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 黄易 (全)

第五章 能者当之

  京口。
  太守府主堂内,刘裕拿着大弓,不但被勾起回忆,还牵动了心底里的某种情怀,低回不已。
  坐在一旁的何锐欣然道:“有人在统领大人的小艇上发现这把裂石弓,认得是我帮之物,把它送回来,好得打赏。当时我们还以为大人遇害了,直至听到大人在海盐破贼,方放下心来。”
  刘裕轻拉弓弦,想到就是凭这把三百石的超级强弓,射得焦烈武帮破人亡,心中顿生感触。后来在返回建康途上,因被陈公公拦路截击,致把此弓留在艇子里,现在又物归原主。
  不过令他满怀愁绪的却是怀柔美女朔千黛,在遇上陈公公前的一刻,他刚和这热情奔放的大胆美女吻别,生出黯然销魂的感觉。她现在该已回到塞外,他与她还有相见的一天吗?
  何锐续道:“我们晓得大人急需米粮,遂于盐城附近各农村竭力搜购粮食,共得五船,希望能暂解大人的烦恼。”
  刘裕回到现实里,大喜道:“真是我刘裕的好兄弟,雪中送炭最是难得,我刘裕是绝不会忘记的。”
  何锐感动的道:“大人仍是以前那个热血好汉。孔老大没有说错,我们追随大人,是不会错的。”
  又道:“听得大人有事,我们每一个兄弟都全力为大人奔走。大人在海盐一带已是家传户晓的大英雄,人人希望你当上皇帝,知道我们购粮是与大人有关,都肯以最低价卖出粮货,有些人更把储粮捐出来。”
  刘裕动容道:“我真的很感激。”
  此时魏泳之来了,到刘裕耳旁道:“赌仙来哩!”
  高彦步入舱厅,卓狂生正埋首写他的天书,直到高彦在他桌子的对面坐下,方觑着眼朝高彦瞧去,怪笑道:“又给小白雁轰了出来?这叫言多语失,甚么‘小嘴也亲过’,哈!已被我照单全收,成为书中的金句。”
  高彦得意的道:“刚好舆你说的相反,雅儿在此事上没有说过我半句话,还对我好得不得了。”
  接着望向窗外,道:“明早该可进入洞庭。”
  卓狂生耸肩道:“对不起!已改不了,不是因为写好了,而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若她真是对你好,你就不会有空到这里来骚扰本馆主。”
  高彦光火道:“你怎可混淆事实,把白变成黑,是变成非呢?太没有道德操守哩!”
  卓狂生哑然失笑道:“问题在你会告诉我事实和真相吗?如果小白雁赏了你一记耳光,你会说出来吗?当然不会,因为于你颜面有损,太过窝囊,所以只好由我作出客观的判断,明白吗?”
  高彦拿他没法,幸幸然的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可否告诉我?我觉得你对边荒的事,知道的始终有限,例如有关燕飞的事,你只是一知半解,若是那样,牵涉到他时,你如何落笔呢?凭空猜想吗?那写出来的便只是荒唐大话,而非荒人之史。”
  卓狂生好整以暇的道:“你好像到现在仍不清楚我是谁。老子叫卓狂生,是边荒集最著名说书馆的馆主,更是边荒的首席说书人,就像你是边荒的首席风媒。老 子我写的荒人之史,就是说书人笔下的边荒史,目的是令人听得过瘾,你却来计较天书的内容是否准确符实,天下间还有更可笑的事吗?”
  高彦为之哑口无言。
  卓狂生微笑道:“我不单在记录历史,也在创造历史,明天当我们抵达洞庭湖,两湖帮众将从各处水域蜂拥而来,你的小白雁将会成为新一任的两湖帮主,然后 打正为聂天还复仇的旗号,封锁巴陵的所有水路交通,孤立巴陵,当巴陵的敌人向江陵求援,我们反攻巴陵的大计将全面展开。哈!高小子!我保证当巴陵落入我们 手上时,小白雁会高兴得向你投怀送抱,再不会像今晚般再次将你轰出房来。我的《小白雁之恋》,亦可有个圆满的结局。”
  高彦仍然说不出话来,但一双眼睛却明亮起来,似已预见到未来美好的日子。
  程苍古尽述两湖帮现时的情况后,道:“现时两湖帮帮众的心都向着你,不但倚赖你刘爷为他们报仇雪恨,更望你为他们带来美好的将来。如果有选择,谁愿落草为寇呢?”
  刘裕双目放光的动容道:“现在集结在小白雁旗下的两湖帮,竟尚有近百艘战船和五千战士,真教人想不到。我本以为树倒猢孙散,却想不到两湖帮经如此沉重致命的打击后,仍能团结一致。”
  程苍古道:“这不得不赞聂天还领导有方,待手下有如子女,令所有人对桓玄的背信弃义大感愤慨,又因小白雁及时回去,且有我们同行,发挥出你老哥真命天子的效应。如果我们能好好利用,会教桓玄非常头痛。”
  刘裕狠狠道:“不只是头痛,而是可造成桓玄致败的破绽,令桓玄再非没有后顾之忧。以前我们荒人最害怕的是要打一场须应付两条战线的战争,现在我们可让桓玄尝透个中滋味。如小恩能抽身南胁建康,说不定我们可以逼得桓玄撤离建康,那桓玄便再没有倚仗。”
  又问道:“寿阳方面情况如何?”
  程苍古道:“寿阳现今成了南方最有朝气的城市,全城军民一致支持刘爷。胡彬是个人材,得到边荒集运去的金子后,他于江陵上游的城市大量搜购粮货、物资 和兵器弓矢,部分经边荒集运往北方,部分则送往海盐,令我方再没有欠缺粮资的问题。桓玄锁江之举,反大大便宜了我们,肯定是桓玄始料不及的事。还有是刘爷 你的威望无远弗届,各地的大小帮会都全力帮忙,省回我们不少工夫。”
  刘裕叹道:“我多么希望能和我们的荒人兄弟并肩作战,把慕容垂打个落花流水,迎回千千和小诗。唉!只可惜我自顾不暇,无法分身。”
  程苍古欣然道:“我不是找话来安慰你,事实上你在南方的行动,对拯救千千和小诗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使荒人能心无旁骛的投入与慕容垂的战争去,与你亲身参与没有多大的分别。”
  刘裕听得心中舒服了点,沉吟道:“如果我派一个人去助小白雁对付桓玄,程公认为两湖帮的人肯接受吗?”
  程苍古道:“不但乐意接受,还会非常欢迎,这代表刘爷肯把他们收归旗下。不过此人必须是水战的大行家,否则精于水战的两湖帮众不会心服。”
  刘裕道:“你看老手此人如何呢?”
  程苍古微一错愕,道:“论操舟之术,老手不单是北府兵第一把手,且可能冠绝南方水道。但若要指挥近百艘战船,我却怕他不能胜任。”
  刘裕微笑道:“程公可以放心,于海盐一役中,老手以事实展示了他有当水师指挥的资格。最妙是他的‘奇兵号’性能规模绝不在聂天还的旗舰之下。人的心理 很奇怪,聂天还在世时,帮内人人以他的‘云龙’马首是瞻,没有了‘云龙’,会教他们感到失落。而‘奇兵号’刚好填补了‘云龙’的位置。其中情况,颇为微 妙。”
  程苍古动容道:“刘爷对人的心理掌握得很准确。只要小白雁以‘奇兵号’为座驾舟,已可大大激励士气。好!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奇兵号’现在泊在城外码头处,就是老手送我来的。哈!老手得刘爷这么看得起他,他肯定非常高兴。”
  刘裕起身道:“事不宜迟,我和程公一起去见他,今回要麻烦程公陪他到两湖去,更要劳烦程公为他出主意。”
  程苍古大笑道:“只要能砍掉桓玄的臭头,上刀山我也不会皱半下眉头,何况是如此痛快的事。”
  谈笑声中,两人寻老手去也。
  ※       ※       ※
  燕飞推开静室的门,仍在盘膝静坐的安玉晴张开双目,道:“你回来哩!”
  燕飞在她对面轻松自然的坐下,微笑道:“今次我特别留神,在进入归善寺的范围时,即感应到你,可见我也没法避过玉晴灵应的监察,何况是魔门的人?支遁大师得玉晴护法,该可避此一劫。”
  又道:“玉晴一直在坐息吗?”
  安玉晴欣然道:“千里传感的动人滋味确是无与伦比,亦非常损耗心力,但我却很开心,因为终于可以为千千姐尽点心力嘛!人家早醒过来哩!行功完毕却见不着你,向大师问好请安后,便回到这里来练功。噢!差点忘记了,大师想见你。”
  燕飞皱眉道:“这么晚了,怕会骚扰他的清修。”
  安玉晴道:“大师吩咐下来,你大驾何时回来,何时移驾去见他。照我猜他该有急事找你。”
  燕飞苦笑道:“我只是在找借口,因为我觉得坐在这里亲近玉晴是一种享受,舍不得离开。”
  安玉晴俏脸霞烧,垂下头去,轻轻道:“见过大师,你还可以回来的,如果我们对坐练功,对双方都有很大的好处。”
  燕飞洒然笑道:“我现在比之以前任何一刻,都更珍惜这短暂的人生,也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幸运和福缘。我真的不是哄你,自从首回在边荒与玉晴结缘,我一直没法忘记你,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把我们系在一起。昨夜误以为你出家为尼,那打击的严重,确是没法子形容给你听。”
  安玉晴连耳根都红透了,微嗔道:“人家可不是要试探你,只是和你开玩笑闹着玩儿,哪想得到你的反应这么大。你这人哩!还不去见大师?”
  燕飞道:“我的话尚未说完呢!我真的很感激你,昨夜如非得你之助,千千大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轻则失去到洞天福地的福缘,重则有性命之虞。想想也教人心寒。成功和失败,只是一线之别。”
  安玉晴勇敢的抬起螓首,深黑如夜空亮星的美眸迎上他灼热的目光,含笑道:“明白哩!经过昨夜的心心相连之后,我们三个人的真心意瞒不过其中任何一人,多余的话还用说吗?快去见大师,莫让他久等了。”
  燕飞笑道:“我毕竟是人,不直接说出来,总有点不够圆满的感觉。”
  说罢欢喜的去了。
  ※       ※       ※
  “奇兵号”的舱厅里,老手听罢刘裕派给他的重要任务,看看刘裕,又看看程苍古,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又惊又喜的道:“统领这么看得起我老手,我老手就算肝脑涂地,也要完成这个重要的使命。唉!统领认为我真的行吗?”
  刘裕耸肩轻松的道:“如果有另一个人选,我绝不会让你去,因为只有坐你的船,我方会感到安心,可以好好的倒头大睡。”
  程苍古笑道:“刘爷从没有看错人的,看小恩便知道,刘爷起用他时,谁想得到小恩如此了得?”
  老手诚惶诚恐的道:“论操舟之技,我对自己有十足信心。但打水战可不是孤船作战,我最怕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同时顾及各方面的事。”
  程苍古哑然笑道:“我这个军师是只会吃饭的吗?我会在旁提醒老兄你,至于如何执行,则由你出主意。”
  刘裕道:“对自己有点信心吧!在海盐你不是曾率领船队与敌血战吗?你的表现非常出色。事关重大,我是不会胡乱推你出去的。”
  老手挺起胸膛,点头道:“统领既然真的认为我行,那么属下该差不到哪里去。好!我今回就豁了出去,不会教统领看错人。”
  刘裕沉吟道:“时间宝贵,你们愈早到达两湖,对我们愈有利。”
  程苍古道:“我们先出海,再北上入淮,然后设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往洞庭去,可令敌人大吃一惊。”
  老手欲言又止。
  刘裕察觉他异样的神态,道:“有甚么话,放胆说出来!你现在等于两湖帮的主帅,做主帅便该有主帅的胆识和气魄。”
  老手双目闪闪发亮,沉声道:“若要令敌人震惊,属下有个大胆的主意。”
  刘裕心中一阵感动,是因老手忽然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满脑子主意。
  事实上自崛起成为北府兵的领袖后,他一直在学习谢玄,学习他的泱泱大度和肯提拔后进、用人惟才的作风。第一次在八公山与谢玄亲近说话,他便为谢玄的气 度倾倒,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所以当他逐渐掌握权力,一直在留意和发掘人才,让他们能发挥才能,老手正是他看中的人之一。在这一刻,他大有丰收的 滋味。
  程苍古讶道:“有甚么方法可令桓玄震惊呢?”
  老手道:“属下是因统领提起‘云龙’,致想起当日‘隐龙’大闹建康水域的事。”
  刘裕动容道:“你是想闯大江水道的一关,直接到两湖去。”
  老手分析道:“桓玄取建康太轻易了,会令荆州水师生出懈怠之心,而为了稳固形势,桓玄的战船必须分别派驻往京口上游各重要城池,部分更要回防江陵,又 要防范我们在南面的部队,致令实力分散。在这样的情况下,属下有十足的信心,可像‘隐龙’般大闹建康水域,既可省时间,又可灭桓玄的威风,提醒建康的高 门,谁才是主宰南方的人。”
  程苍古道:“上回‘隐龙’是占有顺流之利,今回我们却是逆流,会否有问题呢?”
  老手傲然道:“属下到寿阳后并没有闲着,还利用逗留寿阳的十天时间,大大改良了‘奇兵号’的性能,加强了船上的设施装备,把战力全面提升。不是属下夸 口,纵然凭‘奇兵号’未改善前的性能,不论顺流逆流,都没有人可在辽阔的大江上拦得住我,何况是现在的‘奇兵号’?属下敢以性命担保,今次闯关是万无一 失,请统领批准。”
  刘裕欣然道:“你办事,我怎会不放心?就依你的想法去做吧!”
  老手大喜道:“多谢统领大人的信任,我会高挂统领和我们北府兵的旗帜,飘扬过建康,痛掴桓玄一个巴掌。”
  刘裕道:“今夜你们立即起航,到两湖后,设法与我们联系,程公已清楚我全盘的计划,配合上当没有问题。”
  老手神气的应喏。
  刘裕目光投往窗外,心中激动不已,每过一天,他便接近目标多一点。两湖最新的情况,令他调整了作战的策略,也使他更有击败桓玄的把握。
  他要桓玄不住地发觉形势转劣,要桓玄不断地丧失原本占尽上风的优势,更要桓玄吃尽苦头,如此方可稍泄他心中的恨意。
 
第六章 一己好恶

  建康。归善寺。
  方丈室内,燕飞和支遁再次聚首,均感欢欣亲切。两人盘膝对坐,互相问好后,燕飞道:“我正要来向大师请安,只因俗事繁忙,到现在才有空,希望没有扰大师的清修。”
  支遁微笑道:“我们还须说客气话吗?先让我向燕施主报上桓玄的近况如何?”
  燕飞哑然笑道:“听大师的语气,似乎很满意桓玄最近的发展,对吗?”
  支遁欣然道:“燕施主的用语生动传神,老衲也不打诳语,桓玄占据建康后,虽只是数天时间,已尽显他苛刻烦琐、喜爱炫耀的性情,更急于称帝,其所作所为,真是可笑。”
  燕飞皱眉道:“大师知否谯纵、谯奉先、谯嫩玉、李淑庄和陈公公,均属魔门之徒,他们深谋远虑,且部署多年,怎容桓玄胡来呢?”
  支遁道:“悲风早告诉我有关谯纵等人的事,所以我亦特别对他们留神。如果桓玄肯对谯纵等言听计从,确有成功的机会。可是桓玄何等样人,恃着才干家世, 自命为不世英杰,现今一朝得志,更不会接纳其它人的意见,何况他这人疑心极重,如谯纵等人的意见屡屡和他相左,不生疑才怪。照现时的情况看,桓玄重用的并 非谯纵和谯奉先,而是他本族的人,例如以桓伟出任荆州刺史、桓谦当侍中、桓胤当中书令、桓弘任青州刺史,桓修为抚军大将军。”
  稍顿续道:“而在建康城破前,早向他投诚者均得重用,如王谧、殷仲文、卡范之等人,其中王谧更被任命为中书监。至于献石头城立下大功的王愉,本应被投闲置散,但在王谧的斡旋下,竟不用外放,改当尚书仆射,可见桓玄用人,只讲一己好恶,并没有周详的安排。”
  燕飞道:“这么说,魔门是选错了人。”
  支遁道:“魔门亦没有别的选择。桓玄好大喜功,常以高门才识自负,对奏事官吏特别苛刻,如发现奏章有一个错宇或笔误,便如获至宝,以示聪明,且严厉查 办,弄得人人自危,又亲自指派最低层的官员,韶书命令纷乱如麻,多得令人应接不暇,小事如此细致,大事却一点不抓,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由此可见桓玄根本不 是治国的人材。”
  燕飞心忖如果侯亮生仍然在世,又得桓玄重用,而侯亮生亦肯全力辅助桓玄施政,肯定不会有现在施政紊乱的情况。
  支遁道:“安公并没有看错桓玄,这个人根本不是治世的料子。我之所以不厌其详道出桓玄入主建康后的情况,是希望燕施主能转告刘裕,愈让桓玄多在建康,愈能令建康高门认识清楚桓玄的本质。安公没有说错,桓玄虽有窃国之力,却无治国之材,难成大器。”
  燕飞明白过来,支遁这番话,是要提醒刘裕,不用急于反攻桓玄,而是予桓玄时间自暴其短,弄得天怒人怨时,再来反击桓玄便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亦可把对建康的伤害减至最低。支遁不愧一代名僧,佛法高深不在话下,对政事也卓有见地,故能成为谢安的方外好友。
  问道:“桓玄在登基称帝一事上,有甚么行动?”
  支遁低喧佛号,道:“称帝?这几天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燕施主道是句甚么话呢?”
  燕飞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支遁为何岔到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上,他们不是正谈到桓玄称帝的事吗?苦笑道:“我完全猜不到,且没有半点头绪。”
  支遁淡淡道:“那句话就是‘如果安公仍在……’。”
  燕飞恍然明白,事实上支遁已答了他的问题。桓玄意图篡晋之心,路人皆知,便像当年桓玄的老爹桓温,分别在桓温当时有谢安阻挠掣肘,桓玄却是无人制止, 致令建康的人怀念起谢安来,想到如果谢安尚在,岂到桓玄放肆。人死不能复生,这当然是没有可能的,由此可见人们的无奈,亦可知不满桓玄者大有人在,只是敢 怒而不敢言。
  支遁道:“昨天桓玄装模作样,上疏请求皇上准他返回莉州,旋又逼皇上下诏反对驳回;到今早桓玄又有新的主意,呈上另一奏疏要率领大军北伐,甚么扫乎关中、河洛,然另一手则强皇上下诏拒绝。种种动作,莫不是为先‘加授九锡’,再而‘禅让’铺路,所作所为,教人鄙视。”
  燕飞首次感到支遁亦是个忧国忧民的人,难怪能成为谢安的知己。
  支遁有感而发的道:“每当朝廷有事,首当其街的总是王、谢二家。安公在多年前,早预见眼前情况。阿弥陀佛!安公在世时,绝不像外人看他般如此逍遥快 活。或许人不该太有智慧眼光,洞悉一切会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和痛苦,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更不好受,人世间的丑恶会令人感到厌倦。唉!老衲着相哩!”
  燕飞深切地明白支遁说的话,他自己本身的情况也是另一种的众人皆醉我独醒,身处局内却知道局外的事,曾有一段时间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幸好一切已成过去,他已掌握‘出局’的秘密和方法。
  道:“安公还有刘裕这着棋子,足可令桓玄把赢得的全赔出来。桓玄如此急于称帝,正显示他不顾魔门的部署,自行其是,这对我们是天大的好消息。”
  支遁道:“现今京师桓玄得势,致魔乱舞,若不是得玉晴来助,我们将首遭劫难。”
  燕飞道:“大师何不暂离建康?如此魔门将失去目标。”
  支遁道:“有作用吗?”
  燕飞道:“现在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如果魔门倾力来对付大师,恐怕我和玉晴两人拦他们不住。在一般情况下,敌人或许不敢触怒静斋,但此为非常时期,实难以预测。大师为南方佛门的领袖,我们绝对不容有失。只要大师肯点头,我会作出妥善的安排。”
  支遁道:“一切随缘,燕施主若认为老衲该暂时离开,便依燕施主的办法去做。”
  燕飞暗叹一口气,支遁必须在安玉晴的追随保护下离开,换言之安玉晴须和他暂别一段日子,可是确是别无选择,最大问题是他燕飞不可以暴露行藏,那不单会引起魔门的警觉,还会令桓玄派人大举来搜捕他。但对支遁的通情达理,他大感欣慰。
  道:“事情就这 决定。大师今夜便走,目的地是寿阳,我会送大师一程。离开建康,我们便有办法,可安排大师坐船到寿阳去。”
  接着又把那晚听到谯嫩玉与门人对话的事说出来,问道:“他们的所谓‘圣君’,究竟是何方神圣?”
  支遁皱眉道:“我从未听过这个称号。魔门分两派六道,各有统烦的人,谁都不服谁。但既有圣君的出现,可见魔门各派系间达成协议,已团结在此人之下。此人能被尊为圣君,魔门之徒又肯听他的指示,他必为魔门最出类拔萃之辈,其才智武功亦足以服众,燕施主要留神了。”
  燕飞点头表示明白,再商量离去的细节后,燕飞寻安玉晴去了。
  ※       ※       ※
  “砰!砰!砰!”
  高彦睡眼惺松的拥被坐将起来,拍门吵醒他的尹清雅笑意盈盈的来到床边坐下,伸个懒腰,舒畅的道:“昨夜睡得真好,很久没试过这么一觉睡到天明哩!”
  见高彦瞪大眼睡意全消,又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的腰身,嗔道:“死高彦!你那双贼眼在看甚么,日看夜看还不够吗?”
  高彦嬉皮笑脸的道:“怎会看够呢?看一世也不够!何况昨夜你又不准我继续看下去。不恼我了吗?”
  尹清雅讶道:“恼你甚么呢?”
  高彦暗骂自己多嘴,忙赔笑道:“没甚么,只是随口说说吧!昨夜我还以为可以和雅儿共渡良宵,却被雅儿赶了出来,落得形单影只,辗转难眠,醒来后胡思乱想,是所难免。哈!”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我看你睡得不知多 沉稳,拍了半天门才见你醒来。嘻!你甚么地方惹火我呢?为何我想不起来?”
  高彦不舍地离开被窝,到床边和她并排而坐,赔笑脸道:“过去的忘掉算了,一切由今天开始。计算日子,我和雅儿情投意合已有一段时间,何时方可以正式结为夫妇,洞房花烛呢?”
  尹清雅嗔道:“谁和你这个满脑子只有脏东西的家伙情投意合?现在我们是去打仗呵!你还整天只想着如何占人家的便宜,有点耐性好吗?”
  高彦探手搂着她香肩,笑道:“好好!雅儿说甚么便甚么。不要当我不明白雅儿的心事,雅儿是要待割掉桓玄的卵蛋后才和我洞房花烛。哈!我怎会不明白。不过我今次想出反攻巴陵的大计,怎都算立下点汗马功劳吧!雅儿暂时虽不以大便宜来谢我,小便宜怎都该送我吧!”
  尹清雅任他搂抱,耸耸肩胛轻描淡写的道:“抵销了!”
  高彦失声道:“抵销了?”
  尹清雅忍善笑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你四处张扬曾亲过雅儿的嘴,若不是真给你这小子占过这个便宜,我便一剑干掉你。”
  高彦心都痒起来,道:“能亲雅儿的嘴,是截至现时我高小子最伟大的成就,一时忍不住向外公布,是人之常情,否则还有甚 事说出来可镇住老卓那疯子呢?哈!”
  尹清雅道:“功过相抵就是功过相抵,没得商量。想多占点便宜吗?便要再立功。”
  高彦随口问道:“要立甚么功呢?”
  尹清雅没好气道:“我不再和你胡扯,人家心里有件事很担心呢!”
  高彦奇道:“是甚么事呵?”
  尹清雅低声道:“我怕大江帮的人会找天叔算账。”
  高彦一头雾水的道:“谁是天叔?我见过他没有?”
  尹清雅气道:“天叔就是胡叫天,你竟然没听过吗?枉你还自认是边荒的首席风媒。”
  高彦赔笑道:“听过听过!他是大江帮的叛徒,依江湖规矩,这种事我们很难插手。”
  尹清雅嗔道:“但他是我们两湖帮的人呵!死小子!快帮我想办法。”
  高彦道:“叫他躲远点不就成了吗?”
  尹清雅不悦道:“我正是不想天叔过那种柬躲西藏的凄凉日子,他对师傅非常忠心,如师傅在天之灵晓得我连天叔也护不住,会怪我的。”
  提起聂天还,尹清雅两眼一红,泫然欲泣。
  高彦登时投降,道:“此事要和刘裕说才成,否则谁都不敢和大小姐开口。我的娘,待攻陷巴陵再理会这方面的事好吗?”
  尹清雅欣然道:“算你吧!你定要说服刘裕那家伙。”
  高彦拍胸道:“再不成便请出燕飞去和刘裕说,怎到他不答应?此事包在我身上。”
  又贼眼兮兮的去看她,道:“这算否大功一件呢?”
  尹清雅跳了起来,笑着道:“当然是天大的功劳,只可惜你尚未立下此功。”
  高彦想把她抓回来,尹清雅一个闪身,出房去了。
  高彦倒回床上去,幸福的感觉蔓延全身,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要想想将来大功告成时,与小白雁洞房花烛,便感到没有白活。
  ※       ※       ※
  任青媞的声音在房外响起道:“三哥!宋大哥来了!正在外厅等你。”
  屠奉三从床上坐起来,心中苦笑,任青媞唤他“三哥”,弄得他浑身不自然起来,但又有甚么办法呢?她一副大家都是自己人的神气态度,纵然晓得事实如此,又或发展至这种地步,他仍是感到有点难以接受,没法面对这种现实。
  他并不奇怪宋悲风会来找他,因为抵建康后第一件事,便是通过暗记向宋悲风传递信息,他只是奇怪宋悲风到今天才来相见。
  匆匆梳洗后,屠奉三到外厅见宋悲风,任青媞正烹茶招呼宋悲风。
  这个秘巢位于城西人口密集处,邻近石头城,外观与四周的民房没有太大的分别,非常稳妥。
  任青媞笑脸如花的殷勤奉上香茗后,退往内进去,让他们方便说话,确是知情识趣。
  屠奉三讶道:“宋大哥不奇怪为何我会和她在一起吗?”
  宋悲风道:“我刚到京口见过刘帅,昨夜才赶回来,还有甚么好奇怪的?”接着把原委道出,又颓丧的道:“我回来后想趁天亮前潜进乌衣巷见大小姐,向她转述刘帅的话,岂知乌衣巷警备森严,且有敌方高手巡逡,我怕打草惊蛇,只好放弃。”
  屠奉三沉吟片刻,问道:“刘帅与孙小姐并非一般的关系,对吗?”
  宋悲风苦笑道:“事实上我知道的只比你多一点点。上一回在建康,我曾应孙小姐的要求,安排他们两人秘密私下会面,至于他们之间发生了甚么事,我全不知情。”
  屠奉三愕然道:“孙小姐为何要见刘帅呢?”
  宋悲风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其中牵涉到王恭的美丽女儿王淡真,而孙小姐正是王淡真的闺中密友。唉!一并告诉你吧!刘帅曾与淡真小姐苦恋,结果不用我说出来吧!”
  屠奉三遽震无语。
  宋悲风狠狠道:“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是干掉桓玄那个小于,个人的生死绝不放在我心上。”
  屠奉三双目精芒闪闪地看着宋悲风,沉声道:“这是劳而无功的事,只会白白牺牲,一个不好,如被擒而不死,落在魔门的人手上,说不定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小不忍则乱大谋,桓玄本身武功高强,近身亲卫更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换了燕飞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尚有魔门高手全力保护桓玄。宋大哥绝不可轻举妄动。”
  宋悲风颓然点头。
  “两位大哥好!”
  两人闻声瞧去,燕飞正穿窗而入,来到两人身旁,微笑道:“屠兄说得对,一切好商量,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桓玄那 容易被干掉,我立即去办。”
  屠奉三笑道:“有我们的边荒第一高手在,见大小姐一事可以迎刃而解。”
  燕飞欣然坐下,道:“任后呢?”
  屠奉三以眼神示意任青媞在内进处。
  燕飞道:“我刚从大江北岸回来,凑巧碰上一个震动人心的情景,你们试猜猜看我见到甚么呢?”
  宋悲风是没有猜谜的心情,屠奉三则是完全没有头绪,后者摊手表示投降。
  燕飞欣然道:“我见到的是高挂北府兵和我们刘爷旗帜的‘奇兵号’,公然硬闯建康的大江河段,主持者肯定是老手,把前去拦截的敌舰玩弄于股掌之上,还撞 沉了其中一艘,确是非常精彩。当时岸上看热闹的至少有数百人,此事将轰动全城,桓玄今回面子肯定挂不住。老手的确有一手。”
  两人为之愕然。
  屠奉三讶道:“老手驾‘奇兵号’要到哪里去?为何舍易取难?”
  燕飞道:“当是两湖帮传来好消息,因为我看到指挥台上尚有我们的赌仙。今次‘奇兵号’高调张扬,尽显锋芒,是要为刘帅以别开生面的方式传递军令,同时向两湖帮示好,也让桓玄疑神疑鬼,却偏又毫无办法。”
  宋悲风道:“此着非常高明,一艘战船,便把桓玄的气焰硬压下去。”
  屠奉三喜道:“总算有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果两湖帮能取回巴陵,桓玄将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局势。”
  燕飞道:“究竟出了甚么问题?宋大哥为何想去刺杀桓玄?”
  屠奉三道出因由,然后道:“现今我们根本没法到乌衣巷见大小姐,幸好有你燕飞在,此事只有你一个人办得到。”
  宋悲风道:“孙小姐是安公最疼爱的后辈,我绝不会让桓玄伤害她。”
  燕飞道:“我们当然不可让王淡真的惨事在孙小姐身上重演,不过我必须待至夜色降临,方有在不惊动任何人下偷进谢府的把握。”
  接着向两人打个眼色。
  任青媞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后门处,满脸喜色的道:“噢!燕爷来了!”又欠身施礼。
  燕飞起立还礼,笑道:“任后来得正好,今次我来是有要事找任后商量。”
  屠奉三明白过来,以燕飞的为人,若不是有事,绝不会主动接触任青媞,不是因他难忘旧恨,而是不想虚与委蛇。
  任青媞欣然在地席坐下,垂首感激的道:“只要燕爷吩咐下来,青媞会尽心尽力去为燕爷办妥。青媞之所以有今日,一切能重新开始,全赖燕爷大人有大量,不计较青媞的过错。”
  屠奉三和宋悲风都明白任青媞的意思,因为燕飞对刘裕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如果燕飞从中作梗,今回倒李淑庄的行动,肯定难以成事。
  燕飞微笑道:“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好了。我今回来找任后,是怕事情有变,我们必须改变计划。”
  众皆愕然。
 
第七章 佳人有约

  “砰”!
  内宫御书房内,桓玄一掌拍在长几上,满脸怒容的喝道:“是谁负责把守水道?敌人这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视我桓玄为无物耶!”
  分坐两旁的桓伟、桓修和在另一边的谯纵、谯奉先都听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他。
  众人中,以桓伟与桓玄的关系最密切,让桓玄发了一会脾气后,劝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敌人为何要这 做?又要到哪里去?”
  桓修也道:“刘裕派战船来硬闯建康的水道关防,定有他的盘算,不会只逞威风这般简单。”
  桓玄冷静下来,道:“你们有甚么看法?”
  谯纵从容道:“若我没有猜错,两湖帮的余孽已和刘裕接触联系,并结为一党,密谋反攻。这艘战船正是要到两湖去,闯关一方面为节省时间,更是向我们示威,要我们进退失据。”
  桓伟色变道:“益州公这个看法很有道理。”
  桓玄不屑的道:“没有聂天还的两湖帮,还可以有甚么作为?只要我们能尽早收拾刘裕,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
  谯奉先道:“大人明鉴,刘裕蓄意挑衅,大有可能是要激怒大人,引我们进击京口。”
  桓修皱眉道:“刘裕阵脚未稳,为何如此不智?”
  谯奉先解释道:“刘裕是知兵的人,清楚上策是以逸代劳,下策是劳师远征。且凭他现时的实力,来攻打像建康这般的城池,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且首先必须克服广陵一关。如果我们仓卒攻打京口,他便有可乘之机,说不定可借势夺取广陵。”
  谯纵附和道:“若刘裕是故意挑惹我们,又虚张与两湖残余合击之势,更证明了他缺粮的传闻,故急于求战。否则好该待平定天师军后,方从三方向我们发动攻击。”
  桓玄冷笑道:“刘裕垂死挣扎,根本不放在我眼内,就看我何时割下他的臭头。”
  谯纵向谯奉先打个眼色,着他说话,后者忙道:“两湖余孽虽说难成气候,但在两湖始终根源深厚,是一个祸患,如能趁此时机,一举肃清两湖余孽,另一方面则全力封锁下游京口的漕运,不住削弱刘裕的实力,那南方的和平统一,可以预期。”
  桓玄脸露难色。
  谯纵欣然道:“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谯纵愿率本部战船,以巴陵为基地,扫荡两湖小贼,有马军和周绍两个深悉两湖帮情况的人助我,我有把握在三个月内完成剿贼的任务,请大人明鉴。”
  桓玄目光投向谯纵,用神地看他好一会后,冷冷的道:“南方的主战场是在这里,是建康和京口之争,如要劳烦益州公,便是小题大作。”
  转向桓伟道:“大将军刚被任命为莉州刺史,两湖帮的小贼便由大将军负责。退下!”
  众人只好施礼告退。
  ※       ※       ※
  燕飞心中忽然涌起对纪千千的思念,那并不是往常一般的记挂,而是突如其来脑海浮现出千千的绝世玉容,心中同时生出感应,接收到千千向他发出的信息。虽只是电光石火般的快速,但他已清楚掌握到千千心灵传感的内容。
  千千复原了,心灵的力量比以前更强大,且忍不住相思之苦,预约今夜的梦中之会。
  这次毫不含糊的心灵快讯,顿时令燕飞生出美妙无比的动人滋味。于此正置身于水深火热处的一刻,他却和千千互通心灵的款曲,定下心与心之间的约会,其感觉真的无法形容。
  决胜的时刻正不住逼近。不论是南方的争霸战,又或拓跋族与慕容族的斗争,均以不同的步伐朝终结点迈进。形势每一天都在变化中,他便像怒海中的小舟,每一刻都有舟覆人亡之险,而正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里,他和纪千千的热恋攀上了高峰,谱出最奇异和迷人的恋曲。
  屠奉三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道:“燕飞你在想甚么呢?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燕飞“回醒”过来,连忙集中飘荡的魂魄,这才发觉屠奉三、任青媞和宋悲风都以古怪的目光瞧着自己。
  燕飞此时仍对刚才的感觉恋恋不舍,纪千千的传感似仍萦回心谷,随口道:“我刚才说到哪里?”
  任青媞道:“燕爷刚说到魔门团结在一个他们称之为圣君的人之下,接着便像记起某些事似的,神情还相当古怪。”
  燕飞收拢心神,点头道:“对!对!”
  宋悲风关心的道:“小飞有甚么心事呢?”
  燕飞心忖自己确有“心事”,问题在没法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忙返回正题道:“我们对付李淑庄的大计,有个关键性的假设,就是魔门中人全是自私自利之辈, 所以李淑庄当不会把与关长春的买卖告诉魔门的同伙。但当我晓得魔门是由一个叫圣君的人主持大局,我对这个假设的信心动摇了。”
  稍顿续道:“试想一下,李淑庄发觉关长春是她一人独力对付不了的,而她更不舍得金子,兼之根本没有闲情和时间与关长春周旋磨蹭,她会怎么做呢?”
  屠奉三点头道:“我也曾想过同一个问题,李淑庄便曾亲口说过,她见我的当夜本该到皇宫去赴宴,却因我而推掉了约会。约她的人该是桓玄无疑。”
  当他说及李淑庄时,此女音容笑貌似在他脑海里活过来般,彷佛正对他卖弄风情,撒娇献媚,形态干变万化,却都是那么迷人。以屠奉三的修养功夫,也暗吃一惊,心忖难道自己已着了她的道儿。忙把这股因李淑庄而起的情绪硬压下去。
  任青媞轻笑道:“谯嫩玉不行哩!所以李淑庄须亲自出马去迷惑桓玄,想不到我们无意之间,竟坏了魔门的事。”
  她说出众人想不到的猜测,亦因任青媞本身亦是此道的高手,推己及人,故能想及这方面的事。
  屠奉三最同意她的猜想,因为纵然自己一意杀死李淑庄,仍然有点抵受不住她的诱惑,何况对她没有戒心的桓玄。他太清楚桓玄了。
  道:“照我看不是谯嫩玉道行未够,而是桓玄对谯家生出疑心,桓玄便是这么一个人,想和他共富贵的,最后都不会有好结果。”
  燕飞听蔷两人对李淑庄舆桓玄之间关系的看法,心中填满古怪的感觉。他们四人是多 奇怪的组合,互相间既是恩怨难分,偏又凑在一起,共同去做一件事。
  四人之中,宋悲风的背景简单多了,而任青?和屠奉三均非等闲之辈,各自为本身的目标努力,至乎不择手段。
  宋悲风道:“若照这般去推想,奉三下次去见李淑庄,会是非常危险的事。”
  燕飞道:“理该如此,如果李淑庄向那圣君求援,魔门会采取速战速决的策略,一举解决关长春的问题,以免夜长梦多,被关长春影响他们夺天下的大计。难在我和宋大哥都不宜出手,只有任后的干涉,方不会令魔门的人起疑。”
  屠奉三和宋悲风明白过来,正因须任青提出乎,所以燕飞纵然心中不情愿,也必须来找任青?商量,好找出解决的办法。
  任青媞露出凝重神色,道:“如果李淑庄确有此打算,会严重影响我们的计划,令我们功亏一篑。”
  屠奉三道:“李淑庄还有一个顾虑,就是她若激怒我时,我或会不顾一切泄露所有丹方的秘密,那在五石散的买卖上,李淑庄将失去一向拥有的优势。所以李淑庄一是乖乖的和我交易;一是全力出手对付我,生擒不了便来个杀人灭口。”
  任青媞道:“我们原定的计划,仍是最完美的计划,能达致最理想的效果,当李淑庄试服第三条丹方炼制出来的五石散,其丹毒会引发前两条丹方的丹毒,像山洪般在她体内暴发,且令过往长期积聚在她体内的丹毒流窜全身经脉。任她魔功盖世,也要抵受不住。”
  燕飞苦笑道:“这当然最理想,可是如果李淑庄向那圣君求援,在对事情缓急轻重的取舍下,那圣君绝不容李淑庄陪我们玩这个游戏,那此计划便再行不通了。”
  宋悲风提议道:“我们可否把丹方记录下来,然后想方法让李淑庄夺去,又不会怀疑我们是故意让她得逞?”
  屠奉三道:“如果我是李淑庄,取得丹方后只会暂搁一旁,不会急于炼丹试丹,这样便失去原来计划的意义了。”
  任青媞道:“我认为我们尚有一线机会。”
  燕飞心中不禁佩服她,因为他自问再想不到任何办法,显示在这种勾心斗角的斗争下,任青?的心计实在他们之上。
  屠奉三喜道:“请任后指点。”
  任青媞向他嫣然一笑道:“三哥不用对青娓这般客气,大家是自己人嘛!”
  屠奉三和燕飞交换个眼色,均感到对方的无奈,他们两人对任青媞一向都只有恶感而没有好感,但在形势转移下,却不得不接受任青?成为刘裕的女人这个现实。
  敌人变成了自己人。
  任青媞续道:“当日我向李淑庄编造关长春这个人时,之所以特别指出关长春贪财好色,正因感到李淑庄是媚惑男人的高手,我才故意这么说,那时还想不到关长春的好色可以起甚么作用。”
  屠奉三苦笑道:“幸好我和她于燕雀亭交手时,仍表现出好色的作风,一方面在抗拒她的色诱,另一方面又似控制不住自己的开出要她献身的条件。不过若接受她的诱惑,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任青媞淡淡道:“当然不可以和她真个销魂,那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落在她手上更是生不如死。”
  宋悲风皱眉道:“既然如此,又如何利用关长春好色这一点呢?”
  任青媞道:“对李淑庄来说,关长春是她最想笼络的人材,如能收为己用,她以后都不用再为炼制五石散的事费神。所以如果三哥能令李淑庄感到关长春对她已是情难自禁,她绝舍不得杀掉关长春。更精彩的是如果三哥能令她对你生出微妙的爱意,那对我们会更为有利。”
  屠奉三颓然道:“任后的提议使我生出玩火的感觉。坦白说,李淑庄的媚术并不容易对抗,如果我真的被她所惑,后果不堪想象。”
  任青媞“噗哧”娇笑道:“我真的不敢相信这番话会从三哥口中说出来,三哥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定力如此没有信心吗?只要三哥不时想想桓玄,肯定可变得心如铁石。”
  屠奉三遽震道:“对!只要想起桓玄,我便有信心克服任何困难。”
  燕飞道:“我可看出屠兄已对李淑庄生出男女间微妙的感觉。嘿!我不是在取笑屠兄,因为男女间的互相吸引,是人的天性,何况李淑庄是此道高手,尤其当屠 兄不用掩藏色心,甚或要故意流露色心,情况将更危险。媚术是攻心之术,当心失守时,便像高手过招,露出破绽。如果屠兄能在适当时机,露出这样的破绽,肯定 可取信李淑庄,令她改采笼络安抚的策略,而不是大动干戈。”
  屠奉三道:“这么说!燕兄是同意任后的主张了。”
  宋悲风道:“但如何拿捏,却是非常困难,一个不好,等于惹火烧身。”
  燕飞耸肩道:“我们只好两方面都准备,一边试行任后之策,另一边则全力戒备,动起手时,对魔门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最好把李淑庄和那圣君全宰掉,虽未能达致最理想的效果,但总好过让他们继续为桓玄出力。”
  屠奉三道:“就这么决定。”
  接着道:“我约好了李淑庄后天见面,今次该和她在甚么地方见面呢?”
  任青媞欣然道:“如果仍是易于逃遁的燕雀亭,便无法显示关长春对她心动了,最好是由关长春掌握主动,例如关长春到淮月楼见她如何?只要有燕爷在暗中提供保让,安全上该没有问题。”
  屠奉三苦笑道:“这是否就是甚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计呢?”
  宋悲风道:“最好能于李淑庄独处之时,奉三突然出现,可收奇效。”
  任青媞笑道:“事情愈来愈有趣哩!只看三哥是否有入虎穴的胆量。”
  屠奉三哑然笑道:“任后不用施激将法,我一向不欠缺胆量,不过任后的提议确是一着奇兵,会令李淑庄对我作新的估计。”
  任青媞喜道:“三哥同意了。”
  屠奉三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只要想起桓玄,纵然只是一线机会,我也要全力去争取。就这么决定吧!”
  燕飞笑道:“文的不成便来武的,我们和魔门再没有甚么好说的了。”
 
第八章 政治妥协

  刘裕不但难过,心中还有点不舒服。
  司马元显的死讯于正午时分传到京口来,他和老爹司马道子的首级同被高悬于宫门外示众。
  对司马元显,他有一份特别的感情。
  纵然于荒淫奢侈的皇族里长大,又受到建康高门习气影响,兼之不明人间疾苦,但司马元显仍于内心深处保持着某种东西,那或许是所谓的童真。
  那回司马元显由阶下之囚变为合作伙伴的经历,引发和燃点了司马元显这一点童真,也促成了未来合作的可能性。
  对司马元显,刘裕一直心存内疚,不但因为自己别有居心,更因为司马元显真当他是曾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完全信任他,为他在他老爹前说尽好话。
  他更醒觉自己走错了一着,就是让屠奉三去警告司马元显。如果司马元显心里有所预防,绝不会父子同一命运。屠奉三肯定是阳奉阴违,有负他之托。这想法令他的心很不舒服。
  矛盾的是他晓得在争霸的大前题上,屠奉三的决定是正确的。若让司马道子父子仍然生存,还来投靠他,会是个难解的死结。
  他感觉到自己正深陷在残酷无情的政治和武力的斗争内,没有回头的机会。当然,为了淡真的耻恨,为了所有追随他的人,他亦不可能就此罢休。
  他实在很难怪责屠奉三,他一向都是这种人,于司马元显一事上从来没有改变过立场,要怪便怪自己想得不够缜密周详。
  坐在太守府的大堂里,他生出莫以名之的感受。
  他开始明白谢玄当年淝水之战时的心情。现今对敌人的情势,他已是智珠在握,胜券虽然在手,可是胜利并不代表一切,还有很多个人的问题和思虑,便如谢玄清楚知道淝水之胜后,接踵而来的将会是挫折和失败,那并不是凭武力可以解决。
  他可以不做皇帝吗?
  当他击垮桓玄,他将别无选择的被推到那个位置上,随他打天下的所有北府兵兄弟,还有孔老人、何锐等江湖人物。两湖帮的帮众,至乎王弘等高门里支持自己 的人,他们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影响力,驱使自己继续向皇帝的宝座迈进,因为他们的利益荣辱,已与他刘裕的成败紧密结合在一起。
  他刘裕再没有退路。
  此时手下来报,毛修之求见。
  刘裕想了想,才记起他是当日在建康淮月楼由王弘引见的建康五子之一的人物,因其父被干归所杀,与谯纵有不共戴天的灭族之恨,连忙着人请他进来。
  ※       ※       ※
  姚猛嚷道:“看!有两艘战船来哩!”
  卓狂生没好气道:“不要高兴得那么早,或许是敌人的战船也说不定呢!”
  魏品良道:“姚大哥是应该高兴的,因为的确是我方兄弟的船。”
  三人挤在高起达五丈的码头望楼上,远眺在水平线处出现的帆影。
  码头位于小岛的东端,小岛的位置在巴陵之西三十里许处,是湖内众多小岛之一,也是两湖帮一个具有战略价值的重要基地,岛上建有房舍,可容三千之众。
  他们本来以为要夺回这个小岛,须经一番苦战,岂知岛上并没有敌人,让他们不用费力便把小岛夺回手上。由此也可见敌人军力只能保住巴陵,无法再扩大占领范围。
  七艘赤龙舟,正进入全面戒备状态,以防敌人闻讯来犯。
  望楼下的高彦往上喝道:“是否有船来了?”
  姚猛应道:“是我们的船,共两艘。”
  魏品良呼叫声再起,嚷道:“西北方又有十多艘船呵!该是周爷的船队。”
  “周爷”就是周明亮,是两湖帮元老级的领袖人物,备受帮中兄弟尊敬,他肯应飞鸽传书来会,正显示两湖帮仍是团结一致,且认定小白雁是他们的新帮主。
  高彦旁的小白雁雀跃道:“成功哩!桓玄今回死定了!”
  ※       ※       ※
  燕飞等人为怕打草惊蛇,都不敢外出,躲在任青娓的秘巢,乘机争取休息的时间,以养精蓄锐。
  可是建康的情况,却全在他们的掌握中,因为屠奉三早布下广大精密的情报网,严密监察敌人的动静。马行早闭门停业,负责马行的兄弟们则转进暗里活动。
  燕飞在任青媞安排给他的卧室打坐调息,真气运转三百周天后,精满神足,便像一般人熟睡醒过来般,感觉良好。
  敲门声响,进来的是一脸忧色的宋悲风,坐到床边,道:“奉三出去了,他说要联络王弘,探听建康高门现今的情况。”
  燕飞皱眉道:“以他关长春的外貌,去见王弘似乎不大妥当。”
  宋悲风道:“王弘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小裕对他既有救命之恩,他亦曾与小裕共生死,明白小裕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处是王弘晓得桓玄斗不过小裕。”
  燕飞笑道:“宋大哥看得很透彻,桓玄现在看来占尽上风,事实上却是泥足深陷,失去了以前掌握主动的优势,如果我们能把这情况如实展示予建康的高门,可收奇效。”
  宋悲风道:“奉三正因今早‘奇兵号’闯关扬威之举,遂打铁趁热,去找王弘想办法。唉!”
  燕飞道:“宋大哥是否在担心谢家?”
  宋悲风点头应是,问道:“你是否清楚孙小姐和小裕的关系?”
  燕飞点头道:“对小裕来说,谢钟秀等于另一个王淡真,可填补他心中的缺陷。不过孙小姐却似对小裕没有意思。”
  宋悲风一呆道:“为何小飞会有这样的判断呢?”
  燕飞把助刘裕偷进谢府夜访谢钟秀的情况如实道出,道:“那对小裕造成非常严重的打击,我也没想过孙小姐会是这样的态度。”
  宋悲风沉吟片晌,道:“照我看孙小姐对小裕是有意思的,情况异常复杂。对玄帅的早逝,孙小姐伤心欲绝,到现在仍没法接受。小裕活脱脱便是另一个大少 爷,只是出身寒微。会否是这样呢?孙小姐不敢接受小裕,是怕害了他,因为高门大族的人,绝不容寒门染指建康最显贵仕族的天之骄女,孙小姐正因深明此点,所 以拒绝了小裕。”
  燕飞道:“若真的如宋大哥所言,那一切易办,今夜便让我偷进谢家去,找孙小姐说个清楚明白。”
  宋悲风喜道:“一切全拜托小飞哩!最好先找到大小姐,弄清楚情况。现在我放心去办事了。”
  燕飞讶道:“宋大哥要去办甚么事呢?”
  宋悲风道:“我要为小裕去联络建康的帮会人物,他们以前最尊敬的是安公和大少爷,现在则看好小裕。我们的目标是要争取每一分支持我们的力量,务要把桓玄这奸贼除掉。”
  燕飞欣然道:“正如宋大哥说的,桓玄绝斗不过小裕,建康高门自安公和玄帅后,再没有杰出的人物出现,好应该轮到布衣出身的英雄豪杰冒尖,改变高门和寒门的不公平情况。”
  宋悲风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拍拍燕飞肩头告辞去了。
  ※       ※       ※
  刘裕与毛修之相见,都心中欢喜,想起当日淮月楼之会,到今天于京口重聚,世局大有沧海桑田的变化。
  毛修之发自真心的说了番仰慕的言辞,然后道:“谁都没想过李淑庄会站到桓玄的一边,我也是到长民知会我形势不妙,方立即逃往历阳去,险至极矣。”
  刘裕道:“李淑庄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毛修之坦然道:“李淑庄是建康高门最爱戴的人,原因统领大人该如我们般清楚。她更是个有非凡魅力的女子,说话言简意赅,每能说中人的心事。凭她和建康 一众高门名士的密切关系,其对桓玄的助力是有目共睹。很多人认为她是当今之世最出色的纵横家,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便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令桓玄不费吹灰之 力取得建康。唉!听说桓玄已令散骑常侍卡范之起草禅让诏书,桓玄将于短期内逼司马德宗让位。”
  刘裕讶道:“你不是忙于避难吗?为何仍对建康的情况这么清楚呢?”
  在他眼前的毛修之,再不是以前华衣丽服的打扮,换过平民的装束,令他予人较踏实的感觉。闻言答道:“桓玄起用了大批高门的年轻子弟,长民是其中之一。 桓玄以大将刁逵守历阳,长民便是刁逵的参军,与我秘密来往。幸好得他照顾,我的日子才没有那 苦,今回便是他着我到京口来找统领大人,告诉统领他仍然支持 你,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会全力配合。”
  毛修之口中的长民是诸葛长民,乃建康五子之一。
  刘裕道:“除长民外,你见过其它人吗?”
  毛修之道:“现在建康敌我难分,长民劝我不要见其它人,以免节外生枝。桓玄不知是否得李淑庄指点,甫抵建康便展开怀柔笼络的手段,特意起用被司马道子 打压的高门子弟,王弘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堂兄王谧便得到桓玄重用为中书监兼司徒,谢混也得重用。桓玄手段的厉害,大出我们意料之外,他愈尊重王、谢二家, 愈得建康高门的支持。”
  刘裕心忖王弘肯定没有变节,否则屠奉三早已死掉,道:“其它人我不清楚,但王弘肯定仍是以前那个王弘,毛兄可以放心。”
  毛修之谦虚的道:“统领大人直呼我修之便可以了,否则修之会消受不起。”
  刘裕微笑道:“仍对我那么有信心吗?”
  毛修之现出崇慕的神色,道:“只是统领大人据海盐出击的妙着,早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我似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刻,长民却告诉我你已占据京口,从刘牢 之手上夺得北府兵的兵权,我真的不敢相信。刚才我抵达京口,见到城防森严,但人民却是生活如常,一切井井有条。所遇的兵将,人人士气昂扬,便像以前玄帅在 世时的威势,我立即疑虑尽去,比以前任何时刻更有信心。桓玄是绝斗不过统领大人的。”
  刘裕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修之坦白告诉我。像长民般已得桓玄起用,为何仍肯支持我刘裕呢?”
  毛修之道:“我也问过长民同样的问题,他答我道,人的性格是不会改的,变的只是手段,桓玄起用他诸葛长民,只是安抚建康高门子弟的一时之策。唉!长民 说得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乘王恭之危,胁逼王恭把女儿送给他。如果让这样的卑鄙之徒成为皇帝,会是多么可怕的一回事?咦!统领大人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 难看?”
  刘裕怕他看穿自己的心事,岔开道:“你可知桓玄已杀了司马道子父子?”
  毛修之道:“不是这样才会令人奇怪。桓玄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的人,既无情亦无义,只看他如何出卖屠奉三便清楚了。我们真的是全心全意投向你的。现在是到了有所改变的时候,皆因高门自玄帅去后已后继无人,所以玄帅选择了统领大人,认为只有统领大人能继承他未竟之志。”
  稍顿续道:“现今统领大人已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与其屈辱地在桓玄的暴政下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的与统领大人同生死共荣辱,大干一场。”
  刘裕听他言辞恳切,愈说愈激动,心中却是一片平静。他明白到毛修之正代表他们这辈高门子弟中的有志之士,向自己说出心声。不过他们的投诚效忠,是有条件的。如果自己不能作出合乎他们期望的响应,不但会被他们看不起,他们还会生出异心。
  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失去了高门的支持,南方将陷于四分五裂的局面。所以智士不论是侯亮生又或刘穆之,都主张继续谢安“镇之以静”的施政方针,不可动摇高门大族的根基,只作有限度的改革,以消弭社会不公乎的情况。
  刘裕道:“我曾向王弘保证过,我会继续安公和玄帅的政策,以北伐统一中原为高的目标,在这方面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将来也不会改变。”
  毛修之双目射出热烈的神色,道:“长民已准备妥当,只等待统领大人的指示,只要能杀死刁逵,长民便可以控制历阳,也控制了建康的上游。”
  刘裕点头道:“这个我明白,互相问的配合非常重要,我更可派人去助长民。至于你又有甚么打算呢?”
  毛修之道:“我当然与长民共进退。”
  刘裕摇头道:“如此太浪费人材了,你能起的作用,该远超于此。”
  毛修之愕然道:“我可以起甚么作用呢?”
  刘裕微笑道:“现在谯纵倾巢东来,助桓玄打天下,其留守巴蜀的力量肯定薄弱,只要你能潜返巴蜀,号召旧部和一向支持你们的家族帮会,将可把谯纵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令谯纵再没有退路。”
  毛修之先是兴奋起来,接而又现出沮丧之色道:“我虽有重夺巴蜀控制权的信心,却没有把握对抗闻风而至的荆州军。桓玄是懂兵法的人,定会于江陵驻有重兵,既可支持建康,又可监控上游的情况。”
  刘裕摇头道:“当你返抵巴蜀之时,我可以肯定江陵自顾不暇,忙于应付重振旗鼓的两湖军。”
  毛修之双目立即亮起来。
  刘裕不厌其详的向他说出两湖帮现在的情况,又揭破谯纵是魔门之徒的身份,听得毛修之目瞪口呆,才道:“你要我派多少人助你收复巴蜀呢?”
  毛修之定过神来,沉吟片刻道:“只要我打正统领大人的旗号,只我一个人便有颠覆谯家的信心,但却需至少一年半载的工夫。统领大人可拨多少人给我呢?”
  刘裕道:“我调派一队十二艘战船给你,指挥的人叫彭中,是北府兵中新近冒起最有实力的将领,水战陆战,同样精通,兵力达二千人,足够吗?”
  毛修之感激涕零的道:“足够有余,我毛家在巴蜀蒂固柢深,岂是谯纵这个妖人能连根拔起?统领大人这 看得起我,我绝不会令统领大人失望。”
  刘裕双目射出火热的神色,徐徐道:“为省时间,你们须立即动身,逆水西上,今夜便可硬闯建康河段,我要让桓玄清楚知道,他的所谓封锁大江,只是形同虚设。称霸大江的水师并非莉州军,而是由玄帅一手创立的北府雄师。”
  毛修之难掩兴奋之色的道:“一俟控制巴蜀,我会用统领大人的名义,向远近发出文告,然后先取被名之为‘三巴’的巴郡、巴东郡和巴西郡三城,然后麾军柬下,夺取白帝城,如此便可以和两湖军夹击江陵,桓玄势危矣。”
  刘裕心生感触。
  南方的政治,碓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像毛修之这种出身世家大族的人,精于政治,只要给他机会立显锋芒。如果自己像孙恩般打正旗号要推倒高门世族的统治,眼前的毛修之,至乎高门大族的所有人,将变成反对他的人。后果可想而知。
  刘裕道:“名义上,当然以修之为主,彭中为副,但你却应视彭中为我的代表,待之以诚以礼,才不致出岔子,误了大事。”
  毛修之道:“我明白。修之真的明白,绝不会辜负统领大人的厚爱。可是长民方面又如何呢?”
  刘裕欣然道:“我自会派人与长民取得联络,这方面的事不用你去忧心,最重要是做好你乎上的事。夺得巴蜀后,你只要和寿阳的胡彬取得联系,我们便可互通信息。好吧!该是找彭中来与你见面的时候了。”
  毛修之弹将起来,移到他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连叩三个响头,到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热泪。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当桓玄进占建康的一刻,毛修之肯定会认为永远报不了被谯纵减族毁家的血仇。忽然形势逆转,他不单报仇有望,还可以重振家族,怎到他不激动得控制不住热泪。
  自决定返回广陵后,他每一天都在思量如何击败桓玄,不放过任何可以打击桓玄的策略和行动,运用手上每一分的力量。
  他清晰的感觉到,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追随他的人,都晓得正不住向最后的胜利迈进。便像淝水之战时的谢玄和他手下的兵将,没有人怀疑走的非是胜利的康庄大道。
  这种斗志和士气,正是决定淝水之战成败的关键。
  桓玄的声势乍看似是如日中天,但刘裕却知道桓玄已是日暮途穷,现时的威势只是回光返照。
  淡真!淡真!
  为你雪耻的时刻,已愈来愈接近了。
  桓玄输掉建康这一仗后,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第九章 胜券在握

  嘉兴城。
  蒯恩一阵风般奔进书斋,喜形于色的道:“徐道覆中计了!”
  正埋首书卷的刘穆之放下书本,欣然道:“一切尽在蒯将军算计中,对吗?”
  蒯恩神情回复平静,在刘穆之对面坐下,道:“刚接到消息,徐道覆在海盐以西,运河东岸处集结大军,摆出可同时进攻我们和海盐的姿态,试探我们的反应。”
  刘穆之笑道:“天师军新败之后,兼之孙恩饮恨于燕飞剑下,士气低落至极点,如此主动反攻,实为下下之着,真想不到以徐道覆的才智,竟会犯上这么严重的错误。”
  蒯恩道:“早在卢循于翁州祭天,大事宣扬孙恩水解得道,我便猜到天师军会全面反攻,故暗中部署,令徐道覆摸不清楚我们实力的分布。现在看徐道覆的情况,正是没法摸清楚我们的部署。”
  刘穆之欣然道:“徐道覆是想趁我们刘帅返回广陵的时候,希图能混水摸鱼捡便宜,却不知我们有蒯将军暗中在主持大局,哪能不吃亏呢?”
  蒯恩脸红道:“刘先生不要夸奖我,这个位置绝不好坐,令我如履薄冰,不敢懈怠,幸好有刘先生为我筹谋运策,方可有眼前的局面。”
  刘穆之道:“我只能在施政和安定人心上出点小主意,说到韬略奇谋,蒯将军仍须靠自己。好哩!今回蒯将军有何对策?”
  蒯恩双目闪闪生光,沉声道:“直至今天,天师军仍占有地利人和的优势,但此役之后,天师军将彻底崩溃,再没法发动另一场反攻,而我们则可回师助刘帅攻打建康,斩下桓玄的贼首。”
  提到桓玄,蒯恩两眼填满仇恨,显是对侯亮生之死念念不忘。
  刘穆之淡淡道:“千万不要急于求胜,徐道覆绝不容易应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天师军人数仍在我们数倍之上?”
  蒯恩现出警惕的神色,点头道:“刘先生教训得好,我是不会轻敌的。”
  又沉吟道:“徐道覆的真正目标,当是嘉兴而非海盐,只要夺回嘉兴,徐道覆便可再次控制运河,那时进可攻退可守,海盐则变为一座孤城。徐道覆以嘉兴作为首个进攻的目标,亦是舍难取易,只要收复嘉兴,可以大振军威,一洗天师军的颓气。刘先生认为我的猜测对吗?”
  刘穆之微笑道:“我完全同意,但徐道覆会千方百计来迷惑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坚持这个信念,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的决定,那此战胜利可期。”
  蒯恩喜道:“得先生认许,我立即信心大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向先生请教,今战我们是以攻为主?还是该以守为主呢?”
  刘穆之拈须笑道:“问得好!由此可知蒯将军已是胜算在握,看穿敌人最大的弱点。”
  蒯恩露出心悦诚服的神色,道:“难怪燕爷要把先生从边荒请到嘉兴来,因为先生确是智深如海,只凭我两句话,就猜中我的战略,那是我苦思良久后,才有的一点小心得。”
  刘穆之道:“你是个很谦虚和肯力求进步的人,难怪连屠奉三也要推崇备至的侯先生,独是看得起你。”
  侯亮生!
  唉!想起侯亮生,蒯恩心中一阵激动。蒯恩一生最感激的人,肯定是他。如果没有他自尽前的巧妙安排,自己便没有今天。
  对着刘穆之,他颇有如对着侯亮生时的感受,所以他不但尊敬他,还很享受和他相处的感觉,如沐春风。
  蒯恩道:“不论卢循如何为孙恩吹嘘,甚么水解升仙,可是却没法推翻一个事实,就是孙恩在天师军最需要他的时刻,水远地离开了他们,这对天师军的士气已造成最严重的打击,而这亦是敌人的致命弱点。”
  在刘穆之鼓励的目光下,蒯恩续下去侃侃而论道:“不论天师军来势如何凶猛,任他们如何人多势众,却是外强中干,人心惶惶,只要我们能在某一点重创天师军,便可打开缺口动摇天师军的军心,引发天师军全面崩颓。”
  刘穆之道:“自小刘爷去后,小恩不练兵时便是对着地势图苦思,又或到城外视察周围的地理环境,我便猜到蒯将军要采取主动突击的战术。天师军的缺点除了 士气低落外,还有就是良莠不齐,大部份均为训练不足、装备不齐,仓卒成军的农民渔民。只要蒯将军能掌握准确,避其强破其弱,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
  蒯恩道:“多谢先生指点。”
  刘穆之抚须笑道:“天师军虽然人多势众,但由于训练不足,反成为他们的弱点,且会在大规模调动时,把此弱点完全暴露出来。而我们的优势则在水道的控制和骑战上,只要蒯将军能发挥我们的优点,当可乘势夺回会稽诸城,如此天师军之患可平矣。”
  蒯恩站起来,恭敬的施礼道:“一切如先生所言,我立即以飞鸽传书知会海盐朱大将军,该是文清小姐的双头战船队出动的时候了。”
  ※       ※       ※
  刘裕刚送走远赴巴蜀的船队,回府途上被何无忌截着,两人就在马上对话。
  何无忌道:“司马尚之之弟司马休之正在帅府等候大人。”
  刘裕点头道:“早猜到他会来找我。”
  司马休之是司马氏皇族最后一个仍握有兵权的大将,拜刘裕的部队西拒荆州军,南压天师军的形势,仍保着无锡和丹徒两座城池。据最新的消息,司马休之的部队士气消沉,加上缺粮,原本的三千战士只余下千余人,其它的人都当逃兵溜掉了。
  何无忌沉声道:“统领准备如何处置他?”
  刘裕见他目露杀机,叹道:“你想我宰掉他吗?”
  何无忌道:“这叫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谁都晓得司马氏气数已尽,除去司马休之,等若把司马氏连根拔起。”
  刘裕从容道:“那我和桓玄有何分别?我和桓玄之争,岂非变为帝位之争?”
  何无忌登时哑口无言。
  刘裕道:“我明白无忌的心情,你的想法,不但是我们北府兵兄弟的想法,更是广大平民百姓的心愿。对朝廷大家都是彻底的憎恶和厌倦,皆希望新主出现,带 来新的风气、改革社会种种不公平的情况,让人人有安乐的日子过。这是大家的理想,更或许终有一天会实现,但现时的形势仍不容许。”
  何无忌忿然道:“我不明白。”
  刘裕道:“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接受。安公当年为何不许玄帅取司马氏而代之,正因他看破此点。是好是歹,在高门大族的利益,已与司马氏皇朝紧密地结 合在一起。推翻司马氏,等于挑战高门大族的整体利益,至少在他们的心理上是这样子。现在桓玄能得到建康大部分世族的支持,正因有人以我寒门布衣的出身大做 文章,渲染我的破坏性,利用高门和寒门尖锐的对立和分隔,令建康高门对我生出抗拒之心。如果我于此时刻,斩杀司马休之,更自立为帝,那我该以甚 名义讨伐 桓玄呢?建康高门又有何反应?纵使我们能攻克建康,南方仍只是个烂摊子。可是若我们打正旗号,以‘保晋室、伐逆贼’的名义起事,将可让建康高门清楚我并非 一个破坏者。而我们如何对待司马休之,正是关键所在。”
  何无忌苦笑道:“统领看得很透彻。唉!可是如果我们打生打死,只是为让那个白痴皇帝复位,想想也教人气馁。我们已受够了,更无法忍受另一个司马道子的出现。”
  刘裕的目光投往出现前方的帅府,又向在街道两旁向他欢呼喝采的民众挥手致意,道:“一切都不同了,你再不用担心司马氏,他们风光的日子,已随桓玄入主 一去不返。有很多事都非一蹴可就的,必须循序渐进,静候时机的成熟。桓玄可以称王称帝,我却绝不可如此,皆因出身有异。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对付桓玄,凡有利 此事的我们绝不错过,但有害的一件也嫌多。明白吗?”
  何无忌释然道:“完全明白。我的想法太简单了,只会坏事,幸好有大人提点。”
  刘裕心中暗叹一口气。
  经过反复的思量,他终于为自己作出清晰的定位。其间他尝遍内心斗争之苦,一切都是为了要杀死桓玄,但同时自己也踏上一条没有回头路走的漫漫长路去。
  在返回广陵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争,足使他无暇他想。但抵达广陵后,他却必须针对眼前的局势作出最明智的决定。一个错误可带来不堪想象的可怕后果,且是没法纠正的。例如不是当统领而是称王称帝。
  他深切体会到现今自身所处的位置,和因那位置而来的一切感受。
  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就是他每进逼一步,桓玄便愈接近败亡的绝地。再没有人能改变眼前形势的发展。
  ※       ※       ※
  建康。黄昏时分。
  王弘应暗记之召,到城南一间酒馆见屠奉三,久候多时的屠奉三向他召手示意,王弘才勉强把他认出来,坐下后赞叹道:“为屠兄易容改装的肯定是高手,连我都没法认出是屠兄。”
  屠奉三没作解释,问道:“建康现今情况如何呢?”
  王弘苦涩的道:“形势颇为不炒,现在建康流行一种说法,就是刘裕之所以有今天的威势,全赖荒人在背后鼎力支持,而荒人之所以肯撑刘裕的腰,是要把荒人那套搬到建康来,如此将会彻底改变南方的现状。”
  屠奉三道:“你相信吗?”
  王弘道:“我当然不相信,可是刘兄得荒人支持,却为不争之实,别有用心者遂可绘影绘声,愈说愈真。”
  屠奉三心忖任青媞认为必须除去李淑庄,确实是独具慧眼,这条只须出口不用出手的毒计,是不易化解的,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办法来。
  要攻陷建康,必须从内部动摇、分化建康高门和桓玄的关系,如建康高门全体力撑桓玄,刘裕必败无疑。
  屠奉三没有向王弘透露内心的烦恼,冷哼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桓玄方面又如何呢?”
  王弘道:“桓玄正密锣紧鼓,为要登上帝位作准备。据我听回来的确切消息,桓玄将会先封楚王,加授九锡,然后制造出最有利的形势,才接受禅让,登上帝座。”
  屠奉三不解道:“为何要封王呢?是否多此一举?”
  王弘道:“封王的好处,是可以名正言顺设置丞相以下的文武百官,接着由王变帝便成,只差一步。”
  屠奉三明白过来,但又生出另一个疑问,道:“现在桓玄想当皇帝或太监,只要一句话便成,因何还要制造适当的形势?”
  王弘道:“这关乎到所谓‘天命’的问题。司马氏向为大晋正统,被认为是天命所授,要改朝换代,必须有天意配合,方可为人接受。所以桓玄必须设法炮制出种种详瑞预兆,便可在详臣力劝下,借惮让之名,篡登帝位。”
  屠奉三深切地体会到,建康的政治,确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对这方面他便自问一窍不通,但王弘却像在说着家常闲话般流畅。道:“这些消息,该属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弘苦笑道:“我的堂兄王谧成了桓玄的头号心腹重臣,为他卖命,筹谋献计,我便是从他处听来的。”
  又道:“为了造势,桓玄是不择手段的。其中最荒谬的,是桓玄认为每当改朝换代时,都有隐士出世,于是令我堂兄王谧四出寻访隐士。唉!既然是隐士,一时到哪里去寻呢?幸好给我想出个办法。”
  屠奉三愕然道:“你竟为桓玄出主意?”
  王弘露出得意的笑容,压低声音道:“我是不安好心的,着我堂兄去找个人冒充隐士,到山中隐居,再由白痴皇帝下召,征召他入宫作著作郎,却要那冒牌货坚拒就职,贯彻隐士淡泊名利的高尚情操,如此便可应了隐士的征兆。只要我们在适当时候揭穿此事,便可重重打击桓玄了。”
  屠奉三哑然笑道:“真有你的!”
  王弘兴奋起来,道:“桓玄此子确不是材料,为了显示与安公有别,不住有新的主张,今早便在朝会时提出废除钱币,改用谷米和绸缎布匹作交易,更打算恢复肉刑,弄得议论纷纭,莫衷一是。这些没长脑袋的所谓新政,根本是行不通的,亏他想得出来。”
  屠奉三道:“你所提供的消息,全都非常有用,令我们对桓玄的情况了如指掌。你也不宜出来太久,稍后我再联络你。”
  王弘得屠奉三赞赏,非常高兴,欣然离开。
 
第十章 秦淮魔踪

  燕飞从河水里冒出头来,遥观谢家临秦淮这边码头屋舍的情况。
  河水冰寒彻骨,换过是屠奉三和宋悲风那种高手,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也要吃不消,可是燕飞在水中近半个时辰,感觉仍和初下水时没有多大分别。
  以燕飞之能,从陆上潜往谢家去亦遇上了一定的困难,但从秦淮河偷进谢家,却是容易多了。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桓玄竟恰于此时到访谢家,只有望之兴叹的份儿。
  谢家灯火通明,码头处人影憧憧,还有七、八艘快艇在谢家所在的河段往来巡弋。燕飞虽见不到桓玄,但看到此等威势,也猜到是桓玄来了。
  燕飞不由想起屠奉三口中描述的桓玄,自小便贪婪卑劣,想得到某东西,绝不会罢休。当他看中别人的珍品,不论是字画珍玩,至乎庄园别墅,他会跟对方赌博,好据为已有。对物如是,对人也如是。他忽然夜访谢家,醉翁之意当然不在酒,而在谢钟秀。
  想到这里,以燕飞的修养,也兴起不顾一切,硬闯入府,斩桓玄于剑下的街动。当然这个念头只能在脑袋里白想,因为他虽炼成至阴至阳合璧的元神,但仍只是 血肉凡躯,并非金钢不坏之体,他的真气仍会因剧战而损耗,这样徒逞匹夫之勇,与送死实在没有分别。小不忍则乱大谋,燕飞只好忍下这口恶气,静候桓玄的离 去。
  为了刘裕,为了安公和谢玄,更为了谢道韫,他会竭尽全力保护谢钟秀,只要弄清楚这美女的真正心意,便一切好办。他有信心不论桓玄如何目中无人,也不敢向谢钟秀施以强逼的手段,只会软硬兼施,以遂他对谢钟秀的野心。
  燕飞的目光投往秦淮楼和淮月楼的一方,视野内十多艘灯饰灿烂辉煌的花船画舫或泊岸旁,或缓航河面,映照得天上星月黯然失色,令他记起当年在谢安的安排下,乘他的座驾舟与刘裕、高彦往赴纪千千雨枰台之会的动人情景,事前他哪想得到,雨枰台的约会竟改变了他的人生。
  此时一艘画舫正从上游驶至,燕飞不知如何忽发奇想,想到魔门那个被称为圣君的神秘人物,如果要在建康找寻最佳的藏身之所,或许该是秦淮河其中一艘画肪之内。如此不单可借水道之便,进可攻,退可遁,只要跳进河水里,任敌人如何人多势众,也可以借水开溜。
  这个想法愈想便愈觉真实,因为凭李淑庄的关系,李淑庄可以把那圣君安顿在任何一艘画舫上,至乎是李淑庄旗下的画舫。
  换过是别人,纵然有此想法,但对着秦淮河数以百计的画舫,也有无从人手之感,但燕飞并非常人,他拥有超凡的灵觉。忽然燕飞心中一动,往下游潜泳过去。
  魔门对桓玄一意要得到谢钟秀一事,是持甚么态度呢?几可肯定是绝不同意。因为王淡真之死,桓玄的好色早惹起建康高门的反感,特别是仰慕王淡真的年轻子 弟。但因当时桓玄所为是得到王恭同意,别人难以说话。不过谢钟秀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如果桓玄硬以权势去凌逼谢家,会动摇整个建康高门对桓玄的看法和支持。 从这个角度去看,魔门肯定反对桓玄这种不顾大局的自私行为。
  那圣君得悉此事后,可以有甚么办法阻止桓玄犯此错误呢?燕飞设身处地去以魔门的角度着想,也大感无计可施,正如屠奉三所说的,没有人能阻止桓玄。
  在这样的情况下,魔门唯一的方法,就是由谢钟秀处人手,例如令她忽然“病殁”,便解决了所有问题。
  此时他潜泳至河湾处,从水中冒出,将秦淮楼和淮月楼隔河对峙的美景尽收眼底,河上画舫如鲫,要从其中之一寻到不知其形相的魔门圣君,彷如大海捞针。
  不过燕飞却有他的办法,他先运气下坠尺许,然后两手推出,一股劲气斜斜冲出,直抵离他两丈许处的河面,登时浪花激溅,似有巨鱼迅速在近水面处滑冲而过。
  他试探的目标是可遥观谢家情况的十多艘画舫,掌握的是对方微妙的心理。
  假设圣君确寄身画舫之上,而他确又对谢钟秀不怀好意、有所图谋,会使画肪停泊于一个可观测谢家的有利位置。如果燕飞的设想成立,那圣君极有可能此时正在画肪上监视谢家的动静。
  燕飞正是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再下沉三尺,灵觉提升至颠的状态,耐心静候。
  劲气在水面破开一道长达两丈的水痕浪花,然后水面回复浪波荡漾的原貌,便像甚 都没有发生过。
  燕飞生出微仅可察的感应,似乎的确有人把注意力投往水面异样处,但他却没法把握来源,更弄不清楚其位置。
  燕飞没有失望,反大感满意。
  如果对方是普通人,又或一般高手,肯定瞒不过他的灵应。但只有像圣君那级数的高手,方可无时无刻地把精气神敛藏,不使外泄,便像鬼影般,令人没法察觉。
  这已足够了,既然圣君确实在其中一艘画舫上,那他的推断便很有道理,说不定待桓玄离开谢家后,此君会立即从水路潜进谢家,加害谢钟秀。
  燕飞暗抹一把冷汗,想想也觉得险至极点,如果不是他忽然想起这方面的问题,今晚谢钟秀将难逃毒手。
  如此重大的事,那圣君必亲自出手,以保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一艘小艇从淮月楼驶出,朝燕飞的方向滑去。
  ※       ※       ※
  魏泳之进入帅府主堂,刘裕正和何无忌在说话。
  刘裕见魏泳之满脸兴奋之色,微笑道:“是不是有好消息?”
  魏泳之欣然道:“我肯定不善于隐藏心事,大人一眼便看穿。确是好消息,且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无忌笑道:“坐下来再说,肯定是孔老大方面传来喜信。”
  魏泳之在刘裕左边地席坐下,肃容道:“孔老大传话来,确如统领所料般,建康有大批粮资运至,分别储存到城内八个粮仓去,还有弓矢兵器,只是弩箭机便达六十台。”
  何无忌大喜道:“孔老大毕竟是孔老大,竟神通广大至连有多少台弩箭机也弄得一清二楚。”
  魏泳之叹道:“全赖桓弘不明情况,竟征召城民作力夫,孔老大遂安插帮中兄弟为桓弘作民工。”
  刘裕道:“桓弘实力如何…”
  魏泳之对答如流的道:“敌人总兵力在五千人间,战船约三十艘。其中三千人分驻在城外的两个军营。不过这只是现时的情况,敌方兵员、战船陆续有来,广陵的兵力正在不住增强中,看来不但要封锁京口,还可随时向我们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刘裕沉着的道:“照孔老大估计,这批粮资有多少呢?”
  魏泳之道:“孔老大说这批粮货,足可供我们三个月以上的需求。”
  刘裕拍腿大笑道:“事过半矣!”
  魏泳之欣然道:“孔老大也有四字真言,就是‘事不宜迟’。”
  接着俯前正容道:“孔老大说全城民众的心都是向着统领大人,如果统领大人大举前攻,他至少可以发动三千人举义,来个里应外合。最好是乘夜色进攻,更容易制造混乱的情况,令桓弘糊里胡涂的输掉这场仗。”
  刘裕沉吟不语。
  何无忌道:“我军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从水陆两路夹击广陵,届时只要孔老大能控制其中一道城门,让我们长驱直进,敌人必败无疑。”
  魏泳之也催促道:“此仗确是宜早不宜迟,若敌人完成调军,大幅增强城防,我们纵能收复广陵,也必伤亡惨重,大不利日后攻打建康。”
  刘裕好整以暇的道:“这场仗,我们是不是可以赢得再漂亮一点呢?”
  魏泳之和何无忌愕然相看,均感刘裕智深如海,难以测度。因为在他们心中,刚才提出的办法,已是最好的了。
  刘裕微笑道:“不论我们如何攻其不备,又或有孔老大作内应,可轻易攻入城内,但要取得广陵的控制权,定必须经一番血战,方能达到目的。现在敌人阵脚未 稳,兵力不足,大部分守军均驻在城外,如果我们能采取擒贼先擒王之策,一举命中敌人要害,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控制全城,不但可保着所有粮仓,还可使城 外敌人不战而溃,至乎可强夺敌人战船,这样的战果不是更理想吗?”
  魏泳之脸露难色,道:“当然最理想,但我却怕孔老大和他的兄弟难当此重任。”
  何无忌也道:“更怕是尚未动手,便走漏了风声,那时孔老大和他的兄弟都要遭殃。”
  刘裕从容道:“由我到广陵亲自主持又如何呢?”
  魏泳之和何无忌听得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微笑道:“我们从北府兵众兄弟中,挑选出二百精锐,只要能让我们混进城内去,便有能力攻入太守府,于桓弘猝不及防下干掉他,接着全城起义,把敌人 逐出城外。此时我方战船队直逼广陵,我敢肯定敌方驻扎城外的军队立即四散奔逃,如此我们便可在极少的伤亡情况下,重夺广陵的控制权。”
  魏泳之头痛的道:“如何让二百名兄弟混进城内去呢?”
  刘裕道:“我们当然无法可想,但孔老大是地头虫,必然有他的办法。
  立即通知孔老大,我们就以三天的时间,化整为零的逐一混进城内去。敌方守城者初来乍到,怎能于短时间内弄清楚广陵的情况呢?我这个办法肯定行得通的。”
  魏泳之精神大振道:“对!敌人可不像我们,对于来往行人是否广陵城民,能一眼便看穿,只要采一个换一个的办法,肯定可以成功。”
  何无忌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刘裕讶道:“无忌是否有话想说呢?”
  何无忌略一迟疑后,问道:“统领当日舍广陵而取京口,是否早预见今日的情况?”
  不待刘裕答话,魏泳之跳将起来叹道:“到此刻我方明白,为何大人到京口后,第一件事就是着我去找孔老大,泳之服哩!”
  说罢欣然去了。
  ※       ※       ※
  从淮月楼码头驶来的小艇,和其它数以百计正往来陆岸与画舫间的小艇,乍看没有任何分别,由一个船夫在船尾摇橹,客人便坐在艇子的中间。
  每当入黑之后,于秦淮河来说,这个情景是最平常不过的。但令燕飞生出警觉的是艇子上的风流客,他披苦厚厚的长斗篷,把头脸完全掩盖,像怕被人窥破他的庐山真貌。
  而那人亦不闲着,不住扫视远近河面的情况,当他往燕飞的方向瞧去时,尽管燕飞沉进河水去,仍似感到对方凌厉的眼神。
  另一个惹燕飞注意的地方,是操舟者并非一般船夫,颇有举重若轻、轻松自若的姿态,可知乃此道高手,这样的人,所载送的人当然大不简单。
  燕飞直觉感到艇上的客人该是李淑庄,此行是去见那个圣君,而事情多少和桓玄往访谢家有关,否则哪会这么巧呢?
  燕飞暗呼幸运,从水内直追快艇而去。
  小艇在画舫间左穿右插,如果有人从后驾艇跟踪,不是被撇下便是被发现踪影,更坚定燕飞的信心。
  当小艇从两艘或可称之为浮动的青楼画舫间驶出来,只剩下船夫一个人,径自掉头返淮月楼去。
  这种江湖障眼法简单却有效,可令人不知那人到了哪艘船去了,但怎瞒得过燕飞?正如他所料的,那人登上的是在一边可遥望乌衣巷谢家的画舫,。令燕飞大感欣悦。
  另一个头痛的问题来了。
  这艘画舫长达十五丈,宽三丈,楼高三层,每层约有七、八个厢房,此时全船爆满,灯火灿烂,丝竹管弦之音和客人猜拳敬酒的喧闹声,响澈全船,即使以燕飞 的灵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偷听其中两人的对话,也是没有可能的事。何况对方必会以内功束敛声音,一般高手就算在近处用心聆听,也听不到他们对话的内容。
  燕飞在船旁冒出水面,阵阵欢笑声从甲板上传下来,原来有几个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正携美在甲板上倚栏笑谈风月事。
  燕飞差点想放弃,改为到远处监视,旋又想到如果那圣君的确藏身船上,该选在第三层景观最佳的位置,且非普通待客的厢房,因为那圣君并非来泡妞嫖妓,占着厢房却不召妓相陪,会惹人怀疑。
  如他的猜想成立,圣君刻下该置身于第三层首尾作储物或作其它用途的房间。
  想到这里,燕飞把心一横,心忖顶多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大干一场,必要时倾尽全力斩杀那圣君,以削弱魔门的实力。不过如果那圣君的武功与向雨田相若,他 便大有可能留不住他。正因这个想法,所以他没想过动武,以免打草惊蛇,最怕是李淑庄生出警觉,那他们倒李淑庄的行动,将功亏一篑。
  要除去那圣君,必须在某一难以逃生的环境形势下,绝不是在秦淮河的一条船上。
  燕飞避开甲板上有人的地方,潜泳至船中央的位置,倏地从水里腾升,就那座以至阴至柔的真力,令手足生出吸摄附着的巧妙力道,迅如灵猿攀树般,视船身为平地,一溜烟的直升往船顶去,眨眼的工夫,他已置身仿如楼房之颠的船顶处。
  寒风阵阵吹来,秦淮河的美景尽收眼底,灿烂的灯火、喧声乐声,填满这截河段,秦淮河的晚夜,便等同常人的白昼。
  燕飞暗叹一口气。
  今夜情况的发展,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希望纪千千晚些儿入寐,否则他便要爽约了。
  燕飞想起与纪千千的梦约,更不敢迟疑,忙集中心神,在人字形的楼船顶伏身疾行,片刻已有所发现,伏身在接近船尾面向乌衣巷的一边,把耳贴在瓦坡去。
  一声冷哼适时传人耳内。
  燕飞大感不负此行,只听哼声,便知此人功力深不可测,乃高手中之高手。
  接着是李淑庄的声音响起道:“淑庄把东西带来了。”
  她是以蓄音成线的方武把话送出,若非像燕飞般的高手,休想听得只字片言。
  燕飞心中涌起自豪的感觉,自己是否天下第一高手,还难下定论,至少在武技上他与孙恩仍未分胜负。但可肯定自己是最超卓的探子,故可以在这里偷听魔门领袖最机密的对话。
  燕飞全神窃听。
 
第十一章 称帝之心

  一把男子的声音道:“为何拖延了两天,才把东西送来?”
  听声音,此人的年纪该在三十许间,想不到统领魔门的人,这么年轻。亦使燕飞对他更具戒心,因为在魔门的派系里,讲的不是论资排辈,而是实力。
  他同时生出希望,李淑庄该尚未透露与屠奉三的丹方买卖,否则此君便该晓得李淑庄因忙于试炼丹方,致延误了其它事。
  李淑庄答道:“为了安抚建康的一众风流名士,我不得不赶制另一批五石散,以应需求。于此非常时期,由于人心不稳,对丹散的需求比平时骤增数倍,使我应付得很吃力。”
  燕飞整个人轻松起来,因为任青娓确是料事如神,看穿魔门中人自私自利的性情作风,李淑庄果然没向同门泄露关长春的秘密,管他是天王老子,又或魔门圣君。
  男子似在研究李淑庄给他的东西,好一会才道:“这东西是否真的不留丝毫痕迹?否则将会惹起轩然大波。”
  李淑庄信心十足的道:“我炼制出来的‘瞒天恨’,服食后保证不会有任何征状,当年匡士谋就是以‘瞒天恨’混入一剂疗治毒伤的药中,交给桓玄,再让桓冲服下,令桓冲一命呜呼。唉!士谋也算倒霉,竟给桓玄来个杀人灭口,更乱了我们的阵脚。”
  燕飞听得心中懔然。终于由李淑庄之口,证实桓玄弑兄之事,且是由魔门暗中推波助澜。他虽未听过匡士谋之名,但也猜到大概的情况。此人肯定是奸狡多智的人,被魔门安插在桓玄身边,只恨恶人自有恶人磨,献上毒计反遭桓玄灭口,可说是自作孽了。
  那人道:“小美人病况如何呢?”
  燕飞虽然早猜到两人会面与谢钟秀有关系,但当这个大有可能是圣君的男子提及谢钟秀,仍不由心生寒意,大呼好险。
  李淑庄道:“自谢玄去世后,谢钟秀便因伤心过度,积郁成疾,且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最近更曾多次晕倒,如果她忽然病逝,肯定没有人怀疑。”
  那人叹道:“如此高门淑女,又是一代名将之后,真令人不忍心加害,真的没有别的方法吗?”
  燕飞听得谢钟秀抱恙,先是心中一沉,接着再听到此君一番怜香惜玉的话,不由心中大讶,因想不到这魔门的最高领导者竟有恻隐之心,又毫不掩饰的说出来。
  李淑庄缓缓道:“自汉亡以来,今天是我们圣门复兴有望的最大良机,我们绝对不可以错过。桓玄此子贼性难改,垂涎当年王淡真的美色如是,现在对谢钟秀又 如是。近日建康谣言满天飞,不住有人问我桓玄是否对谢钟秀有野心,否则为何会如此礼遇谢家?既亲身往谢家拜祭谢琰,又邀谢混共赴淮月楼的晚宴。我虽然极力 为桓玄说好话,但纸终包不住火,今晚桓玄又借词往访谢家,如此下去,我也要应对不来。唯一的方法,是要桓玄死了这绦心,请圣君明鉴。”
  燕飞终弄清楚房内的男子确是那个圣君,也暗赞李淑庄说话得体,既能向圣君晓以她魔门的大义,又不会开罪圣君,例如指他不该心软,不该有妇人之仁,成大事者岂区于小节诸如此类不中听的话。
  圣君道:“此计由我想出来,我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关键。在乌衣豪门中,我最欣赏谢家的风流,实不愿双手沾染谢家子弟的血。”
  燕飞目光不由投往远处的乌衣巷,桓玄显然尚未离开,难怪此君有闲聊的心情。也禁不住对魔门的人大为改观,原来他们有如常人般的七情六欲,非泯绝人性的人。当然他不会误以为圣君会因此而放过谢钟秀,因为毒计正是由他想出来的。
  李淑庄不以为意的道:“圣君的高瞻远瞩,淑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谢玄成立北府兵后,圣君便预见淝水之战的发生,于是设计了整个复兴魔门的计划,淑庄 也因此到建康来闯天下,更令我圣门团结一致。现今圣君的部署已逐一实现,只要桓玄能坐稳皇位,天下将是我圣门囊中之物,我们定要坚持下去,凡事皆不可懈 怠。”
  圣君道:“我并不像淑庄所说般的神通广大。我慕清流虽能就当时大势趋向,作出准确的预测,可是对局中个别的发展,却是无能为力。比如燕飞的出现、刘裕 的冒起、桓玄现在的失控,均为我意料之外的情况。而这些在我掌握之外的变化,恰正是决定未来大局最关键的因素?可知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垣两句话,确有 道理。”
  燕飞终于晓得这个魔门圣君高姓大名,亦不由心生佩服,此君肯定是智勇双全之士,且非常谦虚,绝不是狂妄自大之徒,这样的人,如果不择手段,才最可怕。
  魔门圣君慕清流忽又出其不意的转话题,问道:“桓玄没有迷上你吗?”
  李淑庄显是被慕清流的问题突击个措手不及,犹豫片刻后方答道:“还不是丹散累事,鼎房的一炉丹药出了问题,令我不能赴桓玄之约。”
  慕清流淡淡道:“淑庄是否有事瞒着我呢?”
  李淑庄忙道:“淑庄怎敢呢?”
  燕飞暗叫厉害,更从李淑庄答话的语调感应到她发自深心的恐惧,令她害怕的当然是慕清流,由此可知慕清流在魔门中的威势。
  慕清流忽又再转话题,叹道:“恐怕鬼影已遭不测之祸,没有他天下无双的斥候之技,令我们再无法像以前般对敌人情况了如指掌,这也是我始料难及的事。”
  李淑庄道:“鬼影或许是因事而延误,所以未能于约定时间回来,我不信有人能奈何他,即使燕飞也拿他老人家没法子。”
  慕清流沉默片刻后,道:“燕飞加上向雨田又如何?”
  燕飞心中遽震,不由得对慕清流的智力作出新的评估。这根本是无从猜测的,但慕清流却是一矢中的,命中确切的情况。
  李淑庄震动的道:“不会吧!向雨田岂敢联同外人来对付我们?”
  慕清流冷静的道:“向雨田从来都是胆大包天的人,更清楚拒绝受命,形同背叛圣门,而鬼影正是我门圣规的执行者,向雨田觑准我们无暇他顾的时刻,来个先 发制人有甚 好稀奇的?当时鬼影正追踪燕飞,恰好向雨田亦在边荒集,而只有他和燕飞连手布局,方有杀死鬼影的可能。如果这几天仍末见鬼影回来,鬼影定已遇 害。”
  李淑庄怒道:“真想不到墨夷明竟会调教出这样的徒弟来。”
  慕清流有感而发的道:“正是墨夷明这样的人,方会调教出像向雨田这样的徒弟来。墨夷明无疑是我门数百年来最杰出的人物,如此人物,怎会受世俗门规听东 缚,尤其他练的是我门至高无上的灵异心法。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若鬼影真的命丧向雨田之手,不论燕飞有否助他,已足证明他的成就不在其师墨夷明之下。此事 就到此为止,我们绝不可找向雨田算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淑庄抗议道:“圣君!”
  慕清流沉声道:“这是我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异议。”
  李淑庄沉默下去,不敢抗辩。
  燕飞对此人又多添几分敬重,这才是超卓之辈的本色,拿得起放得下,只有自己才明白他,清楚他这个决定是多么明智。像向雨田这个人,一旦成为死敌,连燕飞自己也感头痛。
  好一会后,李淑庄道:“谢钟秀的事……”
  慕清流打断她道:“桓玄去后,我会依计行事,此事由我亲自负责,淑庄不用理会。”
  忽然喊杀之声从大江方向传来,还有投石机发出的“隆隆”响音,震彻大江。
  只听得李淑庄一震道:“发生了甚么事呢?”
  喊杀投石的声音渐转清晰,显是有战船硬闯建康大江水段,从下游逆水来犯,逐渐接近大江和秦淮河的交汇处。
  慕清流平静的道:“刘裕的战船又来了,且今次是一支船队,目的既要展示实力,又可闯往两湖,支持两湖帮的余党。哼!如果桓玄不能及早从他的帝皇梦醒过来,即使我们全力相助,此战仍不容乐观。”
  接着又道:“淑庄回去吧!再不要这般直接的来见我,现在建康危机四伏,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燕飞晓得是离开的时候了,连忙悄悄回到水里去。既有战船队闯建康水域,纵然桓玄千万个不情愿,也必须立即离开谢家,赶去处理此事。而慕清流出手的时刻也来临了。
  ※       ※       ※
  桓玄的脸色说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目光投往大江上游,虽然北府兵的十二艘战船,早消失在河道远方的暗黑中。
  四艘受创的荆州军水师舰,三艘仍在江水上冒黑烟,其中一艘已救无可救,正倾侧下沉。
  陪伴在旁的将领亲兵没有人敢说话,均知若惹毛盛怒的桓玄,随时会有杀身之祸,更有人暗自为今晚负责大江防务的值勤将领担心。
  出奇地桓玄冷静的道:“刘裕这是甚么意思?是想向我示威,显示有突破我锁江的实力,还是另有目的呢?”
  寒风阵阵刮至,吹得立在石头城外码头的众人衣衫飞扬,颇不好受。
  站在桓玄侧旁的谯奉先踏前一步,道:“卑职认为这十二艘战船,是要尽快赶赴两湖,以协助两湖帮的余孽重振旗鼓,图谋不轨。”
  另一边的桓伟同意道:“巴蜀侯之言有理,两湖帮的贼党在别无他法下,只好向刘裕投诚求援,刘裕以有可乘之机,遂派出战船,往两湖兴波作浪。”
  桓玄沉声道:“刘裕真有可乘之机吗?”
  桓伟答道:“两湖帮已溃不成军,实难有作为。失去聂天还和郝长亨后,两湖帮再没有能号召帮众的领袖,我看两湖帮现时只是回光返照,再无力左右大局。刘裕这 派出战船到两湖去,只是白白牺牲。”
  桓玄道:“奉先有甚么看法?”
  谯奉先恭谨的应道:“以刘裕的作风为人和过去的战绩,他是绝不会驱使手下去送死的,既然这么做了,他当有一定把握,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必须认真应付。”
  桓伟不悦道:“早在周绍和马军率兵抵达巴陵前,两湖帮余孽便四散逃亡,不敢应战,可见贼子们已溃不成军。刘裕只因不明形势,方会以为有意外的便宜可得,派人到两湖去招揽两湖帮的余党。刘裕也会有错估形势的时候吧?”
  桓玄道:“奉先还有甚么话说?”
  谯奉先按下怒火,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刘裕先后两次派人闯关,视我们驻守建康的水师如无物,背后的原因绝不简单,请大人明察。”
  桓玄颔首道:“奉先谨慎的态度,我非常欣赏,不论江陵或巴陵,都绝不容有失。桓大将军明早立即动身返回江陵,全力支持巴陵,以肃清两湖帮的小贼。哼!我倒想看刘裕还能弄出甚么花样来?”
  接着沉吟起来。
  众人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只好静心等侯。
  桓玄忽然问道:“京口的情况如何?”
  谯奉先答道:“刘裕不住加强城防,又以北府水师封锁海口,准备攻打广陵。”
  桓玄冷笑道:“一旦我们在广陵集结足够的军力,从水陆两路进攻京口,我要无歼灭他的水师船队,然后再从水陆两路把京口重重围困,看他能捱多久,如此大局定矣。”
  又道:“明天我将受封为楚王。司马德宗须迁离皇城,就暂时把他安置在皇城外的永安宫,而司马氏祭庙内历代祖宗的牌位,则迁往琅邪国,同时我们在九井山北麓兴筑高台,为我祭天登基一事作好准备。”
  众人轰然答应,只有谯奉先没有任何反应表示。
  桓玄双目闪过怒火,朝谯奉先望去,皱眉道:“奉先不同意我的决定吗?”
  谯奉先苦笑道:“奉先怎会反对?只不过奉先认为时机并不适合,现今建康人心未稳,特别因有刘裕在旁掀风播浪,令有异心者生出不切实际的妄想。人的心很 奇怪,一天司马德宗仍然在位,大家会如常生活,视大人清除奸邪、拔擢俊贤的事为拨乱反正的德政,不但乐于接受,且怀抱希望,认为可过一段安定的日子。可是 如果我们于此阵脚未稳之时,便急遽求变,且是最极端的变化,不论朝野,都会感到难以消受,于我们实有害无利。”
  事实上他已说得非常婉转客气,指出桓玄于局势未定之际,便原形毕露,让人人看出他完全不把司马德宗放在眼内,为所欲为,尽显他篡位代晋的野心,会逼使更多人对他生出不满,改为投向刘裕。
  桓玄没有答他,呼吸却沉重起来。
  其它人更不敢插嘴说话。
  谯奉先又道:“大人登基的大事,是势在必行,愚意却认为该在收拾刘裕之后进行,如此刘裕反变成乱臣贼子,也令刘裕名不正、言不顺。昔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就是据有皇朝正统的优势,再讨伐其它乱贼。请大人明鉴。”
  桓玄冷然道:“区区一个刘裕,我还不放在眼内,岂容他来左右我的决定。我明白奉先的意思,但却认为奉无是遇虑了。司马氏的天下,本应是我桓家的天下,我只是讨回我爹失去的东西。”
  接着喝道:“我心意已决,明天一切依计划行事,马来!”
  亲兵们忙牵来骏马。
  桓玄接过马缰,道:“今回将是刘裕最后一次硬闯建康,由今夜开始,建康的水防交由奉先负责,再不许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谯奉先心中暗骂,表面只好恭声答喏。
  桓玄飞身上马,仰望夜空,长笑道:“我桓玄登基后,会大赦天下,施行德政,当人人心存感激,刘裕岂还是足道?刘裕是绝对没有机会的,当我大军东下之时,看他还可以有多少风光的日子过。”
  接着一夹马腹,同时抽缰,令座骑人立而起,仰天嘶叫,确有君临天下的威势。
  众人纷纷上马,只有受命接管水防的谯奉先肃立原地。
  桓玄俯视谯奉先道:“今早我听到消息,说钱塘临乎湖湖水,忽然盈满。据父老相传:‘湖水干枯天下乱,湖水满盈天下平’。除此之外,江州又降甘露。凡此 皆为吉祥的征兆,可见天意已定,像刘裕这种跳梁小丑,实不足为患。奉先只要全心全意助我办好建康的水防,我定不会薄待奉先。”
  谯奉先还有甚么话好说的,只好大声答应。
  桓玄再一阵得意的笑声,领先策马去了。
  众兵将慌忙追随,轰隆的密集蹄音,粉碎了江岸旁的宁静,令附近的住民从梦中惊醒过来,颤动的心只能想到杀伐和战争。
 
第十二章 心战之术

  蒯恩和刘穆之徒步离开太守府,只有十多个亲兵护行,这些卫士不是来自大江帮的兄弟,便是原属振荆会的人马,人人忠心可靠,兼又武功高强。
  在这区域,任何军事行动,首要是保密,如若泄漏风声,预定的计策便不灵光。而于此任何一个人均可能是天师道信徒的地方,保密的功夫更不可疏失。所以在刘穆之的提议下,两人都换上普通北府兵的装束,乍看只像一队普通不过的巡军,看不出一个决定两军胜负的行动正逐渐展开。
  际此夜深人静之时,街上不见人踪,只响起众人军靴踏足地面的声音,一片肃杀静穆的气氛。
  寒风呼啸。
  蒯恩见刘穆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忍不住问道:“先生是否在担心今回的行动呢?”
  刘穆之微笑道:“对蒯将军我是信心十足,只看你在刘帅去后,立即把三千精骑,调往附近隐秘处,便晓得蒯将军早预见今天的形势。这三千精骑养精蓄锐,势不可挡,岂是师疲力竭、士气消沉的天师军架得住呢?”
  蒯恩讶道:“然则先生又因何事煞费思量?”
  刘穆之道:“我想的是击败徐道覆后,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的问题。如果孙恩不是命丧于燕飞之手,我要头痛的问题会更多。”
  蒯恩苦笑道:“这方面要仰仗先生了,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刘穆之欣然道:“你肯认为这是一道难题,已非常难得。自天师道兴起后,晋室一直没法看清楚问题的重心所在,只视天师军为乱民贼子,对付他们的方法惟有武力镇压,在对策上是绝对的错误。”
  稍顿续道:“宗教是不讲理性,只讲信念,纵然信念与事实对立,亦只会选信念而舍事实,遂令信徒变成盲目的跟从者。当然信念的深浅各有不同,但基本上仍 是如此,否则便不是信徒。像天师道这般的宗教,其领袖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如竺法庆之于弥勒教,孙恩之于天师道,领袖的个人魅力直接影响信徒的信仰。”
  蒯恩苦恼的道:“我真的不明白,竺法庆之死导致弥勒教的崩溃,但现在孙恩明明死了,却是另一番情况,教人百思不得其解。甚么水解仙去,大家都应心知肚明是骗人的谎话,偏是这 多愚夫愚妇都深信不疑。”
  刘穆之道:“人心是很奇怪的,蒯将军不明白他们,皆因蒯将军所思所想与他们有异,这就是人心的分歧。没有人会认为自己选择的信念是错误的,否则就根本 不会抱持这样的信念,当遇到现实的冲击,事实似与自己坚持的信念有抵触,大多数人的选择,并不是纠正自己的信念,而是设法漠视矛盾,只挑愿意相信的事去相 信。但是怀疑仍藏在心底里,这也是人的本性。只要蒯将军好好利用此点,不但可以轻易赢得这一仗,还可以大利日后的管治。”
  蒯恩谦虚的问道:“此为心战之术,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从容道:“现在最令天师道徒怀疑的,就是孙恩究竟是水解仙去,还是给燕飞宰掉?在战场上长篇大论是不可能的,但喊喊口号,却是有利无害。如果我军在与天师军交战时,齐喊‘孙恩死了’,对方多少也会受到影响,肯定可收奇效。”
  此时他们刚进入城道,把守门关的守军忙开启城门,让他们通过。
  蒯恩叫绝道:“先生的提议肯定管用,换过我是天师军,听到这句话,士气肯定受挫。”
  众人来到城外,护城河外的吊桥尽处,另一队人马正在恭候着,一旁另有十多匹空骑,以供蒯恩等代步。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我送蒯将军就送到这襄,我们不但可以在战场上喊响‘孙恩死了’的口号,还可于道路交处高竖写上‘孙恩死了’的牌匾。此事交由我负责,蒯将军请安心出征,更祝蒯将军此战大捷而回。”
  蒯恩恭恭敬敬地向刘穆之施军礼,接着与手下们越过吊桥,登马去了。
  ※       ※       ※
  荣阳城。
  雪终于停了。
  雪停后不到半个时辰,纪千千和小诗在风娘的陪伴下,登上马车,离开慕容垂的行宫,走上通往城门的大街。
  车窗垂下厚帘,或许只是为了御寒,但纪千千却生出如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听到的是从四周传来的马蹄声,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风娘闭目养神,神色清冷,像丝毫不在意正发生着的事,亦不关心未来会发生甚么事的模样。
  小诗早疲累不堪,拥着被子就在座位处睡着了。
  纪千千却没有丝毫睡意,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惧意。
  她颇有历史重演的感觉,而这正是令她心神不安的原因。就像那回与慕容永作战,慕容垂带着她们主婢停停行行,时快时慢,昼伏夜出,忽然间决战来临,打得慕容永这个慕容鲜卑族最强劲的对手永远不能翻身,她真怕同样的情况会出现在拓跋族和荒人联军上。
  可恨她连自己现在的情况亦弄不清楚,出了荣阳城后向东向西也难以分辨,如何向燕飞传递精确的情报呢?
  在这样忧心如焚的情况下,她根本无法入睡,还如何梦召爱郎,由他为自己分忧?
  ※       ※       ※
  边荒集。
  小建康的码头处灯火通明,三十五艘载满粮货、兵器、弓矢的货船泊在码头处,正准备启碇开航。
  这或许是开战前最后一批运送粮资物料到乎城的船队,由四艘新造的双头舰护航,负责此事的是费二撇和丁宣。
  荒人夹岸欢送,显示出荒人在拯救纪千千主婢的行动上,团结一致。
  议会成员全在送行者之列,益发令荒人情绪高涨,气氛沸腾热烈。
  拓跋仪觑个空档把丁宣拉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个以火漆密封的竹筒,道:“这个竹筒子,你必须亲手交给族主,告诉他内藏燕飞从建康传来至关紧要的信息,千万要小心保管,不容有失。”
  丁宣疑惑的把竹筒藏入怀囊里,讶道:“听当家的语气,筒内的消息当与慕容垂有关系,但燕爷怎可能在建康德到北方的情报呢?”
  拓跋仪像燕飞面对这类问题时般大感要解释之苦,只好搪塞道:“此事曲折离奇,确是一言难尽,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吧!”
  丁宣皱眉道:“如果族主追问起来,我如何答他?”
  拓跋仪淡淡道:“族主不会问你半句话。”
  丁宣大感错愕。
  拓跋仪探手抓着他双肩,语重心长的道:“到平城后,你便留在族主身边,作我们两军之间的联络人,尽心为族主办事,族主必会重用你。”
  丁宣一呆道:“留在那里?这个……”
  拓跋仪放开双手,拍拍他肩头道:“边荒集始终非是你久留之地,击败慕容垂后,可供你大展所长的机会将在北方而非边荒集。在筒子内的书函里,我借燕飞之名向族主举荐你。天下间若只有一个人对族主有影响力,那个人就是燕飞,明白吗?千万勿错失这个机会。”
  丁宣两眼一红,感动的道:“当家!”
  拓跋仪微笑道:“多余话不用说了,我和边荒集都是没有前途的,由于推荐你的人是燕飞,所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族主都会善待你。你自己看情况而定,如果觉得难有大作为,便退隐山林、娶妻生子,过些写意的好日子。”
  丁宣道:“可是燕爷……”
  拓跋仪打断他道:“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大家清清楚楚,我会私下和他说的。去吧!路途上小心点。”
  此时两岸欢声雷动,原来探路领航的两艘双头舰正从下游处驶上来,费二撇立在指挥台上,威风八面的向两岸喝采的荒人兄弟姊妹挥手回礼。
  拓跋仪催促道:“登船吧!”
  丁宣拍拍怀内的竹筒,道:“我绝不会有负当家所托。”
  说罢登船去了。
  慕容战来到拓跋仪身旁,讶道:“丁宣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今回的船运该没有甚么风险,凭慕容垂现在的水师实力,是没法奈何我们的。”
  拓跋仪探手搭着慕容战肩头,笑道:“我们去喝酒如何?我请客。”
  慕容战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多找几个人会热闹点,对吗?”
  笑声中,两入朝夜窝子去了。
  ※       ※       ※
  刘裕在床沿坐下。
  忙了一整天后,他终于可以静下来,感受独处的滋味。
  在卧室的暗黑中,他生出沉重的感觉,那是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现在已成为北府兵自立的大统领,肩负起诛除以桓玄为首的乱党的大任,整个南方的命运全掌握在他手里,可是他并不感到此刻的他和以前的刘裕有甚么分别。
  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刘裕,像一般人那样有过去、现在和将来,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会多一分,或减一些。
  他醒悟到不论他处于甚么位置,一切仍是依然故我。他脑海中闪出无数的念头,既包含着痛苦,又夹杂着希望。他有点不敢去想王淡真,又或江文清。前者令他生出无法负荷的锥心歉疚,后者却令他感到因接纳了任青媞而感到对不起她。
  人生为何总是令人如此无奈?
  自己纵能一步接一步登上帝皇的宝座,但已发生的事却再没法改变过来,遗憾将长伴着他。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会选择于干掉桓玄后,从这令他疲于奔命、劳心费神的位置退下来,回到边荒集去,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荒人。
  闲时便和燕飞在第一楼的平台灌几口雪涧香、听千千弹琴唱曲;无聊起来可到卓狂生的说书馆,听他夸张渲染的说书,重温“一箭沉隐龙”的岁月。又或到夜窝子闲逛,欣赏来钟楼广场卖艺者干奇百怪的表演。这样才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再没法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式作出选择。这条帝皇之路,是不能回头的不归之路。
  刘裕暗叹一口气,就那么仍穿着靴子的躺到床上去。
  完了!
  他争霸南方的日子可说是刚开始,但他闯荡江湖的悠闲日子却是彻底的完了。他已失去了自由。
  那种日子是多么令人怀念!未来他完全捉摸不透,最实在的希望可随时化为泡影,绝处又可逢生。而正是这种没法掌握命运、浮沉不定的感觉,令他深切体会到生命的苦与乐。
  现在的他,每一步行动都经过深思熟虑,如在下棋,眼前的对手便是桓玄,而他只能循自己定下的路线踏出每一步,有些儿像他已变成自己想法牢笼的囚徒。
  这些此起彼继的念头,今他感到茫然。晚夜凉飕飕的空气涌进室内,可是他却不想拉被子盖着身体,心儿沉重地怦怦跳跃,更有点呼吸不畅。
  但他也清楚,到明天醒来,面对惟他马首是瞻的北府兵将,他只会向他们显露最英明神武的一面,令他们感到在他刘裕的领导下,他们正踏足通往最后胜利的坦途上。
  当年的谢玄,于淝水之战的前一个晚夜,独处时是否有同样的感受呢?
  击败桓玄后,他的使命绝不会因此告终,还有是北伐以统一天下,这是谢玄对他的期望,也是南方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从这个角度去看,他的确失去了为自己而生活的自由,他再不属于他自己。
  一阵劳累袭上心头,刘裕沉沉的进入了惟一能令他忘掉现实的梦乡。
  ※       ※       ※
  快艇离开小岛,乘风破浪地朝巴陵进发。划艇的是四名两湖帮的兄弟,他们对洞庭湖了如指掌,要偷进巴陵水域是轻而易举的事。
  卓狂生、高彦和姚猛三人坐在快艇中间,心情不由紧张起来。
  姚猛舒一口气道:“他奶奶的,如果撞上敌船,我们究竟是立即跳进水里去,还是扑上对方的船大干一场呢?”
  卓狂生哂道:“现在是甚么时候?对方亮着灯火,只要隔远看到,便来个避之大吉。他娘的!你道我们是去攻城吗?我们现在是去进行刺杀行动,只要干掉周绍和马军任何一个,便可令敌人军心大乱,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姚猛又怀疑的道:“高小子的情报并不是每次都准确的,如果马军明晚没有到巴陵最著名的仙源楼去,我们还不知要等多久?”
  高彦骂道:“我哪次给你的情报是失准的?你这个没胆鬼!自己害怕便胡言乱语,来派我的不是。全赖我看准马军是色鬼,在巴陵各大青楼广布眼线,才知马军差人往仙源楼订下厢房,还指定要最当红的小花花陪酒。你奶奶的,不来赞我精明,却来怀疑我消息的可靠性。”
  卓狂生不耐烦的道:“不要吵了!吵得我的心也乱起来。”
  又笑道:“其实问题在我们三个都从未当过刺客,若有燕飞在,我们根本不用担心。”
  姚猛有感而发道:“小飞那家伙真令人想念。”
  高彦笑道:“这叫蜀中无大将,廖化亢先锋:他奶奶的!有甚么办法?眼前论武功,以我们三人最强,只好由我们滥竽充数。”
  卓狂生啐道:“如单论武功,小白雁便比你高明多了。真不明白你为何不让小白雁一起来当刺客。”
  高彦苦笑道:“皆因她从未杀过人,我更不想她的玉手沾上血腥,只好忍痛和她暂别片刻。”
  姚猛一震道:“不好了!前面有灯光。”
  撑船的其中一个两湖帮兄弟应道:“禀告姚爷,那只是巴陵的灯火。”
  卓狂生和高彦忍不住齐声大笑。
  姚猛以干咳掩饰尴尬后,理直气壮的道:“我这叫警觉性高,有甚么好笑的,小心点才对嘛!”
  高彦忍着笑道:“像你这般自己吓自己,杯弓蛇影的刺客确是天下罕有,真后悔带你来呢!”
  卓狂生道:“不要笑小姚哩!明晚的刺杀必须快、狠、准,一击不中,立即退走,勿要败坏了我荒人的威名,否则我的天书会留下污点。”
  高彦深吸一口气,道:“我会在旁为两位大哥摇旗呐喊,到时请恕我这个低手帮不上忙,因为我也从未杀过人。哈!”
  卓狂生和姚猛听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第十三章 谢府风云

  平城。
  拓跋圭在内堂接见赶来的张衮,坐好后,张衮道:“中山方面敌人有异动。”
  张衮受命专责侦察大燕首都中山的情况,定期向拓跋圭作报告,今次的报告却比原定的日期提早了三天。
  拓跋微笑道:“理当如此,敌人方面有何异举?”
  张衮道:“慕容垂以慕容会代替慕容隆守龙城,又以兰汗代替慕容盛守蓟城,而慕容会和慕容盛的两支部队,则返回中山。据探子的观察,这两支部队均士气昂扬,特别是慕容隆的龙城部队,军容鼎盛,是慕容垂本部外最精锐的部队,人数在二万人间,从未试过吃败仗。”
  慕容隆是慕容垂的儿子,由姬妾所生,被认为是慕容垂诸子中最有才能的人,但由于慕容宝手段圆滑,又懂结交慕容垂身边的侍从宠臣,而慕容隆赋性耿直,故远不如慕容宝般得到慕容垂的欢心。
  拓跋圭哑然笑道:“不嫌太迟了吗?若是上回是由慕容隆代小宝儿领军来攻打盛乐,实胜败难料,现在却是错恨难返。”
  张衮道:“族主千万勿掉以轻心,龙城兵团从未参与攻打我们的战役,所以对我们全无惧意,且养精蓄锐,若与慕容垂的主力军夹击我们,我们恐怕抵挡不住。”
  稍顿续道:“慕容垂的兵力估计在五万左右,加上慕容隆的龙城军团,总兵力达七万之众,是我们兵力的两倍以上。虽说我们有平城和雁门两大重镇互相呼应,可是如被慕容垂重重围困,截断盛乐与我们之间的联系,而敌人的补给可从中山源源不绝的送至,我们的形势绝不乐观。”
  拓跋圭露出深思的神色。
  张衮道:“我们还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边荒集离我们太远了,就算从水道赶来,也须十五至二十天的时间,且肯定瞒不过敌人的耳目,如在我们两方会合前,被敌人截着,逐个击破,会使我们陷于孤军作战的劣势。”
  拓跋圭苦笑道:“这正是我最头痛的难题,荒人怎样才可以发挥他们的作用呢?”
  张衮道:“族主请恕我直言。”
  拓跋圭皱眉道:“说罢!我要听的是真话而不是谄媚之言。”
  张衮道:“慕容垂一向善于用奇用诈,像慕容永输掉老命的一仗,便是被慕容垂所惑,惨中埋伏。现在我们据平城、雁门,目标明显,令慕容垂可从容部署。兼且现在天寒地冻,频下大雪,令我们难掌握敌人行踪。最怕是到敌人兵临城下,我们方猛然醒觉,便悔之已晚。”
  拓跋圭点头道:“这个我明白。”
  张衮叹道:“我们真的不明白族主,为何不采取当日应付慕容宝之法,尽量避免与敌人正面交锋,待敌人气势消灭之际,方全力反击呢?如此主动将掌握在我们手上。”
  拓跋圭微笑道:“不要忧虑,很快你们便会明白我的战术。夜哩!早点休息吧!”
  张衮告退后,拓跋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他着张衮放心,事实上最担心的人正是他自己。
  今回纪千千是否仍能发挥其神奇探子的效用呢?他没有半丝把握。慕容垂可不同慕容宝,兼之兵力远在他之上,如果被慕容垂逼得正面硬撼,后果实不堪想象。
  他忽然想着楚无暇,想着她动人的肉体,若再来一颗宁心丹,感觉会如何呢?
  ※       ※       ※
  建康。乌衣巷。谢家。
  谢钟秀所在的小楼仍透出灯光,这个天之娇女已登榻休息,燕飞可听到她发出的呼吸声。伺候她的两个小婢在下层为她以慢火煎药,草药的气味弥漫在外面的园林中。
  燕飞藏身一棵大树的橙杈处,可透窗看到谢钟秀香闰内的情况,不由记起当日刘裕到小楼来见谢钟秀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若当日谢钟秀没有拒绝刘裕,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建康高门最著名的两位美女,都分别与刘裕扯上关系,这是不是某种没有人能明白的宿命呢?
  谢钟秀的呼吸大致上均匀平静,但有时会忽然急促起来,情况令人担心。燕飞直觉感到她的身体很弱,处于虚不受补的情况,他的真气于这样的情况下将派不上用场,得到的只会是反效果。
  四个护院携犬巡到此区内,还询问小婢们谢钟秀的情况,旋又离开。今夜谢府警卫森严,又有恶犬巡逻,但燕飞却晓得对慕清流那级数的高手,再严密的警戒也起不到作用。
  如何应付慕清流,燕飞仍拿不定主意。
  若没有倒李淑庄的计划,他会觑准时机,全力出手,务求斩杀对方于蝶恋花下,予魔门最重的打击。
  不过即使他真的如此决定,动手的地方仍令他非常头痛,如在谢府内进行,一来会惊动谢家上下人等,至乎桓玄方面的人,这么一想,令燕飞更是投鼠忌器。以对手的智计,如若见势不妙,抓起个小婢便足以令燕飞罢手。
  可是如待他离府时才动手,又恐留他不住。只要想想慕清流的功夫接近向雨田,他便没有绝对的把握。
  较聪明的方法,似乎仍是只破坏对方的下毒之计,然后再凭灵应追踪慕清流,看看有没有株除此人的良机。
  慕清流此来并非要杀人放火,而是要偷偷向谢钟秀施毒,让谢钟秀表面看来似是病情恶化,致玉殒香销。所以慕清流绝不会动手伤害任何人。
  而最方便害死谢钟秀的方法,燕飞可以想到的就是把“瞒天恨”混进谢钟秀服用的药汤内去,便像桓玄毒杀亲兄桓冲的手法一样。
  就在此时,燕飞生出感应。
  一道白影从林木间闪出来,到了小楼之旁。
  燕飞收拢心神,敛去可发出任何令此人生出警觉的信息,凝神瞧去。
  此人身材修长,高度比得上他燕飞,虽然是来干见不得光的勾当,却披上一袭在黑夜最夺目的白外袍,且举止从容,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他看似一副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样子,还予人甚 都不在乎的印象,但燕飞却晓得小楼内以至远近发生的事,没有一点能瞒得过他。
  此人武功肯定是向雨田的级数。
  只看直至他从暗处闪出的一刻,他燕飞始能生出感应,便知此人如何了不起。
  小楼的下层处,一个小婢正把药煲提起来,把药汤注进碗内去。
  慕清流别头朝燕飞的方向瞧去,燕飞忙把双目眯成一线,同时看清楚他的尊容。
  燕飞从未见过长相如此英俊奇伟的人,但他的英伟却带着一股从骨子透出来的邪异气质,令人捉摸不定,莫测其深浅。
  他的目光并没有在燕飞藏身处停留,显然没有发觉燕飞的存在,扫视一匝后,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忽然笔直腾升,再一个翻腾,竞穿窗进入谢钟秀的闺房。
  燕飞差些儿失声惊呼,更后悔得要命。他本估计对方只会进入下层,然后制着两个小婢,把“瞒天恨”投进药荡里,再弄醒两个小婢,凭他的身手,保证两个小婢回醒后完全不知道曾发生过甚么事,只会以为被睡魔侵袭,稍有失神。
  只恨此时悔之已晚,如果自己鲁莽出手,慕清流可以先对付谢钟秀,又或以她来威胁自己。
  燕飞处于绝对的下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内的慕清流。
  慕清流正一步一步地往卧在榻子上的谢钟秀走过去。
 
第 42 卷 第一章 苦中作乐

  燕飞的精神倏地提升至顶点,只要「魔门圣君」慕清流下手伤害谢钟秀,他会不顾一切的向慕清流出手,直至分出生死胜负。
  此时慕清流来到谢钟秀卧榻之旁,在油灯的芒光照耀下,俯头默默打量正在床帐内拥被而眠的谢钟秀。
  楼下的一个婢女,已端起药荡,准备送往二楼去。
  倏地慕清流转过身来,且移到窗旁,目光投往夜空,燕飞可清楚看到他一脸欷献伤感的神色,那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而是心有所感,情动于中,他本来平静至近乎冷酷的眼神亦起了变化,闪动着令人难明的某种深刻的情绪。
  小婢女足踏阶梯的声音于此时响起。
  慕清流现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神情,摇头喃喃的念出一句话来,接着穿窗而出,不带起任何风声的落往地面,然后毫不停留地没入园子的林木去,迅速去远。
  暗处的燕飞立即头皮发麻,心神震撼,因为他已读出慕清流喃喃自语的那句话。
  燕飞生出不敢面对「现实」的软弱感觉,可是眼前却是无可逃避的现实。
  慕清流念的是「天妒红颜」四个字。
  他究竟看出甚么来呢?为何竟放过下毒的良机?燕飞再没有勇气想下去,心乱如麻的等待登楼的机会。
  屠奉三在宋悲风身旁坐下,道:「不用担心,以燕飞的身手,若一意要逃走,干军万马也拦他不住。」
  宋悲风苦笑道:「我不是担心小飞,而是在想谢家的事。当年的情况我最清楚,安公真的不愿出仕,更是旁观者清,眼看着无后有王敦和苏峻之乱,都曾一度攻人建康,使他明白晋室的政局是怎 的一回事。」
  屠奉三默默听着、对旧主的缅怀,已成了宋悲风生活的一部分;而屠奉三对旧主桓玄,却只有噬心的仇恨。
  宋悲风叹道:「王导便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安公平生最佩服的人,正是王导。在安公二十岁前,晋室一直是王导在执政,而即使在王导睿智宽达的施政下,背后 痛恨他,密谋要轰他下台者仍大有人在,以此可见其余,安公真的不愿趟此浑水。兼且当时桓温早露不驯之心,安公怎愿卷入朝廷的激烈斗争里?唉!当诏书送至东 山,安公为此整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当他决定接受后,却从没有退缩过。」
  屠奉三明白宋悲风为谢安的这番辩解,是有感而发,针对建康批评谢安的闲言闲语而说的。因为谢安一派名士作风,即使栖迟东山期间,仍携妓同行,故被认为「既然与人同乐,就不能不与人同忧」。言外之意,是他不能安于淡泊处约的生活。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
  宋悲风惨然道:「安公肯出山是一种牺牲,不但葬送了逍遥自在的山林野逸生活,更令谢家成为众矢之的。但他为的非是个人的荣辱,更不是家族的声名地位,而是汉人的福祉、汉统的延续。幸好谢家除他外还出了个谢玄,致有现在的小裕,否则后果更不堪想象。」
  屠奉三怕他太过伤情,岔开道:「当刘帅收拾桓玄,平定南方,宋大哥有甚么打算呢?」
  宋悲风双目闪着奇异的光芒,沉声道:「到甚么地方去都好,我不想再留在建康,不想再听到有关建康的任何事。」
  屠奉三皱眉道:「离开建康只须举脚便成,但想听不到建康的消息,却不容易。」
  宋悲风道:「到岭南去又如何?那是安公生平最想游居的偏远异域。听安公说,岭南山水雄奇,四季如春,风光明媚秀丽,且远离中土的战争乱事,人民自耕自足,实乃人间乐土。」
  屠奉三愕然道:「原来宋大哥竟有避世退隐之心,小裕肯定对宋大哥这个决定非常失望。」
  宋悲风道:「我自十五岁起便伺候安公,过惯了东山身心两闲的隐逸生活,直到今天仍未习惯建康的烦嚣。建康并不是我理想的居处,她是属于你和小裕的。」
  屠奉三摇头道:「建康亦不适合我。」
  宋悲风讶然注视他,奇道:「你不是已决定了追随小裕,助他大展拳脚吗?」
  屠奉三苦笑道:「对永无休止的政治斗争,我早打心底生出倦意。干掉桓玄后,我会赶往边荒集去,参加荒人兄弟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动。」
  宋悲风忍不住问道:「之后呢?」
  屠奉三现出落寞的神色,淡淡道:「之后?我倒没有想过,也没有气力去想。」
  宋悲风听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屠奉三振起精神,勉强笑道:「支持着我的,是对桓玄的仇恨。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桓玄已处处露出败象。我不但清楚桓玄,更清楚刘帅,桓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任青堤也是清楚此点,所以才会来投归刘帅。但很奇怪,即使现今大仇得报在望,我心中却有人非物换的感慨。」
  宋悲风点头道:「我明白奉三的心事,因为过去了的再不能挽回。还是安公说得好,人世本就是苦海,而我们必须学懂苦中作乐之道,尽量令生命有趣一点。嘿!我不是擅于表达心中想法的人,只能以安公的话与奉三共勉之。」
  屠奉三欣然道:「宋大哥又有甚 苦中作乐的大计?趁小飞尚未回来,何妨说来一听,让我可与大哥分享乐趣。」
  宋悲风苦笑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说出来,皆因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但见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这样下去怎是办法?唉!就告诉你吧!但你要为我守秘密,不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包括小飞和小裕在内。」
  屠奉三大讶道:「甚么事这般严重,竟连燕飞和小裕都要瞒着?」
  宋悲风双目亮了起来,道:「当小裕平定南方后,我会向谢家求一个人,然后带她往岭南去,我可保证自己会永远忘掉痛苦,这正是安公所说的『苦中作乐』的真义。」
  屠奉三愕然道:「向谢家求一个人?听老哥你的语气,这个人该是个女子,对吗?」
  宋悲风微笑道:「真有你的!她便是当年我在谢家时伺候我的小婢,燕飞在建康昏迷百天,亦由她照顾。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我一直没在意她,因为她实在太年轻了,只有十七岁,我作她的父亲足足有余,疼爱她当然不在话下。」
  屠奉三感到宋悲风此时的神态语调,与平日的他迥然有异,且愈说愈兴奋,显示他心情极佳,令屠奉三生出古怪的滋味。
  爱情的力量竟真的是如此伟大吗?竟可把一个人彻底的改造。看宋悲风便明白了。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那种感觉。事实上大哥一直对她有着特殊的好感,只是在苦苦克制自己,对吗?」
  宋悲风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而是真的待她如真女儿。我着她伺候燕飞,是希望燕飞会看上她,带她离开谢家。」
  屠奉三不解道:「那宋大哥是何时对她动心呢?」
  宋悲风道:「那是很后期的事了。当我决定离开谢家,小琦知道后,便来央我带她一起走,说要永远伺候我,被我断然拒绝后,更哭得死去活来。」
  屠奉三沉吟道:「大哥拒绝她,是否认为她并非真的喜欢你,只是为求能离开谢家,故肯作出任何牺牲?」
  宋悲风道:「由此可见我和奉三是非常不相类的两种人,我想也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更没有想过甚 终生伺候与男女之情有关,如果我带她走,会为她选择如意郎君,让她得到幸福和快乐。」
  屠奉三老脸一红,道:「我这是以小人之腹,度大哥你的君子之心。」
  宋悲风哑然失笑道:「你既非小人,我也不君子。我压根儿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只因我当时认为小琦留在谢家,远比跟着我浪荡江湖好多了。谢家并不是个可怕的地方,人人以礼相待。」
  又道:「顺带告诉你另一件事,是关于我的名字,『悲风』两字是安公给我取的,他说我的命格太硬,这名字是以毒攻毒,说不定能收奇效。安公曾说过,我是那种天生只懂乐中寻苦的人,与他的苦中作乐刚好相反。」
  屠奉三恍然道:「我一直奇怪大哥怎会改了个这般悲伤失意的名字,原来竟是安公的回天之术,如此说,命运该是可凭名字改变的了?」
  宋悲风道:「我也曾向安公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只笑说名字是命运的一部分,就再没有解释。」
  屠奉三道:「大哥特别提起此事,是否因对离开谢家后的未来日子并不乐观,所以不敢带小琦一起离开,怕令她受苦呢?」
  宋悲风欣慰的道:「奉三终于掌握到我的心意了,但我真的对她没有半点占有之心。」
  屠奉三微笑道:「事实上我却认为小琦早就暗恋着大哥,大哥虽不着意于男女之情,但大哥不论人才武功和性情,均是女儿家理想的选择,只是大哥不自觉吧!小琦长期贴身伺候你,当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大哥的优点,也因而被大哥吸引。小琦对你的爱恋,是绝不用怀疑的。」
  宋悲风哑然笑道:「你不用推波助澜,因为再不需要。我第二次有与她独处的机会,是当大姑爷战死会稽,我护送大小姐返回谢家之时,在谢家逗留了一段时日。」
  屠奉三真心的为宋悲风感到高兴,兴致盎然的追问道:「她再次央你带她走吗?」
  宋悲风道:「她不但没说过这些话,还比以前沉默了,但却真的是无微不至的伺候我,所有心神都用在我日常的起居上,她的眼神令人心颤,也令我开始有感觉了。」
  接着叹道:「可是在那种今天不知明天事的形势下,我怎敢要她跟着我呢?我那时对小裕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屠奉三同情的道:「换过是我,也不敢答应她甚么。」
  宋悲风道:「但很快事情有转机,小裕施尽浑身解数,于绝境挣扎求存,与司马道子暂时和解,希望便出现了,到我们布局杀死干归,我便大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更坚信小裕终有一天能平定南方,继续大少爷未竟之志。」
  屠奉三道:「我只想知道大哥与小琦第三度独处的情况,究竟是由谁提出来?」
  宋悲风道:「我再次见到她,是陪小裕到乌衣巷去见大小姐,燕飞也有随行。我和她在厅子一角闲聊以等候小裕,当时燕飞亦在。不知如何,当她说起谢家的琐 事,又或提及我在谢家时的旧事,我都生出很窝心的感受。便像听着自己疼爱的小娇妻,把日常平凡不过的事,变为充满生趣的乐事,令我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由 那一刻开始,我便暗下决定,如果将来形势许可,我会带她走。」
  接着叹道:「不过我仍会予她选择的机会,不会硬要她嫁给我。」
  屠奉三露出尊敬的神色,道:「在高门大族里,六十岁老翁纳十八岁的女子作妾,乃平常不过的事,难得大哥完全没有习染高门这种风气。」
  宋悲风道:「因为我真的疼爱她,不想她不快乐。」
  屠奉三道:「小琦正在待嫁之龄,你不怕谢家为她作主,许了给人吗?」
  宋悲风道:「对谢家的风尚规矩,我当然清楚,纵然是难以启齿,我也厚颜向大小姐明示我的心意,请大小姐照拂。」
  屠奉三大感兴趣的道:「大小姐怎样反应呢?」
  宋悲风欣然道:「大小姐听后非常欢喜,没有多问一句的便一口应承,还说绝对同意我的决定。」
  屠奉三赞了两句谢道韫后,忍不住的问道:「之后宋大哥又如何和小琦说呢?」
  宋悲风哑然笑道:「想不到奉三竟会关心我的事,这么的想知道详情,令我意想不到。」
  屠奉三坦言道:「大哥是我最敬爱的人之一,不关心你关心谁呢?」
  宋悲风笑道:「好吧!我便连这方面的事也告诉你。今回我到建康来,与以前返回建康的心情实有天渊之别,感觉上优势已向我方倾斜,亦令我有勇气向小琦作出保证。就在大小姐回来前,我找小琦私下说话,问她是否仍愿意跟随我,我可把她收作干女儿。」
  屠奉三愕然道:「你仍要试探她吗?」
  宋悲风道:「不是试探,而是真的让她作出选择。」
  屠奉三现出感动的神色,道:「小琦如何回答呢?」
  宋悲风一脸沉醉于回忆的神情,声音转柔,道:「她现出我从未见过既惊喜又害羞的表情,垂下头去低声的道:『小琦愿意终生追随宋爷、伺候宋爷,但却不要作宋爷的干女儿,只愿作宋爷的小妾。』」
  屠奉三拍腿道:「成哩!恭喜大哥!」
  宋悲风道:「我答她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宋悲风会娶你为妻,永远疼爱你,只对你一个人好,此生不渝。』」
  屠奉三动容道:「这是最好的情话。」
  宋悲风打量着他道:「好哩!听过我苦中作乐的办法后,你有甚么感受呢?」
  屠奉三叹道:「首先是精神大振,为大哥你高兴。」
  宋悲风道:「大丈夫立身处世,求的不外是事业和家室?快乐与否,很多时都在一念之间,奉三切勿自寻悲苦,这人世便像老卓所描述的边荒集般,充满机遇,奉三万勿错过。」
  屠奉三点头道:「大哥的故事,乍看似是平凡不过,不知如何却能深深的打动我,令我有很大的启发。大哥放心吧!我会以大哥为榜样。嘿!我还想问清楚一件事,就是刘帅和王淡真的关系。」
  宋悲风皱眉道:「你为何想知道呢?此事似较适宜由你直接问小裕。」
  屠奉三道:「他一直没有向我提及有关王淡真的任何事,可知他不想说出来,所以我不想直接问他。」
  宋悲风道:「知道了又如何呢?」
  层奉三双目亮起异芒,冷然道:「这会助我下一个重要的决定。」
  宋悲风讶道:「甚么决定?」
  屠奉三一字一字的沉声道:「就是决定究竟是由我手刃桓玄,还是由刘帅亲自下手。」
  宋悲风为之愕然。
  屠奉三苦笑道:「我晓得刘帅的为人,若我坚持由我下手,刘帅无论心中多么不愿意,也会把这称心快事让给我的。」
  宋悲风立即软化,点头道:「好吧!趁小飞尚未回来,我便把我所知的,全告诉你吧!」
 
第 二 章 谈笑天下

  燕飞从码头离开谢家,投进冰冷的河水里,他的心亦如秦淮水的冰寒彻骨。
  现实太残酷了。唉!天妒红颜,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燕飞生出心碎的感觉。谢家是否被下了毒咒呢?
  一艘轻舟从上游驶下来,到横互燕飞前方时,竟停定不去,水流对她似没有丝毫的推动力。
  燕飞暗叹一口气,从水中一跃而出,轻松的落到船头处。
  坐在艇尾的「魔门圣君」慕清流平静的注视着他,唇角挂着一丝笑意,船桨打入水里,艇子立即转弯,掉头逆流而上。
  燕飞正对慕清流作出新的评估,因为他能对燕飞的精神生出感应,武功已绝对的是属于向雨田的级数,今夜恶战难免。自己如能干掉他,魔门势将崩溃。
  可是?可是自己真能狠得下心肠这么做吗?自己的生父也是魔门的人。
  燕飞淡淡道:「收手吧!」
  慕清流沉声道:「鬼影是不是已栽在燕兄手上?」
  燕飞坦然点头。
  慕清流续下去道:「燕兄晓得我是谁吗?」
  燕飞知瞒他不过,微笑道:「慕兄你好。」
  慕清流苦笑道:「淑庄太不小心了,竟没料到会有如燕兄般的高手在暗里监视她,遂被燕兄跟踪至慕某人藏身的画舫,且听得我们要对付钟秀小姐的计划。我感 应到燕兄的一刻,已心中奇怪,如果燕兄是负责保护钟秀小姐,怎会让我接近她呢?多谢燕兄坦白相告,解开我的疑团,其时燕兄误以为我只是下毒,到发觉我直闯 钟秀小姐的香闰,方提高警戒,也令慕某人察觉到燕兄正窥伺一旁。燕兄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瞒过慕某。」
  燕飞听得头皮发麻,此人才智之高,脑筋的灵活,绝不在他所认识的任何智士之下。幸好自己没有隐瞒,否则会被他小觑,便不利要进行的一好言相劝」。
  慕清流便像向雨田,会看不起才智舆他不相称的对手。
  小艇在慕清流轻摇橹桨下,缓缓逆流而上,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是建康的名士,正游河谈心。
  今次慕清流忽然现身与燕飞相见,令事情的发展,到了不受任何人控制的地步,谁也没法逆料将来的可能情况。
  燕飞叹道:「慕兄收手吧!悬崖勒马,尚可保持魔门的元气。」
  慕清流大讶道:「究竟是否我的错觉,我竟感到燕兄的诚意?燕兄竟关心我圣门的盛衰吗?燕兄为何不像其它所谓的正道人士般,视我圣门中人为人人得而诛之之徒?请燕兄指点。」
  燕飞直觉感到慕清流是可讲理的人,而非蛮缠的冥顽之辈。平静的道:「在这大乱的时代,甚么正邪之道的界线已变得模糊不清。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没有甚 道理可讲。不过桓玄败象已露,慕兄若明知不可为而为,只会令贵门陷入绝境,动辄落得全军覆没的命运。」
  慕清流凝望他好半晌后,点头道:「燕兄这一番话语重心长,言辞恳切。不过慕某却不同意燕兄的看法。桓玄兵力达十二万之众,战船超过四百艘,且据有如建 康般的坚城作据点,又占有大江上游之利,拥巴蜀雄厚的物资作后盾,兼得建康高门的支持,纵然一时不能奈何刘裕,但如相持不下,吃亏的始终是刘裕,对吗?」
  燕飞迎着河风深吸一口气,从容道:「表象确如慕兄所述,但慕兄却忽略了贵方最大的破绽弱点,就是选择错误,挑了桓玄,而此人根本难成大器。」
  慕清流微笑道:「桓玄是否帝皇之材并不重要,只要他肯接受我们的意见,刘裕必败无疑。」
  燕飞淡淡道:「桓玄肯接受你们的意见吗?」
  慕清流轻轻道:「桓玄害怕了!」
  燕飞皱眉道:「慕兄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慕清流道:「全赖你们大力帮忙,先后两次派船突破建康的江防,令桓玄再不敢倚赖其自身的手下。现在桓玄已把建康的水防交给我们,如你们再派人闯关,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燕飞心中暗懔,晓得魔门确有一套具高效率的传讯系统,故慕清流能把握于不久前发生的事。
  道:「慕兄不但高估了桓玄,更低估了刘裕。桓玄兵力虽达十二万之众,莉州军亦是精锐之师,但自桓玄进占建康后,战线拉长,兵力也由集中变分散,根本无 力捍卫漫长的大江水道和沿江的十多个重镇。让我透露一个消息,两湖帮仍保存一半的实力,且万众一心要为聂天还复仇,当巴陵重入两湖帮之手,江陵便岌岌可 危,慕兄认为桓玄可应付一场两条战线的战争吗?甚么上游之利、巴蜀之资,将再不存在。」
  慕清流哑然笑道:「燕兄勿要唬我!两湖帮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再难卷土重来。且巴陵有我们的人在主持,绝不会让两湖余孽有东山复起的机会。」
  燕飞淡然自若的道:「圣君似乎算漏了一个人,而此人正是两湖帮能卷土重来的关键人物。」
  慕清流拍腿苦笑道:「燕兄是指小白雁吗?她现在是否在两湖呢?」
  燕飞道:「你在巴陵的人竟掌握不到这个消息,可见已陷于被封锁孤立的劣境,如果我没有猜错,巴陵陷落的消息会在十天内传到建康来。」
  慕清流有点意兴阑珊的道:「我害怕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不过只要我们守稳江陵,当可压得两湖帮不敢进入大江。凭他们的实力,理该无法影响大局。」
  燕飞耸肩道:「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你们必须调重兵往巴陵,如此则大幅抽薄建康的军力,假如广陵落入刘裕之手,你们敢对他展开全面的反击吗?」
  慕清流凝视燕飞,不解道:「燕兄是真的想说服我,要我收手吗?我真的不明白。唉!我不明白的事多着哩!例如我丝毫感应不到燕兄的敌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是势不两立的吗?」
  燕飞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慕兄因何在此等候在下?」
  慕清流洒然道:「燕兄此问大有深意。表面看来,我当然是希望能击杀燕兄,但若我真的要杀燕兄,绝不会挑秦淮河作战场,更不会予燕兄公平决斗的机会。」
  接着现出醒悟的神色,淡定的道:「因为燕兄的忽然出现,令我生出危机四伏的感觉。」
  燕飞心叫不妙,此人才智之高,还在他原先的估计之上。如被他察破对付李淑庄的大计,会令他们阵脚大乱。
  慕清流忽又道:「向雨田在燕兄眼中,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他这两句话突如其来,令燕飞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过如不坦诚相告,会破坏他们目下间微妙的气氛,令交谈难以继续下去。
  道:「我初见慕兄之际,便忍不住拿向雨田来和慕兄比较。慕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慕清流点头表示明白,道:「不瞒燕兄,向雨田是我最想见的同门,我亦非常欣赏他这个人。像向雨田这种人,自有其超卓的识见和独特的性格,不受任何门规 约束,亦不想有任何束缚,便像他的师傅墨夷明。不过向雨田确有独立特行的资格,鬼影便曾亲口向我说过,除非我肯与他联手对付向雨田,否则他没有把握对向雨 田执行门规。」
  燕飞愕然道:「向雨田若听到慕兄这番话,会生出知己之心,且非常高兴。」
  此时小艇驶入燕雀湖,慕清流收起船桨,任由小艇随波飘荡。
  慕清流微笑道:「我本来的姓名非是慕清流,这是我到建康后取的名字,以示我对名士文化的欣赏。不过能被我看得入眼的名士寥寥可数,他们均是真正的名士、高门里的清流,谢安则于我欣赏的名士中高踞榜首,所以我不愿伤害钟秀小姐的心意,是绝对发自真心。」
  想起谢钟秀,燕飞的心直沉下去,叹了一口气。
  慕清流仰望星空,吁一口气的悠悠道:「谢氏家风,确是令人景仰,其名士家风、庄老心态,恰是整个名士传统的结穴和落脉,雅人深致。但谢家子弟又不能不 出仕、为官、固位,否则其风流意韵便无所附丽,也令其家史更多彩多姿,起伏跌宕,恰正反映了整个大时代的传承、迁变和消亡的过程。唉!我今夜太多感触了, 是否因我已嗅到失败的气味?」
  燕飞涌起与知心好友深谈的古怪滋味,道:「贵门不是为求夺权,不择手段吗?但我怎样也感觉不到慕兄是这种人。」
  慕清流目光回到他身上,徐徐道:「或许终有一天,我会和燕兄作生死决战,但绝非今夜。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直至此刻,我仍没法对燕兄动杀机,不但因为我仍没法掌握燕兄的深浅,更因为我对燕兄生出亲近之心,这令我明白为何向雨田会成为燕兄的伙伴和朋友。」
  燕飞欣然道:「这是不是表示慕兄认为我的提议,有商量的余地呢?」
  慕清流凝望他好半晌后,道:「燕兄可否坦诚赐告,为何这般关怀我圣门的盛衰荣辱呢?燕兄大驾在此,已显示燕兄掌握到这场换朝之争的成败关键,令我生出惧意。燕兄放心说吧!我是会为燕兄严守秘密的。」
  燕飞道:「我想先弄清楚慕兄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有贵门的其它人,会否挑战慕兄的决定呢?」
  慕清流哑然笑道:「燕兄的要求很公平,我既要知道燕兄的秘密,当然要先透露自己的底细。坦白说,我和燕兄间谁高谁低,对大局已是无关痛痒。即使我能杀死燕兄,影响的只是拓跋珪与慕容垂间的斗争,绝不能左右南方局势的发展,反只会便宜了南方的胜出者。」
  燕飞点头道:「慕兄看得很透彻。现今南方的情况,等若箭已离弦,只看能否命中目标。当巴陵重入两湖帮之手,广陵则被刘裕攻占,慕兄当晓得我非是虚言恫吓。」
  慕清流淡淡道:「燕兄为何独不提建康的情况,是否有些事是你不想提及的,以免引起我的警觉呢?」
  燕飞心叫厉害,和这人说话须非常小心,一个不留神,又或故意忽略某一方面的事,都会惹他怀疑。幸好李淑庄只字不提关长春,否则怕他早猜到他们的倒庄大计。
  燕飞道:「在建康我们之间的情况,可以近身搏击来形容,大家都要展尽浑身解数,不容有失,有些事不便说出来吧!」
  慕清流苦笑道::冱正是我生出危机感的另一原由,令我害怕的地方,就是我们在明,你们在暗,主动权已落入你们的手上。」
  燕飞道:「我很欣赏慕兄的坦白,令我对圣门大为改观。」
  慕清流沉吟片刻后,道:「事实上我和向雨田都可说是圣门的异种,向雨田之所以会这样,皆因他的师傅退隐沙漠后,专志修练敝门秘传的大法,再不过问敝门 的事,所以培育出来的徒弟,对敝门没有归属感。而我的情况却不相同。敝门又可分为两派六道,其它门派的名称恕我不便透露,但我所属的派系花间派,不论武功 心法,均在敝门中另辟蹊径,故培养出来的传人亦与其它派道传人迥然有异,对事物更有另一套看法。至于我个人的决定,是否可作为敝门的决定,那就是要看事情 的缓急轻重,如是关系到争天下的斗争,那各派道当有自行决定的权利。如果我认为事不可为,会向其它派道发出全面彻退的指示,至于他们是否遵从,则不是我可 以管辖的事。这么说燕兄满意吗?」
  燕飞默然片刻,然后轻描淡写的道:「慕兄这般坦白,我也不瞒慕兄,墨夷明正是我燕飞的生父。」
  以慕清流的修养,仍忍不住失声道:「甚么?」
  燕飞道:「此事慕兄须为我严守秘密,这是我不愿让人晓得、至乎不愿提起的事。现在慕兄该明白为何我会与向雨田成为伙伴好友,因为我们可以完全信任对方。」
  慕清流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燕飞叹道:「你们是没有机会的,关键处在桓玄,而桓玄根本不是刘裕的对手,形势的发展,会令慕兄再不怀疑我的看法。收手吧!只有急流勇退,方可保持贵 门的元气,我实不愿贵门毁在我燕飞手上。这是个成者得到一切,败者输掉家当的游戏,中间没有丝毫转寰的余地。如果慕兄坚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只好用尽全 力来打击贵方,再不讲甚么人情渊源,因为我再没有选择。」
  慕清流深吸一口气道:「听燕兄的语气,对如何打击我们,早已成竹在胸。」
  燕飞道:「慕兄是因测不破我们的手段,致生惧意,对吗?」
  慕清流双目精光闪动,沉声道:「我们可否立下赌约,假如巴陵、广陵确如燕兄所料,在十天内陷落,我立即向敝门发出全面撤退的指令,但如果燕兄所料有误,燕兄则须退出南方的纷争。」
  燕飞想也不想的道:「三日为定。」
  慕清流动容道:「原来燕兄对自己的猜想竟有十足的把握。」
  燕飞道:「慕兄不是想反悔吧?」
  慕清流苦笑道:「我们曾要求桓玄让我们负责镇守江陵,那便可以兼顾巴蜀和两湖的形势发展,岂知却给这蠢货一口拒绝。而燕兄提出的,正是我们最害怕会出现的情况。若让形势发展至那种田地,我们若仍不懂收手,便像桓玄般愚蠢。」
  燕飞欣然道:「慕兄确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智者。」
  接着又道:「我们今夜能在此谈笑,正表示我们进入短兵交接的阶段,慕兄将会对我们进行全面的反扑,我们当然也不会留手,情况的发展,再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慕兄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吗?」
  慕清流叹道:「燕兄在建康的部署,我完全猜不着摸不透,燕兄指我能全面反扑,实在太抬举我了。」
  燕飞微笑道:「以慕兄的才智,虽或未能猜到我们行事的细节,但总能掌握大概。桓玄之所以能轻取建康,全赖建康高门的支持。一旦桓玄失去高门的支持,桓 玄也完蛋了。我们就算不作任何事,当桓玄逐渐暴露他的豺狼野性,将会失去高门的心,而目下形势正依这方向发展,谁都难以改变。」
  慕清流皱眉道:「燕兄为何有这番话呢?」
  燕飞正容道:「我的意思是桓玄必败无疑,慕兄愈早收手,愈能保持贵门的实力和元气。燕某之言至此已尽,希望慕兄好好考虑。」
  慕清流道:「如我不能坚持直至赌盘开局,如何向门人交代?燕兄的好意心领了,我仍会留在画舫,燕兄若想找我说话,我慕清流无任欢迎。」
  燕飞一声长笑,翻身投进湖水里去。
 
第 三 章 抉择之权

  燕飞在宋悲风身旁坐下,讶道:「奉三到哪里去了?」
  宋悲风答道:「他踩李淑庄的线去了。如何?」
  燕飞道:「我见过大小姐,唉!」
  宋悲风色变道:「大小姐出事了吗?」
  燕飞露出沉痛的神色,道:「大小姐精神是差一点,但却没甚么大碍。问题出在孙小姐身上。」
  宋悲风难以置信的道:「不会吧?孙小姐还这么年轻,而且一向体质不错。」
  燕飞道:「我们都要坚强起来,面对这残忍的事实,据大小姐说,孙小姐自闻得淡真小姐的死讯后,自责极深,身体亦不住转坏,积忧成疾,她认为自己须为淡真之死,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最近更曾多次昏倒,令人担心。」
  宋悲风的脸色难看至极点,两唇颤震,说不出话来。
  燕飞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小姐和我的看法相同,孙小姐心中的如意郎君肯定是刘裕无疑,只要刘裕能现身她眼前,向她求婚,说不定她会霍然而愈。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宋悲风忧心如焚的道:「你的真气对她也不起作用吗?」
  燕飞道:「我的真气虽能减轻她的苦楚,却有点像饮鸩止渴,当下一次病发时,大罗金仙也救不到她。」
  接着沉声道:「所以在那情况发生前,刘裕必须来到她身边,再看老天爷的意旨。」
  宋悲风苦恼的道:「可是小裕现在怎可分身?」
  燕飞道:「便让小裕自己作出选择和安排,但如果我们不给他这个选择的机会,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们。」
  宋悲风愁眉深锁的道:「大小姐……唉……大小姐怎么看这件事?」
  燕飞道:「她的表现很奇怪,表面看相当冷静,又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只说生死有命,我们必须以平常心面对。」
  宋悲风惨然道:「谢家究竟走了甚么厄运?为何会变成这样子的?」
  燕飞道:「大小姐还说了些奇怪的话,她说离开也好,离开便再不用受苦了。」
  宋悲风乏言以对,好一会后,现出一个坚决的神色,道:「我现在立即赶去京口,向小裕报告孙小姐的情况。小飞你说得对,我们必须把选择权交在他手上。」
  屠奉三回到秘巢,已是三更时分,燕飞仍呆坐厅子里,神情木然。
  屠奉三于他身旁坐下道:「发生了甚么事,为何你这般的神情?」
  燕飞把谢钟秀的情况说出来,叹道:「谁都没料到孙小姐的情况如此严重,都是谢混那小子不好,与孙小姐最憎恨的桓玄眉来眼去,气苦了孙小姐。有关谢混的 事我都瞒着宋大哥,怕他告诉小裕。因为小裕一向对谢混印象极差,如果孙小姐出了事,小裕会迁怒谢混,说到底谢混也是身不由己。」
  屠奉三沉声道:「刘帅绝不可以到建康来,太危险了。而且北府兵不可一日无他,他不在,会令军心不稳。」
  燕飞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想法,更清楚你的想法有道理。如果我是刘裕,我会不顾一切到建康来见孙小姐一面。既然我自问会这 做,好应该也让刘裕有选择的机会。」
  屠奉三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后才道:「我是太过讲功利了。对!我给你说服了。何况有你燕飞贴身保护刘帅,至不济也可以溜之天天。」
  燕飞道:「我还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我刚才不但见过那圣君,还与他立下赌约。」
  屠奉三失声道:「甚么?」
  燕飞把情况详细道出,只瞒着自己乃墨夷明之子这个环节,当屠奉三听毕,忍不住长呼一口气,以纡缓心中紧张的情绪,道:「事情竟会如此急转直下,真教人意想不到,此事究竟于我们有害还是有利呢?如果你输掉赌约,岂非不能插手南方的事?」
  燕飞答道:「如果我们不能在十天内分别夺得巴陵和广陵的控制权,这场仗的胜负也已清楚分明。小裕两次派船队闯关,正是深知夺取巴陵的重要性。而广陵一向是北府兵的根据地,只要小裕能于敌人阵脚未稳之际发动,肯定可以成功。」
  屠奉三不解道:「我真的不明白,现时我们占尽上风,大有机会把魔门连根拔起,去此心腹祸患,为何燕飞你不但肯放他们一马,还冒上输掉赌约之险,似乎划不来吧!」
  燕飞道:「你可知桓玄因今夜北府兵舰队闯关之事,已把建康的江防交由谯奉先负责,由此可见当桓玄觉察到失败的可能性,会转而倚赖谯纵和谯奉先,如果情况发展至这个地步,对我们将非常不利。慕清流此人才智高绝,又懂掌握时势,尽管我们能击败他,也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屠奉三道:「可是慕清流明示谯纵可以不遵从他的命令,纵然我们赢得赌约,仍未能得到我们应有的成果。」
  燕飞道:「只要慕清流肯退出,余子岂还足道?」
  屠奉三苦笑道:「我说不过你哩!」
  又问道:一任后呢?」
  燕飞道:「她或许已上床就寝,又或出去办事了,谁知道呢?」
  屠奉三以苦笑回报。
  燕飞问道:「你不是去侦察李淑庄的情况吗?有甚么收获?」
  屠奉三道:「白走了一场。我依王弘的指示,潜进她在淮月楼附近的华宅,却寻不到她的踪影,然后再到淮月楼去,但她亦不在那里,」
  燕飞道:「你没试过到江湖地去找她吗?她似乎对园内临淮的小亭情有独钟,爱到那里去。」
  屠奉三略作沉吟,有点难以启齿的道:「我们是否仍须要继续进行对付李淑庄的计划呢?」
  燕飞凝视他好一会,微笑道:「屠兄是否对李淑庄生出怜香惜五之心呢?」
  屠奉三叹道:「她的确是动人的尤物,魅力十足。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倒庄大计必须继续下去,个人的感觉并不重要。」
  燕飞道:「我却有另一个想法。」
  屠奉三精神一振的问道:「甚么想法?」
  燕飞道:「春江水暖鸭先知,你道现时在魔门之中,撇开慕清流不论,谁是最先察觉到桓玄已显败象的人呢?当然是李淑庄,对吗?桓玄的急于称帝,肆意践踏 司马氏,又对谢钟秀显露野心,加上施政紊乱,待人至严,律己不力,必令建康高门生出离心,而李淑庄会直接感受到这方面的压力。以魔门中人的行事作风,李淑 庄肯作桓玄的陪葬品吗?」
  屠奉三皱眉道:「你令我想到另一个危机,假如李淑庄晓得事不可为,还买我的丹方干甚么?最聪明的方法是挟财而遁,等待另一个时机。」
  燕飞道:「若真给小裕取桓玄而代之,还有甚么等待时机可言?只要小裕一天在位,魔门肯定全无机会。」
  屠奉三道:「我给你弄胡涂了,你究竟想说甚么呢?」
  燕飞道:「我只是分析李淑庄的心态,或许我看错了,谁说得定呢?慕清流曾流露出意兴阑珊的神情,恐怕便是因得悉建康高门对桓玄的支持正不住的减退。对 付李淑庄的计划仍要进行下去,但分寸要由你拿捏掌握。假设我们成功赢得赌约,而李淑庄亦肯依慕清流的指示撤退,我们当然可以放李淑庄一马。」
  屠奉三精神大振道:「既有选择的自由,我的心情好多了。」
  燕飞道:「屠兄是不是对李淑庄心动了。」
  屠奉三苦笑道:「心动有啥用?像李淑庄这种背景出身的人,绝不会轻易对人动情,更何况是贪财好色的关长春。我从她眼中,只看到鄙视不屑的神色。」
  燕飞道:「男女间的事很难说,看看任后便明白。其它由老天爷安排如何?」
  屠奉三道:「形势的发展确是出人意表,为免夜长梦多,我打算明晚去见李淑庄,看她是不是有作交易的诚意。如果她出手杀我,我们的倒庄大计也完蛋了。」
  燕飞道:「就这么办。一切待明天再说,明天再想。」
  广陵。午后时分。
  刘裕在孔老大和魏泳之左右相伴下,进入仓房,正在那里候命的二百多个北府兵兄弟全体起立,但却没有弄出任何声音,每个人双目都闪动着兴奋和期待的光芒。
  刘裕含笑立定,道:「请孔老大来和我们说几句话。」
  孔老大吓了一跳,忙道:「刘帅说笑哩!我有甚么资格说话?」
  魏泳之欣然道:「刘帅说谁有资格,谁便有资格,何况你是我们北府兵最爱戴的龙头老大,老大你就随便说几句为众兄弟打气吧。」
  孔老大见人人点头,登时感到大有面子,他也是见惯场面的人,道:「刘帅吩咐,孔某怎敢不听说听道?就来说说我的心情,我感觉轻松,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刘帅和他的北府兵兄弟来了。」
  众人均露出笑容,却不敢笑出声来,怕惊动敌人。
  此仓位于孔老大的一所华宅后院,本为粮仓,现在搬空了来藏兵。此宅邻近帅府,以之作突击的据点,占尽地利。
  魏泳之笑道:「孔老大对我们有信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回到广陵,我们蒙上眼睛,也懂得怎样走进帅府,宰掉桓弘,打赢这场仗。」
  众人握拳击往上方,以此无声的方法,表现心中的激动和必胜的信心。
  孔老大道:「轮到刘帅开金口哩!」
  刘裕从容微笑道:「我们的秘密入城行动,比原定的二天时间快了一半,也令我们不单可提早一天发动,更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孔老大道:「我们也准备就绪,只要看到刘帅在帅府放出烟花讯号,立即在全城发动,保证敌人被我们杀个措手不及。」
  刘裕连叫了几声「好」,方油然道:「敌人会于黎明前换防,我们就于换防的一刻依计划攻入帅府,大家都清楚所有的安排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情绪愈趋高涨,士气昂扬。
  刘裕道:「今回是天助我们,据消息显示,桓玄已派出吴甫之和皇甫敷两人,率领二万荆州兵,正从水陆两路往广陵来。不过他们将会发觉是白走一趟,因为广陵已回归原主。」
  如果情况容许的话,众人肯定会发出震仓的喝采声。
  刘裕道:「兄弟们好好的休息,享用随身带来的干粮,但心里勿要怪孔老大招待不周,因为他是有苦衷的,怕忽然大批的买粮,又酒又肉,会打草惊蛇。」
  众人忍不住笑起来,又不能出声,表情不知多 趣怪,更忍笑忍得非常辛苦。
  魏泳之拍拍刘裕肩头,表示是时候离开了。
  刘裕再说了几句激励的话,这才和孔老大和魏泳之离仓。
  返回主宅途上,刘裕道:「现在一切准备妥当,桓弘方面情况如何?」
  孔老大不屑的道:「桓弘这种纨挎子弟,根本难当大将之才,今早还和人到郊野打猎作乐,茫不知大祸即至。」
  魏泳之道:「幸好我们发动得早,如让吴甫之和皇甫敷两人率军抵达广陵,会是另一个局面。此二人向得桓玄宠信,是有真材实料的大将。」
  刘裕微笑道:「如果现在坐在帅府内的不是桓弘,而是吴甫之或皇甫敷其中之一,鹿死谁手,尚未可预料。」
  孔老大道:「桓玄疑心极重,只信任其族的人,遂予我们可乘之机。」
  刘裕问魏泳之道:「通知了无忌吗?」
  魏泳之道:「一切办妥。无忌的大军会于明早天亮时从水路攻至,保证敌人望风而溃。」
  刘裕朝孔老大瞧去。
  孔老大忙道:「当我的人见到烟花传讯,城内的兄弟会立即占夺各大粮仓,城外埋伏的兄弟则设法夺船,既然是免费的,当然设法多取几条船哩!」
  魏泳之兴奋的道:「刘帅想出来的办法,确是精彩,当最后一个兄弟成功混进城里来,我便晓得胜券在握了。」
  此时抵达主宅正厅的后门,刘裕止步道:「建康的情况如何?」
  魏泳之笑道:「刚得到来自建康的消息,桓玄今早已受封为楚王,并把白痴皇帝迁往皇城外的永安宫,令朝野震动,现在谁都认为桓玄会于数天内登基。」
  孔老大问道:「建康高门对桓玄的所作所为,有甚么反应?」
  魏泳之道:「有关建康高门对此事的态度,我们仍未收到消息。不过不用打听也可知道大概。桓玄太快露出真面目了,好象完全不晓得自己阵脚未稳,当他晓得广陵落入我们手上,才会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刘裕沉声道:「他仍不会梦醒,只会着吴甫之和皇甫敷两人紧守广陵和京口的上游,希望可以继续作他的帝皇梦。」
  孔老大道:「有个兄弟刚从无钖回来,据他说天师军正大举反攻,目标极可能是海盐,形势相当紧张。」
  刘裕大喜道:「徐道覆这是自寻死路。」
  魏泳之皱眉道:「我却怕朱序和刘毅不是徐道覆的对手,能守稳海盐已相当不错了。」
  刘裕道:「如果我没有必胜天师军的把握,怎敢抽身回来?放心吧!与天师军最后决胜的指挥者并不是朱序,而是蒯恩,此人不但精通兵法,且谋略过人,临机 应变的能力更是超人一等,且有智士为他策划筹谋,肯定可轻易收拾徐道覆,最妙是徐道覆并不晓得对手不是朱序而是蒯恩,只是此点,已足可令徐道覆部署失误, 到错脚难返。」
  魏泳之露出佩服的神色,道:「亏我和无忌还一直在担心海盐的情况,原来刘帅早成竹在胸。」
  孔老大喜道:「如果能把海盐的部队抽调回来,我们实力将大增。」
  刘裕道:「就算击溃天师军,海盐的部队仍然动不得,否则必然乱事再起。不过我会调两个人回来。」
  魏泳之讶道:「调哪两个回来?」
  刘裕道:「一个是刘毅,他和建康高门年轻一辈关系良好,我们进占建康后,有他为我们笼络建康高门,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另一个人叫刘穆之,此人学富五车,遍游天下,是有实学的智者,有他为我作主簿负责文章之事,厘定治国之策,事过半矣。」
  孔老大和魏泳之为之叹服,亦只有像刘裕般高瞻远瞩者,方配作他们的最高领袖。
 
第 四 章 共尝丹方

  在夕照下,李淑庄的倩影出现在屠奉三的眼前。
  华衣丽服的打扮,更突显她某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令人倍受吸引想去亲近她,但又不敢冒犯放肆,怕遭她鄙视。屠奉三更晓得她的危险性,知她是有致命毒刺的怒放鲜花,集美丽和死亡于一体。
  她神情木然坐在江湖地的临淮小亭内,秀眸一片茫然,凝望着对岸的宏伟城景,部分房宅已亮起灯火,在呼啸的寒风里,这个南方最伟大的城市,透出一种难言的沧桑感觉。
  屠奉三登上小岗,心忖她不在淮月楼打点生意、招呼宾客,却到这裹来呆坐,又不用婢女贴身伺候,显然是心事重重,想独自思量。
  她有甚么心事呢?是否已察觉到形势不妙,胜利已向刘裕一方倾斜?
  到屠奉三在石桌另一边坐下,李淑庄才往他瞧去,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露出半点讶色,像大家早约定了似的。尤令人诡异的是桌面不但有壶酒,且有两份饮酒的器皿,像是特为屠奉三而设的。
  屠奉三再次从她眼中寻到一闪而逝的鄙夷神色。心中奇怪,难道专以色相诱人者,最看不起好色的人吗?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屠奉三沉声道:「夫人你好!」
  李淑庄轻叹一口气,道:「你怎晓得寻到这里来呢?」
  屠奉三心中懔然,与这美女交手绝不能轻忽,一个错失,之前的努力会尽付东流。嘿然道:「事关本人的生死,关某当然做足工夫,否则到死都会是一个胡涂鬼。」
  李淑庄目光离开他,投往长流不休的秦淮河,漫不经意的道:「任后是不是身在建康?」
  此时天色随夕阳的引退,暗黑下来,眉痕的新月,现身在浮云的间缝里。
  屠奉三淡淡道:「任后的事,从不到我去管,我亦管不着。」
  李淑庄再叹一口气。
  屠奉三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何-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李淑庄没有向他望去,喃喃道:「你这是关心我吗?」
  任屠奉三事前如何猜想,心理如何准备充足,也没想过与李淑庄会扯到这种话题上,登时涌起古怪的滋味。苦笑道:「夫人是我最后一个赚大钱的机会,我当然关心我交易的对手哩!更担心着会不会把小命赔进去。」
  李淑庄仍不肯朝他瞧过去,轻描淡写的道:「不是财色兼收吗?」
  屠奉三不自禁地心痒起来,旋又把欲火硬压下去。同时心中奇怪,自年少初恋的惨痛经历后,他对美女已是心如止水,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只有纪千千能令他心 动,但那种感觉是仰慕之情远大于爱欲之念,但不知如何,这危险的魔门之女,却能触动他深心中密藏的某种情绪,令他心中涟漪荡漾。
  叹道:「我关长春虽然爱女色,但更爱自己的小命。当我赶来建康时,确有财色兼收的心,可是见识过夫人的手段后,我不得不重新思量自己的想法,是否愚不可及?」
  李淑庄平静的道:「我们不是说好由你喂我春药,再任你施展挑情的手法,然后合体交欢吗?为何忽然又大打退堂鼓呢?」
  屠奉三差点想立即撤退,此女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实有无比的挑逗性和诱惑力,配合她平静的神情,对他生出强烈的冲击。以媚术论,李淑庄绝不在任青?之下。
  屠奉三摒除妄念,冷然道:「夫人勿要耍我了,关某人这个提议,只是为试探夫人的心意,如果夫人只是要丹方不要我的命,根本不会答应。」
  李淑庄终于往他瞧去,双目异芒大盛,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要来见我?是否嫌命长了?」
  屠奉三大感头痛,这个女人确实非常难应付。一边回敬她凌厉的眼神,一边答道:「因为我不想白走一趟,今夜来见夫人,正是要弄清楚夫人的心意。现在只要夫人一句话,我关长春立即拂袖而去。」
  李淑庄似又软化下来,柔声道:「我又怎舍得让你走呢?」
  目光重投河水,双目透射出惘然的神色,轻轻道:「这两天我不时涌起取消我们之间交易的念头。这么辛苦干甚么,又为了甚么?有时我真的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对着自己憎厌的人,仍要装出笑脸,还要千方百计的去讨好他。」
  她以为屠奉三不会明白地这番话,但屠奉三却清楚晓得燕飞的看法是对的,因为她已察觉到桓玄败象毕呈,因而像慕清流般生出意异阑珊的颓丧感觉。今早桓玄 受封为楚王,又将司马德宗逼迁,定使她难以向建康高门交代,所以躲到这里来,好眼不见为净。她的心事,屠奉三像她一般清楚。
  当经过多年的部署和经营,李淑庄成为建康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但随着桓玄的胡作非为,她辛苦建立的基础被桓玄逐一砸掉,换过任何再坚强的人,也会生出心灰意冷之心,怀疑自己是不是正作着最劳而无功的蠢事,而李淑庄正陷于这种恶劣的情况。
  她甚至会怀疑其门派的多年努力,到底所为何来?既然控制建康高门已变成没有意义的事,那还为何要付出大批的金子,以换取他的二十四条丹方呢?
  屠奉三当然不会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不解的道:「夫人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何又说舍不得让我走呢?是否要出手留人。」
  李淑庄缓缓别过头来,打量他片刻,眉头浅皱的道:「你并不是真的好色。对吗?」
  屠奉三暗吃一惊,令他震惊的是完全不晓得在甚么地方露出破绽,也因而无法补救,只好兵行险着,从容笑道:「夫人何出此言?只要是男人,便会好色,只看节制的能力。」
  李淑庄摇头道:「不要诓我,我遇过太多色中饿鬼了,这种人就算你坦言讨厌他,他也绝不会以为你真的讨厌他,只会认为你仍未发现他的优点和长处,当你进 一步和他接触,你对他的讨厌一定会变成喜欢。你愈讨厌他,他得到你后愈有成就感。正是这种想法,变成他们拜倒石榴裙下的动力,他们用金钱、权势去得到女儿 家的身体时毫无愧色: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惹人讨厌。」
  又沉默片刻,凝望着他徐徐道:「我刚才说的讨厌,并不是针对你来说的,而是泛指我刚才所说不知风流和下流有何区别的那类人。但关道兄竟安然接受,亦不觉得有大不了的地方,显示道兄并不真是对淑庄见色起心,又或色迷心窍。道兄太清醒了。」
  屠奉三心呼厉害,李淑庄不愧在青楼见尽世情的人,对男性心理有深到的掌握,故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会在这些地方露出破绽。不过他是老江湖,自有一套应付的方法。冷笑道:「夫人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夫人是否仍有意思和我作交易?」
  李淑庄道:「如果我不想和你交易,说半句话也嫌多。我只要求价钱由我来定,因为我希望可以立即完成交易,以免夜长梦多,变得你和我最后都一无所得。」
  屠奉三只听她说这番话,便知她已从慕清流处获悉赌约的事。这也是合理的,李淑庄是最清楚眼前局势的人,当慕清流对成败失去把握,自会来找她问个分明。
  今回轮到他大惑难解,如果李淑庄也认定形势不妙,随时要全面撤退,她得到二十四条新丹方又有何意义和作用?
  屠奉三恰如其份的露出不悦之色,断然道:「一个子儿都不能减。想想二十四条丹方可为你带来多 庞大的利润,便知我的价钱在相对下非常便宜。」
  李淑庄双目杀机遽盛。旋又敛去,叹道:「假若我告诉你,二十四条丹方并不能为我带来任何利益,道兄肯相信吗?」
  屠奉三愕然以对,不是故作讶异,而是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李淑庄忽地「噗哧」娇笑道:「我开始感到和道兄说话很有趣,道兄的才智更远在我估计之上,看你眼神的变化便清楚哩!你说出来的话和你心中所想的不尽相同。对吗?」
  屠奉三头皮一阵发麻,李淑庄「善解人意」的能力,是定此「倒庄大计」前他和任青媞都没计算过的。
  屠奉三傲然道:「没有一点儿道行,我怎敢到江湖来混呢?这交易不如取消算了,谁会做只有赔没有赚的生意呢?」
  李淑庄微耸香肩,向屠奉三展示一个能颠倒任何男人、具万种风情之美的媚态,却又带点不屑的生动神情,柔声道:「勿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让我直话直说,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价钱的问题,而是你那二十四条丹方如你所说般有神效吗?若只是普通货色,又或比不上我所懂得的十二条丹方,那 即使你肯贱价卖出,奴家也 没有兴趣了。」
  屠奉三胡涂起来,更颇有失去主动的危机感,皱眉道:「夫人尚未依我的丹方制法,把丹散炼出来吗?」
  李淑庄从香袖里取出一个袖珍小瓷瓶,顶多只可容一至二粒丹药,然后拔开瓶塞,立即清香盈鼻。
  屠奉三暗自庆幸任青媞曾详细向他描述制出来的丹散气味和卖相,否则现在肯定会手忙脚乱,不知该作何反应。遂露出心迷神醉的表情,狠狠以鼻嗅了一下,闭目道:「虽然火候差了一点,致令香气散而不聚,但已非常难得。」
  他再睁开眼时,李淑庄已把瓶内的丹丸倾倒在掌上,一共两颗,在她晶莹似玉的手掌上闪着金黄的色光,予人诡秘莫名的感觉。小小两颗丹散,却似拥有某种超乎俗世不可测度的神秘力量。
  李淑庄若无其事的把丹丸以另一手轻轻拈起,逐一放在两个空酒杯里,道:「我爱把丹散和酒一起服用,如此会更快见效。」
  屠奉三心叫救命,李淑庄的确是老江湖,竟想出此计,要自己一起和她试服丹散,如果是毒药,他便要作她的陪葬品。
  虽说丹毒只对那些长期服用五石散,以致在体内积聚丹毒的人有影响,但屠奉三却从未试过这玩意儿,要屠奉三忽然破戒服药,已是千万个不情愿,何况是这有致命危险由任青媞设计出来的含毒五石散。
  唉!
  天才晓得任青媞会否计算错误,一颗丹丸便足可夺去他和李淑庄的两条小命?更令他犹豫的,是李淑庄把丹散溶在酒里服用,保证连任青媞也不知以此法服食,会否增加丹丸的毒力。
  太多不能预知的因素了。
  事情的发展,令形势出现新的变化,「倒庄大计」再非唯一的选择,只要广陵和巴陵在十天内失陷,慕清流会向门人广发全面撤退的指令,而看李淑庄现在意兴阑珊的模样,她肯定会依言退避,自己还何苦要害她一命,说不定还会同时害了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呢?
  李淑庄举起酒壶,把酒注进放了丹散的杯子去,神情专注,姿态优美,若不知她的底细,此刻横看竖看,都看不出她或许是建康最危险的女人。
  屠奉三感到头皮在发麻着。
  李淑庄放下酒壶,又拿起木杓,探进杯子襄把酒和丸散搅和,轻柔的道:「奴家对道兄提供的丹方有很大的期待,道兄不会令奴家失望吧?」
  屠奉三乏言以对。
  李淑庄讶然朝他望去,秀眉轻蹙道:「道兄为何不说话?」
  屠奉三暗叹一口气,猛下决定,不过却想先弄清楚她「期待」的含意,道:「夫人期待的,是不是指丹散会为你带来的庞大利润和效益呢?如果是的话,便和夫人刚才说的有所矛盾。」
  李淑庄拿起加了料的酒,放到他身前,双目射出凄迷而令人心醉的神色,轻轻道:「此刻我还哪来闲心去想令人心烦的事呢?我期待的是道兄的丹散会把我带进 一个全新的境界,忘掉了世间一切烦恼,也忘掉了过去和将来,好好的享受人生。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会单独一个人服药,然后弹琴听曲,欣赏秦淮河的烟花美 景。服药后的李淑庄会变成另一个人,拋开一切,说不定你今晚便可以得到我。」
  屠奉三生出危机的感觉,如自己也变成另一个人,拋开了对她的戒心,说不定会为她所乘,那便真是栽倒家,阴沟裹翻船,冤枉至极了。
  李淑庄神色静如止水,凝神看着他道:「你的确不是好色的人,还似心中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像刚才听到有可能在今晚得到奴家的身体,眼神仍没有丝毫变化。关道兄告诉我吧!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屠奉三目光投往酒杯内晶亮的酒液,丹散已无影无踪,与美酒浑融如一,心中却在盘算向她透露真相的后果,对刚下的决定又犹豫起来。
  人总有脆弱的一面,便像自己,有时也会失去斗志,生出心灰意冷的情绪,但情绪平复后,又会斗志昂扬,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目下的李淑庄肯定处于情绪的低谷,可是当她从低谷走出来时,会回复斗志和信心,如果自己向她透露真相,那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屠奉三忍不住问道:「夫人是不是遇上不如意的事呢?上回我见夫人,与今次比较,便像两个不同的人般。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呢?」
  李淑庄微笑道:「道兄这么关心奴家吗?为何要问这种与交易无关的问题?」
  屠奉三道:「服药的其中一个大忌,就是于心情不好时服药,这会令好事变成坏事,更添心中的烦恼。」
  他这番话并不是乱说的,而是任青堤告诉他的,可让他能恰当的冒充服惯药的人。
  李淑庄淡然自若道:「道兄是遇虑了,奴家是个坚强的人,烦恼归烦恼,却不能影响我的心情。人总要在适当的时候放松自己,又或放纵一下,才能取得平衡。 我是不容易放弃的人,不论形势对我如何不利,我都不会轻易认输。我扯得太远哩!来!让我看看道兄的丹方是如何的超卓不凡。」
  接着举杯道:「道兄请!」
  屠奉三拿起酒杯,心中暗叹,听李淑庄的语气,她是不接受急流勇退的指令,而会一直撑下去,直至桓玄溃败的一刻,才肯服输。
  既然如此,「倒庄大计」必须继续下去,再没有别的选择。
  李淑庄催道:「请!」
  屠奉三见李淑庄摆明要自己先喝掉手上的酒,才会跟随,暗叫了句「舍命陪妖女」,毫不犹豫的举杯一饮而尽。
  李淑庄露出欣然之色,也把手上的酒饮尽。
  两人同时放下酒杯,四目交投。
 
第 五 章 迷离境界

  高彦从后门进入铺子,向把风的两湖帮兄弟打个招呼,径自来到前铺。
  如果他心裹没有准备,骤然见到眼前的景况,肯定会吓了一跳。
  二十多个人正围绕着两台弩箭机在忙碌着,其中两个人是卓狂生和姚猛。
  卓狂生眼角发现高彦,斜眼对着他道:「有好消息吗?」
  四名兄弟推动另一台弩箭机,由于地上铺了厚软的布帛,只发出轻微的声音,到弩箭机到达紧闭的铺门前,方才停下。
  高彦来到卓狂生和姚猛中间,兴奋的道:「点子刚离开太守府,随行的只有八个短命鬼,九个人全部都是骑马的,目标清楚分明。」
  另外两台弩箭机同时移动,与先前的弩箭机并排列阵,只要把宽敞的铺门推倒,弩箭机便可攻系铺外街上的目标。
  姚猛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明年今夜,将是马军这家伙的忌辰。」
  这三台弩箭机是两湖帮遗留在巴陵的武器,一旦发动,叮连续发射六支弩箭,其劲道之强,功夫差了点儿的武林好手也难以消受。
  卓狂生趋前,打开铺门的一个小方窗,往外窥看对街,仙源楼的外院门映入眼帘,此时院门大开,几名把门的大汉正招呼前去光顾的客人人内。
  卓狂生道:「准备!」
  姚猛没好气道:「准备你的娘!真是嫩手,各兄弟早进入指定的位置哩!还要说多余的话。」
  卓狂生回头一看,也感尴尬,因为铺内兄弟负责操控弩箭机的,又或负责推倒铺门者,全都蓄势以待,只等他一声令下。幸好他尚有最后一道杀手简,喝道:「我是着你准备,还呆在这里干甚么?你是否害怕得偷偷在裤裆内撒尿,故动弹不得,还不给我滚。」
  姚猛向高彦作了个奈何卓狂生不得的表情,匆匆由后门离开。
  高彦趋前来到卓狂生身旁,从小方窗看出去,道:「是时候了!」
  卓狂生向立在后方负起传讯之责的兄弟打个手势,那人领命后去了。
  卓狂生叹道:「这就叫猛虎不及地头虫,整个巴陵全是支持两湖帮的人,这间位于仙源楼对面的铺子,说句话便暂时是我们的了,周绍和马军怎是我们的对手?」
  高彦道:「你似是引喻失误,马军才是地头虫,我们方是猛虎,只不过马军现在变成千夫所指的叛徒,等于人人喊打的过街耗子。」
  卓狂生哂道:「甚么都好!只要能宰掉马军便成。」
  高彦低声道:「你是否心情紧张,致语无伦次?」
  卓狂生道:「你不紧张吗?」
  高彦坦然道:「我怕得要命!既怕马军改变主意忽然不来了,又怕他的武功比我们所知高强,竟能逃过这次暗杀,要担心的事真是数之不尽。」
   卓狂生哂道:「你是在瞎担心。我们今次的行动是由我们三个臭皮匠想出来的,等于诸葛武侯的智计。最精彩是周马两人还以为我们早四散逃亡,哪想得到我们会 返回虎穴,还要谋他们的小命。坦白说!就算没有布置,只要马军落单,凭我的武功也可轻取他的性命,别忘记他只得一条手臂来挡老子的绝世神功。」
  高彦浑身一震,道:「来哩!」
  卓狂生忙凑往小方窗看过对街,又松了一口气,道:「轻松点行吗?只是我们的人出动吧!」
  从窗口看出去,数名衣着和把守院门的漠子无甚分别的两湖帮兄弟,正朝院门走去,其中一个与守院门的汉子密斟几句后,守门的汉子个个脸色遽变,退入院门内。
  卓狂生当然晓得己方人马向他们说了甚么话,也不虞退入院内的汉子会泄漏他们的行动,因为另有专人伺候他们。
  此时己方兄弟取代了把门汉子的岗位,一切看来与先前无异。
  蹄声响起,自远而近。
  姚猛从横巷走出来,马军和八个随从,正放缓骑速,抵达院门,准备要进入。
  姚猛急步街前,登时惹起马军等的注意,人人目露凶光,朝不住逼近的姚猛瞧过去,他们没注意到的,是整截街道只剩下他们,人流已被两湖帮的兄弟截断。
  姚猛在离马军等人两丈外止步,「锵」的一声拔出佩刀,大喝道:「马军你背叛帮主,老子来和你拚命了。」
  马军在马背上审视他,露出不屑的神色,哑然笑道:「你这小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众随从均发出嘲弄的笑声。
  「砰」
  院门关上。
  原来扮作把门者的两湖帮兄弟,早悄悄退入院子内。
  马军终是跑惯江湖的人,目光投往关上的院门,色变道:「散开!」
  姚猛长笑道:「太迟了!」
  「蓬」!
  对街铺子的大门整幅向外坍塌,现出三台弩箭机、卓狂生、高彦和一众兄弟。在马军等魂飞魄散之际,弩箭机已三箭齐发,辄辄声中,射出一轮接一轮的弩箭。
  数以百计的箭手同时站立于弩箭机所在的房舍之顶,人人弯弓搭箭,朝他们狂射劲箭。
  惨况令人不忍卒睹。
  先是全无异样的感觉,接着脸孔开始热起来,一阵晕眩。屠奉三差点想运功把丸散的药力逼出体外,但又怕李淑庄察觉,只能心中叫苦。
  李淑庄凝神瞧着他,唇角逸出一丝笑意,轻轻道:「似乎相当不错呢?」
  屠奉三心中苦笑,感到体内血液加速,心儿的跃动也比平时加速,不由心中生出悔意,这个险实在不该冒的。
  李淑庄忽然有点无意识地娇笑起来,像没有机心似的,比之平常的她,又有另一番惹人遐想的娇姿美态。
  不知如何,屠奉三也想纵声狂笑,眼前美女的笑声,像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屠奉三讶道:「有甚么好笑的?」
  话出口才感到突兀,但又是如此自然,换了平时的他,当不会问这句话,至少不会直接问出口,只会在脑袋裹作猜测。
  李淑庄更笑得花枝乱颤,似是屠奉三问这句话便足以笑弯了她的腰,她忍着笑的喘息道:「你不觉得好笑吗?我们两个都不知算是甚么关系?但偏要凑在一起,最妙是根本不知道服食的究竟是仙丹还是毒药?」
  屠奉三晕眩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另一种全新的感觉,且确如李淑庄描述的,有点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他和眼前美女究竟有何关系,一切只是单纯的发生,是这样子便这样子,不用有任何道理,单是发生的本身已是自具自足。
  屠奉三叹道:「夫人认为值得吗?」
  李淑庄闭上美目,心满意足的道:「我很久没有此刻的感觉了。有时我会想,只有服药后的人生才是真的,才会令人感动,你听到风的呼啸声吗?感觉到冷风拂在身上的动人感觉吗?为何干时我们对这些却毫不在意呢?」
  屠奉三把精神集中往被风吹拂的感觉去,寒风刮上皮肤的感觉骤然增强其强烈的程度,差点令他感到吃不消,忙把注意力重投李淑庄的如花玉容去。
  李淑庄恰于此时张开秀目,双目亮闪闪的,柔声道:「道兄的确没有骗我,此丹的效力绝不在我原本的十二道丹方之下,而其新鲜的感觉更是无与伦比,令我到达前所未有的境界。好吧!我再不想枝节横生,就以一千两黄金,买下道兄全部丹方。」
  屠奉三丹醉三分醒,皱眉道:「这与我先前提议的价钱差太远了。」
   李淑庄妥协的道:「好吧!让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情况,虽然有传言说我是建康最富有的女人,但我的财产大部分是像淮月楼般的不动产,淮月楼亦是我手上最有价 值的财产,但在我手上周转的资金,绝不过五千雨之数,而能立即调动给你的,一千而金子已是极限,否则我将出现周转不灵的情况。」
  屠奉三饶有兴趣的听着,不知如何的,他把握到眼前正发生的事的趣味所在。现在的「倒庄大计」已变成了一个游戏,是他和李淑庄之间的游戏。李淑庄肯定是做生意的高手,所以懂得如何来压价。
  耸肩道:「夫人以为我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吗?不论是五石散的买卖,又或淮月楼的爱情交易,你赚的都是黄澄澄的金子,夫人怎可能只有这么少数量的钱在手上呢?」
  李淑庄不悦道:「这是真的,至于其它的钱到了哪里去,你最好不要知道,否则会为你招来杀生之祸。」
  忽又噗哧笑道:「你知道吗?你现在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令我感到再不认识你。」
   屠奉三完全不介意,既不介意是否会被李淑庄识穿,更不介意是否做得成这场交易,一切有老天爷在冥冥中安排,不论他做甚么,其结果到最后都仍是那个结果。 他甚至再不在意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见李淑庄,又和她一起服食含有丹毒的危险丸散,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眼前此刻去。至于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推算,比起现在 这一刻,比重上变得微不足道。
  一股轻松写意带点懒洋洋的感觉,涌上他心头。李淑庄的娇笑声,她低沉好听的声音,变得晶莹剔透,每个字音本身已是最动人的天籁。
  屠奉三笑道:「还提甚么打打杀杀的,真大煞风景,他奶奶的,你不是说过服药后会变另一个人吗?嘿!言归正传,我并没有逼你在短时间内筹措足这笔金子,而是予你足够的时间,办法当然由你去想出来。」
  李淑庄黛眉轻蹙的道:「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这人哩!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你明白现在南方的形势吗?」
  屠奉三生出和情人闹别扭的古怪滋味,冲口而出道:「夫人终于发觉错看桓玄,致生出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既然如此,还买我的丹方来干啥?」
   李淑庄像清醒过来般双眼射出锐利的光芒,旋又被温柔之色代替,轻轻道:「我早看出你这个人绝不简单。贪财好色的人我见多了,绝不像你这模样。看你的眼神 便清楚。第一回在燕雀湖见到你,我便有种奇怪的感觉,你的才智该远比你表现出来的高明,不论和你说甚么,你都清楚明白,且似看穿我心中的想法,故能屡次把 我逼在被动的下风,令我感到新鲜刺激。现在嘛!更有点想向你投降,求你网开一面,以一个我付得起的价钱,把丹方卖给我。唉!你既清楚我的处境,便该明白假 如桓玄失败了,我将变得一无所有,那时也没金子和你交易哩!」
  屠奉三心裹被不知是何滋味的曼妙感觉占据,这番话肯定是李淑庄的肺腑之言,因为他听不出任何破绽。皱眉道:「可是夫人常不自觉地向我露出鄙视的神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淑庄抿嘴笑道:「奴家真的是甚么都瞒不过你,但你却看错哩!那不是鄙夷的神色,而是感到惋惜,像你这般轩昂的男儿漠,却只懂炼药和在脂粉丛中打滚,还 像建康的所谓名士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无愧色。好哩!长话短说,你究竟肯不肯作这个交易?奴家的心已掏出来给你看了,你也清楚奴家的处境。一千两金子足够 你挥霍一段长时间,若你仍感不足,今夜你便可以到奴家的闺房一宿,让奴家可以好好伺候你。」
  屠奉三涌起差点遏抑不住的欲火,忙硬压下去,人也清醒了点,道:「我真的不明白,既然夫人对自己的前景并不乐观,二十四条丹方对你还有甚么价值?」
   李淑庄掩嘴笑道:「都说你不是好色的人,听到奴家肯投怀送抱,仍不露丝毫馋相。你当我是随便陪男人的人吗?淑庄才不会这么作贱自己。索性一并告诉你吧! 我买你的二十四条丹方并不是要赚钱,而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将来的日子作打算。唉!假如我失去眼前的一切,唯一能使我感到活着尚有点意义,便是我手上的三 十六条丹方哩!你明白了吗?」
  屠奉三失声道:「你竟是买来自用的?」
  李淑庄露出凄然之色,幽幽道:「不要看我李淑庄 表面风光,事实上我心中非常寂寞,满脑子烦恼,有时更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只有丹药可驱走我的烦恼,让我好好的享受人生。好吧!我答应你,假若情况好转, 我会补偿你的损失,如你仍不信任我,我便把淮月楼的房产地契交给你作抵押,如此你该不会怀疑我没有交易的诚意吧!」
  屠奉三呆看着她,好一会后叹道:「形势是不会好转的,桓玄根本斗不过刘裕,夫人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此点。」
  李淑庄轻轻道:「你究竟是谁呢?」
  我究竟是谁?
  这类问题,平时屠奉三绝不会费神去想,因为根本不成其问题。但此刻屠奉三却对这个问题有全新的体会。对!我究竟是谁呢?屠奉三这三个字只是代号。对敌人来说,屠奉三或代表催命符;对刘裕来说,是个好帮手。但对自己来说,他是甚么呢?
  寒风拂体,面对眼前有高度诱惑性的美人儿,身处淮月楼旁清幽雅致的园林内,屠奉三感到自己完全彻底的融入环境裹去,在下面流过的河水,天上的夜空,与他似生出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是他从没有尝过的动人滋味。自己究竟是谁,再不重要。
  他现在看到的,是李淑庄的另一面。她也像任何人般有血有肉,会感到寂寞、悲伤、烦恼、失落,也会受情绪影响。
  一些从未在他脑域出现过的意念,一个接一个的紧扣而来,还伴着鲜明的图象,似乎意念本身已是最大的玩意和乐趣,令他一时想得痴了。
  「道兄!」
  屠奉三有点不情愿的从内在的天地走出来,讶然朝李淑庄瞧去。
  李淑庄以古怪的神情盯着他,缓缓道:「你究竟是谁?刚才你提起桓玄和刘裕时,我直觉感到你深入的了解他们,语气中透出强大的信心,并深信不疑自己的看法。」
  屠奉三轻松的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肯否和夫人进行交易。我们约个时间和地点如何?」
  李淑庄像小女孩般雀跃道:「道兄肯答应了。」又幽怨的道:「今晚你不陪淑庄吗?不知如何?我现在真的感到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很不好受。你不曾感到寂寞吗?当你和别的女人欢好时,会不会仍感到寂寞呢?」
   屠奉三发觉自己正认真对待李淑庄的问题,点头坦白的道:「你倒说中了我的心事。我虽然有过不少女人,但没在一个能令我念念不忘,又或想和她再次温存。我 能拥有的,只是剎那的欢娱,事后却有去如春梦的感慨。唉!我想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之中,都会有寂寞的时候,不管有多少人前呼后拥,但寂寞却似是与生俱来的 事,是一个心境的问题。」
  李淑庄欣然道:「我从未听过比你这番更能引起奴家共鸣的话,直说到我的心坎裹去。更使我开心的,是再感不到道兄的戒心和敌意。今晚不要走好吗?你是个很奇特的人,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便知道。」
  屠奉三发自真心的道:「坦白说!我仍没法弄清楚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们定下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如何?除了二十四道丹方外,我还有可令夫人惊喜的意外得益。」
  李淑庄一呆道:「意外的得益,道兄指的是哪方面的事?」
  屠奉三道:「我现在不可以泄漏,且须看夫人的表现,但对你肯定有利无害。」
  李淑庄凝视他半晌,道:「我愈来愈感到道兄的不简单,更似乎很清楚我的处境。令我感到害怕。」
  屠奉三暗叹一口气,道:「我能在逍遥教中占上一席,当然不是普通之辈。夫人勿要多心。」
  李淑庄皱眉道:「我们为何不可以立即进行交易呢?让淑庄把人财献上,道兄满意后,便把余下的丹方默写出来,那么不论明天发生甚么事,淑庄再也不在意了。」
  屠奉三感到心中的怜惜之意远大于对她的敌视,更开始相信她有交易的诚意,问题在他顶多只记得另外四条丹方,且都是居心不良的毒方,纵然千万个情愿,也无法依她所说的去完成交易。
  道:「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李淑庄讶道:「道兄似乎另有难言之隐,何不开心见诚的说出来?」
  屠奉三已习惯她善于捕捉别人心事的本领,苦笑道:「不瞒你哩!我还要回去和任后商量。」
  李淑庄愤然道:「原来你和任后有私情,怪不得不把我李淑庄放在眼内。」
  屠奉三大讶道:「夫人在妒忌吗?」
  李淑庄呆了一呆,竟说不出话来。
  屠奉二心中涌起一阵连自己也没法解释的醉心感觉,微笑道:「夫人放心,我可以关长春三字立誓,我与任后绝没有男女私情,有的只是利害关系。」
  李淑庄垂下螓首,轻柔的道:「知道哩!」
  短短的一句话,却直敲进屠奉三的心坎里去,生出魂为之销的美妙感觉。
  这美女是否对我动了真情呢?或只是她勾魂摄魄的手段?
  屠奉三胡涂起来,很想知道答案,这是从未有过的滋味。
  李淑庄轻轻道:「明晚初更时分如何?你晓得我的家在哪里吗?」
  屠奉三道:「任后刻下不在建康,多给我几天时间吧!快则二天,迟则六天,我会再来找夫人的。」
  说毕起身离开,因为如果再不下决心离开,连他自己也没法肯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
 
第 六 章 全新想法

  燕飞来到屠奉三身边,疑惑的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屠兄不立即回家,却要到三十多里外的大江上游来吹风?」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屠奉三,俯视着在崖下东流不休的江水,颓然道:「我想清醒一下,因为我刚和李淑庄一起体验了第一道杀人丹方的惊人威力,我和李淑庄便似变成了另外两个人,又或许我们只是露出了真本性,像荒人回到夜窝子去的情况。」
  燕飞在石旁蹲下,面向大江,哑然失笑道:「我的娘!竟然这么有趣?我们低估了李淑庄,没想到她会来此一着,告诉我!屠兄是否对李淑庄动心了?」
   屠奉三感到浑身舒泰,因为他绝对的信任燕飞,更不用担心安全。苦笑道:「但愿我有个肯定的答案。大家兄弟,我也不想瞒你,第一眼看到她,我便感到心动 了。但因这是全无可能的,更何况我还要杀她,所以我把这种令人迷惘的感觉硬压下去,且一直很成功,直至你告诉了我有关你和慕清流的睹约,那被压下去的某种 情绪又复活了。」
  稍顿续道:「勿要以为我公私不分,事实上我想到一个更佳解决李淑庄的办法,就是和她作一个公平的交易,谛造双赢的局面。」
  燕飞欣然道:「只要你老哥认为是好办法,我便支持你。」
  屠奉三讶道:「为何你丝毫没有怀疑我中了五石散的毒,以致胡言乱语呢?」
  燕飞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发生,而当其发生时,谁都挡不了。」
  屠奉三沉吟道:「你是过来人,比我清楚。但我真的爱上了她吗?」
  燕飞道:「由于你老哥长期抑压自己这方面的情绪,说你爱上了她或许是言之尚早,但你的确是对她生出微妙的感情,故不忍害死她。」
  屠奉三道:「我是否非常愚蠢呢?换了你在我的处境,会如何处理?」
  燕飞道:「你肯问我的意见,显示你仍然保持理智。告诉我,她那方面的情况又如何?」
  屠奉三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幸好我并没有非得到她不可的心,所以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绝不介意,只是不忍出手杀她。」
  燕飞点头道:「如此更好办。正如我说过的,对李淑庄我们再非没有选择,先说出你的新想法吧!」
  屠奉三把李淑庄的情况解释明白后,道:「我的新想法有个条件,就是须说服任后把二十四条丹方的制法交出来,再由你亲自出手为她化去体内积聚的丹毒,而李淑庄则以淮月楼来作交换,且助我们狠踩桓玄一脚。」
  燕飞沉吟道:「你认为李淑庄会同意吗?」
  屠奉三道:「当广陵和巴陵先后失陷,慕清流输掉赌约,发出全面撤走的指示,李淑庄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个交易对她是有利无害的。」
  燕飞道:「为何你不想多要些儿,譬如得到她呢?」
  屠奉三苦笑道:「像她那样出身的人,会对人生出真感情吗?如果她有把握,早把我干掉。」
  燕飞摇头道:「我却有不同的看法。她向慕清流隐瞒你的事,实出乎我意料之外,当时我虽大惑不解,却没有深思这方面的事。现在作事后的回想,她没有透露你的存在,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想遇要杀你。当然她也像你这般心感矛盾,却正显示她对你非是没有情意。」
  屠奉三道:「你的看法或许正确,不过她的情况和任后不同,魔门的法规对她会有一定的约束力,与我相好说不定等若背叛魔门。唉!又或她只是在媚惑我,我不过是一厢情愿吧。」
  燕飞道:「我接触过的魔门中人,不论是向雨田又或慕清流,说到底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与你我没有分别。男女互相问的吸引是不讲道理的,像你老哥般,有想过会爱上要对付的目标吗?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发生在李淑庄身上。老天爷在这方面是公平的。」
  屠奉三道:「你是在鼓励我?」
  燕飞道:「这个当然。我们荒人一向是无法无天、不受世俗道德礼法的约束,想到甚么便去干甚么。今次如果魔门失败了,恐怕李淑庄有生之年,仍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她如真的对你心动,你为何要拒绝快乐?」
  屠奉三道:「可是我真的不了解她,更不清楚她对魔门的忠心程度,鲁莽的去追求她,或会有不测之祸。眼前的头等大事,仍是杀死桓玄,我不可让私人的事影响大局。」
   燕飞微笑道:「不要三心两意,她拒绝你是她的事,只要你曾尽过力,晓得自己没有错过机会,便对得起自己,这种事谁可预料呢?至于怕出事,则是过虑。当慕 清流愿赌服输,而李淑庄又晓得你是屠奉三,我保证她不敢动你半根毫毛,有谁想与我和刘裕结下解不开的仇恨?哈!还有你老哥是那容易收拾的吗?」
  屠奉三默然片刻,忽然叹道:「我是不是很傻呢?」
  燕飞道:「但我却最喜欢你现在这样子。如果事事都精明厉害,算尽机关,只讲利害,做人还有甚么乐趣?放手去做吧!错过了你会终生悔恨。」
  屠奉三颓然道:「我真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
  燕飞道:「乐趣正在这里。便像高小子追求小白雁,起始时谁都不看好他们,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我们回去见任后,看她对我们的提议如何反应。不用担心,我与你是立于同一阵线的。快天亮哩!」
  刘裕在瓦顶遥观太守府的情况,后院已有多处房舍透出灯光,显示下人已起来工作,该是准备早膳一类的事。
  他身旁的孔老大道:「桓弘每日天亮前起床,梳洗后便到主厅吃早点,听取手下汇报昨夜的状况。陪他同吃早膳的尚有七、八个亲将,此为最佳下手的时刻。」
  另一边的魏泳之道:「桓弘今次死定了,府内的守卫不过百人,且完全没有警戒之心。」
   孔老大笑道:「桓弘不论衣食,均非常讲究,甫抵广陵,关心的不是广陵的防御,而是谁是厨艺最了得的人。他请的三个厨子里,有两个是我们的人,另外我又安 排了四个兄弟混进去,在厨房帮手。后院的大门已被他们作了手脚,一撞便开,我们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杀进去,先把主厅重重包围,再进去取桓弘的小命。」
  魏泳之兴奋的道:「每一个兄弟都清楚自己在干甚么,当看到烟花讯号后,我们的人会先夺取粮仓和城门的控制权,如此大局已定,就看我们能再夺多少条船。」
  刘裕目光投往东方,已隐见日出前的霞彩,心忖广陵的争夺战将揭开与桓玄之战的序幕,打破对峙不下的局势。以桓玄的性格,大怒下会派兵猛攻广陵和京口,如此则正中他下怀。
  孔老大道:「现在一切情况全在我们掌握襄,要生擒桓弘,也肯定可办到。」
  刘裕道:「我们定要当场斩杀桓弘,以示我们的决心。同时也可让建康高门晓得,谁站在桓玄的一方,谁便要死。」
  魏泳之点头道:「对!谁敢助桓玄,我们便杀之无赦!」
  不知如何,刘裕想起了谢混,此子肯定站在桓玄的一方,自己可以狠下心肠杀他吗?自己知自己事,不论谢混如何开罪他,至乎无人不认为谢混该死,他仍没法对谢混下手。只是看在谢锺秀份上,他便下不了手。忽然间,他感到自己把话说满了。
  刘裕再次感到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种种为难处,要公私分明,实有极高的难度。
  孔老大道:「是时候哩!」
  太守府后院处亮起一盏绿色的灯,旋又敛消,接着又亮起来,如此连续三次,方告熄灭。
  魏泳之欣然道:「桓弘到主厅去了。」
  刘裕深吸一口气,道:「动手吧!」
  建康。
  秘巢内,任青媞静心聆听屠奉三昨夜与李淑庄交锋的过程,玉容平静,即使听至屠奉三不得不与李淑庄共尝丹散,仍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
  窗外天色转白,漫长的一夜终于成为过去,便像以往无数的夜晚,但燕飞却晓得昨夜与别不同,至少对屠奉三来说,昨夜发生的事,或许会彻底改变屠奉三未来的命运。
  他不时想着纪于千,隐隐猜到纪千千已随慕容垂的大军起行,离开荣阳,因而无法和他作心灵的联系。
  屠奉三最后说出了他的新构想,然后等待任青媞的响应,没有任青娓的同意,他根本没法和李淑庄作交易。
  燕飞也为屠奉三紧张,晓得不费一番唇舌,休想说服任青媞,因为她有大条道理不肯把二十四条丹方的制法说出来,皆因此为可以控制建康高门,能令她在建康呼风唤雨的本钱,当然愈少人知道愈好,何况对方是有政治野心的魔门妖女。
  任青媞忽然笑容满脸,向屠奉三喜孜孜的道:「恭喜三哥,终于觅得意中人。」
  屠奉三和燕飞相对愕然,怎猜得任青媞如此好说话?
  任青媞道:「不论三哥有甚么新的提议,青媞都全力支持,二十四条丹方算甚摩哩?比起三哥将来的幸福,根本是微不足道。」
  屠奉三首次对任青媞唤他作三哥完全受落,还一阵感动,且又有点儿尴尬,苦笑道:「我只是要和她作个公平的交易,并没有其它意思。」
  任青媞笑脸如花的道:「三哥不用害羞,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嘛!何况是如此知情识趣的佳人?」
  屠奉三道:「我和她……唉……」
  任青媞道:「我当然明白三哥的心事,你怕她是魔门之徒,心意难测,不过这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燕飞奇道:「连这事也有办法解决吗?」
  任青媞道:「李淑庄是否对三哥动了真情,一下子便可试出来。」
  屠奉三愕然道:「究竟是甚么好法子?」
  任青媞道:「当广陵或巴陵失陷的消息传到建康来,三哥便可以本来面目去见李淑庄,看她反应如何,如果李淑庄仍显露对三哥的情意,三哥便可依我的方法测试她真正的心意。」
  连燕飞也对任青媞大为改观,她不但肯交出珍贵的丹方,还为屠奉三想法设计,尽显她爱屋及乌的心意。
  任青媞美目生辉的道:「只要李淑庄肯脱离魔门,三哥便值得为她作出任何牺牲,因为她是真的向三哥尽倾心中之爱。」
  屠奉三苦笑道:「李淑庄对我的爱绝达不到这种叛门的程度,照我看她只是感到我这个人不简单,生出了好奇心吧!」
  任青媞摇头道:「三哥你错了。魔门的人一向以绝情绝义为本色,一切只看功利效益。可偏是这种人,一旦动情,却是一发不可收拾。燕大哥说得对,她没向慕清流提及你这个人,已是有违她的作风,只因她对你动心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燕飞道:「但她也可以口称叛帮,暗裹却完全不是那回事。」
  任青媞道:「像魔门这种历史悠久的门派,想脱身是谈何容易?幸好有燕大哥在,当然可以直接和慕清流谈条件,以更大的利益作交换。」
   接着正容道:「李淑庄能负起这般重要的任务,肯定是魔门两派六道其中的派道之首,以魔门的惯例,派道之首同时也是该派道最重要典籍的持有者。如果李淑庄 真的肯脱离魔门,又得到慕清流首肯,她必须把由她保管的典籍交出来,而这是没法骗人的。因为魔门派系与派系间不住勾心斗角,谁都想夺取对方的典籍,一旦交 出去,便再收不回来。」
  燕飞拍桌道:「果然好计!」
  屠奉三叹道:「要她背叛魔门来跟随我,照我看只是个笑话。」
  任青媞道:「试试看好吗?三哥勿要小觑自己,若青媞不是先遇上刘爷,也会对三哥情不自禁呢!」
  屠奉三只能向燕飞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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