!”恭王拿着口供单,却并不看,问潘祖荫说,“是太监想害护军不是?”
潘祖荫笑了,“凡事瞒不过六爷。”他说,“有个姓魏的苏拉,把这个疯子骗了进来闯
祸。”
“那得追!由你那里直接行文,跟敬事房要人。”
“刑部跟宫里从无公文往来,还是得行文内务府。”
“那也可以。”恭王特意叮嘱:“措词要严厉。”
等潘祖荫回部,说与属下,承办司员手段老到,将行文内务府,要姓魏的苏拉到案一
事,搁在一边。先传讯当日神武门值班护军,多方研求,确证不误,才通知内务府,详细载
明魏苏拉的年岁相貌,指出他是案中极有关系的要犯,“请即日押送刑部,归案严讯。”
刑部办此案的经过,李莲英不断在打听,同时也知道恭王主张严办,看来这一案要想照
原来的办法搪塞,不易办到,如果魏丰被逮到案,审明实情,则有意作伪袒护的用意何在?
颇难分辩。所以他又在敬事房的档籍上改动了一下,注明魏丰是出事当日,请假出宫。这样
就比较接近事实,即有破绽,也易于弥补。
于是等内务府转来公事,敬事房便照此申复,办好公文拿给李莲英看时,他却又有顾虑。
“咱们做事不能顾前不顾后。”他问:“这封公事,到了刑部,想想看,人家会怎么
办?”
“自然是抓魏丰到案。”刘玉祥说,“如果是刑部行文到直隶总督衙门,一层层转下
去,还得有些日子,就怕军机上直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派人到京东,那可一抓就着。”
“就是这话罗,我看魏丰是逃不掉了!与其将来等他有了口供,再来要人,倒不如咱们
先送几个去。”
“这话说得是。”刘玉祥说:“军机奉旨,派的宝中堂会审,这个老头儿好说话,大事
化小,总有几分把握。”
“我正就是这个主意。就这么办吧!”
于是根据崔玉贵在刘振生那里哄出来的真话,将教唆过魏丰的太监中,找了几个平日办
事不力的,直接移送刑部。公文当然也改过了,自己为自己渲染了一番,说是如何细心查
究,追出根由,但对诳骗刘振生进宫的原因,却一再申言,是那些太监愚昧糊涂的戏谑,
“并无他意。”
送出公事,李莲英亲自去看参与会审的内务府大臣恩承,话中表示投鼠忌器,此案如果
办得过严,牵连太广,深怕人心震骇。同时太监们惶惶不安,或许亦会激出其他事故,希望
恩承向宝鋆进言,速速了结。
太监在统属上归内务府管,所以恩承就为本身的利害,也得听从李莲英的话,向宝鋆一
提,颇以为然。在刑部,正好依律从轻,有助于了结午门一案,因而亦欣然同意,等将魏丰
逮捕到案,问了两堂,便即奏复结案。
这一案共分为三起来结,第一起是当日神武门值班的护军统领载鹤,交部严议,该班章
京及兵丁革斥。第二起是魏丰及教唆他骗刘振生进宫,还有刘振生所经各处值班失察的太
监,依照罪名轻重,分别摘顶、罚银、斥革、责打、发遣等处分。这两起奉懿旨裁决后,当
日执行,发遣的由护军立即押解出宫。
第三起专为处置刘振生一个人,以“素患疯疾,混入宫禁,语言狂悖,实属罪无可逭”
的罪名,被判处了“绞立决”。在刑部大狱内,一条绳子,三收三放,冤冤枉枉送了一条命。
于是刑部接着处理午门一案,依旧照原来的拟议复奏。这已经是疯子混入长春宫的二十
天以后,慈禧太后在这二十天中,病症又减了好些,所以亲自御殿裁决。
“我真不明白,”她悻悻然地说,“刑部为什么这么固执?”
“刑部依律办理。请圣母皇太后明鉴。”恭王替刑部说好话,“刑部司员尽心推求,既
不敢枉法,更不敢忤旨,处境很难。”
“这是护军抗旨,不能拿一般的情形作比。”慈禧太后问道:“以前总有抗旨的例,让
他们查出来看。”
恭王答应着,立即通知刑部查例,这一案先搁一搁,商议其他政务。很快地,刑部有了
答复:“抗旨无例,照违制例”,抗就是违。
违制除非情节重大,譬如领军出征,不遵指授的方略,以致贻误戎机,损兵折将,自然
难逃一死,或者象崇厚那样,擅作主张,丧地辱国,亦有取死之道。如象这一案的午门护军
那样,是决没有死罪的。
由于恭王及军机大臣力争,刑部的复奏,悬而未决。退朝之后,慈禧太后大为不乐,一
口气憋不住,派李莲英传谕,召见刑部及内务府的堂官。
“你们拟得太轻了。”慈禧太后面色凛然,”一定要加重!
赶快重拟复奏。”
慈禧太后不按规制办事,潘祖荫和恩承等人,却不敢贸然奉诏,随即赶到军机处向恭王
请示。
如果硬顶回去,必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恭王跟宝鋆、沈桂芬、李鸿藻商量,决定采取比
较缓和的办法,直接由刑部、内务府奉旨复奏,军机处暂不介入,保留发言的余地。
刑部的司官,坚持如故,但复奏的语气,却很委婉,同时特呈律例一册,将有关的条文
案例,分别注明。到了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军机,不再坚持护军必须处死,但罪名是加重
了。恭王看争到这个结果,已非易事,因而承旨拟发上谕,说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一案,刑部
所拟:
“自系照例办理。惟此次李三顺赍送赏件,于该护军等盘查拦阻,业经告知奉有懿旨,
仍敢抗违不遵,藐玩已极,若非格外严办,不足以示惩儆。玉林、祥福均着革去护军,销除
本身旗档,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遇赦不赦。忠和着革去护军,改为圈禁五年,均着照拟枷
号加责。护军统领岳林,着再交部严加议处。至禁门理宜严肃,嗣后仍着实力稽查,不得因
玉林抗违获罪,稍形懈弛。懔之!”

※ ※ ※

上谕一发,清流大哗,忠于职守的充军,放弃职守,容疯子混进宫的,不过斥革为民,
天下岂有这样颠倒的是非?陈宝琛决定上疏力争,张佩纶得知这个消息,告诉了张之洞,他
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可有所表现的机会,立刻去访陈宝琛。
张之洞率直陈述来意,是听到了张佩纶的话,特来求证,“我也想上个折子,作为同声
之应。”他问,“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罗!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过,”张之洞实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学问”,特意叮嘱:“此事只可求注意门
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为护军乞恩。否则,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无益
有损。”
“是了。”陈宝琛说:“当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换着看。”
“不必了,早上为妙,各自递吧!”
于是当晚各自在灯下起谏草,陈宝琛的笔下快,振笔疾书,写的是:
“前因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事,下刑部内务府审办,未几遂有刘振生擅入宫内之事,当将
神武门护军兵丁斥革。昨者午门案结,朝廷既重科护军殴打违抗之罪,复谕以禁门理宜严
肃,仍当实力稽查。圣虑周详,曷胜钦服。臣维护军以稽查门禁为职,关防内使出入,律有
专条。此次刑部议谴玉林等,谓其不应于禁地斗殴,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谕旨从而加重
者,谓其不应藐抗懿旨,亦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虽然,藐抗之罪,成于殴打,殴打之
衅,起于稽查,神武门兵丁失察擅入之疯犯,罪止于斥革,午门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监,以
致犯宫内忿争之律,冒抗违懿旨之愆,除名戍边,罪且不赦,人情孰不愿市恩而远怨?其于
畏祸,孰不愿避重而就轻?虽谕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获罪稍形松弛’之言,而申以具
文,先以峻罚,兵丁有何深识?势必惩于前失;与其以生事得罪而上干天怒,不如隐忍宽
纵,见好太监。即使事发,亦不过削籍为民,此后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即
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其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
写到最后一个字,手真有些酸了,陈宝琛将笔一掷,揉揉手,在火炉上烘了一会,就手
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喝。在茶烟飘漾中,细读已写下的一段,自觉笔势如群山
起伏,连绵不断而一气呵成,说理极其酣畅,而文气不矜不伐,颇为动听。
于是趁着文兴,提笔再写,由天棚藏火药之事,说到太监“岂尽驯良”?历引嘉庆年间
“林清事变”,太监引贼入内等故实,再转到前明阉寺之祸,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
后提出他的看法:
“臣愚以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严办,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宽大,必且
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这一扬一抑,自觉情理周洽,立言有体,陈宝琛欣欣然地,相当得意。
这就该结束了,陈宝琛略一思索,便就约束太监,恪遵定制着眼,又写了两三百字,归
结于“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为殴打太监,亦非偏听太监赴诉之词,则群疑释然,弥彰宸
断之公允。”写完细看,却又困惑,自觉总有不够圆满之感。
凝神细想,发现了自己的毛病,这篇文章,只论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对照来看
的,这一案护军是而太监非,奏折中虽已大致说明白,但实如未说,因为护军依旧判了重
刑,则是者非而非者是。这一点是非说而不争,无非怵于威权,畏惧得祸。陈宝琛内心自
惭,决定不听张之洞的话,要为护军乞恩。
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个“附片”就可以了。但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须得
体,措词更应宛转,必得一箭中鹄。不然,小事不见听,大事就更难讲话了。
因此,他彷徨彻夜,直到窗纸上显现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冻捉笔,写了下来:
“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
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
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觉
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
疑义。
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
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
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太后垂帘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于
制驭宦寺,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
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写到这里,陈宝琛如释重负。立言最难的就是这一大段,因为抗疏则必指陈缺失,措词
太软则不够力量,太硬则易激起反感。一开头用“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的字样,先撇
开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确,以下就容易说了:
“伏乞皇太后鉴臣愚悃,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
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视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
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正文只简单扼要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但就象做八股文一样,“八比”既完,应该总会
前文,咏叹数句,另外附两“小比”在后面,才是气度从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陈宝琛这
样想着,决定用两个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补足文气,兼以讽谕。
这不难找,只要将许彭寿、潘祖荫所编纂,专为两宫太后初度垂帘进讲之用的《治平宝
鉴》,拿来翻一下就可着笔。
陈宝琛原就想到了汉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宝鉴》,果然有此题材,便文不
加点地接着写:
“昔汉文帝欲诛惊犯乘舆之人,卒从廷尉张释之罚金之议,又欲族盗高庙玉环者,释之
执法奏当,文帝与太后言之,卒从廷尉,至今传为盛德之事。臣彷徨辗转,而卒不敢不言,
不忍不言者,岂有惜于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实愿我皇太后光前毖后,垂休称于无穷也。
区区之愚,伏祈圣鉴。”
写完已倦得无力再看一遍,掷笔上床,睡到午间起来,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觉相
当动听,如果慈禧太后成见不深,则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会
见听。
为了踌躇难决,陈宝琛想到不妨跟张之洞商量一下,于是写了封信,附上原稿,专差送
达,注明“鹄候回玉”。结果,原稿退了回来,带回口信:“张老爷说,另外有信给老爷。”
陈宝琛明白,张之洞必得先请示李鸿藻,所以不即答复。到了半夜里,陈家上下都已熄
灯上床,起居无节的张之洞才派听差敲门来送信,拆开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请
勿入药。”
这是隐语,知者自解。陈宝琛颇有怅然若失之感。彻夜考虑,不知这片“附子”要投不
要投?想来想去,只有取决于张佩纶。
张佩纶是常相过从的,没有三天不见面的时候。这天上午来访,陈宝琛将原稿跟张之洞
的复信,都拿了给他看。
读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
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圣德”,张佩纶击节称赏,看完说道:“精义不用可惜!”
一言而决,陈宝琛决定附片并递,但张佩纶还有话。
“不妨打听一下,西圣近日意绪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则‘附子入药’,必可奏功。”
“是!”陈宝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陈宝琛科名比张佩纶早,但因
张佩纶的侄子张人骏,跟陈宝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这个尊称。
于是又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马文植因为用药与薛、汪不同,而太监又需索得很厉害,
不堪其扰,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颇得宠信,经常有珍物赏赐,而且
御笔赐了一块匾额:“职业修明”。同时已由内务府另外在东城找了一处大宅,供薛福辰居
住。张佩纶跟他相当熟,自告奋勇为陈宝琛去打听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里,张佩纶直道来意,是要打听慈禧太后,这几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
薛福辰为人伉直豪爽,也不问他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原因,检出最新的脉案底稿来给他看,
上面写的是:“日常申酉发热,今日晨间亦热,头眩足软。今交节气,似有微感。”方子用
的是:人参、茯苓、白术、附子、鳖甲、元参、麦冬、阿胶。
“依然是大补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简单。
“岐黄一道,我是门外汉。”张佩纶说,“俗语有‘虚不受补’的话,如今能够进补,
且为大补,自是好征兆?”
“也可以这么说。”
“多谢见教!”张佩纶拱拱手,起身告辞。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诸症皆去,已入调养期间,一旦潮热停止,便距痊愈之期不远。既
然如此,便不必再费踌躇了,陈宝琛第二天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朱之洞得到消息,内心颇为不悦,跟人发牢骚:“他朋友的规劝,尚且不听,如何又能
期望上头纳他的谏劝?”陈宝琛听了,一笑置之。
接着,张之洞也递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见陈宝琛,问起消息。照规矩,当日递
折,当日便有回音,而陈宝琛那个折子,却无下文。
“如石投水!”他这样答复张之洞。
张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无踪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错,但并不是“不发”,慈禧太后真的如陈宝琛所奏劝的,“宫中几暇,深
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在细细考虑其事。
陈宝琛的话,自然使她感动,而更多的是欣赏。如果照他的话做,中外交口称颂,慈禧
太后圣明贤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吗?
同时她也想到制裁太监的必要,张之洞奏折中有几句话,说得触目惊心,她已能背得出
来了:
“夫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则太监为内应矣!本年秋间,有天棚搜出火药之案,则太监失
于觉察矣!刘振生擅入宫禁,则太监从无一人举发矣!然则太监等当差之是否谨慎小心,所
言之是否忠实可信?圣明在上,岂待臣言!万一此后太监等竟有私自出入,动托上命,甚至
关系政务,亦复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岂不可为寒心哉?”
这些话是不错的,安德海就是一个榜样。李莲英倒还谨慎,但此外难保没有人不步安德
海的后尘。这样一再思考,她渐渐地心平气和了。
于是她先将陈宝琛和张之洞的折子发了下去,接着便与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见军机,
第一句话便是提到午门一案。
 
“午门护军打太监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议好了。”慈禧太后特为又说:“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诏。回到军机处,首先就找陈宝琛、张之洞的原奏来看。两疏裁抑宦
官,整肃门禁的命意相同,但张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陈宝琛的来得鞭辟入里,精警动人。恭
王看一段赞一段,口中啧啧出声,从未见他对人家的文字,这样子倾倒过。
看完了,他将陈宝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两下,“噗、噗”作声,“这才真是奏疏。”
他对李鸿藻和王文韶说:“我们旗下都老爷上的折子,简直是笑柄!”
李王两人都明白,是指前两天一个满洲御史上书言事,争的是定兴县买卖落花生的秤
规。这种琐屑细务,居然上渎天听,实在是笑话。
“是!”两人同声答应,但内心的感触和表面的态度都不同。
李鸿藻也是力争这一案的,有此结果,自感欣慰,但还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两张
——张之洞和张佩纶,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动。陈宝琛虽少往还,而清流声气相通,亦无
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挥之下。陈宝琛和张之洞的奏疏一发抄,天下传诵,必享大名,而往深
里追究,则知隐操清议,自有宗主,所以内心兴奋,脸上象飞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则正好相反。他的地位还不能与李鸿藻相匹敌,而是为沈桂芬担心,从崇厚失职
辱国,连累举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头来。眼看清流咄咄逼人,当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
言高论,锋芒毕露,还不过令人感得刺心,而于实际政务的影响,毕竟轻微。如今可不同
了,慈禧太后震怒,迁延数月,王公不能争、大臣不敢争的午门一案,竟凭清流的两篇文
章,可以回天,这太可怕了!

※ ※ ※

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这一年来,两派针锋相对,大致互持不下,还可相安无事。此刻
则“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南不胜北,是再也无法讳言的一件事。清流搏击,向不给人留余
地,贺寿慈被攻落职;崇厚被攻几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万青藜被攻亦丢了
官,此外闽浙总督何璟、湖广总督李瀚章都被劾获谴,等而下之,更不必谈。气焰已经那样
高张,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征,看来是要动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为深忧。同时他为沈桂芬
担心的,还不止于权势地位,而是他的身体。沈桂芬入秋以来,一直缠绵病榻,他的气量又
狭,病中见到这种清流的气势,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后,直接就坐车到沈家。沈桂芬卧室中只有一个小火炉,窗子虽裱糊过不
久,但房子不好,且又旧了,处处缝隙,寒气侵人。这样的地方,何能养病?王文韶的心
里,越发难过。
“这么早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拥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气问。
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计,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虑。
因此,他急忙答道:“没事、没事。顺路来看一看。”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床前,问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说话,一面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书来
看,却是几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谕!什么‘铁汉’?”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满的是“翰林四谏”中的邓承修。此人专好搏击,字
“铁香”,所以有“铁汉”的外号。邓承修最近所弹劾的是户部右侍郎长叙,措词固然严
刻,但听沈桂芬的语气,似乎鄙夷不屑,却不解其故,便检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谕来看:
“邓承修奏:本月十三日为圣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风闻户部侍郎长
叙,以是日嫁第二女与署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为婚,公然发帖,宾客满门,鼓乐喧阗。
伏念功令:遇国忌之日,虽在山陬海澨,停止鼓乐,奚论婚娶?今长叙、葆亨,俱以二品大
员世受国恩,内跻卿贰,外任封疆,而藐法妄为一至于此!使其知而故为,则罪不容诛,使
其不知而为之,如此昏瞆糊涂,岂能临民治事乎?查长叙为前任陕甘总督裕泰之子,现任广
州将军长善之弟,累世高官,连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简,累任抚藩,而公犯不韪,哆然无
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闻国之为治,赖有纪纲,纪纲不张,何以为国?长叙、葆亨姻
亲僚友,多属显官,而俱视为固然,无有一人知其干犯,为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义。忘覆
帱之深恩,情迹虽殊,恣欺则一。夫以圣祖之深仁厚泽,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县,宫廷
只肃,而近在辇毂之下,贵戚之家,伐鼓撞钟,肆筵肃客,公卿百僚,称贺争先,此实中外
之骇闻,搢绅所未有。若非明正纪纲,从严治罪,则陵夷胡底等语,本月十三日系属忌辰,
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于是日出嫁护理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长叙、葆
亨,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部议的结果是革职,一时忘却忌讳,竟致丢官,自是过苛。王文韶想起陈、张的奏折,
不免忧心,“上头也太纵容这班人了!”他说,“此辈过于质直任性,总要想个法子,压一
压他们的气焰才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为只是质直任性?奸诈得很呢!
劾长叙就劾长叙,何苦又牵出长乐初?又是什么‘连姻帝室’,连心泉贝子都中了冷
箭。这种鬼蜮行径,算什么铁汉?”
这一说,王文韶才明白。长乐初就是长善,是长叙的胞兄,奕谟字心泉,是长善的女
婿。邓承修把他们无端牵涉在里面,用心确有疑问。
“长乐初总算贤者,在广州力倡文教,以驻防将军肯作偃武修文之举,难道还对不起邓
承修他们广东人?”
“是的。”王文韶说,“邓铁香的笔锋,原可以不必扫及长乐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
可知。”
“什么嫌隙?无非长乐初打点京官的炭敬,拿邓都老爷一例看待而已。”
原来是长善对邓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说此话,自然有根据,怪不得看不起邓承
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细打听,唯唯地敷衍着。
就在这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笔大气磅礴的颜字,一望而知
是翁同和的手笔。心念一动,怕信里是提到陈、张两折的结果,便不肯落在翁同和后面。
“老师,”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丰元年当浙江乡试考官所取中的门生,“午门一案结
了,仍照刑部原奏。李兰荪大为得意,陈伯潜、张香涛的两个折子,居然把上头说动了。”
一听这话,沈桂芬一愣,然后拆阅翁同和的信,将信看完,脸色非常难看,仿佛猝受打
击,无所措手的神气。
好半天,他恨恨地说:“走着看吧!”
“老师亦犯不着跟他生闲气。”王文韶劝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光是鹜声
气,浮而不实,到头来无非自取其败。”
“看人挑担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几时让他们自己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吴清卿,书生筹边,煞有介事。俄事总算可以和平了结,不然不知道
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们这样子嚣张,纸上谈兵,放言无忌,搞成一股虚骄
之气,总有一天,国事让他们败坏得不可收拾。”
“所以,这就全靠老师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师,千万珍摄。凡事放开些,不必过
于操心。”
“我也看开了。”沈桂芬忽作豁达语。“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问舍,略作菟
裂之计。”
“是。老师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着那个小煤炉,不胜感叹地,“谁想得到,相府寒
俭如此!”
由此开始,说了好些无关国计的闲话。沈桂芬以腊八粥飨客,王文韶自奉不俭,但颇善
于做作,将一大碗配料不甚讲究的腊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干二净,方始告辞。
辞出沈家,在车中回忆刚才跟沈桂芬的谈话,想起长叙,同为户部侍郎,而荣枯不同,
急景凋年,谪居寂寞,应该去探望一番。再说,长叙眼前虽倒霉,而“连姻帝室”,跟恭王
亦有渊源,终有复起大用的一日,趁这时候也应该烧烧冷灶。
主意打定,转道长叙寓处。他跟他侄子志锐同住,志锐是新科翰林,而王文韶是本科殿
试的读卷官,论起来是师生。老师拜门生,照规矩是“硬进硬出”,所以志锐虽不在家,长
叙仍旧很客气地开中门迎接。
但一到书房,却以通家至好,就熟不拘礼了。长叙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
岁,依依客座之间,十分可爱。
长叙倒是很潇洒,绝口不提获谴丢官的事。岁末怀人,谈起许多故旧,特别是长善在广
州将军署,辟题“壶园”的后苑,结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番禺的施鼎芬、广西贺县的于式
枚,都已跟志锐一样,点了翰林名,独有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至今还不曾中举。
“此君我亦久闻他的大名。”王文韶问道:“比于晦若、梁星海如何?”
“文芸阁才气犹在此二人以上。可惜场屋赠蹬,同治十二年曾应北闱未售。以后就在家
兄署中作客。”长叙又加了一句:
“大器晚成!”
“如今呢,依然是在令兄署中?”
“在南昌。”
“何不招之北来?”王文韶有感于李鸿藻的作风,亦颇想罗致才俊,作为羽翼,所以这
样试探着问。
“文芸阁赋性不羁,要看他的兴致。后年乡试,大致还是应北闱,说不定作了夔翁的门
生。”
“不会,不会。”王文韶摇摇头,“我对考差的兴致,不如翁叔平来得浓,顺天乡试的
主考,决不会放我。”
长叙也知道不大会放他,因为他不是翰林。说文廷式可能会作他的门生,原是一句恭维
的话,说过也就算了。但王文韶的想法却又不同,“有机会,倒很想见见此君。”
他说,“如果他不嫌弃,以师弟相称,亦未始不可。”
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门,长叙自然表示愿意促成其事。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总要到后
年乡试,文廷式愿赴北闱,到了京里再说,而王文韶却谆谆叮嘱,显得很认真地。
 
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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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底。由于曾纪泽的对俄交涉,办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结,并且争回不少
权利,慈禧太后的病势亦一天比一天减轻,因而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年应该过得很有劲。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为皇帝辞岁,在保和殿行完了礼,纷纷各散。军机大臣在一年
之中,只有这一天才算是清闲无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换了便衣,预备带着小儿子上琉璃厂
去逛逛,忽然有人来送报丧条,沈桂芬死了。
“怎么?”王文韶大为诧异,“昨天还好好的。虽说久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点钟发的病,气喘不止,等大夫一到,还来不及诊脉,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那么,”王文韶问沈家的长班,“临终有没有话?”“没有。”沈家长班又说:“大
少爷交代,务必请王大人就过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讨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赶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亲友得到信息,赶来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和。
“有遗折没有?”
“没有。”沈桂芬的儿子沈文焘跪在地上哭着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请起来。”王文韶双手相扶,“尊翁任劳任怨,种种委屈,上头跟恭王、宝中堂
都知道的,李兰荪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旧谊,这恤典上头,请世兄放心,我们必要力
争,总要教尊翁能够瞑目。”
“是!”孝子又磕个头说,“先父寒素自持,后事还不知道怎么来办?”
“这你也请放心,尽管用了去,不必太省俭。尊翁最后一件大事,总要办得风光些,尽
管用,尽管用,教兵部报销好了。”
翁同和到底还有些书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为然,同时也爱惜沈桂芬的清
誉,忍不住要说话:“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当之无愧。身为宰辅,饰终之典自然不可
马虎,但宜乎酌中,庶几称尊翁的平生。”
“说得是,说得是!”王文韶十分见机,马上又改口了,“身后风光,原不在踵事增华
上头。总之,恤典第一,后事其次,总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后还要过日子,丧事
实在不宜糜费。”
沈文焘听他的话,前后有些不符,也知道这位老世交人最圆滑,听口气此刻就已在为李
鸿藻说话,将来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问。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和以外,没有什么人可
托,因而只好多磕两个头,别无话说。
经纪丧事,自有兵部司官和军机章京,王文韶跟翁同和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办,
那就是递遗折。这件事大有讲究,先要定个宗旨,是讲身后之名,还是讲眼前利害?如是后
者,则决不能忤旨,只须表示一片惓惓忠爱之忱,以邀得两宫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和的意见,沈桂芬生前为中俄交涉受谤,遗疏中应该有所辩解,但王文韶以为谈
此事的是非,会得罪许多人,大可不必。论关系,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师,又是他的举
主,翁同和不便坚持己见,所以结果是王文韶拟的稿子,纯用颂圣和受恩深重、来生以报的
老套,翁同和为他略作润饰,随即找人抄好,派专差递到内奏事处。
但是,这一通遗疏两宫太后看不到。凡遇年节庆典,递折要讲忌讳,这些奏报大臣病故
之类的折子,都要暂时压一压。不过军机大臣出缺,当然要立即上闻,所以王文韶关照军机
章京,口头通知李莲英,托他面奏两宫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为伤感,跟慈安太后谈起沈桂芬平日谨慎当差,遇事能稳得
住的许多好处,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泪。
第二天是光绪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贺,又率领群臣到慈宁宫朝贺太后。例行的仪
典完毕,两宫太后照常办事,但只召见惇、恭、醇三王,商议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谈判已久的,废止崇厚所订的条约,另立新约一事,俄国正式同意了。
曾纪泽与俄国所议定的草约一共二十条,另有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为两宫太后指
陈,曾纪泽争回的好处,共有七项,最主要的是将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广
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争归版图,伊犁西面边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议,由双方
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
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一事作罢,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原
定“均不纳税”,改为“暂不纳税”。比较崇厚的原约,国家的利权确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过,赔款要加了。原来是五百万银卢布,现在要加四百万。俄国人的理由是,伊犁
南境代为看守,花费甚巨。这也是实情。”
“九百万银卢布,合咱们的钱,该是多少?”慈安太后问。
“总在五百万银子上下。”
“唉,五百万银子!”慈安太后叹口气说:“那里来?”
“这已经很好了。”慈禧太后赶紧说道,“争回的权利,十个五百万也不止。如果开
仗,军费浩繁,更不得了。”
这话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为诧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刻却又充分表
示了不愿兵戎相见的意思,在恭王觉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圣明。当初臣与
宝鋆、沈桂芬反复商议,总觉得以和为贵。曾纪泽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后,等事定了,臣
请懿旨,优予褒奖。”“那当然。”慈禧太后恻然说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
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这几年总算亏他。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凭良心说,崇厚当过三口通商大
臣,又到过法国,阅历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想得到他这样子糊涂无用。”
慈禧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喝了一口薛福辰处方的药茶,要言不烦地说:“你们替他
好好料理后事,恤典从优。”
“是!”恭王说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殓,自然要赐奠,是派谁去,请懿旨。”
“总总他们小哥儿们几个,你们商量着办。总得一个贝勒,或者就让载漪去好了。”
“是!”惇王站起身答应,因为载漪是惇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来的那几个差缺呢?”慈安太后问。
这是应该召见军机商量的大事,有惇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谈论。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这
层道理,但却不便说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轻,不提沈桂芬兵部尚书、协办大
学士的本职和军机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学院学士和管理国子监事务,两个不甚相干的差
使。
“如今在作育人材上,肯留心的是翁同和,不过他的资格还浅,还不到掌院的时候,臣
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国子监。”
“好!”慈禧太后桴鼓和应地说,“别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 ※ ※

第二天宫中“吃肉”,军机大臣开年第一次聚会,直庐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议沈
桂芬的身后之事。因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从优,所以王文韶亲自动笔拟的恩诏,极其堂皇:
“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洊升卿贰,外任封疆,同
治年间入参机务,擢任正卿。朕御极后,重加倚任,晋协纶扉,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
力,劳瘁不辞。前因偶患微疴,赏假调理,遽闻溘逝,震悼殊深!着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勒
载漪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醊。加恩晋赠太子太傅,照大学士例赐卹,入祀贤良祠,任
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赏银二千两治丧,由广储司发给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
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伊子沈文焘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伊孙沈锡珪,着
赏给郎中,俟及岁时带领引见,以示笃念草臣之至意。”身后哀荣,最可贵的是“入祀贤良
祠”,其次是“易名”。赐諡照例由内阁拟呈圈定,但军机亦可提出意见。自嘉庆以来,宰
辅赐諡,第一个字照例用“文”字,内阁拟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
到军机处,大家都觉得拟得并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尽沈经笙的生平。”宝鋆大发议论:“端字虽好,但经笙不是理
学一路的人物,所以并非美諡,恪字更不必谈了。”
文恪亦非美諡,而且不是宰辅之諡。恭王认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长处是有定力,因而主
张用“文定”。这也不是顶好的諡称,从顺治以来,諡“文定”的一共八个人,并没有什么
名臣。但用“定”字諡沈桂芬,不能不说是很恰当,因而宝鋆和王文韶,亦无可为死者再争。
接下来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来的差缺,管理国子监事务,已决定派翁同和;掌院学士
由于宝鋆的推荐,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国史馆正总裁派了潘祖荫;兵部尚书则顺理成
章地补上了李鸿藻。他从服阙复起,只是以“前工部尚书”的职衔回军机,并在总理各国事
务衙门行走,以后由于吏部尚书万青藜兼管顺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
李鸿藻兼署。但这是很勉强的处置办法,所以一有尚书缺出,必定得补李鸿藻。
协办大学士的缺,照例该吏部尚书万青藜补,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里有数,只要
提名万青藜当协办,清流一定会不满,弹章一上,那就可能连他的尚书都当不成。爱之适足
以害之,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个缺为李鸿藻留着。
还剩下军机大臣一个要职,恭王跟宝鋆已经商量过了,决定留下来给一个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觐,直到上年十二月才从兰州动身,沿途逗留,走了一个多月,在正月二
十六,方始到京。仪从煊赫,俨然凯旋班师的模样。
一到京仍旧住在贤良寺,照例宫门请安,军机处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请安折子即时
批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召见。然后分谒诸王,最后才到恭王的鉴园。这是恭王预先关照好了
的,最后到他那里,便好留了下来,接受款宴。宴会极其隆重。陪客是惇、醇两王、御前大
臣及军机大臣,还有一个就是潘祖荫。
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因而御殿垂帘的,只有慈安太后。为了优礼勋
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监扶掖左宗棠进殿,行完了礼,慈安太后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年纪。
“臣今年七十岁。”
“七十古来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动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间,在哈密奉到上谕,召臣入觐。那时因为部署未定……。”
于是左宗棠从保荐刘锦棠督办新疆军务说起,如何奏请,如何奉准,如何等刘锦棠到了
哈密,在十月间方能启行入关,又如何在兰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兰州动身进京,沿途百
姓如何攀辕相留,滔滔不绝,听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杨昌濬护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杨昌濬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抚任内,很做了些事,后来因为杨乃武一案革职,
经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厉。请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问道,“刘锦棠跟杨昌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甘肃,是各办各的
事呢,还是合起来办事?”
“是各办各的事,不过有事互相照应。”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军务,跟陕甘军政民
事,归臣一个人办理,军饷政费,臣可以相机调度。如今刘锦棠、杨昌濬各有专责,各项经
费,应该划分清楚,臣这几个月,就是办这件事。”
“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关外各营饷项、各项经费,每年要三百七十多万,关内要两百一十多万。各省及海关
协饷,只有五百万两,不敷八十多万,只有相其缓急,节省着用。以后各省协饷,归杨昌濬
主持,六成拨解关外,四成留给陕甘。这个章程,是奏报过的。”
“喔。”慈安太后转脸问恭王:“有这个折子吗?”
“是!”恭王答道,“面奏过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是的,有这回事。”她再问左宗棠:“现在俄国的交涉
总算办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话完,便抢着说:“臣过天津,跟李鸿章见面,才知道详
细情形。曾纪泽的交涉还算是办得好。”
“你跟曾国藩是至好,他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想来你也替曾国藩高兴?”
“是!”左宗棠答道,“臣与曾国藩论公事,意见不合,论私交,臣与曾国藩共过患
难,交情不同。”
“现在国事都靠你们几个老成人,大家总要和好,凡事商量着办,把大局撑住。”
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鸿章和衷共济,而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和,由来已非一日。近
几年来,论边防、论洋务,跟李鸿章针锋相对,措词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采纳李鸿章
的献议,而对左宗棠,则持敷衍的态度,所以他的牢骚很多,这时听慈安太后提起,正好当
面告个“御状”。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着,自不会容他开口,召见的时候也不少了,便抢在前面奏道:
“左宗棠刚刚到京,旅途劳苦,请母后皇太后格外体恤。”
“喔,喔!”慈安太后会意,随即说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着吧!”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军机处、南书房打了个转,恭王派他的轿子,将左宗棠送回行
馆。然后跟宝鋆、李鸿藻等人商量,预备保荐左宗棠进军机,决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开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云阴黯,益增凄怆,但灵堂内的气氛,却大
不相同,因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着不走,大谈他经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点多
钟,退值的军机大臣,络绎来吊,李鸿藻和王文韶连袂而至,形迹相当亲密,很引人注目。
因为从沈桂芬一死,王文韶仿佛继承衣钵,成为南派的首脑,跟李鸿藻是处在敌对的地位。
如今看来,南北两派,大有携手和好的模样,这自然令人惊异,也令人感到安慰。
灵前行完了礼,李鸿藻转身向左宗棠道贺:“恭喜、恭喜!
上谕已经下来了!”接着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左宗棠。
那是上谕的底稿:“奉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
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这一下吊客们纷纷向左宗棠道贺,正乱哄哄在周旋之际,廊下乐声又起,执帖的高呼:
“宝中堂到!”
宝鋆一到,不及在灵堂行礼,先递了一张彩笺给左宗棠,口中说道:“急就章,请指
教。”
那幅彩笺写的是一首诗,题目叫做“赠左侯”:
“七十年华熊豹姿,侯封定远汉官仪。盈胄浩气吞云梦,盖代威名镇月氐;司马卧龙应
合传,湘江衡岳共争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领取英谋绝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内阁,是指军机处,“英谋”虽有,却非“绝妙”。左宗棠第一天
入值,大家就头痛了。
“李少荃这个折子,近乎纸上谈兵。我为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开正题,滔滔不绝地大谈他在陕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插不进嘴去,只能耐心
静听。
天天如此,一个奏折议了十天,还没有结果,恭王实在不耐烦了。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
上,筹议山海关的防务。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结,山海关的防务,已可暂缓,而
且驻扎山海关的曾国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遗缺,当了陕甘总督,李鸿章的奏折,不议办不要
紧。
因此,恭王吩咐军机章京,将原折归档。第二天左宗棠到军机处,对议而未决的案子,
尚无下文,竟亦不问,一坐下来便大骂甘肃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绳之,江苏溧阳人,是乾隆年间名臣史贻直之后。此人聪明绝顶,但不大喜欢
读书,二十岁上捐了一个通判,在安徽巡抚英翰军中当差。此人工于应酬,讲究饮馔服饰,
史念祖又年轻英爽,所以极受“旗下大爷”出身的英翰的赏识。每次军功保案都有他的分,
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隶臬司,但年少气盛,不知怎么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象这
样的弹章,照例下督抚察复,直隶总督是曾国藩,认为史念祖虽有才干,尚少历练,宜乎暂
缓任事,于是被开缺成了闲员。
光绪初年,由于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肃臬司,左宗棠也是爱才的人,对他亦颇称
许。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骄慢,其时他折节读书,已写得一手极好的古文,越发视督抚
将相如无物。左宗棠一直以诸葛武侯自命,好谀恶直,战功亦多夸夸其词。史念祖在人背后
常有讥评,不但形诸口头,而且见诸笔墨,日子一久,为左宗棠知道了,大为不悦,便借一
件公事,说他“避事取巧,应候查参”。
这时左宗棠刚要从兰州启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觐之日,两宫太后当然会问到陕甘的
吏治,左宗棠只要说一声:“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着具折,就会毁了自己的
前程。因而要抢先进京活动,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请陛见,于是具折请总督代奏。左宗棠
只当他去活动调任,而且照例奏请,亦不便拦阻,就为他代奏,自然照准。
于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经事毕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
准,左宗棠虽想提拔杨昌濬,打算保荐他由护理总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见得会准,到京走董
恂的门路一打听,果然,陕甘总督已经内定由曾国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为
了好等着伺候新任总督。不久,曾国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旧回任当他的甘肃臬司。得
意之余,在太原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表面是报告行踪,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奉旨回任,其
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这一气自然不小,上了个折子,指史念祖种种不端,请旨饬“护
督”杨昌濬查案,据实参劾。
左宗棠的这个奏折,已经递了上去,并且已经发交军机核议。恭王正为此在为难,所以
听了左宗棠的话,心存警惕,将宝鋆找到一边去商议。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刚刚陛见过,如果不中用,朝廷当面察问,早该知道,现
在又准了他的折子,交杨昌濬查参,这象话吗?”
宝鋆本来对左宗棠极其仰慕,但此时已非赠诗推崇的心情,不过十几天的工夫,发觉左
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并无同僚,印象大坏。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连
连点头。
“这当然要驳……。”
“当然要驳!”宝鋆抢过来说,“也挫挫他的骄慢之气。”
“我话还没有完。”恭王说道,“驳是要驳,但又不宜扫他的面子。你看怎么办?”
宝鋆想了一会答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又开一恶例。”
“怎么呢?”
“只有把他这个折子‘淹’了。”
所谓“淹”了,就是请太后将奏折“留中不发”,这是明朝留下来的最坏的一种制度,
如果君上动辄“留中”,则谏劝不纳,实情不明,国事非败坏不可。恭王当年制抑慈禧太后
扩张权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争奏折须发交军机处,现在自请“留中”,岂非开一恶
例。
可是他的英锐之气,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就这么办吧。”
“那么,先‘递牌子’?”
“好!”
军机每日常例召见,只由太监传唤,单独请见,才递“绿头签”。慈安太后当然即时
“叫起”,上去三言两语说好了,才召其他军机大臣全班进见。
军机独重首辅,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里倒也不敢越次奏对。他心里在想,提到
自己这个奏折,当然要问详情,那时再将史念祖种种贪墨狡猾的情形,细细面奏,说不定即
时降旨,革职查办。
正在这样想着,已经谈到了,“史念祖这个案子,”慈安太后说道:“摆着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应一声,随即领头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折子被“淹”
了,连他的话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还不明白,回到军机处问宝鋆:“佩公,我那个折子,如何着落?”
“这当然是‘留中’了。上头是因为你的面子,不便处置,只好这么办。不然,你想,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宝鋆干笑了两声,损了他一句:“侯爷,你也得替朝
廷留点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岁才知道,督抚权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里,便全不是这么
一回事。
于是,他第二天便带着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这也是左宗棠预定要办的两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训练旗兵,早在他从兰州启程以前,
就有个奏折,要带亲军步营马队两千余人入关,先驻扎张家口,听候调遣,移营近畿,一则
拱卫京师,再则代为训练旗兵。
这所谓旗兵,指明是健锐营、火器营,因为神机营已复由醇王亲自管理,有专设的练兵
人员,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锐、火器各营,他奏折中亦先大大地恭维了一番,说是
“八旗禁旅,拱卫神京,居重驭轻,有严有翼”,又说健锐、火器各营,”尤称精练,材武
之彦,多出其中,宿将名臣,指不胜屈”,但“承平日久,习成骄逸”,所以要“时加淬
厉”。他的训练办法是:挑选十几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无顶带的兵丁三千余人,分为十
营,由他的亲军哨官管带,骑兵则与他的亲军马队,间杂编组,平时勤加操练,遇事随队出
仗。
这个建议,不曾批准,因为八旗禁旅,由汉人管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
绝,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着。此刻却是不能再拖了,这批人马,已由左宗棠的
部将王德榜、刘璈、以及他的营务处总办王诗正率领,开到了张家口。
入朝以后的左宗棠,已经了解,八旗禁军掌握在醇王手里,训练旗兵一事,要想实现,
必须取得醇王的支持,这不是一时可以有成议的事,不妨先办另一件大事。
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进京旅途中所作的决定。他由“太行八陉”的井陉入河北,过
正定北上,沿途经顺天府属的房山、良乡各处,发现水利不修,行旅艰难,与他道光十三年
初次会试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军行所见,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军工濬河开沟。左
宗棠经营西北,原是采取西汉各将在边境屯垦的遗规,所部官兵,对于兴修水利,富有经
验,所以经过一番视察,回京立刻便拟稿上奏。
奏折的事由,叫做“拟调随带各营,驻扎畿郊,商办教练旗兵,兴修水利”。他也知
道,这番举动,醇王那里固须好好下一番工夫,而建议兴修畿辅水利,等于指责直隶总督与
顺天府尹失职,管理顺天府的万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里,而看李鸿章,则成事不足,败
事有余,不能不预加防备,便在折尾声明:“如蒙谕旨允行,臣惟当随时与醇亲王及直隶督
臣、顺天府尹详为筹议,或同时并举,或先后举行,断不敢固执成见。”至于移驻近畿,应
该划定防区,建筑营垒,左宗棠亦特地建议:“应请敕交醇亲王筹度,应于何地驻扎?”
这个奏折是由慈禧太后裁决的:“着神机营王大臣,会同妥议具奏。”也就是听凭醇王
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访醇王。
醇王好武,对于左宗棠原有倾心结纳之意,但清朝的家法,亲贵与大臣不能随意交往,
如今是有公事商谈,名正言顺,给了醇王一个极好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降阶相迎,礼遇
优隆。
登堂入室,重新见礼,醇王请左宗棠“升炕”,并且推他上坐。国家体制所关,做客人
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于事先经过幕友切劝,左宗棠总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谈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
之下,谦虚了一番,随即谈入正题。
 
“八旗禁军,身分不同,王爷带兵,又是恩多于威,长此以往,不免长其骄佚之气。不
瞒王爷说,士兵总要习于劳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这几年,战无不克,都得力于平时不让
部下游手好闲。譬如说……。”左宗棠突然顿住,警觉到自己这一“譬如”将会谈不完,所
以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话头,再加上一句:“王爷恕我直言。”
“说得是,说得是。”醇王很诚恳地答道:“从前文博川也是这么说。同治初年,他带
神机营到奉天剿马贼,打得很好,班师回京,只见神机营的官兵,一个个晒得漆黑,可是精
神饱满,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诧异,问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说京城里太繁华,
不是练兵的地方。我想这道理也对,无奈我办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亲藩仪制尊贵,王爷也不能经常带兵到近畿宿营操练,再者,
禁军拱卫京畿,又不宜远调。话说回来,神机营是王爷亲自率领,一手培养,毕竟不同。我
的意思,先从健锐、火营各营着手,练好了再挑到神机营来当差,让王爷有得力的人好用。”
“这个打算很好。不过健锐、火器、护军各营,年轻力壮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机营来
操练了。”
左宗棠愕然。他对禁军的规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机营等于醇王的亲军,不知道其他
各营亦有官兵挑入神机营操练。这一来剩下老弱残兵,还挑选些什么?
醇王却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练兵,有化朽腐为神奇的本领,期望他能将老弱
残兵,练成劲旅,所以接下来便以虚心求教的语气说道:“季高,你那天有空?我请你去看
看操。”
听得这一说,左宗棠大为得意。神机营出操,只请皇帝校阅,汉大臣从未看过操,醇王
的邀请,真正是殊荣了。
“王爷所命,某何敢辞?”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爷定了日子,请赏个信。”
“好的。我马上叫他们预备。”说着,立即找来王府护卫,传谕神机营左右翼长,预备
南苑出操。
接着,又谈了些八旗禁军的装备、驻地。提到左宗棠驻扎在张家口的亲军,移驻畿郊,
要分配防区的话,醇王表示一时无从答复,要问明了情形,再遵谕旨,召集会议,方能决定。
说到这里,听差进屋回说:“预备好了。”
是“西法摄影”预备好了。醇王一时高兴,要合影留念,特地从护国寺大街找来照相馆
的好手,这时布置停当,来请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点是在“颐寿堂”外,屏门紧闭,门外正中陈设了两椅一几,花盆痰盂,色色
俱备。醇王特地换了公服,与左宗棠合照了一张相。
郑重将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颐寿堂设宴款待左宗棠,一个是掬诚倾心,一个是刻意
笼络,当然谈得投机异常。
左宗棠惯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见有醇王的撑腰,便预备大干一番。原来已在天津和保定
设立了“军装所”,接运从上海采办来的军械,转输西北,现在又要练旗兵、兴水利,没有
颗大印在手里,公事要请有关衙门代递,缚手缚脚,深感不便,因而亲自动手拟了个奏折:
“臣前于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见,二十九日钦奉恩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
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天恩优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
檄调马步队伍,驻扎张家口听调,及分设天津、保定军装所,均经奏明在案。所有该各营局
文禀,应行批札,一切公务及分致各处信件,势难停搁。而甘肃、新疆饷事,专盼各省及海
关协解,向由臣经理,尚有经手未完事件。兹虽职任攸分,遇行应行咨札各件,仍难诿谢。
应否由臣单衔借用兵部印封发递,俾免延误之处,伏候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施行。”
这个奏折,表面看来,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实是虽已交卸了陕甘总督,而仍旧要
管陕甘的事,成了“太上总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见军机时,当着左宗棠的面,准如
所请。于是左宗棠便象建牙开府一样,用兵部的印封,指挥杨昌濬及刘锦棠,仿佛仍是陕甘
总督。
神机营看操一举,醇王倒是颇为认真,一再关照左右翼长:“人家是乾隆以来,拓疆开
土的名将,带过几十万兵,非比等闲。如今请他来看操,别让他说得咱们一个子儿不值,务
必要振刷精神,摆个好样儿给他看。”
震于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长亦不敢怠慢,下令预行操练,检查服装枪械,比春秋两
季,皇帝大阅,还要郑重。因为皇帝看操,无非看一个表面,只要前面队伍服装鲜明,仪表
雄壮,再选一些好手射箭打枪,能中红心,就可获得上赏。左宗棠是带过几十万兵的人,这
套花样瞒不过他,而且醇王已经说过,左宗棠可能会亲自到各营视察,处处都须小心,便越
发认真了。
神机营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惯了的,为了伯彦讷谟诂比较严厉,才设法攻掉他,请醇王
回来。不想忽然有这番折腾,自是怨声载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来出气。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亲自相陪,坐轿到了南苑。出轿上演武台,但见他戴副极
大的墨晶眼镜,傲然兀立,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更令神机营的兵丁不满。
“看他,”有个人小声跟他同伴说,“象不象骡子带个眼罩?
就管他叫左骡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盘桓了一整天,看阵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机营的兵丁,
用意在让醇王知道,队伍出征,行军布阵,如何劳苦,远非安居京师的禁军可比。
到得看完收队,已将天黑,神机营不曾打算宿营,而赶回城去,已自不及,临时扎营住
宿,搞得手忙脚乱,越发怨声载道。随他一起去看操的营务处总理王诗正,带了一万两银票
在身上,这时便找个机会,悄悄问道:“大帅,该犒赏吧?”
左宗棠也象曾国荃一样,治军挥金如土。这次从兰州到京师,沿路迎送护卫的兵丁,皆
得厚犒,特别是一入直隶境界,对李鸿章派来护送的亲军,一赏便是上千银子。照道理说,
应邀看操,这个面子不小,就为敬重醇王起见,也该大大地犒赏。可是左宗棠却大摇其头。
“神机营是禁军,除了天子以外,谁也不敢犒军。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并不错,如果真个发银犒赏,说不定就会有言官参劾,问一句:以臣下而犒禁
军,意欲何为?这是雍正、乾隆年间,极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烦。无奈神机营的兵丁并不明白
这些大道理,只当左宗棠小气,因而提起“左骡子”就骂。
就为了神机营对左宗棠深为不满,所以醇王的态度也改变了,王大臣会议的那天,他的
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却没有看出来,依旧兴高采烈地,大谈训练旗兵的章程。
“八旗还有养育闲散的兵丁,我想请王爷主持,挑选五千人,编立成营。我那里挑几百
人来当管带、弁目。总期在一年以内,练成劲旅。”左宗棠加重了语气说:“这是我有把握
的事。”
大家都看着醇王,等他发言,而他却不开口,恭王只好催问了:“老七,你看怎么样?”
“只怕没有那么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说道:“就少一点也行。”
“少一点就没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这才看出醇王并不热心。当然,宝鋆是早就听说了的,旗兵不欢迎“左骡
子”,这时便很机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问道:“季翁,如果练五千人,一年得要
多少银子,可有预算?”
“算过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装、器械、帐房、操演所用的弹药、看操的奖赏,
以及加给的口粮,一年总得三十万银子。”
“这就很难了!”宝鋆一直以大学士管户部,谈到钱,他最会“哭穷”,便将中俄交涉
以来,备战的耗费,报了一大篇帐,最后说道:“如今中俄新约,已经签订画押,马上就要
照约行事,赔俄国人那一大笔兵费,还不知道从何而出?赔款一日不交,俄国人一天不撤。
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无以为答,只是坐在那里大口舒气,仿佛郁闷难宣似的。
见此光景,恭王觉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便用征询的语气,看着左宗棠说道:“我看,
只好暂时缓一缓了?”
不缓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来又问:“然则兴修畿辅水利一
事呢?”
“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宝鋆说:“这是一件有关民生的大事,户部得要想办
法,筹一笔款子出来。”
“是。我一定让他们想办法筹拨。”宝鋆满口应承。
经此一番抚慰,左宗棠的兴致才又提了起来,“我们一样一样谈。”他说,“既然练旗
兵暂缓,就不必要那么多人。马队不宜干河工,请王爷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肃?”
“对了!撤回甘肃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么多。左右两营,可以裁撤一营,不过兵勇资遣,营官得要设法安插。”
“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问道:“季高,你想裁那一营?”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营。”
“右营督带不是刘璈吗?”
“是的。”左宗棠说:“刘璈在我那里多年,很立了些战功,要请王爷给他一个好缺。”
“他是什么身分?”
“是二品顶戴的即用道,分发在甘肃。不过甘肃现在没有道缺。”
恭王点点头说:“我让吏部查一查再说,照你的意思,给他一个好缺就是了。”
“我替刘璈谢谢王爷的栽培。”左宗棠转脸看着醇王说:
“修治畿辅水利,也还得请七王爷主持。”
醇王知道,这是左宗棠用他作挡箭牌,来对付李鸿章可能会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讨好
的事,不过他一向自负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辞,慨然答道:“事情你去办,有麻烦来找
我。”
“我不敢替七王爷惹麻烦。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难,畿辅水利,与他处不同……。”
于是左宗棠又开始大发议论,说近畿多“王庄”,濬河开沟,处处会有纠纷,必得醇王
出面,才得免除阻挠。
“开濬只有解冻以后、台冻之前的几个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际,雨水太多,山洪
涨发,还得停工,算起来没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挠一多,完工无日,坐耗钱粮,关系不
轻。”左宗棠加重语气说道:“所以不论任何阻挠,都得靠七王爷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听他说得严重,醇王倒不敢贸然应承了,“你说,”他问:
“有些什么阻挠?”
“别的阻挠,倒还好办,最麻烦的是,有些人讲风水,明明应该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
迂回绕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从前直隶总督于成龙,为了保护他的祖坟,沿河别开
水道,贻患至今,可为前车之鉴。”
提到舆地风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刘铭传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争议。当中俄交
涉紧张之时,朝命召宿将入觐,鲍超最先到京,而刘铭传却迟迟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
北上。经过保定时,与李鸿章有好几日的盘桓,剪烛长谈,认为自强之道,关键在于建造铁
路。李鸿章当时正在筹划开办南北洋电报,也觉得建造铁路与电报相辅并行,功效更好,因
而力赞其成,并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务的文案委员,代为拟折具奏。
奏折中首先陈述“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厘捐、行旅者,不可殚述,
而于用兵尤不可缓”。因为第一,中国幅员辽阔,“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
鞭长莫及,惟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趋,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
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则强,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此疆彼界,
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征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告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
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
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
牵制矣。”
刘铭传认为中国的要路有南北两条,南路又分为二:一条是由清江浦经山东,一条是由
汉口经河南,都抵达京师。北路则由京师东通奉天,西到甘肃,如果不能同时并举,可以借
洋债先修清江浦经山东到京城这一条,与南北洋电报,互为表里。
这个奏折,相当动听,尤其是“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这
两句话,虽是李鸿章借刘铭传之口,对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却实在是搔着了痒处。
因此,朝旨命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悉心筹商,妥议具奏”。
南北洋的意见,大不相同,刘坤一反对,而李鸿章自然赞成,复奏说建造铁路,对于国
计、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处。但
“借用洋债,外人于铁路把持侵占,与妨害国用诸端,亦不可不防。”当然,这是对左宗棠
借用洋债,趁机会作变相的攻击。
尽管刘铭传的原折、李鸿章的复奏,多方申述建造铁路“其利甚溥”,而在京里却很难
找得到同调。言官合疏却说得一无是处,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
因为开铁路便得挖断不知多少家祖坟上的来龙去脉,风水所关,便是祸福所系,所以极力反
对。
醇王意会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强地答应了下来。左宗棠却是处事敏捷,很快地便调集
了王德榜所督带的左营亲军,先就动起手来,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难惹,少不得尽力支援。
左宗棠虽于经世实用之学,无所不窥,但到底不是治河的专才,名为“自出相度机
宜”,其实并不曾深究,因陋就简,没有几天就让人看出来,他是近乎空疏铺张的性情,因
而朝士讥评,随处可以听到。

※ ※ ※

中俄交涉,和平了结,伊犁复归版图,朝中重见一片升平的气象,但是,慈安太后却是
心力交瘁,厌倦视朝了。
“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着对恭王和军机大臣说,“如今总算平平安安
地,都靠大家同心协力,才有这么个结果。真正不容易!”
“这是上托两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虽已了结,新疆的善后事
宜,还很麻烦,臣等惟有悉心筹划,请旨施行。圣母皇太后圣躬不豫,至今还在调养,朝中
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禀承。圣躬关系甚重,千万珍摄。”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强打精神,垂询新疆的善后事宜,“我现在不担心别
的,只担心俄国人反复,将来伊犁交回,咱们是怎么个接收?”
“自然是派兵接收,等新约订成,还有许多细节,由总理衙门另外与俄国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会生出事故,总要规定得明明白白,让俄国人没有话说。”慈安太
后又说,“你们看看,是不是找刘锦棠到京里来,问问他们,可有什么难处?预先替他们想
办法。还有,以前左宗棠奏过,新疆该设行省,我记得当时定规,等伊犁收回再议。如今该
怎么办呢?”
“是。”恭王答道,“也还早。等收回伊犁,再议不迟。”
“那也得问问刘锦棠他们。”慈安太后吩咐,“你们去商量,是找刘锦棠,还是找张曜
进京来谈?”
回到军机处商议,决定召刘锦棠的副手,以广东陆路提督帮办新疆军务的张曙进京,这
是左宗棠的建议。因为将来率军接收伊犁的,必是张曜,一面要问他有何“难处”,一面指
示机宜,亦以直接告诉张曜为宜。
“张朗斋此人,关于他的生平,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宝鋆兴味盎然地问左宗棠:“到
底那些传说,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传闻?”
传闻中说:张曜少年杀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时河南闹捻子,民间多结团自保,张曜勇
武能驭众,被推为首脑,都叫他“张大哥”。
咸丰末年,捻军张总愚进扑固始,情势危急。县令姓蒯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
爱异常。蒯大老爷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
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
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固始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这个奖赏,
重于千金,但却没有“勇夫”敢学毛遂的自荐,都说:“这分艳福,只有让张大哥去享。”
在弟兄们怂恿之下,张曜也就跃跃欲试了。蒯县令原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相见之下,
看他相貌魁伟,先就有了信心。问到破敌之计,觉得张曜的话更有道理。
张曜以为敌众我寡,非出奇兵,不能获胜。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这三百
人,需个个精壮,不能有一弱者。蒯县令便让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块肉,好好地
犒劳了一顿,亲自送他们出城击敌。
张曜拣隐蔽之处埋伏好了,三更时分,奇袭敌营,奔走如风,锐不可当。城内是早就约
定好了的,蒯县令调派守军民伕,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
喊助威。捻军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
其时正好僧格林沁率领他的有名的蒙古马队,星夜驰援,数里之外,就望见火光中,官
军往来驰逐,威风八面,大为惊奇。等捻军败走,亲自驰马来询问究竟,张曜略陈经过,僧
王大为高兴,奏保张曜当知县,同时出面作大媒,为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张曜是不识字
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张大老爷是文武全才”。上官亦
以张曜为能员,所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当到了河南藩司。
于是有个御史刘毓楠,不知为什么与张曜过不去?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河南巡
抚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调派为南阳镇总兵。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张曜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象蒙童那样,从
“认字号”开始读书。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出,“老师”往往大
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张曜甘之如饴。
“我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宝鋆举了实例:“书法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肉,
倒觉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犹胜一筹。”
“这是佩翁的奖饰。”左宗棠笑道,“张朗斋惧内是不错,不过外间的传闻,未免失
实。”
“正为失实,所以请教。”
“其实,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贯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隶大兴,又改隶杭
州,而世居吴江同里镇。”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鱼米之乡,赌风极盛,张曜年轻的时候,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
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姓陈的亲戚批颊痛斥。张曜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
里无脸见人,远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县蒯贺荪。
蒯贺荪也知道这个内侄,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
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张
曜就是这样在他姑夫那里吃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吃不饱。张曜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
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张曜自觉无趣,只好
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
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蒯贺荪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其时捻军初起,但声势甚盛,当地士绅会齐了去见蒯贺荪,愿意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
保。这是各地通行的办法,蒯贺荪当然接纳,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带,却无人应
命,因为人数既少,又无训练,决不能抵挡越“捻”越大,越“捻”越紧的捻军。
张曜倒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轻视他,不敢贸然开口。最后,真的找不到人
了,他才硬着头皮自告奋勇,蒯贺荪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将三百人交了给他。
就这天黄昏,快马来报,大股捻军已扑向固始。蒯贺荪大起惊慌,计无所出,张曜却沉
着得很,认为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军不知虚实,一惊而走,才保得住固
始。
蒯贺荪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便让他带队出城。这一夜奇袭敌垒,便如传闻中所说的,
恰好遇到僧王,激赏之下,以朝廷授权,便宜行事,给了张曜一个五品顶带。以后蒯贺荪调
职,张曜便接他姑夫的遗缺,当了固始知县。他开始读书,确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为南阳镇
总兵以后,不过另延文士为师,却不是他夫人的学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张朗斋的性情。”左宗棠说道:“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
劾落职,回河南祥符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张朗斋通殷勤。诸位猜张朗斋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鋆答说。
“不然。”李鸿藻说:“贻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
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李鸿藻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爱。”
“这倒跟樊燮的事相象。”
宝鋆所指的樊燮,也是个总兵,当年也是因为目不识丁为湖南巡抚骆秉章所严劾,而实
在是在骆秉章幕中独断独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罢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愤不能平,延
名师教他的儿子樊增祥读书,说是“不中进士就不是我的儿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学,
光绪三年成进士、点翰林,不负老父的期望。
“说起来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云门可有张朗斋的雅量?”说着,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于张曜有这些传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见他一见,所以当时便作了决定,接受左宗棠的
意见,由军机拟旨,召张曜到京,面受机宜。然后各自散去。
左宗棠这时已在京城里置了一所住宅,并且接来了眷属。第一个通家之好是于他有恩的
潘祖荫,常有往来,这天也是潘祖荫请客,所以由军机处散出来,径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
荫富于收藏,特别是金石碑版,宴罢一一为左宗棠指点。其实有许多关中出土的商周鼎彝,
还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时听潘祖荫细述源流,考证得明明白白,颇有宝剑赠与烈士之感,因
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兴尽将告辞的时候,听差来报:“涂大人来拜!”
“涂大人”是指河南巡抚涂宗瀛,安徽六合人,举人出身,替曾国藩办过粮台,跟左宗
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荫素无渊源,这次奉召入觐,在礼貌上已拜访过一次,这第二次来
拜,就可以不见了。
“挡驾!”
“回老爷的话,涂大人说来辞行,还有事要谈。”
潘祖荫有些为难,有贵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见,又怕他会当着曾国藩
的旧部大骂曾国藩,未免尴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难处,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说道:“涂朗轩也是旧识,前几天我们刚见
过面,畅谈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见他了。”
于是潘祖荫吩咐听差,将涂宗瀛先请到花厅里坐,然后开中门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轿,
才回进来会涂宗瀛。
照例寒暄过后,涂宗瀛才道明来意,是特为来谈一件案子。
 
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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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多盗,捉盗贼要靠捕快,所以盗贼一多,捕快也多,大县列名“隶籍”的,竟有上
千人之多。其实,正如俗语所说的“捕快贼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
夜里明火执仗的强盗。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个捕快,是南阳府镇平县的胡体安,此人就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强
盗。自己当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做案,是指派徒子徒孙劫人于数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
而且声气广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闹得太大,追得太急,胡体安还有最后一着:以重
金买出贫民来“顶凶”。
有一次胡体安的党羽,在光州抢了一个姓赵的布商,此人是当地巨富,被劫以后,照例
报案,也照例不会有何结果。于是姓赵的自己雇人在私下侦查,查出来是胡体安主谋指使。
姓赵的便亲自上省,走了巡抚衙门文案委员的门路,直接向巡抚涂宗瀛呈控。发交臬司衙门
审问。苦主指证历历,毫无可疑,于是涂宗瀛下令,指名拘捕胡体安。
密札由巡抚衙门下达臬司,然后由道而府,由府而县,层层照行,到了镇平知县手里,
拆阅之下,大惊失色。
镇平知县是个山东人,名叫马翥,三甲进士出身,“榜下即用”,抽签分发河南。论州
县补缺的班次,新科进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所以到省禀见的第三天,藩司衙门就
“挂牌”委署镇平知县。到任不过半个月,就遇见这么一件有关“考成”的盗案,主犯竟是
本县的捕快,如何交代得过去?即使逮捕归案,失察的处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师爷说:“你看看,真正该我倒霉,本县的捕快,竟远到光州作
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见重视。请老夫子连夜办公事,拿这个胡体安,押解上去。”
“慢来,东翁!”姓毛的刑名师爷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个胡体安,还不知道在那里
呢!”
“怎么?”马翥愕然,“不是本县的捕快吗?”
“名为捕快,其实也许是地痞、流氓,或者是充眼线的,挂个名而已。”毛师爷又说:
“东翁刚刚通籍,又刚刚到任,对河南的情形,谅来还不熟悉。喏,是这么回事……。”
等毛师爷略略谈了河南多盗所以多捕快的缘故,马翥更加着慌,“照此看来,这胡体安
能不能缉捕归案,犹在未定之天。”他说,“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怎么办呢?”
“事情是有点棘手,不过东翁不必着急。等我来想办法。”
于是毛师爷从床头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背着马翥翻了半天。这是个不肯让任何人寓
目的“秘本”,里面记载着各种办刑案所必须的资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册,姓名年
籍,是“承袭”还是新补,新补则来历如何?查到胡体安,下面注明:“刘学太保荐。”
“不要紧。等我找个人来问问。”
“找谁?”马翥问道。
“也是本县的捕快,刘学太。这是个真捕快。”
于是到班房里传唤捕快刘学太。磕罢了头,刘学太只向毛师爷问说:“师大老爷,有什
么吩咐?”
“你的麻烦来了!”毛师爷向窗外窥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关门。”
幕友的规矩,都是独住一院,食宿办公,皆在一起,关防十分严密。刘学太见他如此处
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烦,脸色顿时就变了。
“你保存过几个名字?”
这是指保荐捕快,刘学太一时也记不清,想到就说,一共报了五个名字,其中没有胡体
安。
“不对吧!”毛师爷问道:“有个胡体安呢?”
“胡体安!”刘学太吓一大跳,“保这个人的,多着呢!不止我一个。”
“我只找你一个!”毛师爷扬一扬他的“秘本”,又加一句:
“我只着落在你身上。”
“师大老爷明鉴,”刘学太跪了下来,“胡体安是本县一霸,极难惹的,如果风声透
露,一定抓不到了。师大老爷既然着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交代,
大老爷的前程可以保住,不过……。”
听他欲言又止,自然有条件要谈,毛师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
“请大老爷体恤,第一、限期宽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动,免得打草惊蛇。”
“家小不动”,是请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属,差役奉命办案,为加重压力,原有这样的办
法。如果扣押了刘学太的家属,可能胡体安会起疑心,所以说是“免得打草惊蛇”。这要求
合乎情理,毛师爷允许了他。
“不动你的家小,可以。不过,限期不能宽,因为上面的限期也紧得很。我给你三天
限,第四天没有人来,可别怪我无情,要请你老娘来吃牢饭了。”
刘学太跟胡体安是有往来的,他在光州那件案子,刘学太亦略有所闻。抓他倒不难,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胡体安在镇平的产业甚多,决不会走,软骗硬逼,总可以把他弄
到手。但这一来便结成了生死冤仇,人家党羽众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决不能去惹这
场杀身之祸。
想来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办。当跟毛师爷答话时,说“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
事上好有交代”,便是暗示:总有一个“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体安自己去商量,弄个
“主犯”来归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光州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着落在我身上。你说
怎么办吧?”
胡体安先惊后笑:“老刘,你是跟我开玩笑?自己弟兄,有话好说,何必来这套?”
“这你就不对了!我当你自己人,才来老实告诉你,请你自己想办法,你倒疑心,我在
你身上玩什么花样,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荐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进去,于我有什
么好处?”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透彻,胡体安原是一种试探,探明真情,随即改容相谢:“老刘,
老刘,我跟你说笑话的。你这样维护我,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来,来,我跟你好好讨教。”
引入密室,一榻横陈,两个人隔着鸦片烟灯,悄悄计议,决定了弄一个“顶凶”去搪塞
的步骤。第一件大事,当然是在毛师爷那里送一笔重礼。
礼送进去,毛师爷收下了,这就表示毛师爷已有所默喻。于是在胡体安家抓了个人到
“班房”,这个人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名叫王树汶,是胡体安家厨房里当杂差的小厮。
“先把他吊起来!”刘学太喝道,“问他,叫什么名字?”
吊起来一问,王树汶哭着说道:“我叫王树汶。”
“什么王树汶?替我打,着实打!”
“不是,不是。”王树汶大喊,“我叫胡体安。”
“好了,好了!放下来,放下来!”刘学太作出那种惊吓了小孩,心怀歉疚而又找不出
适当的话来抚慰的神情,“早说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着吃苦头了吗?”
于是旁边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吊着的王树汶放了下来,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
眼泪的擦眼泪,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该饿了,弄顿好的给他吃!”
县衙门前的小吃摊子最多,不一会就送来了一碟子卤驴肉,一大碗酸辣汤,一盘洋面馍
馍,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但是眼泪汪汪的王树汶却只是摇头。
“吃啊!”有个年纪跟王树汶差不多的小皂隶,老气模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
人做事一人当,干吗弄出这等样?”
一语未毕,脸上着了一巴掌,“去你娘的!”刘学太恼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句话说
得不合时宜,瞪眼骂道:“这里没有你的话!你他妈的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等那小皂隶捂着脸,嘟着嘴避到一边,王树汶怯怯地问道:“刘大爷,你说的话算不算
数?是不是骗我?”
“我怎么骗你?那句话不算数?”
“就是,就是‘没有死罪’那句话。”
“当然罗,怎么会有死罪?”刘学太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拉住他的手,用恳切
得恨不能挖出心来给他看的神情说:“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头都说好了,凭你这样儿,混
充得过去吗?你虽只十五岁,很懂事了,总也听说过‘顶凶’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为了敷衍
公事,不能不装个样子。你尽管放心大胆,上头怎么问,你怎么答,包你无事。”
“会不会打屁股?”
“这就在你自己罗!”刘学太将身子一仰,“你老老实实招供,不惹县大老爷生气,他
凭什么打你?”
王树汶想了一下,点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开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不过有句话,我先关照你,你别怕!”刘学太很从容地说:“公事有公事的样子,尽
管暗底下都说好了,场面上要装得象,照道理说,这种案子要钉镣,不要紧的,一切有我。”
这一下,王树汶倒了胃口,衔着一口食物,怔怔地望着刘学太,疑惧满面。
“跟你说过了,只是装样子,到了监狱里,我马上替你卸掉。总之一句话,你相信我刘
大叔,放心就是。”
“刘大叔,”王树汶问道:“你说没有死罪,那么,是什么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狱之灾。在监狱里,让你睡高铺,一天两顿,这样的白面馍馍管你个
够。准包三年下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连你自己都认不得你自己了。”刘学太放低了声
音又说:“三年一满,不是许了你了吗?两顷地、五十两银子,娶个老婆,雇两个长工,小
子,你时来运转,马上就成家立业了!”说着,便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兴得
忘形的神气。
王树汶的脸色渐渐开朗了,然而就象黄梅天气那样,阳光从云端里漏了一下,旋又消
失,依然阴霾满天,“我不相信有那么好的事!”他摇摇头。
“谁骗你?谁骗你就天诛地灭。”刘学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让那面写契给你,五十
两银子替你存在裕丰源,折子交给你自己收着。这总行了吧?”裕丰源是镇平县唯一的一家
山西票号。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赌过咒了吗?”
终于,王树汶点点头,重新开始喝汤吃馒头。刘学太便又叮嘱了一番话,将他稳住了方
始离座,走到间壁屋子。
“我看见了。”刑房张书办大摇其头,“怎么弄这么一个孩子来?也要搪塞得过去才行
啊!”
怎么会搪塞不过去?刘学太知道,张书办一肚子的诡计,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何况有个
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里?他这样表示,当然是有作用的,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让我捎了信来,”他低声说道,“有笔孝敬,马上替张二叔你存到裕丰源去。”
接着便伸了两个指头。
“二百?”
“嗯。”
“这么件案子……。”
“这是先表微意。”刘学太抢着说:“事情弄好了,还有这个数。”他又伸了三个指头。
张书办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也罢了!不过话说在头里,我是净得。”
“自然,自然。毛师爷那里另外已经有了。”
“我上去说。倘或他有话下来,你得告诉老胡,让他找补。”
“那当然,反正不让你为难就是。”
毛师爷倒没有说什么,也许已经满足,也许等案子到了紧要之处,另有需索。张书办心
想,反正有话在先,归刘学太自己去打点,这时就不必谈钱,只谈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点,不过讲话倒还老练,能充得过去,而且也不尽是混充。”
“这怎么说?”毛师爷问道:“这家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过并不知情。”张书办说,“总扯得上一点
边,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师爷了。”
“等我想想。”毛师爷在想,马翥有些书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视眼,若是坐堂问
案时,弄得黑黝黝地让他看不清楚,这一案可以混得过去。不过,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
直到省里,都要打点好了,才得无事。
“老胡知道。”刘学太这样回答他,“已经有预备了。”
“那行。”
于是毛师爷派人将马翥请了来,一见面就说:“恭喜东翁,正凶已经抓到了。”
“彼此,彼此!”马翥笑容满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着便谈到案情。这些盗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书办问一遍,作成“节略”,叙述案情
梗概,这份节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马翥接到手里,看不了两三行便停了下来,脸现讶异之色。
“想不到这个盗魁,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审案子宜乎虚己以听,东翁切莫先存成见。”
“说得是,说得是!”马翥受教,等将节略看完,便要传谕升堂。
“东翁!”毛师爷拦阻他说,“此时还不宜提审!”
“噢!”马翥问道:“莫非有什么说法?”
“胡体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党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审,不禁百姓旁观,倘或有那无法
无天的在公党闹事,虽无大碍,究于东翁官威有损。”
“是,是!”马翥心诚悦服地请教:“那么,老夫子看,以什么时候为宜?”
盗案、风化案,或者涉于机密,有所关碍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厅提审,马翥十年寒
窗,初为民牧,既不谙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师爷便是欺他这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
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则,清静,再则,要弄成阴森森的样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
可欺诳,自然照实作供。”
马翥自然嘉纳其言,传话下去,第二天早堂问案。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马翥也是半夜里就被唤醒,漱洗饱餐,然后换上
公服坐等。到钟打六下,刑房张书办到签押房窗外禀报:“请大老爷升堂。”
由上房过二厅、到大堂,在暖阁中升了座,只见正前方一块灰蒙蒙的天,正飘着毛毛细
雨,还有风,吹得公案上一盏红色牛角罩的烛台,光晕摇曳,连文牍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
的光亮,便只有正檐前两盏用三脚竹架支着,“镇平县正堂马”的字样犹新的大灯笼,照出
站班的皂隶,肃然无声地分列两旁,手里不是拿着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张书办在马翥身边关照,同时将个红布面的卷宗一揭。
于是马翥用朱笔在名单上一点,口中吩咐:“带胡体安!”值堂的皂隶大声应着:
“喳!”接着到檐前宣示:“奉堂谕,带胡体安。”
刘学太已经在西角门外等候了半天,这时便拍着王树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说:“不
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县大老爷是书呆子,最好说话;你答供得干净俐落,他一定高
兴。”
王树汶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着头说:“我知道。”
“好,上去吧!”
于是铁索鎯铛,就象变把戏牵出一头猴子似的,将王树汶牵到堂上跪倒。为了要做出强
盗的气派,他依照刘学太的教导,昂起了头,极力装成满不在乎的神态。
“禀报大老爷,”刘学太屈一膝大声说道:“奉堂谕,带到盗犯胡体安一名。”
马翥向下望去,影绰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惊奇,但以毛师爷的先入之言,并未
想到这个孩子不象强盗,只感叹着人心不古,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也会行劫。
端详了一会,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胡体安。”
听他这样回答,刘学太和值堂的张书办都松了口气,即令王树汶不致临时变卦,却怕他
惊慌失措,无意问露出真相,现在听他语气平静从容,自是极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马翥摇摇头,“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腊月二十五日。”
马翥没有理他的话,看着案卷问道:“光州赵家的抢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胆!”马翥的声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抢劫是什么罪名?”
“大老爷开恩。”王树汶磕了个头说,“小的实在叫没法。这几年河南大旱,没有得吃
的,小的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的要奉养……。”
“慢点!”马翥捉住漏洞,急忙问道:“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倒有个七十多岁的父亲,
这话怎么说?”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说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便难辩解,七十多岁的父亲却无足为
奇,王树汶原就能说会道,加以县大老爷果然如刘学太所说的“好说话”,心里不太畏惧,
更能从容圆谎:“小的是小的父亲的老来子。”
“你娘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还罢了。”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来的话头:“虽说饥寒起盗心,到底不可恕,你
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可以做,为什么要做强盗?”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爷手里补上了一个名字,有名无粮,是空的。”王树汶说,“小的
不敢在本地做案。请大老爷开恩。”
“你做案自然不止一个人,同伙呢?是那些人,从实招来。”
“一共五个人。”王树汶随意报了四个名字,连他自己是五个。
“这四个人住在那里?”
“小的不知道。”
“胡说!”马翥拍着桌子呵斥,“你们同伙做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大老爷,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爷,实在因为这四个人,都是无家无业的混混,平时不是
住在土地庙,就是人家屋檐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个人想来是听见风声,逃得干干
净净了。”
听这话,似乎有理,马翥便喊:“张书办!”
“有!”张书办在公案旁边打了个扦,站起身来等候问话。
“这个强盗同案的还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张书办先答应这一声,顾住了马翥的官威,然后才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回
大老爷的话,这是另外一案,与本案无关,书办的意思,不必多事。”
“这就不对了!同是一案,怎么说是另外一案?”
“大老爷明鉴,本县办的不是盗案,光州出的案子,没有报到本县,与本县无干。”
“那么,你说,我们办的这件案子,叫什么名堂?”
“本县只不过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体安,抓到胡体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啊,啊!”马翥恍然大悟。这案情上是有些分别,光州出的抢案,并未向镇平县来
报,实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细问,上面叫抓胡体安,抓住胡体安往上送就是。不过,他又有疑
问:“胡体安已供了这四个人,上面不是要着落在本县逮捕归案吗?”
这一下,张书办就不能再明说了,凑上去附着马翥的耳朵说道:“大老爷,供词好改
的,这四个人居无定处,不在本县,就与本县无干。”
“对!”马翥用极低的声音问:“怎么改法?”
“改为胡体安亲供:路经某处,纠合不知名无赖四人,伙同行劫。”
“行吗?”马翥怀疑;“好象太滑头了。”
“这种事很多,俗语说的‘见财起意’,就是这个样。河南这几年大旱,饥寒起盗心,
不相识的连手‘打杆子’的案子,书办那里总有几十件。”
“好,好!依你。”马翥便不再多问了,摆一摆手说:“先押下去。回头再问。”
王树汶被押了下去,仍旧在班房里坐,也仍旧由刘学太陪着,叫小徒弟到衙门前面照墙
下的小吃摊上弄来一大碗牛肉泡馍供他点饥。双手铐着,不便持箸,又替他开掉了手铐。
吃到一半,张书办走了来,将刘学太唤出去,嘱咐了几句,他便回进来对王树汶说:
“兄弟,还要过一堂,画供。那四个人,你只说是路上遇见的,谈起来都是衣食不周,饥寒
交迫,没奈何结伙去抢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一来,罪名就
会轻得多。”
听说“罪名会轻得多”,王树汶自然乐从。于是等他画了供,打叠文卷,备文呈送南阳
府。南阳府的刑幕跟毛师爷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转不误。到了臬司衙门,却没有这样顺利
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灯下细阅全卷,疑义甚多,一条一条都用笺纸签注了,预备陈明“东
翁”加以痛驳。
这是公事公办的做法,私底下却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绍兴人居多,通称“绍兴师
爷”,尤其是刑名,精于律例以外,并有师承秘传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么
人?所以纪晓岚戏称此辈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说起
来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多积阴功为儿孙造福。其实,“救死”则无非昭雪冤抑,虽可扬名,
不见得有实惠,救生则犯人家属,必然尽力所及,花钱买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杀人的命案,
若能设法开脱,那就予取予求,吃着不尽了。
当然,这非上下联手不可。因此,幕友贵乎广通声气,自成系统,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
行不通。也因此,学幕贵乎师承,先从州县着手,有了基础,然后再投“宪幕”,学刑名的
便拜臬司衙门的刑名老夫子为师。这样经过一两年,出而应聘,则从州县到省,整个办案程
序,无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时,老师既在“宪幕”,当然处处照应,事无扞格,
州县必定争相礼聘。而学生报答老师的,则是提取束修的几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门的
刑名师爷和藩司衙门的钱觳师爷,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满布,坐享其成,可
致巨富。
河南臬署的这个张师爷,却是应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见这件案子,当然不肯轻
易放过。同时,心里也很恼镇平县的毛师爷,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盗劫重案,竟因自恃与府
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顺利过关,便不将宪幕放在眼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岂不可恨?
然而,这些毛病倘或一一签出,直陈“东翁”,以后要自我转圜就很难,也就没有戏好
唱了。如果托出人来向毛某示意,则又为人所轻,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厉害,怕为他捏住
索贿的把柄,反受挟制。必得想个表面不着痕迹,暗中能教姓毛的晓得厉害的办法,才能让
他自己来登门求教。
这个办法不难想。张师爷亲笔拟了一道公文,提醒南阳府注意限期。刑名有“审限”,
凡是各省盗劫案件,自破案到结案,限期四个月,州县限两个月解直隶州或府;直隶州或府
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门;臬司衙门限二十天解督抚;督抚限二十天咨题刑部,违限参处。这些
规定虽载明在‘刑部则例’中,但早成具文,误了限期,随意找个理由,声明一笔就可以
了。如今臬司衙门忽然重申审限,足见重视,也等于警告南阳府和镇平县,这件案子决不会
如府县所呈报的那样,循例照转,而在臬司那里,将会重新开审,追根问底。
这一下,毛师爷才知道臬幕张师爷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赶紧派刘学太用骡车将王树汶
解到府里,一面托人向张师爷关照:“多多包涵。”
受托的是毛师爷的小同乡,跟张师爷也是熟人的一个候补知县。结果碰了个软钉子,张
师爷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审过再说,能帮忙一定帮忙,帮不上忙,也就无法。
这话说如不说。中间人传到毛师爷那里,才知道空口说白话,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再
托中间人去探询,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帮忙包涵?
张师爷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毛师爷拜他的门。论资格年龄,彼此相仿,对毛师爷来说,
这个条件未免委屈。但从利害上来打算,能结成这重关系,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后还有
许多照应,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经过中间人的安排,毛师爷专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师大典。在红毡条上跪了下
去,恭恭敬敬磕过三个头,献上大红全帖及一封贽敬,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张师爷为了打天下,恩威并用。毛师爷给他磕头,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辞,那封贽敬却
是“璧谢”。不但不收贽敬,还赠了学生一份重礼,是关外带来的一件大毛皮统子和一枝老
山人参。那件盗案,当然也顺利过关,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详抚院,咨题刑部。
原拟的罪是“斩监候”,秋审处的总办赵舒翘认为罪重拟轻,根据律例改定为“斩立
决”。用“钉封文书”发回河南,委了个刚刚到省的大挑知县陆惺监斩。
于是一大早将王树汶提堂,验明正身,王树汶还不知道自己要绑赴市曹,只当复审,依
然报明自己的姓名是胡体安。等到上绑,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时,“麻核桃”已塞到嘴里,
开不得口了。
就这样押上骡车,鸣锣喝道,前往闹市处斩。车过城隍庙,拉车的骡子不知怎么受了
惊,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横出,直奔城隍庙,一时秩序大乱。陆惺也停了轿,等候骡车,而
那头骡子,怎么样鞭打也不肯出来。
 
这一下才听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转道臬署,陆惺派人到门上投手本,声明有紧要公
事,必须面禀臬司。
麟椿已经得报,认为陆惺胡闹,加上张师爷危言恫吓,越发不悦。所以接见陆惺时,铁
青着脸,一言不发。
“回大人的话,此案必有冤情。”陆惺将城隍庙所发生的意外经过,说了一遍。
“胡说!”麟椿放下脸来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干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
无故延误,还有胆子跟本司来说?
赶快去!”
“回大人的话,实在不是无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复生,看这罪犯,是一小孩,不象
杀人越货的强盗,还请大人重新审问。”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气得说不出话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静地问道:
“陆大令,我倒要请教,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为了事有可疑,请大人明断。”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属的重贿,有意找个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陆惺骇然,而且也气恼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静气分辩,“大人这话从何而来,窃所不
喻。”他说,“我到省不久,胡体安一案还未听说过,直到奉委监斩,今天一早提堂验明正
身,才知道犯人是什么样子。大人如何这样子猜测?”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为太离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举人,想来笔下有自
知之明,春闱无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语能够让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该小心谨慎,好好当差。这样子胡闹,你是自毁前程。”
说着端一端茶碗,廊下听差,随即高喊:“送客!”麟椿却连最起码的,哈一哈腰送客
的姿态都没有,站起身来就转入屏风后面了。
“大人、大人!”
陆惺还想追进去,却让听差挡住了,“陆大老爷,”那听差提醒他说:“官场的规矩要
紧。”
陆惺无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门,全副“出红差”的“导子”都摆在衙前,惹了无数老百
姓围观。听骡车中却无声息,陆惺便问:“犯人怎么样?”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陆惺异常吃力地说:“那就上刑场!”
到了刑场,地保已经设下公案。陆惺下轿升座,眼看差役将“胡体安”从骡车里弄了出
来,软不郎当地瘫成一团,好不容易将他扶得跪倒,突然间,犯人又喊出一声来:“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过去,此时好一阵播弄,加以冷风一吹,回过气来,身上便似有了筋骨
撑持,喊出这一声,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诧异,四周顿见骚动。
“冤枉啊!”王树汶厉声极喊,“我那里是胡体安?他们答应我没有死罪的,怎么又要
我的命?”
执役的差人,一拥而上,有人踢他有人骂,有人还想去掩他的嘴,却都让陆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声吩咐:“将犯人带上来。”
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里挤,那些差役个个变色,怕因此激出民变,于是有个花白胡
子的刑房书办,赶紧上前向陆惺关照:“大老爷,莫在这里审!”
陆惺被提醒了,他是极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监斩官,遇到这样的事,唯有停
刑请示,倘或擅自审问,便是推翻定谳,也就等于违旨,这罪名决不会轻,因而感激地向那
刑房书办答道:“言之有理。将犯人押回去再说!”
押到那里?陆惺是候补知县,并无衙门,如果是寻常犯人,可以寄押首县,这一案奇峰
突起,诡谲之至,首县怕事,必不肯代为寄押。臬司衙门则更不必谈,因此,当刑房书办问
到这一层时,陆惺不由得发愣。
然而人群汹涌,虽不敢大声喧嚷,却是议论纷纷,有如鼎沸之势,再有好看热闹的,拚
命从人群后面向前挤,刑场的圈子越缩越小,再下去就会维持不住秩序。那白胡子的刑房书
办,见此光景,不能不越权作紧急措施了。
“奉监斩官谕,”他拉开一条极苍劲的嗓子喊道:“正法盗犯,临刑鸣冤,带到巡抚衙
们,秉公处断。”
巡抚是一省最高长官,而涂宗瀛到底是经曾国藩陶冶过的,且也讲讲理学,所以虽有嗜
财之名,却不敢公然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书,诸如《太极图说》之类,向属下推销。比
起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贤。在河南的官声还不错,加以有“秉公处断”这句
话,心怀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气平了下去,让陆惺安然将王树汶带了走。
当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着,跟到巡抚衙门,抚标中军已经得报,深怕百姓聚众
滋事,赶紧调派得力亲军,掮着洋枪,在东西辕门列队警戒,同时弄了几块“高脚牌”,大
书“抚署重地,闲人免进”,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辕门之外,阻拦百姓前进。
陆惺当然也下了轿,带着犯人,步入辕门。一见抚标中军,三品参将,站在照墙下面,
赶紧趋前几步,请个安说:“大人,我奉命监斩,出了奇事,请大人代禀抚台,我要求见。”
“不敢当,”抚标中军还了个军礼,“陆大老爷怎么弄了这么多老百姓来,闹出乱子,
这责任恐怕老兄担不起噢!”
一听这话,大有责备之意,陆惺赶紧答道:“事出无奈,请大人鼎力维持。百姓无非关
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抚台下令,秉公重审,百姓决不敢胡乱闹事。”
“话是这么说。百姓一聚集了起来,就难解散了,更怕内有奸人捣乱。陆大老爷你这件
事做得大错特错,闲话少说,你赶紧自己去禀见抚台,我在这里弹压。”
“是,是!”陆惺大踏步进了衙门,递上手本,门上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刁难,只是
决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地说一句:“到官厅里候着!”
等候不到十分钟,门上来传话:抚台在花厅接见。到得花厅,涂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
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么多事!搞出这么个花样来?”
“卑职该死!”陆惺赌气,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只为卑职读过两句书,良心
未泯,该死,该死!”
涂宗瀛倒觉歉然,连忙摇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请进来谈!”
陆惺也觉得自己这种负气的姿态,相当恶劣,因而进了花厅,改容谢罪,然后细谈案情
经过。
涂宗瀛虽讲理学,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说,所以一面听,一面不由得
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认为骡子无端闯入城隍庙,其中大有道理。看起来犯人确负奇冤,不
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这时候,署理臬司麟椿,赶到了巡抚衙门,不待通报,径自来到花厅,怒气冲冲地
指着陆惺嚷道:“请大人当机立断,不严劾此人,这一案不能了。”
涂宗瀛赋性平和,“老兄莫动肝火。”他劝慰说:“郁怒伤肝,非摄身之道。”
“大人,”麟椿气急败坏地说,“河南近年多盗,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铁案如
山的事,只凭盗犯临刑一声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开,强盗个个可以逃避国法,成何体
统?”
“这一案倒真是有点怪!城隍显灵,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问一
堂!”
“何须再问。这‘胡体安’由镇平县一层层解上来,前后问过十几堂,口供始终如一。
请问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风不露,到命在顷刻之际,才说冤枉,世上那里有这种
事?”
“这话,倒也在理……。”
看涂宗瀛沉吟着大有动摇之意,陆惺当然着急。势成骑虎,不能不争,否则自己受处分
还是小事,已经将一个人从井里救了上来,却又让人再推了下去,心里会一辈子不安,也一
辈子不甘,因而大声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风,是因为原有人许了他可以不死。这是件
顶凶的案子,再明白不过。”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厉声:“你说,谁许了他可以不死?你说,你说!”
陆惺连连倒退,却未为他这番凌人的盛气所吓倒,“是谁许了他不死,要问犯人自
己。”他说:“抚台的训谕极是,真是真,假是假,请大人再问一堂。”
“对了!”涂宗瀛接口,“你就在我这里问。”
麟椿犹觉不愿,而抚标中军却忧形于色地,特为来报告巡抚,如果“胡体安”这一案,
没有明确的处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来会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须有所安
抚。
“不容老兄再犹豫了!”涂宗瀛对麟椿说了这一句,随即向抚标中军吩咐,“你跟文案
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张告示,秉公重审,百姓不可越轨。”
“是!”
抚标中军衔命跟文案委员去接头,立刻出了一张告示,老百姓认为抚台公平正直,欢颂
而散,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留下来看热闹,为持枪的亲军一驱而散,巡抚衙门前面,很快地
恢复清静。
但衙门里面,却正热闹。抚署并不问刑案,一切公堂承应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传首
县来办差,凭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抚衙门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将王树汶带了上来,只听铁索鎯铛,一
院肃然,观审的也有人,是本衙门的官员吏役,都是懂规矩的,所以悄然无声,但都睁大了
眼,要看麟椿如何处埋这件棘手的奇闻。
“胡体安,”麟椿一开口便见得他不承认犯人是顶凶,“你为什么临刑捣乱?可恶极
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经难逃,再受活罪,是自讨苦吃。”
“小人不是胡体安。”王树汶用哭音说道,“小人没有做过强盗。”
“你不是胡体安。哼,那,你叫什么?”
“小人叫王树汶。”
“你会写字不会?”
“小人不会。”王树汶说,“略略认得几个字。”
“那你总认得你的名字罗?”
“名字认得。”
于是麟椿取张纸,写了好几个音同字不同的“王树汶”这一个名字,叫犯人辨认。
王树汶爬在地下,仔细辨认了一遍,抬头说道:“大老爷……。”
“咄!”旁边的皂隶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对他有成见,一听这话,便觉得犯人等于说他连这么三个字都写不出来似的,顿
时气往上冲,“混帐东西,”他喝问:“你说你姓那个王?”
“三画王。”
“你看,可见得混帐刁恶。头一个字不是王?”
头一个名字写的是“王如闻”,王树汶哭丧着脸说道:
“第二个字不对!是一株树的树。”
“你不会再找吗?”
于是王树汶再找,终于找到了树字。但第三个字始终找不出,问他自己又说不上来。堂
下无不匿笑,审案连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桩糊涂官司。
可是,麟椿却毕竟改了口,“王树汶,”他说,“你连过十几堂,供的名字都是胡体
安,现在又说叫王树汶,有什么证据?”
这话将王树汶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答道:“小人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胡说。”麟椿喝道:“替我着实打!好可恶的东西。”说着,一把火
签撒了下来,同时伸了两个手指:
“两百!”
差役便待将王树汶拖翻,打两百板子,值堂的刑房书办觉得不妥,便踏上两步,低声说
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问案,一动了刑,犯人哭声震天,惊动了抚台,诸多不便。”
说着,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里,抚署的许多人在观审,顿时警觉,这一下会落个酷刑逼供的名
声,传到巡抚耳朵里,确有“不便”,于是见机而作,收回成命。
“好罢!暂且将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问道:“王树汶,你说没有证据,难道
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叫王树汶?”
王树汶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邓州
西乡人,那里都知道小人叫王树汶。”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有个妹妹。”王树汶说:“我爹叫王季福。”
“是干什么的?”
“种田。”
麟椿想了想又问:“你是邓州人,怎么又跑到了镇平?”
“是一个胡大爷,经过小人那里,说小人聪明,给了我爹二两银子,带着小人到镇平
县。后来,又有个胡大爷……。”
“慢着!”麟椿厌烦地,“先一个胡大爷,又有个胡大爷,你简直胡说。”
“不要叫什么胡大爷,”值堂的刑书告诫王树汶,“你尽管称他们的名字。先一个胡大
爷是谁,后一个胡大爷又是谁?”
“先前那个叫胡广得,后来一个就是胡体安。”
“你在胡体安家干什么?”
“打杂。”王树汶说,“有时也在厨房里帮忙。”
“想你不过胡家一个小厮,怎么会叫你来顶凶?”麟椿灵机一动,觉得不妨架上他一个
罪名:“大概胡体安到光州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光州是胡广得……。”王树汶突然顿住。
“说!”麟椿将公案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广得一起去做抢案的。快
说!”
“我不知道是抢案。”
“那么,”麟椿不容他喘气紧接着问,“你知道些什么?说实话,不说实话,看我不用
夹棍夹你!”
掌刑的皂隶便帮堂上助威,恫吓犯人,“哗啦”一声,将一副夹板,重重摔在王树汶面
前,使得他的脸色大变。
“大人,我实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光州,在一处好荒凉的地方,胡广得脱了袍子,
说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来,不知他干什么去
了。”
“哼!”麟椿连连冷笑,“我说呢,何以不叫别人顶凶,要叫你顶?原来是这个样。好
吧,你再说,是怎么叫你出头来顶的?”
这话就长了。王树汶倒也机警,并未将刘学太的名字牵出来,麟椿也没有细问,将他长
篇大论的一套经过录了供,便退了堂。王树汶收监,他自己回衙门。
现在要考虑如何复命了。往来蹀躞,始终拿不定主意。他没有去请教张师爷,因为对这
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张师爷却不能不问,特地来见麟椿,劝他当夜就去见抚台,面禀案
情,看抚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经瞒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东翁,”张师爷强作镇静,“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的
事。”
麟椿接纳了他的建议,当即“上院”,面陈复审经过。
“这一案不难水落石出。”涂宗瀛说道,“只要通知邓州朱知州,将王季福找来,让他
们父子对质,真假自知。”
麟椿当然也知道这是正办,但本心不愿意这么做,所以自己不提这个办法,既然巡抚如
此交代,而且事理极明,无可推诿,只能答应一声:“是!”
“不过,老兄要留神。”涂宗瀛提醒他说,“这一案要办就要办得干净。想那胡体安既
然能买人顶凶,自然也会干出别的花样来。倘或事机不密,或者手脚太慢,让他抢了先着,
将那个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无法定谳,我跟老兄的前程,岂不都断送在这
胡体安身上?”
这几句话说得麟椿悚然而惊,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涂宗瀛为了保自己的前程,决不
肯担待责任。如果自己办事迟延,抓不到王季福验不出真相,则涂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
有词地指名严参,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断送在胡体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应着,退出抚署,不顾张师爷的阻拦,逼着办了公事,通知“南汝光
道”转饬南阳知照,令下邓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树汶对质。
公事是专差送达的,由于规定了限期,每一层都不敢延误,第五天就到了邓州知州朱光
第手里。此人籍隶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个同乡先辈——乾隆年间的浙
江萧山人汪辉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后来中了进士,榜下即用,授职湖南宁远知县。那
地方汉瑶杂处,而且有班外来的“流丐”,强横不法,是有名难治的地方。汪辉祖一到任,
就抓了他们的头子,关入监狱,其余徒党,尽驱出境。同时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县衙门
前,说是官民一体。官员的责任在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在完粮纳赋。官员如果不勤职,咎
有难辞,百姓不奉公,则法所不容。特地与百姓约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问案,两
天征比粮赋,余下一天,他亲自办理刑名钱谷的公文,申详上司。如果百姓完粮纳赋没有麻
烦,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来多管刑名了。
从来地方官办理公文,多假手幕友,这位县大老爷与众不同,而且话说得极诚恳,宁远
百姓,感念他的诚意,完粮纳税,果然十分踊跃,“上下忙”征赋,用不到一个月就征足了。
汪辉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来料理刑名。由于他是刑幕出身,书办吏役的毛病,无不
尽知,因此没有人敢欺骗他。但是,汪辉祖的幕学,却又非陈陈相因,凭律例来断案,律穷
例缺,便无所措手。他是腹有诗书的,通以经术,证以古史,有时所作的判决,不合于律
例,但必深惬于情理。同时赋性恺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时候,总要先喊受刑的人
到公案前面,用极恳切的声音说:“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
毁伤,你何苦做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为你丢脸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辉祖从小是孤儿,怀念父母,亦常常陪
着犯人雪涕。因此,在宁远不到一年,讼案大减。有时两造对质,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辉祖
面前悔悟认罪,理直的一方反为理屈的求情。这是朱光第听讼最向往的一种境界。
除此以外,汪辉祖还有许多真正便民的惠政。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让宁远百姓由
淮盐改食粤盐。盐商纳税取得专卖权,行销地区,有严格的规定,宁远定例食用淮盐,由两
淮贯下江——长江流过安徽的一段,经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宁远,千里迢迢,运费越过盐
价不知多少倍?因此,宁远多吃近在咫尺的广东私盐,几乎家家如此,无足为奇。
但是贩私盐、买私盐都是犯法的,盐政衙门专有缉私的营伍,经常派出兵去抓私盐。俗
语说的是“私盐越禁越好卖”,因为每当缉私的风声紧急时,盐价就会大涨,“羊毛出在羊
身上”,私盐贩子的损失,到头来都加在用户身上。汪辉祖博咨周访,发觉老百姓并不是想
捡便宜,而是两淮来的官盐,贵得吃不起。其实,宁远百姓买私盐的钱,比广东百姓买本省
官盐的钱还要出得多。
于是他亲自拟了公文,呈请上官,说“私不可纵,而食淡可虞,请改淮引为粤引”。公
文报出,还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张告示:民间每户存盐不及十斤者暂不罚。这是因为缉
私的兵丁,骚扰过甚,所以作此权宜之计。缉私营因为他断了他们的“财路”,大为愤怒,
向总督衙门告了他一状。湖广总督是状元出身,爱才下土的毕沅,不理缉私营的讦告,下令
支持汪辉祖的做法,凡是为了食用而零星购进的粤盐,一律不禁。
汪辉祖做过两部书,一部叫做《学治臆说》,一部叫做《佐治药言》,都是服官游幕,
阅历有得的真心话。特别是《佐治药言》,当朱光第做幕友的时候,就奉为圭臬,他治狱平
直,尤善于治盗,在邓州极受百姓爱戴。
接到南阳府转来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树汶临刑鸣冤的奇
事,已经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体安既有那样的神通,能够层层打通关节,以假作真,
自然也会知道王树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为强,将王季福骗走藏匿,变成无可对证。或
者,本县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嘱托,风声一露,先自通风报信,等自己下令传王季福到案
时,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动声色,只传谕出巡。
 
这是常有之举,差役都不以为意。朱光第对邓州的地
理很熟悉,到了西乡,在一座关帝庙,召集当地父老谈话,垂询地方情形。谈到一半,忽然
问道:“有个叫王季福的人,可在这里?”
“请问大老爷,”有人问道:“不知是那个王季福?”
“必是问的王老师。”另一个人接口。
原来西乡有两个王季福,一个务农,就是王树汶的父亲,一个却是教蒙童为生的塾师,
在村外土地庙设帐。照理,乡下凡有红白喜事,卖田置产,诉讼纠纷,旁及迎神报赛,只要
是动到笔,或者与公众有关,必须出个主意的事,都要请教塾师,而况象这样县大老爷下乡
的大举动,更非由塾师来相陪不可。因此,这个人猜想,必是因为垫师不曾露面,县官不
解,所以动问。
“回大老爷的话,王老师今天恰好到前村替人看病去了。”先前答话的那人,看一看天
色说:“也好回来了,等我马上派人去看。”
朱光第当然听懂了,心想,这倒误会得好,便点点头说:
“如果王老师回来了,便请了来叙话。”然后又装做好奇似地问道:“另一个王季福是
什么人?”
“种庄稼的,就住在溪那头,王家村。是个安分良民。唉!不想……。”说到这里,有
人连连咳嗽,那人会意,便不作声了。
朱光第自也会意,装傻不响。谈过几句闲话,将手一招,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来听候差
遣。
“带几个人过溪,到王家村去。”朱光第贴着他的耳朵说:
“好好找了来,不准用强。”
那跟班应声:“是!”悄悄退了下去,悄悄带着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个王季福先后都到了。先到的是王老师,是个秀才,长揖不
跪,满口“老公祖”长,“老公祖”短,极其巴结。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礼数,以
“老兄”相称,相当客气。
周旋过一阵,遥遥望见一群人迤逦而来,有他的跟班,也有差人,后面跟着大大小小十
来个人。这不用说,王树汶的父亲已经找到了,所以才有这班人跟来看热闹。
他看到了,旁人当然也看到了,群相惊疑,不知他有何举动?就在这时候,朱光第突然
向王老师问道:“老兄可知道王树汶其人?”
“王树汶?”王老师当然知道,只是盗劫重案,又牵连者胡体安,怕多言贾祸,所以摇
摇头说:“上复老公祖,生员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这就漏了马脚,明明知道王树汶是本地人。朱光第暗中好笑,同时也知道再问是多余之
事,便站起来,预备动身。
“传轿!”差役大声一喊。
在场的人,纷纷起立,而且很快地排成班,恭送县大老爷。朱光第便朗声说道:“大家
听清楚了,我带那个王季福回城,决不会为难他。他没有犯法,我只不过传他去做一个证
人,问明白了,大概还要送到省城去认一个人。大家可猜想得到,是去认一个什么人?”
于是,或者面面相觑,或者窃窃私议,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不要怕!”朱光第鼓励着说,“尽管说实话。”
“老公祖,”王老师打了一躬,为他同名同姓的乡农乞情,“这个王季福,平日安分守
己,从未听说他有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然而老实人却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本来老实怕官,加上情虚心惊,一见了朱光第瑟瑟抖
个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瘫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纸,象要虚脱似地。
朱光第从游幕到服官,经手的刑名案件,传讯过的犯人证人,不知多少?老实怕官的人
也见得多,何致于这般模样,心里便有了两三成底子,要多带些人走了。
带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邻居。多少年来的规矩,官府传人作证或者有所讯
问,派个差人去传唤就是,限期到案,不问此人因此耗时废业,自贴盘缠,这就叫做“讼
累”。朱光第却格外体恤,传集王家的邻居,每人发了一吊制钱,让他们进城好有食宿之费。
回衙门就开审,却不提王季福,先传左邻,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问。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么,王树汶呢?”朱光第用闲话的口气问。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确定王树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儿子,于是朱光第又问:“你跟王季福是弟兄,
又是邻居,当然常有来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时不来往的。大老爷要问王季福的事,要问王天赐。”
“谁是王天赐?”
“喏,就是他。”
顺着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来就是王季福的右邻。
“好,没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发左邻传右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赐。”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赐看上去不象乡下人,讲话很从容。
“你们常有往来?”
“是弟兄嘛,又是紧邻,当然常常往来。”
“那么,你对王季福家的事,当然很熟悉罗?”
“也知道些。”王天赐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小人也不便问。”
“是那些事?”
王天赐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时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总是
家务事。不知道大老爷要问那一件?”
“我问他的儿子。”朱光第说:“王树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个儿子,给了人家了。”
“既是独子,怎么舍得给人?”
“这就不晓得了。小人也问过他,他只是摇头叹气。小人就不便再问了。”
“王季福家,平时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问:“你是他的紧邻,又常有往来,他家
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认识的?”
“是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都是本地人。”
“这就是说,不认识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赐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胡广得你认不认识?”
“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王天赐说,“见了面也许认识。王季福是老实人,平时也不大
有人往来。”
“那么,”朱光第问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样?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为什么?”
王天赐口齿伶俐,一直对答如流,但问到这句话,却迟疑着说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
极易回答的话答不出来,是他个人有难言之隐呢,还是关碍王季福不便实说?
朱光第觉得有开导他的必要,便很恳切地说:“王天赐,你不必怕!本县待你们怎么
样,你们也都知道,我决不会拿你无端牵入讼累。这一案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说什么,讲
完了,我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说老实话,我要体恤你也办不到,只有押在那
里,慢慢审问实情。你想想,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王天赐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过他确是关碍着王季福不便实说,所以答应一声:
“是!”想了一下又说:“王季福家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想不起。不晓得大老爷要我说什
么?”
察言观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细说,怕事后王季福责他出卖弟
兄,若是问一句、答一句就不碍了,因为官威之下,不容不说,是振振有词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王树汶做了人家的顶凶,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王天赐点点头,“小人就为了这一层,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赐低声答道,“小人本来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
是……。”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
“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个人,在他家谈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泪汪汪,问他又不肯实
说,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祸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这是句句实话,
大老爷再问小人别的,小人就不晓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栈住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要问你一问,问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谢大老爷体恤小人。不过小人还有句话,要请大老爷恩准。”说着,便磕下头去。
“你说,能许你的一定许你。”
“想来大老爷要拿小人的话问王季福。请大老爷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对质。”
“我懂得你的意思。许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赐的作证告一段落。朱光第将前后证言,细细想了一遍,对案情大概,已有
领悟,然后传讯王季福。
这个老实人,比刚才镇静得多了,因为朱光第严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时告诫,对任何人
犯都要“拿他们当人看”,这便使得初入公门的王季福,减消了好些惧意。再听他先前作证
的那个堂兄弟来告诉他:“大老爷好说话得很,问过三两句话就放我走了。”便越发将胆壮
了起来,虽还有些发抖,却不似刚见官时那等吓得瘫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受人所逼,没有法子。我想
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让你诉诉苦。你说是不是呢?”
听得这几句话,王季福双泪交流。因为县官的话,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说而说不出,
“真正青天大老爷!”他放声一恸,“小人苦啊!”
“象什么样子?”差人呵斥着,“不许哭!”
“你随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预,“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来不可。”
不但哭出来,更要尽情吐露出来。王季福从胡广得路过,看王树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
他作个小徒弟开始,一直说到王树汶被硬当作顶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软硬兼施,一面威
吓,一面拿银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讲了一个时辰,方始完毕。
“姓胡的给的银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说道,“一共十五两银
子,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朱光第问:“为什么不敢用?”
“这是卖儿子性命的钱!”王季福哭着说道:“务必求青天大老爷替小人作主,救小人
儿子一命。”
“这……,”朱光第正色说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
门大概会拿王树汶提堂,让你们父子对质。那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儿子的一
条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连连答应:“小人一定照大老爷的话做。”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将那十五两银子,起了出来,作为证物,然后打叠文卷,
预备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这时候,开封陈许道任恺,派专差送了一封信来。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为诧异。任恺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会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
第,不必将王季福解送省城,说什么“铁案如山,岂容狡犯翻供?”而实际上,朱光第很明
白,任恺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脱不得干系,因而设法要维持原谳。
“请上复尊上。”朱光第断然拒绝。“人命大事,我不敢马虎。王季福已当众传来,我
亦不能无缘无故放掉他。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恺当然也知道朱光第是个“强项令”,一封文书,未见得乖乖听命,而且过去是他的
直属上司,现在升了官,管辖不同,更不见得能让他买帐,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
劝,却是徒费唇舌,一无效果。
说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论,面有惭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
无芥蒂,丑的却以为朱光第无事生非,不通世故,过去的上司给面子请他“高抬贵手”,居
然不识抬举,岂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话。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风后面
窃听的家人,却大为不安。
于是他的长子朱祖谋便婉言谏劝。朱祖谋长于文学,拙于言词,又在严父面前,更加讷
讷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还未说完,便让朱光第喝住了。
“你‘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我也说过不知多少次,你读
你的书,不准你干预公务,何以又来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乡试,也该好好用一
番功,莫等到临阵磨枪。”
河南多盗,朱祖谋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烦剧艰险之地。无奈朱光第认为他在衙门里,一
方面可能会被人利用,怂恿“大少爷”包揽是非,说合官司,象从前余杭县知县刘锡彤,为
了杨乃武一案,受“大少爷”之累,竟至古稀之年,投荒万里去充军;一方面又认为朱祖谋
住在衙门里,所见所闻的是非太多,一定静不下心来读书,自误前途,所以逼着他收拾行
李,派老底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闭门用功。
王季福当然要解送省城。这一案成了邓州的新闻,茶坊酒肆,无不谈论,因而也有许多
谣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这些谣言无不知悉,其中离奇不经的,可以置之不理,但
有一个说法,却不能不引以为警惕。
这个说法是:王树汶真正的身分,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对质,方能水落石出。
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关键。如果这案一翻,从原审的镇平知县到南阳府,南汝光道及河东
臬司,都有极大的处分。因此,上下合谋,预备在解送王季福时,中途劫人,搞成死无对证
的情势,这一案方可以维持原审。
胡体安可能会动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说上下合谋,也就是说有官员
庇护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恺将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则此荒唐的传说,亦
不是全无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别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队”,夹护王季福所坐的那
辆骡车,沿大道直奔开封府,规定迟行早宿,第一天住南阳府,第二天住叶县,第三天住许
昌,第四天到开封。
一到开封府就不要紧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进省城虽已天黑,却仍旧到首县祥符县
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祥符县的刑书,接过公文一看,写明的是“解送人证王季福一名”,当时便摇摇头,将
公文退回。
“四老爷,你也是懂规矩的,明明是证人,怎么说是犯人?牢里是关罪犯的,不是犯
人,怎么可以收监?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县官称大老爷,下来是县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称“四老爷”。四老
爷专管监狱,所以那刑书说他“也是懂规矩的。”规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过
去,还有计较。
“那么,请在贵县班房里暂寄一寄。应缴的饭食银子,我照数奉上。”
如果先就按这个规矩做,没有办不通的道理。祥符县的刑书气他懂规矩不按规矩做,便
冷冷答道:“这要得罪了!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们四老爷,天这么晚了,我那里去寻
他?相国寺前,多的是客栈,那里不好住?”
那典史无奈,到相国寺前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门投文,吃过亏,学了
乖,低声下气跟那里的韦办商量,无论如何要将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栈里候审,光
是护送的那二十个人的食宿,就赔累不起。
总算遇着了好人,臬司衙门书办帮他忙,办了一道公事,将王季福发交祥符县看管。这
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门才“挂牌”,委派开封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复讯。
到了第二天开审,先提王季福,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王兆兰先就提出警告:
“强盗不分首从,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绑出去杀头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认,冒认
一个强盗做儿子,是丝毫好处都没有的,将来追起赃来,有你的苦头吃。”
王兆兰的话是在恫吓,暗示他不可相认,否则必有祸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实人,听不懂
他话中的意思,只连连答说:
“王树汶是小人的儿子,错不了的。”
那就只好让他们相见了。将王树汶提上堂来,到底骨肉天性,王树汶向堂上一望,便扑
了过去,父子相拥,号啕大哭。
“拉开来!”王兆兰喝道,“假装是瞒不了人的!先将王树汶带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样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毕竟拆开了他
们父子,隔离审问。
“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王兆兰问道,“王树汶身上有什么胎记?你
说!”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泪,一面答道,“他生下来,背上就有一搭黑记。”
“有多大?”
“有洋钱那么大小。”
“还有呢?”王兆兰又问:“还有什么?”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块疤,是小时候烫伤的。”
“左肩还是右肩?”
这就有些记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说:“好象是右肩。”
“什么好象?”王兆兰将公案一拍,“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伤疤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
吗?”
这时候王季福才发觉这位知府老爷,远不如本州的朱大老爷好说话,心里一着慌,“枪
法”就乱了。
“是,是左肩。”
王兆兰便不再问,戴上老花眼镜去翻卷宗,翻到一张“尸格”样的单子,是因为他们父
子即将对质,特意由差役将王树汶剥光了衣服,细细检查全身特征,一一记明。单子上写着
王树汶肩上确有洋钱那么大小一块伤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说对了,一改口改错,恰好算是让王兆兰捏住了把柄,“好大胆!”
他瞪着眼喝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胡乱冒充?”
“青天大老爷屈杀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树汶明明是小人亲生的儿子,这那
里是假得来的?”
“还说不假!你儿子的伤疤,明明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露了
马脚。”王兆兰振振有词,气极壮、话极快:“我再问你。这一案全河南都知道了,既然你
说王树汶是你儿子,为什么早不来出头认子?可知必是冒充!什么王树汶?还是胡体安!”
这一番质问,气势如疾风骤雨,王季福心惊胆战,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结舌,无词以
对。
“来!”王兆兰下令:“将这个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
们要格外当心,不准让他跟胡体安见面,更不准跟外人见面通消息,免得他们串供。”
开封府的胥吏也没有想到这件案子,又会反复,胡体安变王树汶,王树汶又变了胡体
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维持原谳。胥吏办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这时候对王季
福便不客气了,上来两个人,反扭着他的手,将他押到班房,严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兰立刻赶到臬司衙门,向麟椿面陈经过,听完了,麟椿问道:“那么,照
老兄看,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问到这话,王兆兰颇为不悦,事情已经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
意装傻,仿佛要将辨真假的责任套到自己头上似的,这就太不够味道了。
因此,王兆兰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爱听戏的他,不由得想到“审头刺汤”的辙儿,自己不能象“汤裱褙”认人
头那样一无顾忌,说真就真,说假就假。这一案不妨摆一摆,反正该着急的应该是镇平知县
马翥和前任南阳知府任恺,看他们持何态度,再作道理。
“这件案子扑朔迷离,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说:“老兄多费心,细细推求吧。”
“是!”王兆兰有些困惑,一时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门,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来是个承上启下,不能有什么作为的职守,
但开封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两件刑案,颇得臬司衙门毛师爷的包涵,所以这件奉委复审
的临刑鸣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师爷互有勾结的幕友建议,还是得多方遮盖。
“担子要大家分担。”王兆兰说,“我看不能都由我们一手包办。”
于是他的幕友为他划策,首先要请麟椿设法关照会审的候补知府马永修,能够呼应连
合,其次要由原审的镇平县官马翥,有一番巧妙的辩解,最后要把握住一个宗旨,案情即令
有所不明,王树汶的罪名不错,他是一起行劫的从犯,依律仍然是斩罪。这一来才可以将未
审出王树汶替胡体安顶凶的过错,含混过去。
 
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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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需要一段布置的时间,而就在这时候,河南巡抚涂宗瀛,奉召入觐。外官到京,
照例要拜访本省的大老和言官,当然也要谈到这件案子。河南籍的御史,接到家乡的来信,
对案情的了解,跟涂宗瀛只听下属的报告,大不相同,有些性情刚直的,表示要上奏参劾。
涂宗瀛是谨饬一路人物,不免有些着慌。不过他自觉对这一案的处理,脚步站得很稳,这一
天特地来拜会刑部尚书潘祖荫,就是要表明他在这件案子上的态度,一秉大公,不偏不倚。
这样先取得了刑部的了解,即令有御史参劾,必定发交刑部议奏,也就不要紧了。
潘祖荫觉得涂宗瀛能在王树汶鸣冤之际,下令停刑,这就是重视民命的明证,着实可
敬,所以连称:“是!是!我关照司里,倘有要为阆翁剖白之处,一定如命办理。”
一句话未完,门帘突掀,闯进一个听差来。有贵客在座,岂可这样鲁莽无礼?正想呵
斥,发觉听差脸上是异常急迫的神气,便望着他问道:“什么事?”
“张苏拉来了,说有大事要面禀老爷,不等通报,已经闯了进来。”接着,敞开了门
帘,让潘祖荫自己看。
果然是南书房的张苏拉,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在廊上跟潘祖荫相遇,一面打扦,一面
说道:“请大人赶快进宫吧!”
“怎么?”潘祖荫察言观色,不由得惊疑:“出了什么事?”
张苏拉发觉里面还有位大官,不知是什么人,便有些顾忌,迟疑着欲语又止。
“你来!”潘祖荫向张苏拉招招手,自己先下了台阶,站在假山旁边。
“听说里头的情形不好。”张苏拉走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是听内奏事处的人说
的,御医跟薛老爷、汪老爷都赶进宫去了。”
潘祖荫大惊,“怎么?”他问,“‘西边’不是说好得多了,怎么一下子又反复?”
“不是!”张苏拉说:“是‘东边’。”
潘祖荫不相信。慈安太后这天未曾召见军机,他是知道的,但太监传谕,只说她因为伤
风,身子不爽。春寒料峭,阴晴不定,伤风的人很多,是不干紧要的小毛病,何至于“情形
不好”?
“你一定弄错了……。”
“不!”张苏拉用极有把握的声音说:“没有错。我亲眼得见,御医进了景运门。”
景运门与隆宗门东西相对,如果是奉召赴慈禧太后所住的长春宫请脉,那就该进隆宗门
才对,现在进景运门,当然是到慈安太后所住的钟粹宫。
“那就奇怪了!”潘祖荫大为困惑,“怎么可能呢?不会的。
赶紧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这样喃喃自语着,回到了厅里。涂宗瀛已站在门前等待,一见他便先告辞。潘祖荫不
便泄露尚待求证的消息,托词曾纪泽有电报来,要即刻进宫,到南书房去处理,然后又表示
了不能留他多谈的歉意,方始送客出门。
这时的神态还是从容的,一等客人出了大门,他的脚步便不同了,三脚并作两步,一面
走,一面一叠连声地吩咐:准备袍褂、套车。走到厅前,发觉张苏拉还在,方始想起,他送
了这么个紧要消息来,必须重赏,因而又吩咐听差,到帐房支五两银子给张苏拉。
“你大概是骑了马来的,赶快回去,在南书房等着。再打听打听还有什么消息?”
等张苏拉一走,潘祖荫跟着也进了宫,下车以后,不到南书房,径入内奏事处。帝后违
和,药方都在内奏事处,该管的首领太监,一见就说:“潘大人必是来看方子。喏,都在这
里!”
打开黄盒,取出两通黄面红里的药方。潘祖荫捧在手中细看,一张方子是皇帝的,咳嗽
鼻塞,诊断确是伤风,另一张是慈禧太后的,说“精神渐长,脉亦和缓,夜卧安和”,用的
是党参、鹿茸之类的补药。
“就是这两张?”
“是!就是这两张。”
第一句话问得很含蓄,问不出究竟,就只好点明了。“东太后不是欠安,传了御医请
脉?”他问:“怎么没有方子?”
“是的。”首领太监答道,“我也听说了,昨天就伤风,传了薛老爷请脉,以后就没有
发方子下来。”
薛福辰的方子,潘祖荫昨天就看过了,“感寒伤饮,偶尔违和”,这种小毛病是不请安
都可以的。他要看的是薛福辰以后的方子,但这话该如何追问呢?
“不是说,今天又传了御医了吗?”
首领太监还未及回答,御前大臣景寿和军机大臣王文韶等人也到了,脸上都隐含着惊疑
不定的神色。匆匆寒暄过后,也是急着找方子看。
看完了却都无话,景寿一向沉默寡言,王文韶出名的谨慎小心,言不妄发,所以这样不
说话,无足为奇。
于是,潘祖荫将他们延入南书房小坐,这才谈到慈安太后圣躬违和的事。景寿是值班的
御前大臣,却并不知道有传御医这回事,再问到王文韶,他是照例来看慈禧太后的方子,倒
是听说传御医进了景运门,不过又听说是为皇帝请脉。
潘祖荫释然了。太监喜欢遇事张皇,却又不敢公然谈论,所以每每故作神秘,张苏拉轻
事重报,目的无非献殷勤邀赏而已。
等景寿跟王文韶一走,他将张苏拉找了来问道:“有什么消息?”
“打听不出来。”张苏拉作个无奈的表情,“今天门禁特别严,不能乱闯。”
潘祖荫笑笑不响。小人之心,十分可笑,不必再理他!这样想着,随即起身,出宫回家。
到了初更时分,近支亲贵、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内务府大臣,以
及内廷行走的毓庆宫师傅、谙达及南书房翰林诸臣的府第,都有在宫内当差,平日熟习的苏
拉来敲门送信:“宫中出了大事。”
“是东佛爷,还是西佛爷?”潘祖荫问。
“东佛爷?”送信的是另一个苏拉,大为诧异,“怎么会是东佛爷?”
这一说是慈安太后了!潘祖荫问道:“里面怎么说?”
“只说出了大事,没有说是谁‘坏’了。”
问不出究竟,只得算了。潘祖荫带着素服,匆匆赶进宫去。在颠簸的车子里,一直在猜
测,“大事”到底出在钟粹宫,还是长春宫?照张苏拉的消息,似乎是慈安太后,但按情理
来说,决不可能。凭什么呢?慈安太后今年才四十五岁,平日淡泊简静,知命乐天,是克享
大年的样子,决不会由于小小的风寒之疾而生不测之祸。
看来还是慈禧太后。他想起十天以前,听李鸿藻谈过,张之洞曾经建议他荐医,一个是
常州孟河的费伯熊,一个是河北的候补道,安徽籍的程春藻,去年冬天李瀚章的老太太病
重,就是他看好的。既有此举,可见得慈禧太后的病势不轻,大事必是出在长春宫,决非钟
粹宫。

※ ※ ※

这天,钟粹宫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监在唪经,咸丰元年定下的则例:每年正月十一与二
月二十八,有此仪典,这两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与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钟粹宫。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岁,以后一直住到十七岁才迁
出。慈安太后感念文宗的恩遇,所以当穆宗大婚以前,挑选了钟粹宫作为定居之处,她虽没
有见过她的这位婆婆,但敬礼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礼,默坐
追念。当然,追念的是文宗。
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朱笔,摒绝宫女,亲自从箱子里取了出
来,展开在灯下。
年深月久,朱谕的字迹,已经泛成黄色,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仿佛第一
次看到这道遗诏似的。
虽不是第一次,然而也仅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不由得惊叹:“真
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还是皇后的身分,而慈禧太后的封号是懿贵妃——那是咸丰十一年春天
的事。
“今天觉得精神很好。”从枯黄中泛出玫瑰般鲜艳的绯色,双颊显得异样触目的皇帝
说,“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谓,只觉得皇帝不宜操劳,为国家大事是无可奈何,何苦又为她
费精神?所以劝阻他说:“我有什么大事要皇上操心?难得一天清闲,好好息着吧!”
“你别拦我。我要把这件大事办了,才能安心养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定没
有太监或宫女在窥探,方用嘶哑低沉,几乎难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说:“兰儿越来越不成样子
了!这一阵子我冷眼旁观,倒觉得肃顺的话不错。”
兰儿是懿贵妃的小名,她跟肃顺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觉得兰儿要争她应得的
一份供养,也是人情之常。而肃顺现在是“当家人”,在热河行宫,名为“秋狩”,其实是
逃难,兵荒马乱,道路艰难,一切例行进贡、传办的物件,都不能照往常那样送到热河,所
以裁抑妃嫔应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肃顺的态度不好,却是可议之事,所以
这时听了皇帝的话便不作声,表示不以肃顺为然。
而皇帝却不曾觉察到她的感想,接着他自己的话说:“肃顺劝过我不止一次,劝我行钩
弋夫人的故事……。”
“什么叫‘钩弋夫人’啊?”皇后插嘴问说。
“那是汉武帝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汉武帝晚年,爱姬相继下世,后宫寂寞,郁郁寡欢,只以巡幸海内,周览名山大川,作
为排遣。
在他五十九岁那年,巡幸经过河间,随扈的方士中,有人善于“望气”,说那一带有一
名奇女子。于是武帝派出“郎官”,四处查访,访到有个姓赵的女子,生具国色,但曾经生
过一场大病,六年方始痊愈。病愈以后,两只手握成两个拳头,怎么样也不能将它打开。
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见,果然眉目如画,丽质天生,只是两拳紧握。武帝将
她唤到御榻面前,亲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开了。
“有这样的奇事?”皇后深感兴趣,而又有些不信。
“这也许是有意安排,为了耸动听闻,才到得了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总之,武帝当
时就很中意,回到京里,拿她封为婕好,住在钩弋宫,所以称做‘钩弋夫人’。”
“后来呢?”
“后来,”皇帝喘息了一会,用参汤润一润喉,接着说道:“后来有了身孕。这就又有
件奇事了,怀孕怀了十四个月才生。”
“是男是女?”
皇帝叹口气:“如果生的是女儿,倒也罢了。”
这就是说,生的是儿子,但是,“怎么生了个皇子,倒生坏了呢?”皇后诧异地问。
“我讲汉武帝的家事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于是皇帝为她讲了“巫盅之祸”的故事,汉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发生
伦常剧变,以及如何牵连昌邑王刘贺,因而也失却了继承帝位的资格。
“汉武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封燕王,一个封广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汉武都不喜欢。
倒是他那个小儿子——就是钩弋夫人生的那一个,名叫弗陵,小名叫钩弋子,壮得小牛犊子
似的,而且极聪明。老年得子,本就宠爱,又因为大尧也是在娘胎十四个月才生的,如今看
这钩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样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传给小儿子。这话不便明说,
也不能老搁在心里,就叫人画了一张画,是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
思。当然,谁都不敢说破。”
“那么,”皇后问道:“钩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没有呢?”
“对了!你这话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皇帝答道,“钩弋夫人猜到了汉武的心思没
有,谁也不知道,不过汉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宫,他无缘无故大发雷霆,拿钩弋夫人
下在狱里,当天晚上就处死了。”
皇后大惊:“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时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欢钩弋子,怎么又拿他生母杀掉?汉武这才
说了心里的话:从古以来,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掌权,一定骄淫乱政,这就是所谓‘女
祸’。我现在是拿这个祸根去掉,为了天下臣民后世,应该没有人派我不对。”皇帝说到这
里,用郑重的眼色望着皇后说道:
“你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悚然而惊,怔怔地眨着眼,好半天才反问一句:“皇上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
皇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如果是乾隆爷在今天,一定会那么做。这位爷爷,事事学汉
武,我没有他那么英明果断。不过,肃顺的话,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们大清朝的家法严,将来决不会有什么‘女祸’……。”说到这里,皇后
突然发觉失言,因为话中是假定着皇帝将不久于人世,这不触犯了极大的忌讳?
看到皇后满脸胀得通红,皇帝自能了解她心里的话,“事到今日,何用忌讳?”他慢慢
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交了过去:“你打开来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什么让中宫无法执行的手诏,“请皇上说给我听吧!”她双
手往怀中一缩。
“你别怕,你拿着。”皇帝极严肃地说:“这是我为你着想,自然也是为咱们大清朝着
想。万一有那么一天,你千万得有决断。我也知道,这副千钧重担,你怕挑不起来,不过,
我没有法子,谁让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来也得挑。”
这番郑重的嘱咐,对皇后来说是一种启发,她总觉得不管皇后还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
“奶奶”、“太太”并无分别,管的是家务,每天唯一的大事,就是坤宁宫煮肉祀神。现在
才知道自己的身分关系着天下。这样转念,陡觉双肩沉重,但同时也激起了勇气,挺一挺
腰,从皇帝手里将信封接了过来。
“打开来看!”皇帝是鼓励的语气,“你看了我再跟你说。”
信封没有封口,皇后抽出里面的素签,只见朱笔写的是:“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谕皇
后:朕忧劳国事,致撄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绝:虽
冲龄继位,自有忠荩顾命大臣,尽心辅助,朕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懿贵妃既生皇子,异
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惟联实不能深信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着尔
出示此诏,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面谕,凛遵无违。钦此!”
皇后读到一半,已是泪流满面,泪珠落在朱红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鲜艳,但
亦益增凄恻。
“你别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但愿我写给你的这张纸,永不见天日。”
“是!”皇后收泪问道:“万一非这么不可时,真不知道该找谁?”
“这话说得不错。果然非这么不可时,你千万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象肃顺,就最
靠得住。”
回想到这里,慈安太后有着无穷的感慨,同时也深深困惑,不知当时何以会那么相信慈
禧太后的话?竟帮着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肃顺除掉。但是,这并没有错,肃顺那样子跋
扈,纵使不敢谋反,一定压制着“六爷”不能出头。这样,“五爷”跟“七爷”也会不服,
不知道彼此不和,会闹成什么样子?那里会有平洪杨、平捻、重新稳住大局的今天!
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劳。平心而论,没有她就没有杀肃顺、用恭王这一番关系重大
的处置。二十年来,虽然她也不免有揽权的时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顾虑的那么坏。如今她
也快五十了,还能有什么是非好生?
这样想着,觉得先帝的顾虑,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着这张遗诏,万一不小心泄漏出
去,会引起极大的波澜,不如毁掉的好。
想是这样想,却总觉得有点舍不得。无论如何先帝这番苦心,自己相待的这番诚意,要
让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换心”,这几年处处容忍相让,毕竟也将她感动得以礼相
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让她大大地感动一番。
于是,她夜访长春宫,摒人密谈,详叙始末,最后说道:“我们姊妹相处了这么多年,
还留着这东西干什么?”一面说,一面将那道朱笔遗诏,就着烛火,一焚而灭。
慈禧太后的脸,从来没有那样红过,心,从来没有那样乱过,即令没有任何第三者在旁
边,也不能让她自免于忸怩万状的感觉,除却极低的一声“谢谢姐姐”以外,再也想不出还
有什么话好说。
慈安太后了解她心里的难过,竟不忍去看她的脸,“我走了!”她站起来转过脸去说,
“东西毁掉了,你就只当从不曾有过这么一回事。”
这岂是轻易能够排遣的?自己一生争强好胜,偏偏有这么一个短处在别人手里!“东西
毁掉了”,却毁不掉人家打心底轻视自己的念头。毕生相处,天天见面,一见面就会想起心
病,无端矮了半截。就象不贞的妇人似的,虽蒙丈夫宽宏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
慰,但自己总不免觉得负疚良深,欠了个永远补报不完的情,同时还要防着得罪了她,会将
这件事抖露出来,于是低声下气,刻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恶。这日子怎么过?
一连五、六天,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请脉,都不免惊疑,脉象中显示
慈禧太后不能收摄心神,以致气血亏耗,因而当面奏劝,务请静心调养,同时暗示,如果不
 
纳劝谏,则一旦病势反复,将有不测之祸。
慈禧太后何尝不纳劝谏?只是心病不但没有心药,甚至无人可以与闻她的心病,勉强要
找出一个人来,也就只有李莲英而李莲英终于与闻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难释,魂牵梦萦的心
病,同时也开了一味“心药”,这味药必须他亲自去找。
乾清宫前东西向的两座门,一座名为“日精”,一座名为“月华”。日精门在东,它的
南面密迩上书房,因而专辟一室,供奉至圣先师的木主,太监管它叫“圣人堂”。
紧挨着圣人党的是御药房,沿袭明朝的遗制,规模极大,里面有各种希奇古怪的
“药”。同治朝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军机大臣汗元方认为这是“潜龙勿用”的缘故,不妨
弄个虎头扔入西山黑龙潭,激怒懒龙,造成一场“龙虎斗”,自然兴云布雨,沛降甘霖,那
个虎头就是在御药房里找出来的。
李莲英所要的那味“药”,也得在御药房里找。他叫那里的首领太监,搬出尘封已久的
档册,一页一页地细查,终于找到了。还是明朝天启年间,势焰薰天的太监魏忠贤备而未用
的一味药。这味药,他当然不会假手于人,亲自入库检取,随手送到了长春宫的小厨房里。
服了薛福辰所开的药,真是其效如神,慈安太后的轻微的感冒,到了午后,几乎就算痊
愈了。睡过午觉起身,觉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想到院子里去走走。
“外面有风,还是在屋里息着吧!”宫女这样劝她。
“我看看那几条金鱼去。”
慈安太后最爱那些供观赏的鱼,凝视着五色文鱼在绿水碧草间,悠闲自在地掉尾回游,
能把大自国事,小自宫闱的一切烦恼,都抛得干干净净。
因此,各省疆臣,投其所好,常有珍异的鱼类进献,钟粹宫中,鱼缸最多。但慈安太后
虽好此道,却不求甚解,不管是什么种类,一概叫做金鱼。这天她想看的“金鱼”,是黑龙
江将军所进,产于混同江中,通体翠绿,其色如竹的竹鱼。
正在与宫女俯视鱼缸,指点谈笑之际,钟粹宫的首领太监李玉和走来说道:“回主子的
话,长春宫送吃的来,是留下收着,还是过一过目?”
“喔!”慈安太后问道:“什么东西”?
“克食。”
“克食”是满洲话,译成汉字,本来写做“克什”,是恩泽之意,因此,凡是御赐臣下
的食物,不论肴馔果饵,都叫做克什。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克什写做克食,专指“饽饽”而
言。慈安太后喜爱闲食小吃,午睡起来,正需此物,所以很高兴地说:“拿来我看。”
慈禧太后派来送克食的一个太监,名叫崔玉贵,长得很体面,也能说会道,走到慈安太
后面前,因为双手捧着食盒,只能屈一膝跪下,朗然说道:“奴才崔玉贵跟佛爷请安。奴才
主子叫人做了一点儿新样儿的克食,说是‘还不坏’,又说:‘东佛爷最爱这一个,可不能
偏了她的。’特意叫小厨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笼,专派奴才送来,请佛爷尝尝。奴才主子又
说,倘或吃得好,明儿再做了送来。”
慈安太后听了这番话,高兴得眉开眼笑,“真正难为你们主子。”她说,“不用说,一
定错不了,我瞧瞧!”
于是李玉和揭开盒盖,只见明黄五彩的大瓷盘中,盛着十来块鲜艳无比的玫瑰色蒸糕,
松仁和枣泥的香味,扑鼻而来。慈安太后一则为了表示珍视慈禧太后的情意,再则也实在受
不住那色香的诱惑,竟不顾太后应有的体统,亲手拈了一块,站在鱼缸旁边,就吃了起来。
“真不赖!”慈安太后吃完了那块蒸糕,吩咐李玉和,“替我好好收着。拿四个银锞
子,两个赏崔玉贵,两个让他带回去赏他们小厨房。”
等李玉和接过食盒,崔玉贵才双膝跪倒磕头:“谢佛爷的赏!”
“你回去跟你主子说,说我很高兴。”慈安太后又问:“今天,你们主子怎么样?”
“今儿个,光景又好得多了,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药,歇了好大一觉。”
“那才好。”慈安太后点点头,“回去跟你主子说,我也好了。晚上我看她去。”
“喳!”崔玉贵又磕个头,起身退下。
“早点传膳吧!”慈安太后兴致盎然地对身旁的宫女说,“吃完了,咱们串门子去!”
这是宫女们最高兴的事,于是纷纷应声,预备传膳。
谁知未曾传膳,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说头疼得厉害,要躺一会,接着便有手足抽搐的
模样。李玉和大惊失色,一面赶紧通知敬事房传御医请脉,一面到长春宫去奏报慈禧太后。
“上头刚歇下。”李莲英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东佛爷得了急病。”李玉和结结巴巴地诉说着慈安太后的病情。
“只怕一时中了邪,别大惊小怪的!”李莲英说,“既然传了御医,等请了脉再说,一
会儿我给你回就是了。”
等李玉和一走,李莲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总管太监,神色凛然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未
愈,如果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张皇其词,就会动摇人心,关系极重,务必告诫太监,不准
多问多说。否则闹出事来,谁也担待不了。
因此,初十这一天,五次召医,但只有极少数的人,略得风声,甚至潘祖荫进了宫,还
不知道真相。
到的人不少了,进了景运门,都在乾清门外徘徊,相顾惊愕,不知从何说起?问乾清门
的侍卫,只说隐约听闻有这回事,慈安太后病势甚危,是不是出了大事,却不知道。大家都
在想:宫门至今未开,或者不要紧。因而心情无不矛盾,既希望宫门早开,打听个确实消
息,却又唯恐宫门早开,证实了大事已出。
到了两点钟,除却恭王,王公大臣全都到齐,一个个不断看表,看到两点三刻,乾清门
旁的内左门和内右门,同时开启,于是由惇王领头,穿过内右门,直奔月华门之南的内奏事
处。
内奏事处共有十八名太监,首领太监姓祝,官阶虽只八品,权柄甚大,一见王公大臣杂
沓而至,便站起身来,亲自持一盏白纱灯,在阶前高声宣布:“慈安太后驾崩了!”
这一声仿佛雷震,大家不由自主地站住脚,然后仿佛突然惊醒了似的,发出嗡嗡的声
音,相顾惊诧,似乎还不能相信真有其事。
“是,是什么时候驾崩的?”惇王问说。
“戌时。”
戌时是前一天晚上七点,而此刻将近清晨三点,相隔八个钟头,就算子时通知王公大
臣,亦已经过了四个钟头。如此大事,何以宫内竟能沉着如此?每一个人心头都浮起了浓重
的疑团。
“这事奇怪啊!”左宗棠突然开口,大声用湖南话说道:
“莫得有鬼呦!”
“爵相,爵相!”王文韶赶紧乱以他语,“请进去看方子吧!”
方子一共五张,都是初十这一天的,早晨一张方子,有“额风,痫甚重”的字样,用的
是祛风镇痉的要药天麻和胆南星。牛间则只有脉案,并无药方,脉案上说“神识不清,牙关
紧闭”。未时则有两张脉案,一张说“痰涌气闭”,并有遗尿情形,另一张说:“虽可灌
救,究属不妥。”
傍晚一张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脉将脱,药石难下。”具名的御医先是左院判庄守
和,以后又加了个不甚知名的周之桢,而一直很红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听说是前天晚上起的病。”左宗棠问道:“该有初九的方子啊?”
“初九的方子没有发下来。”
“爵相,爵相!”又是王文韶来打岔,“找个地方坐一坐,商量大事要紧。”
“上南书房坐吧!”宝鋆一面说,一面举步就走。
南书房近在咫尺,大家一坐下来,先脱帽交给各人的听差“摘缨子”。接着便各就邻座
的人,探询仪礼。除了惇王以外,只有大学士全庆和协办大学士灵桂,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
过恭慈皇太后之丧,大致还记得:弥留之际,王公大臣已奉召在寿康宫外守候,听宫中一
乱,随即进宫踊哭临。但是,此刻是不是也赶到钟粹宫去“奔丧”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疑问,但同时也都为自己作了答复:等一等再看。疑问不只一
端:到底什么病,何以有癫痫痉挛的现象?照方子看,昨日午间,病势已极危险,何以不通
知王公大臣,而且消息不传?既崩以后,又为何相隔四个时辰才报丧?此外,初九的方子未
曾发下,以及如此重症,不仅未传召已名满天下的薛福辰、汪守正请脉,甚至一向在御前当
差的李德立,亦未与闻,这不都是在情理上怎么样也说不通的事吗?
到底还是宝鋆久在军机,经得事多,站在中间向四周小声交谈、嗟叹不绝的部院大臣说
道:“趁如今还未成服,有许多公事该当赶办的要赶办,该当预备的要预备,请诸公先各回
本衙门去交代司官。今天西圣一定会力疾召见军机,等见了面下来再说。”
于是部院大臣暂时散去,宝鋆与他的同僚回到军机处去会议,第一件事是即刻派人赶到
昌平去通知恭王。恭王福晋上年病故,这时正在昌平下葬。
“真是想不到的事!”宝鋆用一种戒备的神色说道:“这趟办理大丧,咱们得要处处小
心,别弄出意外麻烦来。”
说着就瞟了左宗棠一眼,意思是警告他“多言贾祸”。左宗棠当然明白,他有许多话想
说,此时都硬咽了下去,捧着个大肚子坐在一旁是生闷气的样子。
“照我看,丧事一定会铺张,山陵大事,又得几百万银子。”他向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景
廉说道:“秋坪,你得早早筹措。”
“是啊!”景廉搓着手说:“我正在为此犯愁,一下子那里去弄这笔巨数?”
“好在也不是一下子用,只有慢慢儿想法子。”王文韶说:“如今得先拿恭理丧仪的名
单拟好,只怕回头见面,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皇太后之丧,恭理丧仪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员,共同拟定的名单是:惇王、恭王、御前
大臣贝勒奕励、额驸景寿、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灵桂、礼部尚书恩承,最后一个是汉
人,刑部尚书翁同和以师傅的资格,参与大丧。
接下来便得预备大行皇太后的遗诏和皇帝的哀诏。这是南书房翰林的事,宝鋆特地派人
将潘祖荫请了来商量。
“动笔了没有?”一见面,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问。
潘祖荫愣了一下,才能会意,摇摇头答道:“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动笔?”
“这是有套子的,先把一头一尾预备好,中间叙病情的一段,等见了面,看上头怎么吩
咐,再补上去,那就快了。”
“也只好如此。”潘祖荫说:“等我回去商量。”
潘祖荫回到南书房,跟另外两位翰林:孙诒经和徐郙,检出旧案,套用例句,分头起
草,也不过刚刚有了初稿,军机处已派了章京来催,于是匆匆誊清,带回去交给宝鋆,天色
已经大明了。
“真没有想到!”容颜憔悴非常,但隐隐跃现着异样兴奋之色的慈禧太后,用嘶哑而缓
慢的声音说:“初起不过痰症,说不好就不好,简直就措手不及。唉,”她叹口气擦一擦眼
泪,“我们姊妹二十年辛苦,说是快苦出了头,可以过几年安闲日子,那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伤心,臣下亦无不垂泪,“请皇太后节哀。”宝鋆答奏:“如今教导皇上的千钧
重担,只靠皇太后了,千万不能过于伤心,有碍圣体。”
“我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们尽心,这是‘她’最后一件事,该花的一定要花,
不能省!”
“是!”宝鋆将捏在手里的,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单递了上去。
“你们八个,照例穿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着名单说:
‘我的意思,他也该穿一百天的孝。”
“这可以另颁懿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明发’预备了没有?”
“还差叙病情的一段。”
“就这样说好了:初九,偶尔小病,皇帝还侍疾问安,不想第二天病势突然变重,延到
戌时,神就散了!”
宝鋆答应着,将遗诏的底稿交了给景廉,就在养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话,片刻立
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一行一行,指着念,念到“予向以俭约朴素为宫坤先,一切典
礼,务恤物力”,抬起头来说:“不必这么说法。典礼到底是典礼,仪制有关,不能马虎。”
宝鋆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边,亲自动手修改,改为“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
损,至于饰终仪物,有所稍从俭约者,务恤物力。”慈禧太后才算满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来。”
“是。”宝鋆答道:“已经派专差通知,昌平离京城九十里路,赶回来也快。”
这样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赶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贝勒载澂和载滢很快地回到了京城。
一到京直接进宫,入隆宗门到军机处,宝鋆、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片
缟素,恭王见此景象,悲从中来,顿足大哭,哽噎难言。


二十年间,四逢大丧,那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哭得伤心。宝鋆等人,一齐相劝。旗人家的
规矩重,澂滢两贝勒双双跪下,连声喊着:“阿玛,阿玛!”好不容易才将恭王劝得住了眼
泪。
“到底怎么回事?简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来看!”
看恭王如此激动,宝鋆深为不安,赶紧将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里面的角落坐下,沉
着脸轻声警告:“六爷,你可千万沉住气!明朝万历以后,宫闱何以多事?还不都是大家起
哄闹出来的吗?”
“什么?”恭王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你说,怎么回事!”
宝鋆跟恭王无所不谈,也无所顾忌,当时便将慈安太后暴崩的经过——大部分是传闻,
细细说了给恭王听,直到小殓以后,他才得亲眼目睹。
“大概八点钟,里头传话:五爷、七爷、五房里的两位,”宝鋆指的是“老五太爷”的
两个儿子,袭惠王的奕详和镇国公奕谟,“御前、军机、毓庆宫、南书房、内务府,一共二
十多个人‘哭临’。到了钟粹宫请旨:进不进殿?教进去,就进去了。‘大行’已经小殓,
可没有见恩焘。”
恩焘是慈安太后的内侄,上年八月里才承袭的“承恩公”。照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后
妃一死,先传娘家亲属进宫瞻视,方始小殓,如今说恩焘不在场,便有疑问,恭王便说:
“你们瞻仰了遗体没有?”
“瞻仰了。‘西边’特为叫太监揭开覆面的白绢,看上去倒是面目如生。”
“那当然看不出什么!整一夜的工夫,还不都料理得干干净净?”恭王想了想问:“到
底是怎么得的病呢?”
宝鋆向窗下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说:“据说是长春宫的一盘克食上的毛病!”
恭王色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半天才问了句:
“那又是为了什么?”
“有个消息,”宝鋆的声音越低,“不多几天以前,‘东边’到了长春宫,太监宫女都
给撵了开去,两人聊了好半天。到临了,‘东边’取出一张纸来,在蜡烛火上烧掉了。打那
一天起,‘西边’就象上了心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弄到头来,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气数!唉!”恭王黯然长叹,“以后办事更难了。”
“也别想得那么多,先得让眼前这一段,安安稳稳过去了再说。六爷,我再说一句:你
可千万沉着!‘递牌子’吧,先请了安再说。”
“难!”恭王摇摇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外头不知道会有些什么离奇古怪的
流言?也难怪,”他又自语似地说:
“本来就是件离奇古怪的事嘛!”
六天以后,慈宁宫出了件离奇古怪的事。
慈宁宫是大行皇太后金匮安奉之地。一日三次上祭,喇嘛唪经,皇帝奠酒,由恭理丧仪
大臣轮班照料。这天午奠,是惇王、恭王、宝鋆和翁同和在场,当然也还有“内廷行走”的
官员在当差。
不管是多大的官儿,在慈宁宫这样尊严的地方,当着“礼绝百僚”的亲王的面,都是哈
腰垂手、必恭必敬的样子,却独有一名年轻官员背着手,仰着头,随意散步似的,踏上慈宁
宫的台阶,见到的人,无不诧异,亦无不厌恶。
“站住!”恭王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略微停了一下,看一看恭王,扭过头去不理,依然负手闲行,顾盼自如。
“问你话!”恭王的声音提高了,“你是那个衙门的?”
问到他的衙门,他越发神气了,斜睨着恭王,矜持地微露笑意,意思仿佛在说:你也配
问我的衙门?
恭王大怒,“混帐东西!”他戟指骂道:“替我滚下去!”
这一下,那人才有些着慌,站住脚一望,发觉有五六条汉子,恭王的护卫来撵,急忙三
脚两步下了台阶,往慈宁宫边门直奔。
“去查!是什么人,这么荒唐!”
等查了回来,才知道问到他的衙门,为何那样得意?他的衙门最清贵:翰林院。他自己
就是翰林,翰林院编修唐景崶。
“还是翰林?真正岂有此理!”恭王问道,“那位知道这个人?”
翁同和知有其人,但不甚了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是佩公的门生。”
于是将在殿内察看祭品的宝鋆找了来问,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广西灌阳人,都是翰林出
身。老大叫唐景崧,咸丰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点了庶吉士,那一科会试,宝鋆是副考
官。光绪三年会试,宝鋆则是正考官,唐景崶就中在这一科。还有个老二叫唐景崇,则是同
治十年的翰林。
“荒谬绝伦,非严参不可!”恭王即时找礼部的司官,吩咐具折参奏。
宝鋆不响,出了这样荒唐的门生,自觉老脸无光,不便替唐景崶讲话。其余的人,事不
干己,又逢恭王盛怒,当然亦不会为唐景崶讲好话。
但翰林院的人,却不是这么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风头的张之洞,邀了脾气很戆直的詹事
府少詹事朱逌然,守在慈宁宫门口,等翁同和散出来,拉到一旁,大办交涉。
“此人何罪?”张之洞说,“他如果不来行礼,又如之奈何?而况慈宁宫的中门还未
开,不算行礼的时候,就没有失仪的罪过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为他冒犯了恭王?”朱逌然接口说道:“大家都是缟素,没有朝珠补褂宝石
顶,可以识别。岂不闻不知者不罪?”
翁同和知道这件事很麻烦。恭王也有礼贤下士的名声,这十几年来,经过许多大风大
浪,磨得火气已平,难得有疾言厉色,而这一天盛怒不息,是动了真气,只怕很难有人能将
它压了下去。
不过,从沈桂芬一死,他隐然以继承衣钵,为南派魁首自命。事实上王文韶虽在枢廷,
并不为士林所重,环顾朝班,能与李鸿藻成南北对峙之局,相与周旋的,亦确有舍我其谁之
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绝。
他并不喜欢张之洞,觉得他沽名钓誉,外清流而内热衷,亦可以说是外风雅而内庸俗。
当然,这也因为张之洞是李鸿藻一系的第一大将,天生敌对的缘故。但唯其如此,他反不能
不接受张之洞的要求,因为这是表现“宰相度量”的一个机会。
“我知道了。”他没有把握,所以语言很淡,“我尽力就是。”
翁同和确是尽了力,先向惇王进言,说是公论不以唐景崶为失仪,新进不知宫内规矩,
而且服饰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视亲王,可否免参?
“很难。”惇王大摇其头,“我也跟我们老六说过,不必多事。不过他有他的看法,认
为非严参不可。”
“喔,”翁同和问道:“六爷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谣言一定很多。他认为姓唐的决不是无意,而是有意想闯进
去看看。其实,这会儿还看得到什么?不过姓唐的其心可诛而已。”
“其心可诛”四个字,最难辩解。翁同和便换了个说法:
“唯其有谣言,不宜横生枝节,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唯其有谣言,不能不严参,好让大家知道顾忌。”
这是杀鸡骇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难挽回,但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不知道六爷以何
名义奏劾?”他问。
“这还没有定。也许是他一个人出面,也许恭理丧仪八个人合词具奏,回头还得商量。”
“合词具奏,未免太重视其事了。”翁同和说,“能免还是免了吧。五爷一言九鼎,总
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头再说好了。”
到了四点钟,该是申祭的时候,宝鋆和李鸿藻从军机处相偕而来,一见翁同和,异口同
声地说:“不行!”
这就是说,恭王执意要参。翁同和心想,连李鸿藻都无法回护,自己尽了这番心力,也
可告无罪了。但反过来看,正因为李鸿藻无能为力,自己就更不应该放手,倒要让那班后进
看看,谁是爱士重士,肯替他们说话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折底”。底稿是礼部的司官所拟,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
看,便伸手要笔。
一见这动作,翁同和赶紧走了过去。只见恭王将事由上“误上慈宁宫台阶”的“误”字
圈掉,奋笔改了一个“擅”字。
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和便劝说:“六爷,是擅是误?
请再斟酌。”
恭王怫然搁笔,“你当时不也在场?”他带着责问的盛气:
“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样子目空一切?”
“他散馆不久,不大懂规矩。”
“翰林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懂规矩,什么人才懂规矩?”
说完,恭王重新拾起笔来修改折底,不理人了。翁同和碰了个钉子,自觉难堪。但维护
后辈的本心,也就在碰这个钉子之中,表露无遗,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这个钉子碰得也还
值得。
结果,劾奏唐景崶是由恭王单独出面,照例发交吏部议奏。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
定,翰林、御史总比较占便宜,同时也顾忌着清流会抱不平,惹出麻烦,所以定了“罚停差
使九个月”的处分,因为是“私罪”,不准抵销。翰林全靠各种“考差”滋润,唐景崶在这
一年内,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罚薪稍重的惩罚。
回到家,翁同和想想自己所碰的那个钉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书之贵,师傅之尊,竟
连一个字的主都做不动,传出去毕竟不好听。他也到底还有些读书人的脾气,想到“立朝有
声”这句话,颇为懊悔,觉得当时应该据理力争才是。
因此,在内阁议大行皇太后尊谥的时候,他侃侃而谈,显得很有风骨。清朝仪制,皇太
后的尊谥是十二个字,开头用“孝”,头一个字用“孝”,第十个字用“天”,最后一个字
用“圣”是一成不变的。其余九个字中,在原有的徽号中保留四个,新拟的只有五个字,而
以第二个最重要,内阁拟了两个字:钦、肃。
翁同和一看便摇头,大声说道:“‘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号,这两
个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为贞嫔,这就是所谓“始封嘉名”。翁同龢的意思,要用“孝贞”,
而在以下的十个字中,还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号“慈安”的“安”字。但是内阁所拟的
“钦”字,是有来头的。
“‘钦’字是恭王定的。”宝鋆说道,“还是用‘钦’字吧?”
这给了翁同和一个“立朝有声”的机会,“这岂是亲王所应该主议的?”他理直气壮地
说。
拟谥是大学士之事。翁同和的话,使得宝鋆语塞。于是东阁大学士左宗棠,体仁阁大学
士全庆,协办大学士灵桂和武英殿大学士宝鋆重新聚议。宝鋆仍旧要用“钦”字,却没有人
附议,因为翁同和的话,是尊重大学士的职权,旁人尚且如此,自己岂可不尊不重?
就这相持不下之际,潘祖荫起而声援:“贞者正也!当时就含有正位中宫之意。而且是
文宗所命,决不可更改。”
“说得有理。”左宗棠大为赞赏,“该用‘贞’字。”
内阁五相,以文华跟大学士李鸿章为首,他不在京里,便数左宗棠的资格最深,因此,
他说“有理”便有理,决定开头四字用“孝贞慈安”。中间四个字又是翁同和的意见,说慈
禧太后的徽号中亦有“端康昭庄”的定样,应该避免,建议用“裕庆和敬”,最后四个字则
用“仪天佑圣”。大家同声称善,定议具奏。
唯一不以为然的是宝鋆,深深感到左宗棠对他是威胁。在军机处,左宗棠好发高论,话
不投机,在内阁又压在他上面,而亲藩朝士,总以为左宗棠有大勋劳,将他捧得高高地,这
更使宝鋆心里不舒服,觉得非将他排挤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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