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九章,#400楼。
空杯?这茶杯怎么空空地握在手里?我喝空了一杯水?是的,是大班给我倒的水。我喝了大班给我倒的水。陆亦亦尽量不去扭身看大班,镇静!她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大脑迅速旋转着,“别以为老同学都对得起人”,潘嫂子的话在耳边如雷鼓撞钟。短短几秒钟长过一年,如弟惊人的消息从头脑中隐遁而去,自己的安全显然比如弟蹲不蹲监狱重要得多。
她抬头对按摩男笑着说,小兄弟,你揉得真舒服,不过得跟你请个假,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按摩男在她脚上套了拖鞋,陆亦亦闪身进了房子尽头的豪华卫生间。她锁好门,背转身闭着眼睛在门上靠了一会儿,心跳平稳了,才走到水池跟前。她把水龙头扭到最大,确定哗哗的水声大得可以遮掩呕吐的声音,才蹲到坐便器面前,身体探入便池,把最长的中指深深地伸进喉咙,翻搅。
陆亦亦起身漱口时心想,可惜了今天潘嫂子那么精致的饭菜和香醇的五粮液了,基本都吐净了。就着水龙头又猛喝一通凉水之后,她在镜子里整了整头发。镜子里的人,面色桃红,洗浴之后不施脂粉的皮肤略显憔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复杂而无奈。她想起日记本里夹着那张和如弟少年时的黑白照片,那时自己的眼神是天真好奇的,照片上如弟的眼睛是多么多么的黑,黑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灯光的夜晚。
自身安全问题得到保障之后,心思无法不在瞬间转到如弟身上。陆亦亦盯着镜子,眼睛就被霎那之间涌起的水雾弥漫了。如弟,亲爱的如弟,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
陆亦亦回到床上躺倒之后,一直无法放松,按摩男做完脚部按摩就开始全身按摩。陆亦亦虽然有了卫生间的自卫措施那一出,头脑却仍然紧锣密鼓地运转着,一种乱麻纠缠的混乱在里面膨胀,她繁忙的大脑分散了身体的注意力,麻木迟钝,被捏被敲被掐而无知无觉。
明知道大班正沉浸在按摩的高度放松和半睡眠状态,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寂静。
大班,你得给我多说两句,她定的什么罪?判了多少年?
唉,大班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处?看看,连按摩都爽不了了。算了,都告诉你吧,看你心焦刨根问底的。如弟的罪名是诈骗罪和过失杀人罪,诈骗败露后,她和那老外因财产发生口角,打起来,动了刀子,老外死了。如弟被判了死缓。入狱时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贾一慧,广播电视报纸都有消息,但并没登照片,那如弟和上面一些头头脑脑有私情,媒体有阻力,没敢登照片。咱们同学谁能想到那姓贾的大骗子杀人犯是她?我了解这事儿是因为另有别请,不和同学交流她的信息也出于这个别情。
过失杀人几个字刚从大班嘴里冒出来,陆亦亦就蒙了,死缓两字一确认,她感觉心跳彻底停止跳动。她努力想喘气,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紧紧的,喘不过来,她想喊,声带上拴了石头,喊不出一丝声音。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金星闪烁,她努力想看清方向,除了阴风冷冷,满目只有漆黑的无助和迷茫。
陆亦亦庆幸自己听到这样毁灭性的残忍消息,是躺在床上是闭着眼睛是不必和任何人相对的场景,她只知道自己浑身瘫软,连骨头都被那消息灼烫烧炼,融化成稀泥了。
如弟是骗子,如弟杀了人,如弟判了死缓,如弟正在铁栅栏里度日如年,如弟将在那窄小的空间里与世隔绝,没有自由,终了此生……
陆亦亦在大脑与身体的懵懂之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时间渗透在她的迷茫之中没有起点,没有轨道,也没有终极。她飘浮在空气中,像一只寻找目标的蚊子,努力寻找血腥的气息,却只碰到了无生命的乱石林立。她想叮咬生命,她饿,她渴,她想吸取血液,更想释放毒液,可茫茫世界,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一切都是无奈,一切都是无助,一切都是虚渺。她开始怀疑蚊子的真实性,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性,她开始怀疑一切。
按摩男爬到床上来捶打了,他背对着陆亦亦,不知用什么招数把她整个人从床上背负起来,形成两头翘的飞燕姿态,陆亦亦听到骨骼噼里啪啦的鸣响,她感觉不到舒服,也感觉不到不舒服,但骨骼的松动和响声给了她充分的借口,决堤是必然的,就在那一刻,大水哗啦哗啦地奔腾而下,淹了她的睫毛,淹了她的脸,淹了她的睡衣,淹了她的胸脯。她的鼻涕和泪雨合并奔涌而流,她不去擦,手被按摩男揉搓着。她不出声,声音被悲哀淹没着。她的脸对着床,没有人在意她的决堤。按摩男把她放平时,她的头自由落体一般垂在湿漉漉的枕头上,世界仿佛远去了,时间仿佛停止了,她无声的哭泣好像带走了她的灵魂,她眩晕着,不知身在何方。人若飞鸿,事如春梦。她隐约吟着这八个字,可声音浮在空中,听不清楚,一切不过是空空茫茫。她好像睡着了,可明明醒着,既然醒着,又神志不清地睡着。天沉在黑暗里,思想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如弟黑黝黝的大眼睛空洞地亮着,一眨,又一眨。
按摩男按摩女早就停止工作,悄无声息地离去,房间很静很静,人们还没从按摩的松弛中醒来。
小何小声问大班,陆美女睡着了?不对吧?喝多了?没这么厉害吧?
大班使着眼色,淡淡地说,没事儿,让她睡吧,可能是太放松了。
那我和小姜带燕子秋秋先走一步,刚接了个短信,有点儿事儿。大哥你悠着点儿?小何说着,揶揄地笑。